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废物
夜阑人静, 谢家的侧门被打开,谢疏霖探头看了看四下,没有他以为的其他人,他便放心的出来, 向外跑去。
“站住。”
听见熟悉的声音, 谢疏霖怔了一下, 转头看见,从树后走出来的人, 正是令他们咬牙切齿, 又提心吊胆的谢兰庭。
“嫡兄,你要去哪?”兰庭拦住了谢疏霖的去路,看他的样子,是企图去外面求救。
“你管不着!”他瞬间汗毛耸立, 惊恐的向后猛地跳去避开。
兰庭径直道:“你想要逃跑还是叫救兵, 去问问你的父亲, 会不会有人来救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要做什么?”谢疏霖僵直了后背, 拧起眉毛, 大叫道:“你别忘了, 我可是你哥哥。”
“我告诉你,”兰庭下颌微扬,面貌铁青,咬牙恨声道:“我最恨别人看不起我了。”
她曾看见薛珩被人打断了手臂,被人嘲笑是丧家之犬,她被他护在怀里,气得浑身发抖, 却无可奈何。
她太痛恨这种感觉了。
“倘若不是同出一姓,你以为,你也配得上我叫你一句哥哥吗?”谢兰庭手里提着两包东西,没有再理会他,负手朝谢家堂而皇之的走了进去。
谢疏霖无可奈何,顿了顿足,也跟上了她的步伐。
谢桓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踱步,听到谢兰庭回来了,立即旋身坐了下来。
兰庭到了正堂,烛火通明的有些刺眼。
她略微眯了眯眼,人还挺齐全的,至少,她的血脉至亲都在这里了。
面对众多复杂情绪交织成敌视的目光,兰庭不甘示弱地一一看了回去。
最后,她泰然地坐在了下首,眸光粲然,方将视线落在了谢桓的身上:“父亲,”
“你还知道回来!”谢桓从愁云满面转成了疾声厉色:“你该知道,你会失去什么。”
兰庭深以为然地点头:“我想我知道。”
“没有了大都督,你算什么东西!”
“没关系,我本就是他从尸山血海里拽出来的,现在还回去也没关系。”
她的生父在抢夺他的功劳,薛珩却依旧只觉无妨无妨,甚至温柔的和她说,不要愧疚。
怎么可能,纵然她自诩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也不及生身父母。
直到现在,谢明茵不敢靠近她,可见是被吓坏了,这丫头也就是嘴巴硬,实则天真的很。
连氏脸色煞白,猛地抬起脸盯住了兰庭,牙关生生挤出几个字:“你疯了!”
这个女儿,还不如不回来,她是千千万万的后悔。
她就是疯了,魔怔了。
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进来,哆哆嗦嗦的跪了下来,满面惊慌,伏在地上大声说:“老爷夫人,薛大都督在门外。”
“快请进来啊。”
“不、不是,大都督他……说要见您,要您到门外去。”小厮磕磕绊绊地,说不明白怎么回事。
谢桓骂了一句“废物”。
他走出几步,返回握住了架子上的剑,瞥了一眼兰庭,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去。
谢桓他们迎出去,就算薛珩是都督,也挡不住他侯府的决定,不过是面子上,敬让他三分罢了,真的比起家族底蕴来,一个都督府算的了什么。
“你得意什么,莫不是真的以为,我谢府怕了都督府吗?”
“女儿只是想起,您那么在乎荣誉,若是知道涉澜江率兵抗敌的人,是薛家人,应该会很吃惊吧。”兰庭故作姿态,抬起素指略微掩唇,做出张致道。
“你没说是他!”谢桓心中打颤,亦是一时不支,心虚地朝她低吼道:“你没说那个人是薛珩!”
他不知道的,那个带兵的小将会是薛珩,死了那么多人,谁会在乎一个小兵小将呢。
“涉澜江死了那么多的人,总该有人活着回来,向你讨个公道的。”晚风卷过谢兰庭的裙角,她的声音顺着风,落到了每个人的耳中:“不是吗,父亲?”
谢桓顿生懊恼,他早该想到的。
彼时谢兰庭一个丫头片子,能够从那种九死一生的险境中死里逃生,无非就是因为薛珩也在了。
“还有,您让女儿选,我选了您,父亲不高兴吗?”
这是她叫父亲最多的一天,每一声,都让谢桓肝儿直颤。
她施施然地微笑道:“您看,女儿现在回来,不就和您一起等着下场吗?”
