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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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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庭抱着膝坐在熏笼边, 不愿说话,手指交叠在一起,垂着眼帘,唇瓣轻轻抿起。

    碧釉在外面与人说了什么, 随后进来说:“小姐, 宛华堂的婢子拿了东西过来, 说是伯爷吩咐送给您的。”

    “放在桌上罢。”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理会,双手撑着额头, 闭紧了眼睛, 一言不发。

    红霜进来时,倒是看到了桌子上的东西:“小姐,怎么是两封婚书。”

    “婚书?”兰庭浑然一震,她鬼使神差地抬起头, 抬手撑着凳子站起来, 扑到了桌子边沿, 指尖所触摸到的,是两叠婚书。

    两封婚书,一封烧坏的, 一封崭新的, 新的婚书比旧的看上去, 要精致漂亮许多,都是红底洒金的纸笺,都写着她与薛珩的名姓,以及生辰八字。

    谢桓如此有恃无恐,不过就是自信,她不敢与火泽坦然相对了。

    她可以、可以装作一无所知。

    然后,哪怕火泽日后知晓, 只要他们成婚就好了。

    他会原谅她,即使他怨恨谢家,他也会对她有所怜惜。

    “小姐,这下可就不用担心了。”碧釉喜滋滋地说。

    她可是见到过,小姐听到婚书毁坏时,脸色都变了的模样。

    兰庭缄口不语,只是低眉打开被毁坏的婚书,字迹是熟悉的字迹,指尖徐徐滑过上面的墨字,乌睫颤动。

    直到触及墨色的烧痕时,她若有所思,才轻声自语了一句:“原来如此,怪不得。”

    她知道,她太知道,火泽是如何的待她,他这样周全又温柔的一个人,多般殚精竭虑,不过是为了护住她。

    她不是不任性,而是她想要的,薛珩都早早就给了她。

    实在是,不必她去开口去索要。

    是了,她凭什么在这里自怨自艾、春伤秋悲,为了自己的儿女情长,别人可都没有与妻女团聚的机会了。

    她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去思忖、去犹豫。

    而时间越长,谢家就有越多的时机,去抹除一切。

    半晌后,她抬手捂住了半张脸,犹自露出了极淡的笑。

    翌日,信芳堂的廊外上空,聚满了层叠堆起的乌云,仅有的一丝丝光亮叶卑逐渐湮灭,只有阵阵的清风袭来,摇曳着庭院中的芭蕉竹叶,小丫鬟们忙着收拾了衣裳。

    兰庭拿到了自己的峨眉刺,她已经很久不带在身上了。

    她随手一转,银光熠熠。

    她侧耳听见了小丫鬟们的说话声,房间里也有些晦暗:“外面下雨了?”

    “还没有,不过应该不是很大。”这一阵总是如此,瞧着天阴沉沉的,实则可能就只下了一刻钟的细雨浇花。

    兰庭准备出门去,红霜捧来了斗篷,服侍小姐换了装束,她复又瞧了瞧外面的天色,道:“小姐,要不再等等吧,这片云过去就好了。”

    兰庭系好了斗篷,走出房间抬头望天,抬起手遮在眼前,眯了眯眼睛,低语道:“过不去了。”

    红霜跟出来,闻言道:“您今日这是怎么了,会过去的,您看,天那么广阔,风在慢慢的吹它走呢。”

    如红霜所言,乌色的云絮堆叠在一起,遮掩在青山之上,被清风向另一边缓缓推去,可是始终,都要经过这座皇城的。

    “如果,让我死在涉澜江,就好了。”兰庭望着天际遥遥,哪怕是乌云也有尽头,可是人心贪婪,却是无边无际的。

    谢明茵过来了,为了她的猫。

    瞧见兰庭打扮的干净利落,很是新奇,拽住她瞧了又瞧:“长姐,你怎么这种天气,还出去?”

