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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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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摸了下他的脑袋。日暮的光落在了低矮的寺庙上,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佛宗起源地,虽然如今衰败了,却多少还是有些隐世的人物。

    老僧对着小沙弥道:“过两日你便下山去吧。”

    小沙弥愣住了,“师父!?您要赶我走?”

    “不是,是师父要出一趟远门,这里不能再住了。”

    “我跟师父一起去!”

    灰衣老僧笑了下,又轻轻地摸了下小沙弥的脑袋。他看向山的那边,日头刚好落下去,入夜了。

    早已荒废的洪海寺,草木在寺庙的各个角度疯长,瓦片零碎地摔落在围墙外。几乎占去一半山腰的庄严佛殿坐落在云深处,无数的佛像,大小的禅院,佛塔有如星斗似散落着在山中,正大殿中,佛像和供桌全都蒙着厚厚的灰。有鸟兽在佛像脚下筑窝,成群的狐狸在殿中房梁上轻盈地蹿过,地上还洒落着不知什么鸟兽藏在此处的松果子,堆成了几座小山。

    漆黑的夜里,山阶下忽然有久违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吕仙朝走过长阶,衣服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望着眼前的景象,站住不动了。

    黑暗庄严的大殿,只有一尊巨大的倒坐观音,她背对着来人端坐在莲花上,身上的金漆已经掉尽。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眼望不尽的佛塔禅院,无数尊倒坐的观音,仿佛能看见数不清的僧人出现在殿中各个角落,洒扫,念经,敲钟,身影重重叠叠,来来去去。

    “在长白宗的梦华殿里,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一些奇怪的画,贴在真武大帝像后面,道书里面也有,看不出画得什么,好像是些红色的人像,又不太像。”

    “出事的前几日,有洪海寺弟子下山置办东西,和人聊天时说起洪海寺的住持带了个少年修士上山,不过那弟子没敢多说,似乎颇为忌讳。后来洪海寺出了事,也有人猜是不是那少年的缘故,不过也奇怪,竟是再查不到一点东西,仿佛压根便没有这么个人。”

    “那一夜,附近的许多百姓都见着天上飘下来一团团棉絮似的东西,就跟下雪似的,一沾着手便化开了。”

    手中的灯盏被风吹倒,火油点着了蒙尘多年的经幡,狰狞的火光照着吕仙朝的脸庞,也照亮了一整个大殿。倒坐的观音置身火海之中,所有的鸟兽都在疯狂地往外逃窜。

    吕仙朝想起了西洲城的那个夜晚,那个同样是漫天飘着棉絮与雪花的夜晚,说着预言的红袍僧、坐在大河中的菩萨、还有那个月光下回过身来的年轻剑修,一切全部串了起来,吕仙朝终于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熊熊燃烧着大殿中,怪诞极了。

    北地,鬼蜮之境中,李道玄站在巨大的佛塔中央,嘴角有血迹。

    佛塔是一圈一圈往上走的,每一圈都坐着逐渐苏醒过来的尊者,披着宽大的红袍,看不清容貌,和当年菩萨宗画像中的世尊一模一样,佛塔一直往上通到极高处,共盘旋着坐了九百多尊菩萨宗尊者,在塔的中腰空了三个座位,上面的人不知所踪,露出了墙壁上的飞天菩萨花纹。苏醒过来的两百多尊菩萨宗世尊全都望着底下站着的李道玄,轰鸣的经文声一直沿着佛塔往上传去,直通天际。

    北地是魔物封印之地,道宗的书上也有所记载,却大多被人当做传说故事,谁又能想得到,传说是真的。佛塔的下方,无数的妖魔与恶鬼正在从深渊裂谷往上爬,却被无数道紫阳剑气封住。

    不过是过去了十多个时辰,红袍僧又苏醒了一百多位,经文声越来越响,李道玄脚下的紫阳剑气明显弱了下去。北地没有道门修士不是没有缘由的,这是一片天地灵力稀薄且几乎没有任何气机牵引的地域,换而言之,北地天克道门修士。

    红袍僧念着经文,李道玄在那十几个时辰里想了许多事情。

    “死”这个字对于他而言,是件过分遥远的事情。他很小的时候,不能明白死亡与回忆两者的分别。玄武的先辈们几乎都是殉道而死,那一年,他的师叔在山下仙逝,他坚信他还活着,在他的记忆中,师叔每日都要去剑阁,他于是每天都去剑阁外等着,无论谁和他说他都不听,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都是他的想象,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一天,他师父陪着他在剑阁外待了很久,又过了一百年,他师父去世,他一个人坐在剑阁外面待了很久。

    他用了一百年才明白什么是死亡,他不知道孟长青要用多久才能明白。那个孩子连自己的内心都无法看清楚,要他去接受这一切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生于天时,死于浩劫,这是道门真人一生的宿命。

    在紫阳剑气破碎开的同时,白露剑落在了李道玄的手中。

    佛塔中的三百多位菩萨宗世尊同时低头看他,佛塔中经文声轰然大震,塔下的恶鬼受到了影响,一起咆哮起来。

    李道玄周身笼罩着绒状的银色星辉,光芒越来越盛,他单手结印,玄武的伏魔阵往下沉,一刹那间,白露剑气与紫阳剑气几乎将整个佛塔都掀开了。一个又一个红袍僧蓦的睁开了眼。李道玄身上已经没多少灵力了,之前鬼蜮之境苏醒的妖魔一齐冲向北地,他的灵力飘出去数千里远,几乎填平了冰渊,从高天往下看,整一片北地雪原全是雪浪似翻滚的灵力汪洋,在堪称造世的奇观背后,是他周身迅速衰败下去的道家星辉。

    经文声越来越响,震得人神志发昏,在恶鬼淹没李道玄脚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紫阳剑气没动,白露剑气一下子就乱了,剧烈的反噬让他猝然又退了两步,吐出了一大口血。他抬头看向那满壁的菩萨,恶鬼已经涌到了他的膝盖处。

    就在这时,通天佛塔被划开了一道,一个黑色的身影穿过冰雪纵身跃了进来,金符碰着恶鬼瞬间燃烧了起来,冰渊连成了一大片火海。李道玄转身看去,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他仿佛被定在了原地。

    孟长青一个翻身落在了地上,魂魄几乎燃烧成了雾的样子,却在抬头看见他的一瞬间煞气全灭。

    熊熊火光将整座佛塔照的通亮,四百多尊红袍僧垂头念着经文,在恶鬼的尖锐咆哮声中,李道玄有些发怔地看着他,孟长青也看见了他,忽然就冲了过来,不顾一切、不要命,他冲了过来,一把抱了上来,整个人撞到了他的怀里,“师父!”李道玄能感觉到孟长青抱着他剧烈地发抖,整个人失控似的。

    “师父你有没有事?”