大门打开,但见雨后的清濛寒夜中,水滩如镜。
薛珩单刀匹马立于门前,看到谢家人出来,脸色阴沉如水,披着黑色的斗篷。
他解开了斗篷,抛在马背上,倏然露出了一身白麻丧服。
没有束冠,乌发披散后拢,一根白色额巾缚在额上,唯有丝丝缕缕的落发垂在两鬓,眸色森然,冷冷地注视着谢家的门楣。
宛若玉山上行,孑然而立。
巴陵公主曾说,他纵然落魄自有清冷的俊美。
因为,他是尸山血海中杀出的薛火泽。
此时正是水雾弥漫,兰庭出来后,被谢疏霖抬手拦住,脸色阴沉地质问道:“你还想做什么,看自己的杰作吗?”
兰庭一声不吭地,甩开了谢疏霖的手,走到了台阶上,垂袖看着薛珩。
她想起初见火泽,那张俊秀面庞透出的坦荡,神情虽然疲惫,眼中却透出那样明亮耀眼的光芒。
“小孩,怎么在这,没人要了吗?”
“我养你。”
似乎一辈子的希望,都在那灼灼的目光里。
但不会是她的了。
闻讯而来的谢三爷眉头一皱,这往日里,他们就已经对薛珩足够敬重。
他狐疑道:“不知大都督此时而至是为何缘故?”
薛珩目光湛然,剑眉轩然长扬,字字清晰,不徐不疾道:“薛岭长孙薛珩,邀庆安伯谢桓一战。”
“薛、薛岭?”谢三爷却骤然睁大了眼睛,家族中这些小辈不知道,可谢桓他们这些长辈,却知道不少。
当初,薛家蒙冤后,谢家没少落井下石。
也是因此,谢桓才有机会,去富庶的扶桑任职,只是倒霉,赶上了瘟疫爆发。
谢三爷皱眉斜睨了兰庭一眼,冠冕堂皇道:“若是大都督再如此听人污蔑我谢家,在下明明日非得进宫去,请陛下来主持公道。”
“进宫,陛下也不会见你的。”薛珩漠然地说。
谢桓错愕,皇帝默许了,他这才明白,谢兰庭口中所谓的还有时间是什么意思。
是要他进宫去请罪。
可他压根就没想过这条路。
是了,潜邸之时,陛下就视薛珩如左膀右臂,素来欣赏侠肝义胆、嫉恶如仇之辈。
薛珩背后的孽债,他们谢家必须还。
光是削了爵有什么用,这本就是他用卑劣的手段欺君罔上,骗来的而已。
“今日你我,背水一战。”薛珩抬手自马上抽出一柄横刀来,手持似水横刀,如他似寒剑一般的目光。
谢桓不敢,他当然不敢。
玉面郎君薛火泽,出了名的骁勇善战,而谢桓最后一次战役,还是在四年前的涉澜江。
谢三爷亦是大失惊色,没料到薛珩根本都不理会这些,他想要再出声质问,却不敢去看他的目光,他自诩一把年纪了,面对薛珩却还是生出胆怯来。
“不用,就今日,”薛珩惜字如金,刀已出鞘,银光幽寒,虚手一抬:“请!”
谢桓看见步步逼近的薛珩,心一下子就凉了,悚然倒吸一口冷气,随即架起手中剑。
薛珩手中利刃反锁,横扫下堂,谢桓的衣袍被划破,薛珩游刃有余,谢桓这个传人实在是不合格。
就好像在他们身上,一下就失去了谢家先辈们的天赋异禀。
眼见丈夫不得不应战,谢三爷竟然背身跑回了府里,连氏朝谢兰庭纵身扑上去,不住地摇晃着她的肩膀,哭喊着:“兰庭,你快和薛大都督说说情啊!”
“那些死掉的人,去和谁说情,父亲放过他们了吗?”谢兰庭轻声问道。
“他们死了就死了,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谢疏霖受不了她这种目光了,站出来横声道:“为了一干无关紧要的人,来诬陷自己的家人,谢兰庭,你是不是没心没肺。”
“我纵然无心无肺,也比得你这狼心狗肺的强。”谢兰庭神情讥诮,微挑的唇角显示了她对此的冷漠。
“谢兰庭,你如何狠得下心,纵然我们是有些不对,却也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
兰庭缓缓抬起头,眉眼沉郁,语气淡若水一般:“你说出这等话,却让我上哪说理去。”
“没有我们,哪来的你!”
