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4)
孟长青到了玄武,他也立刻跟了过来。本就是要走上这条路的人,宿命如此,就不要多做无谓的纠缠与挣扎。
孟长青今日的神色真的不对劲,白瞎子忍不住问道:“你见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孟长青有一阵子没说话,冷汗从下巴顺着喉骨往下,然后才低声道:“没什么。”
白瞎子见他如此也没多问,道:“没事就好,玄武的修士如今都要取你的性命,我们得知你来了玄武都怕你出什么事。对了,红衣鬼托我告诉你,她知道错了,让你可别再生她的气了。”
孟长青没有说话,雪落在巷子里无声无息的。一直到白瞎子走过去了,他才终于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撑在了墙上。他似乎是在极力平复着什么,但手仍是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第 97 章
“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人世间的怨恨要如何才能化解?”
很多年前, 一个年轻的剑修登上孤星台, 对着紫微大帝像问了这么两句话。
很多年后, 另一个年轻的剑修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他们两人终其一生只见过一面,却拥有几乎完全相同的宿命。
要建立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鬼境,首先要找到阻止魂魄变成恶煞的办法,孟长青一直没有成功,与此同时,是他体内反噬日渐严重的煞气, 在回到太白城的两个月后, 孟长青发现自己的手上出现了尸斑。显然, 这具身体已经无法承受煞气如此之重的魂魄了。
众鬼不想孟长青这么快就死了,红衣小女鬼想让孟长青吞食新鲜魂魄来缓解煞气, 人都抓了,抹干净了脖子打算杀,孟长青刚好赶到,她气冲冲地把人又给放了,临出门前对着孟长青冷冷地撂下一句话,“奉劝你一句,既然做了邪修, 就别摆什么道门修士的谱,在道门眼中,你永远就是个邪修!”
孟长青看着她跑开的身影, 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见过那红衣小女鬼。
不久,白瞎子告诉他,吕仙朝醒了。
孟长青来到鬼楼,吕仙朝正坐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孟长青看了一会儿,问道:“他没有恢复神志吗?”
白瞎子道:“他能够活下来,我都觉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孟长青没有再说话了。北地冬天冷得出奇,鬼魂们感觉不到温度,白瞎子又是蛇妖,他们只给吕仙朝穿了件单薄的短衫,孟长青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解下来披在了吕仙朝的身上,吕仙朝抬头看他,孟长青对着他笑了下。
夜晚的太白城里到处都是萤火,散着幽幽的光,雪飘落在大街小巷中,听不见一点声音。
离开鬼楼后,孟长青与白瞎子走在大街上,两人一直到了金碑林处,然后停下了脚步。
白瞎子问道:“真的不行吗?”
孟长青伸出手去,覆上那金碑,这太白城中的幻境虽然各自有阵法和根基,但因为是他所化,会随着他的心境而发生各种变化。孟长青闭上眼慢慢地催动手中的灵力,城中的漂浮的萤火忽然流动起来,好像是无数条星河在城中穿梭,过了会儿,孟长青睁开眼,收回了手。显然又失败了。
孟长青看向白瞎子,道:“按道理说是可以的,按照《符契》所记载的,这种术法名叫海市蜃楼,幻境控制心境,魂术控制煞气,可以形成化外鬼境,然而我试的时候,总是哪里差了些。我手上的半部《符契》记载的多是幻术,那下半部中记载的应该是魂术。”
白瞎子道:“实在不行的话,只能够再回大雪坪找了。”
话虽如此说,然而两人心中都明白找到的可能性多微渺,大雪坪不是个小地方,《符契》下部早已失佚数千年,绝非一时半会能找到,当初玄武的祖师为了搜集一部《天衡》花费了玄武数十代人的心力,最终也只是得了半个残本,更何况是《符契》这种寻常人听都没听过的上古邪典。这也是当初两人选择先行离开大雪坪的原因,实在耗不起。
孟长青低声道:“我再想想。”
白瞎子注意到孟长青左手上的尸斑已经扩散成了一大片,他心中有些着急,却也不能说什么。就在这时,身后有脚步声响了起来。白瞎子与孟长青同时听见了,孟长青回头看去。
吕仙朝不知是何时走到大街上来的,身影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
白瞎子皱眉道:“他怎么出来的?”说着他就想走过去,却忽然被孟长青拦下了,“等等。”
白瞎子不明所以,“怎么了?”
太白城中大街小巷的萤火忽然再次慢慢流动起来,竟是朝着吕仙朝而去,孟长青眼中浮现出一些诧异,他试着伸出手去放出灵力控制那些幻境,下一刻他就发现了,有另一股混乱的力量也在控制着这太白城中的幻境,并且那股力量与他的灵力同根同源。孟长青猛地抬头看向吕仙朝,神志不清的少年像个幽魂一样飘在黑暗中,萤火从他脚下缓缓淌过。
孟长青惊住了,吕仙朝怎么会这种幻术?
一刹那间,他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的画面。西洲城那一战中,诡异而强大的邪术、不受控制的煞气、猩红的眼睛以及……夜雨中熊熊燃烧的魂魄。
“只是邪术而已,问这么多做什么?你也想学?”
“嘘!”