    说着,就抬手指了指天上的积雨云。

    “很要紧的事,不得不去。”兰庭低声说。

    谢明茵抿了抿唇,看了看旁边没有人,才期期艾艾道:“那我、我想吃外面卖的豆沙包和炸酥骨头了,长姐你给我带回来好不好。”

    “府里不是有厨娘吗?”兰庭唇边卷起一缕淡极近无的笑意,怎么看都很疏冷。

    谢明茵一昂下颌,理直气壮道:“那到底是不一样的。”

    府里的厨娘当然会做,但是,谢明茵总是更喜欢外面卖的。

    “再说了,寿安堂的口味一直那么清淡,我不要吃他们做的。”

    兰庭突然垂下眼,温雅道:“妹妹。”

    “嗯,我在。”在阴晦天色之下,谢明茵皎白如月的面庞,显得越发干净通透,一双眼眸赤诚只望着她。

    谢明茵被她看得耳根发热,浑身不自在,她扯了扯兰庭的衣袖:“长姐,你一定要记得给我带啊。”

    兰庭忽然泛出一抹温柔的笑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脸颊。

    “长、长姐?”谢明茵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给吓了一跳,随即就微微红了脸,感觉长姐貌似很少这么愿意亲近人的。

    “抱歉啊,我可能并不是一个好姐姐。”

    “嗯?”谢明茵歪了歪头,清润的眼眸里满是懵懂茫然,怀里抱着她的雪团,两个小家伙一样的神情。

    她不会再有妹妹了,她想,日后也不会再有了。

    兰庭瞧着谢明茵笑盈盈的面孔,渐渐消失在了回廊。

    她魂不守舍的神情被人瞧了去,正是迎面而来的谢疏霖,他冷着脸看她一眼,扬了扬下巴,视若无睹地越了过去。

    谢疏霖也过来给父母请安,随口说了看见谢兰庭心不在焉的。

    连氏听了,叹息一声什么都没说,继续做给谢如意的衣裳,她是没有心力再去和谢兰庭拉扯了。

    她们的这段母女缘分,也就这样了。

    “去请大小姐过来,就说我要见她。”谢桓倒是想要看看她,经过一晚上,想没想清楚。

    他今日就彻彻底底,把那句“识时务者为俊杰”,还给她。

    当然,谢兰庭想要什么,他也会给她什么。

    从前给予谢如意的,尽数倾付与她,他们会待她比谢疏安、谢疏霖还要好。

    一切都是可以被原宥的。

    毕竟,她什么没有失去,也将得到更多。

    在丫鬟回来之前,宛华堂里,一片消停安静、舒心得意。

    这厢,面对宛华堂的来人,红霜与碧釉面面相觑,小姐已经独自出门去了,都不让她们跟着的。

    “伯爷,大小姐不在信芳堂,管事说,说一刻钟前,大小姐骑马出府去了。”

    谢桓闻言,心中蓦地沉了下去,面颊寸寸攀上了,近乎铁青至黑的颜色。

    “快!”谢疏霖只见父亲的脸色,突然异常难看:“派人去追上她,拦住她!”

    下人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可是,小、小的们也不知道,大小姐会去哪啊?”

    “废物点心,除了大都督府,她还会去哪,务必要在她抵达之前拦住,给我把人带回来。”

    “是是是!”看似慌里慌张出去的下人,实则打心里不以为然,大小姐只是出门去,也值得家主这般手足无措。

    便是成了县主,也没有这般做爹的,都要捧着纵着的道理。

    “她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听见父亲吩咐管事,谢疏霖心头烦躁不休,眼见着太平安静的宛华堂,又变得一片狼藉。

    他忍不住沉着脸道:“父亲,反正她也不想回来,您别管她了。”

    “不管她管你吗,你懂什么!”谢桓面色不善,一腔子的恼恨,不知何处发泄,焦怒之下,猛地摔了手中的杯子,吓得连氏霍地惊声尖叫。

    “为什么不拦住她?”谢桓叫来了二门外的管事,嘶声问道。

    管事一头雾水:“伯爷,不是您说的,不能有任何冒犯到大小姐之处吗?”

    从大小姐被封为阳衡县主后,伯爷就发了话,务必要谢兰庭在府里随心所欲,谁也不要触了她的霉头,不然,就吃不了兜着走。

    谢桓调转方向,开始对谢疏霖破口大骂:“还有你,我要你这废物何用!”

