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0)
话,女观主道:“我听了也觉得颇为有趣。那少年小时候被邪修捉去,他父亲本来可以救他,却因为自己的大义,先救了师弟的儿子,最终致使他落入邪修之手。邪修怨恨他是正道质子,不停地折磨他,见他资质好,逼他修习菩萨宗的邪术,将他炼为受人操纵的魔物,最终,三月后,他走火入魔,发狂之下一一虐杀了所有的人,他想离开,却走不脱邪修设下的桎梏,于是他夺取死去邪修的修为与魂魄开始疯狂地修炼。
很久之后,他的父母误打误撞地才找见他,他父母以为他死了,看见他正坐在血泊中在吸食邪修的魂魄,惊骇不已,那时他看上去已经同魔物无异,几乎没有自己的意识,也没有七情六欲,用错误的法子吸食了太多的魂魄与邪魔修为,魔障已深,没有救了,他的父母选择在他彻底变为魔物之前杀了他。他一直都呆愣着没有反抗,坐在降魔阵中打量着面前的人,在魂飞魄散的前一刻,他破阵而出,当场用邪术杀了所有人,夺了他们的修为与魂魄。”
吴聆原本只是听着,忽然打断她,问了一句,“我两位师弟人在何处?”
“此事与他们无关,我已经命人将二人请去歇息。”
吴聆继续喝茶。
那台子上的戏还在演。
女观主道:“其实菩萨宗算不得正经的佛门,那是个邪门宗派,信奉佛陀‘杀妻证道’的传说,所谓的杀妻证道,并非一定要杀妻,指的是要亲缘断绝,五欲尽灭,方能证得正果。那少年幼时亲手虐杀了他父母,算是印证了“杀妻证道”,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什么。他杀完所有的人后,封印了自己的五识,从此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目不能视,他静坐在那血泊中,最终被本门掌门发现,将他领了回去。
众人只当那是正邪斗乱,邪教尸骨无存,正派全军覆没,谁也不知道此事是那少年所为。说来还有件很巧的事,少年的父母当年原本不是去救他,当时他父母身旁还带着个襁褓婴儿,二人临死前,用术法将那襁褓藏了起来,少年以为那孩子已经死了,后来又因为封闭五识不能听见哭声,那孩子躲过一劫,因为那少年的父母临死前护着那婴儿,众人便传,那少年的父母是因为救那婴儿才双双丧命于邪修之手。”
吴聆没有说话。
女观主道:“这便是从前的故事了。再后来,那少年下山游历,来到珈平山,发现其中一个邪修竟是当年大雪坪中侥幸逃过一命的旧识,十年之后的邪修早已放下屠刀皈依佛门,成了一个普通的屠户,那屠户跪求他饶过一命,少年杀了他,又杀了他全家老少,出门时,正好听见几个农户坐在茶馆中聊天时说到那屠户,他当夜屠平了整个村落。珈平佛寺的住持看见魔气冲天,来到那村落,见到一个少年修士坐在茶馆中喝水,问他,可曾见到此事是何人作为?那少年思索片刻后,道,是我。住持闻声大为惊诧,引他入寺,本想开渡他,却不料最终招致了灭门之祸。”
吴聆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幕布,忽然又想起孟长青变的那幻术。
这幕布上的影状,倒是有些像那幻术,虚虚实实的,孟长青一直在说那是假的,可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真的?他没和孟长青说,这些其实并不重要。
那女观主道:“我前两日命人去南蜀宁城,搜寻那头人头蛇身的灵兽魂魄。那灵兽天地造化而生,寿命万余,化出人首,称得上是一方陆地正神,魂魄遗留人世,被邪修唤醒,化作恶灵在山林中杀人报复,前两日不知为何消失了。我派人过去调查,她的魂魄早已消散,只搜寻到那山上的一抔黏土,那黏土绵软松散,仔细看去像是被无数丝线贯穿,上面有极重的邪气,这种术法确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吴聆终于低声道:“是菩萨宗的旧傀儡术。”他喝了口茶,缓缓道:‘唯一一种能镇杀魂魄却让人感觉不到痛楚的邪术。”
女观主问他:“为何要屠那佛寺?”
吴聆道:“为何问这些?”
女观主望着他,此地灯烛昏暗,年轻的修士半挽着袖子坐在那儿,确实是像一尊佛。
那一幕春戏快散场了。
吴聆道:“我本来没有想杀他。”
吴聆说话的时候,那女观主的眼前仿佛浮现了一幕场景。
少年孤身一人缄默地坐在一尊倒坐的观音之前,梵音声一阵阵传来,夕阳的余晖洒过窗子打在了他身上,所有人都想拉他一把,他却没有伸出手。
过了许久,女观主低声道:“那住持看出你心中丛生的心魔,怜你活着不易,他想渡你回头,花了一个月让你把心中的事吐露出来,最终,你说出来了,可他没能够渡得了你,佛经救不了你,佛陀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于是你杀了他。”女观主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了许久,“你没有什么心魔,你怕是连七情六欲都没有。我派人查了下,你很小的时候,性子就很古怪,和许多人都不太一样。”
吴聆半晌才道:“我以为观主也要劝我。”
“不了。”女观主道,“我只知道因果循环,天命昭彰。”
九块幕布已经撤开了,天幕上悠悠地散着碧蓝色的光。
吴聆看了那天幕许久,低声道:“我其实没有恨那邪修。”
女观主看向他,“平珈那一位?”
吴聆点了下头,半晌才道:“他是个邪修,若是一条路走下去了倒也罢了,可他半路上回了头。我不太喜欢回头是岸。前些年听见一条平珈流传甚广的一条谚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句话不太对,放下屠刀后,应该是算拿着屠刀时欠下的账,所以世上本没有回头是岸这一说。”
女观主望着他,“其实也是可以的,不过你不会懂了。”
吴聆闻声没有说话,半晌,他低声问那女观主,“观主还有什么想说吗?”