“他身上必然有着不为人知的境遇。”
“他能够活下来,我都觉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孟长青望着黑夜中懵懂木讷的吕仙朝,眼中终于浮现出不可思议,冥冥之中所有的事情好像天意注定,兜了一大圈子又回到了原点。
白瞎子没明白孟长青为何忽然不说话了,他道:“应该是神志混乱跑出来了,我带他回去。”
孟长青拦住了白瞎子,他走到了吕仙朝的面前,伸出手去,两指点在了他的眉心处。
黑暗中,吕仙朝的眼睛慢慢地变成了猩红色,瞳仁中似乎有经文样的东西闪现,如熊熊燃烧的焰火。
孟长青的眼神终于变了。
吕仙朝不懂孟长青在做什么,他感觉到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在孟长青收回手的时候,他失去了意识慢慢地倒在了雪地里。最后一刻,他脑海中浮现了一幅场景:长白宗每年要派弟子前去大雪坪祭拜二十多年前殉道而死的修士,他下了山,来到了大雪坪,在那个据说当年是孟观之葬身之地而今是个小镇的地方,他从卖旧书的摊铺里随手捡起了一样东西。命运的长河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奔腾。
孟长青用幻境控制了吕仙朝的识海,将那另半部《符契》复刻了出来,第一眼孟长青就知道是它。
绝迹千年的魂术终于重现人间。
实际上,它已经重现人间很久了。
傍晚。孟长青一个人坐在城墙上望着那笼罩着迷雾的太白城。天色渐渐地暗下去,又渐渐地亮起来,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终于,他慢慢地抬起手,磅礴浩荡的金色的雾气骤然在城中散开。
一开始似乎是没什么变化,也没任何的声响,过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左右,太白城中的鬼魂察觉到了异样,全都走到大街上抬头望去。
放眼望去偌大个北地,有庙宇有楼台有城镇有村落,有常年积雪的高川,也有怒吼着东去的大河,有一望无际的神木林,也有如宝石似的碧色深潭,有披着红袍追随着白鹰的僧侣,也有裹着头巾在街巷中来往的百姓。
此时正是黎明时分,许多人刚刚从梦乡中醒来,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所有人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有星星点点的梦境从他们的身上浮起来,一个个极小的光点,往上升,往上升,一直往上升,似乎要升到天幕上化作星辰。
但凡有人迹处,皆有点点星光。
从穹顶往下望去,整一个北地,几乎所有的一夜好梦都悬浮在高空之中,不停地往上升,汇聚成一条明亮的大河,朝着太白鬼城汹涌流去。
孟长青站在整个鬼城的最高处,呼号的风将他所有的衣袍都鼓了起来,浑身的魂魄拆作七十二张金色魂符,他默念着复杂而禁忌的术法,开始催动浑身的修为,金色雾气在他周身翻滚不息。
白瞎子看不见任何的东西,却能感受到灵力的波动,此时的太白城上空,汇聚了前所未有的磅礴灵力,无数的梦境一齐沉了下来,仿佛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似的,梦境一落地便化作了幻境,一个接着一个,百万北地人的七情六欲、悲欢离合、爱憎怨会,最终幻出复杂到连道门金仙都无法穿过的庞大鬼境,壮观无比。
这就是海市蜃楼,这就是天工造物。
幻境落地的那一刻起,一整个道门史自此改写。
哪怕是再看不惯孟长青的道门中人,也不得不承认,太白城“海市蜃楼”的确是道门奇观,孟长青这一手笔,足以改写这百年来道术的剑、法、符三分天下的格局。道门中人从来没看得起幻术,道门主张抛去七情六欲,吐浊纳清,而幻术却是由人心所起,以情为牵引,出神而入化,这和道门主张完全背道而驰。那是完全新辟出来的一块天地,从一诞生起就没有被人所接纳过,却意外地在后世引发了旷日持久的百年争论。
北地的僧人站在庙宇的屋檐下,抬头望着那些还源源不断朝太白城涌去的梦境。北地的佛宗没有出手。
孟长青站在城楼之上,随着时间的流逝,由他魂魄分出来的金符非但没有弱下去,反倒愈发明亮起来,照着他苍白的脸。
鬼境不仅仅将所有的道门修士隔绝在了城外,也将城中的鬼关在了城中,从此这一方地界便是真正的人间酆都。哪怕今后他死了,这太白城也能够永远地伫立在此地,成为阴阳两界上的一块碑。
他要做继往开来之事,他要这块碑永远的立在这里,立在天下道门人的眼前。
就让这今后的岁月来证明他的对错。
孟长青金色的雾气已经翻涌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匣中的大雪剑发出剧烈的剑鸣声,几乎要脱鞘而出。
太白城中灵力游动地动山摇,鬼楼中却安静地仿佛是另一方天地。吕仙朝从睡梦中苏醒过来,走到窗边。
夜空中,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好似是无数的明亮的星子。
吕仙朝慢慢地伸出手去,有一些光落在了他的手中,一下子就化了。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慢慢地浮现了起来,太白鬼城林林总总的大小幻境好像是一面面的镜子,倒映出无数陌生而模糊的场景,他好像能看见一个人走在其中的孟长青,可孟长青回头的时候,又慢慢地变作了他的样子。整个太白城有如一个无比庞大又无比清晰的幻境将他笼在其中,一幕幕的过往曾经同时在其中闪现。
吕仙朝望着那些记忆,手中的东西砰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他看不见结局,也看不见过去,他走在一条混沌不见光的路上,迷失了不知道多久了,忽然身后有人伸手拍上了他的肩。
他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地回头看去。
身后站了许多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是自始至终都跟在他的身后,从未离开过。
一身绯红道袍甩着灵玉的吴喜道、几个勾肩搭背似乎在谈论着什么的师兄弟,大家都站在那里望着他,其中一个人面容沉静,她静静地站在最旁边的角落,一双眼中有着很柔和的光,她似乎是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见他回过头来,于是终于露出一个很轻的笑容来。
吕仙朝不记得这群人是谁了,他也不记得那个温柔笑着的女人是谁了,可眼泪却忽然下来了。
他慢慢地抬手抓住了胸口处的衣襟,心脏似乎被绞做了一团,他抓了很久,哗的吐出一大口血来,然后是一阵经久不歇的咳嗽。不知不觉间他早已经泪流满面了。
做人实在是太苦了。
人世百年一场大梦,如滚滚东逝水,过去了便再也不会回头。
白瞎子错了。孟观之错了。孟长青错了。甚至就连吴聆与红袍僧们也算错了。天命选择的那个能改变一切的人不是身世复杂背负诸多的孟长青,而是那个出身卑贱、一直为人所忽视、经历无数的苦难失去了一切的少年。上天曾经给了他很多的东西,又让他很快的失去,而接下来,他将取代孟长青,无数的人将死心塌地追随于他,血与火将见证他的荣光。
玄武。
放鹿天,李道玄坐在殿前,平静地听完了南乡子与谢仲春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关太白鬼城的,有关那群恶鬼的,有关孟长青的。
南乡子确实是有先见之明的,他之前没有将此事告诉李道玄,是知道李道玄势必是要插手。若孟长青只是修炼邪术,这勉强还算玄武派内之事,只需将孟长青带回来,李道玄这性子,也绝不会因为孟长青是自己的弟子就手下留情。可实际上,从当初孟长青杀了吴聆起,这件事就已经不是玄武一门的事了,更别提如今还牵扯上了太白鬼城。
玄武作为四千年道门大宗,既处其位,当履其职。孟长青如今犯的是道门最大的三样忌讳,修炼邪术、残杀同道、蓄养生魂,随便拎出一条都是死罪。李道玄若要过问此事,无异于逼着他亲手杀了孟长青。
南乡子清楚,这么些年的师徒情分,李道玄下不去手,甚至可能会出手救下孟长青,一旦他出手,便是将直接将自己与玄武推向了风口浪尖。南乡子比谁都看得明白,孟长青可以行差踏错,可以一时糊涂,甚至玄武都可以语焉不详,唯独李道玄不行,因为他是玄武宗师,道门魁首,古往今来道门唯一一个天生金仙。
当初因为吴聆之死,长白曾派人来到玄武交涉,长白掌教问过玄武的意思,玄武给出的答案是长白宗两位真人所满意的。若孟长青的确铸下大错,一切只凭照道门规矩处置。这才是一个四千年道门大宗该有的处事态度。而今亦然。
南乡子看得出来,李道玄因为他和谢仲春向他隐瞒这些事动了真怒,即便李道玄什么也没说。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当他还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这些年他心中在想什么,你可曾知道?”
南乡子低声继续道:“走什么样的路,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你也不必自责。你当年执意收他为徒,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养,不曾有半分亏待,山上的师父们也都对他关怀备至。这么些年,玄武待他可谓是仁至义尽。”
谢仲春皱着眉在一旁插话道:“天性使然,无法教养,当初便不该收他!”
