作品相关 (2)
假死状态个,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呀?”
天道将坛子一抛:“这个先不管了,邵天衡在睡觉,我们至少有四个时辰的时间,先让我出去玩一圈。”
7、山鬼(六)
法则乖巧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甩着尾巴:“你要好好玩的话,那佛子的化身就不能用了,巫王一直住在危楼上,突然下凡也不太可能,魔君还被压在海域下,海皇也走不开……剑仙怎么样?鬼王应该也可以,要哪个?”
天道想了想:“剑仙是不是话本里说的那种一身正气不苟言笑穿一身白衣吃饭只吃两个白煮蛋的人啊?那算了,还是鬼王比较自由一点吧,那就鬼王!”
法则听他说了前半截,想要纠正他其实剑仙也不是这样的,他自己的化身当然可以让他自己发挥,不过见天道下了决定,它也没有多说:“那就鬼王吧!”
拖着星星尾巴的法则在识海里晃悠着升空,一股磅礴的力量席卷而出,世间万千众生无知无觉地行走着,这股力量从冥冥外界汹涌而来,在云上九霄御剑而过的修者们没有感知到,于魔域中厮杀得红了眼的魔修们也没有感知到,它携带着世界大道的意志,擦过海中巨兽的尾巴,于虚空中撞开了鬼蜮的大门。
在一众鬼女中寻欢作乐的恶鬼被无声无息地碾成了齑粉,鬼女们的神情还停留在狰狞的欢喜上,不过片刻,就被无形的手给抹去,王座重新屹立,盘踞在腥臭血海里的鬼物呜呜鸣叫着压低了身体,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种本能逼迫它们佝偻起身体,蜷曲起指爪——
鬼蜮从此刻起,就有了一位至高无上的鬼王。
双眼泛白的鬼女收起利爪,捏碎凡人血红的脏器,看着一滴一滴的血从指缝落下来:“主上还没有回来吗?”
站在一旁的人傀张开黑洞洞的嘴,发出的声音空洞还带着渗人的回响:“尚未。”
鬼女于是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人间有什么好玩的呢,希夷君一去就是这么多日,连个信也不回来……”
被惦念着的新·鬼王·希夷君,正在大魏的国都里饶有兴致地溜达。
自从天道的身外化身诞生的那一刻起,法则之下便自然地演化出了他的种种事迹。
鬼王希夷,生前为前朝名门公子,遭逢末世,战乱流离,家族倾覆,为邪修所掳,经受种种惨无人道之酷刑后,被炼化为厉鬼,杀人无数,后来神智开化,反噬邪修,以一己之力镇压鬼蜮,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鬼王,至今已六百多年。
这段经历说起来简单,其中种种血腥残酷之处不可胜数,天道皱着眉看法则给他写出来的人物小传,有些无语:“看起来有点可怜。”
法则在他肩膀上和他一起看,奶声奶气地反驳:“这也没办法,鬼王嘛,就是厉鬼中的厉鬼,没有足够强大的怨气怎么可能成为厉鬼,这是必须的过程啦。”
天道将这卷薄薄的《闻名录》卷在袖子里,将头上垂着纱的幂离往下拉了拉。
京都最为热闹的铜雀大道,每天都人声鼎沸,但今天却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那位公子不知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也没人能说得出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边上的,好像等看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之前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他呢?
他身体颀长,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袍,那长袍式样有些古怪,不像是本朝礼制森严的衣服,袖子极宽阔,几乎要垂坠到地面,大袖衫繁华侈丽,外裳长摆拖曳在地面,飘逸优雅,尽管只是不加修饰的玄色,但那衣料在天光下随他的步伐泛出波浪星光一样粼粼的色泽,一见即知非凡品。
扎着巴掌宽腰带的劲瘦腰间悬着一大串禁步佩玉,走动时玉珏锵锵撞击,带着一种奇妙悦耳的韵律。
不少小有见识的人都恍惚了一下,对方身上的气质极其奇妙,他显然是出身于某个泱泱数百年钟鸣鼎食传承下来的大家族,而且是其中最为芝兰玉树的骄子,但和本朝礼仪完备出入行止皆有法度的那种庄严气质又不同,他身上带有一种疏阔坦荡的风气,清俊通脱,风神潇洒,其中亦有君子大家之气度,令人目眩神迷。
可惜那垂下的幂离遮挡住了他的脸,拥有这样气度的人会是什么模样呢?所有人脑子里都蹦出了和潘安宋玉有关的故事。
然后就见他在一处小摊前停下了。
那是一处卖烙煎包的小摊子,他停下来瞧了两眼,然后颇有情趣似的指着木板上滋滋作响的包子道:“给我来两个。”
他讲话也带有一种典雅的风致,好像每个字的音都带有严格的法度,而他一说出来,那种法度也成了合乎规则的潇洒婉转。
摊主吸了一口凉气,直觉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拘束地在围裙上再三蹭了蹭手,才堆起满脸的笑:“哎,客官您稍等。”
这边不算小的动静早已惊动了附近两侧酒楼食坊的客人们,铜雀大道本就是京都最繁华的大街,除却小商贩们,每日都有无数公子纨绔们前来饮酒作乐,正巧,今日楚章也在这儿。
楚章被拉出来玩乐一贯只寻个角落坐着,偶尔插上一句话不至于被冷落,他聪明至极,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周围的人也能隐隐察觉到他的机敏之处,对他从一开始的轻视变成了如今可以玩在一起的好友。
今天他照旧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室内热气融融,一群太学公子哥儿们猜拳耍酒疯,闹得一个比一个欢腾,楚章就坐在一旁瞧,然后一个醉的恍恍惚惚的家伙被拖出来扔到了他边上,央他看着点儿醒醒酒,楚章也不可无不可地应了。
那家伙睡了半刻钟,大约是清醒了一点儿,爬起来对楚章嬉皮笑脸地道了谢,一转头就扭不回去了,直愣愣地盯着外面街道出神。
“哇,那是哪家的哥哥?”
说话的是姚侯家的幺子姚昉,他跳上来压着醉鬼的脑袋往外看,眼里是亮闪闪的星星。这话听着有些轻薄,但对他来说却是实打实的尊重了,姚昉年纪小,不过十四,姚家和高门显贵联姻极多,可以说满京都的高门公子他都能拐弯抹角称呼一句哥哥,能被他称一句哥哥,对一些没落名门来说,算得上是好事。
楼下那位玄衣的公子显然也是出身高门,姚昉趴在那个醉酒的家伙身上,招手叫来房中一众学子,众人对其风度一番惊叹后,也开始琢磨那人的身份。
“这气度了不得,应当是大家族出来的。”兰台令之子啧啧赞叹道。
“颇有古风、颇有古风……”有人翻来覆去只念叨这一句,被边上的人按着头推开了,“谁不知道啊!他穿的衣服不就是前朝流行的款式么!”