    “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

    “你……”李道玄看着孟长青的脸,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孟长青再次用力地抱紧了他,竟是哭了出来。

    四周地狱般的景象仿佛一瞬间全部隐去了,只剩了他们两个人。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呢?不是一时的心动,不是心血来潮,生与死是如此的壮阔,才能掀起这样的波澜,一瞬间无法平息,千万年也无法平息。李道玄简直无法想象孟长青是怎么找过来的,那一路的冰渊和暴风雪,够道门修士死上百次了。

    孟长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找了多久,他脑子里就一直回响着那个长白弟子的吼叫声,“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死地抱着李道玄,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现实中。他正要说话,忽然李道玄一把拉开了他,两人同时往右侧摔了出去,两人原本所站的位置瞬间被燃烧着的恶鬼淹没,李道玄落地时猛地又喷了一大口血出来。

    “师父!”孟长青一下子翻滚起身抓住了李道玄的胳膊,反手用大雪剑挡住了冰渊里往上涌的恶鬼,声音极为惊恐,“师父您怎么了?”

    李道玄周身的星辉迅速衰败下去,他吐掉了嘴里的血。

    孟长青扶着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在他的记忆中,李道玄永远是强大的,永远不会受伤,也不需要任何人,他看着手背上湿热的鲜血,终于他颤抖着手一把将李道玄抓得更紧了。“师父,我们走,我带你出去!您撑着点!”他忽然回头看向那上方密密麻麻九百多尊菩萨世尊。

    经文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九百多尊菩萨世尊已经醒来了七百多尊,全都望着底下愤怒的孟长青。孟长青浑身上下都是煞气,衣服被融化的冰雪打湿,也不知经历了什么,背后大片的鲜血连黑色衣裳都浸透了。他一双眼变成了纯粹的金色,这一幕似曾相识,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和他长得很相似的人站在他今天所站的地方,也是这样一双金色的眼。

    李道玄察觉到了异样,下意识地将孟长青往他身后带。

    因为用的是邪术,孟长青在鬼蜮之境反而没受到多少压制,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红袍僧,在想冲出去的办法。下一刻,他慢慢地闭上了眼,识海中有经久不见的细微波澜。冰渊中似乎有风轻轻地吹了过去,一缕缕烟雾似的魂魄从孟长青的周身抽了出来,一道又一道灰色的魂符出现在两人的四周,围了十多圈,上千多张魂符,在孟长青睁开眼的一瞬间同时燃烧了起来,汹涌的火光倒映着所有菩萨世尊的面孔,也倒映出了孟长青狰狞的面孔,恶鬼一瞬间汹涌咆哮。

    《符契》,分付阴阳,穷极造化,是为魂术之巅峰。

    过去了太多年,都没有人记得了,魂术本来就是专门降服魔物的术法。

    灵体状的佛塔从上而下剧烈震动起来,尖顶忽然崩塌,雪吹了进来,飘落在了菩萨的头上、肩上,轰鸣的经文声真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孟长青命都不要了。

    北地上空忽然出现了一束笔直明亮的光柱,上千张燃烧的魂符化作了一道长河朝着天幕而去。

    两股力量相撞的那一瞬间,李道玄忽然出手了,道宗剑气贯穿了整个冰渊,北地万年不化冰雪全都涌了起来。高坐莲台的菩萨们在逐渐崩塌的佛塔诵着经文,经文不知何时换了,一层层的幻境像是莲花似的盛放在鬼蜮之境,在最后的那一刻,李道玄看见孟长青忽然抽身回来抱住了自己,似乎是挡住了什么东西,这辈子从来没有人挡在他的前面,李道玄还来不及思索,脚下一空,两人骤然跌入了磅礴的幻境中。

    孟长青与李道玄消失了,佛塔、菩萨、恶鬼、长河也消失了,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冰渊,被涌过来的雪浪瞬间填平。

    黑暗中,李道玄感觉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这漫长的一生在他的眼前流淌了过去,从昔日上山问道,到后来下山游历,再到后来深山问道,他记起了很多早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人与事。洞明大殿里依旧悬着那把剑,玄武山前的问道碑屹立不倒,他听见玄武弟子们在山上修行背书,有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越来越清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那真的是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四百多年一一过去,人间大梦初醒。

    坐靠在崖壁上的李道玄缓慢地睁开了眼,融化的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却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下一刻,他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他侧头看去,黑暗中,孟长青脸色苍白得像是透明的魂魄,闭着眼靠在自己身边睡着了,两柄剑,大雪和白露被他抓着放在怀里。

    李道玄看清他的一瞬间,眼神下意识变得温柔起来,紧接着他又打量了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

    崖洞外,幻境叠着幻境,至少有上千个庞然的幻境密密麻麻地叠在了一起,连夜幕都是扭曲的,层层叠叠的星图挂在上面,星辰几乎成了流星似的条状。黑暗中下着雪,不时闪烁着鬼火似的微光。佛塔、菩萨、恶鬼消失后,整个鬼蜮之境化作了无数个幻境,贪嗔痴,七情六欲,每一层幻境都对应着佛宗意义上的一种欲望,走出一层又会立即跌入下一层,无穷无尽。

    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地方,佛宗的地狱。

    他们两人跌入幻境的时候,孟长青应该是清醒的,面对眼前的混乱景象,孟长青的应对方法是再造了一个小型的海市蜃楼出来,于是有了他们现在所待的这个角落。看了一圈想明白了的李道玄又看向孟长青。

    睡梦中的孟长青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那是一双真正属于邪修的眼睛,猩红而粲然。离得很近,李道玄第一次看清了这双猩红的眼睛,除了颜色外,和他从前看见的没有分别。

    他伸出手去,把孟长青脸上的血慢慢地擦掉了,孟长青怔怔地看着他,忽然猛地抬手抱了上来,用力地抱紧了,“师父!”

    孟长青的声音里全是后怕,没人知道刚进幻境的时候发生了什么,那时候他与李道玄跌入幻境,他带着李道玄来到这角落,海市蜃楼落成后,他回头看向李道玄,忽然就发现李道玄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孟长青有那么一瞬间感觉李道玄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心好像一下子就全空了,也不知道疼,就是空,什么念头也没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愣愣地喊了很多声“师父”,最后没了声音,他慢慢地抓住了李道玄冰冷的手,抱着两把剑在他的身边躺下了。

    回过神来的孟长青更用力地抱紧了李道玄,你还活着,他心里这样想,手上更用力了。

    李道玄感觉到肩膀上的潮湿,轻声问道:“怎么了?”

    孟长青什么都说不出来,眼泪止不住似的,李道玄没继续问,轻轻抚着孟长青的背,等着他冷静下来。

    一直到孟长青自己松开了手,李道玄才终于问他:“为什么哭了?”下一刻,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进来?你不知道怕吗?”