    “伯爷,这又不是霖儿的错,谢兰庭她想去哪,谁还拦得住不成。”

    这府里,她就差横着走了,丈夫居然异想天开,还让谢疏霖不知情的状态下,去拦住她。

    “你懂什么,无知妇人,还有你,都只会拖后腿的货色。”谢桓在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踱步。

    谢疏霖本是想要辩解几句,眼下看来,他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这么久以来,他至少学会在父亲面前,闭嘴挨骂了。

    若是平常,这招大抵管用,谢桓今日是无差别的抨击,猛然冒出了一句:“若是你长兄,绝不会有你这般愚钝不堪!”

    连氏护子心切,所有的委屈尽数涌上心头,挺身而出,口不择言地争辩道:“一个卑贱妾侍所出的庶子,伯爷将他当成了个宝贝。”

    谢桓眸中现出一丝狠厉:“你们最好祈祷,能拦住谢兰庭,否则,日后还有没有伯府,就不一定了。”

    听他说出这话,连氏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瞠目哆口道:“伯、伯爷不至于吧,谢兰庭她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你以为,上次她用的是什么来威胁我。”谢桓撑着额头,差点被连氏气晕过去,谢疏霖也从父亲的神态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兰庭径直牵走了马,她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清脆的马蹄声惊破了雨幕中的静谧,临着清风细雨。

    因着下雨的缘故,市井间并无什么人了,兰庭扬鞭纵过,马也渐渐地跑得快了起来。

    宽宽大大的袖子兜着风扬了起来,雨丝浸润了她鸦色的鬓角,习习的冷风抚过她的双颊,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横斜里冲出一个同样纵马的人,直接就要撞上了兰庭,她横手一鞭子抽了过去,将马背上的人打了下来,那被驱赶的马匹被人扯住缰绳,狠狠地向后一勒,倒也停住了。

    “大小姐,伯爷吩咐小的带您回去,还请您能配合。”这侍从翻身而起,他抄了近路终于赶上了谢兰庭,方才只怕她会跑掉,才直接冲撞恐吓上去。

    没想到,自己会先被掀翻在地。

    “就凭你们这些酒囊饭袋。”兰庭只是危险的眯了眯眼睛,淡淡地威胁道:“你想找死?”

    “不敢,还请大小姐随小的回府,别为难了小的。”侍从心道,这位大小姐的确是足够让人头疼的了。

    “要么,拿了你的刀现在杀掉我,”兰庭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要么,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现在,他还有足够的时间,改变一下他的下场。”

    言罢,那侍从被她重新一鞭子抽翻在地,以防他再次追上来。

    另一畔,谢家围观了一切,惊魂未定的车夫抻着脖子,仔细辨认了下那身影,回头颤声说:“大公子,前面骑马的人,瞧着是咱们府里的大小姐,不大对头的模样。”

    谢疏安依旧靠在车壁上,读他的圣贤书。

    听到谢兰庭的名字,他先是皱了皱眉头,随后淡漠道:“让开就好,莫要多管闲事。”

    “大公子,这是不是不太好,万一是大小姐遇上了麻烦?”车夫有些犹豫,那毕竟是府里的主子。

    “不必管,回府。”谢疏安无动于衷,他是家里的大哥,管束弟弟妹妹也是他的事情,但一个两个哪里管得了。

    索性装作没看见,他们闯了祸,自然也与他无关。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兰庭则纵马而过,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谢疏安的马车在旁边经过,即使看见了,也不会为此而改变选择,打道回府。

    当她策马到了大都督府的时候,阴阴的天际已经云收雨歇,风烟俱净。

    “大小姐,您回来了。”

    侍从头一次见到她骑马而来,心头奇异,小厮上前去牵了马,絮絮道:“您若回来,送了口信,府里派人去接您才是。”

    府里就两个主子,一个薛珩,一个兰庭。

    他们的排场大多是为了兰庭出行摆的,大都督身边跟着的,大多是从镜州带过来的旧人。

    “不必管我。”