大魏对于前朝并不忌讳,穿前朝的衣物并不是什么要砍头的大事,不过前朝崇尚自由疏阔,衣服多垂坠飘逸,换句话说就是费布料,而大魏推崇节俭,因此也少有人这样穿。
“他的禁步……实在是好……应当是确凿无疑的古物,我在书上看到过前朝文皇后仿佛有个相似的……”这是个眼尖的。
“山阴许氏那个文皇后?山阴许氏现在还有后人吗?”有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
“早就没了吧!二十年战乱,最先被杀的就是那些门阀氏族,尤其是以山阴许氏为首的那一批门阀,在最开始南逃的时候就被杀的差不多了。”
虽然是距今已有数百年的前朝往事,但这些纨绔子弟们说起来还是满眼放光。
“唔……听说山阴许氏嫡脉最后一位公子死的还可惨。”有人悄悄压低了声音。
“是那个‘楼东玉树’?”马上有人想起来他说的是谁,“被末帝赞为‘觑此童子之颜,如花方盛,如春方生’的许氏幺子?”
“就是他,《容止》卷卷首第一的那个,‘楼东玉子,庭中芳树,百十年可见矣’这才是末帝说的话,你说的那句是末帝他爹说的。”
前朝皇宫建在楼东郡,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极其的高了。
楚章不知道这些,他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看着楼下那人大袖翩然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小摊,像是孩童玩耍般带着身后一大串被迷的神魂颠倒的人溜达过了半条街。
身边的人还在津津乐道讲古:“是啊,就是那个‘春生公子’,前朝覆灭后,北胡南下,山阴许氏因为地理位置,是当先被破家灭门的,许氏嫡脉带仆从数百难逃,路上兵灾匪祸,到最后只死的剩下几人,其中就有他。”
“不过他很快也遇匪患死了,据说死之前甚是受了一番折磨,要不是他死了说不得还有没有咱们大魏呢。”最后一句话他压得低了些,几人嘿嘿笑了起来。
谁都知道,大魏开国皇帝出身低下,在前朝门阀当道的世家中,是一个小小的马仆,前朝灭亡,战乱纷起,小小马仆不知从何处得来珠宝钱财无数,这才在乱世里拉起了一支队伍。
而更细节的内容,就是只有一些高门才知道的了,马仆侍奉的家族是山阴许氏,他一直跟随着最后的许氏血脉辗转南北,直到有了自己的队伍。
那些说不清来处的古物珠宝是哪里来的?
除了山阴许氏跟随子孙流转的传家宝,哪里还需要多想。
一群纨绔们嘿嘿笑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不知是谁叹了口气,看着楼下停停走走的公子,喃喃自语:“如果那位没死的话,大约也就是这个模样了吧?”
楚章听了一会儿,尽管知道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位……山阴许氏的末子,他叫什么名字?”
兰台令之子顺口答道:“字季安,名倒是少见人提起,大约是时晏吧。”
他的话一出口,那人恰巧走到这座酒楼下,像是听见了什么一样,他抬起头看过来,冬日的寒风吹过,掀起幂离的一角,楚章只看见清俊瘦削的下巴和殷红如血的一张唇,那红唇轻轻勾了起来,不见端庄,仿佛恶鬼露出了捕猎前的微笑,一下子就冲淡了他身上俊逸优雅的气质,将某种阴郁如艳鬼的森森寒意注入了他体内。
楚章整个人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呆愣在大冬天寒风中,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8、山鬼(七)
楚章不知怎的,整个人悚然一惊,脊背上炸开了森然冷气,他不知不觉加大了压在栏杆上的力道,满脑子都是遇见了天敌似的震悚,明明是寒冬,他的额头上却滑下了一滴汗水。
“楚章?你在哪儿干什么呢?过来饮酒!”一群同窗讲完古,已经回到桌边继续吃喝,有人回头喊他,楚章慢了两拍才露出一个笑容,他正要说些推辞的话,耳边却有极其细微的“喀啦”声响起,这声音绵延不绝如冰面开裂,楚章愣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裂了,整个人就猛然失去了支点,向着楼下栽去。
楼下的希夷还在惊讶居然能在这里碰见楚章,他只不过是听到了有人提起他生前的事,于是好奇抬头看去,就和楚章来了个眼对眼,于是礼貌地笑了笑,笑完就发现那孩子跟傻了一样呆在当场,活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样。
然后他依靠的栏杆就断开了。
酒楼的栏杆多是用于观赏的,做的精巧别致,但是不经压,楚章方才用力过度,加之这凭栏数年未修补,直接断开,希夷眼见楚章整个人翻落下来,顾不上多想,抬手就去接。
鬼王的身体素质当然不是邵天衡那个病秧子能比的,楚章被他接了个满怀,希夷略拧身卸掉巨大的冲击力,在幂离下看看楚章魂飞天外的模样,忽然间玩心大起,一本正经地问:“君亦慕我美貌,而从高楼跃?”
——你也是因为仰慕我的美貌才从楼上跳下来的吗?
楚章还在高空坠落的惊魂未定中,耳边忽然来了个带笑的声音问他这句在某种程度上及其不要脸的话,饶是涵养再好也有些吃不消,等他略定了定神,就发现自己还在人家怀里。
——以一个有些尴尬的姿势。
楚章不好对着救命恩人发火,只能艰难地压着头,努力遮住自己的脸:“不不不,公子误会……请问……能……放我下来么。”
耳边的笑声轻轻的,掠着他的耳蜗仿佛在瘙痒,楚章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那人随手放下他,指尖擦过他的手臂,楚章登时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冷的没了知觉……
怎么会这么冷?就像是从冰里出来的人一样,哪个活人能冷成这样的行动自如?
楚章惊疑不定地去看他,一看之下,比高空坠落更为巨大的惊惧就淹没了他。
幂离之下的男人,生着一张可以称得上是美艳的脸,但是这种美太过超出常理,美的令人胆战心惊,直如生出了令人颤栗的森森鬼气,他眼尾挑着被大力揉过似的绯红,嘴唇亦是饮过血般的侬艳,比女子还艳丽的容貌里,带着不知何来的阴冷郁气,一双狭长的眼睛含着笑,像是剖开人心的刀刃一样,要携着这样极致的美艳捅入所有晦涩阴沉的灵魂里去。
——恶鬼。
他问的那句话实在是有道理,面对这样一张笑意吟吟的美人面,无论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好像都有了可以给人勇气的理由,但楚章脑海里忽然掠过这样的一个词。
披着美人皮的恶鬼。
楚章的脑中的本能拉响了警报,激的他浑身发冷。
他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人。
明明手无寸铁,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看见了世间最阴森的修罗鬼蜮。
幂离落下,隔绝了那种过于恐怖的美色,楚章从动弹不得的惊惧中回过神来,豁然后退了数步,忍着牙关的战栗,拱手作礼:“谢过公子相救。”
他潜意识里不想去问对方的姓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愿意吐露。
而对面的人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一样,失望极了:“欸,你原来真的不是看我好看才跳下来的?那这样的话,一句谢谢可不够。”
——这是何其不要脸的话!救人一命还不如你好看来得重要?!