    孟长青刚醒,他人还是愣的,死抓着李道玄的手不放,也听不懂他说了什么,脑子里就记得李道玄生气时才会用反问的语气,他就说:“我、我错了师父,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滋味,他看着孟长青身上晕出来的血和魂魄,“疼不疼?”

    孟长青下意识摇了摇头。

    李道玄望着他不说话了。

    孟长青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层层的幻境和海市蜃楼交织在一起对他神志的影响很大,经历大悲大喜,心境又剧烈波动,他现在脑子里全是乱的,他见李道玄不说话以为李道玄更加生气了,立刻改口道:“没有、没有关系,师父您别生气。”

    李道玄生平第一次,他说不出话来。他终于一把将孟长青压到怀里抱紧了。

    他们两人今日或许真的要葬身在此地,可李道玄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死也没有什么。蜉蝣朝生暮死,上古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人活一世,四百多年,但尽今朝。他抱紧了神志不清的孟长青,低声道:“我没生气,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我醒着。”

    孟长青还要抓着李道玄坐起来,忽然就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进入了自己的识海,他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幻境中的光和物都是扭曲的,发着荧光的雪吹了进来,照亮了李道玄的半边身体与半张脸,衰败的星辉星星点点越来越弱,他看着紧紧抓着自己睡过去的孟长青,许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我没有生气,这里太危险了,我心里不愿意你过来。”他又轻声道:“你来找我,我总是高兴的。”

    他抬手一点点擦掉了孟长青手背上的泪水,擦完了,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泪水。

    风雪在幻境里回旋不息,流火状的微光闪烁着,一万年春,一万年秋,而在幻境外,不过才过去了短短的一瞬。

    谢仲春一行人站在北地月亮城外,看着那北方逐渐壮大的暴风雪,黑夜里一点光也没有。所有在北地的道门修士一起设下的降魔阵就在面前不远处,像是一挂瀑布从天穹流淌而下。北地佛宗的人也来了,几大寺庙的住持全部在场,佛宗因为宗旨的缘故,所收的佛修弟子大多是普通人,这些年又式微,几乎没有懂得术法了。他们看了暴风雪很久,有人慢慢地闭上了眼开始诵经,越来越多的人闭上了眼,他们站在空旷的天幕下诵唱着经文,像是古老画壁上的情景。

    有人来了又走了,谢仲春就一直站在城头看着那北方极尽黑暗处,他知道李道玄在那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李道玄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他能预感到,这将是场人间罕见的灭顶之灾。若是放在几百年前,他一定已经冲了进去找李道玄,可如今长白两位真人已经死了,道门只剩下了他与南乡子,他若是也失踪了,这道门必然大乱。他们肩上担着先祖留下的责任,再没有人可以随意所欲地做出选择。

    他知道这道理,李道玄也知道,以师兄弟三人的默契,今日消失在北地的是谢仲春,李道玄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决定。

    但是谢仲春仍是一刻也没有从那风雪深处移开过视线,似乎希望能看见那里忽然走出来个人。李道玄是天生道门金仙,是自黄祖后玄武天赋最出众的那个弟子,能通人间四时,修的是天道,他这样想着。他刻意不去想当年师父们对他们师兄弟三人说的话:即便道者如黄祖,也有化作黄土的那一日,生死无常,本就是自然天道。

    站着看了许久,谢仲春想起了同样消失在北地风雪中的孟长青,他心中莫名多了几分感慨。当年孟长青身死在道宗阵法中,吕仙朝不知所踪,李道玄下了一趟山,回来后头发全部成了白色。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但他与南乡子其实心里都猜到了点他去做什么,聚魂。后来再见活着的孟长青,他们心中也彻底确定了。道门中的确有死而复生的神奇事情,但那是福泽和天命都极为优厚的圣人才有的罕见际遇,几千年也不出一个,孟长青死前怨气极重,他哪里可能有这种机会,再看看李道玄那头白发,什么都全清楚了。

    这是真正的逆天之举,看看道宗对鬼魂弥留人世的态度,就知道道宗有多忌讳这种倒行逆施的事了,更何况那是自小便是信奉道法自然的李道玄。他与南乡子真的没想到李道玄会为了徒弟做到这份上,可李道玄真的去做了,谢仲春想起孟长青那一日纵身跳入北地风雪中的情景,若是孟长青真的死在了北地,这段过往前尘到今日也算是了结了。

    身后,负着清明剑的李岳阳走了上来,她对着谢仲春道:“师父,已经修书回玄武了,掌门真人最迟十日就会收到消息。”

    谢仲春注视着那北地黑暗深处没有说话。

    第 103 章

    孟长青睁开眼的时候,神志还没有清醒, 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找李道玄,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 他抬头看去,李道玄正看着他,风轻轻吹动着雪色的长发,两袖剑纹清晰无比。孟长青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是枕在李道玄腿上睡的。黑暗中只有稀薄的光,他盯着李道玄的脸看,好像忘记了说话。

    李道玄低声道:“醒了?”

    孟长青坐了起来, 他伸手握住李道玄的手, 又慢慢地去抓李道玄的手臂, 似乎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术是世上最容易遭到反噬的术法之一,有人用着用着就彻底迷失在了幻象中, 也有人变得无法相信真实。

    李道玄感觉到孟长青一点点摸着自己,那只手摸到了他的手、他的肩、他的头发,就要触碰到脸的时候,却停住了。

    孟长青眼中恢复了清明。

    两人在黑暗中注视着对方,不知道为什么谁也没说话,很多年后,孟长青仍是记得这个像是梦一样的场景。

    “师父。”

    “你醒了?”

    孟长青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鬼蜮之境的幻像中, 风雪卷地而过,一望无际的冰原倒映着扭曲的夜幕与流火状的星辰。孟长青来到海市蜃楼的边缘,望着外面那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庞然幻境, 他在想着要如何从这里出去。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声,孟长青一下子回头看去,“师父您没事吧?”他立刻跑到了李道玄身边低下了身,他担忧地看着李道玄,李道玄现在的状况绝对称不上好。

    “没事。”

    “师父,我们得尽快出去,您撑着点。”这地方简直就是为了克李道玄而存在的,孟长青不敢想象,如果海市蜃楼崩塌了,这里是个什么景象,趁着他神志还清醒,他们要尽快想办法离开。

    李道玄握着他的手,轻点了下头。

    幻境一层又一层,真的像极了佛宗传说中的地狱,织造的海市蜃楼在其中蔓延开来,像是地狱中照进了一束细细的光。孟长青与李道玄沿着那道光走了很久,却好像只是一直往黑暗深处走去,有人传说,在地狱里,能够照见自己的内心。

    孟长青心中莫名的不安,他一直紧紧地抓着李道玄的手,忽然他感觉李道玄慢慢地松开了他,他回头看去,李道玄停了下来,周身的仙家星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血雾状。

    “师父!”