女观主一直坐在那儿,忽然间她的神色一凛,一下子抬头看去。
天地间不知何时全浮满了细细密密的丝线,遮天蔽日,像是蜉蝣似的,一大簇一大簇绽开,挂在枝头,挂在几座宫殿上,挂在弟子的身上,一眼望去,漫山遍野全闪烁着银色,伏魔阵早已失去了光泽,露出大片大片衰败的黄色。那些身上缠着丝线的弟子似乎对那些细线毫无察觉,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
她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吴聆喝了口茶,许久才道:“我最近找着了一些做人的乐趣,你不该去查这些事的。”停顿了下,他低声道:“对不住。”
那女观主猛地回头看向他。
茶水中倒映着吴聆的脸,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眼中有流光回转,像是活物在游走似的,又像是一汪月光。
另一头。
孟长青发现自己推不开门。自从那清阳观女弟子把他带到这儿后,他就一直心中不怎么安定,等了一会儿,他疑惑为何迟迟没有人过来,于是起身推门,却发现整个大殿被封死了,应该是某种封印,他竟是用白露剑都斩不开。因为是清阳观女弟子领他过来的,他下意识以为是清阳观将他关在这儿,抬起剑猛地去震那大门,这门却不动分毫。
从门外望去,那门上早已缠满了银白色的细线,那领着孟长青进去的女修站在一旁,睁着一双眼望着那不断震动的门,嘴角渗出血。人已经死了快半个多时辰了。
屋子中的孟长青全然不知外面的场景,他踹不开门,一时间踹门的声响更大了,他怕吴聆与陶泽出事,眼中金色全部腾了出来,正打算豁出去试试的时候,忽然觉得眉心一阵剧痛,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还要站起来,下一刻,眼前却猛地一黑,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眉心钻进去似的。
他失去了意识。
大殿中,陶泽还在转悠,他倒是没想到跑出去,他正蹲着打量那烛光,他刚仔细地盯着看,这内焰中确实有身影,貌似还没穿衣服?还是个女的?他也瞧不清,一双眼直勾勾地研究打量。渐渐的,这大殿中里的烛光不知为何越来越盛,越烧越旺,有的火苗已经窜的有两指高了,他记得那女观主说这里都是清阳观的先祖的魂魄,一时莫名心虚,心想不会是她们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了吧?
那观主也没和他说,这些魂魄能不能感觉到外人在做什么,他想着,于是就小心地开口问道:“老前辈们辛苦了?你们能看见我吗?”下一刻,所有的火焰猛地窜高了一指,他吓了一大跳,对着那火焰最高的烛火道,“前、前辈您怎么了?您生气了?”
那火真的越烧越旺,明明没有风,那焰火却全部剧烈抖动起来,九座大殿均是如此,墙壁上的火光极为狰狞恐怖。
陶泽觉得这火真的太旺了,他都开始热得发汗了,耳边全是那火焰燃烧的声响。
他从来没想到这火燃烧起来能响成这样,跟山洪崩开似的。
他真的开始慌了,懵懵的看着那些烛火,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这怕不是疯了吧?
在距离大殿三个大院之隔的门外。
一个个清阳观弟子全在逃窜,却一个个栽下去,落地的那一瞬间,血从身体四处喷涌出来,她们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除了倒地的那一声闷响。
偌大个姑射山,全是逃窜的修士,那摆渡的少年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愣了片刻,他猛地回身拔腿往大殿里跑,却一头栽了下去,他回头一看,脚腕上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细线,他的眼一瞬间睁大,下一刻,他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修从他身边惊惶地逃窜而过,他趴在地上半晌,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那女弟子身上的银色细线。
那小女修回头看去,那小和尚坐在原地没再继续跑,伸出手扯去那一个个从他身旁飞奔过的身旁弟子身上的细线,全部缠在了自己的身上。
下一刻,那小和尚的魂魄全部烧了起来,一刹那间,他与那些细线全部散作了飞灰。
那小女修睁大了眼,“不!”,她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整个人猛地回头继续往前跑,眼睛瞬间红了,她已经快没路了,正在往大殿中跑,一边跑一边扯开身上的细线,她原本是与一群师兄弟一起跑的,可最终师兄弟一个个栽下去,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盯着那大殿,却在即将跑进去的时候被细线缠着腿摔在了台阶上,她一下子栽了下去,抬头的那一瞬间,她顺着那缝隙看见了里面的人,她一愣。
陶泽蹲在一盏窜的极高的火焰前,一边擦着额头的汗,嘴里似乎还在不停地说些什么,似乎在道歉。
台阶很高,女修猛地回头往下看,尸横遍野的姑射山,她看了片刻,眼泪直接滚了下来,“师父……”她猛一下子回头又看向那大殿,顺着门缝看着陶泽的背影。
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
“你今年多大了啊?”
“你长得挺好看的。”
“我?我打玄武来的!我叫陶泽,字润春,是个药师,你叫什么?”
“你没下过山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那女修看着那一道门缝,不自觉间浑身颤抖。
下一刻,她抬起一只手结印,一下子隔绝了那大殿与外界。
她最后看了一眼陶泽,将所有往殿中漫去的细线全部缠在了她身上,她低声念诀,魂魄烧起来,哗一下,她整个人与那些细线一齐消失在火中。无声无息的。
大殿中。
陶泽看着几乎称得上群魔乱舞的满殿烛火,他已经彻底懵了,缩在那儿连话都不敢说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终于起身打算去喊个人,却因为吓得不轻,起来的时候手肘撞了下一旁的灯盏,下一刻,那灯盏倒了下去。
一盏倾倒,又撞翻一盏,一盏接着一盏,当一声又当一声。
陶泽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砰一声。
一声巨响,所有的灯盏全部摔烂在地。
所有的烛火像是一下子脱去了束缚,腾在了空中,哗一下朝大殿外涌去。
陶泽都惊呆了,“喂?!跑了?别、别啊!我的老天……”
他反应过来忙去扶那些灯盏,见火跑了,他忙又傻了似的追了出去,却不知道在走出大殿的时候与什么封印撞了下,生生退了两步,下一刻,有两道火苗窜了回来,咚一声把他撞了回去,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火苗像是活了一样,绽出极耀眼的光,他眼前一闪,逐渐地失去了意识,在他倒下去之前。
他看见满大殿的烛火全部往外窜,阴风四起,火苗一下子转为了阴绿色,他本就晕,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
九大殿的烛火全部悬空而起,如大河之水似的往外奔腾。
大殿外,悬停了无数的阴火,下一刻,阴火化作一个个道人模样。
一时之间,无数的道人魂魄并列着出现在台阶上,阴服阴袍,背负长剑,服饰随着年代的变化而略有不同,头戴的却是那清阳观弟子一样清一色的仙鹤冠。他们全都望着一个方向,阴袍被阴风鼓了起来。
山门前,那块“天地为炉”的四字大碑在罡风伫立不倒,阴火四起,那条埋满了魂魄的大河发出咆哮般的声响,怒吼着涌向东方。
东方既白,春戏台旁。
吴聆握着茶盏,一点点缓缓地转着。
那女观主撑着桌案,血顺着她嘴角一滴滴落在案上,终于,她低声道:“魔物!”
吴聆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东方,眼中的光一点点地转着。
大道孤独,何以证道?
