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节
,火光映在他脸上。我问他:“诗难道不是要读出来的吗?”
他抬起头看我,看了一眼,眼神平静,眼光闪闪,又低下头去。他读诗。
他读《A Former Life》。
他读:Long since,I lived beneath vast porticoes.
他读:Solemn and mystic, with the colors which
The setting sun reflected in my eyes.
他读:They were my sla(.)ves - the only care they had
To know what secret grief had made me sad.
他掩上了书,点了根烟,看着壁炉。火光在他脸上烧出了点血色。
我问他:“你喜欢这首?”
他抽烟,说:“你们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那么高?很贵的牌子吧?”
我说:“很贵的牌子的目标群众文化层次也不一定很高,只是定位定高一些,让那些目标群众感觉自己的文化层次很高,给他们营造出一种高人一等的错觉。”
他转过头脸来,看我,不无讶异:“你们广告人都虚伪地这么真实的吗?”
我说:“我们彼此彼此吧。”
他笑了,伸长腿,手撑着地毯,斜着身子坐着。人怎么能用这种姿势坐着?坐不像坐,躺不像躺。
他永远都处于这种无法被定义的地带。
他不说话了。我说:“我小时候学到的是,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但是我现在贩售审美。”我说,“告诉我美是用来被欣赏的人,后来又告诉我美是可以被贩卖的,她说世上多数人,庸俗的人不知道美是什么,需要别人告诉他们,你就当做做好事吧。”
他说:“那总比贩售审丑好吧。”
我说:“我也有做人的底线。”
蜀雪笑出来,说道:“我还以为广告只是为了利益的最大化,什么都可以包装,什么都可以利用,是不讲美和丑的,只讲效益。”
我说:“你说得没错。”我说,“人不能总想回到小时候。”
他说:“我就不想回到小时候。”
他没有说下去,侧着脸看壁炉,看火,抽烟。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波德莱尔诗集的封皮,那封皮是好多黑色的花。
他的头发垂下来,他把它们扣到耳后。
美是可以贩卖的。美的价格有时候还很低廉。我想回到美是用来被欣赏的小时候,可是我已经处在贩卖美的状况里了,我回不去了。我看着蜀雪,我忍不住去亲近他,去亲他。我明白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他歪歪斜斜,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他明码标价出售自己的身体。他坐在壁炉边穿白色衣服,黑色裤子读诗。读前世,读海面上的金光,读叫人悲伤的秘密。一些矛盾的,不可兼得的东西在他的身上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我一直在寻觅的一种平衡。我找到了他。找到他,我失去了平衡。
我忍不住和他分享,告诉他,你知道吗,这里的阁楼能看到星星。
他说:“你来接我的时候就说过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不耐烦,听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问他:“你去看过了吗?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他没说话,继续抽烟。
我和他一起去了阁楼。可惜那天的云太厚了,我们什么星星也没看到。我们在阁楼的地上躺了会儿,蜀雪坐到了我身上亲我。我知道星星都去哪儿了,它们躲到他的头发后面去了。我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他的眼睛。
在这儿呢。
在那儿呢。
我给珠宝品牌做的广告提案是拍一枚戒指的前世今生。提案很快就通过了。我要找一个模特,找了好久,国内,国外地找,后来找到一个中俄混血的男模,我让发型师把他的浅色头发染黑,接长,我给他穿上白色圆领毛衣,深色牛仔裤,戴上眼镜,我让他光着脚坐在一个壁炉边上读诗。他身后是红丝绒的帷幔,像窗帘,也像剧场的幕布,长长短短,一层叠着一层,好像一世盖着一世。
蜀雪喊了我一声,我看他,我看到他。
那个模特和他一点也不像。怎么可能呢,我完全是按照他的样子去找,去描述,到头来找到的人和他一点都不像。
是我没有描述清楚他的样子。我描述不好,讲不清。
我得再仔细看看他。我看着蜀雪,意外地是,蜀雪也看着我,目不转睛地,他问我:“业皓文,你在哭吗?”
我点头,我说:“不行吗?我刚才吓得半死,现在才缓过劲来,不可以吗?”
他说:“那我……那你希望我现在怎么做,你要纸巾吗?”
他看上去很紧张,生怕做错什么似的,他看上去还很需要一个答案似的。
看到别人哭,难道都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做的吗?
他是怎么长大的啊?
6.