尽管对面的大美人似乎有些憨,然而在不可名状的恐惧下,楚章咬着牙,他后背的衣衫已经湿了一片,强忍着接话:“在下楚章,南疆人士,初来京城不逾月,无权无势,倒略有薄财,愿尽付恩公。”
他下意识地掩去了自己住在东宫的事实,不肯将太子殿下拉出来面对这个恶鬼般的男人。
希夷看着他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心中趣味更甚,在袖子里凝出了一柄扇子,轻巧地挑起楚章的下巴,再要接着问下去,一直不做声的法则忽然在他耳边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来的突兀又惨烈,简直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猫,哭的死去活来。
希夷差点被吓得原地起飞,警惕地左右一看,不见有什么奇特之处,暗地里戳了戳法则〔你这是怎么了?〕
哭的死去活来的法则含着哭腔咆哮起来。
〔错了错了!啊啊啊啊怎么会错了!错了啊啊啊!他不是人族之主!〕
法则哭的惨烈,喊得声嘶力竭〔他是鬼王啊啊啊啊!〕
天道:?!
法则哭的差点撅过去〔怎么会这样啊!我早说了你要看看他的体质嘛!这下好了!他不是人族之主啊!你还没发现吗?他是鬼王啊啊啊!〕
希夷先是一怔,然后脸色也诡异起来,就着挑起人家下巴的姿势,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帘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楚章,捻了捻刚刚抱过对方的手指。
法则没说他还没注意,这么想来的话,对方的体质好像真的是鬼王……啊……
这就很糟糕了。
〔要不直接把他抢到鬼蜮去养?〕人族的太子当然不能养出一个合格的鬼王,能培养出鬼王崽子的只有现任鬼王,除了这个办法,好像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法则还在哭哭啼啼〔你抢啊!你抢了大魏定南公,下一步就是惊动六界开战了好吗!虽然只是区区不受重视的贵族,但贵族就是贵族,人族的贵胄们会自我代入的好吗!下一步就是鬼蜮和人族开战了!再下面就是惊动六界了!你抢啊!〕
被这个事实打击的有些神志不清的法则再度哭嚎起来。
〔别哭了,该哭的是我好吗。〕天道幽幽地叹气。
〔找错了人,就等于走错了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崩毁了,说起来你这个化身是怎么弄的,不是说每个化身边上都会有个气运之子吗?〕
〔天道崩毁了咱俩一起玩完啊!〕法则汪汪哭,但还是没忘记回答问题〔附近是会有个气运之子没错,但是不一定是哪个气运之子啊,说不定剑仙边上那个气运之子会是下一任魔君呢……谁说得准啊,能缩小范围已经很不错了好吗,一个不完整的残疾天道有什么资格要求完善的法则啊!〕
法则大约是被这个挫折和自己要跟着天道一起完蛋的事实给打击到了,说话也变得异常耿直。
天道没有生气,事实上他想了想,居然觉得法则说的很有道理。
〔那就这样吧,让邵天衡先养着他,希夷么……见缝插针看看能不能教教他点什么吧……〕想到后面,天道也开始丧气起来。
出师未捷身先死,说的大概就是他吧,还没开始教徒弟,就被告知:那个徒弟不是你哒!你养错徒弟哒!
简直是当头一棒好吗!
所以那个下一任人主到底躲在了哪里啊!
希夷看了看楚章,兴味索然地吞下没有出口的话,放下折扇,酒楼上的学子们已经反应过来,一大群人急匆匆往下跑,将楚章围住不断询问是否受伤,燕卓则带头过来向希夷致谢。
希夷骤然得知这个事情心情也不算好,草草摆摆手,冲他们约略一点头便要走,走之前又瞧了瞧楚章,见他还是面色紧绷神情严肃得过分,不由心中略酸。
——小子诶,你面前这是你正牌师父啊!这样“从天而降”的缘分都不珍惜,还摆个晚娘脸,以后看你怎么在我面前哭。
楚章只见这个男人从幂离下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忽而伸手朝自己遥遥一点,像是说“我记住你了”,随即飘然而去,连个名姓都没留。
直到那人走的连影子都看不见了,楚章低下头,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握紧了拳头,掌心被生生掐出了道道血痕。
实在太过可怕了,那个人。
楚章这时才隐约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了某种“非人”可知的存在。
*****
邵天衡第二天醒来,立在一旁的盈光就上前来禀报:“定南公在外面久候多时了。”
脸色苍白不见血气的太子抬起眼帘:“他来做什么?”
盈光摇头:“奴婢也不知,公爷不肯说,只是站着,外面雪下得可大,脸都冻青了,看着可怜呢。”
邵天衡闻言,笑着看看她:“你这会儿倒是懂得心软了?”
盈光抿着嘴笑:“太子殿下见着定南公心情会好些,不是么?”
邵天衡也没否认,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都会妄测上意了,让他进来吧。”
盈光听了前半句面色便是一变,登时要下跪,又被后半句生生卡在半途。
邵天衡懒洋洋地说:“下不为例。”
盈光深深俯身:“是。”
暖阁的门无声地开启,半晌,换了干燥的衣衫的楚章走进来,脸色犹带点被寒意侵袭的青白。
他朝着斜靠在软榻上的邵天衡全礼下跪:“臣,楚章,见过太子殿下。”
不用教导楚章后,邵天衡看楚章的眼神也平和起来,对人主和对鬼王的要求是不一样的,楚章性格孤僻,做人主是不行,但也许正好适合做鬼王。
这样想来,邵天衡对楚章也不再严苛,脸上多了点笑模样,用手里的书卷点点对面:“坐。”
楚章起身,邵天衡这才发现对方长高了不少。
半大少年本就一天一个样儿,被东宫的锦衣玉食好好养了一段时间,又换了个对他有利的环境,楚章现在已经褪去了南疆时阴郁怯懦的影子,脸上多了些坦荡的神采,肩平腰直,眉眼长开了,那种逼人的俊逸也隐约可见。
他甫一坐下,就感觉到了今天的太子殿下对自己和蔼了许多,神情里多了些恬淡的笑意:“今天怎么突然想到来找孤了?”
楚章动了动嘴唇,哪里是今天突然想到呢?他每日每夜都想来这里,想要坐在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下棋谈天……
他不过是今天终于下了这样的决心罢了。
昨天那个可怕的男人一眼就让他仿佛见到了修罗地狱,死了倒也无所挂碍,他只是想着该再来见他一次才好,少年人最是冲动,这么想着,他就鼓起了一腔勇气来到了曜仪殿。
楚章踌躇了半晌,斟酌着字句,慎重道:“臣……自澄明台出来时,见庭芳苑的梅花开的正好,想请问殿下,能否一起……去赏梅……”
他的话说的艰难,说到后面几乎没了声儿。
若是昨天之前接到这个邀请,邵天衡是绝对不会去的。他这边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教他,他却想着赏梅?!先把太学的功课背一遍!
不过在得知楚章不适合做人主后,邵天衡就不再这么严格要求他了,教他的事情归鬼王管。
鬼王的事情和我邵天衡有什么关系!