第 73 章
魂丝与鬼火混做了一团。
天地间风云色变。
一炷香后,所有的动静都平息下来。吴聆依旧坐在那儿, 手里转着那冰凉的杯盏。
结束了。
一轮红日从东方升起来, 千山皆亮, 人间大白。
清阳观伏魔阵,曾镇压过三十万怨灵,而今万盏灯烛刹那间熄灭。
一道道日光像是利箭似的射在千山之上,阴火化作的道人在魂线中瞬间灰飞烟灭,一万余魂魄,清阳观四千年的香火,至于今日, 终于绝尽。女观主望着那一幕, 亲眼看着清阳观的诸位先祖消失在了光中, 从燃起希望到陷入绝望,不过转瞬而已。她似乎不敢相信。
“你!”她扭过头, 似乎想对着吴聆说一句什么,细线一下子拆开她的魂魄,那身形旋即消失光中,一堆模糊血肉摔了下来,将她未说完的话永远地封存了。
吴聆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姑射山清阳观。
吴聆坐在那春戏台下,看着那漫山遍野的滚滚金光, 一切尘埃落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捏诀, 他回忆着孟长青教他的幻术,掌中泛出金色的光,那光腾空而起,在半空中一下子散开。
金光所到之处,一个个身影幻化成形。
一旁的椅子上有金光聚集起来,细线一闪,那女观主又端正地坐在了原地。
吴聆看着在幻术中恢复原状的姑射山,终于起身往外走。
他推门走进了一间大殿,看着昏睡的孟长青,他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伸手在他眉心点了下,一丝细线被抽出来。
孟长青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吴聆时反应了一下,他刷得坐了起来,“我怎么在这儿?”
吴聆伸出手摸了下他额头,“没事吧?”
“没事。”孟长青陷入了回忆中,忽然问道:“陶泽呢?!”
吴聆伸手将孟长青从地上扶起来,“找找吧。”
正殿中,所有的灯都灭了,一点光亮都没有,陶泽躺在地上,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眨了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看见那摔在地上的灯,他一懵,记忆一下子回来了,他忙冲过去瞧,脑子还懵着,捡破烂似的把地上的摔烂的灯一把揽,重新摆了回去。
他还试着点了下火,那灯丝毫不起反应。
孟长青等人找到正殿的时候,陶泽刚好从那殿中走出来,有些鬼鬼祟祟的,孟长青一嗓子喊了过去,“陶泽!”
陶泽差点脚下一个踩空摔下台阶,一抬头看见是孟长青和吴聆,他猛地松了一大口气,示意他们别出声。
孟长青瞧那他那副做贼心虚的样子,道:“你干什么去了?”
陶泽四下看了眼,那大殿旁有零星几个女修在打扫庭院,他一看过去,那几个女修都望向她,其中一个正好是前两日陶泽勾搭的那小道姑,面上没有表情,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陶泽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瞧,快走两步下了台阶,逃似的。
孟长青昨晚被那清阳观女弟子莫名其妙地喊到了偏殿被关了一夜,今早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
这清阳观到处透着古怪,绝不是久留之地。他连去质问那女观主为何关他一夜的心思都没了,只想着找着陶泽,三人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陶泽说什么,他今日一定要拉着陶泽离开,结果,他还没开口说话,陶泽抢白道:“我们什么时候走?马上走行不行?!”
孟长青噎住了。
陶泽见他那副样子,一把拉起他的胳膊,往山下走,道:“走走走!赶紧走!”
孟长青忽然疑惑道:“你是不是犯什么事儿了?”
陶泽矢口否认,速度快得惊人,“没有!这个没有!我能什么事儿我敢吗我?走!我们赶紧回去。”他连去道一句别的心思都没有,一把拉着孟长青,直接就往山下走。
孟长青不明所以,下意识看了眼吴聆,他被陶泽这反应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孟长青也没说别的,三人一起下了山,陶泽甚至连包袱都没回去拿。
孟长青差不多是被陶泽推出山门的,出去之前,孟长青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眼那清阳观。
日头下,清阳观依旧是寻常的模样,有穿着道服的普通弟子在门口扫地洒水除尘,女修把着雪白柔软的拂尘从那山前走过,隐隐约约有交谈声传来。孟长青莫名就多看了一眼,直到陶泽喊道“看上她了?”,孟长青一下子回头看陶泽,“你别胡说,人家姑娘听见了!”陶泽道“走吧走吧!赶紧走!”说着,孟长青被陶泽一把抓着胳膊往下走。
那姑射山下的河水依旧湍急,谁也没有留意那船舫上的少年消失了,三人过了河。
吴聆走在孟长青与陶泽身后,走出这地界前,他顿了下脚步,回头轻飘飘地望了眼那隔着湍急大河的姑射山,山前那块“天地为炉”的巨碑还矗立着,犹如一柄倒竖的断剑。
清阳观的道经中曾记载:天地为炉,阴阳为炭,芸芸众生炉中煮,说的是一个苦字。
古往今来四千年,所有的道门宗派求道都是为了解脱得道,唯独南蜀清阳观,弟子求道只为殉道。道门是再无这样的宗派了,唯独当年的平珈佛宗与之有些相似,不过道宗与佛宗总归是有些差别,平珈佛经中记载的又是另外一番话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过了片刻,孟长青收回思绪,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日光下,水云一色,隔绝了人世的千年道观前,所有的幻像消失不见,扫地吃除尘的小道姑不见了,把着拂尘的女修不见了,那坐在春戏台前的女观主消失在原地,一盏白瓷莲花杯静静地摆在桌案上。
在无人注意的大殿中,那烛火熄灭的高坛忽然出现了一道叶脉似的裂痕,那裂痕越来越大,呈现五行八卦排列的九大殿各处均发出这如蚂行似的声响。
原本被镇压在那高坛之下的东西,一点点从缝隙中渗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失去了镇守者的高坛轰一声震塌下去。
有一团又一团碎魂似的东西冒出来,飞蝗似的穿过铺天盖地的银色细线,最终与那些细线混成一团,白茫茫的一片。远远看去,就像是雪落了满山。
在孟长青他们离开后不久,那块“天地为炉”的巨碑轰然倒塌。
孟长青一行人御剑离开了姑射山后,傍晚时分在傍水而居的一个村落中歇脚。在野店中休息的时候,孟长青还在想昨夜清阳观发生的事,清阳观是比玄武还要严苛的避世大宗,门中弟子几乎不下山,也不许外人擅入。和玄武一样,那是一个出来容易进去很难的地方,之前他们三人进去时,若非有那女观主带路,他们一行人怕是连路都找不到。
此次离开,孟长青心知,此生怕是再也没什么机会再与清阳观打交道了。
这些话他与陶泽聊天时说了,陶泽当时莫名松了一大口气,孟长青总觉得陶泽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不过他一问,陶泽要么骂骂咧咧说一句“我能干什么亏心事?瞎猜!”,要么干脆就不搭理他,自己晃开了去找吴聆。孟长青于是也懒得继续问了。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孟长青渐渐地也将那些事抛诸脑后了。
如今诸事皆了,便到了分离的时刻。
孟长青与陶泽要回玄武,吴聆则是要回春南完成师门交代的另外任务。这么久的日子处下来,说句实话,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孟长青与吴聆平时不说这些,陶泽则要敞亮得多,一直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还要拉吴聆去喝酒,说是有幸结识这样的朋友,这一趟下山值当了!陶泽显然很欣赏吴聆。
三个人干脆又同行了一程。南华姑射山位于北蜀,三人一路走过茫茫山林,到了北蜀与吴地接壤的吴江一带。御剑过于耗费精神气,如果不是着急赶路的情况,修士们更愿意徒步。而到了吴地,除了徒步外,还有更为简便的方式,乘船。三江五湖几乎都在吴地,那是个漂在水上的地界,从地图上看去,吴地像是一叶停泊在北蜀的扁舟。
然而那一叶扁舟其实是东南最大的一块地界,体量远胜于东临与春南,比蜀地大了一圈,唯有那无尽风雪人烟稀少的北境能与之相提并论。孟长青他们乘船下了寒江,一路南下,到了吴地北,再往前就是吴地四大城之一的西洲城,在那里就必须分开了。
陶泽道:“吴师兄,临别之前,去西洲喝酒啊?”