    兰庭一脚踏进都督府后,甚至有了一些闲情雅致,负手慢悠悠的走在府里,其实已经很熟悉了,他们时常会一起散步谈心。

    黛瓦如洗,墙头蜿蜒探出几条柔嫩花枝来,还带着零星的水色,映衬着娇艳的花瓣,雅致灵秀,别具芬芳。

    大都督府前身是某位武将的府邸,后来那位将军致仕,告老还乡,这府邸正好也在四锦里,皇帝索性就赐给了薛珩。

    薛家的旧府被封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入住过,毕竟官员也大多很是忌讳抄家灭族这种事。

    至今,已经荒败的不成样子,薛珩与她去过一次,也是下雨天,这样没什么人会注意。

    薛珩没有看多久,从回来后就缄口不言了好一阵子。

    想到这里,兰庭心里一紧,足下也沉如灌铅,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平息下来。

    小厮见到兰庭上前见礼:“大小姐。”

    兰庭立于柳杉夹道,温文地问道:“大都督何在?”

    今日,薛珩理应休沐在府中的。

    小厮躬身回话:“三殿下半个时辰前来了,此刻正和大都督在演武场呢。”

    演武场,秦怀龄腾空飞剑,迎面而来,薛珩双指夹住他的剑,夺剑抻腕间,卸掉了他手上的力道,将人拉近身侧,抬腿一脚踹在了秦怀龄的胸膛上。

    “殿下,你输了。”

    秦怀龄连连倒退几步,倒吸一口气,却被冷丝丝的水雾呛了一口,方掩唇轻咳,笑着收了手:“大都督不愧是大都督。”

    薛珩尚且精力充沛,秦怀龄已然不支,自幼,他打架不怎么样,点到即止这句话,说的最多。

    “大都督之功力,吾所不及,不愧是陆崖的得意门生。”秦怀龄总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可他委实不是个适合习武的人。

    薛珩掩下眼帘,陆崖对他的确是毫无保留,若非是涉澜江一战,他投入了如今皇帝的麾下,他大抵会一直跟在陆崖身边的。

    “大都督,除却薛兰庭,你就没有过其他心仪的人吗?”

    薛珩奇怪地看他一眼,泯然道:“没有。”

    他们一直在颠沛流离,为了照看好兰庭,加之身份不可告人,他也未曾娶妻。

    后来在镜州安定下来,大家闺秀寻常是不会随意见外男的,待嫁之龄皆是天真烂漫的孩子,年龄相当的已为人妇,何谈什么心仪之人。

    “那就太可惜了。”秦怀龄意味不明地惋惜道。

    薛珩长眉入鬓,正将横刀随手入鞘,闻言漫不经意地一笑:“殿下此言差矣,若没有旧日的兰庭,也就没有今日的微臣。”

    兰庭很少不提从前的时候,可薛珩都记得,他好几次因为旧伤复发,差点病死在路上,都是兰庭将他从生死一线上拉了回来。

    “可是如果,你们就是不能在一起了呢。”秦怀龄不以为然地皱皱眉,屈指弹了弹一旁的月季花瓣,声线如绵寒冷雨:“倘若有朝一日,薛兰庭为了其他,就是选择背弃了你呢?”

    薛珩没有注意到身后走来的人,只抬首深深凝眸,目光犹如永不熄灭的烛火,迟缓沉凝:“兰庭五岁跟在我身边,也曾受过不少委屈,纵然食荼卧棘,也从未叫过苦,怨天尤人。”

    时至今日,他依旧可以透过时光,看到那个梳着双丫髻的黄衫小姑娘,与他最是亲昵。

    “殿下同我说,这样的兰庭,会为了身外之物,而选择背弃我,这太可笑了。”

    凉风如玉,清香抚远,秦怀龄含了清浅笑意,别有深意道:“我想,大都督你也许是对的。”

    雾气空濛,柳荫沉碧,幽深曲折的长廊开满了紫藤花,低垂婉转,犹如美人鬓边坠下的流苏,溢出了别样的小意婉转、柔情无限。

    “薛兰庭,你不是还在谢家吗。”秦怀龄悄然一笑,口吻轻佻:“莫不是知道我来了,你特意来请安的吧。”