只当是交个朋友吧,朋友约着出门玩儿,那就去呗。
于是低着头的楚章就听见对面声音清淡地道:“那就去吧。”
楚章先是一怔,随即难以置信似的抬头,眼里绽出了灼热的光芒。
9、山鬼(八)
庭芳苑占地面积颇广,里面种植了四季花卉,各色林木,便是在萧条的冬季前来关观赏,也随处可见鲜艳花朵。
这里的梅树都是精心栽培的,每一株都有专人负责,虬曲的枝条上开满了丰盈的花朵,深红浅白淡青鹅黄尽有,宫人举着打伞为邵天衡挡雪,披裹在厚重大氅中的人捧着手炉,脸色在雪地里一色儿的白,竟分不清哪个更苍白些。
楚章满心的喜悦在走出不远就消耗殆尽了,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对方身体之差,斟酌着话语想劝邵天衡不如回去,但是话到嘴边看见对方的兴致勃勃,又咽了下去。
太子殿下冬日极少出门,若是能让他散散心……
楚章压下了要说的话,转而开始讲些太学里有趣的事逗邵天衡笑。
“……燕卓后来偷了他爹的私房才把这事儿压下去,回去又被他爹揍了一顿……”
楚章模仿起燕卓来也是惟妙惟肖,邵天衡笑的脸上泛起了些许血色,咳嗽起来。
“殿下!”楚章立即住了嘴,学着盈光的样替邵天衡按压胸口平复呼吸。
邵天衡摆摆手:“无碍。”
他们正走到一株极大的梅树下,邵天衡看着这棵梅树,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棵梅树,是孤的母后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移栽在宫里的,刚开始种在后宫,一直没有开花,连最好的花匠都说,怕是不能活了,母后只是不信。”
“后来孤出生,封了太子,母后又将梅树移栽到东宫,谁知那年冬天,这树就开满了花,从那以后,尚无一年失约。”
邵天衡抬手,轻轻折下一根打满花苞的梅枝,这枝条足有半臂长,嶙峋挺拔,半透明的花朵镶嵌在干枯似的梅枝上,如深红玉片朵朵团簇,简直耀眼热闹得不像是孤傲的梅了。
他把玩了这枝梅一会儿,将它递给楚章,苍白的肌肤在深红花朵的映衬下也有了点健康的红润:“只要它还开一年,孤就能活一年,总能护着你长大,你怕什么?”
楚章怔怔地看着邵天衡在梅花后笑容浅淡的脸,心跳忽如擂鼓,撞击得他的胸腔发麻疼痛。
他从未听过这样温柔的话,原来他这样的人,也会有人愿意说出要保护他的话吗?
楚章颤抖着手慢慢接过那一枝梅花,将它郑重小心地拿在手里,轻声道:“您说的……我记住了。”
邵天衡全然没感觉到他话语里深刻得近乎偏执的语气,只是含着笑,用手背一拍他的额头,仿佛尊贵长者对晚辈极有分寸的亲昵:“走吧。”
一行人慢慢走入庭芳苑的深处,在平和的气氛中,一个急促的脚步踏着雪奔进来。
楚章见那小内侍满脸热汗红晕和焦急神色,心中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他下意识去看身边那人的神情,只看见对方清俊面容上别无二致的端庄从容:“何事惊慌?”
小内侍喘了口气,噗通一声跪在厚厚雪地里,俯下身体行礼,大声道:“禀太子殿下,陛下急宣!”
邵天衡淡淡“哦”了一声,似乎并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宣召而惊讶:“为何事宣?”
小内侍摇摇头:“奴婢不知,午时三刻有紧急军情入宫,陛下得报后在御书房大发雷霆,随即命奴婢前来东宫宣召。”
邵天衡沉吟了半晌:“好吧,孤大概知道是何事了。”
他挥退小内侍,转头对楚章平和地微笑一下:“孤先去看看父皇,你回澄明台吧,冬日夜长,大雪不止,让他们多给你加几个火盆。”
楚章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就说自己知道发生了什么,茫茫然地应了是,就见邵天衡伸出手,再次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冰凉的手不过一触即分,随即那深青色的身影带着一大群内侍们浩浩荡荡地走远了。
楚章独自回了澄明台,不知怎么的一夜没睡,抱着被子坐在和曜仪殿遥遥相对的窗子前,透过飞檐铜铃遥望着那深红宫殿的一角。
直到入夜时分,他才隐约听见曜仪殿那边喧闹了起来,宛如白昼的灯火从曜仪殿蜿蜒点亮,这是宫殿主人回来时才有的阵势,楚章不知为何松了口气,正要睡下,却发现不对。
那喧闹……未免也太闹腾了些。
邵天衡体弱,最是不喜喧闹,下人们最是知道这点,怎么敢在邵天衡面前这样闹起来?
楚章的心跳骤然快起来,他腾地坐起来,想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草草套上靴子,捞起架子上厚重的大氅往身上一裹,不顾被吵醒的小内侍的呼喊,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他穿的少,但在风雪里却丝毫不见冷,满腔的血都涌到了头顶,路上还被雪堆绊倒跌了两跤,等跑到曜仪殿,浑身上下已经狼狈得不能看了。
曜仪殿大门开启,宫女御医们进进出出步履匆匆,饶是他这样狼狈,都没有人发现他,直到他快走到门里,才有宫女发现他,手里的水盆当啷一声落了地:“呀!你是谁!”
楚章没有在意她的质问,一双眼直勾勾盯着盆子里淡红的水,那温热的水全都浇在了地上,马上有内侍趴伏着将水清理掉。
盈光听见响动从暖阁出来,她衣衫上也带着点殷红的痕迹,满脸的慌张,见楚章这副模样也惊愕了一瞬:“公爷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只是不上心地问了一句,又转头去看暖阁内,半晌才指了两个宫女:“去服侍公爷换一身衣服。”
话说完了,便朝楚章草草一福身,进了暖阁。
楚章默不作声地让她们围着换衣服,紧绷的喉咙在燥热的空气里解了冻,他声音沙哑地问:“那水……那水,是怎么回事?”
替他脱靴子的小宫女顿了顿,像是要哭出来般,低声回话:“那是太子殿下吐的血。”
楚章浑身都颤抖起来了:“他、他怎么了?”
小宫女吸了吸鼻子,左右看看,另一名宫女适时地站了起来阖上侧室的门。
“是陛下……陛下朝着殿下发了大火,令殿下跪着反省。御书房那地儿多冷多硬啊,便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况殿下这身体……二殿下还半途把陛下请走了,让殿下从午后一直跪到现在……”
小宫女对那个二殿下大概也没有好感,一提起他语气里就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嫌恶:“往日二殿下也常常这样为难殿下,今日更是张狂了……殿下风寒入体,一回来就不住地吐血,都换了好几盆水了……”
她声音低下去,楚章霍然站起,脸色沉的发黑,顿了一会儿,他低声问:“那个二殿下……是个什么人?”
他此前从未关心过大魏宫中朝堂上的事,守着“分寸”步步小心不敢逾越,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根本不应该被邵天衡保护在身后。
——他有什么资格,被邵天衡保护着?!
小宫女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庄妃、二皇子和太子的关系说尽了,中间还夹杂若干义愤填膺的指责。
先皇后在世时,邵天衡是被众星拱月的明珠,先皇后在邵天衡十一岁时逝世,之后庄妃独大,二皇子便凭借着皇帝的恩宠,渐渐和邵天衡有了平起平坐之势。
小宫女一路说来,将年幼无依、困守东宫、咬牙崛起的太子勾画了个活灵活现,楚章却在她浅薄停留在庄妃和二皇子的言语中,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奇特消隐。
——大魏皇帝呢?
