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23)
便也不那么轻看。但一个孤身男人在外抛头露面的,总是罕见,便呵止询问他的身份。
“我在附近山中行猎,”方征振振有词,“看你们这群动物的粪便里,石青、孔学绿的粪色稀烂,想必是象和虎的身体受寒。”
其实哪些动物生病,是方征暗中观察好的,他再去对照这一大群队伍里的粪便,挑出了明显不太对劲的成色。但他反过顺序去说,就显得他根据蹄印粪便认出了动物种类和它们的病况,令那些人纳罕不已,觉得他富有经验。别的不说,蹄印踩得那么乱了,方征居然都辨认得出来,看来是个老猎手了。
为首的驯兽女人道:“你要做什么?”
方征道:“你们的象和虎,如果不治疗,很快就会死去。让我试试,我需要一些回报。”
他倒是不知道那两只动物冻得多严重,但夸张一点说别人也分辨不出来。
虽然他不是专业的兽医,但受寒就找些发散寒气、温养热补的食材草药服用,配合着保暖措施,总是不会错的。《山海经》里明确记载的草药种类不少,有此效用的他也记得,如果图谱上的特征没有画错,他还是能凭记忆找到的。
驯兽女人有些生气道:“你是在质疑我们吗?我们女亲都是祖姜的贡兽人,十年前的三白宴我就跟随姨亲走过。象和虎上了山是会不舒服几天,但休息几天就会适应了,从来不会死掉的。这条路线都快走了一百年,祖姜建立的时候就……”
方征道:“既然你十年前走过,不觉得一年比一年变冷了吗?”
这其实是方征结合现代地质水文知识的推测,小的寒冷气候带会以数百年间为周期,持续向南或向北缓慢移动。他不太确定到底是变冷还是变暖的地质周期,只是这样说出来诈一下那女驯兽人。
结果那女驯兽人回想着,真的脸色有些发青道:“好像……真的是这样……一年比一年冷了。”
方征心想,那么就是变冷的气候周期了,他故意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就是寒魔的前哨降临。先选择侵袭动物,那两只喜热的动物最先遭殃。如果不驱逐掉,很快所有的动物都会被附体,然后死去的。”
那女驯兽人神色已经完全变了,又是惊惧又是哀求方征道:“你有办法赶走寒魔吗?求求你,不要让它们死去。要是有一只死掉,我们都会很惨的。”
方征点头:“我刚才就说过,让我试试治好它们。作为回报……”方征顿了顿,狡猾地转了一圈眼珠,“等进了瑶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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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即便不是兽医,也明显看出那两只动物冷惨了。它们本就是生活在热带的,强行被带上雪域高原,感冒打喷嚏,还流鼻涕。只要被摸一摸,就会竭力去蹭温暖源头。
方征先让人给它们做好御寒手段,譬如给它们垫了很多毛皮,在它们附近燃起火源。
除此之外,他告诉那些驯兽人,温热性食物姜、糯米、栗子、桂、枣、藕之类,能找多少就找多少。喂给杂食的大象吃。食肉的老虎则给它喂食羊肉、犬肉和猪肝等。并且为了减轻动物的负担,都把食物烧制熟了之后再喂。
食物烧熟后,能有效减少动物为了消化所付出的能量。方征这些食疗滋补办法,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异常奇怪,尤其是熟食喂动物。她们半信半疑。
而且方征提出的食材资源,过于昂贵。在没有货币交易的祖姜,想要交换到这些东西很难。即便她们是国主指派的驯兽人也一样。而且动物的食量又巨大。
她们一开始都不敢相信方征。
方征又另辟蹊径,他想到了《山海经》上记载的,辛热又能散寒的药材,草乌。流传到后世也是一味重要中药,能治疗风寒感冒。
而且最实用的是,这种草根在山地苔原都能生长,又辣又苦且有轻微热毒。飞禽走兽不食、人也不采。他出去了一天,抱着一大筐草乌回来。随便去挖,遍地都是。
方征将它们浸泡煮沸后,就能熬制出一帖堪比姜汤效用的暖热中药汤。两只动物被强制灌药后,当天晚上就缓和了许多。再吃一点熟食,精神一下子就起来了。
那些驯兽人见方征的怪方法真的有用,别提有多高兴,也改变了看法。
驯兽人总共有一百来位,除了一位担任执行管理的总务,其余人各管各的贡兽,地位相当。她们出身不同,平时自然少不了竞争。但在这件事上,表面上统统很高兴。因为如果牲畜死掉,运气不好所有人都会被连坐。
“我叫辛果,”驯兽女人的总务告诉方征:“这次出问题的白象白虎,是我名下的贡兽。多亏你救了它们。否则——”她没有告诉方征,虽然整个团体一荣俱荣,但也有那么些钻营之辈,如果能顺利摘出自身,就会借此做文章疯狂打击她,把她撤换。
她假作轻松地和方征闲聊着:“太好了,这次走贡成功,国主会奖励我的,我的妹妹们就能招到更多好血种了。等进了城,我一定会好好谢谢你。”
方征心知母系社会有诸多不同的认知。他为了不暴露自身的无知,给自己编了个“很早就跑出来在山野里生活,都不知道瑶城里是什么样子”的理由。
瑶城守卫军团,称为中央军团,也是归大国主管辖的。方征怀疑也和涂山月高辛星那些人一路货色。所以在入城前,他尽量不暴露身份,免得在城门关隘和她们起不必要的冲突。
虽然至今他还没看到瑶城的城墙,但依方征的经验,一国之重,总不可能门户大敞。
辛果略诧异,赶紧给方征比了个小声的手势:“你不要嚷嚷自己无主,会被抢的。”
方征挑眉:“抢?”他把手中的剑挽了个花,“抢什么?”
辛果心想,就你这英俊皮相,矫健体格,再加上没被驯化过的嚣张派头,最受那些乡老女祖们喜爱了。她摆摆手道:“就是直接抢嘛,你不要以为自己打得过她们。我操控这些白虎白骆驼,遇到金雕和大狮也只有逃的份。所以你在外面不要乱说。”
大狮不是狮子,应该是那天方征看到的狮子狗。藏獒的前身,比虎狼更凶猛的存在。而且还会行军配合,是祖姜战兽的斩首利器。
方征问辛果道:“就算我不说,进城门时也要查我的身份吧?”
辛果道:“你躲在白骆驼肚子下面吧。毛长,遮得住。”
方征难得遇到一个“知恩图报”的祖姜普通人,但他依然保持着应该有的警惕。琢磨着对方是不是以此来骗取他的信任,好把自己拐卖。
不过他很快知道了辛果的真实意图。
“进了城,去我家做客吧。”驯兽女人笑道:“我让我妹妹们去带你吃好吃的。”
方征眼珠转动:“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你妹妹们?”