    海市蜃楼冰渊的底下,孟长青扶着李道玄坐下,他给李道玄渡灵力,却发现渡进去的灵力有如融化的冰雪瞬间消失,他眼中出现了震惊。怎么会这样?星辉变作红色,这是道家仙人陨落之兆。

    黑暗中,李道玄的脸色却是很平静,他打量着孟长青,轻声道:“我走不出这里了。”

    孟长青脑子里好像嗡的一声,他猛地摇头,“不会,不会的。”他抓紧了李道玄,手中迅速施着术法,周身灵力瞬间暴涨。

    李道玄伸出一只手去摸孟长青的头发,好像孟长青小时候那样,“海市蜃楼本质上还是魂术,强行在幻境中催动魂术你撑不住的,这样下去你要魂飞魄散。”

    孟长青用力摇着头,他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人彻底慌了,发现灵力渡不进去就开始渡魂魄,把魂魄强行化作雾状的灵力,再渡到李道玄的身体中。

    李道玄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莫名一酸,道:“我有些冷。”

    孟长青听见了这一句,“冷,冷……”他嘴里不停地念着这个字,脑子里却想不出办法,忽然他掌心放出几道暗灰色的魂符,一下子燃烧起来,那亮光里还有着血魄的红光。

    李道玄来不及阻止,他看着亮光中孟长青惨白的脸,忽然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孟长青的脸色变得很恐怖,灵力在李道玄的身体中消失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颤抖着手融开魂魄给李道玄渡进去,海市蜃楼受到他心境变化的影响剧烈动荡起来,有雨水落了下来,顺着岩壁往下,李道玄坐在冰渊底横生的岩石下,雨没有淋到他,却打湿了孟长青的后背,一股股的血水淌了下来。

    “长青,停下。长青!”

    孟长青似乎没听见,燃烧的魂魄漂浮在四周,火光把他的脸照的有几分莫名的狰狞,在李道玄用力地抓住他的手的时候,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说:“师父,您累了的话就歇一会儿,不会有事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您不会有事的。”

    “你听我说……”

    孟长青直接就打断了李道玄的话,“不可能的!不会的!”

    李道玄看着完全听不进去任何话的孟长青,心一阵钝痛。

    孟长青依旧不停地给李道玄渡着魂魄,魂魄迅速融化消逝,他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他想不明白啊,怎么会这样?若是他自己死在这里也就算了,他不过一个邪修,手上也有杀孽,上天要让他死他认了。可为什么李道玄要死在这里,李道玄生来就是道门金仙,修的是天道,降妖除魔泽被天下,终其一生没有做过一件错事,他为什么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这就是道?!这就是人间所谓的道?!

    这就是他执着了一辈子、牺牲了所有、几乎为之付出了性命换来的结果?

    燃烧的魂符熄灭了,孟长青怕李道玄冷,手中又要翻出魂符,却被李道玄按住了,“长青!”

    孟长青猛地挣开了李道玄,他根本冷静不下来。李道玄忽然伸出手掰着他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低声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

    孟长青明显愣了下,过了一会儿,他才看着李道玄的眼睛接下去道:“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何其光,同其尘。”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

    “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孟长青已经完全背不下去了,猩红的眼里全是泪水,却还是看着李道玄低声道,“知常曰明,道乃久……殒身不殆。”

    李道玄擦去了他脸上的泪水,“不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忘了自己是玄武弟子。”

    孟长青点头,眼前模糊一片。

    李道玄也有几分说不下去了,却还是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从小到大你做的都很好,鬼城一事,你做的是对的。”他看着孟长青的眼睛,“上善若水,你是我见过的最诚善的弟子,我从来没有后悔收你为徒,也没有真的对你失望过,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雨水冲刷着崖壁,溅出巨大的声响。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上绽出一条条的青筋,他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下一刻就要崩溃了。

    李道玄周身的星辉越来越淡,红光却越来越清晰,他见孟长青低下头,道:“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人世间的情爱是什么,道可以问,情比道更艰深,常常让人不知道如何自处。”他安慰似的摸着孟长青的头发,“你我是师徒,你与我之间,总是隔了一层,你是真的有些怕我,不大爱和我说话,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也没办法问你。”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是我的错。”眼泪夺眶而出,孟长青终于听不下去了,心疼得几乎在抽搐,怎么会这么疼?他几乎在哀求李道玄,“师父我都听您的!我以后做什么我都先说!我什么都告诉您!您撑着点,我们可以出去的!”他伸出手去拉李道玄起身。

    海市蜃楼剧烈震荡,李道玄不知为何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低声道:“我一直不喜欢吴闻过,他当年上玄武那两回,我能感觉到我不喜欢他,你师伯问我,觉得他如何,我忍着没说话,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不喜欢这一届的长白大弟子,甚至不愿见到他第二眼。”

    孟长青竭尽全力克制着情绪点头,“我知道,他是魔物。”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道:“不是的。”

    孟长青先是以为他说吴聆不是魔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真的被震撼了。别的都可以忍,这一句真的是崩溃了,“师父。”他抬手用力抱住了李道玄,心境波动剧烈到了极点,反而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这一颗心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好像将李道玄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都体会了一遍,除了疼就再也没有别的感觉。孟长青后悔了,他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悔恨过,他以为李道玄是道门金仙是圣人,是那块冷冰冰的道碑,不是的,从来就不是的。李道玄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错了,是他错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懂过。

    这是世上最真挚的感情,从来就摆在他的眼前。孟长青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他用力地掰开李道玄的手不顾一切地给他输着魂魄和灵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李道玄活着,他要带李道玄出去,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来弥补这些年来的遗憾和错失。终于,他的魂魄撑到了极限,海市蜃楼轰然崩塌。

    远处高天浮现出一个个庞然端坐的身影,一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像一座巨大的红色浮屠佛塔,经文声响彻整个天地,菩萨们垂眸望着他们,眼神像是怜悯。

    孟长青终于停了下来,掌心全是精魄雾化后又凝成的血珠,大约是明白事已至此,他不如之前那么激动崩溃,他抬头望着李道玄,低声说:“师父,我爱你。”这五个字,也不知道是错过了多少年,才终于说了出来。

    李道玄眼中动容,他抬手摸孟长青的额头,“我知道。”三个字带着点颤音,几不可闻。

    孟长青抓紧了李道玄的手,他要李道玄活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今天一定要李道玄活着!道门的金仙不能死在这鬼蜮之地,李道玄绝对不能死在这十八层地狱一样的地方。《符契》最后一章记录了一种万物尽灭的术法,从来没人试过,因为那要以摧毁魂魄为代价。孟长青闭上了眼,没有任何的犹豫,一道又一道的魂魄从他的身上抽了出来。

    李道玄一双眼中有震动的波澜,他看出来了孟长青想死,他看过《符契》,他自然知道那本书最后一章写了什么术法。在孟长青施法的时候,他握着数道剑气的右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他眼中有很深的不忍,那是一种太过复杂的感情。

    孟长青正在凝神催动魂魄,下一刻,数道剑气从近在咫尺的地方涌了过来,猝不及防的孟长青直接被剑气震了出去,“师父?”