兰庭浅淡的笑了笑:“父亲,薛大都督待我恩重如山,涉澜江生死一线,我早已和那些百姓,将这条命还给您。”
谢明茵哪见过这等场面,怯生生地说:“长姐,你能不能去求求薛大都督,放过父亲吧。”
“就是,谢兰庭,你别忘了,你也姓谢。”兰庭被谢疏霖从背后推了一把。
自始至终,对所有的哀求威胁,她都充耳不闻,只是静静的看着薛珩步步杀机。
绝望沸腾的心湖,蓦然平静了。
长刀掠起冰冷水花,飒然甩落在了谢桓的脸上,让他惶然一震,这感觉,就好像回到了那个雨夜,薛岭一口热血,喷在他的脸上。
薛珩气定神闲,毫不错目地,将眸光投落在谢桓的身上。
他一言不发,哪怕是兰庭,自始至终他也未曾看过一眼。
谢明茵足下不安地动了动,偏头看了一眼长姐。
太陌生了,这个夜晚。
所有的人,都变得不一样了,陌生到极致的冰冷。
“你说话啊,谢兰庭,你也太冷血了。”
“好,我说。”兰庭眉眼一挑,扬声问道:“父亲,欠了薛大都督命债的人,是不是您?”
“你懂什么,这都是为了大局!”谢桓的招式被逐渐打乱。
兰庭轻笑一下,她走下了两步台阶,站在众人面前,悠哉道:“我当然比您要懂,我来告诉你们,让你们与有荣焉的涉澜江一战,究竟是怎么回事,之所以战役如此惨烈,就是因为援军迟迟未到。
对,也就是我们父亲的兵马,周围的妇孺被掳走两千之众,最后,都被蛮族砍死,或者直接扔进了涉澜江之中。
之前的那位将军,已经身亡,薛大都督奉命守城,抵御了七日。
呵呵,父亲您来了之后,可真是悠哉啊,什么都不说,直接关闭了城门,断了大都督其余士兵的后路。”
“对,原本守城的士兵,就这样都死光了,城里的,都是父亲的人,没有人能再告您懈怠军事的御状,又能白白捞得一份军功,好算计啊。”
“赵晟风若是不说,我都不知道,原来下令的人,居然是您。”
谢明茵小脸煞白,她从未听过这些。
“我教你闭嘴!”谢桓恼羞成怒,抄手一剑,直直朝兰庭的面门而来,谢明茵登时抬手捂住眼睛,发出惊恐短促的尖叫。
“锵”地一声,刀剑相击!
谢桓的剑,被薛珩横空一刀格挡开,他什么都没说,清寂的眸光滑过她,甚至也没问她为什么不躲。
兰庭只是侧身偏头,目不转睛地,望着薛珩与谢桓的对战。
“我们做错了我们知道,求求你,谢兰庭,别再折磨我们了!”连氏双手薅住住了兰庭的衣领,死命地央求摇晃她。
兰庭却岿然不动,像是没感觉一样。
“不!”兰庭回过头来,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连氏略微怔忪,吸了吸鼻子:“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她抬起手,双眸死死凝定了连氏,一字一顿地从齿关挤出,一根一根地掰开了连氏的手指。
连氏脸色煞白地低下头去,不知是疼的,还是悲痛欲绝:“你……”
“刀不落在自己身上,你们从不觉得难过。”兰庭语声干净,眉眼俱是冰凉。
她略微低垂下头,摩挲着藏在袖中的峨眉刺,从胸腔里发出古怪的笑声:“再说了,你们难道没杀了我吗?”
父杀女,算不得什么。
连氏被推到了一边,仆妇慌忙上前接住了手足发软的主母,将她拖着离开了大小姐身边。
谢疏霖此时才明白,谢兰庭也想要他们的命,可是,她不能。
所以借刀杀人。
“那现在你就先把命留下来!”谢疏霖口中发狠,霍地抄起一旁侍卫的剑,猛然冲上前去,就要刺向谢兰庭。
“不要!”谢明茵横斜里冲出来,展臂挡在了长姐的身前。
“你不要胡乱窜出来啊!”谢疏霖惶急之下,脚下一个刹不住朝前扎去,焦声催促道:“快让开!”
