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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他从虚空中醒来。
流云雾霭和璀璨的星辰托举着这团浅色的灵魂,在极致的静谧中,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宣告了这个世界的法则。
“你是天道。”
天地间最为牢固的法则被写进了一切事物的核心。
星辰在法则的力量下开始旋转,日月在这方奇异的空间共存,为天地间诞生的绝对主宰奉上光芒的礼赞。
法则继续为这个宏大的世界刻下不可逆转的规则。
“你的权威至高无上。”
流云翻卷,雾霭腾涌,死去了数万年的鲲鹏和凤凰睁开了眼睛,颤栗着伏下山峦般的脊背,向着这位苏生的主宰递上前往王座的台阶。
那个声音轻悄如梦里的絮语,在短暂的停顿后,慢吞吞而带着悲伤地宣布:“你很快就要死去。”
第三条法则镌刻了一半,世界的命运开始为它将要得到的结局而哀鸣。
新生的天道神色茫然。
“你想活下去吗?”细小幼嫩的声音而他耳边询问。
人世的洪流挟裹着不可反复的时间向前飞射,待嫁的新娘端坐在闺房铜镜前等待马上的郎君;江水在千军万马的战阵里沸腾,王旗携带呼啸狂风卷过血腥战场;九重天上的雾流如瀑布倒灌而下,御剑的仙者踏着山川奔向朝阳,在他们看不见的另一个空间里,深蓝的鲲鹏舒张巨大的尾翼从他们头顶游过,凤凰的火焰点燃了整个浩渺天穹……
端坐在日月星辰中的天道凝视着世界在他面前投射下的万千景象,动了动嘴唇:“……想。”
不可逆转的时间于此刻戛然而止,天道的声音被记录为不可更改的规则编织进世界的命运线中。
未写完的第三条法则于是断裂在半途,属于死亡的利刃在芸芸众生的头顶被无形的大手擒住。
“——遵奉您的愿望,”那个声音忽然变得轻快活泼起来,和周围的气氛简直是格格不入,“那就请您努力修补残缺的世界之柱,好好活下去吧!”
2、山鬼(一)
大魏泰和十六年,南疆十六部为帝生贺,献礼南檀万斤。
同年十月末,御造司重修大明宫桃承楼,启库取檀,伐而见木心腐烂,皆以次充好之物,帝震怒,即下谕旨申饬南疆诸国。
未逾月,南疆遣使入京,于朱雀大道与野贩口角,争执中为贩失手殴死。
南疆上表,有不臣之言,帝令太子衡领军,同卫将军林涉携五万军伐南。
五万大军在春末南渡漯河,过么南山,征伐数月,终于在秋天将要到来之际踏平了南疆十六部的土地,将大魏的玄鸟旗帜插在了这片广袤的十万大山中。
《魏书》对于这件事的记录只有寥寥数语,南疆是大魏版图上最后未补全的疆域,但是这里民风彪悍,信仰巫祖,蛊虫傀儡之事盛行,为大魏人所不齿,说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也不为过,不过既然打下来了,那不好好收下也太说不过去了。
大魏京师的民众对此倒是津津乐道,他们谈论南疆奇特的女王制度,谈论五万大军出征时的恢弘场面,谈论南疆一战的背后是否有仙人助阵,也谈论深宫中那位惊才绝艳却不良于行的储君殿下。
“所以南疆当真是女人当政?”
“那还有假?!我舅舅的岳父的表侄儿就在出征大军里,他寄信回来的时候,专门提了一嘴这事儿,说南疆就是女人当家,啧啧啧,说起来也奇怪,他们的男人都是孬种么,这样的事也能弄得出来?”
茶楼里嘈杂的声音再度轰然而起,聚集在码头这些茶楼里的,大多是卖一膀子苦力气的挑夫河工,对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感兴趣得很,纷纷起哄让讲话的人再多说一点。
被众星拱月的人显然也是醉了,兴致勃勃地捡着花生米吃:“……嗨,那我就再说一个,听说现在这位南疆女王,已是二十有八的年纪,虽是半老徐娘,却风韵犹存,长得那叫一个什么国什么城——”
他的话又被一阵哄笑声盖过去了,有人大声喊道:“那叫倾国倾城!杜三你喝了个酒就想装文人不成?!码头谁不晓得你!可快别咬舌头了!”
杜三脸色涨红,灌下一口劣质的浊酒,嚷嚷起来:“你有本事,你有本事可别听!”
见他不说了,马上有人出来打圆场,往杜三桌上要了几碟子碎酱肉,哄着杜三往下说。
杜三吃了口碎肉,竖起一根油汪汪的手:“那个女王,长得好看!还有一双儿女,按他们的规矩,女儿原是要做下一任女王的,但是咱们的太子殿下说了,南疆从此就是大魏的国土,哪来的什么女王?就向陛下讨了个旨意,给那小公主封了个南安郡主,直接嫁在本地的一个什么什么部落了。”
“还有呢还有呢,那个女王怎么了?”旁人追问。
杜三嘿嘿笑起来:“女王?女王带着他们的几千南疆兵士,嫁到京城来了!哦,那叫什么,和亲!”
立马有人叫着不信:“怎地不是那小公主嫁过来?那女王可是成过亲的人!谁要娶她!”
杜三不耐烦道:“这些弯弯绕的事情,有大老爷们去想,你个小屁民知道什么!人家要嫁的,可是太子殿下!”
他这话一出口,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整座茶楼都沸腾起来。
大魏的太子殿下今年二十有六,其容貌俊美如天上仙,慈民爱物,仁慧贤德,在当今圣上有些昏庸的情况下,全靠这位太子殿下才拉住了大魏岌岌可危的局势。从前两年的漠北打乱,到去年的洨河大洪灾,再是每年的北方大雪,哪次不是太子殿下出面解决问题,全大魏的百姓,没有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家没有受过太子的恩德。
在普通百姓的心里,太子就是他们的保护神,因此尽管御座上坐着的那个有些不着调,常常做些劳民伤财的事情,但是百姓们一想到未来的君主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就觉得忍一忍还是能过下去的。
而这么好的太子殿下,至今仍未娶妻,原因么,就是全天下人都痛惜的——这位哪哪都好的太子,是个实打实的药罐子,据说一见风就会生病,甚至连下地走路都吃力。
可不管怎么说,就算那些官家小姐不愿意做太子妃,那也轮不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南疆女王来糟蹋大魏百姓心里的好太子!
杜三在群情激愤中被推打出了茶楼,站在大街上,他愤愤地吐了口唾沫:“呸!轮得到你们叫唤么!人家太子三妻四妾想睡哪个睡哪个,不过娶个木头墩子回来占个位置罢了!还真有替皇帝老儿操心家事的,嘿,这事儿!”