    李道玄站了起来却没有看他,他道:“这不是你能解决的。”

    孟长青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剑阵,挡住了他的去路。

    在往前走的时候,李道玄心中有许多的念头划过去。

    这不是孟长青的宿命,即便是用以命换命万物尽灭的术法冲开了这层层的幻境,也无法消灭这些魔物。李道玄压下了心头全部的情绪,看向远方壮观无比的神话景象,无论道宗还是佛宗的书上都有过魔物的记载,却没有人想过有朝一日这种东西会卷土重来,而这一次,当年驱逐过它们的佛宗圣人们早已经不在了。

    这一次,驱逐魔物的责任轮到了道宗来承担。

    这,是道宗的宿命。这,就是道门圣人们的宿命。这是他的命,不是孟长青能扛的。

    李道玄从进来的第一刻起就知道了他该做什么,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孟长青会出现在这里。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在最后的时刻把心中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而今一切都该结束了。不知是什么光落了下来,他身上原本衰败尽的星辉忽然又盛了起来,越来越盛。

    孟长青的眼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忽然不顾一切去冲开挡着自己的剑阵,“师父!不要!”

    道宗的封印外,佛宗弟子们正在默诵着经文,谢仲春站在城上望着北地的天空,忽然他眼中慢慢浮现了诧异,星辰一颗颗地闪耀起来,浩然的星辉第一次布满北地的天空中,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横亘了大半个天空的巨大星河,光耀了数万里冰川雪原。雪花一朵朵地往下落,无声地落在了众人的肩上。

    鬼蜮之境中,孟长青看着李道玄周身流溢的光彩和剧烈动荡的幻境,他已经猜到了李道玄要做什么,睁大了眼,“不要!”他冲了过去,幻境却忽然被数道剑气割开,孟长青眼前所有的景象一下子远去,刹那间隔了千万里,风往后吹,他吼了出来,“不要!师父!”

    佛塔开始崩塌、经文声越来越响、天边有红光出现,八百多尊菩萨全都昂头睁开了眼,红色的僧袍被吹开,露出一张张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魔物面庞来,他们全都死死地盯着李道玄,蛇似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李道玄也望着他们,两道真人剑袖飘荡开。李道玄在那一瞬间忽然回忆起了当年拜入玄武的场景,巍巍黄庭,道祚绵长,天生圣人,泽被神州。下一刻,他闭上了眼,魂魄骤然飘作了千万缕。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万物并作,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乃久,殒身不殆。

    菩萨们全部吼叫起来,在亮光中如铅粉一样化开。李道玄也消散在了光中。

    道门六千年来第一位道门金仙今日陨落在北地,与生于鸿蒙的魔物同归于尽。

    幻境一瞬间分崩离析,孟长青眼前的画面却仿佛放慢了千万倍,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他几乎是疯了,“师父!不!”他拼尽毕生力量冲撞着剑阵。

    万物都湮灭在了那光芒中,“啊!”孟长青终于猛地挣开了剑阵冲了过去,眼前的一切却全部化作了尘烟。他伸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幻境破灭了。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的样子,星河光耀万里,天空亮如白昼。

    浑身是血的孟长青不可置信地看着虚空处,“师父?”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极恐怖,没有任何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什么都没有留下。孟长青呆住了,鲜血从他的身上淌下来,在雪地里迅速地晕开一大滩。“不、不可能……师父?”没有任何的回应。

    有那么一瞬间,时光错流,那个在呆愣在雪地的年轻剑修仿佛一下子又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长白宗山脚下无处可去的七岁孩子,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师父,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

    一生坚守本心,执着问道,痛苦过、愤怒过、怨恨过,却从来没有这么痛不欲生过,孟长青脑子瞬间空了,这一生所求,究竟是为了什么?

    空荡无物的雪原上,找了很久的孟长青忽然没了所有的动作,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忽然跪倒在了原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吼叫,像是要把这颗心从喉咙里给呕出来。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李道玄带着新收的小弟子上了山。

    放鹿天虽然只有李道玄一个人住,但宫殿很大,有许多的空屋子,有的屋子里摆满了书,有的屋子里满是阳光,还有的屋子推窗出去就是大片金色的银杏林,李道玄为小徒弟挑了一间走廊深处靠近书阁的空屋子,宽敞干净,檐下还挂着串样式普通的平安结。

    第二天的清晨,小弟子早早地醒了,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晨曦的微光,他忽然爬了下来,穿好鞋子跑出了门。在尚显得昏暗的凌晨,他穿过幽深寒冷的长廊,小心地推开一间间屋子的门,一路找到了正殿,李道玄刚起了,坐在窗前看书,小孩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轻轻地响了起来,他放下了书望了过去,正好看见门开了一小条细缝,探了半个很小的脑袋进来。

    小孩找到了他,但是好像没料到自己被看见了,眼睛黑漆漆的,有点愣愣地看着他。

    李道玄低声道:“你找我?”

    小孩点点头。

    “找我做什么?”

    小孩回答不上来,小手抓紧了门框。

    李道玄第一次教徒弟,他大约是觉得弟子还是应该守些规矩,道:“我一直都在这里,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这找我,但是要先问好。”

    小孩慢慢地松开了手,关上了门,他退了两步,低身在满是晨曦的屋檐下跪下,道:“弟子孟长青,拜见师父。”

    李道玄看着门上映出的那一小团身影,过了很久,他终于反应过来一些,道:“进来。”

    声音消失在了远去的的岁月中,放鹿天上,晨曦照着空无一人的宫殿与长廊,窗前的香炉已经积上了薄薄的灰尘。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改了,绝对不改了,改得我强迫症都要出来了,真的这章再改我杀我自己。

    第 104 章

    北地暴风雪停了下来,黑暗中所有的妖魔、恶鬼、血腥味, 全都一扫而空。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在道宗弟子们惊喜的议论声中, 站在城的谢仲春却是失神了。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玄武仙牌脱手摔落在了地上,叮当两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往回走。

    李岳阳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从喜悦慢慢地变作了诧异,冷却在了寒风之中。

    北地的冰渊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说书人道:“这可怎么办?”