辛果见被方征点破,便也爽快承认道,“我妹妹们。她们个顶个的漂亮。我就算了,我喜欢在外面跑,以后带她们的孩子就行了。我的姨亲也是这样的。你可以住在我那里,我不会把你当奴隶用的。”
方征觉得祖姜的女人虽然彪悍到有点疯狂的程度,但也给她们生活带来了充足的底气。她的言谈举止都非常轻松自主。方征犹豫着,本想暂时糊弄答应,却又想到养父关于诚实当好孩子的叮嘱,脑中像挨了一闷锤,叹了口气道:“谢谢,但我不能为你的妹妹们留下血种,你还会带我进城吗?”
辛果露出个被冒犯般略生气的神情,作为一个对待男人的温和派,她富有同情心,但接触的都是诚惶诚恐的男奴隶。从来没有遇到方征这样的人——愿意找你要血种是看得起你。居然会被拒绝。
她暗自生了一会儿闷气,但很快又调整好了,说:“既然说好了,还是会带你进城。”
她虽然冷淡了许多,却并没有报复方征。方征从这个普通人身上,终于看到了一点“大国国民”该有的健全心智。
方征第二天看到了瑶城。它的城墙是雪白色的,据说是用牛羊乳和糯米砂浆做的,每隔十年都会重新涂抹。当然,那个时候的糯米并不叫这个名字,祖姜人称为“变谷”。因为糯米本来就是稻谷的变种。祖姜的农业分布主要是在昆仑山麓的山中盆地,虽然不如平原的栽种量大,但是由于栽种得法,还是能作为生产方式之一,和采集、狩猎、畜牧等一起支撑起祖姜的经济用度。
雪白高墙美观又坚固。城墙高九仞,上有烽火台和兽哨,南北各有一个大门,守卫总兵力超过一万,再加上高居昆仑山脉,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堡垒。
而在东西两边,是比城墙还高的千仞绝壁,这座城就建在两座险峻的山峰之间,据说城中央下方本来是两山之间的大裂谷。后来女娲用五彩石把它填平了。所以都城建在其上,自有补天石的灵气滋润。当然,那只是传说。营造记录中并没有关于地基下方的只言片语。
方征远远看到城门楼头上有两只巨大的蛊雕。脚上都拴着粗长的锁链。方征钻到了白骆驼下方攀着。这支贡牲队全部入城花了一个上午。有些驯兽人的动物要被检查,甚至挑剔一番品相不好看起来病恹恹之类的。但是有些却畅通无阻的被放行了。
辛果属于后者,她家族也为她做了打点,她负责的十来只白牲都没经过检查入了城。方征从白骆驼的肚腹下面还瞄到辛果给看门的士兵塞东西,似乎是认识的关系。
方征就这样瞒天过海地入了守卫森严的瑶城。
这是方征第一次走进这个时代大国最大的城池之一,虽然早就做好了心里准备,仍然十分震撼。
城池里的房屋是木石结构,有整齐的宽阔屋宇、望不到头的街道上,不时有人骑乘着狮子狗或牦牛走过。
或许是因为瑶宴即将召开,男性并不少,有在街上炫耀强壮体格的,还颇受追捧。听辛果说,那样的男人,运气好,每天都会被不同的氏族请去,甚至能被女祖看上。
方征看街上那些女人们围着那男子的模样,心想,人们只看到了祖姜女人视男子为敌的一面,却没有看到她们对强者的吸纳。这或许是她们得以在严酷的山海时代,以大国身份鼎立的原因之一。
只不过她们对男性参与政治十分严苛警惕,但随着连子锋的上台,这一点也在慢慢改变。
辛果她们要把贡白牲押到祭祀的庙里。那在瑶城的东南边的高台附近,专门有很大的牧场空地来关押这些动物,等到瑶宴开始的那天,一千头动物会被杀掉,它们的血会染红祭台。这些肉会被分给宴会上所有的勇士享用。
瑶宴持续十日,吃不完的肉,喝不完的酒,还有祖姜最美丽的女人们投怀送抱。就算知晓自己是在被“当做工具”,那些男人们也甘之如饴。
半路上辛果忽然脸色变黑,指挥着其他驯兽者绕路走。方征遥见到那个方向有几个骑在高大白鹿背上的美丽女人,她们前方还拴着几只白色的像孔雀般的鸟,定然是有名的氏族。
“为什么要躲?”方征问脸如锅炭的辛果。
“那是高辛氏。”辛果咬牙切齿。
“高辛氏和辛氏是什么关系?”方征记得昆仑北团那个冷酷的统领高辛星就是高辛氏,难道这名字还有什么渊源?
辛果道:“高辛氏就是从辛氏里分出去,最后地位却高于辛氏的一支,她们如今有两个女祖,我们只有一个。所以她们起这个族名,就是为了羞辱我们。”
方征虽然知道繁衍一万人以上的被称为女祖,但总匪夷所思该怎么计算,一个人肯定是生不了一万人的。就算是祖母辈的,女系繁衍了两三代,每代总要生很多才能达到那种数量。可是女性怀孕时削弱了自身的体力,如果一天到晚都在怀孕生产,又如何统领部族,使之变强大?
当下并没有时间来解惑,方征脱口而出问辛果:“那高辛星呢?”
辛果皱眉:“你不是说你一直住在山野,为什么会知道她?”
方征不假思索:“她杀过我的猎物,威胁过我。”
“很像她的作风。”辛果泛起嘲讽的笑:“如果高辛氏族是豺狼,她就是中间最凶恶的那只。”
方征又问:“那她会参加瑶宴,生下后代吗?”
辛果道:“当然会,除了瑶宴之外。她每年都会生一个孩子,男孩就扔到昆仑山里喂狼,女孩就送回瑶城来。她有许多男性.奴隶。但据说她的血种都是去外面找虞夷或夏渚的野男人。越野的男人她越喜欢。”
方征惊讶:“每年生一个孩子,她怎么带兵?”