兰庭折身一把薅过谢明茵的肩膀,反手将她抻到背后去,自己随即侧身一让,谢疏霖刺了个空,踉跄几步才停住。
他心有余悸地,盯着自己握剑的手。
谢明茵脸色惨白,剑锋从面前破风划过的声音,犹自萦绕在耳边:“嫡兄你也这么恨我啊。”
之前,父亲也是这样对长姐的,她躲都未曾躲避一下。
是不是早就已经视死如归,心灰意冷。
“不是,我没有。”谢疏霖当即松开了手中剑,摇头矢口否认。
他必然不是真心想要伤到谢明茵的,再怎么说,那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
“你说你不想杀我,却想杀掉另一个妹妹是吗?”谢明茵执着地逼问他。
兰庭好整以暇的,抬手掠过鬓发,她身上散发出清冷幽长的栀子花香,眉眼带笑:“嫡兄还真是子承父,和他一样杀人不眨眼。”
“你胡说,我没有。”谢疏霖反驳完,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他倔强地说:“没有了薛珩,你什么都不是。”
“那真是不幸,即使你有再多,你也一无是处。”兰庭说。
谢疏霖看到谢明茵还站在兰庭那边,掉转了矛头道:“你傻了啊,她才是我们的仇人,你知不知道,她这么做,现在这些荣华富贵你都没了,也不会有人娶你了。”
谢明茵双眼泛红,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父亲也没有否认对吧,我们,就是喝人血吃人肉长大的,长姐所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
你以为你冰清玉洁,实则满身血垢。
“嫡兄你自幼学武,和先生说要保家卫国,护佑黎民,现在的你是什么,一个意图杀妹的杀人犯。”
“你……站在外人那边。”谢疏霖忿然制止了她,恨声道:“这里不需要你来多嘴!”
谢明茵极力争辩:“长姐不是外人。”
“她不是谢家人,她是没心没肺的孽畜。”连氏悲怆嘶声道。
她的心肝都在疼,她那么哀求谢兰庭,可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丝的动摇。
谢明茵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看挡在面前的长姐,这也是和寻常少女一样的身形,甚至更为清瘦一些。
她没有亲眼见过长姐口中,那些尸山血海,但她能够想象的出来。
当尸体堆成了小山,鲜血汇聚成了河流,那就是最彻骨的人间炼狱。
他们的父亲母亲,统统不以为然,满眼只有自己的荣华名声,谢明茵一直觉得自己冷心冷肺,她却被长姐口中描述的一切所撼动了。
她为之胆寒。
不仅仅是因为残酷,最主要的,是她想不到,面前这个稳重儒雅的父亲,会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
他也许糊涂也许懦弱,但他,不能如此卑劣。
谢桓乘着间隙痛斥道:“你帮她说什么,是不是也想滚出谢家?”
“父亲!”谢明茵不甘地唤道。
有了谢桓的声势助威,连氏立即来了底气,哭得梨花带雨,泪水涟涟地恨声道:“还记得我们是你的爹娘,你就给我滚回来!”
谢兰庭就是个小狼崽子。
“走什么,三姓家奴是吗,谢疏霖,我忍你很久了。”兰庭抬手捉住他的手臂:“我就说说而已,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把命赔给一群烂人吧!”
她当然要保全自己,毕竟她的命,可比他们来之不易多了。
谢疏霖蓦然怔住了。
“我就让你看看,我能不能。”谢疏霖并不服输,反而越战越勇一般,誓要与她拼个你死我活。
“你打不过我的,停手吧!”兰庭反手从发上抽出了一支峨眉刺,与他打了起来。
她居然随身带着兵器,谢疏霖登时瞪大了眼睛。
很快,他被眼花缭乱的分水刺,乱了心神,谢兰庭冷笑着抓紧了他的手臂,狠狠地往后一推一踹。
谢疏霖绊倒在台阶下,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尾巴骨撞得生疼。
最终,冰凉的刺端抵在了谢疏霖下颌,尾骨还疼得要命,他不得不仰着头,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手掌渗出汗,不知自己是惊骇还是恐慌。
“这还是个家吗?”连氏惊声崩溃道。
兰庭故作讶然:“怎么不是,吃人的家啊,你丈夫了不起呢,饮人血吃人肉得来的爵位,我就帮你们赎罪,一刀一刀的削去,天经地义。”
“放过你哥哥,他可是你唯一的哥哥啊!”连氏已经彻底忘了,名下还有个庶长子的事,谢疏安的脸黑了黑,没去管他们。
“慌什么,我没说怎么样他,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兰庭冷淡地补充道:“况且,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哥哥。”
她这副死样子,让谢疏霖灵光一闪,脑袋里想起了很多:“是不是你,红湖寺,我受伤是你做的手脚。”
兰庭居然露出了疑惑:“你说哪一次?”