在他的长子,他最优秀的太子被区区宠妃刁难的时候,他在哪里?
将体弱的长子丢弃在御书房罚跪,被二子呼之即去,这根本不像是外界传闻的那个宠爱太子的皇帝的行为!
楚章好像触碰到了一些讳莫如深的东西,像是毒蛇,或是更阴冷的什么,顺着他的脊背纠缠上来。
邵天衡……在外界鲜花着锦的赞誉之外,真的和他想象的一样,活的那么从容自若吗?
御医直到后半夜才离开,太医院院首带着两个药童在外室煎药,楚章悄悄掀开暖帘,走进被重重帘幕包裹的幽暗蒙昧的寝帐里,在床边席地而坐。
薄薄的纱帘挡住了最后一丝温软的灯光,浅橘的灯火在鎏金的纱帘上打下水波般荡漾迷离的暖色,楚章小心地掀开纱帘,借着这一点灯火,终于看清了床上那人的脸色。
他大约是受了许多苦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脸颊就消瘦了下去,长长的黑发泼洒在软枕上,乌黑的睫毛安静地阖着,一张总是发青的薄唇倒是一反常态地透着滴血般不正常的艳,脸颊也泛着高热才有的红,整个人如同一张薄薄的纸片,或是一捧流云样的水墨,在满堂金玉高床软枕里静默着,好像轻轻一碰,就要被碾碎了一样。
楚章攥紧了柔软的纱帘,他第一次察觉到邵天衡的脆弱,这让他有些难以遏制的难过和恐慌。
如同深沉的海水一样的绝望浸透他的眼耳口鼻,他的心在一片深黑的海里下坠、下坠,几乎要一直沉进哀恸的深渊里去。
外室传来浓厚的药香,楚章放下纱帘,蹑手蹑脚地出去,正听见御医和小药童的对话。
那药童好像也极其崇拜太子,正缠着院首问太子的病情。
年迈的院首眯着眼睛看药炉下的火焰,轻轻叹气:“难啊,殿下这是旧疾,本就要好好将养,最忌劳神费力,今日邪风入体,此前的病根一并引发,这服药已是虎狼之药,若殿下再如以往一般劳心……”
御医停下话头不说了,好一会儿,在幽静的暖香里,楚章才隐约听见一声属于老人的哀愁的叹息:“慧极必伤,何其可惜啊……”
楚章一声未出,只是死死抓着柱子旁悬下的帘帷,指甲捅进皮肉里,用带血的剧痛压抑住他喉咙里的低鸣。
邵天衡醒来时眼前一片昏花,只看见隐约的人影晃动,好一会儿才看清具体人物,瞧着楚章一脸像要失去一切般的惊惶,他努力抬了抬手指,带着气音低低说:“……孤……没到时候呢……梅花,还开着……”
楚章浑身一震,而邵天衡已经再次昏睡过去。
在宫女内侍们惊慌的行走和焦灼浮躁的低语中,没有人看见楚章眼底忽然燃烧起来的那一点晦暗火焰,它像是从地狱里点起的鬼火,无声无息,连温度都没有,但却含着最为狠戾的毒,它在此刻以决绝的心为薪柴和着恐惧点起,幽幽地,阴冷地,像要烧尽一切敢于拦在他面前的荆棘和壁垒。
10、山鬼(九)
曜仪殿的动静在东宫之中传的很快,楚天凤在第二天也知道了太子被皇帝罚跪的消息,和旁边面色担忧的宫人们不同,她几乎要放肆畅快地大笑出声。
邵天衡!你活该有今日!
她仇视着大魏的所有人,其中以领兵踏破她国门的邵天衡为最,她恨不得邵天衡能跪死在御书房里,老子杀儿子,儿子恨老子,对仇人而言,这岂不是最为美妙的死法吗!
楚天凤好几次要忍不住笑出来,全凭着那么一丝理智才维持住自己的仪态,她整天都快乐得仿佛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想要飞起来。
这样的快乐在听到宫人通报定南公求见时戛然而止了一瞬。
“楚章?”楚天凤甚至要反应一会儿才想起定南公是什么人,她于是坐回正殿中央的高椅上,鎏金织花的厚重绸缎长裙如花瓣盛开在光洁地面,“让他进来吧。”
她的语气里仍带有对这个儿子的轻蔑。
这种轻蔑在楚章渐渐走进后,很快转化为了惊异。
她头一次这么细细地打量自己这个儿子,上前来的少年郎挺拔端庄,脊背挺阔而神采俊逸,先前那个怯懦畏缩的南疆少年已经完全寻觅不到了,这样的陌生让楚天凤心里骤然升起了一丝忐忑。
而很快地,楚章比她更早看见了那一丝忌惮,于是他适时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在楚天凤看过来时,微微低下了头,像之前一样,轻声唤道:“……母亲。”
他这样的敬畏大约让楚天凤很是安心,对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怎么,在外头受了欺负,又想起我这个母亲来了?”
楚章低着头,神情是刻板的冷淡,嘴中应景地说着楚天凤想听到的话:“不敢……儿子万万不敢忘记母亲……是这几日,太子殿下令我去太学上学,我跟不上课业,于是日夜苦读,才没能早来拜见母亲。”
楚天凤拉开一个假笑:“你本就脑子笨,多下功夫也是应该的。”
楚章闻言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冷笑。
楚天凤若有所思:“不过他竟让你去太学?那可是大魏高门子弟才能去的……你要和他们打好关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这些人。”
楚章踌躇着停了会儿,轻声说:“母亲,昨日太子殿下在御书房——”
“噤声!”
楚天凤眼皮一掀喝令道。
楚章立即噤若寒蝉。
楚天凤见宫女们都站在殿外,才松了口气,看着下首的儿子依旧唯唯诺诺,不由得心烦意乱:“曜仪殿的事我知道了,与你何干?邵天衡要死便死了,我们虽挂靠在东宫之下生活,却并不代表就是东宫的人,他就是死了,皇帝也会好好安置我们,你慌什么?”
楚章面色不变,大袖里的手已经捏紧了,顿了会儿,压下心头那股暴戾之气,缓缓说:“母亲,我这几日听闻,皇帝最是宠爱二皇子,太子若是……不……不行了,那上位的必定是二皇子。如果我们能助他一臂之力,那日后我们的处境会不会……”
楚天凤似是没想到这个儿子能说出这番石破天惊的话来,饶是她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她眼一眯,微微笑起来:“这话有理,横竖都是邵家的人,死了哪个都不亏。”
楚章心口涌过一阵滚热的水,像要烫裂他的心脏般,他面上平和,一字一句道:“但儿子势单力薄,宫中之事所知甚少,还要仰仗母亲多多费心,前去交好庄妃,我在宫外亦能知晓许多讯息,到时后宫朝堂,母亲岂不依旧能掌握全局?”