茶楼的闲谈只是大魏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角落,历史的进程也不会因为百姓的痛惜而改变轨迹。
大魏泰和十七年冬,南疆覆灭,原南疆女王楚天凤受封南和公主,赐为太子侧妃,南和公主之子楚章受封定南公,赐婚宗室女。
楚章永远记得他十四岁的这个冬季。
他从南疆高高在上的皇子,跌落成了魏朝一个渺小的公爵,在母亲充满耻辱的眼神里,接过了那个尖着嗓子的阉人递过来的诏书,这封诏书里定下了自己的妻子,也定下了母亲未来的丈夫。
他对于自己将要娶妻的事情倒是无动于衷,毕竟就算是在南疆,作为男性的他未来也不过是被母亲或是妹妹定下一个贵族女子娶了罢了,和现在的情况也没有什么分别,不过这对于母亲来说大概是绝对无法释怀的奇耻大辱了。
楚章扶着母亲站起来,听着面前的宦官说着一会儿去谒见太子的事宜。
啊,太子。
楚章的心跳忽然快起来。
他知道大魏的太子。
那个率领着军队攻破了他的国都、让南疆王室沦为阶下囚,将心高气傲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她最不屑的男人,大魏未来的君主——也是将要迎娶母亲的人。
他的……继父?
楚章停顿了一会儿,不由得在心中悄悄升起了一丝羡慕。
如果他生在大魏的皇室,是不是也可以像那位太子一样,率领大军纵横南北,所到之处万人俯首,被所有人仰慕敬佩?
魏军攻打南疆的时候,那位太子一直没有出现过,楚章隐约知道对方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但具体是怎么回事,他也不清楚。
太子纳侧妃,并不需要多么隆重的仪式,一则是太子身体不好经不住劳顿,二则是女方的身份也不太上得了台面,说是侧妃,不过是让南疆人听着好听罢了,大魏实际给的待遇,还不如太子纳一个侍妾。
一顶轿子,后头蜿蜒跟着南疆带过来的各色“嫁妆”——其实就是称臣纳贡的战利品,趁着宫门还未落钥,披着昏沉欲雪的苍青天色,楚章就跟着自己的母亲进了东宫。
那时天色苍茫,如他的前路一般蒙昧昏暗。
*****
和南疆王宫崇尚自然的简朴风情不同,大魏宫是极尽人间奢华的代表,行走在堂皇宫闱间,罗裙缓带的宫女们如云般下跪,露出雪白的脖颈和乌云般蓬松堆叠的鬓发,绫罗制成的花朵插在乌发里,将她们的美貌衬托的犹如天上的仙子。
楚章看着沿路巧夺天工的山水池塘,奢侈富丽的玉桥金阶,无数他难以想象的珍宝充做装饰品点缀着这座宫阙,重重朱红的大门开启,又在他们的车架经过后关闭,天色逐渐暗沉下来,他们终于越过了属于东宫的那道大门。
东宫的地势在皇宫的高处,为着避嫌所以造的离后宫很远,倒是与外宫城相近,在东宫的最高处,约莫可以俯瞰整座京城。
迎面有十数名穿着浅桃红罗裙的宫装丽人提着灯步履无声地前来,朝着车架弯下腰:“恭迎侧妃殿下。”
为首的宫女言笑晏晏地上前,温和有礼地在车架边轻声道:“侧妃娘娘,太子殿下一刻钟后就要就寝了,您是现在去谒见,还是明日再通禀觐见?”
她的话说的温软,楚章却从中感受到了她不容置疑的威严——要么在一刻钟内去拜见,要么明日等太子醒了再去拜见,总之谁也不能打乱太子的作息。
是因为他的身体很差吗?楚章模模糊糊地想着。
他将视线转向自己的母亲,那个按照大魏礼制穿上了丹红色侧妃霞帔的女人握紧了拳头,面上闪过屈辱之色,但还是忍气吞声道:“吾……妾身……现在便去拜见殿下吧。”
楚天凤下了车辇,立即有宫人为她打上伞,楚章身边也马上跟上了人,他看看低眉敛目替自己打伞的宫人,默不作声地跟上了母亲的脚步。
作为楚天凤的儿子,他原本是不应该跟着娶亲的车辇进宫的,但是为他开一次宫门又显得小题大做,而让他独自居住在宫外,就过于严苛了点儿,皇帝向来不吝于在这些小地方展示自己的仁德,于是就形成了母亲嫁人儿子陪嫁的奇怪局面。
他们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大殿前,殿内四处烘着火盆,将空旷的居所烧的温暖如春,又有典雅名贵的香气在氤氲升腾,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些悬挂在墙壁上的字画和雕刻细腻的茶台高椅,入侧殿内室禀报的宫人已经出来了,向他们屈膝行礼,示意他们进去。
楚天凤顺着宫女的指引进门,楚章紧随其后,内室的温度比外面更高,几乎要生生造出个夏天来,云母鎏金的屏风上泼墨绘着大幅大幅的锦绣山水,恢弘的江山社稷图从塞北一路绵延至南疆,绣着君子兰与珍珠梅的金纱帘被站立两旁的宫人们一路轻轻挽起,脚下如云朵般绵延而去的毯子终于停在了一处床榻前。
领路的宫女上前轻声回话,五六名宫女侍奉在床榻前,楚章低着头,但是他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
床榻前垂下的帘帐比雪还轻薄,上等绫罗锦绣制成的帘帷毫不怜惜地垂在地面上,掩得密密匝匝的纱帘后,传来一声如同叹息般的低语:“……宣。”
宫女们立即伸手去挽那些帘幕,四五层帘幕重重打开,又有人上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榻上的青年,让他依靠在自己身上。
楚章感觉到有一束颇具穿透力的目光定在了他身上。
“……楚天凤?”大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声音很低,透着一股病态的冷淡,他说话极轻,如同不愿意多费一点力气一样,但是以他的地位,他说出的话就算再轻,也能被人听见。
楚天凤按照先前学的礼仪端端正正地跪下去,两跪六叩行朝见大礼,楚章立即跟着母亲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行礼,听得不远处的青年冷淡喑哑地一声“起”。
宫人上来扶起他们,楚章借着这机会悄悄抬眼看去,在看清楚那个半倚着的青年时,尚且年少的楚章忽然一怔,仿佛整个人都过了电一般,怔忪不能语。
四周的锦绣堂皇,珠玉金粉,垂露牡丹与姣美宫人忽然都在这一刻离他远去,他的世界一瞬间缩小到只有方寸之地,而在这方寸之地中,有个清贵如同林间明月的仙人。
楚章长在南疆最美丽的山林间,但他从未见过这样和天上明月一般好看的人,那人的眼睛就像是山林间的冷泉,上面永远栖息着翅膀美艳的蝴蝶,长长的墨色头发垂落在他身上,比薄暮的霞光还要华美,又有着修竹般挺拔苍劲的气韵,他微微蹙着眉头,像是感到惫懒困倦,但就算是蹙眉,也好看的让人想要落泪。
楚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他甚至惊惶地手足无措起来,只是在心里呆呆地想着,原来天上的仙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但是这个人比仙人更贴近红尘一点,他的眼神里带着浸透了权势的傲慢,比起天上莲花,他更像是从人间极致的富贵中生长起来的瑰丽牡丹,眼尾病态的浅红也成了拉他下云端的锁链,将一张脸衬的尊贵绮丽,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淡的阴郁戾气。
这时楚章再来看这些奢靡过度的装饰,也觉得不过平平,用来侍奉那样的人,好像也是应该的了。
病弱的太子抬起眉眼凝视过来,他的眼神并不因自己的身体而显得脆弱,反而比最为健康的人还要威严傲慢。
“……定南公。”
谁也没有想到,太子叫起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对着楚章。
楚章的魂魄此时还在悠悠荡荡不知今夕何夕,他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定南公”是在叫他,他只觉得太子殿下的声音真好听啊,如果可以多说几句——
“……公爷。”
“……公爷!”