殿中没有声音,李道玄一直没说话,还是南乡子替谢仲春打了个圆场,道:“他这心性,若是当初找个普通百姓家收养了他,远离前尘旧怨,碌碌一生或许反倒是种解脱。”
李道玄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低声道:“或许吧。”
那三个字落地时很轻。有几只黄鹤穿云过水,落到了紫来大殿的瓦檐下,无声无息的。李道玄没了声音,一双眼落在殿外,也不知是在望些什么。
李道玄其实已经有些忘记了当年为何会带孟长青上山,他隐约记得,那是个清晨,他原已经将孟长青交给了江平城一对夫妇收养,后来却又不知为何折了回去。时节是早冬,江平城昨夜刚刚下了场第一场雪,他站在屋檐下等了会儿,回头望去,年幼的孟长青正半躲在走廊的柱子后面瞧着去而复返的他,小孩慢慢地睁大了眼,眼中万分的欣喜。
他带孟长青回了玄武。一路上,年幼的孟长青紧紧地抓着他的道袍袖子,一刻也不敢松开,似乎是生怕他消失了。他怕年幼的孟长青摔着,放慢了脚步,年幼的孟长青忽然仰起头对着他极轻地喊了一声“师父”,他停下了脚步,低头看见了一双晶莹的眼睛。很奇怪,应该从没人教过孟长青要这么喊,或许连小孩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刚刚喊了些什么,那两个字又意味着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喊他“师父”,他于是记得很清楚,他带着他回了玄武,带回了放鹿天,给了他一套玄武弟子的道服与一块玄武玉牌。从此以后,孟长青便留在了玄武山上。
李道玄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这一切似乎从开始起就带着些意味不明的征兆。南乡子与谢仲春不知是何时离开的,大殿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从久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不自觉地攥了下道袍袖子。
谢仲春与南乡子离开放鹿天后,一同前去紫来大殿,走到一半,有弟子走上来,道:“参见师伯祖!掌门!吴地道盟玉阳子在山外求见。”
谢仲春显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一脸的疑惑。南乡子道:“紫霄道人的弟子,如今吴地道盟的掌门人,挺年轻的一个后生。”
谢仲春与南乡子到了洪阳大殿,玉阳子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见到两位真人,他忽然上前一步跪下了,“真人救我!晚生玉阳子,求两位真人下令诛杀邪修孟孤,救吴地道盟于水火之中!”
毕竟是吴地道盟堂堂宗主,忽然就跪在了自己的面前,谢仲春与南乡子都没想到。
是夜,命弟子送走了玉阳子,谢仲春与南乡子两人在洪阳大殿中坐下了,有弟子上来掌灯,谢仲春让他下去了。
谁能想得到呢?孟长青是真的疯了,小时候瞧着如此怯懦的一个人,胆子竟是如此之大,做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孟长青造了一个人间酆都出来,在生死之界上立了一块碑,如今太白鬼境已经落成,他似乎是已经成功了。
即便是如今杀了孟长青,那庞然幻境也依旧横亘在北地,太白城成了鬼蜮之地。事已至此,已成定局。
从此,这北地的纷争怕是要多起来了。
南乡子轻叹了口气,“他倒真有几分魄力,这一出确实是出人意料。”
谢仲春拧眉道:“你前一阵子还说孟长青当众虐杀吴聆,心性极端,如今倒是颇有几分赞同他的意思?”
南乡子道:“这二者并不相悖。他自幼便是怯懦自卑的性子,世事一有不合他心意的他便觉得痛苦难忍,偏偏他从来不吐露半分,只是暗自伤怀怨愤,这样的性子,说正能够正吗?可要真的说起来,他也曾立志降妖伏魔,至今玄武大雪剑仍在他的手中。”
南乡子说到这里,思绪也有些起伏。如今天下人都相信孟长青修建鬼城是为了蓄养生魂进行修炼,他却觉得未必如此。修建人间鬼境难于登天,远不如杀人夺魂来的简单,若只是为了对付道门,他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何要这样做,若是有机会,他倒是真的想当面问问孟长青,他还真的挺好奇孟长青会如何回答。
新造人间酆都,凡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孟长青竟然做了,而且还做到了。
在普通修士的眼中,这自然是大逆不道、惊天动地的恶行,然而对于南乡子这个级别的道人而言,他想的却要深许多。
众所周知,人死后怨气不散便成了恶鬼,怨气无法化解,便成了恶煞。北地佛宗说众生皆苦,认为人的三魂六魄是七情六欲所化,怨恨不灭,魂魄不散,鬼魂才会滞留于人间恶道,说穿了,佛宗修行便是要化解这世上的怨恨,这话放在道宗也说的通。然而在历史上,两派所选择的道路却是截然不同,佛宗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而道宗说的是天地不仁道法自然。
道门并非只有孟长青一个人心怀悲悯,古往今来多少圣人,谁不是在苦苦思索。阴阳有界,一切才能够庄严有序,若是失去了秩序,人世间赖以维系的根本便会轰然坍塌,遗祸无穷。数千年来无数的惨祸和悲剧都证明了这一点。道门最终选择了平衡之道。阴阳调和,生死有序,万物方能生生不息。
道门一而贯之的规矩,其实饱含了道门先祖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道门中人为何要收束自己?又为何要敬畏天常?很多人其实都不明白。南乡子犹记得,当年李道玄第一日上山,那份天资震惊了一整个玄武,世上原来真的有人生来就是道门至圣。在他们一群师兄的眼中,这个小师弟今后真可谓是要为所欲为了。然而他们的师父却在李道玄学道的第一日就告诉他,绝不可轻易地干涉人间之事。
万法自然。
正是因为强悍到足以轻易倾覆平衡,才越要学会克制自己。人间正邪善恶从来都不是能轻易一分为二的东西。玄武的师父们一面告诉李道玄不要干涉天道,一面又纵容着李道玄,他们是带着对将来的期许,小心翼翼地陪伴着这个一出生就是道门金仙的孩子,让他去尽情地感受和体会这个世上一切,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星移斗转,百川归海,无一不是道。
李道玄从来就没有被教过:你要去道济天下,你生来是为了天下苍生。
师父们只是告诉李道玄,花开花落自有时。
所以李道玄绝不会赞同孟长青所做所为,他比谁都要不能容忍倒行逆施。
可南乡子又禁不住在想,谁也不信孟长青能做到,可若是孟长青真的做到了呢?人间酆都,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或许也会建立另一种全新的秩序,怨灵游走人间,是桩道门几千年来都没有解决的沉疴,若是怨魂能够归于一处,眼前人间的灾祸至少能够平一半,这其实算好事,只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或是不敢尝试罢了,毕竟这事儿的代价或许是人间百年大乱,或许是身死道消,又加之道门的规矩摆在那里。
倘若孟长青真的做到了,未必不是一桩壮举。
这些话南乡子没有和谢仲春提。谢仲春必然不会认同,或许连孟长青都想不到,玄武三位真人,唯一对他有点认同感的,会是南乡子。终于,他开口道:“下令召孟长青回玄武。”
“他怎么可能听这话?”谢仲春乍一听见南乡子说的,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南乡子却道:“不试试谁又知道呢?”