“母狼如何撕咬猎物,她就如何带兵。”辛果轻蔑地看了方征一眼,“你见过需要保护的母狼吗?我们祖姜没有夫妻家庭结构。男性是食物,一旦放任,却可能会吃掉我们。不能依靠。”
方征又对祖姜的社会分工多了一点了解。为了建立女性特权的国度,她们也必须承受女性妊娠和分工不变的双倍辛苦。她们把需要呵护的生产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自然规律。并且一次次经历。如此才能在不依赖男性的情况下,既能繁衍种族又能维护自身特权。
祖姜的女性地位虽然高,但她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这个超过两万人的大都城,方征发现了地下的排水系统。顺着粗大的下水渠道衍生到雪白的城墙外。墙头薄雪正在缓缓飘落。昆仑山高寒,四季都有雪。附近群峰皑皑,雪线上亘古以来都是素白。
“瑶城的雪,终年不化。”辛果看着方征的视线追逐着那些雪花,道,“这里很美,但也很冷。”
方征跟辛果走到祭坛附近,那方向守卫愈发森严起来。辛果对方征道:“你进瑶城来做什么?如果要逛要玩,去西北边比较好。这边住的都是些大统领或者国主亲族……”
方征正准备说实话,“我是来参加——”忽然间,旁边一条街巷口的门被打开。装点着绿松石、玛瑙等华贵圆石的屋檐下,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女性,从遮得严严实实的斗笠下发出冰冷的声音:
“华族首领,是来找故人叙旧的。”
方征凛然眉目一挑,那条街门口的守卫都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辛果也吓了一大跳,跪在了地上。
方征转身望着那面容笼罩在黑纱下的女人,尽管他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传闻中她伤了嗓子。但不妨碍方征认出了黑袍下曾远观过的,当时骑乘在双头蛮蛮鸟背上的红衣身形。
那是昆秀营的前统领,传闻被冰夷伤过毒发,故而卸任的,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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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心中一怔:流云不是伤了嗓子,所以发明出一套手语指挥方式吗?怎么现在又恢复了声音?
还是说,她其实一直能说话,但因为某种理由,选择了沉默不言?
方征瞬间想到了子锋的沉默,两代昆秀营统领都如此,是否背后有一脉相承的理由?
不过目下,更重要的俨然是方征如何从她手下顺利脱出。这人和自己,可以说有不共戴天之仇也不为过。若她不是被冰夷伤到,又怎会卸任,被子锋抢去了位置。
辛果看着方征的表情就仿佛受到了某种伤害:“华华华华族首领?你不是什么山野猎户?你骗我!”
她并没有听闻到方征是“某个首领”就惊惧卑小之感,大抵是瑶城里这样的首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方征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道:“对不起,骗了你。我本来只是为了进城时减少些麻烦。”
没想到现在遇到了更大的麻烦。若是涂山月高辛星那些货色,再怎么跋扈,来折腾自己终究站不住脚,奇肱的飞车又不关他的事,杀猛兽的事情闹到国主面前自己也可以推说是对方先动的手。
可是流云这边不一样,彻彻底底的战场结仇。若身份互换,方征觉得自己再用战场上的那套杀她千百遍也不为过。如果她手上有兵的话……
说到手上有兵——
方征忽然发现,情况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坏。他敏锐地观察到,流云居住的地方,从外面看是一间“府邸”,上面还悬挂着精美的绿松石、玛瑙和珠串。但从左右两边的屋宇和后方高出来的屋檐来看,院落出奇地小,就够转个身,院落后面的房子也非常狭窄。虽然外表装饰华美,但实则并不像气派的宅邸。
而且门口的卫兵们虽然都朝她行礼,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却将武器握在手中,锋利的那一面还微微朝向她。
方征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流云的住居,这是在监.禁她。她已经失去了自由。顶多可以走到门口这里来说话。方征猜测,搞不好她的功夫也失去了。这苍白羸弱的模样,方征可没听到她气息和脚步有什么内蕴,就跟普通人似的。亏他还以为流云是个高人把那些掩藏起来。
观察到此节,方征几乎要大笑出声,一颗心也落回了嗓子眼。他挑眉问道:“哦?流云前统领要找我叙什么旧呢?在哪里叙呢?在你的牢里吗?”他把那个“前”字和“牢”字,咬得分外明显。
流云脸色一僵,随即平淡道:“如果你想知道昆秀营统领为什么能说话,就跟我进来。”
她门口的一个卫兵提高声音道:“流云大人——这人可能会伤害您,到时候我们无法向国主交代。”
流云冷笑道:“这位是国主大人请来的贵客,他如果杀了我——不是更好交代么?”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她脸上浮现出混合着冷厉的狠色。但落在方征眼里,却无端有种色厉内荏的虚弱意味。
那卫兵道:“流云大人,请您不要这样说。国主一直很关心您的身体情况。嘱咐我们一定要保护好您。”
“随便你们。”流云疲惫道,转头往那小院子里走,走不了两步就进了门,她回头从门廊里看着方征,道:“还不进来?”
方征这下确认流云真的没有任何杀伤性,他走进去的时候,那些卫兵倒是要求他解除重华剑,搜了一下他的身,然后放进去了。
方征走进来关上院门。这居所的确太小了。屋内就是一张床和一张小桌的空间。方征站在院中更方便。
“如果要藏毒,还有许多办法。”流云讽刺地笑了笑:“牙齿里,指甲缝里。”
方征悄悄把指甲里的小毒片缩进去了不少。流云又道:“武器也有很多种,丝线、软绳,甚至你那根腰带里面也可以装。她们检查得太敷衍。但这倒也不是她们存心想坐视我被弄死。这只是她们无能罢了。”
随即她重重地慨叹:“马虎了、堕落了、松懈了、愚蠢了。”
方征道:“我从来不知道,前统领的语言表达能力这么优秀,那还当什么哑巴呢?”
流云瞥着他:“连子锋的语言表达能力也非常优秀。只好当了哑巴。”
方征心中狠狠一颤,随即漫不经心道:“我太笨了,听不懂。为什么?”
“你一点都不笨。”流云嘲讽地笑了笑,却不回答,转移了话题,“不但不笨,还是个天才。方征,你从来都不知道。虽然大国主今年才请来来参加瑶宴。但自从两年前在丹山山脉中一战后,你就上了她的邀请名单。对你的明察暗访,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当然,你也不要以为只有我们祖姜这样做。其他大国情报网和我们一样发达。”
方征心想:那为何这两年,一直没有大规模的袭击?虽然他华族的地盘,已经变成半开放式的存在,心下也知道容易被探查。但离他最近的虞夷和巴甸,在这两年间都非常安分。夏渚虽然稍远些,但他们结下了飞獾军首领儿子被杀的仇怨后,就没有下文了。方征觉得不对劲。
“所以呢?大国主是为了招降我吗?”方征问。
流云眼中一闪而过憎恶与悲伤:“不仅如此,方征,你的运道来了。就像连子锋一样。赶上了大国主想任用男性的好时机。”
方征惊讶地想了想,难以置信地打量了她几下:“你别告诉我,你就是因为这么无聊的理由,被迫失去了功夫、还被软禁起来的。”
冰夷的毒顶多使人虚弱受伤,怎么可能让一个饱经训练的人,变回普通人。她一定还遇到了其他的事情。
流云愕然,笑出了泪花:“无聊的理由?你错了。这是所谓——‘祖姜百年未有的大变革’啊。”
“变革?”方征吃惊想,那大国主的想法花样还挺多。
“‘我们为什么要那么辛苦’?‘我们为什么不能让男人成为更好的工具’?‘我们为什么既要负担生产又要负担生育’?‘我们为什么不让男人去做更危险更辛劳的体力工作’?她那些提法让百姓听了都好开心。觉得她比登北先帝还要贤明……”流云脸上掩饰不住地青筋跳动,俨然已经到痛苦崩溃的边缘:
“可我们是祖姜的女人啊!”流云忽然大吼道:“我们就是要吃苦流血、忍受着汲井轮般的痛苦,才能生存在这昆仑山的雪原之上!堕落了!彻底的堕落!”