他这话说到了楚天凤心坎儿里,那野心勃勃的女人兀自笑起来,看楚章的脸色也和缓不少:“母亲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日后多来母亲这里坐一坐。”
楚章听她这话便知道她是同意了,忍着满腔的恶心行礼告退,楚天凤假惺惺地挽留了一下,也没有阻拦。
楚章从照花台退出来,停留在人迹罕至的道路旁,忽然佝偻着脊背呕吐起来。
他一天没有吃东西,任他怎么呕吐,只吐出来几口酸水。
好恶心啊……怎么会有怎么恶心的人……
楚章早就知道楚天凤的本质,但还是被这赤/裸/裸的污浊给翻腾搅动得胃中颠腾。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而这样恶心的人居然还是他的母亲。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楚章弯曲着脊背大口喘气,幽深的瞳仁如两口深井,不过是相互利用相互欺骗而已,血缘在楚天凤那里什么都不是,那他又何必为此而寒心?
他明明早就知道这点……
楚章站直了,动了动僵硬的面部肌肉,重新挂上无害的笑容。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楚天凤这里只是第一步,他要保护他的太子殿下,为此,他可以做到所有难以想象的事。
他绝对可以做到的。
******
邵天衡再次醒来时,楚章正坐在他身边打瞌睡,少年人衣服皱皱巴巴,眼下有一圈乌黑,大概是好几天没睡了,脑袋靠着硌人的床柱,眉头紧皱,睡得不甚安心。
邵天衡微微侧头,想越过他去叫别的宫人,不等他张嘴,楚章一个激灵就醒了,眼睛仓皇地瞪圆了,焦灼地四下一看,见到邵天衡仍好好躺着,松了口气,而后才发现邵天衡睁着的眼睛。
“殿下,您醒了?”楚章倏地站起来,凑过来询问:“可有哪里不适?饿吗?渴不渴?”
说着,他朝寝帐外摆了摆手。
外间很快响起了宫人们行走时裙摆摩挲的柔和声音,邵天衡只是看他,意外地发现面前的少年眼中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坚硬的,锋利的,他一直想要楚章拥有而楚章却没有的东西。
〔这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好像……〕天道琢磨了一下用词〔醒悟了?〕
法则哼哼唧唧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嘴里还抱怨着那些修仙者——〔干什么都要念叨两句法则,修炼也念叨我,驯兽也念叨我,刚才有个老家伙,自己想用灵火烧饭就算了,还说是“顺应法则”!呸!是他自己把饭烧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抱怨了一通它才叽叽咕咕地停下嘴,把天道刚刚的话从时间里拉出来又听了一遍〔哦,那个啊……就是因为你生病了嘛,他就生气了。〕
法则概括的很简单,天道听的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也没明白这是怎么个前因后果,就当这又是人类的一处奇妙之处,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的本本上,他恢复了邵天衡的做派。
楚章扶着邵天衡饮下两口水,又将被子替他往上拉了拉:“炉子上温着碧粳米粥,殿下喝两口吗?”
邵天衡一听吃东西,眉头就轻轻蹙了起来,不言不语地偏过脸,一副消极抵抗到底的样子。
楚章满心的酸楚里忽然多了一丝丝笑意,怎么这么厉害的殿下也会像小孩子不肯喝药一样闹别扭?
他知道病中的人最是厌恶吵闹,于是他将声音放得更轻软,像是哄孩子一样说:“您睡了三天,只进了些米汤参茶,总要吃点什么吧?米粥软烂好克化,不然叫膳房做点茶糕?揉点梅花蜜进去?我听说中原喜欢在糕点里加花,庭芳苑的梅花开得好,放点梅花瓣进去怎么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不是很好听,他就压得低低的,像是幽幽盈流的暗河,带着点沙沙的质感。
“……再加上两勺糖?御医熬的药苦的很,我偷偷尝了一口,苦的牙都麻了,殿下喝了三天,不觉得嘴里苦吗?”
他不说还没感觉,他一说,邵天衡顿时觉得从喉咙到舌尖都是腥苦的药味。
风姿俊秀苍白病弱的太子忽然掀起睫毛瞪了楚章一眼,一脸不情愿地说:“……闭嘴,拿来吧——孤可不是因为怕苦!”
楚章闭了嘴,笑眯眯地点点头:“是,殿下男儿气概,当然不怕苦,是我娇气又嘴馋,想蹭殿下一口粥喝。”
邵天衡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盈光端着一只白瓷碗上来,楚章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勺清香甜糯的碧粳米粥,粥里什么料都没有放,只是最清淡简素的米粥,楚章吹凉一勺粥,递到邵天衡嘴边。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扫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乖乖地张嘴喝下了那口粥。
一种充盈满足的情绪塞满了楚章的心口,他低下头再次舀起一勺子,小心翼翼地吹凉,凑到邵天衡那里。
来回喂了五勺,一碗粥还没下去一半,邵天衡就皱着眉头避开了楚章的勺子:“行了,撤了吧。”
楚章脸色有些不易察觉的忧心,但也没有多劝说,转身稀里哗啦一口将剩下的大半碗粥灌进了自己肚子里,将碗勺交给了盈光,回头就对上了邵天衡面无表情里带着震惊的眼神。
楚章茫然地回望:“……?”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楚章霍然回神,脸腾一下红了:“不是……我、殿下……那个……我这几天……”
还是盈光上来解了围:“殿下,这几日定南公日日守在您床边,喂药喂水也是公爷做的,您喝不下几口米汤,公爷又不愿意出去吃饭,常就着您剩下的米粥填肚子……公爷也是无心。”
楚章的脸越来越红,在邵天衡睡着的时候喝他喝过的粥还没什么感觉,但是当着人家的面……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楚章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邵天衡见他窘迫的快要钻进地缝里,笑了一声:“虽不同姓,楚章也是孤之子,子侍父疾,倒也无妨。”
盈光抿着嘴笑着应是,楚章满头的热血却在这一句话里骤然凉了下去。
子侍父疾。
是啊……他们名义上,是父子。
楚章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点。
这些日子从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东宫,为什么会在他身边。
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喜欢他,而是因为楚天凤嫁给了太子,而他现在是太子的儿子。
他能在这里,是因为在外人看来,他在侍父疾啊!
这个冰冷严酷的事实几乎将楚章击碎,之前被他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东西,统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楚天凤这么令人作呕,可她却拥有着太子侧妃的身份,而他……只能依附着楚天凤才能留在他身边,如果楚天凤死了,他甚至没有资格这样坐在他身旁。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栗,但他却强迫自己的思绪慢慢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腼腆笑容:“……是,殿下。”
11、山鬼(十)
邵天衡的病养了很久,直到开春也不见大好,反反复复高热了几次,缠绵病榻逾月,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伶仃的脊骨从柔软的丝绸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看得楚章心惊胆战,整日整夜地守在他床前,连太学也没有再去。
时间久了,邵天衡对他的态度也变得随意和缓了起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连盈光都看得称奇。
虽然平日里不显,但邵天衡积威深重,尽管他看上去因为身体不好而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不过底下的人没有一个敢真的把他当成心性柔和的人来看。
可楚章却做到了能与邵天衡相处融洽,即使其中有他刻意迎合,也架不住邵天衡的确有心靠近楚章。
“外头又下雪了?”邵天衡迷迷糊糊醒来,见到帐子外的天光还是昏沉蒙昧,于是含糊地问了一句。
温热的被子动了动,躺在他身旁的少年人起身轻手轻脚下床,给他压好漏风的被角,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这套动作他做得熟练极了,可见这些日子没少做。
“下雪了,应该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天色还在,殿下再睡会儿吧。”楚章轻声回答。
邵天衡还是迷迷糊糊的,略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尽管室内燃着地龙拢着火盆,他还是蹙着眉头,懒洋洋地拍拍自己身旁示意:“起这么早干什么?”