第 98 章
南乡子自从听玉阳子说太白鬼城一事后,心中便一直有个想法, 孟长青或许并非完全走火入魔。和一般的邪修不一样, 孟长青从一开始起就不承认自己杀了吴地修士, 他坚称吴聆是魔物自己杀吴聆是替天行道,不管有没有人听他的,他始终坚持为自己辩解正名。这也是长白宗被激怒的重要原因之一,长白宗两位真人绝不能容忍一个邪修杀了自己的弟子还污蔑他的声名。
按理说,孟长青修炼邪术、畜养生魂,按道律他是必死的,多一项罪名不多, 少一项不少, 他为何非要坚持人是吴聆杀的而他是在替天行道?除非这是他的心结。或许在他心中, 他仍是想着曾经那个剑荡妖邪、名扬天下的玄武少年剑修。
也是从玄武传出召回孟长青的消息的时候,众人才惊觉, 玄武竟是还没有将孟长青逐出师门。从一开始的西洲城事件爆发,玄武就已经明确表态,一切只按道规处置,众人也默认孟长青早就被逐出玄武了,直到今日道门才反应过来,孟长青竟然还算玄武弟子?李道玄至今都没销毁他的仙牌?别说长白宗震怒,这事儿连玄武自己的掌教谢仲春都惊了。
消息一出, 天下议论纷纷。谢仲春差点怒火攻心,谁说的孟长青还算玄武弟子?在他眼中,孟长青从犯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逐出师门了。除此之外, 他还觉得南乡子下令召孟长青回来也是个着实好笑的事情,谁都知道,孟长青回来唯一的下场就是死,他为何要回来?仅凭你玄武掌门的一句话便让他心甘情愿前来送死?
不久,蜀地八大世家、以长白宗为首的春南道宗、吴地道盟还有诸多一流的道宗全都抵达玄武,人全都拥在山下,那盛况不输当初仙剑大典,长白宗自然是来问个究竟的,而更多的宗派则是来观望玄武道宗究竟要如何处置邪修一事。玄武放开山门,将所有人引入门中。
谢仲春一生将玄武的荣誉视作比性命更重的东西,眼见着玄武四千年声名要毁于一旦,他终于不管南乡子那些神神叨叨的话,传令下去说孟长青早就被逐出师门,降妖伏魔是玄武弟子的本分。
就在他对着弟子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孟长青来了。
玄武百字碑前。
谢仲春,或者说在场所有的道门修士都愣了,定定地望着那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山岗上的黑衣修士。谢仲春有些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来了!众人中,唯有南乡子望着孟长青,一双眼像是东临无波的海水,仿佛早就料到了今日。
雪落了满山遍野。孟长青负着剑匣站在山上,匣中的大雪剑发出嗡嗡的剑鸣,他看上去并没有变得如传闻中描述的残忍阴邪,也不见走火入魔的疯癫无状,除了周身的萦绕不散的煞气外,他和当初出现在仙剑大典的样子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一个人说话,山中静极了,所有人都望着他。
孟长青终于开口道:“弟子孟长青,参见掌门师伯、师叔。”
南乡子道:“孟长青,你可知罪?”
“我何罪之有?”
此话一落,在场的修士似乎反应过来了。一旁的长白道人直接骂道:“孟长青你今日还敢出现?你于西洲城镇杀魂魄、杀害吴地修士、修炼邪术、蓄养生魂、勾结邪修、残害我长白大弟子,你今日还敢问你何罪之有?”
孟长青眼神清明一片,“吴地修士是吴闻过所杀,长白弟子也是死于他手中,他是天生魔物,我杀了他是替你长白清理门户。”
“孟孤!你如今还敢污蔑我师兄!”长白弟子气得浑身发抖,夺了话头,“当初若非六剑真人救你一命,你一个邪修的儿子你早就死了!吴师兄是六剑真人唯一的后人,你恩将仇报虐杀了他如今还要污蔑他是魔物你究竟良心何在?我师兄品性纯良,一生降妖除魔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普天之下谁不敬服?他要是魔物,我满长白都是魔物了!”这弟子说得眼睛都红了。
孟长青只是望着他平静道:“吴聆确实是魔物。”
“你说他是魔物你倒是拿出证据啊?!你拿出证据来!你拿出来!”那长白弟子朝着孟长青吼,连一旁的长白道人让他退下他都不听,誓要孟长青今日临死前说出个一二三四。
孟长青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谢仲春身后两三步处的玉阳子眼神闪烁了下,大约是觉得今日道门中有名望的人几乎全部到场,又有玄武三位真人坐镇,孟长青今日纵使是天大的神通也难逃一死,他上前两步,站了出来喝道,“孟孤!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我之间也有个了结!”
孟长青闻声望去。
玉阳子一直认为孟长青此番是冲着自己来的,自从当日西洲城两人结下了梁子,孟长青就处处针对他,后来吴地道盟将孟长青打成邪修,孟长青对他更是恨之入骨,不惜变作邪修回来复仇,只是他一直小心藏匿,孟长青无从下手。孟长青杀吴聆也明显是警告他,包括孟长青建立太白鬼城也明显是为了对付吴地道盟和他。好在他当机立断来到玄武结交两位真人,又联合道门,今日总算要将孟长青置于死地。他开口道:“孟长青,我知你对我恨之入骨,一心要杀了我,只可惜邪不压正!”
孟长青看着那忽然站出来的人,他没认出来这是谁,只看服饰打扮判断出这是吴地道盟的修士。
那玉阳子心中正觉得扬眉吐气,下一刻他就发现孟长青的眼神不对。
玉阳子来之前想过孟长青见到他的各种反应,怕孟长青鱼死网破他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却唯独没想到孟长青会一副不认识自己的样子。他还以为孟长青是在装,不由得更加警惕,可孟长青一直没说话,玉阳子脸色变了,孟长青竟然真的不记得自己!
孟长青确实不记得了,当初西洲城局势万分混乱,他与玉阳子在西洲城只见了不到几面,过去了这么久他确实不记得了。他回过头去看向玄武真人。玉阳子却猛地喝道:“孟长青!你镇杀西洲城魂魄、为了沽名钓誉你封锁西洲城害死我师父师兄这些事你可认罪?”
众人一下子将视线转向玉阳子,吴地道盟的人立刻出声附和,今日可不只是长白宗与孟长青有仇!吴地修士、还有当初枉死在西洲城的修士这一笔笔血债今日都要一一讨回来!
孟长青显然没想到他会被骂这么一句,道:“我封锁西洲城害死吴地修士?”