她那样说着,忽然间像一头猎豹般朝方征扑来。她明明失去了力量,动作一瞬间却出奇地矫健,这或许和她从前日日夜夜的训练密不可分。饶是方征机敏先察,又时时防备,只后退了一步,就被她两只手挥到面前。
方征看到她的指甲里有灰黑色的东西。瞬间洒出金钟罩挡了一下,毒粉扑撒在空气里散开。方征屏住呼吸,猛然掐住她的脖颈收拢。但流云的鞋也踩到了他的小腿上。
她鞋尖上似乎也藏了什么锋利的东西,正想努力割开方征绑腿上的皮革。还好方征用野牛皮制成的,十分坚固,她力气不够,才没能刺进去。
“这就是了……”方征放开一点流云的脖子,让她勉强可以喘气,她断续用沙哑的嗓子咳道:“男人力气从来就比女人大。如果你是个女人……我已经刺穿你的小腿了……像你这样的男人……绝不能让她启用……”
方征嘲讽笑道:“该说忠心感天动地吗?那个大国主如此对你,你还替她考虑,拼了命的杀我。我猜你这些毒粉也是在这小屋子里想法子捣弄出来的,这么小的地方,很伤身体,断后路啊。值得吗?”
“才不是为了她。”流云不屑地呸了声,“我只是为了祖姜。我不需要后路。我有十八个女儿了。我从十六岁开始,每年都会生一个。我在昆仑山里练兵,每年接触到外面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我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那些会像猛兽一样把人撕碎的东西……她懂什么。她嫌累嫌辛苦,只有一个女儿。到处去救济、提高什么奴隶地位,天天想着如何让国民感恩戴德,还自以为很英明。她还有脸嫌弃从前的国主们太凶暴。我真想把她单独丢到山下一天,让她知道祖姜外面的男人,不凭借身份地位捧着她的那些男人,真正的嘴脸,究竟都是什么货色。”
方征不禁升起了一个念头,在祖姜这样的地方,像流云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成为合格的领袖吧?她口中的大国主行事,或许在后世和平的年代,会是一位仁慈的君主,却不适合残酷的山海时代。
可惜已经晚了。流云已经从政治权利中心跌落。方征仿佛能看到祖姜衰亡的预兆。
方征不会同情一个敌国的政权,但他想到了那天被治安团打秋风的小屯庄,他同情那些辛苦的百姓,无论男女。方征道:“你们大国主,如果真的愿意为百姓考虑,行善救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国主的心是好的。”流云气道:“但一个国家的领袖,绝不能是吃草的动物,她必须凶暴得足够有力量。二国主在这一点上有天赋,但她太过狭隘狠毒,而且愚蠢。迫不及待地把我毒成废人……很多人都对她寒心了。我从前假装哑巴的时候——”
方征掐着她的脖子问:“装哑巴?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你们昆秀营的规矩吗?”
流云讽笑了下:“你觉得,刚才我说的话有道理吗?那是我二十岁的时候就说过的话,当时在昆仑山深处的兵营里,对面只有她们两个人。大国主还只是继承人,她听完之后对我说:流云,你以后,就不要说话了。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两年前交出昆秀营。我可以忍着不说话。只要我还有兵权。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去做就好了。可是她竟然为了‘提高男性地位’那种愚蠢的理由,罢黜了我。还美其名曰让我养伤休息,咳咳。”
方征一边感慨着她的遭遇,又想到了子锋。流云这种忠心为国不说话的理由,对于子锋并不适用。在远离一切眼线的地方,子锋没有必要恪守着他自己毫无归属感的秘密。
流云忽然又笑了笑:“我知道你想问连子锋。他从前从虞夷流落,被大国主派出去做事时,你曾救过他。你后来一定很气愤。但你还不了解男人?男人就是这种生物呀。”
流云能力强悍,对祖姜又忠心耿耿,但她对于男人的偏见,也已经到了十分极端的地步。
方征冷冷道:“你有你的经验,但那只是你自己的感受罢了,不能一概而论。”
流云道:“连子锋的声音,我听过,他也没有失音。至于他为什么不说话……”她忽然狡黠笑了笑,“我永远,永远不会告诉你。”
方征一听到这话就害怕她自杀,连忙撬开她的嘴。虽然没有搜索到毒囊,但此后流云真的不说一句话了。她拍打着院门,那些卫兵这才打开。她们心有余悸地望着打斗后狼藉的场面,赶紧把方征拖了出来。
“为什么!?”方征困惑地大声问。
流云神色复杂,缓缓关上院门。她那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发力过后的虚弱红晕。
——男人都是卑劣又残暴的生物。世上不应该有那样的男人。
牵心虫会听取记录,定期向大国主“汇报”。那是一种像蜜蜂般转圈,复杂得多的“虫语”。属于祖姜代代流传的神秘驭术。
自从那玩意在连子锋心口上苏醒,流云就再也没听到他说话了。推说嗓子不好,贯彻手语指挥,战场上更能出奇制胜等等,也就骗得过大国主。对于深谙此道的流云来说,知道是肤浅的理由。
他定然也有相似的,为了在心中守护什么,而绝不开口的原因。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困惑又不服气地想,男人都是畜生,不配有坚忍痛苦的牺牲和辛勤绵长的付出。
不配有——她所不知道的——守护一人,万水千山、夜以继日,九死不悔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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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征带着满腔困惑,不得已跟着那几个卫兵离开。
“方征大人,请您跟我们去金秋林苑,瑶宴的客人们都住在那里。”
在远古时代还没有“某宫殿”等建筑称谓,国君居所的叫法都是“帝苑”“帝圃”。方征觉得,应该是因为他们要养动植物。祖姜的奇花异草、奇珍异兽都在那里。所以叫“林苑”。
至于“金秋”的名字……方征问道:“你们喜欢秋天吗?这昆仑山上的秋天是什么样子?”