“还哪一次,就我在台阶摔倒……”谢疏霖浑身血液逆流被抽离一般,他舌头打结,不敢置信:“我的腿、我的腿也是你!”
在薛珩与谢桓的刀光剑影中,兰庭莞然而笑,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没错,都是我做的,那不过是小惩大诫。”
“你怎么敢,他可是侯府公子,未来要袭爵的,你当初怎么敢!”连氏震惊之下,忘记了一些东西。
兰庭冷冰冰地提醒她道:“母亲您错了,如今已经没有侯府了,只有伯府。”
谢疏霖不愤道:“你都用的出这么下作的手段,来陷害我们,还有脸指责旁人卑鄙。”
“啧,我只……”兰庭本来想纠正,她为难的,只有他一个人的,不经意间扫了一眼谢疏安,想到自己也打过他,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还真不止他一个。
谢疏安被她意味不明的一眼扫过,不自在的后退,心里暗暗埋怨谢疏霖多事,这时候去刺激谢兰庭做什么,这不是活脱脱的找死吗。
同时他也逐渐明白,今日他错过了阻拦谢兰庭的机会,若是出手阻拦了她,也许现在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越想越后悔不迭,却也无济于事。
兰庭可不知道这这些,只是对惊愕的谢疏霖淡淡道:“我想你得明白,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以柔克刚的,不吃点教训,你怎么安分下来。”
更何况,谢疏霖对她而言,不算多么刚强。
“现在呢,行了吧,你满意了吧!”连氏看不下去了,她甩开了身边仆妇的手,又忌惮于谢兰庭抵在谢疏霖下颌的锐器,只得在她冷漠的目光下,裹足不前。
她撕心裂肺道:“我就是希望你去死,死在外面,怎么样,没有回来打扰我们的清净日子,从你回来,我们就没安生过。”
兰庭不为所动,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失望过的不会再失望,抹除掉的不会再回来。
“你是我的母亲,你明知我所受苦楚,却只会捂住我的嘴,希望我不要叫苦。在你们面前,我连哭诉的权利都没有。”
“当我对你们有利时,你们千方百计将我留下,现在,却说什么希望我死在外面。谢如意都比你们活得明白,好好照照镜子吧,去看看出尔反尔的自己,究竟是有多虚伪可悲。”
连氏抱头痛哭:“我错了吗,我只想要家宅安宁,你恨我,可这个家里,不止我一个人,还有谢明茵呢,你不是最喜欢她吗,她可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
反而处处维护你,惦念你,你就是这样对待她的,你挑拨大都督来对付我们,你想过你的兄弟姊妹吗?”
兰庭撇了一眼谢明茵:“如果她想走,我就是会带她走。”
“不可能!”连氏下意识抓紧了谢明茵的手臂,仿佛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还要让我失去多少,老天爷,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会失去的,就注定不是你的。”兰庭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
连氏坚定道:“她不会跟你走的,不是谁都像你这么冷血。”谢明茵的手背被抓得生疼,只是蹙着眉不语。
兰庭不再与她争辩,扭过头,对他们所有人,冷然微笑了下:“我是在救你们啊!”
“我了解你们,你们不会觉得,他所做的是错的,唯有受到惩罚时,你们才会醒悟。”
毕竟再这么下去,他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废物的。
“你需要做的,只是活着,我们要做的更多更艰难,所有的族人都看着我们,祖宗的基业都在这。
若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是你,你会来做今日的这些吗,你没有享受到,就要来报复我们。”
“到底是谁给你们,如此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就是不可或缺的。”兰庭蓦然意识到,他们永远不可能改变。
他们自以为是高贵的,即使亲眼见证,再死一城的人,也不及他们的华美衣袍。
不管他们在说什么,谢家人又是如何无理狡辩,薛珩的面部始终平静如水,眸如松墨,攻势迅猛。
谢桓太急了,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心绪,来冷静地判断薛珩的招式。
在薛珩到这里之前,谢兰庭就一直在给他施压,导致他现在根本平静不下来。
他虽然出身军侯世家,但武学根骨并不好。
薛珩镇定地过分,手下又发了狠,震得谢桓右手发麻。
就在谢桓被压下去时,薛珩反手以刀背向下,再次猛然重击在谢桓的腕骨之上。
“啊!”谢桓在疼痛之下,不得不松开了握剑的手。
他的剑倏然脱了手。
就在此时,薛珩手持横刀,骤然回锁刺向谢桓的胸膛。
谢桓心中大惊,登时叫道:“吾命休矣!”