侍立在一边的小宫女不得不稍稍提高了点声音,才将楚章叫醒,楚章惶然回看她一会儿,骤然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心里一慌,原本算得上七窍玲珑的心肝,竟然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楚天凤本就看不上自己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此时见他一副慌乱模样,心里更是有被丢了脸的感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但到底还是出声打了圆场:“妾子年幼,尚不知事,初见殿下威仪,心中多有惶恐,失礼之处,请殿下宽宥。”
微微曳动的满室烛火中,床榻上的人忽然笑了一声,轻轻咳嗽两下,一旁的侍女们纷纷面色大变,移步就要上去扶他,被对方抬抬手指挥开:“十四了,不小了。”
楚章垂着眼睛,但是心头微微跳了一下。
他为何会将自己的年龄记得这么清楚?
他们两人的身份可谓是天差地别,高高在上的大魏太子,居然会知道南疆一个微不足道的皇子的年岁,这实在有些……
“……慎王府的郡主已近及笄之年,父皇定下的婚期就在明年十月,这几个月里,你便随你母亲住在东宫罢。”他将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妾带着这么大个继子住在他的后宫有什么不妥。
他这么决定了,四周的侍人们也垂眸不语,一个出来劝的都没有,楚天凤只来得及带着楚章谢恩,就被那个带他们进来的大宫女带出了寝殿。
从温热馨香的寝殿出来,楚章还犹自怔怔地想着那个人对他说的话、他抬眼看他的姿态、嘴角似笑非笑的一点弧度、抬手挥退下人时袖口露出的一截苍白如玉的手腕……
楚章的大脑,忽然昏昏沉沉地灼烧了起来。
3、山鬼(二)
而在楚章他们离开后,寝殿的灯火也悄悄熄灭了一半,太子殿下就寝时一点光都不能有,稍微有灯光落进寝帐,他就会醒来,然后一晚上睡不着,因此侍奉的宫人们在垂下数层纱帐后,就将屏风内的烛火全部吹灭,只留下脚踏边一盏糊了绸子的灯笼,给夜间侍奉的宫人们就点亮。
而在黑漆漆一片的帐子里,如堆云般柔软的丝绸床被中,原本应该睡去的太子正在意识中轻语。
〔就是他?〕他的话没有前言后语,没头没脑地放了半截儿出来,但是听懂了的对象立即肯定地跟上,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个还没断奶的孩子,语气稚嫩极了。
〔就是他。他身上有大气运,足够支撑起作为天道之子的命运了,如果能把他培养出来接替人族之主的位置,你的陨落就会延后很长一段时间。〕
和他对话的存在无形无体,但它说出的话自带一种微弱的玄妙力量,仿佛经它之口的话语,就是不可违背的法则。
〔那倒是很容易,只要干掉老皇帝,再把皇位给他,那不就万事大吉了?〕
〔……您的想法很有趣。但是在化身前,我就和您说过的啦,您的行为必须符合我的逻辑,仁德慈善的太子不会无故弑父,更不会莫名其妙将皇位交给一个南疆皇子。否则堂堂天道,辛苦折腾出一个道中化身来干什么呢。〕
那个声音轻快地点出了寄居在大魏太子躯体中的人的真实身份。
天道!
天地万物所化之理,掌世间生死幽昧,明道中之分,红尘间最幽微是天道,山河万万里盘桓亦是天道,便是人成了仙、成了神,还是困囿于天道之下,不可脱出。
但是从仙到魔,从九幽下的鬼蜮到九天之上的巫神,所有人都觉得天道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大我”,是亿万年众生的唯一意志,是护佑世界永恒、庇护法则运行的“概念”……
而现在,竟然有人指出,天道竟然化身为人了?!
这个足以让众生震怖的事实就悄然发生在人间的一个角落。
〔天道?哪有这么惨的天道,刚得智就被自己的法则告知要死了,还不得不亲自化身下界来找天道之子修补残缺的世界……〕拥有着至高无上地位和威能的天道幽幽地抱怨。
〔——而且还要找七个。〕法则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犀利耿直地替自己不肯正视现实的半身点明了可怕的事实。
〔一个人族之主,一个鬼王,一个巫王,一个魔君,一个仙主,一个真佛,一个妖皇,任重道远。〕天道掰着指头数了一遍,有些沮丧。
〔谁叫您自身就存在大缺陷呢,存在这样先天不足的天道,能支撑到得智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再过一千年您还未得智,那这方世界就要化为齑粉了,比起悄无声息地死去,有个努力的方向不是很好吗。〕法则继续补充,略带奶音的声线在说这话的时候透露出了一点非人的冷淡本质。
天道在自己的意识中抱膝而坐,换了个抱怨的角度:“那不能做个好点儿的化身吗?邵天衡这具躯体实在是太弱了,我真的怕什么时候喘不过气直接睡死在梦里。”
法则在天道构建的意识世界中是淡淡的一道流光,像是提着一盏灯笼穿梭在他身边的星星:“不能。如果您没有得智化身的话,大魏的气数本该尽了,这一代帝王昏庸无道,引得民怨沸腾,天下白百姓终于揭竿而起,推翻了大魏王朝,人族从此陷入了数百年的割据战乱时代,慢慢走向终结。”
“邵天衡这个化身是我强行扭转命运轨迹给大魏续上的最后一笔,因为是您的化身,所以他天然就具有人族之主的强大气运,但是大魏已经背负不起这样的气运了,所以只好用您自己这具化身的气运抵债,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天道的意识世界是极其贫瘠单薄的一片云海,东方凝着霞光万丈,但是永远不会有朝阳升起,西方垂坠着恢弘的薄暮星河,朝霞与星海在穹顶相接,奇妙而不突兀地组成一幅瑰伟宏大的画卷,云海中有山峰叠嶂,湖海错落,这个世界至高的主宰者坐在流云之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脊背上,一双无机质的金银异色瞳透着令人颤栗的威压,松散的白袍随意裹在身躯上,宽大的衣袖垂落云巅,领口里露出大片肌肤。
“那真是糟糕。”他点评了一句,也不带什么情绪。
天道本来就是绝对公正的存在,无情才可掌握天下苍生的轨迹,这样的无情是对他人的无情,也是对自己的无情,即使是获得了独立的人格,长久以来的冷淡平和还是没有改变。
法则又说:“不过尽管已经找到了一个天道之子,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您还是得检查一下他的体质是否适合做人族之主,万一养了半天发现不适合,那就浪费了。”
天道眨一下眼睛:“你之前可没说这个。”
法则卡壳了一下,有些自我怀疑:“是吗……那可能是我忘了?总之只要和对方有身体接触就行了,很简单的啦,您肯定会的!哎呀,天快亮了,您该回去了。”
天道长长出了口气,望着面前翻涌流动的云海,喃喃自语:“好吧,该回去当爹了。”
为了保持这方世界不会因为失去天道而变成齑粉,当然更是为了保命,新诞生的天道不得不跟着法则一块儿化身下界,寻找足够强大的气运之子,将他们培养成能够支撑起世界命运的天道之子。