玉阳子直接喝住了他,“你如今还要说是你救了西洲城?!道盟早已经查明真相,西洲城当日根本没有发生大的灾祸,是你与那邪修执意要封锁西洲城,也不肯接受附近修士的救助,最终害得我师父与师兄弟们全都惨死城中!你为了掩盖真相镇杀了西洲城的数十万生魂,事后还敢颠倒黑白,说自己救了西洲城,拿我吴地修士和百姓的血赚的一个好名声!”
孟长青愣了,一下子他竟是没出声反驳,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这么说。
玉阳子道:“当日救了西洲城百姓的根本就是我吴地道盟修士,今日天下道门的面,我誓要为枉死的先辈讨要一个公道!”
“不对,我到的时候,吴地修士已经死了过半,满城都是邪气只能先封锁西洲城,从来没有故意之说,当日的情形我早已经说过了。”
“你以为吴地修士死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可惜啊,我吴地修士与吴地百姓没有死绝,当日的情形我亲眼所见,你为了沽名钓誉故意封锁城门害死我吴地修士,不仅我见到了,西洲城百姓也见到了,”玉阳子忽然回头看向长白宗与蜀地修士,“我今日所说,诸位道友尽可以去西洲城询问当地百姓,若是有一个字假的,我玉阳子愿兵解而死!”
长白弟子冷喝道:“孟孤,你还有何话可说?!恶贯满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孟长青的神情很奇怪。
玉阳子道:“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今日我们吴地道盟便要替天行道!”
“孟长青说的是真的。”一个声音忽然从人群中响了起来,那声音很低,却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吐了出来,“孟长青说的全是真的,他没有害死吴地修士,那也不是小灾祸,我们到的时候,紫霄道人已经死了,西洲城尸横遍野,满城都是致命的魂线。”
所有人都望向那说话的人,唯有孟长青听见那声音僵住了,没回头。
陶泽已经站在人群中旁观了很久了,他知道孟长青说的都是真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是真的啊。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这一番话。如今为孟长青说话,几乎等同于和整个道门作对。他低声道:“我证明,孟长青说的有关西洲城的事每一句都是真的。”
众人原本还意外有人为孟长青说话,一发现是陶泽,许多人眼中的诧异立刻没了,玉阳子也恢复了镇定。这人当初与孟长青勾结,不过吴地道盟一直找不到证据,而他父亲又是曾经名震天下的名剑修,这才给他定了个包庇邪修的罪名,可实际上,道门人心中谁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他说的话没人信。
玉阳子道:“陶润春,可是你当日自己亲口承认他镇杀了吴地生魂,是他修炼邪术,你如今站出来包庇他,你嘴里到底还有一句真话吗?”
谢仲春开口道:“退下!”
陶泽的喉结动了下,声音轻轻颤抖,道:“我说了谎,镇杀生魂的不是他,是我。”他看向孟长青,“所有人都在逼我,我怕了,所以我说是他一个人做的,其实是我做的,我一个人做的。吴地传他沽名钓誉害死吴地修士,我也没敢出来辩解,不是这样的,当日的情形就是他说的那样,我们赶到的时候,城中的人已经死光了。”他看向玉阳子,“那时候你和几个吴地修士想跑,被我们拦下了,你们就躲在青屏山上不敢出来,孟长青怕这些魂线流出去会害死更多的人,于是封锁了西洲城,一直到我们找到了那些魂线灭掉了,你和那几个修士才跑出来,当地百姓就认为是你们救了他们。”
陶泽说话的速度很慢,却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孟长青在听到他说“其实是我一个人做的”的时候猛地回头看向他。陶泽对上了他的视线,道:“我知道你恨我,要不是我当初胡说八道,你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
孟长青眼神动了下,还未说话,玉阳子身后的修士就气急败坏地骂了过去,“你胡说什么?当日之事早有公论,你为何要跟着这邪修污蔑我道盟掌门!”
玉阳子在陶泽说话的时候袖中的手瞬间攥紧了,脸上却没有表露出来什么,此时听见自己的师弟开口,他这才缓缓地松开了手,开口道:“是非自有公论,任凭你们如何说,我与先师无愧于心无愧于道门。”
道门自然相信吴地修士,连谢仲春都觉得陶泽是为了救孟长青才出来说这一番话,又喝了一遍,“退下!”
陶泽缓慢地扫视了一圈道门众人望着自己的眼神,回想起当初的场景,他莫名没了声音。为什么不信呢?是真的啊,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啊!他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事情怎么会变成今日这副样子?他们是怎么会落到今日这地步?他又看向南乡子、谢仲春、李岳阳,似乎要从他们的眼中看出些什么,谢仲春见他神思恍惚,极为严厉地喝道:“放肆!退下!”
陶泽觉得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在崩溃的边缘来回地走,此刻他眼前忽然就黑了下来,漆黑一片,他知道所有人都还在看着他,他却看不见他们,也发不出声音。
错了吗?他们真的做错了吗?他浑身都开始抖起来,到底要怎么样做这一切才会过去?够了啊,事到如今真的已经够了啊!
有玄武弟子上前去拉陶泽,陶泽忽然猛地挣开了那只手,用平生从未有过的高昂的、咆哮似的声音对着众人喝道:“我相信孟长青!我能证明!他说的有关西洲城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我也相信他说的有关吴聆的事情是真的!恳请师伯祖明鉴。玄武第四十二代弟子陶泽!现在对天发誓!我今日所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句句属实!当日西洲城镇杀魂魄是我一人做的!但吴地修士不是我们害死的!紫霄道人也不是我们害死的!”
他伸手指向了玉阳子所在地,“你当日为了自己活命,弃吴地所有百姓不顾,欺师灭祖,你根本就不配当修士!”
他伸手又指向了吴地道盟众人,“你们眼瞎目盲听风就是雨,一个个嘴上骂着沽名钓誉,实则比谁都要不要脸,你们根本不配‘丹心皓月’四个字!”
“你说你证明?!你拿什么来证明?!”吴地道盟中猛地传出来一道更高的声音打断了陶泽的话,似乎是再也无法忍受陶泽当众胡言乱语,“拿出来!”
陶泽的眼前似乎又亮了起来,黑暗散去,又能看清楚东西了,他看见所有吴地修士都看着他,蜀地、玄武、长白的修士也全在看着他,在所有人的视线中,玄武仙剑出鞘,落在陶泽手中,他低声道:“我用命证明。”他忽然反手一剑割断了自己的喉骨,鲜血与魂魄喷射而出。
所有人都愣住了,吴地修士愣住了,蜀地、玄武、长白所有的修士都愣住了,连南乡子与谢仲春都愣住了。
孟长青第一个反应过来,吼道:“陶泽!”