孟长青看了眼吴聆,吴聆道:“好啊。”
陶泽听了挺乐呵的。
三人打算明日启程去往西洲,也不打算待多久,待个两三日,然后双方分道扬镳,吴聆回长白,孟长青与陶泽则是回玄武。
这一夜,三人在距离西洲还有一段距离的小镇歇脚。这小镇比邻寒江,居民全部傍水而居,入夜后,小镇静悄悄地不闻一点声响,只有江上飘着星星点点的渔火。三人雇了艘船,打算明日盛船去西洲。
夜晚,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打在河中泛出一圈圈的涟漪。
傍水的客栈,孟长青坐在那屋檐下,看着那窗外夜雨中的流水,他今夜本来都打算睡了,却忽然没了睡意,翻身出了屋子,坐在木板上,望着脚下一江流水,解下白露剑用干净的布一点点擦拭着。
一只手搭上的他肩,孟长青手中的动作一停,回头看去,“师兄?”
吴聆站在屋檐下望着他,“怎么不睡?”
孟长青收了白露剑,道,“很快就回去睡了。第一次见屋子筑在河边,以前没见过,出来看看。师兄为何也没睡?”
“睡不着出来走走。”吴聆看着那夜雨中的寒江,道:“吴地常常下雨,一下就是许多日,我从前往来春南与蜀地,每一回路过此地,它都在下雨,日薄西山,渔舟唱晚,在这里多待两日,许多事情都忘记了。”
有渔舟撑着竹竿,缓缓停泊在了岸边,灭了灯。
孟长青终于道:“此地一别,也不知道他日何时能再见。”
吴聆在他身边坐下了,看那雨打着浮萍,“总能再见的。”他看向孟长青,“你们东临有句话,人生何处不相逢,说的是人行于世,各人与各人之间的缘分。”
孟长青道:“别的不多说了。师兄,他日你若是来玄武,只要你开口,无论是什么事,我一定尽力。”
“好。”
“这一路上多谢师兄照顾。”
吴聆这一次倒是没接话,他望向那雨中的大河,然后他伸出手握住了孟长青抓着擦剑的手,一点点握紧了。
孟长青先是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后,他愣住了,看向吴聆,却发现吴聆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寒江之上。他顺着吴聆的视线望去,大雨中什么也瞧不清楚,一河的云雾与渔火。
吴聆没有松开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孟长青缓缓地反握住了他的手,有些犹豫,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兴许连孟长青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紧张。
吴聆看那雨中的浮萍,终于回过头,他一把将孟长青拽了过来,低下头吻了上去。
雨用力地洗刷着浮萍,大河之水奔流不息。
陶泽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他回到了清阳观,他打翻的那些烛火全部化作了妖魔,他站在那殿中,四面八方全是那些阴火魔物,他浑身都烧了起来。
他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一摸脑门,全是冷汗,连滚带爬地下床去喝水。
灌了大半壶之后,他才缓过来些,不知为何,自打离开清阳观后,他老是做这样的噩梦。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地忘记了什么事情,关于清阳观,关于那座山,关于那山上的许多人,一切都逐渐地模糊起来。冥冥之中,就连“清阳观”这三个字都透出一股不祥的意味。
陶泽坐在那桌子前看着那一缕烛火,窗外的雨一直在下,他莫名地就这样坐了一夜。
遥远的北蜀,南华姑射山。
一个披红袍的男人站在那早已经化为废墟的仙门之中,望着那些蜉蝣似的银色丝线与游魂,黑云遮天蔽日,清阳观正殿,那块刻着“南华”二字的匾额不知何时早已经摔落在地,裂纹纵横。
无人涉足的山海,早已毁去的仙门。
那披着红袍的人就孤身站在这无数的魂魄与银线之中,仰着头看着这一幕,他的瞳仁中忽然有着飘动的火光,倒映出无数的人影与画面,过去、未来一一从他的眼中划过去,最终,他找到了,瞳中的火光慢慢地变成了千里外的一幕场景。
吴地傍水的小镇,渔火在雨中明灭着,有一个年轻的道门修士坐在云水间,身后负着霜雪似的一柄长剑。他的双眼清澈如碧空,明亮如星海。
孟长青三人在吴地遇到了些麻烦,打乱了他们的行程安排。这两日暴雨,不知道为何把这河里的几具浮尸冲上了案,那浮尸怨气颇重,在沿河的镇子里闹出了些事情。孟长青一行人帮着料理了下,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魑魅魍魉,却很麻烦,三人于是又在这地方耽搁了许多日。
陶泽最终还是做了缩头乌龟,没跑回清阳观,他心里知道清阳观是正道是一回事,那女魔头阴森恐怖又是另一回事,他想的是,真出事了,那女魔头早派人来弄他了,如今一点动静也没有,说明也没什么大事嘛!他自我安慰了一番,怂了,没回去。
等孟长青这边彻底将浮尸之事收拾完,他们已经在寒江一带耽搁了小一个月了。终于,诸事皆了,他们启程前往西洲了。
如吴聆所说,这吴地多雨,而且到了季节后时常暴雨,江水涨潮,一连可以下好几个月。
众人都在船上待着,船外下着雨,陶泽是个坐不住的,他从没坐过乌篷船,觉得很新鲜,于是钻出了船篷,和船夫去请教如何撑船了,那船夫六十多岁,被他一口一个“老哥”喊得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开始手把手教他。
船篷中只剩下了孟长青与吴聆。
孟长青坐在那儿,手随意地撑着膝盖,一双眼打量着吴聆。
吴聆先是没反应过来,发现孟长青在打量他,不自觉地攥了下手,他别开视线地看向船篷外,过了许久,他回过头,发现孟长青还在盯着他,一双眼黑漆漆的。
明明刚刚坐三个人都还算宽敞的地方,一下子好像连两个人都坐不下了。
一时之间,船篷中静得双方能清楚地互相听见的呼吸声。
孟长青就想,屏气凝神,对于道门子弟而言这是门正儿八经的学问,他上学那会儿总是学不好,被先生拎出来批评了好几次,直至现在他仍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气息,可吴聆这么一个在长白宗学道多年也早已成名多年的仙门修士,为何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息?
孟长青继续打量着对面的人。
吴聆抬头对上了他的视线,“怎么了?”
孟长青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扭头看向船篷外,他随手地打了个响指。
吴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瞧见什么,略疑惑地回过头,吓了一跳,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吴聆”坐在他身旁,那“吴聆”瞧着很是局促不安的样子,那样子和刚刚的他如出一辙。
吴聆诧异地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道:“幻术,我回去练了一下,这回像了。”
吴聆看着孟长青许久,这一次反应过来了,低声道:“所以你这一路一直看着我……就是在观察?”