    薛珩回过头来,见到她静默地

    “见过三殿下,臣女有要事来寻大都督。”兰庭实在是没有和他玩笑的精力,她板着脸没什么表情。

    “啧,瞧你啊,一本正经的就更讨厌了。”秦怀龄佯装微恼地哼笑一声,他阴阳怪气的着实很不是时候。

    薛珩先是投来狐疑的一瞥,继而正色道:“殿下先请更衣,我与兰庭至正堂叙话。”

    小厮引路去侍奉秦怀龄更衣,薛珩一上了演武场,眼中就没有了三殿下,只有他的对手。

    “怎么突然回来了?”薛珩见到她,随手将横刀放回桁架上。

    “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和你说。”兰庭脸色略微苍白,连声音也是冰冰凉凉的,像是被秋雨冲洗过一样。

    唯有唇瓣与眼角如桃花一般洇红,站在一株银杏树下,宛若一簇新荷风仪玉立。

    “好啊,那就去正堂里吧。”薛珩负手走在她的身旁,对即将到来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打扮了,乌发俱是束起,露出了雪白秀美的后颈,薛珩眼尾微微下垂,极快地眨了下眼。

    “看你淋了雨,先去更衣罢,我记得你最喜欢喝鹿梨浆,让他们采买了很多回来。”即使她始终低垂着头,薛珩也已经察觉出,她今天的不对劲。

    薛珩没有问她,只是先絮语试图安抚她。

    “多谢,不过,不必了。”兰庭克制地抬起手,指尖压了压眉尾。

    “你我何至如此生分,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情?”薛珩开玩笑般地试探道。

    “我的确是有要事告知你。”兰庭心里有鬼,在他面前绷紧了神经,只能将紧张压下去,故作镇定。

    “是吗?”薛珩随手秉退了侍女,只剩下他们两人,他笑了笑,莞尔道:“那我只好洗耳恭听了。”

    事到临头,兰庭却不知道,她该说什么,或者说,该如何开口。

    “让我亲口告诉你,你听我说。”兰庭反手握住他的衣袖,她的手指骨节泛白,攥的很用力,随即低下头,将唇瓣抿成一条直线。

    “兰庭……嗯?”头顶上薛珩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点沙哑:“我在听。”

    “这个,先给你。”兰庭松开了手指,从衣襟里抽出了一封被烧坏的婚书,这是薛珩亲笔所写。

    “该结束了。”兰庭恍若溺入水底,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但又格外清楚自己所吐露的每一个字,嗓子似乎哑了一般,带着哽咽的音调,可是眼睛里却一滴泪都没有,眨了眨眼,还是没有泪落。

    “这个呀,我想着并不是什么大事,”薛珩自是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破损之处,一如既往清清淡淡的口吻,却格外的令人安心:“放心,婚事不会有任何的意外的……”

    “我是说,”兰庭哑着嗓子打断他,勉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你我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一切的一切,都被无名的怪物所吞噬,她平静的说出,自己最不能够接受的结果。

    绿窗外悄悄地漫进来湿润而芬芳的气息,那是廊下所植的大丛白鹤仙,正在雨季里大捧大捧的绽放,一点一点的安抚着他们翻滚的血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说到后半句,薛珩一贯低沉的声线,已经带着不易察觉的微愠:“还是说,另有合心意的人了?”

    若是寻常,兰庭定会笑着反问他,若是她移情别恋,火泽会如何?

    但是现在,她不该问,也不可问。

    没有余地了。

    兰庭眼中泛起水光,眼尾透出一层薄红,将澎湃的心绪压了又压,才克制下喉头的哽咽郁气,将将吞咽下去。

    不知就里的薛珩在此刻的温柔,更令她几欲潸然泪下,炙热的羞愧,足以将所有的眼泪烤干,让她微微的咬紧了牙。

    临窗外花随雨落,她却只能字字如刀:“火泽,我父亲谢桓……涉澜江一战是我父亲,是谢桓主战,是他,下令闭城。”