方征已经知道这个远古的时代,四季时序有了名字。虽然各地叫法不一,但他可以自动对应到春夏秋冬四个季节。
那卫兵灵活地回应方征:“我们最喜欢秋天。秋天有成熟的谷物和果实、有肥壮的飞禽走兽。瑶城还是在下雪,但地里能挖出好多吃的。太阳也经常出来,天空会很高很蓝。”
如今是冬天,天上厚雾蒙蒙,那个卫兵眼中流露出一丝惆怅:
“而且,瑶城只在昆仑山中间,这昆仑山上,有无数的山峰,走也走不尽,数也数不完呢。很多地方是什么景象,其实我们都没看过。”
这倒是实话,方征知道昆仑被称为天下万山源头,很多山脉的发源地都在昆仑山中。它是巨大山系的主干。从地质学上来说,它又是板块大陆的交界处隆起的巨大弧度。瑶城的位置,只是某个靠近山系内围,海拔较平缓的两座峰头间所兴建的一座都城。尽管在这雪线上修建容纳几万人的城池已经是个奇迹,但它的占地面积比起昆仑山脉来说,仍只算得上沧海一粟。
方征心中感慨,昆仑山横跨两大阶梯板块,地理环境丰富。可以说是气象万千。穷尽人之一生,怕也是看不完它的“秋”字。方征忽然很能理解后世衍生出的昆仑神树西王母不死药之类的传说。
那个念头再次萦绕在方征心头:山海时代,既然有建木、有昆仑。到底会不会有长生之法呢?
当然,这一路方征无暇想得太多,轻轻放过这缥缈的问题后,他满脑子都被流云“知晓子锋能说话但不告诉你理由”吊得抓耳挠腮,恨不得现在就揪着子锋问个明白。但方征又想,既然之前都问不出来,子锋想必一定有无法诉诸于口的理由。”
可自己学写字的进度……在子锋无法语言表达教授的节奏下,非常缓慢。方征还记得在奇肱山谷里胡天胡地的那几天。倒是多认了几个字,可被那啥一打乱,自己又差点忘了。子锋不算是个严格的老师,自己也没做个自律的好学生。
子锋没有出现,自从方征进了瑶城后,一次也没听见他在附近的声音。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人太多,每次方征搜寻时,噪音和干扰都比从前多得多。
——你究竟在哪里?
方征忽然被自己吓了一跳,他刚才第一次发现,他在想念子锋。
我没有想念他!方征在心里严厉地责备自己:我只是想弄清楚真相!他努力忽略心头异样的躁动,和情不自禁发红的脸颊。
方征在这一路上都无暇欣赏瑶城的风土人情,直到双脚跟随卫兵来到一所轩敞开阔的林苑附近,才有心思好好打量。
这建筑群落和最开始辛果她们把白牲赶过去的祭坛是互为犄角的关系。林苑外围驻守着许多全副武装的士兵。虽然叫“林苑”,但没有看到任何一颗高大的树,估计是为了防止有人使坏。只遥见里面栽种着许多低矮的花草,在冬天都五彩缤纷的。
所有的建筑都是独栋式的小阁楼,间空不大,一眼望去足有上百栋。木石结构外面都用牛奶和糯米灰涂成了白色。
里面看上去已经住了不少人。方征的察知力立刻感觉到,几栋楼的死角处,有人正在围殴争斗。当然他们的声音没有明显地传出来,外面的卫兵都还不知道。
方征似笑非笑:看来住在这个地方,相当有挑战性。
这里汇聚了祖姜大国主请来的大小部落首领。相当于迷你版的社会缩影。顺利全须全尾参加瑶宴的自然是强者。不知祖姜的大国主会不会在某个视线好的瞭望阁楼上,观察检视这些“玩具”们的一举一动。方征想,这真人版的火拼血腥甚至死亡,可比后世的电影好看多了吧。她可真会折腾。
交接的卫兵带着方征往里面走。方征注意到她们没有穿着甲胄,却穿着似金丝银线护住胸腹的软甲,造价不菲。除了美观之外,想必也有非常好的防御功能。方征知道,能在帝苑当侍卫的人,恐怕都隶属于祖姜的贵族后裔。这其中很可能有涂山氏和高辛氏等放狠话要报复他的家族成员。
可是方征决定住在这里。他来祖姜最想做的,是弄清楚该国对于华族山谷的威慑力究竟有多大。从而采取相应的方案抵御。这一切都要见过那位大国主之后再说。
看来,方征心想,他不仅要想法办法在雄性竞争中存活下来,还要防备这些卫兵们受高辛星等人指使来暗算他。
那些卫兵把方征带到了一栋独立小楼前,外表看上去像个四合院,进门后方征讶异地发现,里面竟然是三进的结构,有十多间木质隔间,像后世的厢房。
“我一人住?”方征惊讶地回看她们。
有个卫兵不时流露出傲慢视线,不冷不热对方征道:“是的,大人。”
“房间这么多,会不会安排其他人?”方征挑眉问。
“一般不会。”那卫兵声音更冷了,“毕竟其他首领,基本都带着护卫。和人挤就更住不下了。”
方征这才知道,原来被使者邀请前来参加的宴席的首领们,大都带着自己的亲信和仆从。无关人等虽然不能参加瑶宴,但他们在城里逛一逛是被允许的。许多部落首领就带亲族或继承人来长见识。当然,如果在城中邂逅一些美丽又有身家的女子就更好了。祖姜的女子只要愿意,是允许嫁出去过夫妻生活。这曾经是祖姜明令禁止的一项规定,在那位大国主上台后,也宽容地放松了。
方征也获知了,被邀请住在金秋林苑里的客人类型,虽然都为参加瑶宴而来,但动机很不一样。
第一种是缴纳贡礼来参加瑶宴的部族领袖。他们多半是仰慕祖姜的国力想要成为附属。祖姜大国主对于这种主动归附的,只要贡礼充足,都来者不拒。谁不希望自己的附属部落越多越好呢。这些人与其说是参宴,更像是展示性质的外交。他们会把贡品礼物摆满院子,方征一路走过来的时候,看着那些廊柱下有的拴着锦鸡、狸猫、甚至几只活孔雀。门口也挂满了他们自己带的彩帛等织物。他们被安排在更为宽阔的院子里,热热闹闹的起码有一百多人的声音传出来。
第二种就是祖姜大国主派出使者去邀请的了。通常是大小部落的领袖或身强力壮的继承人,带着一些仆役,这些英雄们跋山涉水,路上自然会遇到很多不可预知的情况,有不少都和族中强者同行。再是小部落或独行侠,也至少要雇个向导挑夫上昆仑山。他们的院落里总是传来兵器砰响,方征竟然看到了有个人把枪戈茅鞭等挂了一院子,几个黑脸的强壮武士围着他们的继承人,对路过的每个人都投以虎视眈眈的视线。
方征在询问后,得知有世仇的夏渚,并未派使者来祖姜。这倒是正常的。但他没想到虞夷和巴甸也有使者前来,当然不是他们的国君。而是相当于庆贺性质的外交,派来一些年轻人“开眼界”。巴甸倒还罢了,方征心想,虞夷居然也愿意派人给大国主面子?他们不计较连子锋的事情了?还是说,区区一个连子锋,不至于让祖姜和虞夷翻脸?虞夷的使者,又会如何看待“改换门庭”的子锋呢?