    吴客道:“什么怎么办?”

    说书人道:“就这样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北地现在一点魔气都没有了。”说书人又问道:“话说, 李道玄真的死了?”

    吴客轻笑了一声, “道宗有五座山, 最高的那座山,它在那里的时候, 谁也看不见它后面是什么,躲在山下的人就觉得,这山怎么会倒?就像是他们觉得天怎么会塌?他们没见过。”

    吴客回头看向说书人:“可是啊,山怎么就不能倒?天怎么就不能塌?李道玄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呢?道宗传到今日,六千多年了,六千多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该变天了啊, 该变了啊!”

    吴客说这番话时的样子隐隐让人觉得恐怖,说书人有点吓到了,站在他身边好半天没敢出声, 也没敢继续问。

    长白宗两位真人的牌位前,跪着不作声的长白内宗弟子,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丧服,剑匣放在右手边,为首的几个弟子低下身去拜,所有弟子都低下身去拜。大殿里静得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只有一个个拜下去的背影。

    吕仙朝离开了平珈,一到蜀地他就收到了北地出事的消息,他本是要去春南,二话不说直接转道去了北地。他找到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还跪在北地的雪原里,也不知道是跪了多久了。雪早就已经停了,天地间没有任何的光,孟长青浑身上下都是冰,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鬼蜮之境被毁了,但北地往北仍然是灵力稀薄暴风雪肆虐的地界,道门修士不敢深入,更加没人来找他。他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吕仙朝冲了过去,蹲下身打量了他一会儿,试着喊了一声,“孟长青?”

    吕仙朝找了孟长青真的挺久的,这鬼地方乌漆抹黑一点光都没有,又加上满地的冰渊和暴风雪,他磕磕绊绊找了将近一个月,就在他要放弃打算回北地的时候,忽然就远处发现了跪在雪地里的孟长青。天知道在这之前,他以为孟长青已经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吕仙朝一看见孟长青现在这副样子,他心里瞬间就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他拨弄了下自己的黑色袖摆,终于他看着孟长青道:“行了,我们先出去吧。”

    见孟长青没有反应,吕仙朝又忍不住低头拨了下袖子,他这个人一辈子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安慰人,这事显然太难为他了。李道玄应该是死了,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孟长青一个人知道,他想着又看了眼孟长青,问道:“你师父……”他说了三个字,总觉得后面接什么都不合适,停顿了一会儿,他转了话题道,“我前一阵子去了一趟平珈,你知道吗?吴聆少时下山游历,去过平珈,屠了平珈洪海寺满门,我全想明白了!”

    吕仙朝道:“我查了很久,长白宗、大雪坪、平珈连蜀地我全跑了一趟,若是我没有猜错,菩萨宗、还有你父母的事情,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与吴聆有关。佛宗有个预言,末法时代,人间秩序崩毁,怨气越来越多,人心也会变得越来越坏,表现之一就是人间出现许多的恶鬼怨灵,像是太白鬼城。传说中,末法时代第一个魔物波旬降生,它会唤醒封印在北地的魔物,给人间世带来灭顶之灾。”他凑过去低声对着孟长青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传说是真的,那第一个魔物就是吴聆。多猜一句的话,当年孟观之、吴六剑夫妇、菩萨宗还有大雪坪斗乱应该都与此事有关,不过他们为何会弄成那个样子就没人知道了。”

    吕仙朝给孟长青分析,“其实当初就已经有人看出来了。洪海寺的僧人就发现了少年时的吴聆是魔物,所有弟子一夜之间全死了。姑射山清阳观的弟子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吴地道盟说是你做的,恐怕啊也是她们看出了什么被吴聆给杀了。魔物出世是早有征兆的,失佚数千年的《符契》忽然在玄武出现,魂术控制鬼魂,幻术消弭怨气,那本书根本就是为了对付魔物而现世的。长白宗有个女弟子,是我的师妹,她的真身是四千年前长白宗真武大帝的玉佩,应劫而生,死在了吴聆手上,早在数千年前,道宗的人就已经隐约地预见到了今日的场景,传说、预言,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就连吴聆死在你的手上,都是预言之一。”

    吕仙朝道:“我猜过了,魔物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强大的,他需要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平珈传说中提到过,人要立地成佛,先要体会过七情六欲,把世上所有的苦都尝过了,懂了然后才能放下。魔物也要经历这个过程,命中注定吴聆是要死一次然后再复活的。他死在了你手上。他复活后,随着他越来越强大,被封印在这里的魔物也会越来越强。”说着话,吕仙朝看了眼脚下,然后他看向孟长青道:“当然,魔物什么的和我没关系,道宗的人死不死的我也不在乎,我查这些就是想要吴聆死。”

    吕仙朝说了很多,见孟长青一直没反应,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忽然他伸手去抓孟长青的胳膊,“你不想杀了吴聆报仇吗?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北地的魔物已经和李道玄同归于尽,他再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了。我们把他的两个半魂找出来,一人杀一个,你可以报当年他害你的仇,我报他杀了我姐的仇,你还可以洗清你身上所有的冤枉,你不是一直想要回玄武吗?到时候真相大白,你让那群人跪下来给你磕头赔罪。”

    孟长青没有动一下,任由吕仙朝在他耳边说着话。

    吕仙朝自顾自地一个人拉着他说了大半天,舌头都说干了,他的表情也渐渐地变了,他看着孟长青,“孟长青,我说话你是听得到吧?”他上下打量了会儿,想了想,忽然开口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孟观之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你不想知道他在大雪坪干了什么?顺着查下去,说不定还能发现点别的,吴聆那可是吴六剑的儿子,说不定查到最后发现孟观之是好人,以后你就不是邪修的儿子了!”

    蹲了许久,吕仙朝腾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真的把他能想到的都说了,孟长青一点反应也没有,要说伤心,也没见他流眼泪。吕仙朝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孟长青的感受,他也体会过那种至亲之人惨死的痛苦,可要他去安慰孟长青,他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没人教过他这些。

    终于,没话说的吕仙朝道:“那行吧,你要是真的难过,那你在这里多待会儿,我还有事。”他扯了下自己的袖子,“我先走了。”

    见孟长青还是不说话,吕仙朝点了下头,“行吧。”他转身离开,走出去很远,他还回头看了眼孟长青,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朝着孟长青跪着的地方喊了一声:“李道玄死了,你既然还活着,就说明他想让你活着。不管你做什么,别死就好。”

    他也不知道孟长青有没有听清楚,说完这一句他就转身离开了。

    在他的身后,过了很久,孟长青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冰刮进眼中,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黑暗中的雪原,似乎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