    此间檐下青青湘帘半卷,高几上一捧卷翘柔嫩的百合花,倚靠在花瓶中,薛珩端坐其下,正敛着深邃的双眸,缄默无言,神色更是不辨喜怒。

    “他在杀人,而你却在救我。”兰庭断断续续的说,她目光闪烁,不敢去看薛珩的眼睛。

    倘若,唯有这一桩,兰庭只会大骂谢桓倒是才对。

    薛珩抿了抿唇瓣,一口温柔的扶桑话,显得很多情,他站起来俯身扶住她的双肩,从容不迫道:“我救你,与什么你父亲毫无干系,算是当初将你的生恩还完,你也不要愧疚,这不是你的错,我自不会因此舍弃你的。”

    他了解兰庭,倘若她先得知,必然是要愧疚至死的,兰庭就是这般的性子,过刚易折,他十分了解。

    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做了自己所有能做的。

    谢桓该付出的代价,他会为之索回,但代价不是兰庭来付。

    不、不止这些,兰庭闻言越发气息急促,眼眶里蓄满了泪,神情克制:“你还不知道吗?”

    “嗯?”薛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在温柔的应答。

    朱漆案几上,一只兽足弦纹龙泉香炉吐出缕缕青烟,烟云袅袅,风窗被推开一线,满室蕴然的香气,随着流动的气息轻盈地弥散开来,绵软缥缈地缭绕着,试图不知不觉地,驱散人们心中所有未知的不明恐惧。

    他还尚且一无所知啊。

    兰庭微微苦笑,鼻音浓重,双眼泛红,蓄满了潮湿的温热泪意,别过脸去说:“倘若我说,当年的薛家案,也是他们一手促成的呢。”

    薛珩扶着她肩臂的手霍然一颤,如长针入骨,又似炙火灼手,她不知不觉松开了扶着她的双手。

    兰庭掩藏在袖中的手指,轻颤了颤,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地一口气说下去:“当初,他们为了起复侯府,与另外两家贵族谋和,不余遗力的构害你的祖父,上疏弹劾,又密谋陷害。”

    然而,薛珩还让她跪拜薛氏牌位为宗祖。

    “别说了,兰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薛珩微垂着眼眸,瞬息万变,宛若流雾般的袅袅烟丝,却似炽热的火气一般,不可逃避的将他们怀抱,不惜灼伤他们的表里喉舌。

    她眼中含泪,若渺渺秋水,迟迟不肯落下,低垂的头缓缓抬起:“我清楚得很。”

    她没有颜面来面对薛珩了,这是最后一次了,也许。

    薛珩此生,唯一一次如此希冀,她在开一个荒诞的玩笑。

    兰庭低下了头颅,一股泪意陡然涌上心间,缓缓攥紧了手指,哑声道:“他们往来的信件,就在嘉仪堂,你可以自己去看。”

    薛珩腰背笔直如一条线,垂下的一角衣袂被丝丝缕缕的烟色缠绕,他的面容也随之变得模糊柔和,唯有声与色清冷淡漠,不觉敛声:“婚书被烧毁了,我早就知晓。”

    “啊……原来,你都知道啊?”兰庭的声音缥缈虚无,她勉强自己牵动起了颊边唇角,慢慢地,扯出了一个不成称之为笑的笑。

    如秦怀龄所预料的,她怕极了,薛珩知道后会反悔。

    看,现在就不需要再害怕了。

    薛珩的双眸如谭泉一般,深不见底,语气微凉道:“我既然让你回去,怎么能不时时刻刻关注着。”

    写的时候有多虔诚,现在就有多痛彻心扉。

    他们却还在想要勉强。

    勉强不来的。

    正堂里的清光并不明朗,反而徒生了无关紧要的暧昧,连同这个下过雨的午后,都变得粘稠沉重起来。

    兰庭清雅且端庄,前所未有的,遥远且陌生起来,像是一丛骤然灰败的栀子花,她从灰烬中抽条而出,又萎靡于自身。

    薛珩倏然攥紧了手指,颤抖着吐出一口气,一步步的后退。

    他折过身去,步伐微沉地步下石阶,一脚踏进了廊下的水泊中,背对着她,朝侍从抬了抬手,吩咐道:“送……她回去。”