不管怎么说,方征终于弄清楚了,像自己这样,单独前来,没有个仆从,空着手不带什么礼物,孤零零的一个人,实属异类。
他的房间住所虽然有三进十来厢,已经是这里面最寒酸最小的一间了。怪不得有个狗眼看人低的卫兵,总是对他投以傲慢的神色。那想必也是大贵族家里出来的,自家的后院都比方征住的这间大。
方征懒得理会,他把院子门一关,就开始捣鼓自己的事了。院落里绮丽的珠串和黄金装饰并不能吸引他的兴趣。那些东西镶嵌在上好木料制成的家具上,或是悬挂在屋宇下方。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叮叮作响声。
方征一边磨重华剑。这把剑刃从来不卷。但方征还是时常磨砺。屋内有十几桶冰凉的清澈净水,有几桶里的雪还没有化尽。看来这些水桶里的水是由仆役每天捧了雪,化在里面。方征取了一桶来磨剑,墨色剑身浇雪水磨洗,看上去更加黑亮。
方征刚磨好剑,忽然院门就被踹开了。
几个身量壮实的人牵着几只猎犬站在方征门前,他们披头散发,头顶画着一个杯子形状的黑色花纹。他们口音浓重,但方征脑海中的转化,也勉强听懂了。
“就是你!”为首的那黑头人朝方征吼道:“就是你把九黎人弄走的!”
方征从来没见过这个部族,但不妨碍他忽然之间,脑中又断续冒出一点关于这个部落的信息。
当年九黎人在苍梧之渊上看守舜的陵墓时,抵御过很多敌人,结下了不少仇怨。其中一个部落,在湘水的东北方,他们叫做犬封。
犬封国的人训狗很厉害,他们有个首领叫做大行伯,几年前被九黎族人杀掉了。所以犬封人这几年一直卧薪尝胆,苦练战斗技能,势要找九黎部落复仇。
复仇在这个时代,并非是纯感情性质的东西,对于小部族来说,这是维系力量、让全族有目标导向、划分敌友的重要手段。
结果没想到,后来他们终于全副武装出动,却扑了个空。苍梧之渊的险峻的大平台上,九黎人走得干干净净,只有他们的干栏式建筑和许多猪粪,等待这些满腔怒火的战士们。
他们又费了很多功夫,终于弄清楚九黎部落的去向——原来他们并入了一个名叫“华族”的部落。
冤有头债有主,按照规矩,他们就把敌对目标变成了华族。只不过这部落的具体位置,他们也一直没找到。
所以来参加瑶宴的犬封族战士们,听到华族首领住在这里的消息,自然怒不可遏地第一时间过来寻衅。
他们看到方征就一个人,都露出了更惊喜的表情。
本来想的是一场恶战,都做好负伤的准备了。犬封部族的战士从来不怕受伤流血。他们是典型的男子父系公社制部族。战伤是勇士最好的勋章。
不过既然对面只有一个人,他们都有点遗憾,看来这回捞不到什么“勋章”了。这心情很快又换成了该如何处置方征才最能彰显他们战胜敌人的荣光。
方征无奈地想——素不相识,就被当成了敌人。左右无法讲道理,先全打趴下再对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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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很久以前驯化了狼,才逐渐变为如今的狗。犬封人的这些狗,还未完全脱离狼性,一只只龇牙咧嘴的。面露凶光,滴着口水涎液。
然而当方征持剑往前一跨,那汹涌的威压立刻让几只狗的尾巴笔刷似的“噌”地夹紧。它们不安地呼噜着,森白牙齿磨着。它们知道这是个难缠的强敌,它们选择提醒主人。这几只狗呜呜叫着去蹭犬封人的裤腿。
可是心性强悍的战士并不为之所动。他们踢着夹尾巴的狗:“跟老子上!!”
动物天生害怕火和兵器,他们以为这几只狗看到方征那柄剑有所忌惮。这几只都是族里富有战斗经验的老猎犬了,照理说,不该犯怯懦狗种的毛病。
不过,犬封人又心大地想,毕竟是畜生。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们率先咆哮着冲过去砍方征。那几只狗只好如离弦的箭一般,一同扑上去撕咬方征。
犬封人挥舞着石斧石矛。为首的犬封人是从前被杀死的首领大行伯的儿子,他年富力强,这回来祖姜参加瑶宴,也雄心勃勃地准备“睡遍祖姜的娘们”。在金秋林苑里的私斗是心照不宣的竞争,他就更卖力了。
方征站定原地,等待着所有祖姜人的斧戈长矛、还有狗的牙齿,全都要触碰他身上的那一刻,忽然发出金钟罩。他们就像扎在一堵硬邦邦的墙上,那几只狗更是差点崩碎了牙齿。都被自己的力量原封不动的加诸回身,弹飞了回去。
那些人力气不算小,但金钟罩作为能反弹的防御法门,他们力气有多大,就相当于有同样多大的力气打在他们自己身上。这些人难以置信地倒在地上,惊疑未定地看着还气定神闲,甚至都没有出手的方征。他们无比震惊,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巫法!”大行伯的儿子哆嗦着,咬牙切齿站起,不服输重新劈砍过来,吼着:“去死!”