而现在,他们为人师表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
楚章被宫女安排居住在离邵天衡的曜仪殿不远的澄明台,虽然叫台,但是这里也有前后殿数重楼阁,周围都是池塘山水,各色花卉掩映,莲池宽广,修竹片片,清幽美丽的完全不像是用来待客的地方。
楚章大约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里,他毕竟是外男,不能住在东宫后苑,离曜仪殿过近的话,就会接触到前朝事务,甚至见到太子的幕僚,这对于一个质子来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在稍稍打听了一番,得知楚天凤住在哪儿之后,他就安心地窝在了澄明台里。
只不过他独自窝在这里,总忍不住悄悄往西边看——
西边,隔着重重花木和山水池塘,绕过一座小花园,就是曜仪殿。
尽管这条路他只走过一次,但回来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心里刻画这条路的模样。
——南疆的大皇子,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这件事,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如果他要去见他,那路上会有盛开的寒梅,夹道两旁是清幽的修竹,像那个人一样挺拔好看,然后会有一片莲池,里面没有花苞,但是有一盏一盏彩绢扎的荷花灯,在夜间漂浮游荡,比天上的星星还漂亮,然后他会走过生着青苔的假山,沿路有做成金色莲花模样的立灯,在飒飒小雪里放出永夜不熄的温柔光芒……
“啪嗒。”一枚棋子落到了秤盘上,打出清脆的声响,楚章一惊,才发现自己竟然又走神了。
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他懊恼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黑白棋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回棋盒里,珍而重之地将它们合拢。
这副棋子是太子赏赐下来的,和其他很多衣物与日常用品一起,在第二天送到了他这里。
楚章生在南疆,熟悉巫毒药草之术,也会音律乐舞,但是对于大魏的琴棋书画不是很精通,但他却在这么多东西里一眼看见了这副棋子。
他将棋子拿起来时,送礼来的宫女绿萼惊讶地捂住了嘴,然后活泼泼地笑起来:“呀,您也喜欢下棋么?这副棋叫‘兆错’,颇得太子殿下喜爱,您莫要辜负了殿下一番慈爱之心才好。”
楚章全然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只是魔怔了似的将微凉的玉质棋盘抱在怀里,心中不知哪来的熏熏然。
……这副棋原来是他的吗?
他不敢想别的,只是抱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甜头满心欢喜。
最后一颗黑玉棋子收拢,楚章茫然地盯着棋盘。
他……很想去见他。
那一见之后,便日夜不能寐。
*****
然而没等楚章想出用什么办法可以见到太子,曜仪殿那边先来了口谕,宣定南公楚章觐见。
楚章几乎疑心自己是在长久的期盼中迷了心智,只带着满腔又高兴又害怕的情绪,匆匆换了身得体的衣裳,便跟着内侍向外走去。
东宫虽然叫东宫,但占地面积却大到足有小半个宫城那么大,其间花木山水错落,便是冬季都有着仿如初春的灵韵气象,一派典雅而绮丽的人间富贵模样。
领路的内侍也是个健谈的人,楚章只是做出腼腆羞涩的模样,再悄悄给他塞上一些金子,对方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这东宫是圣上在太子殿下出生那年开始修建的,将原本宫城外的大半座玉泉山都收了进来,修了十一年才修好…
…”
楚章不想听东宫的历史,又不好打断,只能耐心地听,然后不动声色地引着对方多说些:“听起来圣上真是疼爱太子殿下。”
内侍立马接口:“可不是!圣上对太子殿下实在是做到了为父的极致!殿下天生体弱,圣上便日日派遣御医诊脉,每日脉案必亲自过目,殿下一有不适,圣上立即摆驾东宫探望……”
内侍说的满面红光:“不过咱们殿下绝对担得起圣上的垂爱!这么多年,朝野上下,哪有说殿下不好的?就是常常谏圣上的崔御史,都对殿下赞不绝口!”
楚章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不大懂这些政事,但是凭借着天生的敏锐,他还是察觉到了一点不妥当:作为一个帝王,别人都夸自己的继承人好,难道他会一点芥蒂都没有吗?
便是平常人还会有嫉妒之心,更何况魏帝是出了名的嫉贤。
是的,嫉贤!
一个堂堂帝王,居然嫉妒自己的大臣贤名远播,出言暗示让其挂印还乡!这样奇葩可笑的事情,也只有魏帝才做得出来了,当年这件事一直被当做笑话传遍了大江南北,就是南疆皇宫里的楚章都有所耳闻。
楚章还要再问,内侍却闭上了嘴,朝他微微摆手,示意到了。
4、山鬼(三)
楚章抬眼看去,这里已经很靠近东宫外侧,面前是邻着一处断崖的小潭,断崖上本有一条短瀑,冬日缺水,瀑布也干涸了。
潭上建了一方小八角亭,亭子四周都用浅杏色的绸缎密密地围上,根本看不清其中的人影,为了隔绝冬日的寒气,又不至于让烟气熏到体弱的太子,帘帷外还放了一圈火盆,宫人们站立在不远处,见楚章来了,纷纷向他屈膝行礼,抬手为他小小地挽起帘帷的一角。
楚章低头进去,里面又是一层帘帷,等外层的帘帷放下了,宫女才抬手掀帘,连一丝风都不敢放进亭内。
楚章再进去,才看到了里面半躺的人。
尽管四周点满了火盆,但那人还是穿着厚厚的冬衣,肩头披着一件苍青色大氅,礼制完备的太子常服裹了四层,依旧能看出他清瘦的骨骼,一头长发半束,仅用发带系了,俊秀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尾依旧带着浅淡的红和挥之不去的锋利阴郁。
尽管已经有了准备,楚章打眼一望去,还是被对方的容光震慑得有些怔愣。
他面前是一副棋盘,棋子零散分布在上面,几卷书册随意丢掷在一旁矮几上,见楚章进来,大魏太子懒洋洋地挑起眉尾,苍白的手指夹着棋子在棋盘上点了点,发出玉石碰撞的琳琅声响。
“来了?听说你很喜欢兆错,陪孤下一局。”
楚章怔了一下,慢慢走过来,邵天衡于是正大光明地打量了这位气运之子一番——
十四岁的年纪,身形已经挺拔的只比他矮一个头了,气色不是很好,人也瘦的有些过分,大概是南疆长途跋涉来京城的缘故,没关系,养养就好了。
脸么……骨相倒是好看,鼻梁高挺,脸颊瘦削,只是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畏葸郁郁之气,应该是被楚天凤当女孩子养坏了,只要让他体会一下权势的魅力,自然就能养出坦荡挺拔的神气来。
到时候他应该会长成女孩子们最喜欢的那种英俊潇洒的少年郎吧。
只是粗粗一看,就将对方打量了个八九不离十,邵天衡感到颇为满意,心里也有了点儿看儿子的喜欢,嘴里扯着有的没的闲话试图拉近关系:“孤听闻南疆风俗奇异,不论男女皆擅歌舞,你也会跳舞吗?”