(上)
对啊,他的出生,他的背景,我又知道多少呢?他不和我说这些。我们没有聊得这么深入过。他不给我了解他的机会。他不让我了解他。因为我只是他的客人。因为我一时的鬼迷心窍,害得他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我还要求他对我掏心掏肺,我未免太过分,太自我。
我仅知道他是风顺人,家里父亲和爷爷都是医生,我曾经以为冯芳芳是他妈妈,我曾经以为他和家里闹翻了,只有他妈妈还关心他,爱护着他,和他一起搬家,来到了融市。
我的“以为”是错的。
冯芳芳是尹良玉的妈妈。尹良玉生长在单亲家庭,他跳融江自杀后,留下冯芳芳一个人。我第一次和蜀雪一道去附一院看她时,她仰面躺在那里,双眼紧闭,皮肤蜡黄发皱,身上一套洗得泛白的病号服,头发发根是白的,发梢是深褐色,见不到一点黑,稀稀落落就那么几根,贴在浅蓝色的枕头套上,她的胸膛不起伏了,只有仪器上显示着她的心跳,血压,显得她好像还活着。一个护士在给她挂水,看到蜀雪,点了点头,张开嘴巴,还没出声打招呼,冯芳芳就呻吟着睁开了一只眼睛,左眼,望向我们这儿。她的胸膛随之剧烈起伏了两下。有气了。活过来了。她的右眼眼皮跟着剧烈颤动起来,睁开的意愿十分强烈,但她只能睁开左眼,只能抽搐着左边脸庞看着我们。
我那时还颇为感动,心里想,难道这就是母子间的心灵感应吗?母亲和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句话不说,一眼都还没看到就可以感应到彼此。
护士走了之后,蜀雪说:”我要帮她擦身体了。“
他去打了盆水,回来后拉起了病床周围遮挡的帘子,我避嫌,站在帘子外,两人间的病房里那另一床躺着的也是一个中风偏瘫的病人,一个中年男人,情况比冯芳芳好一些,两只眼睛都能睁开,双手能动,就是手一直发抖,就是看着我,嘴唇一直在哆嗦,眼看口水要从他嘴里流出来了,我抽了两张纸巾塞在他病号服的衣领里。男人看着我,眼眶湿了。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手碰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没说话,我应了一声,欸地一声,听上去像在答应他喊我名字,或者喊我什么。儿子,孙子,什么都行。
蜀雪从帘子里探出半个身子,问我:“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请假了。”
蜀雪笑笑:“业总,怎么老是请假啊?”
我说:“我们搞创意的,老在办公室待着哪能有什么灵感啊?”
一般人肯定会接着问,哦,那你最近在忙什么要灵感的东西啊。有的爱说笑的可能会调侃着问,那你手下的人也这么老请假找灵感,你给批吗?
蜀雪什么也没说,闪回了帘子后头。他的影子映在薄薄的帘布上,他时而弯下腰,时而张开手,他一声不吭。偶尔,我听到冯芳芳呜咽的声音,像领地意识很强的野兽试图驱赶入侵者似的。
没多久,一个护工打扮的女人进来了,看到我,笑了笑,从腰间抽出块小毛巾就往那抓住我双手的中年男人脸上抹,她看着我擦着男人的脸,说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爱瞎招呼人。”
我说:“没事的。”
她说:“我是这床的护工,姓王,其实吧,这一房都是我照料着的。”王护工问我:“你是冯阿姨的……”
我说:“他儿子的朋友,姓业。”
王护工抹完男人的脸了,抹他的脖子,抹他的手,长吁短叹:”小伙子也不容易啊,什么都亲力亲为,一把屎一把尿的,冯阿姨,唉,倔脾气,以前八成是个女强人!受不了自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
男人嗷嗷地干嚎了两声,王护工给他递水,帮他把床摇起来些,和我继续说:“老和他撒气,他也不生气,这不快一年了,我愣没见过他眉头皱一下,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看这小伙子倒真是个孝子,欸,你们要请护工吗?”
蜀雪喊了我一声。
“业皓文。”他喊。
我忙钻进帘子里,蜀雪帮冯芳芳收拾好了,换了身衣服,他正拿着柄小梳子,他说:“你帮我把她扶起来一下。”
我抱住冯芳芳的肩膀,扶着她。冯芳芳好瘦,身子很冰,身子僵硬,身上一股怪味。蜀雪也闻到了那怪味道,手伸进被子下面一摸,说:“这是小业。”
他把手拿出来,放下梳子,在水盆里洗了洗手,从床边推出来一张轮椅,把冯芳芳抱到轮椅上。我问他:“怎么了吗?”