楚章这些日子一直陪着邵天衡,夜间就睡在床边,邵天衡看不过去,便令他上床来睡,两个男人,又是父子,有什么好避忌的,很快他就发现楚章的另一个好处——暖。
少年人的身体热腾腾的,比那些汤婆子好使的多,而且恒温又不会过热,病中的人极易感到寒冷,邵天衡只用了一天就迅速接受了这只大型暖炉。
楚章像一只大狗一样把下巴枕在床沿上,只看着邵天衡腼腆地抿着嘴笑:“殿下睡吧,我一会儿出宫一趟,太学的课业落下了很多,我让人给我借了夫子的笔记。”
“唔……”听见是正事,被窝里睡的全无戒心的太子殿下长长地哼了一声,纡尊降贵般地抬抬下巴,“好吧。”
褪去了锦衣华服和深重威严后的太子只剩下了瓷器似的矜贵,这副模样十足的傲慢,楚章却看得满心欢喜,他小心翼翼地将殿下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如同捧着一块剔透甜蜜的糖,舍不得吃,又怕丢了,只能不错眼地盯着这珍宝。
他很快再次睡熟了,那张过于苍白的脸颊泛起些微血色,泼墨一样乌黑的睫毛安稳地遮住眼下些许青色,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像是在梦里也有不能放松的压力。
楚章安静地看着,心里沉甸甸的,半晌,他撩起帘子走出屏风,等候已久的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替他穿戴好常服,楚章摆手示意不要人跟随,只身来到了照花台。
楚天凤正等在内室,面前桌案上琳琅满目陈列着数十种胭脂水粉,她正饶有兴致地一样一样尝试着,见楚章来了,眼皮也不动一下,任凭楚章规规矩矩行完了一套大礼。
“母亲,传讯唤我来,是有什么事?”楚章垂手站立在楚天凤面前问。
楚天凤从鼻腔里出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一眼他,妩媚的眼波里如同有黛水流漾。
平心而论,楚天凤的姿色绝对是上上等,肤如凝脂,眉似远山,眉宇间还有别的女子没有的尊贵之气,这点光从她生下的楚章身上也能看出一二。
“怎么,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了吗?”她不咸不淡地刺了楚章一句。
楚章低下头:“母亲言重了,只是……”
“好了,”楚天凤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她对这个儿子从来就没什么耐心,“叫你来,是庄妃跟我说,想让你去见见二皇子。”
“二皇子?”楚章藏在宽大袖摆里的手一下子握紧了,眼底弥漫出一层阴翳,“庄妃是什么意思?”
楚天凤没有察觉他的变化,依旧低头在那堆瓶瓶罐罐里挑拣:“不过是一个极好糊弄的女人罢了,我稍微奉承她两句,她就傻乎乎地把我引为挚友,再稍稍表达一下对太子的不满,她差点就要直说让我支持二皇子了——这么蠢的女人,是如何在这后宫称霸多年的?”
提起这点,连楚天凤的表情都出现了一点匪夷所思。
楚章囫囵听了个大概,慢慢说:“所以,庄妃的意思是,让我和二皇子多接触,做他在东宫的内应吗?”
楚天凤嗯了一声:“二皇子今日要去舍兰书院,你出宫去见见他。”
楚章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嘴角扯了一下,庄妃可不蠢,相反聪明极了,这不,连自视甚高的楚天凤都被她糊弄过去了,还洋洋得意着呢。
在心里将对庄妃母子的警惕提高了一点儿,楚章乖乖地应声:“是,我这就出宫。”
******
舍兰书院离皇宫有点远,坐落在城东的小汤山上,是个极其文雅的结社所,楚章到了门口,还没自报家门,门子就已经极有眼力地替他开了门,殷勤地笑:“哟!公爷大驾光临!里面请里面请!”
楚章心里一凛,自己不说是深居简出,但在外露面也不多,这个门子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看来二皇子关注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可笑楚天凤还傻乎乎地以为是自己想接近庄妃呢,人家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就等着她上门了!
楚章淡淡地点点头,跟着一名使者进了大院,迎面就是扶疏的花木,尽管是冬日,园中依旧苍翠如春,小径两旁以树木巧妙地隔出许多石桌亭台,有不少文人学士三两成群在各处下棋谈天,间或发出一阵笑声。
使者领着楚章往里走了好一会儿,闲谈的士人也慢慢稀疏,眼前的景色愈发清幽,直走到一处精心雕琢的石桌旁,他才停下了步子。
石桌旁只坐着一个青年,身形挺拔,满脸意气风发,眉宇间都是炽烈的骄傲之色,眼神明亮野心勃勃,一身皇子常服穿的张扬极了,见到楚章,笑呵呵地招手:“定南公,来这里。”
楚章弯腰行礼,被二皇子一把托住:“唉,都不是外人,行什么礼。你母亲与我母妃是莫逆之交,我们自然也应是挚友,何况你是我皇兄之子,我们还有个叔侄的名头——”
他嘴里说着这话,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楚章的神情,果然见楚章在听到后半句话时僵硬了一下,满意地笑了笑,嘴上还故作失言地顿了一下:“哎——不该提这个的,来来来,坐!”
楚章默不作声地被他引着在他对面坐下了,邵天桓亲手替他斟了一杯茶,笑着说:“早就听闻你进京的事,一直没机会和你见一面,这不,我连见面礼都备好了,总算能给你了!”
说着,他朝身后一摆手,马上就有使者捧着一只半臂长的木匣子走了上来,弯腰将木匣子高举过头。
楚章惊疑不定地看看二皇子,对方则大方地朝他示意:“打开看看,不喜欢就换一件!”
楚章依言伸手开启了那只匣子,一看见里面的东西就惊骇的屏住了呼吸。
那里面是一振摆放在红色软绸布上的短剑,剑的样式有些独特,呈微微弯曲的弧形,剑鞘上镶嵌着细碎的猩红宝石,剑柄上还饰有珍珠盘结的火红穗带。
这柄短剑样式华丽,但看起来是女子所用,实在不应该送给楚章,二皇子却像是没有发现这点一样,胸有成竹地坐在一旁。
楚章直直盯着那柄短剑,深吸了一口气:“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邵天桓摊手:“哪有什么意思?你们南疆十六部的国剑,难道不应该交由皇室中人保管吗?”
楚章紧紧抿着嘴唇,半晌才嘶哑着声音:“这本是母亲的东西,您物归原主,也该交给母亲,或者给我的妹妹。”
按照南疆女子继位的传统,王权象征的国剑,的确该交给女王或是其继承人,总之这么说也不应该给楚章才对。
邵天桓叹口气:“你不喜欢?”