他说的仿佛自己没有去过南疆一样,但是带兵去攻打南疆的可不就是他自己,楚章听出了他似乎在刻意绕过这件事,脸上多了点羞涩的红晕,低着头声音小小地回答:“臣……会是会的,但是跳的不好——”
这话说的有些含蓄,南疆人崇拜巫祖神,生长在山林里,最是民风开放,他们学着鸟兽的模样跳舞求爱,在山林蓊郁的时候幕天席地成就婚姻,舞乐是他们的本能,哪有跳舞跳得不好的南疆人?
邵天衡望着他,眼角堆起了一丝笑意:“谦虚?孤也是听过南疆舞乐的名声的。”
他本来想让楚章跳一段看看,但是又觉得这话说出去有些轻视楚章的味道,于是将话咽下去,一边琢磨着要怎么教他当个合格的人族之主,转而敲了敲棋盘催促他:“怎么了,还要孤请你么。”
他讲话总带了点不浓不淡的讽刺之意,听起来实在和传闻里宽厚仁爱的太子不太一样,楚章听了有些失落,倒不是因为邵天衡语气不好,而是没听到邵天衡的后半句话。
他……不想看看吗?南疆的舞?
楚章并不觉得为别人跳舞是什么□□人格的事情,南疆人爱舞,这是生来就值得骄傲的事情,兴之所至为自己跳舞为别人跳舞,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和别的族人不太一样,他性格内向,从来没有在习舞之外为他人跳过舞,但是……但是如果是邵天衡的话……他很想为邵天衡跳一支最擅长的舞。
少年人敛着眉眼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没有说什么,将那点失落妥帖安放进心底,小心地按照之前学的贴着椅子边儿坐下,脊背挺的笔直僵硬,邵天衡一抬眼就看出了猫腻,轻轻嗤笑了一声:“要坐就坐好,像个姑娘家,是要孤为你寻个夫婿吗。”
楚章顿时有些惶恐,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对面矜贵的太子却转移了说话对象:“教他规矩的是谁?”
站在他身后的宫人立即轻声回答:“是司礼坊派的陈姑姑。”
邵天衡轻嗤一声,声音不咸不淡:“拖出去,二十棍,司礼坊管事的也拉出去看着,让他长长记性,不必来回话了。”
宫人恭谨地弯腰:“是。”
楚章更提心吊胆了,是他哪里学的不好吗,可是他就是照着陈姑姑说的做的,还是他忘记了什么?
他绞尽脑汁地想着,没想出什么来,见宫人要出去传话了,整个人都开始冒汗,终于壮着胆子颤颤巍巍道:“殿下……是、是臣哪里做的不对吗……您生气的话,罚我吧……陈姑姑教的很好的,是……是我记不住……”
他的声音在对面人似笑非笑的眼神里渐渐低了下去。
邵天衡将手里的棋子随意一抛,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楚章,直盯得对方坐立不安耳根绯红,才扯了扯嘴角:“孤是在给你出气呢,不知好歹的混小子。”
见楚章一脸懵懂,邵天衡叹口气:“罢了。”
他敲敲棋盘,叫住那名宫人:“让她们回头给定南公回个话。”
宫人似乎有些诧异,一时间竟忘了规矩,晚了半拍才回神,应答:“是。”
退出去之前,她还是不动声色地悄悄看了那位青涩稚嫩的定南公一眼,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南疆少年郎,哪里值得殿下更改命令,将一道死令轻描淡写地放过去了?
掌刑太监的功夫都是在豆腐上练出来的,打几棍、要什么样的伤势全看贵人的意思,打上四五十棍只受点皮肉伤的大有人在,而打了十棍子就命丧黄泉的也不少见,“不用来回话了”就是可以打死的意思,太子很少下死令,更少改令,如今短短一刻钟里,两件事都为这位定南公做了。
可真是稀奇。
宫女的腹诽楚章不晓得,他还在邵天衡的目光下冷汗涔涔,不是谁都有这个功夫涵养被大魏太子盯上半刻钟还面不改色的,邵天衡收回目光,心里很有点欺负了小孩儿的新鲜趣味。
〔您就是恶趣味吧……〕法则在他耳边鼓足勇气指出说。
〔可是就是很有趣啊,〕邵天衡在心中笑吟吟,〔可惜还要当个仁德好太子,不然可以欺负得更厉害一点。〕
因为日后还要收六个气运之子做徒弟,据法则说还要披六个不同身份的化身,为了不被拆穿化身下都是一人,他们俩还琢磨出了各个化身的不同性格,总之为了维持设定,天道也是很努力了。
“你见过哪个男儿郎坐的这么羞答答的?那都是给姑娘家学的东西,你只做你自己就好,东宫里不会有人笑话你。”
邵天衡见楚章紧张的快要说不出话了,大发慈悲地解释了一句。
“你要执黑还是执白?”邵天衡没等楚章反应过来,就兴致勃勃地将目光移到了棋盘上。
他的视线移开,楚章心里忽然一空,半晌才讷讷地回答:“臣……不太会下棋……”
邵天衡听他别别扭扭地自称“臣”,眉头又一蹙:“日后在孤面前不必称臣,按你习惯的就好。不会下棋?”
大魏太子舒展了修长的眉宇,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般:“你知道你母亲要嫁给孤,便是为了讨好孤,也该好好学棋才是——”
见楚章脸上露出了茫然之色,邵天衡眨了眨眼睛失笑:“怎么,你竟然没有打听过孤的喜好吗?那你为何急着表现喜欢兆错?”
楚章这下听明白了,太子以为他是为了讨好他才故意表现出喜欢兆错的!
他登时急了:“我不是……”
凭着一股劲儿和邵天衡来了个眼对眼,楚章一见对方那张绮丽俊秀的脸,整个人又烧成了虾子,讪讪地低下头,嘴里兀自辩解:“我的确不知道……”
邵天衡也不恼,笑眯眯地将一碗棋子推到楚章手旁:“无妨,总归你也下不过孤,基本的规则知道么?来一局试试,孤看看你的棋力如何。”
楚章闷着头拈起棋子,回忆着棋谱的样子将白子按到了下星位。
邵天衡微微笑起来:“倒是谨慎,不见少年锐气。”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捻着黑子随意跟上,轻松从容的像是在游戏。
楚章盯着那只手,又开始走神。
南疆皇宫里教他下棋的也是棋力深厚的棋手,他学的落子手法当然标准,但是和邵天衡一对比,他就莫名觉得自己落子的手法有些丑,不及对方潇洒从容的好看,不由得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事实上他压根儿也没来得及出多久的神,很快,邵天衡的棋势就让他左支右绌起来。
大魏太子擅棋可不是说说而已,棋本为旁门左道,是君子闲暇时的游戏,如今却隐隐能和六艺相抗衡,完全就是因为太子好棋,带动了天下士子投身其中,使此道风行于世。
楚章大脑飞快转动着,昔日棋师教他的东西被他挖掘了出来一点一点思索着,他本不喜欢下棋,平日里学棋也只学个泛泛,但是今天却不知什么的起了好胜之心,非不肯认输。
等最后棋局终了,楚章自然还是输的一塌糊涂,邵天衡懒洋洋地丢下手里的黑子,看着他:“虽然下的一塌糊涂,倒是有点天赋。”
楚章兀自沮丧地低着头收拾棋子,就听见对方清淡微哑的声音:“勉强还算是可塑之才,要跟着孤学棋吗?”