方征略一挑眉,这倒是个不服输的战士,金钟罩短时间内不能用第二次。方征就挥出长剑,“铛”地和他格挡在一起。随即方征讶异:这人的力气,的确不可小觑。
方征自己的体质,是经过龟甲上功夫加持过的,第一第二式的修炼中,也提升了他自己的力量。重华帝剑坚无不摧,凭这两点,能接下他剑势的人,实在不多。
他们相持凝固了一瞬间,随即重华剑就如砍瓜切菜般,把那犬封族长的大石头斧子从中劈开,就像剪刀剪纸似的。
忽然间一只最大的狗从侧面往方征扑来,是那个犬封族长的狗。它虽然害怕方征,但忠心耿耿。眼见主人快受伤,不假思索地扑到那剑上,用血肉之躯去挡住势如破竹的剑势。
方征瞬间紧急撤力,这并不容易,但他还是惊险地刹住。甚至后退了一步。剑身在那狗的腹部割了一道浅浅的伤痕。如果不是方征能收放自如,这剑瞬间就会把狗劈成两截,变成两张断口光滑得没有一丝锯齿的狗皮。
受伤的狗呜咽着倒在一旁,那犬封族长愣住了。他的石斧头已经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破烂块。刚才那瞬间他根本来不及躲,如果没有方征主动撤力和这只狗在中间的缓冲,他现在跟那堆破石头也没有了区别。
“畜生尚有此情义。”方征叹息着,心中浮现出一丝伤痛,挥手对那犬封人道,“你赶紧给它包扎治伤吧。我不跟你们计较了。”
其他犬封人脸色一阵红白,他们来寻衅本来抱着“把方征吊起来打”的心思,此刻却这么多人打不过他一个,都觉得十分颜面无光。这些汉子大男子主义很重,梗红脖子粗着。他们想再来会会方征,可是族长的败北,和刚才方征见鬼般的反弹力道,都让他们不知所措。此时他们豢养的猎犬,全都在轻咬着他们裤边,似乎在告诫他们主人远离危险。他们这时候才懂得了这些狗儿并不是怯懦,而是方征太强悍。
所以那句平时换做其他人,一定会被他们当做挑衅的“不跟你们计较”,由方征嘴里说出来,他们竟然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只是很难堪。
族长那只狗的腹部伤口虽然不深,但也流了些血。它倒在地上,撒娇似的唤出湿润的呜噜声,一双黑漉漉的眼珠目不转睛盯着平时不常表达情感的主人,似乎在说:我很痛,来把我抱起来夸一夸,揉一揉,可以吗?
犬封族长颤抖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正准备去抱那只忠心护主的狗。一道巨大的黑红色唰地蹿过来,快得根本看不清。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嘶吼声,那只狗湿漉漉的黑眼睛瞬间失去了光彩。
院落里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饶是以方征的眼力,刚才那一瞬间,也只看得清是只大动物冲过来咬死了那只狗,又快又狠,一嘴就撕开了它的腹部。
那畜生咬死了狗,下一瞬间准备咬向蹲在旁边犬封族长。他的手还没收回去,却眼睁睁看着狗儿被咬死,男人的眼里毫无征兆地滚落出泪花。他呆住了,来不及反应。
方征冲出去一剑挥向那只畜生,它感知到方征的威胁,迅速灵活地跃开,落在门口。方征这一挥剑,救下了那个族长。这时候大家才看清它长得什么样。
那也是只像狗的生物,但是脖颈边有狮子似的鬃毛。它的利齿和爪子好似虎豹,浑身上下都是紫黑色的,嘴边滴血的模样,宛如地狱的恶犬。
其他狗全都毛发直耸,喉咙间阵阵低沉撕咬。它们不再提醒主人要逃,就像是明知会死也要抓咬深恶痛绝的敌人,绝望又愤怒的模样。
方征看得出来,这种狗很像祖姜境内随处可见的狮子狗。这只比它们都大一些,而且颜色更深,它脖子上有个绿松石的项圈。方征挑眉按剑,指着门口出现的人。
门口站着几个眉目桀骜的女人,她们的眉眼很像高辛星,估计是她本家的姐妹,氏族的高贵女人们。其中一个穿着守备军的金银软甲。方征一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个守卫估计也是高辛氏的,带着高辛星的小姐妹们进了金秋林苑,找到方征住的地方来挑事。当初在昆仑北境,方征杀了高辛星的战兽【犭颉】,就此结下了仇怨。她放狠话说要到瑶城里来算账。眼下应该就是第一波账了。
“我跟你们拼了!”犬封族长看着地上狗儿肚腹被撕烂的惨状,双眼赤红地怒吼着往门口冲去,那些犬封族战士和剩余的狗也跟在他身后。他们才不管这是不是祖姜的高贵女人。狗也是他们的好兄弟,犯兄弟者都要死。
“无关者,都清了。”那几个女人只是看着方征,在她们眼里,咬死只狗或者人根本不算事,那都是些蝼蚁,不值得费心。她们冷漠地示意了一眼那只紫黑色的恶狮子狗。它磨牙蓄势待发。
方征忽然窜出去,快速拦住就要把自己送到那地狱恶犬攻击范围内的犬封人。
“一群没脑子的热血笨蛋。”方征露出无奈的表情,“这些女人是冲我来的啊。”
“我管她冲谁!!她们去死!!”
方征拍了拍犬封族长的肩,“好吧。那就跟在哥哥我后面。”
那犬封族长一脸莫名地看着忽然就自称“哥哥”,这年龄明显比他们小很多的年轻人,怎么就有一股强悍又富有领导力的气场呢?
不过,就对方的实力,别说叫哥哥了,叫父亲都行。
“好!我们跟着你!”
犬封族人头脑简单,关于华族首领的仇恨,又让渡到了祖姜女人身上。其实刚才方征搭救那族长之际,他们在脑海里就自动用“共同战斗的交情”代替了“九黎人的后台”这种强加的仇恨链。他们脑容量不够,装不下那么多。非黑即白,一旦接受了他好的一面,过去的都一笔勾销。
方征颔首,沉下气来问那几个女人:“这就是祖姜的待客之道?”
国主给宾客安排的庭院,她们怎么敢?
“是考验。弱者没有资格参加瑶宴!你们有本事就去告!”那几个祖姜女人振振有词。
看来祖姜内部的卫兵,对于这些瑶宴的宾客,能用“试身手”的理由来发难。够胆来参加,就安危自负。毕竟广义上来说,所有男人在祖姜女人眼里都是食物或工具。
方征掂量着手中的剑,回头招呼那些犬封男人道:“打架,学着点,”
随即,方征率先迎上那头扑上来的恶犬。如果祖姜这些狮子狗是藏獒的前身,它应该就是最凶残的那种獒类。关于獒的什么九犬一獒、越四尺为獒、能猎虎豹之类的传言,方征断续也听过。但这是远古时代,更神秘更古老的品种,是山海时代残酷的野生环境中生长出来的猛兽怪物。
祖姜的女人们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这几人应该都是军旅出身,虽然现在换上日常的衣服。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有凛冽杀机。
方征带着这群犬封人和他们的狗,与祖姜女人与她们的獒缠斗。方征一个人负责了大部分。他要全神贯注地对付那只獒,还要抽空从危险关头救一下和祖姜女人们对战的犬封人。
祖姜女人不相信方征一人竟然能对付得了那只狮子狗。虽然祖姜境内到处都有狮子狗,但这只是当初国主赐给高辛家最好的獒种之一。是天赐的九犬一獒,咬死了它所有的同胞兄弟,又吃掉了它的母亲。
她们训练了很久,还辅助有药物。它不但有强悍的体格和尖锐的牙齿爪子,而且它狡猾,又特训过人类的作战方法。通常十余人合围。它都能找到对手弱点一一击破,从无一例失手。它的战斗力,在祖姜的战兽中,能排进前十。
此刻竟然奈何不了一个方征?