    “不必了,我自己走。”她闭了闭眼睛,一滴泪水滑落眼角,一切本该如此。

    看着薛珩顿了顿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向外面走去,宽大的青灰衣袖飘扬起来,渐行渐远。

    她无力的埋下头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宽宽的藕荷色衣袖被眼泪洇湿。

    她很少这样哭。

    求而不得,她果真……求而不得啊。

    隐忍的性情,令她不愿意对旁人哭诉委屈,被人看到软弱之处,即使感到怯懦恐惧,也会有薛珩慢慢的安抚着她。

    薛珩出来后,孙桑海闻讯赶来,却见兰庭系着斗篷匆匆而去,似是落荒而逃一样。

    他正疑惑间,听得三殿下出来,悠悠地说了一句:“粉饰太平,不好吗?”

    他只得在旁小心问道:“都督,大小姐和您,这是怎么了?”

    平心而论,兰庭真不似大小姐,从不见骄横之色,也不娇气,对他们都是温温和和的,今日这般,倒是格外的少见。

    薛珩倒是突然驻足,突兀地笑了,稀薄的如同此时即将弥散的雾气。

    他抬起手臂,看向自己握刀的手掌,声线幽凉而虚晃,低低声道:“造化弄人,我亦避无可避。”

    秦怀龄披着的青金缎面斗篷,本欲打算离开时,知悉此事,终是在路上拦住了兰庭。

    兰庭下了马背,他也出了马车,略带促狭地问道:“薛兰庭,你就这么想不开是吗?”

    从小到大,薛兰庭在他们面前,不说是凶悍,但也绝不是温柔如水那一行的。

    唯有一个人呐,唯有在薛珩面前,她就变成了乖巧软糯的小姑娘相。

    兰庭提不起精神,极力抿出了一点端庄的容色:“我总不能隐瞒吧。”

    “你还要回到谢家去?”

    兰庭眼底掠过一抹嘲色:“回去,也是找死而已。”

    夕照漫天,云蒸霞蔚,照映在她清瘦白皙的面庞上,显得格外孤清郁冷。

    秦怀龄似是不忍惨睹地,啧声掩了掩眉:“这么做,你能得到什么?”

    兰庭眉宇间满是晦涩沉郁:“我什么都得不到,甚至会失去一切。”

    “原来你明白啊。”秦怀龄眼中漾起一线涟漪。

    “他若将我恼了、急了,尚有回旋的余地,可他既不恼也不怒,”兰庭敛起黯然之色,于马背上抻直了腰身,兀自嘲弄地扯了扯嘴角,似是清清冷冷地落寞一笑:“那就是恨了。”

    秦怀龄静默了片刻,蓦然嗤笑一声:“薛兰庭,你真是个聪明的蠢货啊。”

    “殿下谬赞。”兰庭眼帘微垂,轻声回答。

    秦怀龄索然无味:“你怕不怕?”

    “怕什么?”

    “他啊,”秦怀龄眼睛映着明光,露出奇异的笑容,微微摇头道:“他可不是会手下留情的人,你忘了陆崖了吗。”

    “他忠于我的父皇,就斩了自己的恩师,谢家害他被抄家灭族,他会放过你吗?”

    兰庭蓦然否决:“不,我想,我所认识的火泽,与殿下所以为的全然不同。”

    一个人唯有自己是柔软的,才能够对别人有所怀柔,薛珩对待很多人是怜悯的,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而她呢,她无法原宥自己,所以更不能宽恕谢桓。

    秦怀龄轻嗤摇头:“你大可等结发为夫妻之后,再告知他也不迟。”

    反正薛珩忙得很,很多事要查,也要等到一年半载之后,到时候,面对已经身为妻子的薛兰庭,他必然是不能狠下心肠了。

    “等,等到何时?”兰庭摇摇头,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说:“殿下,一旦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决定,就不会再有悔改之心了。”

    不想伤害自己,那就要伤害别人,既然有了第一刀,那么,为何不继续下去。

    这是能够上瘾的。

    秦怀龄微微一怔,又眼帘低垂,轻轻一笑,活着还真明白。

    以往,兰庭不是很懂得,为何许多人想要和家人隐居,那时轻狂意气,只觉得应当鲜衣怒马、仗剑天涯才是一生。

    现在突然有些理解了,是因为怕越是贪恋繁华,而越有可能失去在乎的人,所以宁愿一生平淡。

    “你这么做,值得吗?”