楚章愣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怔然抬头望去,就看见邵天衡斜倚着软榻,手里捧着一只错金暖炉,正望着他微微地笑。
那个笑容里不带任何一点讥诮,平和温润的像是流云舒卷,朗松青竹般好看,眉角那些阴郁锋利的病气都舒展落拓了起来,楚章看着这个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天下人都说大魏太子是仁德之君。
那个笑容里装得下天下黎民,江山万里。
而楚章也在里面。
一瞬间,楚章心如擂鼓,手上一松,棋子滴滴答答滚下了棋盘,杂乱的声音正如他此时的心曲。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5、山鬼(四)
时间已近深冬,京师大雪日复一日连绵不绝地下着,楚章收拾好邵天衡给他的棋谱和一些书,带着两个小太监走出了澄明台。
门外依旧在下雪,不过只是疏疏朗朗地一层薄雪,楚章在南方湿热的山林里长大,几乎从未见过北方堪称浩瀚苍茫的大雪,因此在最初几天常常看着窗外出神,不过这几日他逐渐习惯了这样的景色,倒也不会显露出过分格格不入的好奇来。
邵天衡拨给他的小太监将一件厚重的狐狸皮大氅披到他肩头,另一人则撑开了大大的油纸伞,三人近乎沉默地踏进了茫茫的白雪里。
楚章这半个月天天到邵天衡的曜仪殿里报到,说是被带着学棋,但是邵天衡的学识渊博到令人心惊,和他待的越久,越能感受到对方那种近乎无所不知的魔力。
曜仪殿的掌事宫女盈光早已撑着伞在门外等候,见一行三人过来,微微屈膝行礼:“公爷。”
楚章跟着她进门,骤然升腾的温度一瞬间烘得他的脸色有些麻痒的热,一旁侍候的宫人们围上来,熟练轻柔地替他脱掉大氅和沾湿了的发冠外靴,楚章刚开始还很不习惯被侍奉的这么周到,几天下来也渐渐习惯了。
他伸手任宫女解掉系带,侧头问盈光:“殿下醒了吗?”
盈光笑意盈盈地回答:“今日雪下得小了,殿下午膳多用了半碗粥,现在还在睡,难得殿下能多睡一会儿,我们都没有去叫,公爷在外间稍等一等吧。”
楚章听了也不由得笑起来,他虽这几日可算是见到了邵天衡的身体差到了什么地步,冷不得热不得,天气一变化就呼吸不畅,偏偏他还总是吃不下东西,怎么喂殿下多吃一口东西几乎是整个曜仪殿的心头大患。
他清楚地知道这几天下雪,邵天衡大约已经很久没有睡一个好觉了,因此听见盈光说他睡了,楚章不由也悄悄松了口气:“把上次没下完的那局棋那过来吧,殿下醒来要考校,我再看看。”
盈光笑着朝小宫女招了招手,楚章确定全身上下的湿气都烤干了,才随着盈光走进侧殿暖阁。
暖阁和他第一次来时没有区别,依旧是绘着大幅山水的屏风和层层垂落的帘帷,厚实绵密的毯子行之无声,楚章没有往床榻的方向走,他知道邵天衡觉浅,一点响动光亮都会吵醒他,于是干脆悄悄走到窗边,在罗汉床上盘腿一坐。
立即便有步履无声的内监拖着一张桌几轻轻放到他身前,宫女们将一只素白瓷釉长颈瓶放到桌上,里面插着一只造型虬曲典雅的红梅,映衬着一旁巨大的圆形石青色窗纱,窗外昏沉沉的天光将窗纱上写意素淡的山水投落在他面前,让楚章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中原人所说的“贵雅”的含义。
棋盘被宫女托着放在他面前,上面的黑白两色交错纠缠,摆放在琴桌旁的错金香炉里袅袅氤氲出清淡温暖的香气,浅淡的烟气缭绕飞起,如同虚空中游出了一只尾羽修长的青色凤凰,一时间气氛安宁祥和的令楚章有种想要溺死在其间的错觉。
内室忽然传来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响,邵天衡似乎是醒了,训练有素的宫女轻轻掀开遮蔽光线的帘帷,楚章朝着屏风那边望去,只看见影影绰绰如雾中梦境的影子。
邵天衡抬着手让盈光她们为自己穿衣,听见法则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着一些没有含义的废话,催促他赶紧教楚章怎么当好人族之主,然后他们就可以去找下一个气运之子了。
邵天衡有些无奈。
〔那些东西哪里是说教就能教的?〕天道从世界万万年的演变中学到了足够多的东西,但是在失却一力破万法的道路后,他只能按照法则的规定,一点点推动着楚章的进步。
〔可是他明年秋天就要娶那个什么郡主了吧,到时候他就会出宫了,你更没有机会教他了呀!〕法则嘟嘟喃喃不肯放弃。
邵天衡“唔”了一声,心道这倒是个麻烦事,而且他总感觉,作为亡国质子,楚章似乎太没有野心了一点。
他似乎一点也不恨灭亡了他的国家的大魏,也不恨他这个领兵攻打的罪魁祸首,更甚至,邵天衡居然在他眼里看出了想要这样平淡安稳地过下去的意思!
这怎么行?!
就算他再厉害,难道还能逼着一个没有野心的人去造反么?!
不造反,楚章怎么能在大一统的大魏朝控制下,成为人族之主?
邵天衡有些冷酷地想着,也许楚章不适合太温吞的教学方法?还是他该从楚天凤那里想想办法,稍微激发一下楚章的野心?
邵天衡转过屏风来的时候,楚章已经规规矩矩站好了,见他过来,眼里立刻迸发出了不容错认的喜悦:“殿下!”
又是这个眼神。
邵天衡在心里皱了皱眉头。
〔他好像很喜欢您诶。〕尽管没有人听得见,法则还是像说秘密的小孩儿一样将声音压低。
〔喜欢有什么用,〕邵天衡迎着那道目光,颇觉头痛,〔我宁愿他恨我,那样我的效率还能高一点儿。〕
〔这样听起来有些残忍哦。〕法则想了想,有些同情面前这个身形开始张开的少年。
〔我要是不对他残忍,那死的就是我和这个世界了。〕邵天衡语气还是温吞平和的,但是话中的意思却有些冷酷。
他对法则这么说着,视线却下意识地回避了楚章的目光。
楚章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他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是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了某种令他胆寒的恐惧,而且他不会错认,邵天衡刚刚,绝对是回避了他的视线。
——这是为什么?
楚章茫然地想了想,身体依旧随着本能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邵天衡朝他摆摆手指,淡淡嗯了一声,身体懒洋洋地歪到罗汉床一侧,早有手脚灵便的宫人将柔软如云堆的靠枕摞在了上面。
楚章将方才的感知抛到一边,对面前万分敬仰的人露出一个笑容:“殿下,我回去想了想,这盘棋其实……”
他的话忽然被邵天衡截断了:“今天不讲这个。”
歪在靠枕上的男人一只手捻着一串紫檀木手串,手串上的翠玉葫芦悬着长长的石青色穗子,他一只手转着手串珠子,眼睛半开半阖,睫毛阴影落在略微泛青的眼睑下,像是又倦了,而一边的宫女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心领神会,上来撤掉了桌上的棋盘。
楚章小心翼翼地问:“……今天不下棋?那……是要说什么?”