“住手啊!”连氏昏厥了过去,一群人手忙脚乱地去救她。
破风之音,噌然过耳,薛珩的刀尖上正在滴血。
是谢桓的血,随之飘落的,还有谢桓的一大缕头发。
看到这缕头发,谢家人的脸都白了。
而谢桓呢,他砰地一声跪了下去,全身的关节筋肉近乎痉挛地佝偻,双眼发直而空虚,外表却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脸上一道伤口在淌血。
然而,巨大的恐惧将他早已开始腐朽的灵魂,摧掌揉成一团,丢弃在一旁。
他不敢了,他真的不敢,对上薛珩的那致命一刀。
喋血一刀,杀尽骨气!
“不堪一击啊。”薛珩指尖摩挲过刀柄,淡漠道:“今日暂且,放你一马。”
谢桓被人扶着,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忽然听到薛珩轻飘飘的一句:“谢家剑法,废了!”
谢桓猛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他疯了一样,将最近的谢疏安拽过来,把剑塞进他的手里:“你、你去!”
他咽了咽口水,连连摇头,他颤抖着伸出手,可连剑都拿不起来,太沉了、太沉了!
饶是他武艺不精,也看得出,行伍出身的薛珩的招数,根本就是朝着招招要命去的。
面对薛珩鹰隼一般锐利的眼,他根本无力招架。
谢疏安一个手抖,剑“哐啷”掉下了地上:“不、不,父亲,我不行。”
“你不是会杀人吗,能杀章氏,怎么就不能杀眼前这个人!”谢桓近乎癫狂地爆发出一声嘶吼道。
谢疏安在他的逼迫下抬起了剑,薛珩并不将他放在眼中,挑起刀刃横手向他斩去,刀光叠影。
谢疏安双手持剑朝前奋力一迎,咬牙瞠目,愣是架住了薛珩的横刀,额上很快就沁出了密密的冷汗。
左腿在后微屈,竭力撑住了身体。
可惜,薛珩根本没有给他再次出招的机会,抬手又是一刀劈斩而下,直接将他震得长剑脱手飞出。
谢疏安则踉跄瘫倒在地上,四肢僵硬地摔倒在了水泊里。
对于谢疏安这样的三脚猫,薛珩连对战的招式都不需要使出,仅仅以力相击,就足以让他溃不成军。
比起武爵之家的谢氏,薛家其实恰恰相反,他们是书香门第,世代文臣。
只不过,薛珩少时较为精于骑射。
他拿起刀的初衷,是为了自卫。
然后,唯一的目的,是活下去。
他都做到了,也变得更加强悍了。
谢桓被人扶着,才慢慢地站直了身体,所有人都忙不失迭地逃回去了,谁也不敢独自面对杀神似的薛珩。
这中间是血海深仇,薛珩就算一气之下,真的伤了他们的性命,陛下用人之际,只会申斥几句罢了。
谢桓与她擦肩而过,狰狞又畏惧道:“日后,你就不再是谢家的人了。”
兰庭没有看他,只是“嗯”了一声。
谢明茵转身拾阶而上,她走到最后一阶,缓缓回首,看到了长姐与薛珩相对无言。
庆安侯府的朱漆大门闭合之际,门房听见刀尖划过地面的声音,哆哆嗦嗦的压紧了大门,生怕外面的杀神杀进来。
可是,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依稀听见,刀刃劈过空中的风声。
而谢家之内,谢桓被人搀着架着,扶到了他昨天还在做美梦的床榻之上。
看着他双眼无神地望天喘着粗气,脸色发白唇泛紫,四肢僵硬麻木,吓得连氏什么都顾不得了,让人去请了府医后,就伏在床前哭个不停。
等府医来了,发现他并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是他的被重击过的手腕,皮肉青肿,需要上药休养一阵时日。
听到他没什么大碍,周围的人渐渐散去,谢桓想要叫他们回来,睁大了眼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耳边的噪音,时而聒噪到仿佛是脑袋里传出的,时而寂静的落针可闻。
一想到自家被薛珩逼的无路可退的样子,谢桓就羞愤欲死,他从出生就是体面的贵族,从未如此落魄又遭殃过。
薛珩的一刀,没有杀进他的肺腑,也未曾刺进心肝。
却已经透过这幅人模狗样的破皮囊,将他腐败的内里一劈两半。
再不成形,意志消散。
谢明茵看着桌子上,已经冰凉的豆沙包和炸酥骨,额外还有一小袋她最爱吃的果脯。
她怔怔地,往嘴里塞了一块杏子脯,抿着唇,口中慢慢地咀嚼着,味道酸的让人流泪。
她一个人走出来,颓然地坐在廊下的扶栏处,抬头看向了无垠的夜空,浓稠如墨,空空荡荡。