他冲了上去一把接住了陶泽,猩红的血涌了出来,他按住他喉咙上的伤口想要护住他的魂魄,陶泽却挥开了他,带血的手握着剑砰一声按在了地上,他最后抬头望向了吴地道盟的人,眼睛赤红一片,断裂的喉骨中鲜血还在喷涌而出,他张开口最后说了一句话。
震惊之中没人听得清他说了什么,孟长青却听出来了,他说:“我问心无愧。”
陶泽没了气息,魂魄在孟长青的手中迅速流散,有如玄武那九挂穿林而过的奔流瀑布,一切瞬息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不!不!”孟长青用力地捂着他脖子上的伤口,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没有人反应过来,就连谢仲春与南乡子都料不到陶泽会自杀明志,更别提玉阳子与那些在场的道门修士了。
大雪剑一声长啸,直接从匣中破出,孟长青一剑朝着吴地修士所在地劈去。
玉阳子站在吴地修士最前面,他整个人都懵了,生死一线之间,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几乎将他的肺腑都从喉咙里活活地扯了出来,他甚至连逃跑都忘记了,两只眼睛睁得极大,他从未见过这么恐怖的眼神。孟长青似乎下一刻就要把他们吴地修士所有人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南乡子出手了,他救下了已经吓得快魂飞魄散的玉阳子,抬手挡去了那些冲着吴地修士而去的大雪剑气。一松开手,玉阳子就瘫倒在他的脚边,好像终于反应过来了,“真、真人救我!”
孟长青猛地朝南乡子吼道:“他们该死!他们所有人全该死!”
南乡子还没有说话,谢仲春已经怒不可遏地对着孟长青挥出数道剑气,却被孟长青抬手悍然挡下,连衣袖都没掀起来半片。他抓住了数股清明剑气,手中全是血。
谢仲春见到陶泽惨死本就心神大震,见状怒道:“今日一切皆是因你而起,你还敢杀人!”
孟长青被谢仲春骂得愣在了原地,失神间被灵力震了出去,他抬手抵住了身旁的百字碑,再一抬头,熊熊燃烧的煞气已经席卷了整个玄武百字碑。刷一声,所有的修士都抽出了剑。
南乡子终于厉声喝道:“孟长青,西洲城镇杀百姓魂魄、蓄养生魂、修炼邪术、无数道门弟子惨死太白鬼城,今日陶泽因你而死,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孟长青身上都是血,他看着李岳阳冲了上去抱住了陶泽的尸体。李岳阳低声喊道:“陶泽?”她喊了两声,忽然用力地把陶泽抱在了怀中。
孟长青猩红的眼中有东西在涌动,终于他看向南乡子道:“对!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是我的错。”他抬头看向在场的人,“是我的错!我错在我就不该出生,不该学道!我错在我今天回来了!我错就错在我是孟观之的儿子。我从骨子里就是个邪修,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是!我是!你们今天一个都别想跑!你们全得死!”
谢仲春心中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孟长青!玄武从没有人因为你是孟观之之子而慢待你,是你自己轻贱自己,才觉得天下人都为此而对不住你!”
孟长青握着剑的手一直在抖,陶泽被李岳阳紧紧抱在怀中,满是鲜血的手垂在一旁,那双浸满了鲜血的眼还大睁着盯着他,好像要他把话说出来。说啊!全都说出来啊!终于,孟长青厉声道:“我杀西洲城百姓,是因为他们本遭受非人的苦楚!我杀吴聆,是因为吴聆杀人无数,其罪当诛!我修建鬼境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说要救人,要向善,这不是你们教我的吗?!我错了吗?我到底错在哪里了?!”
谢仲春还未说话,南乡子开口道:“西洲城一事,你犯了道门禁滥杀的规矩,你以为你做对了,你可知你此举为后来的道门修士开了一道先河,今后道门弟子想杀人都用你的借口搪塞掩饰,这种事本就是众说纷纭难辨真相,个个如此,人间岂非大乱?百姓为弱者,故而道门用重典收束住修士的手。”
南乡子又道:“吴聆一事,你可有证据?吴聆父母平了大雪坪之乱,救了无数道门弟子的性命,包括你的性命。吴聆这两年来降妖除魔,平定了人间大小无数灾祸,救了无数人,而你拿不出半分他杀人的证据,只凭你和另一个长白邪修走火入魔的几句疯话,便当众虐杀了他。”
南乡子看着孟长青,“你问你错在哪里,你难道至今都还觉得,你走到今日,陶泽为你而死,是天下人都因为你是孟观之之子而怨怼迫害你的缘故?”
孟长青望着南乡子,忽然间,他好像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陶泽啊,我真的说不出来了。
他还能够说些什么呢?
他若是有证据,他又何必走到今日这一步?吴地修士死了,吴喜道与一众师兄弟的尸身已化作了灰,清阳观众人无故惨死,上哪儿找证据?
其实今日的情景他离开太白鬼城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他当初想着,自己已经完成了自己对太白城众鬼、对白瞎子的承诺,他希望回到玄武,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真相,无论有没有人相信,至少他说出来了。
但是他想不到啊,他想不到陶泽会自杀啊!这些事情根本与陶泽没有半点的关系啊。为什么啊!?究竟是为什么啊?!
十一块玄武巨碑,有风吹过去,无数的名字刻在上面,有的已经模糊了痕迹。孟长青望着雪地里陶泽的尸体,回忆起少年时他与陶泽在山上读书修道的场景,一眨眼间,这些年里所有不相及的风马牛全都跑了过去。
别提,什么都别提。
孟长青的脸上到此刻才终于露出些凄哀,他望着那具尸体。
从来都没有人信他,从来都没有,唯一一个相信他的,自杀死在了他的面前,希望借此让世人来相信他。
这世道原是不容易的,他从来也知道。他一直在忍,心中的怨恨无处可以发泄,也不可能发泄,积在那里,成了沉疴,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忍,可忽然间就痛了起来,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有如火烧,如今那把火终于把他的理智烧没了,你们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正道如何,邪道又如何?难道一切因为你们不相信,便要把这一切当做从未发生过吗?
无人理解,孟长青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本就很难被人所理解,他以为这些都没有关系,可今日他才发现,他做不到毫无芥蒂。他一直最怕自己有怨恨,可他到底还是怨恨,他怨恨自己,怨恨对他穷追不舍的道门中人,怨恨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他不该回来的,是他害死了陶泽。
吴聆死的时候对他说他入魔了,他到如今才终于明白过来,吴聆早已经预见到了今天。这是吴聆的嘲讽啊,他见吴聆当日死的毫不犹豫,还以为吴聆真的毫无知觉,如今想来,吴聆原来恨他,吴聆原来这么恨他,就如同今日的他一样。孟长青后知后觉地领悟到了这一点,紧接着,他竟是慢慢地笑了出来。心境大起大伏,连孟长青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走火入魔,真的是走火入魔。
何所谓正?何所谓邪?何所谓对?何所谓错?百年弹指一挥间,问得到底是什么道?
孟长青又看向南乡子,忽然间,他看见南乡子的神色似乎有些变化,谢仲春、还有一众玄武弟子,他们都没了声音。孟长青好像就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回头看去,只一眼,他就定住了。
李道玄不知是何时到的,站在他身后望着他,也不知道是听到了多少他与南乡子的对话。南乡子自始至终都将此事瞒着李道玄,可在最混乱的时候,惊恐的谢凌霄跑去了放鹿天。
孟长青手中还握着大雪剑,他站在那里,终于他问李道玄道:“你也想杀我?”