他说:“尿裤刚用完,就和我来这么一出。”他看着冯芳芳,“没事,反正也不是我洗。”
说着,他掀开被子,卷起床单,抱着就出去了。我看看冯芳芳,她正看着我,混浊的眼睛里一片雾。
我和她打招呼:“阿姨好。”
我说:“我和蜀雪是大学同学。”
冯芳芳呻。吟了声,我说:“我是他学弟,不过我不学医,我学传媒的。”
冯芳芳又发出沙哑的一声低吟,脖子往床头柜的方向一伸一伸的。我看到床头柜上的水杯,拿给她,把水杯里插着的一根吸管放进她唇间。她抿住吸管,我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说:“阿姨,我们下楼去转转吧?等蜀雪回来,一块儿下去走走吧?“
蜀雪回来了,换来了新的床单,手里还抓着包成人尿裤。
我走到帘子外面去。我和蜀雪说:“天气挺好的,带阿姨下楼走走吧。”
他没回答。我说:“你不介意的话,我带她下去走一圈?”
蜀雪拉开了帘子,看看我,冯芳芳还坐在轮椅上,一张脸板着,眼神是空虚的,没有焦距的,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印象里,她再没有别的表情了。
我去推轮椅。蜀雪没有阻拦,可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上我。我带冯芳芳去楼下转了一圈。我回到病房时,蜀雪坐在窗边打盹。我把冯芳芳抱上床,他揉开眼睛,看我,他说:“走吧。”
他说:“也耽误你够久的了。”
我说:“去附近吃点东西吧。”
我们去医院附近吃麻辣烫。店很小,油烟味很重,蜀雪说:“来这种地方吃东西,业总还是第一次吧?”
我说:“不是。”
我问了句:“你妈妈这样多久了啊?”
他说:“挺久了。”
他不否认那是他妈妈。
他是不是很需要一个和他有心灵感应的母亲?哪怕这个母亲仇恨他,哪怕他仇恨这个母亲。要是我大学修的是心理系就好了,也属于医学院,我成了心理医生,我和他重逢了,我就和他说,你好像有点抑郁的前兆,这样吧,你来我这里,我免费给你诊疗。我们再不是主顾的关系了,我们做医生和病人,你多告诉我一些你的事情吧。你移情到我的身上也没关系,我最多被诊所开除,我最多被吊销执照,最多不当心理医生了。我们去非洲看大象。
他笑着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干这一行。”
我说:“看出来了,你卖这个价钱,不像是为母急病筹钱,这得筹到猴年马月啊?“我说,“卖肾还差不多。”
蜀雪还笑着,点了根烟,他不吃了,剩下大半碗麻辣烫,就抽烟。我问他:“你家里其他人知道你妈妈的情况吗?”
他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了桌上,那张桌子好油腻,好脏,他趴着,说:“我家里其他人……“
他没有说下去。
我不好问下去了,我怕触动他的伤心事。我怕他一想到我就想到我是个会问他让他伤心的问题的人,以后再也不搭我的顺风车,再不找我参与他的日常生活了。
他没吃完的那碗麻辣烫,他说要打包,我说,不要,我说再坐会儿。我拿过来吃,他看看我,还趴着,转过脸,不看我了。他也不抽烟了,香烟一直夹在手里,那根烟一直在我眼前烧。我在桌子下面,轻轻用脚碰了碰他的脚。他没有动。一动不动。
我还是从秀秀那里知道,他留着他的旧诺基亚,是在等自己家人打电话过来。
那天,我们在风顺,在我家吃晚饭。我和秀秀很长一段时间没回风顺了,母亲说惦记她,喊她回去住一阵,多走动走动,秀秀本来不情愿的,不过恰好她早些年一直拜访的一个心理医生黄医生从美国回来风顺了,她便暂时住回了风顺去,每天都去黄医生那里报道。
那天是家族聚餐,我和秀秀比邻坐着,母亲和父亲坐在长餐桌的一头一尾,其他那些叔叔伯伯,表哥表妹散落在桌子两侧。大家都穿西装,穿裙装,秀秀穿了t恤和牛仔裤,头发灰绿色。她给我看她手机里的一张照片,她说:”蜀雪那天突然来融市,我就觉得奇怪,我后来看报纸,看到一则讣告,一个姓蜀的老医生过世了。”她说,“你知道吗,他一直留着那台旧手机,他等家人打电话给他……”
她说:“我觉得那天他是来奔丧的。”她问我:“你怎么不送送他?”
我说:“他说不要。”
秀秀说:“你想不想送他?”
我说:“想啊,可是他已经够讨厌我了,一个讨厌的人整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不觉得烦吗?我干吗让他烦,我希望他开心一点。”
秀秀问我:“业皓文,你要不要也去看看黄医生啊?”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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