这个家里、这个家里有多可怕,她一早就知道。
不定哪一棵的树根下,就埋藏着成为枯骨的尸体,他们住在这座府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从第一任的庆安侯谢彬伊始,多少明争暗斗,波涛汹涌在这座府邸里。
她突然站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宛华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放下了什么,提裙顺着长廊向外跑去。
一切结束之后,才远远的驶来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巴陵公主身边的内侍,仿佛已经等待许久。
“小可奉两位殿下吩咐,前来接应小姐前去。”宫人看了一眼薛珩,朝他拱手见礼,心里对这二人略略惋惜。
兰庭没有任何讶然,她轻轻点头,垂眸就要与他离开。
薛珩反手收刀入鞘,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珍重。”
“珍重!”在宫人轻声的催促下,兰庭登上了脚凳,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和火泽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她放缓了每一步,却迟迟没听到他离开的声音,回过头,看着马背上侧身低眉的他,恍然明白了。
他要看着她离开,被目送的人,总是会好过一点的。
薛珩依旧缄口不语,他仿佛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不错目地看着她俯身进入马车,又看着宫人开始调转车马,缓缓地向来路驶去。
长夜至此,他策马离开。
不多时,谢家的侧门被打开,看着要驶出街口的马车,一道纤细的身形提裙奋力追了上去。
兰庭依稀听见谢明茵的声音,令宫人停了下来,她掀开了帘子,看到少女一路朝她奔来。
“长姐,我跟你走。”谢明茵跑到了马车前,扶着车身微微地喘息着,仰着头张大了眼睛,亮晶晶的双眸如同星子闪烁,坚定不移地说:“我可以做很多,我知道,我会的也很多。”
“你不后悔的话,就上来吧。”兰庭朝她伸出了手。
谢明茵抿了抿唇瓣,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随着她的力道,登上了马车。
“我不后悔,我知道离开了就什么都没有,而长姐你,也失去了大都督。”谢明茵忧伤地望着她。
兰庭抚了抚她后脑的头发,微笑道:“对啊,难道你不怕?”
“怕,可机会就这一次,要么一起腐烂,要么就断尾求生。”谢明茵说。
兰庭垂下眉眼:“的确是断尾求生。”
“什么?”不通律条的谢明茵尚且还不明白,谢桓的罪责有多重,又会受到怎样的惩处。
“没什么。”兰庭没有多提。
“长姐,你日后会遇到同样对你好的人。”
兰庭略微别过脸,淡然地说:“我不会再嫁人了。”
因为,她亦不可能再和另一个人,去经历一个十年。
谢兰庭看到她怀里抱着的油纸包,从里面捏出一个豆沙包,一口一口的吞下,豆沙绵软,甜糯不腻。
她们坐在马车里,像是当初一样,不多时,谢明茵就靠在长姐的肩头睡去。
她不能理解,尚且年少的长姐,为何会对一个人,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到了为了这个人去否定了几十年后的人生。
翌日,盛京的街头巷尾,就有了新的大传闻。
“听说了没,庆安伯府的门楣被砍了一刀,牌匾都被劈成两半了。”
“谁说不是,听说,昨夜还有刀剑相击的声音,你说,是不是闹鬼了。”
“嗐,没准是寻仇呢。”
“胡说,谁能把那么高的门匾,给来一刀。”
唯有谢家的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来的不是鬼却胜似鬼,连氏听说谢明茵走了,闭着眼流泪,却没有再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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