楚章没有说话,垂着眼睛仿佛在内心做着激烈斗争。
邵天桓于是加了把火:“我一直觉得,你们南疆女子继位的传统实在不合情理,世间本就应以男子为尊,我也听到过不少夸奖你聪颖的传闻,可是你在南疆却被女人压得死死的,难道你就不想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么?”
他满意地看到楚章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亮了起来。
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崽子,翻过年也才十五,好骗得很。
楚章看了看匣子里的短剑,又看看邵天桓,眼里的神采很快熄灭下去:“可是……南疆已经……”
邵天桓摆摆手,压低声音:“这你就不懂了,南疆距大魏这么远,父皇对此地本就不甚热衷,连官员都不愿意前去,要再划出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皇兄一直坚持南疆应由大魏掌控,但我却不觉得,你们在那里生活的好好的,天高地远,我们何必闹得不愉快呢?如果我在父皇那个位置,我就会让你们重新回去,南疆的还是南疆,大魏的还是大魏,你觉得呢?”
他这话几乎是□□裸地把自己的念头翻了出来,眼神亦如饿狼般盯紧了楚章。
楚章像是被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一脸惊慌失措:“殿下,您是要……”
邵天桓却笑起来:“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和你谈谈另一条更好的路而已。你觉得怎么样?这把剑,满意吗?”
楚章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犹豫不定地想了想,最终一咬牙:“殿下,我听您的!”
邵天桓大笑起来,拍了拍楚章的肩膀:“好!”
东宫内部被他那个病痨鬼皇兄管的极严,他一直插不进人去,这下有了个内应,对付那个病痨鬼还不是手到擒来!
邵天桓志得意满地笑着,楚章也在一边跟着微微地笑,仿佛是因为骤然得了这天大的好事而满心激动,面颊一片绯红,他嘴里含着滚烫的毒液,心口灼烧着阴寒的火焰,恨不得扑上去咬死面前的二皇子,但是脸上却只是含蓄羞怯地笑。
两个各自心怀鬼胎的家伙好像瞬间就成了多年的至交,一口一个桓兄章弟喊的不亦乐乎。
等楚章抱着木匣子离开了,二皇子才收敛了笑容,冷笑一声:“蠢货。”
而同一时间,走出园子的楚章回头看这座庞大富丽的庄园,在心里也骂了一句:“白痴!”
12、山鬼(十一)
他们私下达成的协定邵天衡当然不知道,就算是天道,在扮演一个柔弱人类的时候,他也不能发挥出超出人类的力量,所以在病中的这段时间,他没少借着鬼王的壳子出去浪荡。
在楚章出曜仪殿后没多久,躺在床榻上的太子殿下就迅速披上了鬼王的皮囊,出现在了城东桃花坞。
这桃花坞虽然取了个颇文人气的名字,实则是山上一间小寺庙僧众为增添庙宇收入种植的数十亩桃林,春季桃花可卖给女儿家做胭脂水粉,桃子也可以出售,桃枝亦可做柴火。
不过在这片桃林生长到一定规模后,城中的文人学子就常来此踏春,日久天长,不少民众也会来此游玩,僧众们就在林外支起卖茶水的摊子,收取一两文茶水钱补贴生活。
冬末春初,桃花尚未开放,林中人声稀疏,头戴幂离的男子一身逶迤曳地的宽松大袖长袍,如一缕烟雾飘进了林子,四下张望一番,拣定了林中最为高大茂盛的那株桃树,脚下一点,整个人倏尔散开,化作一团墨水般氤氲泛青的墨气,旋即在树梢分叉上凝聚成人形。
容貌诡丽侬艳的鬼王舒舒服服地在树杈上躺下来,摆出了一个曜仪殿太子绝不会做的姿势,烟笼雾罩般的纱质长衫像堆云从树梢挂下,站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他这么毫无仪态地一躺,那层叠如蝉翼的件件薄裳就分明地散落了开来。
单手撩开滑落到脸颊上的幂离,鬼王希夷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了一只半臂长的酒坛,这坛子看起来着实是大,从薄薄袖子里掏出来的视觉效果也很惊悚。
曲起手指弹开坛口封泥,希夷单手拎着酒坛子开始喝,修真者对于力道和角度的控制堪称精妙,阔大的坛子口涓涓淌出清澈的酒液,无一滴遗漏地被灌入喉咙里。
三里外传来辘辘的马车声,希夷翻了个身,背朝着外面,顺手抓了一把干枯的桃枝,那嶙峋虬曲的褐色枝条宛如得了什么命令一样开始疯狂生长,在片刻之间抽出苍翠的叶片又生出浅粉的花朵,这样奇异的美景保持了不到一刹那,繁花干枯叶片衰败,鲜艳的色彩瞬间消失,只留下泛着青黑鬼气的枝条不正常地扭曲挺立在那里,遮住了躺在里面的人的身影。
马车不停歇地往这边驶来,在桃林外停了一下,车里有人掀开帘子望着这边:“这里是什么地方?”
闭着眼睛懒洋洋喝酒的希夷睁眼,有些惊讶地侧头看过去。
楚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什么天定缘分啊!
果然楚章就该是鬼王的弟子,没得洗了!
希夷骨碌一下爬起来,攀着枝条偷偷摸摸往外看,以他的眼力,不需要什么术法辅助就能看见林子外的景象。
车夫停下马车,回答贵人的话:“回公爷,这里是梵音寺,里面供的药师佛可灵验了,谁家小孩大人身体不好,都会来这里上一炷香,据说城里的夫人们也常来许愿家人身体健康呢!”
楚章只是被这片规模颇大的桃林吸引了注意力,在车夫说出这番话后,他心头一动,吩咐:“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看看。”
车夫爽利地一收鞭子:“嗳!听您的!”
少年郎从车上翻身而下,独自一人走进了这片冬日的枯桃林。
梵音寺很小,僧侣不过六七人,穿着洗到泛白的僧衣,寺庙外还开了几片菜田,一看便是生活清贫,楚章跟着知客僧往里走,所见的僧侣虽生活贫苦,面上却有庄严平和的气度,见到衣着不凡的楚章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不过恭敬地合十作礼。
“施主请。”知客僧将楚章引进正殿,入目就是水洗的青石砖,殿上供奉的佛像也是简单的泥塑,但看得出来佛像被打理的很用心。
楚章在蒲团上跪下。
南疆人笃信巫鬼之术,更何况世上多有修仙之术,平常人虽穷尽一生不得见仙人之貌,不过楚章作为皇室子弟,却是知道海内存在各个仙门的,传闻仙丹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也能使人沉疴尽去如焕新生,若不是仙门踪迹缥缈不可寻……
“楚章不通佛理,平生仅知巫蛊之术,此道为中原所不齿,佛祖闻听,大概也不屑于此。”
楚章的声音低不可闻,但在有心倾听的希夷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楚章顽劣,此身污浊,不求佛祖庇佑,唯有一人……他心怀天下,护佑百姓万千,为天下黎民尽心竭力耗尽心血,功德无量,实在不该受此苦楚。楚章贱命微身,不值一提,有甚长物,您尽皆拿去,请庇佑他一生安康,长命百岁。”
浅淡的檀香烟气里,翻过年才十五的少年人脸上,竟然有了属于男人的成熟气质。
而在树杈上饮酒的某位鬼王,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楚章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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