李道玄的眼中一瞬间涌现了很多的情绪,好像是落了光,沉了下去,他望着孟长青,那是一种失望,难以掩饰的失望,又带着些别的东西——没有人能看得懂的东西。
瘫倒在地的玉阳子被吴地修士扶了起来。孟长青放眼望去,道门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站在这山岗间,有陌生的面孔也有熟悉的面孔。孟长青看着他们,道:“什么错我都认,西洲城一事是我所为,吴聆是我杀的,鬼境也是我建的,道门弟子死于太白城,也是我一人之过,我十恶不赦罪该万死,我,孟孤,不配为玄武宗弟子!不配当道门修士!师徒恩义,师门情义,尽绝于今日。我干的那些事儿,是我一人所为,与玄武无半分关系!”
南乡子闻声下意识看向李道玄。李道玄站在那里,脸色似乎一瞬间苍白。
孟长青终于痛快了,心中所想的话全都说出来了,他有一种莫大的解脱感。
他自诩正道,憎恶邪道,怨恨邪修,恨自己是孟观之的儿子,他自卑,他怯懦,他讨好取悦别人,这些年来所有的这一切,无非是因为他心中有了在乎的东西,他心中有了在乎的人。他怕这些人误解他,所以他拼命和邪修划清界限,拼命地证明自己,他在街上听闻别人议论他是孟观之的儿子,第一反应不是痛苦,而是恐惧,恐惧这些风言风语会传到玄武去,他从来就没有在乎过别人的看法,他这么拼尽全力的一生,只是想要证明一句话。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是谓长青。
原来这些年来的小心翼翼与坚持,落在他们的眼中,不过他自作孽不可活。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在那一瞬间,孟长青忽然就觉得这一切真的没必要在坚持了,也没必要解释了。做邪修又如何,不被人接纳又如何?道者本孤,做自己想做的就是了。这道理他明白得太晚,是他害死了陶泽。
孟长青的视线落在玉阳子与那群吴地修士的身上。
下一刻,孟长青的身形动了,众人都以为他要跑,却只有玉阳子猛地睁大了眼惊恐至极,几乎是转瞬之间,孟长青就出现了在他的身后,一剑劈了下去。
一道紫阳剑气忽然破空而来,拦下了孟长青的剑,孟长青猝不及防地被震退了两步,抬头看去。
李道玄袖口道袍还在浮动,紫阳剑气回旋不息,他刚刚才到玄武百字碑,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只见到孟长青浑身煞气要杀人,下意识要喝止住他,“孟长青!”
孟长青握剑的手似乎颤抖了下,过了会儿,他道:“让开!”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眼中的金色雾气忽然涌了起来,他回身直接放手出剑,作势要穿过紫阳剑气,杀了那吓得摔在地上的玉阳子。一瞬间,他眼中金色雾气和猩红混做一团,看着极为可怖。
李道玄终于被孟长青的疯魔样子激怒了,抬手一道剑气放了出去。
孟长青猝不及防被紫阳剑气直接掀了出去,砰一声重重地砸在地上,落地的那一瞬间,周围的灰尘全溅了起来,大雪剑脱手而出。孟长青几乎是立刻原地翻滚爬了起来,抬起头,一双眼里全是猩红。
李道玄面如寒霜,金仙灵力剧烈翻涌,十一块巨碑发出巨大的金石鸣声。他就眼见着孟长青伸手去拾大雪剑,站起来的一瞬间仍是冲过去要杀了那群吴地修士,那样子就跟彻底走火入魔了一样。
孟长青连幻术都没用,他今日就是要亲手用剑杀了这帮人,一整个人被紫阳剑气掀出去摔在地上无数回,他感觉不到疼似的,又马上爬起来,那样子甚越来越疯狂扭曲。他煞气早就开始反噬了,根本打不过李道玄,他却一遍遍不管不顾地冲过去,跟找死似的。
李道玄袖中的手慢慢地攥紧了,越来越紧。
“够了!”李道玄终于厉声喝道,剑气一瞬间浩荡。
紫阳剑气直接迎面撞上孟长青手中的剑,孟长青用力压下,煞气全面反噬,他没有抵住片刻,右手一阵剧痛传来,他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直接摔了出去,这一次他没有如常站起来,落地的那一瞬间他终于喷出一大口血,眼前猛地一黑,右手剧痛不止,从指节到腕骨,骨头全碎。他想站起来,但是没能站起来,血全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喷了一地。
震怒之中的李道玄好像才猛地回过神来,一下子收了手,紫阳剑气瞬间消弭得干干净净。他意识到自己没控制住力道。
孟长青跪在地上,煞气反噬,灵力全空,肺腑几乎被撞得有如裂开,连着喷出两口血喷后,嘴里瞬间又涌出大股的血来,止不住似的。下一刻,他忽然愣住了,他右手中的大雪剑,一寸寸地断开了,散做了一团清光,和瞬间消弭的紫阳剑气一起消散开了。玄武二十四剑中第一柄被邪道修为反噬的仙剑,最后毁于紫阳剑气下,剑身在毁去的瞬间迅速涌动出灵力,替孟长青挡下了一半多的金仙灵力与紫阳剑气。
无数碎片反射着晶莹的辉光。就像是这些年在玄武山上做的扬名天下的梦,如同那些已经过去的少年岁月,在十一块刻满了先辈名字的巨碑前,砰一下碎成了无数的金光,终于是了无痕迹。
孟长青呆滞在了原地,睁大了眼看着,震颤不已。
李道玄也愣住了,他一瞬间竟是没想明白为何大雪剑会毁于紫阳剑气之中。然后他看见孟长青抬头望向自己,那双眼里原本浓烈的猩红慢慢地、一点点地散开了,又恢复成了原本清明时的样子,孟长青一直大睁着眼,脸上全无血色,也辨不出神情,慢慢地变成了正常的样子。最后那一瞬间,李道玄觉得孟长青像是在哭。
李道玄今日也快被孟长青逼疯了,他道袍袖子上全是血,微微抖着手,“你……”他这时才注意到,那具地上的尸体竟然是陶泽。
孟长青缓缓地松开了右手,李道玄这才注意到孟长青的右手,握着剑始终没放开,一次次冲击之下,几乎差不多尽废了,李道玄眼神终于变了,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孟长青抬起右手抵在了碑上,然后用力,孟长青将握剑的右手捏碎了,连带着他在玄武这些年来修习所成的根骨,他猛地用力全部捏碎了。
李道玄那一刻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震惊,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心脏处传来极强的钝痛感,连带着洞明剑气都压了过去,他就这么愣在了当场。他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回头看向南乡子。
一直看着的南乡子其实心中相当惊骇,惊骇到他说话都忘记了,直到李道玄望向他,他终于反应过来了,道:“孟长青,从今往后你与玄武再无半点关系!”他当即下令,严禁孟长青再踏入玄武一步。
同样是被刚刚的场景震惊到的谢仲春立刻看向南乡子,南乡子这是要放孟长青走?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巨碑林中。
吕仙朝是突然出现的,纵身跃入了巨碑林中,穿着身正红色的衣衫,风将他的衣领全吹了起来,他落地的瞬间一把猛地抓住了孟长青的肩,同根同源的灵力全部灌入孟长青的身体中,他活跟个恶鬼似的,冷冷地扫了眼众人。几乎是电光火石间,谁也没反应过来,他甩手一个阵法,抓着孟长青一齐消失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大家看了心情估计都不好,给大家讲个笑话吧。
吕仙朝作为唯一一个正常人,大家都在忙着谈恋爱相爱相杀,他心里只有称霸天下。
他的对手配置:李道玄、南乡子、谢仲春、吴聆、吴洞庭、吴鹤楼等等一众高玩大神。
吕仙朝方的队友配置:已挂已挂废物废物被策反被策反吕仙朝被策反被策反废物废物已挂已挂
吕仙朝:“I'll carry you!”