    北地鬼蜮之境的深处,无数的幻境交织成一个无人涉足的风暴之地,佛塔被毁去了一半,九百多尊菩萨只剩下了一百尊不到,全都沉睡着,只有唯一一尊苏醒过来的世尊端坐在半瓣残破的莲台之上,披着红袍,长着人的身子,半张脸是人,另外半张脸却是蛇,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蛇尾,垂在佛塔下的水池中。它一双眼睛正望着底下的那个人。

    佛塔中央的虚境中,雪地里孟长青闭着眼跪在地上的样子清晰可见。

    李道玄看着这一幕,袖中的手慢慢地攥紧了。在他的身后,那尊菩萨一直在望着他。唐台世尊,菩萨宗尊者之一,传说中能够看穿人心的菩萨。

    菩萨以为李道玄看不明白,道:“他以为你死了。”这是这些日子以来,这佛塔中响起来的第一道声音。

    菩萨轻声道:“我能看见他的内心,他很后悔,也很痛苦,他回忆着过去的那些事情,每一刻都觉得痛不欲生。”它轻声地说着话,口吐莲花,像是蛊惑人心的魔物在低语,“他很思念你。”

    佛塔里几乎没有光,一切都笼在黑暗中。幻境翻出一圈圈的涟漪似的水纹,李道玄脑海中浮现出一月前北地的场景。

    最后的那一刻,李道玄心里打算了很多,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也就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魔物必须死,他来做这件事还有一线生机。吕仙朝猜的几乎全部都对了,随着吴聆的复活,北地的魔物会逐渐苏醒并且日渐强大,且无法杀死。当日的情景是,他与孟长青被困在幻境中,九百多尊菩萨已经醒过来八百多尊,鬼蜮之境险象环生,他身受重伤,在最后的一刻,他放弃道术和剑气,直接用魂魄对抗魔物,醒着的魔物全都死了,双方的力量与星辰之力交缠在一起,同归于尽的一瞬间,他与尚未苏醒的魔物同时跌落入了幻境最深处,就是他们如今待着的这个地方。

    这就是最后的办法,杀不死,只能永远地封印住,就如同数千年前那群佛宗圣人所做的那样。

    李道玄也在那一刻明白了,为何这些北地魔物外貌像是北地的僧人,甚至也会念经,口吐佛偈,这些其实就是当年驱逐魔物的佛宗圣人,他们将魔物封印住,自己也老死在封印中,数千年过去,人间陷入混乱,魔物苏醒过来,侵占了他们的身体,继承了他们的记忆,并且还要学着他们的样子去人间传道,所以这些魔物,包括吴聆的身上都有着强烈的佛的气质。那是人间第一批佛宗圣人,拥有无上的智慧,说是真佛也不为过。

    李道玄如今做的其实和当年那些佛宗圣人们当年所做的一模一样,他封印了魔物,代价是自己也永远同魔物被困在封印之中。最后的那一线生机,他抓住了。和往事不一样的是,佛宗圣人们只是□□凡胎,一百年也就死了。而他不一样,道门真人寿命极长,人间是这样说的,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换而言之,他将会永生永世地和魔物一起被封印在此地。

    这些事李道玄已经料到了,但是也有一件李道玄没想到的事情,封印落成的最后一刻,一个魔物正好苏醒过来了。魔物无法被杀死,之前死在李道玄手中的魔物也已经重新归于沉睡,李道玄想过了,也就没白费力气去杀那苏醒过来的魔物。

    那魔物见李道玄没杀它,变出了一方虚境,李道玄只望了一眼里面的画面,他忽然就定住了视线。这些日子孟长青是什么样子,李道玄全部看在眼里。

    菩萨能轻易地看穿黑暗中的孟长青在想什么,却始终无法看穿它眼前这个道宗修士的内心,于是他问李道玄道:“你在想什么?”

    李道玄望着虚境中跪着的孟长青,他终于伸出手去,虚境散出水纹,一下子模糊了画面。

    菩萨在面前这个修士的身上看见了山和海,他低声诵了一段经文,那段经文说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佛的大弟子在菩提树下坐化,只要七天过去,他就可以修成正果,有魔前去引诱他,第一天,魔带来了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第二天,魔变出了无数的珍宝;第三天,魔送了一盏黄金的宝冠;第四天,魔让烈日晒着佛的大弟子奄奄一息,带去了一勺清澈的水;第五天,魔在人间散布谎言,愤怒的百姓将佛的大弟子打的头破血流;第六天,魔变做了佛的样子,却被佛的大弟子一眼看穿;第七天,恼羞成怒的魔没有出现。佛的大弟子坐在树下,傍晚的时候,他心爱的女孩从小道上走过,看了他一眼,这时候菩提树上飘落下来一片金色的叶子,佛的大弟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将那片树叶送给了她。

    佛出现了,佛问他的大弟子,为何要这么做?佛的大弟子回答,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她的长发是黄金做的宝冠,她是递到濒死的我眼前的清水,她是谣言中不变的真相,她是末法时代的珈蓝佛。说完后,佛的大弟子就化作了一片金色的树叶,风轻轻地吹了过去,金色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了下来。

    意味不明的经文声在佛塔里回响不息,李道玄只是望着那虚境中的景象,忽然他看见,北地的风雪里又出现了一个人。

    是去而复返的吕仙朝。吕仙朝实在不放心把孟长青就这么一个人留在这里,他看孟长青流这么多血他死这里了怎么办?

    吕仙朝回来的时候是存了如果孟长青不走那他就把人弄昏了拖走的心思,就是绝对不浪费口舌,可一见到孟长青,他心里的那股气又一下子散了。终于,他蹲了下来,看着孟长青道:“孟长青,你玩儿我呢?”

    吕仙朝忽然站了起来,“是,李道玄死了,北地魔物也不见了。可吴聆没死,他那俩半魂现在就外面飘着,吴聆什么样的人只有我们清楚,等他找到另外半魂活过来了,他肯定要大开杀戒,你那俩师伯我瞧着脑子不大好使,说不定还要相信吴聆的鬼话,到时候,吴聆把玄武弟子全杀了,再把道门那些修士杀了,你师父在天有灵,你对得住他?你有脸在这儿跪着?”