    兰庭不觉拢眉,挪开了目光,远方层叠的云堆里,窃出一线金光打在了水面上,波光粼粼,宛若金池:“对于他们来说,死这么多人,唯一衡量的只是值不值得,所以,他们也就觉得,在富贵与良知面前,也该去想是否值得。”

    “可我学到的,是不要去想值不值,而应想,应不应该。”

    “你这么做了,并不开怀。”秦怀龄声音一低,眉头微蹙。

    兰庭平淡的反问:“我高不高兴,有那么重要吗?”

    “自然重要,在有心人的眼中,就是重要的。”秦怀龄温然道,沉吟片刻,遥遥一笑:“譬如巴陵,就必然是其中一个。”

    “可是,那一切的死亡,都太触目惊心。”兰庭无法欺骗自己,让自己却忘却的一干二净。

    只要有一日,她还活着,她就不可将这些记忆,从脑海中统统剔出去。

    兰庭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这是我与他之间,殿下不会懂得。”

    秦怀龄没有经历过,所以不能感同身受,也自然会认为,她的所作所为,是不可理喻的。

    “罢了,但是我知道,这当是一出好戏的。”秦怀龄见她面色坚定,也并无异样,叹息地摇了摇头,想到薛珩此前的话,竟然徒然生出了喟叹之意。

    从他置身事外的,去看待这件事时,他就很清楚,这两个人密不可分。

    本就是仇人,如何能一生美满呢。

    冥冥之中,早有天意不可逆转。

    瞒着他,让他去给谢桓行礼跪唤岳父,兰庭无法问心无愧,无法再去直视他的目光。

    兰庭独自牵着马,徒步行进在街上,突然变得人潮拥挤起来。

    兰庭不得已,随着人群走了一段,方知,是这条街上有人家娶新妇。

    青山之上的天边,将近晕晕昏黄色,该是昏礼了。

    兰庭抬起犹如花萼般的下颌,和人们一样,睁眼举目,张望着那迎娶新妇的队伍。

    新婚的人家给围观的人们,洒过来一把喜钱和喜糖,友邻街坊们纷纷说着讨喜话:“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百年好合!”兰庭也接了几枚在素白的手上,抬起脸,笑盈盈地送上了祝福。

    百年好合,她就在昨日之前,也以为自己会有这一天的。

    但不会再有了,她啊她,可能注定就是不会得到这一切的,所有曾经拥有的,终究会以各种方式失去。

    谢桓也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兰庭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去,身后跟着的几条狗藏了起来,混迹在人群中做出假笑的姿态,拙劣的要命。

    兰庭没有回去谢家,但她从谢家门前绕过,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现在,现在还没有到宵禁,谢桓还有一次自去请罪的机会。

    不过,也许她的父亲,宁可拖着她一起死掉,也不会去揭穿自己的罪行。

    上天所给予她的,究竟是什么,她曾以为,是触手可及的幸运,是她不可割舍的依恋,是绝无仅有的薛珩。

    一切孽缘皆有人起,自然该有人灭。

    比起她皆若空游无所依后,无所谓的到处游荡的谢兰庭,谢桓在府邸里如坐针毡,他根本不想选谢兰庭给的选择,他绝不会松开手,舍弃这些已经拥有的。

    他也绝不相信,谢兰庭真的敢去和薛珩决裂。

    不过,他彻底明白,这个女儿,就是他的命中魔星,什么都要违逆着他来做。

    谢兰庭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利字当头的谢桓,永远也想不明白。

    他想的是,举世之人,皆为利益所驱使,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只是做了一个世俗之人,都会做出的决定,唯权柄重而已。

    倘若,谢兰庭只是因为一腔怨气,那就更加不能够了。

    这世间,能够弥补的过错都不是过错,既然能够弥补,为何不能够被原谅。

    至少,谢兰庭身为女儿,她忤逆了生身父母,就是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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