孟长青点了下头。
吴聆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半晌才道:“你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不会这么乱来,他们会说,扶象真人的弟子为何如此不端庄稳重,有辱身份。”
孟长青听他这么说,没有说话,又轻轻地打了个响指,那一旁的“吴聆”回头对着吴聆道:“你别说出去不就行了?”
吴聆终于低声道:“胡闹。”他似乎是在斥责,脸上却挂着很容易察觉出来的笑容,他别开了视线看向船篷外。
孟长青没说什么,瞧了他一会儿,吴聆似乎不敢回头看他,他笑了起来,顺着吴聆的视线看去。
这场雨下得真是大,三步之外便看不清东西了,陶泽站在船头帮那船夫撑船,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急得在跳脚。
过了许久,孟长青又回过头打量着吴聆,一双眼黑漆漆的,他也不说话,就看看。
吴聆一回头就看见孟长青的眼神,那样子像是捕蛇鹰。他没有想到孟长青会有这种眼神,他知道孟长青胆子小,怕事,懦弱,吃亏是福,习惯迁就别人,和师兄弟在一块孟长青永远是老好人和事佬,别人要什么他给什么,他没想到孟长青也会这样的眼神。
吴聆觉得,孟长青像是在打量着一样独独属于他的东西,这东西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是他一个人的,不用让出去,不用和谁抢,更不用去讨,就这样忽然掉到了他手上,他从来没得到过像这样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时之间只知道盯着瞧,瞧这究竟是个什么。
吴聆望着孟长青,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孟长青没有将手抽回去,吴聆缓缓地又抓紧了些,他没有说话,半晌才找了个话题,问道:“你一直用的是白露剑?”孟长青的手有些凉,不像是体质原因,应该是经常握剑所致。
孟长青点了下头,“是啊,怎么了?”
吴聆道:“怎么想到拿着你师父的剑出门?你如今的修为不适合用白露剑。”他看向孟长青,“是怕下山会遇上对付不了的事?”
“没想这么多,我师父把白露剑送我了,我就一直用着,你不知道,如今已经好多了,刚到手那一阵子这剑冻得我根本抓不住。”孟长青想起自己拔剑那堆傻事,道:“前两个月我都是练半个时辰歇一个时辰,那阵子根本不敢见我师父,就躲着他练。他问我用的怎么样,我就说行,还行。”
吴聆听完这话后似乎有些意外。道门确实有传剑的古俗,但大多是在徒弟出师时才传,绝不会在师徒修为差距如此之大的时候就传剑。他原本以为孟长青带着李道玄的剑下山是因为李道玄怕徒弟在山下遇着麻烦,把自己的佩剑给孟长青傍身,却没想到李道玄竟是直接把剑送了孟长青。
“换把剑吧。”
孟长青有些诧异,道:“为何?”
吴聆道:“你如今用白露剑不太合适,这剑自古就是真人法器,从来没有落入寻常修士之手,你用久了可能会伤着根骨。”
“我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啊。”这剑除了凉了些,他用着没什么问题,从未觉得根骨出了岔子。
吴聆侧过头,看了一会儿那雪色的剑穗,低声道:“是剑穗的缘故。”
孟长青闻声侧头看去,那剑穗垂在他肩上,他平时打理得很好,那剑穗和新的没什么差别。
吴聆看着那剑穗,道:“你师父很看重你。”孟长青年纪轻不懂这些,吴聆却能一眼看出来,那剑穗上有李道玄的修为,这东西应该是李道玄亲手编的,编的时候把修为渡了进去,否则孟长青绝用不了这剑,吴聆看向孟长青,“你师父为你考虑得很周全。”
孟长青也看着那剑穗,想到李道玄,闻声难得沉默了一会儿,他对着吴聆道:“其实我小时候一直在琢磨,我今后一定要成为道门第一,那样我师父就是道门第一的师父,他绝不会后悔收我为徒。”孟长青说到这儿顿了下,道:“那时候比较蠢,以为我师父是因为打不过别人所以才会一直躲在山上,心里就会想,以后长大了一定要混出名堂,然后拉着他风风光光地出门,一招手大家都过来拜他。每次练剑练不下去了,都会想到这件事。”
吴聆闻声笑道,“所以长大后觉得这事没希望了?”
孟长青道:“长大后发现整个道门根本没人能打得过我师父,当时就被震惊了。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我师父出手,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辈份高才成为真人,翻到道典的时候,我还回去和他说,师父,书上面的人和你叫一样的名字,我师父那时候估计看我是个傻子。”
“所以现在你怎么想的?”
“眼光放长远点,立志做道门第二吧。”孟长青看着吴聆,“目前同辈来说,赢了你就行了。”
吴聆看着他许久,终于点了下头,“行,你多练练应该能做到的,你师父不会失望的。”
孟长青没忍住笑了,他真的被吴聆这话逗着了。他自己多少斤两他自己还是有数的。修道这事其实远比其他事残酷,勤能补拙这句话摆在天赋的鸿沟面前没什么作用,谢仲春嘴里一直对他们说天道酬勤,但其实大家心里明白,修道是真的看天赋。除非走旁门左道,否则天赋的差距根本无法忽视。
孟长青懂这道理很久了。不过在一群同样资质的人中,“天道酬勤”就是一句金玉良言了,而大部分情况下,修道的人资质其实都差不多。所以孟长青小时候为了给李道玄长脸,他还是很玩命的,也确实很有用。这种努力放在吴聆面前,就谈不上什么作用了,孟长青心里知道吴聆在哄他,但他还是觉得挺高兴的。
吴聆望着孟长青,过了许久,他缓缓地握紧了孟长青的手。
远远的,陶泽看见了宁城城门外的旗帜。
他回过头对着船篷中的人喊道:“喂!你们俩聊什么呢?到了!出来瞧瞧!”
孟长青与吴聆这才起身往外走。
作者有话要说: OK,延迟,继续留言发红包
还有,要血洗清阳观了……
嗯,吴聆的专场秀。
第 74 章
西洲是吴地四大古城之一,位于吴地东边, 邻近北蜀, 里面住着二十多万人, 大小道观上百座之多,繁华极了。
今日是九月二十七,天街下着雨,大半个吴地仙门宗派的人都来了西洲。他们来此参加一年一度的吴地道门盛会。这是独属于吴地的道门宗会,来的都是些吴地当地老牌修仙宗门,有的道派的历史追溯起来甚至比长白宗与玄武还要遥远。自长白宗在天下广收弟子,设道坛筑道观, 多了“天下修士半数出自真武山”一说, 吴地原本的宗派逐渐衰微。
大约是七八百年前, 吴地紫阳山出了个年轻的修士,组建紫阳道盟, 吴地东边的修士于是联合起来,至今日,紫阳道盟是吴地东南最大的一股修仙势力。孟长青他们进城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道盟盛会,西洲城中,许多年轻的吴地修士在雨中来来往往。
孟长青他们在西洲城中意外撞见了一个人,是长白宗的小师弟, 孟长青记得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吕仙朝。
自从宁城一事结束后,长白弟子就各自回去了。吕仙朝想到长白宗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他就烦,他更乐意自己一个人在山下飘着, 于是找了个借口留在外面,听闻西洲这两日热闹,他就过来了,结果正好在大街上遇到吴聆。说实话吕仙朝觉得自己有点倒霉,天知道他怎么就被吴聆逮个正着。
吴聆问了吕仙朝几句,吕仙朝也不怎么应声,吴聆带了他一起回客栈。
一群人在比邻天街的客栈中坐着,雨打在檐下青瓷碗中叮当作响。吴聆问吕仙朝:“你为何没有回长白?”