吕仙朝:“别送。”
吕仙朝:“别送。”
吕仙朝:“……”
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是你千辛万苦保证发育,然后发现自家c位送了!
后面的故事就是:吕仙朝在团战队友全灭的情况下,一路单带平a到了对方门口,赢了。
——————我太难了。
第 99 章
放鹿天山脚下,姜姚坐在石头上听孟长青说完了这长长的一段往事。彼时风轻云淡, 天高鸟飞, 山林中不闻另外的声响, 只有孟长青在说着话,言语间感觉那都是不知过去多少年的往事了。
“那玉阳子最后死了吗?”姜姚刚问了句,他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来,紧接着便是一道嗤笑声。
“死了,我杀的。”
孟长青与姜姚一起回头看去,吕仙朝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眼神懒洋洋的。
姜姚道:“你杀的?”
吕仙朝随意地坐了, 道:“是他找死在先。他喊了一大群人来北地说是要替天行道, 我赏了他们面子, 就按道门决斗的规矩来,我说, 三日后天姥山山顶我等他们,这三天他们考虑好,一旦来了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吕仙朝似笑非笑的,“他们偏不信啊非要找死。”
天姥山正邪一战,上山的修士一个都没下来,血染红了碧云峰每一步山阶,吕仙朝一战成名, 那年他刚刚满十五岁。
姜姚惊诧地问道:“你把他们都杀了?”
“怎么,害怕了?”
姜姚望着眼前这个笑得轻松的年轻人,一下子不能确定这人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你要是真的这么厉害, 那你后来怎么差点死了?”
吕仙朝扯了下自己脖子上挂的道巾,幽幽道:“魔头也是人,谁没个失手的时候。”
自从玄武百字碑一役后,孟长青再没出现在道门视线中,取而代之的是吕仙朝。时代变了,对手变了,道门修士替天行道的难度从困难拔高到了地狱。天姥山一役震惊天下,长白宗接过了剿灭邪修的大旗,抄杀了一大波追随吕仙朝的妖魔,吕仙朝的反应也很直截了当,他亲自来到了真武山,血洗了整个长白宗,长白宗元气大伤,自此开始走了下坡路。也正是因为这件事,道门将吕仙朝视作千年一出的共敌。
孟长青在百字碑一战后就一直待在太白城,后来因为吕仙朝血洗道宗一事,他离开太白来了天姥山找吕仙朝,然而那时候的吕仙朝已经完全听不进任何人说的话了,对于又见到孟长青他倒是很开心,两人坐下叙旧,吕仙朝又是请他喝酒又是拉他见朋友,众邪修欢聚一堂饮酒做乐,吕仙朝被自己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地笑倒在椅子上。孟长青看了他很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打那之后,吕仙朝就没再见过孟长青。
道门和邪修的混战轰轰烈烈地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最后那场正邪决战。吕仙朝被自己手下几个邪修背叛暗算,差点在道门阵法中魂飞魄散,就在这时,孟长青出现救了他,孟长青自己则是因为煞气反噬而在道门阵法中丧命。
吕仙朝一直都记得那天孟长青忽然出现的场景,那扇子转得真漂亮,比谢怀风转得漂亮多了。
吕仙朝平时就喜欢笑眯眯的,怪是怪了点,但是瞧着不是特别的恐怖,姜姚有点难以想象这人就是道门传言中的那个魔头。他想,若吕仙朝真是如此凶恶的人,玄武应该不会放任他现在这么自在地在山里晃吧?想着他又看了眼吕仙朝,正好撞见吕仙朝对着他笑,他吓得立刻收回了视线,然后就听见吕仙朝笑出了声。被无情嘲笑的姜姚不知道,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听这两个人说完了当年那段往事的人。
姜姚走后,孟长青与吕仙朝坐在树下,孟长青拿出了那块玉。
“这什么?”吕仙朝伸出了手。
“吴聆的玉,有人从山下送给我的。”
吕仙朝摸着玉的手一停,半晌才道:“有点意思。人不敢来,一天到晚玩这些把戏,他是真的盯上你了。”
“我能感觉到一些事情。”
“什么事?”
孟长青沉默了很久,道:“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当初觉得他是在找记忆,现在感觉不太像。”
吕仙朝无所谓地笑道:“那他找什么,说不定在找我呢。”
孟长青思索了许久,终于对着吕仙朝说了一件他从来没和任何人提起过的事情,“吴聆死后两个月左右,我出现了幻觉。我总感觉他没死,一直在跟着我,有时候我能看见他忽然出现在我眼前,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一些很奇怪的梦。后来我去了一趟长白宗,在长白宗的梦华殿里,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吕仙朝看着孟长青,终于问道:“什么东西?”
孟长青回忆道:“一些奇怪的画,贴在真武大帝像后面,道书里面也有,看不出画得什么,好像是些红色的人像,又不太像。”他望向吕仙朝,“那些画给人的感觉很不对劲,看过了就一直忘不掉。”
“吴聆画的?”
“是他的笔迹。”孟长青停顿了下,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那段时间煞气反噬得很厉害,我也不能确定那些是不是幻觉。”实际上,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尤其是到了后期他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他几乎就不离开太白城了。
吕仙朝道:“幻觉也好,真的也罢。他一个魔物,本来心里就变态,他画什么都正常。你不要多想了,他找你是正常的,你杀了他,他一定会找你,寻仇而已我见得多了。他要是来了才好,我正愁没地方找他。”说着吕仙朝将那块玉佩抛回到孟长青手中,道:“好了,我要下山了,这事交给我,你就别管了。”
“你要下山?”
吕仙朝道:“是啊,我是邪修,神功大成自然要去杀人,玄武不是我待的地方。”吕仙朝说着便起身,刚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了,差点忘记了,你转告你们的掌门,他不惹我是对的,以后我见着玄武弟子,看在今日的面子上可以饶他们一命,日子还长,后会有期。”说完他回头走了。
孟长青站在原地望着吕仙朝远去的背影,好久没说话。
放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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