邵天衡没有说话,在短暂的沉默后,他叹口气,忽然说起了牛头不对马嘴的事:“上次司礼坊的人,有去你那里回话吗?”
楚章愣了一下,想起那天那个陈姑姑跪在他面前涕泪横流的模样,迟疑了一下,回答:“……有。”
邵天衡微微睁开眼睛看他:“你怎么做的?”
楚章张了张嘴,又闭上。
陈姑姑是负责教导他和母亲礼仪的宫人,但是直到她那次被太子殿下处罚了跪在他面前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他才知道,原来陈姑姑的确是教导母亲礼仪的人没错,但是他却不应该是由一个宫女来教导的。
在南疆,楚天凤是女王,是他的母亲,是在他头上不可逾越的山峰;但是在大魏,他是皇帝钦封的定南公,有俸禄,有南疆一块封地,而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封号公主,她最大的依仗就是太子侧妃的身份,也就是说,按照大魏的规矩,他楚章,是比楚天凤更为重要的人物。
陈姑姑是被派去教导太子嫔妾礼仪的,却没有那个能力,更没有那个资格教导一位公爵。
教导他的应该是司礼坊的七品掌事内监,而他学的那些东西……也完全不是一个男子应当学的。
这是对他的羞辱,阴狠,却足够毒辣。
陈姑姑一口咬定是自己擅作主张看不起楚章想给他一个下马威,但是这个谎言拙劣的楚章都懒得拆穿,他听着邵天衡这么问他,心头一跳。
太子应该不会喜欢戾气太重的人,如果他表现出来一点不忿,是不是就会失去太子的青睐?而且作为质子,他本就不应该表现出任何的阴郁不满。
楚章的思绪飞快地转了两圈,踌躇怯弱地低声应答:“陈姑姑已经解释了……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
邵天衡面无表情地闭上了眼睛。
楚章觉得自己仿佛在那个短暂的一瞥中,看见了让自己血液都要凝结的失望。
“殿下?”他小声问。
邵天衡转了转手中温热的珠子:“明日起,你不用来了。”
楚章心头剧震,猛然抬眼,眼中的惶恐几乎要撕裂他的瞳孔。
不等他问出为什么,邵天衡声音平淡地接着说:“你去听听太学的课业吧,不要求你考个状元,多认识些同龄人,也养养你的锐气,出门拿着东宫的牌子,别丢东宫的人。”
他这话说的有些近乎无情的刻薄,楚章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发呆。
然后邵天衡仿佛想到了什么,忽然又说:“偶尔也可以去看看你母亲。”
说完这句,邵天衡站起来,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雪白松散的外袍边沿都压着矜贵厚实的银色流云飞鸟,他就像是一个神明,向楚章宣判了他的命运,而后毫不留情地离去。
将楚章丢在后头,天道敲了敲法则:“我暗示得够明显了吧?让他多去看看他娘,楚天凤这会儿肯定在琢磨怎么造反呢,言传身教很重要啊!我教不了他,先让他娘教教他。”
法则有些为难,它还在看楚章的神情:“我觉得……他好像受打击有些大了……”
天道莫名其妙:“什么打击?没事,大概是刚来大魏就见着我,有雏鸟情结罢了,等他和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小崽子打成一片,多学学他们的行事方法,大约就不会这么……”
他想了想,用一个词轻描淡写地概括了:“眼界狭隘了。”
法则没有说话,它还在偷偷看楚章,那个被丢下的少年人,看上去,是真的特别、特别可怜啊。
但是跟天道说了也没用,天道根本就不具备那些实际的情感。
唉……还是觉得那个气运之子好可怜哦……
6、山鬼(五)
邵天衡说让他第二天别去了,楚章就真的不敢去了,他怕惹来厌烦,只是一天天枯坐在澄明台里,望着结冰了湖水发呆。
没过三日,曜仪殿就来了人,给了他许多置办好的太学服饰、书籍、文房四宝,让他明日便可去太学进学。
楚章一言不发地谢了恩,乖乖地按照太学的时刻表在天色尚未亮起时就出了东宫。
太学在宫城附近,不算远,但从东宫走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楚章当然没有在宫里坐辇车的待遇,就只能带着两个小太监顶着寒风薄雪往前跋涉。
太学府修的相当古雅,进门就是一棵巨大的樟子松,两旁耳房是给学子的小书房,装修简陋,全然是用于治学的艰苦模样,楚章对这些都没有兴趣,只是草草看了一圈。
太学中学子大多出身显贵,他们早就得知了新来的学生是什么身份,一群贵公子们挤眉弄眼地互相使着眼色,一边嗤嗤地笑,大约是在嘲笑楚章的仪态和出身。
楚章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嘲笑和讽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在南疆的时候,作为没有继承王位资格却承载着楚天凤期待出生的长子,他在出世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楚天凤失望的眼神,楚天凤绝对不是一个普世意义上的好母亲,她身上属于女王的性质比属于母亲的性质要多得多,因此楚章早就习惯了宫人们时有时无的冷落以及暗中常常听见的讽刺。
这堂课的夫子对他的到来亦是反应平淡,随手给他指了个空位,边继续往下讲课,甚至没有费心问问他学到了哪里。
楚章拿着自己的书箱走到那个座位旁,静默着坐下,周围的学生们大多瞧不起这个南疆外化之地来的皇子,但也不至于去欺负他,只是笑笑便当他不存在了。
而此时夫子又讲到了一个新的章节,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起了讲题外话的兴致:“……当年太子殿下破此句时,用时不过顷刻,而立意之恢弘,笔意之潇洒,实是老夫平生未见……”
楚章原本低落的心绪忽然集中了起来,他同时也注意到,四周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的同学们都将视线投到了夫子身上,一个个颇显兴致勃勃。
“可惜太子殿下不用科考,不然夫子又可以多个状元学生!”一个满脸矜傲之气的圆脸公子忽然插嘴,他大约是极得夫子宠爱的那类学生,满堂的笑声里,夫子只是象征性地瞪了他一眼:“胡言乱语!太子殿下之才学深不可测,哪里是一个状元就形容得了的?”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形容实在有些惊世骇俗,迅速转移了话题:“燕卓!昨日令你做的三篇文,都写好了吗?”
那名唤燕卓的公子声音低了八度:“做什么劳什子文!老子明儿就修仙去!”
一片嗤嗤的笑声里,夫子扫了他一眼:“你明日就是修到大罗金仙那样的,今天也得把作业给我交了!还有,你嘴里说的那是什么东西?在你修仙去之前,我得上门拜会一下燕侯爷!”