“你不也没回去?”
“我一向都在山外。你年纪尚小,一个人在外若是遇上了麻烦很危险。”吴聆又道:“你姐姐也会担忧你。”
“我没一个人,这不大街上都是人吗?”吕仙朝从店家手中接过了吴聆给他点的馄饨,“我姐就一个妇人,她哪里懂这些?”
“我记得你家就在吴地,你拜入长白多年一直未曾回去,这一趟可曾回家看看?”
吕仙朝舀着勺子的动作停了下,道:“有什么好看的,穷地方一个,路都找不到。”
吴聆看着吕仙朝低头大口着吃馄饨似乎没空说话,没继续问。
孟长青与陶泽在一旁看着,觉得吴聆的脾气确实好。孟长青记得上回在宁城,谢怀风在场的时候,这少年说话的语气可完全不是这样的。
四人在客栈中坐着,此时,天街那一头走过来个人,那人披着件暗色发灰的红袍,巨大的兜帽兜着脑袋,浑身都被雨浇透了。他一路走来,不停地拦下身旁的路人与他们说话,刚一开始有人听他说什么,后来路人都不耐烦地挥手让他走开。
他拦下每一个修士或是百姓后,都反复地问他们同一句话,“能送给我一把伞吗?遮一遮雨,这雨太大了。”
他说话的时候有气无力,仿佛是带着什么病,又加之总是重复一句话,看上去有些不正常,没什么人理他。忽然街边铺子里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撑着把伞冲出来,啪一下丢给他一把伞,不耐烦地喊道:“快走吧!”
那红袍僧看向那个小姑娘的背影,道了句谢。那僧人回过头来,刚好对上了孟长青的视线。
那红袍的僧人来到了客栈中,问店家要一碗水,还是同样有气无力的语气。店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两眼,让他出去在外面屋檐下坐着,过了会儿,店家随手递了一碗米汤给他。那人似乎有些意外,唯唯诺诺地道了声谢。
吴地的天街,车水马龙穿流不息,那红袍僧人就坐在那一角小小的屋檐下,静悄悄地看着那些雨中的过路人。过了会儿,他似乎低低地唱起了什么,沙哑的歌声飘荡在这狭长的天街中,茫茫又悠远。
他唱的是遥远北地佛宗的故事,用的是北地梵语,孟长青并没有听懂。
吴聆也听见了那歌声,四个人都往外看去。
红袍僧唱完了。他忽然回头看向孟长青。
孟长青眉头轻轻抽了下,他出去让那僧人进来坐了,让店家又上了点吃的。那红袍僧坐下后,拧了下湿漉漉的袖子,对着孟长青他们道了谢。
孟长青问他,“先生刚才唱得是什么?”
“是我宗门菩萨问佛的故事。”那红袍僧对于孟长青喊他进来避雨似乎心存感激,对着孟长青行了一个合十礼。
孟长青问他,“先生是从北地远游而来僧人?来此布道的?”
那僧人点了下头。
这僧人的口音明显不是南方人。北地是佛宗根脚,几千年来,一直有北地僧人穿过茫茫的雪原与冰山,来南方布道,多是留在吴地一带,虽然不常见,但是确实是有的。看这僧人疲倦又孱弱,恐怕是千里跋涉而来。这僧人运气不好,西洲这两日道盟集会,他此时在城中布道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孟长青与陶泽都是头一次见到僧侣,又对遥远的北地佛宗一直很好奇,于是与他多聊了几句。那僧人吃了东西,精神气也恢复了几分,见他们都好奇,于是将北地的风土人情与他们说了说。一旁吃着馄饨的吕仙朝表面上没看那僧侣一眼,实则也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只有吴聆一句话也没说。
那僧人轻声地道:“四位施主都是好心人,今日有缘得会,赠我一碗汤水,贫僧无以为报,就让我为四位占一占前程吧。”
一听这话,陶泽当时就笑了。他们一行人进入西洲后,为了方便行事,换下了道服。如今这僧人竟然说帮他们占前程,要知道卜算八卦最开始可是道宗传出去的,这僧人连他们是道门修士都看不穿,就这点半吊子的道行也敢说帮他们占卜。陶泽转着茶杯对着那红袍僧笑道:“行吧,大师那你帮我瞧瞧,我这以后前程如何?”
那红袍僧道:“施主可以问我三个问题。”
陶泽见他如此,于是问道:“我来自哪里?”
“你是道门中人,来自临海深山。”
陶泽微微一顿,临海道门,又有深山,世上唯有玄武。这僧人竟然已经看穿了他们的身份和来历?有点意思。
他又问:“我将何时名扬天下?”
僧人道:“你很快便将名扬天下。”
陶泽直接笑了声,“那我因何名扬天下?”
那僧人望着陶泽许久,终于用一种很轻的、很温和的语气低声道:“你化解了世上难解的冤仇,做到了别人都做不到的。”
陶泽挑了下眉,“那我还有点厉害?你确定我很快就将名扬天下?”
僧人点了下头,一双发灰的眼睛温和地望着他。
这三个问题,其实说回答也不像是什么回答,倒像是两句吉利话。陶泽还挺满意的,他看向孟长青,示意轮到他了。
孟长青小时候就听李道玄的教诲,卜算没有全然准确的,这世上自有天机一说。受了李道玄的影响,他其实不怎么相信命。正是因为他不信,所以他问了。
“我今后将会去什么地方?”
“天地之大,你将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注定名扬天下,一生漂泊,唯独回不去你最想去的地方。”
孟长青明显停顿了许久,道:“我会遇到麻烦?”
“众生皆苦,无人不冤。”
孟长青想最后一个问题想了很久,忽然他问道:“我会死?”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向孟长青,少年的眸光是那样的清澈和柔和。红袍僧终于轻声道:“人生红尘火宅之中,终有一死,谁也逃不了。”
孟长青过了一会儿才回道:“多谢,我问完了。”
陶泽似乎想说句什么,被孟长青拦住了。
那红袍僧将视线投向吴聆,吴聆一直坐着,始终未发一言。红袍僧道:“施主可有什么想问的吗?”
吴聆没有说话,直到大家都看向他,吴聆这才低声道:“先生刚刚在屋檐下吟唱的那段梵音,说的是什么故事?”