    见孟长青依旧没动静,吕仙朝也不多说了,直接道:“我话就说到这里,你自己想清楚了,玄武的事情我不会管,你别想着我会去救人。”

    说完这一句后,吕仙朝转身离开了。

    黑暗中,孟长青睁开了眼,手慢慢地抓紧了雪里的剑。终于,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大约是跪的太久了,一下子没能站起来反而摔了下去,他撑着地半晌,一点点地站起来了。抬头的那一瞬间,他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就是惨白,一双眼里全是凝结的血块,他平静地从地上把大雪剑和白露剑捡起来抱在怀里,然后他转身往外走。

    李道玄看着虚境中的孟长青站起来的一系列动作,视线最终落在孟长青惨白的脸上,孟长青第一次栽下去的时候,他下意识伸了下手,此刻才慢慢地收了回来,攥紧了。

    菩萨也注视着那虚境中的景象,他又看向李道玄,洞悉一切的幽蓝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

    孟长青魂魄伤得太严重,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出北地,到了寒城打听了下,谢仲春他们已经离开了北地。孟长青问的时候,月华府的人一直在忍不住地打量他。孟长青问玄武的人有没有给自己留什么话,对方说没有,然后就盯着孟长青身上干涸了的血迹看,孟长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清楚了就很快转身离开。北地没有修士也自然没有给修士疗伤的药,孟长青去了附近的医馆,要了些止血和安神的普通药材,又换了身衣裳,他也很快地离开了北地,临走前,他去见了吕仙朝一面,说了两句话。

    一句是:“姜姚是吴聆另外的半魂。”

    另一句是:“我回去了,你多保重,多谢你来找我。”

    吕仙朝应该只记住了第一句,孟长青走后,他自言自语般地重复道:“姜姚是吴聆的半魂。”

    南下去往玄武的渡船上。孟长青坐在船头,两把仙剑摆在手边,他坐着看着那些往南去的流水,这么些天他没闭过眼,也没说过话。这一切像是一个梦,醒不过来了,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第 105 章

    孟长青到了玄武,在山下他被人拦了下来, 对方只说了四个字, “师门有令。”

    李岳阳收到消息立刻下了山, 在山脚下,她看见了多日不见的孟长青,第一眼她差点没认出来。所有的情绪都在那一阵沉默之中,终于,孟长青先开口问了她姜姚的事情。李岳阳道:“他下山去了。他在北地受了点惊吓,回来后就病了,我让几个师弟照顾他, 前两日他自己跑下山不见了。”

    “他去哪里了?”

    “不清楚。”

    孟长青对着李岳阳将姜姚是吴聆半魂的事情说了, 并将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说清楚, 请她代为转告南乡子与谢仲春。李岳阳看了他很久,最终还是轻点了下头。

    “多谢。”说完孟长青就转身离开。

    李岳阳看着他的背影的眼神动了动, 似乎想说句什么。就在这时,那几名玄武弟子却忽然上前一步拦下了孟长青,“不行,你不能走!”

    孟长青看向他们,等着他们说下文。那几名玄武弟子道:“掌教有令,若是你回到山上,还请你归还大雪剑和白露剑, 之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绝不阻拦!”

    孟长青明显顿了下,看向李岳阳, 李岳阳慢慢地攥紧了袖中的手,终于她低声道:“把剑留下。”

    孟长青背着剑匣有一阵子没说话,然后他道:“玄武给我的一切我都可以归还,修为、仙牌、身份,什么都可以,这两把剑不行。”

    那几名玄武弟子还以为孟长青没听明白,道:“你听不懂吗?掌教有令,你不是玄武弟子了,二十四剑是玄武的!你自然要留下!”

    孟长青重复了一遍,“什么都可以,剑不行。”

    李岳阳抬了下手,那几名还要说话的玄武弟子没了声音,李岳阳道:“你走吧。”

    那几个玄武弟子诧异地看向李岳阳。

    孟长青低声道:“多谢。”

    李岳阳别开了视线没看他,孟长青走后,那几个玄武弟子立刻跑到了李岳阳身边,李岳阳道:“他不愿意给,杀了他也不会给,掌教一时之怒,没必要为此真的与他性命相争。掌门真人有令,无须为难他,也无须怪他,从今往后这山上再不许提‘孟长青’三个字,违者逐出师门。”

    说完李岳阳回身往山上走。南乡子近日一直在洞明大殿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她去了乾阳峰,将孟长青说的有关姜姚的事情转告谢仲春,谢仲春没听完就已经勃然大怒,李岳阳立刻跪下没了声音,不敢再提孟长青。

    去往吴地的船上,夜雨落在寒江中。孟长青看着眼前那两柄剑,一柄大雪一柄白露,物是人非,两柄仙剑却还是如同几千年前新铸时那样清亮如雪。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两柄剑,这是李道玄留在世上最后的东西,这是他的命。孟长青忽然想,当初自己身死之后,李道玄是不是也曾经这样看着这两柄仙剑,他当时在想些什么?

    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孟长青伸出手摸着白露剑的剑穗,胃里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低头闭上了眼克制自己,忽然听见船篷外面船夫在雨里低声哼起了歌,歌声苍茫而渺远,少年时做梦,希望漂泊四海仗剑天涯,如今是真的漂泊了四海,浪迹了天涯。

    在外面吃了苦头的少年,第一反应总是回家。吴地西南山脚下有一座很小的村庄,已经荒废了,当年一共住了七十多户人家,其中有个屋子是茅草顶,夜雨漏了进去,姜姚正靠着窗抱着腿坐着。他还记得当初自己是怎么离开家乡的,他很小就父母双亡,被村里的同姓亲邻照顾着长大,有一年庄子里闹了妖魔,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活了下来,被玄武的道长所救,后来他就去帮人赶尸挣钱,到处找仙门想要修道,他想要和玄武的道长一样降妖除魔保护百姓。

    后来,他真的遇到了玄武的修士,上了玄武,跟着世上最厉害的修士修道,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上天达成了他所有的心愿,让他一度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运的人。

    他曾以为事情就会一直这样下去,一切忽然就变了。

    连续数月的噩梦、忽然找上门来的红袍僧、陌生的记忆、体内凭空出现的高深修为,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身上真的出了事,在他的脑子里,有个怪物。

    在他最惊恐最无助的时候,他看见孟长青用剑指着他,要杀了他。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恐惧,也没有人在乎他的想法。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从来没想过害任何人。

    他在玄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发高烧,呕吐,恐惧,然后他忽然就想起了记忆中那个温暖明亮的小村庄,他想回家了。

    躲在熟悉的小茅屋里,姜姚这些日子脑海里持续冒出来的恐怖记忆忽然全都消失了。他心中想,不修道了,再也不修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姜姚抬头看去。

    门被无声地推开,夜雨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高高的,撑着把竹纸伞。他走了进来,袖子里露出半只布偶的袖子,姜姚仿佛被定住了,浑身僵硬动弹不了。

    对方在他的面前慢慢地蹲下了,很淡的白光透过窗户打在他的脸上,照出一张透明清俊的脸庞,他慢慢地凑到了姜姚的耳边,轻声道:“找到你了。”

    冰凉的呼吸吹在了姜姚的脖颈里,姜姚瞳孔一瞬间放大。

    雨落在田间小道上,背着两把剑的孟长青刚刚好找到这偏僻的村庄,他心中并没有把握姜姚到底会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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