方征也是大为惊讶,他居然一时半会杀不死这只大狮子狗?不算上被操控斩杀的马腹,当初那些兕、蛊雕、【犭颉】等猛兽,哪一个不是“三板斧”就被解决掉的?
这恶犬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简直就像会读心,所以能避开好几次方征的致命攻击。当然,如果它有人的思维,也会对方征的身手非常震惊。
到底还是方征更狡猾,狗的牙齿咬过来时,他佯装因为避让而摔倒在地。随即他立刻屏息凝神,假装摔晕过去,呼吸走茬,十分微弱。那狗狐疑地慢慢靠过来,发现方征似乎真是昏倒了,心脏频率微弱。
那几个高辛氏的女人一见方征倒了,都大喜过望,更振奋地挥动鞭子抽开犬封男人的包围圈,一边指挥那只恶犬。
“咬死他!”
犬封族长则更加愤怒揪心,好不容易才有个共同战斗的“哥哥”,居然就这么死了?
高辛氏的女人高傲道:“你们如果现在投降,我们还能给你们留血种的机会。”
实则是祖姜女人喜欢战斗系的男子,她们看着犬封男人精壮结实的身体,是个聊胜于无的选择。她们信奉越多的男子能让她们的后代更强大。当然,这要犬封男子愿意尽心伺候。
“你放【】!”那个犬封族长更拼命了。祖姜女人没想到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完全不给她们面子。她们恼怒地指挥那头黑紫恶犬,命它咬死方征后加入战局。
就在那紫黑犬终于亮出獠牙,准备咬下方征脖子时。它忽然浑身都发出警报,瞳孔收缩想往后退去。可是方征不给它逃命的机会。他拇指亮出的毒片,自下而上,从恶犬防御最薄弱的后腿外侧划过,一路刺到了它的肚腹上。
方征那只手本来毫无生气地垂着,在恶犬在他身上嗅来嗅去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形成了一个臂弯般的环状,包围了那只不自知的猎犬。后腿又是它的獠牙一时间照顾不到的地方。而在它专注进攻的一刹那,更是会暂时放松周身防御。
紫黑恶犬呜咽着,从后腿到腹部一路毒发溃烂,发出滋的冒烟声,然后倒在地上不再动弹。
那群祖姜女人中,有个人痛苦地呼喊了声:“玛鲁!”忽然发疯般朝方征冲来。
但是其他女人同样脸色大变,其中两人却是甩着鞭子把那发疯的女人往回卷:“走!”
方征见那疯子般的女人五爪伸成钩状往方征抓来。她的指甲很长,却是肉粉红色的,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方征计算着,在她还没挨上自己的时候,背后的两道鞭子,已经卷住了那女人的腰身往回拖。方征站在原地,露出漠然的表情。
没想到那女人虽然被同伴拖回去,却露出一个得逞般残忍的微笑,伸出舌头在嘴唇边舔了舔。
方征这才暗道不对劲,他急忙屏住呼吸,可是好像也没闻到什么东西。他担心那女人指甲里撒了什么无色无味的细小粉末。
那几个高辛氏的女人当机立断退出院子,远远还听到有训斥声:“不能用那个!被大国主知道了会查——”
方征连忙检视自己身体,却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异样感。但这并不能使他轻松,谁知道是不是和奇肱族长的药水一般,潜伏发作的东西?
那些犬封族人倒是喜出望外,他们乐呵呵围过问候“哥哥”的安危。豪爽地拿来了酒水吃食,在方征这里庆祝了一下午。直到方征屡次说他困了,才把这群热情的笨蛋赶走。他们族长还说以后就跟着华族大哥混了,把方征搞得哭笑不得。
所有的犬封人和他们的狗都走后,方征甩着头迷迷糊糊倒在床上。他感到头火烧般的烫,不像是醉酒,倒像是发烧了。
果然刚才最后中招了……方征头痛欲裂,酒意就像发作的引线,带得他浑身冒汗,虚弱地倒在床上。
那无色无味的药是迷药,它有强烈的致幻和迷魂作用。但它并不是一般的迷药,它能勾起人心底最痛苦的往事,无论埋藏得有多深,然后把人困在其中。很多人因此发了疯,或是禁受不住,在昏迷中杀死了自己。
方征在昏迷中看到一个高大的台子,他最亲的人被绑在上面,面前都是准备焚毁的书。
“同志们!看到这上面‘康熙’两个字了吗?这是封建专.制君王留下的糟粕、大毒草!”
那人被拷在椅子上,气息很微弱,他背上有鞭伤,还没有上药。
“《山海经广注图》只是吴任臣在康熙年间重刻的……”台上微弱的声音,没有人听得见,“是明朝大师胡文焕画的……跟康熙没有直接关系……它里面是地理……生物……远古文化……”
“方某于1958年去辽宁某县,借考古名义深入乡下某村,那里曾是xxx团部据点。方某离开该地时,带走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方某随后和罗某申请婚姻关系,对外宣称孩子系他们亲生。罗某病逝于十年前。有理由怀疑,方某带走的是xxx投降军官后代,并借机向xx联络,持续泄露xx机密——”
“那不是什么后代……那是我的儿子……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少年扑到那人批.斗椅前面,抱住了那人的腿。他身边有两个带鞭子的人,朝他抽下去。小孩连忙抱头蜷缩成一团躲鞭子,然而还是被抽得满地乱滚。
“别打了,他还小!”那人绝望道,“这是我的错场——都是我的错——我全都承认——带我走——带我走吧——”
不要走——您不要走——
方征抬不起手来,他又变回了那个虚弱的孩子,只知道在黑暗中哭泣。
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不会有人关怀他,不会有人照顾他的伤势,他失去了一切,什么都没有了。
到处都黑得要命。这里也一样。他曾经难得地付出了真心,却又被那个人背叛。于是他又回到了封闭的暗处,内心弱小的那个自己,依然躲在角落哭泣。他张牙舞爪的凶悍武技、敏锐头脑和刚硬的心肠,都是尖刺的保护伪装。因为这世上,没有人能救他。
隔着无数尖刺,方征遥遥看见,子锋的幻影在外面,子锋焦急地触摸那些尖刺、想要折断、想要挤进来、想要靠近方征身边。方征虽然知道这只是幻象,仍然恐惧得后退几步,软弱地抱头蹲下。
——不要进来。不要打碎我的防御,不要强势进入我的心,不要触碰我深处的痛楚。
——不要再让我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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