红袍僧道:“如来灭后,多有波旬,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剃头披褐、称佛弟子,坏佛珈蓝、毁佛正法、灭佛教相。菩萨问世尊,该当如何?世尊曰,依佛说者是佛弟子,随顺邪说,即是波旬。”
“这世上可有不证之道?”
红袍僧道:“在你我心中。”
吴聆对着他道:“我问完了,多谢先生。”然后他又道:“先生,雨停了。”
天街的雨确实停了,街上有负剑的吴地道门修士走过。那红袍僧望向窗外,在吴聆的注视下,他将自己的东西轻轻地收拾好,然后他对吴聆道:“施主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问。”
“不必了,多谢先生。”吴聆的声线很清澈,无论说什么,都透出股温和的意味来,“我不信因果。”
众人看向那红袍僧,红袍僧双手合十,对着众人又行了一礼,与众人道别。
众人目送着那僧人往外走。
待到那僧人离开后,孟长青才对着吴聆道:“师兄不信他?”吴聆那两个问题,没有与自己相关的,大家都听得出来,吴聆应该是不信那僧人。
吴聆道:“命数一说,过于虚妄了。”
陶泽在一旁道:“就找个乐子,别当真。”他这话是对孟长青说的,刚刚那僧人对孟长青说的可不像是什么好话。他道:“这种三流的修行僧人说的你听听就算了,你要是真想知道什么,还不如回山上去问你师父。”
孟长青道:“我没信这些,我师父也不信。”
一旁一直吃着馄饨的吕仙朝忽然道:“我吃完了。我没吃饱,我还想吃。”
众人闻声一起看向吕仙朝。
吴聆领着吕仙朝去客栈柜台那里又点了些吃的,十四岁的个子才到吕仙朝的肩膀处,他趴在柜台上,指着那挂了一排的菜名,手指一戳又一戳,对着吴聆道:“那个,那个,还有那个。”
孟长青坐在原处,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忽然他的视线停住了,他又看见刚刚走出去那个红袍僧了。
红袍僧依旧在大街上拦下过路的人,嘴里还是反反复复地对着路人说同一句话,“能送给我一把伞吗?遮一遮雨,这雨太大了,刚刚还下着。”
孟长青侧头看向桌子对面,排凳上,那红袍僧刚刚坐过的位置上,静静地躺着一把半旧的竹骨伞。等他再往窗外看去,那僧人的身影却是已经消失了。
入夜后,烛光飘动,西洲城里一片昏沉的安静。
众人都歇下了。吕仙朝一个人在房间里左右翻身睡不着,他刷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穿鞋子下床。他坐在榻上,伸手推开朝东的窗户,晚风徐徐地吹进来,拂着他的面庞。他伸出手拨了下如水的夜色,无人的小巷子里传出一两声犬吠,乌云被风往东吹来,他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中去。
他似乎是又回到了那个临水的小镇,那个锁着门的旧院子,那个点着灯的小小的房子里。
巷子里砰砰两声,不知从哪里滚过来一个东西,吕仙朝回过神,他探出头看去,黑暗中,有个什么东西骨碌骨碌地滚着。吕仙朝左右看了眼,没瞧见人,他又盯着那东西滚去的方向看了会儿,拧着眉似乎在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那街道是倾斜的,那东圆滚滚的东西一直滚过了两条街道,直到撞上了河边的栏杆。
吕仙朝站在了桥边,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个球,是个绣球。吴地人的姑娘家喜欢抛绣球,那些绣球在用过一两次后就会失去了姑娘们的喜爱,变成孩子的玩具。吕仙朝看着那绣球一会儿,轻轻掂着转了下,他拿着绣球准备回去。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有另外的脚步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红袍僧沿着巷子走了许久,直到他看见前面出现了一个身影,他看见了那双眼睛,就和他在火光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清澈如碧空,明亮如星海。
负着降魔剑的吴聆站在巷子口望着他。
那红袍僧道:“是你啊。”
吴聆今日第一眼看见这僧人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破碎的魂魄、凝聚不散的阴气,还有漂浮的魂线。
“你去过姑射山清阳观。”
红袍僧用一种看透了许多的眼神望着吴聆,轻声道:“我一直在找你,我记不得那是多少年前了,那时我才与北地佛寺前的灌木丛一般高,从那时起我们就在找你,春去秋来,北地的冰原都融化了。”红袍僧缓缓摘下盖在头上的宽大兜帽,慢慢地背过身去,在他的脑后,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苍老面庞,口目鼻舌,全然一样。那张脸就这样望着吴聆,就像是望着什么高贵的佛偈。
吴聆看过去的第一眼也是微微愣住。
双相。我相,世人相,是为菩萨宗檀台尊者。他幼年时曾经看过与这一模一样的佛宗画像。
在春南的土地上发生过一件事,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二十年前的大雪坪斗乱,无数道门修士葬身其中。
至今道门都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场血腥的斗乱,其实本身和道门没有什么关系。它的背后是一桩牵扯极广的、隐喻极为深刻的、远远没有结束的佛宗斗乱。它的源头距离此地有数万里之遥,比众人知道的最遥远的北地还要遥远,那是万年不化的冰原,有着无尽的风雪与长夜,遍插着五彩色的经幡,神秘的梵音响彻天地间。
那是真正菩萨宗的起源。
二十年前春南出现的假菩萨宗,与风暴的本身没有多大的关系。由孟观之一己私欲与贪念引发的暴乱,和菩萨宗的传世意义上的灾难截然不同。而如今,他们终于有人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那红袍僧轻声地对着吴聆说:“你不必杀我,我与你终将都会死于曜日之下,我死在明日,你死在将来。”然后他用那样低缓而温柔的声音道,“你与我不同,你会重新活过来,到那时,你的心将如明镜一样澄澈,我们都会来到你的身边。”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的姓名,也不必记得我。”红袍僧道:“昨日你只问了我两个问题,你可以向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吴聆明显是停了很久,就在那红袍僧觉得他不会问的时候,他问道:“我会死在谁的手上?”
红袍僧看向这座吴地的古城,过了许久他才道:“我不知道他是谁。”然后他低声道,“但是我知道他在哪里。”
风一下子吹过无人的街道,将他猩红色的僧袍轻轻吹开。
两人交谈的声音响起来,最终,巷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不久之后,西洲的街道上,又响起了熟悉的吟唱声。
“如来灭后,多有波旬,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剃头披褐、称佛弟子,坏佛珈蓝、毁佛正法、灭佛教相。”
“菩萨问世尊,该当如何?”
“世尊曰:依佛说者,是佛弟子;随顺邪说,即是波旬。”
第 75 章
天亮的时候,红袍僧死了。
杀人的修士是一群年轻的吴地修士。动手的那名弟子对于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他昨晚与师兄弟们进入巷子, 看见那双脸的怪物回过头来, 他手里的剑直接就飞出去了,一剑斩下了那怪物的头颅。
那红袍僧的头先飞出去,身体之后才直挺挺地倒地,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那名弟子是道盟的新秀,深受师门器重。道盟将红袍僧的尸体曝晒在城北的道坛上,让众人一同来辨认这是什么。城北的百姓都去了,大街小巷很是热闹, 许多父母捂住了小孩的眼睛。众人都在围观那怪物, 议论纷纷。
“这魔物看着真可怕!瞧他死都死了眼珠子还真瞪着我们呢!”