修仙是难事,但对于高门贵胄来说,多多少少能找到一点仙途门槛,不过皇室对于修仙一事讳莫如深,因此京师的高门明面上对此也不甚热衷。
燕卓平生最怕的就是自己那个一言不合抄鸡毛掸子的老爹,闻言登时哭丧了脸,心里琢磨着一会儿放了课该如何哄夫子莫要告状,眼神一转,就看见了坐得离他不远的楚章。
燕卓眼睛一亮,一个祸水东引的馊主意就跳上了心头:“夫子!这位新来的同窗,不是就住在东宫么?和太子殿下离得这么近,应该也受过太子殿下教诲,夫子与其为难我们一群不开窍的,不如好好培养一下这位同窗嘛,能被太子殿下看上眼,说不定也是个天纵奇才呢?”
燕卓这话说得笑嘻嘻,满堂的人却都轰然而笑。
太子殿下,那是什么人物?风度高绝,智慧卓著,惊才绝艳,万里无一的神仙也似,连翰林院那群饱学鸿儒都要恭恭敬敬说一声可堪为师的天才,他们虽和太子年龄差的大了些,没有与太子共学过,但是谁家没几个兄弟什么的,是有过与太子共学经历的?
在太子邵天衡的压制下,那几年所有的贵胄子弟,纨绔膏粱,可以说是史上最没信心也是最不混的一届了,任是谁,身边有这么个天才人物,也要窒息到每天思考一下自己是否是智残障人士,以及每两三天就要被恨铁不成钢的家长打一顿,哪里还有心情去欺男霸女为非作歹。
燕卓这话说的颇具讽刺意味,楚章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夫子似乎也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用手中书卷轻轻拍了拍桌面,严肃道:“好了!旁的话放课再说,现在继续听课!”
太学里课程繁多,除却平常经书之类文课外,还有御射等武课,以及琴棋书画等艺课,每门课都要小考大考,全然不是混混就可以过去的。
楚章对太学无甚好感,小心地维持了个不上不下的成绩,既不太凸显自己,也不过于让人看轻,时间久了,也和同窗们有了浅淡的交集,不能说是多好的知己,不过是聚会作乐时会叫上他一起。
小半个月过去,邵天衡也没有再叫他去曜仪殿,两人的关系仿佛就这样淡了下去。
又是一日大雪,邵天衡披上厚重的斗篷坐在观雪亭里,手中拿着一卷《尉缭子》,耳边是几名幕僚激烈争执的声音,忽然觉得有些无趣,于是向盈光招招手:“楚章这几日怎么样了?”
盈光穿着一身浅桃红的罗裙,眼中显出了一点惊讶,似乎是没想到太子殿下会在议事的时候突然提起旁人,不过看看那几位大人自己吵成一团的模样,她仿佛理解了什么,轻声回禀:“定南公这几日按时上下学,没有什么异常的,倒是和燕小侯爷他们走的近了些。”
邵天衡蹙眉想了想:“燕小侯爷……是燕凭栏那个堂弟?”
盈光颔首:“正是燕大人的堂弟。”
燕在大魏是个大姓,燕卓一支祖上封侯,燕凭栏则是旁支,虽然没有爵位,却也算得上是勋爵之后清贵世家,前两年燕凭栏科考中了榜眼,目前正在翰林院行走,前途不可限量,因与邵天衡有同窗之谊,可以说是铁板钉钉的□□。
邵天衡捻动手中滚圆的檀木珠子,长长地“唔”了一声,脸上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问:“这几日他有去看过楚侧妃吗?”
盈光摇头:“没有。”
她心里对那位侧妃也多了丝怜悯,自入宫以来,除了觐见的那次,太子一次也没有去见过她,现在连她的儿子都对她这么不上心,想来也是可怜。
邵天衡正要再问下去,那几名幕僚却转过头来了:“殿下,为今之计,还是要让陛下对您多生怜爱之心才好,自从您伐南归来,朝中的风向就一日不如一日,许多大人对东宫的态度也含糊起来,怕都是陛下的意思……”
盈光乖觉地退到了后面,一言不发。
邵天衡敛着眉眼静静地听幕僚们分析:“陛下对东宫的态度本就难以捉摸,二皇子又迟迟没有封王,我等观陛下之意,怕日后仍是有变数……”
“正是,二皇子一日不封王,就必然会对东宫存有觊觎之心,更何况后宫庄妃势大,先皇后又故去多年,东宫在后宫一点耳目都没有,实在是处于弱势。”
“前两日提请封王之事,不是被压下去了吗?本来都快成了的事,陛下不过回了趟后宫,硬生生就被庄妃给说动了……大好机会啊!”
几人惋惜地连连摇头,邵天衡不为所动,手指捻着佛珠,神情平和地打了个圆场:“明年邵天桓便到了弱冠,再没有拖下去的道理了,到时可再提此事,若父皇还不肯……那就要做好准备了。”
他话说的含糊,做好什么准备也没提,但下首的幕僚们神色纷纷严肃起来,眼神里都多了些凛然之气:“是。”
说着,他们几人对视着苦笑了一下,谁能想到,朝野名望如此之高的太子,实则被自己的君父忌惮至此,甚至连太子之位都很可能不保呢?
不光如此,命令身体虚弱的太子远征南疆,这简直不像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做得出来的事情,他们都不敢想在这个命令下潜藏着多大的恶意。
但是天家父子的事,好听不好说,他们更不可能去外面张扬太子的艰难处境,只能私下里感叹一下魏帝的昏庸。
——连这样十全十美的太子都不要,偏偏去宠爱那个暴戾的二皇子,这皇帝是怎么做到现在的?!
从南疆回来后,邵天衡就果断地报了病,一个多月没有上朝,这也让皇帝很满意,他大约是觉得这个儿子真的要不行了,因此赏下大批药材后让他好好修养,把自己的二儿子提到了朝堂上听政——在太子在的时候,这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皇帝的心思明显到了谁都能看出来的地步,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开始摇摆起来,东宫的处境慢慢变得艰难,朝堂外倒是不显,不过身处权力漩涡中央的人们,已经嗅到了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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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海里,法则依旧拖着星星聚集的小尾巴飞来飞去,围着天道一圈圈溜达:“接下去要做什么呢?皇帝对邵天衡的猜疑已经非常厉害了,楚章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宝宝……啊,说起来,你都不教教他参政理事吗?”
只有在识海里才能喝酒的天道学着话本里看到的样子提着一坛子酒,慢悠悠地晃荡着坛子里清澈的液体:“教……是要教的,不过得找个恰当的时候嘛。”
法则一头扎进那只坛子里,在里面沉沉浮浮了一会儿,耿直地指出:“这明明是蜜水的味道吧!”
天道低下头,手指在坛子上一抹,那张写着“醉芙蓉”的封条就被改成了“蜜芙蓉”:“我又没有喝过酒,我怎么知道酒的味道,听说是有点辛辣……”
他回忆着零星看过的文字,琢磨“辛辣”是个什么味道,法则还在坛子里一沉一浮,不由觉得自家的这个天道真是可怜极了,一有身外化身就是个病秧子,别说酒了,连重口味的菜都吃不得。
想了一会儿,它扑棱着尾巴跳出来:“要不再给你开一个化身怎么样?同时操纵两具化身倒是不难,但是由于规则限制,有一具化身不能说话不能做太复杂的动作,最多也就尝尝味道这样吧。”
天道停下了晃坛子的动作,睁大眼睛看它:“这样好的事情你不早说?”
法则比他还无辜:“你进了另一具化身,邵天衡就会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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