“这种怪物怎么活这么久的?我要是他父母我就在怪物出生的第一天就把他掐死了!太吓人了。”
“怪物哪里有父母?就是真的有, 他的父母也早就被他吃了吧!听说他昨晚在南巷杀了好多人,幸好他被道盟的道长给杀了, 否则不知道还要杀多少人?”
“还是把尸体烧了吧!我听说这种魔物杀不死,要用大火烧!”
“造孽啊,这世上怎么有这种可怕的东西?”
吴聆立在人群中,望着那具身首分离的身体,雨水与血水混做一股缓缓地流到了他的脚边,他的眼神好像比平时还要更平静些。待到人群散去后,他走了过去, 伸出了手,慢慢地将那双发灰的眼睛合上了。
天街又下起了雨,这个清晨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孟长青他们一行人离开了西洲, 在城门口,分别的时候,吴聆看着孟长青,他的眼神似乎温和了些,“今后若是下山,来找我?”
孟长青听后笑了,道:“行,去找你。”
吴聆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孟长青,孟长青接了,发现是枚玉佩,当年长白宗山下,吴聆送给他的那块。孟长青把玉佩收下了,摩挲了下,道:“走了,今后山下再会。”
“再会。”
吴聆看着孟长青的背影,孟长青走出去很远,忽然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少年的眼睛是那样的清亮,隔着西洲的雨与雾。吴聆站在原地望着他,不知是想些什么。
在孟长青与陶泽走远后,咚的一声在耳边响起。吴聆回头看去,是吕仙朝,这孩子走路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像猫。吕仙朝手里掂着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球,估计是刚刚玩的时候走神了,球掉到了地上,滚到了吴聆的脚边。吴聆低下了身,拾起了那个球,将它递给吕仙朝,“这是哪里来的?”
吕仙朝接过了球,道:“捡来的。”
吴聆显然是有些顿住,“哪里捡来的?”
吕仙朝今天不知道怎么的,似乎不怎么看吴聆,含糊道:“街上捡来的。”见吴聆还在望着他,他问道:“你也喜欢?要不送你?”他把球往前一递。
吴聆明显再次顿住。
吕仙朝见他不要,这才收回手,又道:“我不跟你走,你又不回长白,我自己回去了。”
“你年纪小,一个人赶这么远的路,不怕遇上什么危险吗?”
“我从西洲顺着水路坐船回去,一路上都有道观,我怕什么。我不要跟着你回去,师兄弟都不喜欢你,我跟你回去,他们要挤兑我。”
吴聆看着他半晌,终于道:“好吧。那你一路上小心,不要去其他的地方。”
吕仙朝点了下头,然后继续低头玩着手里的球。待到吴聆转身离开后,他转着球的手停住了动作,他抬头看向吴聆的背影,一双眼睛跟猫眼似的碧幽幽的。他没有去渡口,而是在吴聆走后把球一抛,忽然折回了西洲城。
显然他压根就没打算回长白,就随意地糊弄下吴聆,等吴聆走了,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在他慢悠悠回客栈的时候,在西洲城的另一边,落着雨的道坛上,那具身首分离的尸体还摆在上面。
道盟应该是觉得不妥,午后派人将尸体收走了,前来收尸的是两个年轻弟子,显然他们平日里在道盟没什么地位,所以来干这种事。那弟子不情不愿的用道巾包起那颗头颅的时候,忽然他好像看见那头颅上的眼睛微微合了下。那弟子大叫了一声,引来的师兄们的不耐烦的问话,他大白天倒逼出一身寒意,又定睛一看,没什么变化,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又觉得不祥,赶紧把用道巾把那头包紧了。
那具尸体被放在一间荒废的房子中,用一块白布遮上了,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午后,屋子里,蒙着头颅的道巾忽然轻轻地响了一声,像是被什么摩擦出声音。
有什么东西逐渐从那间屋子冒出来,源源不绝。
破碎的魂魄、凝聚不散的阴气,还有漂浮的魂线。若是吴聆还在场,他就能看出来,这熟悉的气息是来自哪里。
又或许,他其实早就有所察觉了。
西洲城中,道盟修士还在举办盛会,几乎吴地十分之五六的修士此时都在西洲,他们在城北青屏山上相聚,聊着道门近日发生的大事小事,商量着即将展开的祭祀事宜。
青屏山下,大街小巷吴地百姓如往常一样忙碌着。客栈的老板和对面铺子的小丫头说起昨日见过的那怪物,道:“我见他可怜还给了他一点吃的,没想到竟是魔物。”
小丫头道:“听说杀了不少修士呢!幸好被道盟中的道长给收了,否则不知要杀多少人。”
“是啊,我以后再也不敢搭理这些人了。”
闲聊声从客栈中飘出来,这座笼在烟雨中的古城像往常一样的繁华宁静。
孟长青与陶泽沿着水路走了一天,晚上的时候,他们在附近的镇子暂时住一晚。陶泽好好地睡在床上,到了半夜,他忽然猛地睁开了眼,从床上爬了起来,浑身都是冷汗,大口喘着气。
他又做了那个噩梦,梦到了清阳观,还有那些火中的清阳观众人,陶泽愣是都半天没缓过劲来。回忆起梦中尸横遍野的场景,他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一直在做那个梦?
陶泽起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忽然那杯子砰一声摔落在了地上。
等等,不对啊,今日那梦中的场景好像不是在姑射山,而是在……西洲城?
陶泽有些愣神。他这阵子被这个梦反复折磨到快精神崩溃了,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此时光从半掩的窗户照入屋子,打在他的半边脸上,梦境投射在西洲城,窗外风声如雷,他忽然生出个诡异的念头:要不,回去看看?
陶泽觉得自己有病。
大约在天快亮的时候,孟长青的房门被敲响了。
孟长青得知,陶泽似乎把一样“虽然我说不清楚但是你别问反正就是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了西洲城的客栈里,他要孟长青和他一起回去拿。孟长青是个好脾气的人,于是他坐了半天,问道:“你在耍我吗?”
在天刚刚亮的时候,孟长青和陶泽调头走在去往西洲城的路上,陶泽一直在对孟长青道:“多谢多谢。”
后来,孟长青回忆起来那个早晨,他依旧觉得那是个重要转折点。在他们做下返回西洲的那个决定起的那一刻,许多事情真的就此改变了。物是人非之后,他曾经问陶泽,如果再选择一次,那个清晨,他是否还会回西洲?陶泽回答他,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来着。
两人在傍晚时分回到了西洲城,往日繁华热闹的渡口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两三艘乌篷船停泊在岸边。城门紧闭着,有乌鸦从牌楼上掠了过去。
孟长青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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