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9)
孟长青闻声心头一紧,吴聆站了起来。
三人赶到关押邪修的地方,屋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谢怀风与李岳阳并排而立,站在最前头,李岳阳负着手没说话,谢怀风手中扇子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孟长青走上前去,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副景象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定了半晌,直接倒吸一口凉气。
邪修横躺在地上,全都没死,但是现状极为凄厉,修为与根骨全部被夺,身体几乎缩成了婴儿大小,头颅却还是原来的大小,面目极为痛苦狰狞,血从七窍中渗出来,遍地都是散着腐臭味的血,这群邪修挣扎着朝孟长青他们爬过来,似乎要求死,嘴里发出类似与婴儿的哭声,痛苦地嚎叫着,皮下青筋肉眼可见地根根断开,血灌进去,那婴儿大小的身体逐渐鼓胀起来。
吴聆拧了下眉,问一旁的长白弟子,“怎么回事?”
“昨日中午那清阳观弟子出门,傍晚回来时对我们道,一共二百六十七位邪修魂魄全部收拢完毕。今日一大清早,他们派人过来,说是要处理剩下的事,这是他们自己门户的事,我们也不便阻拦,我们几个师兄弟就出去了,一炷香后推门进来,所有邪修都变成了这副样子。”
吴聆问道:“问过他们了吗?”
“问了,他们说,按照清阳观门规处理的。”顿了下,那弟子道:“我们同他们说,道门早就把夺取修为的道术划为邪术,他们说这是他们门中的事,与道门无关。”
吴聆望着那些邪修没有再说话。
这两日清阳观的弟子在外追捕邪修,比起清阳观的手段,他们道门中人真的是太手下留情,在那些清阳观弟子的手上,邪修但凡挣扎,修为立刻被吸走,当场魂飞魄散。除此之外,清阳观还不耐烦地额外多费了很多工夫,将那些邪修原本的身体给一具具地找回来,腐了烂了都要一具具扒出来,把魂魄塞回去,然后再处置他们。
前一阵子长白与玄武弟子对清阳观的做法不置一词,那是顾忌着邪修留在城中会残害百姓,又加之他们其实私心里也觉得这些邪修罪无可赦,许多人于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闹成今日这样,便有些过了。
这么多邪修的修为,连带着邪修化入体内的那些古蜀灵兽的灵力,全部被夺走,活着的邪修仙根被刨断,连带着根骨也被活生生削走,死了的邪修魂魄塞入尸体,且故意保留他们的意识,手段之残忍,放眼整个正统道门也是绝无仅有。
并非说这些邪修没错,而是这手段,过于血腥,过于像是邪道手笔了。
那些求死不得的邪修发出的声音渗人无比,有如厉鬼凄号。
一旁的谢怀风握着纸扇道:“真是绝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体内还被塞了仙灵,少说还能活个二十多年,以后就只能这样活了。”
那些邪修似乎听懂了谢怀风的话,叫声之凄厉让许多玄武弟子都退了两步。
陶泽在一旁已经看呆了,半晌才道:“清阳观……够狠的啊。”
谢怀风思索片刻后,道:“狠倒是算不上,只是这些手段,确实不是正道中人敢用的,而且绝了的是外人也没法说什么,这是他们自己的弟子,真要论起来,这是他们的门户事。”
吴聆看了会儿那囚室中的场景,半晌才道:“再关押半个月,然后用降魔阵镇杀吧。”
谢怀风一下子看向吴聆,手中的扇子顿了下,他没有接话。
吴聆转身走了出去。
孟长青看了会儿那场景,也转身离开。
孟长青与吴聆一回到屋子中坐下,孟长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忽然被扯住了,他低头看去,陶泽不知道是什么跟上来的,直接挂在了他的胳膊上。
“我……我能不去清阳观吗?”陶泽连声音都在颤抖,“那也太狠了,这清阳观还能去?”
孟长青道:“清阳观女观主那一日说的应该是真的,你若是不去,万一真的变不回来了,你就只能当蛇了。”
陶泽一下子失去了声音。
孟长青表面上还算镇定,其实心里也受了不小的冲击,那画面确实令人汗毛直立,陶泽的心情他也能理解,沉默半晌,他低声道:“我同你一起去。”
陶泽抬头看他,“什么?”
“我同你一起去清阳观,再与你一起回来。”
陶泽猛地一下扯住了孟长青,“这可以!”
一直没说话的吴聆看着孟长青,终于,他低声开口道:“我陪你们两人去吧。”
一人一蛇同时看向吴聆,下一刻,陶泽啪一下朝吴聆甩了过去,挂在了吴聆的肩上,“吴师兄,太多谢你了!你真是个好人啊!”
吴聆感觉到肩上的冰冷感觉,微微一僵,半晌才低声道:“不、不用谢,我本来就是奉师命下山帮你们的,没事的。”
黑蛇猛地缠紧了吴聆的胳膊,“吴师兄,你真不是个一般人,仗义!真的仗义!这份情我记下了!”他说着下意识勒紧了吴聆的胳膊,似乎要表达下自己的激动与感激。
吴聆又是一僵,似乎抬手想推一下贴在他脖颈上的蛇尾,悬在那里了很久,仍是没推,浑身僵硬地由着那黑蛇狂蹭着,“我……”
孟长青望着吴聆尴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下。吴聆无论是从修为还是阅历都比他强许多,若是吴聆能与他们一起去清阳观,不用多说,这一程自然安稳了许多,他看着吴聆许久,低声道:“多谢。”
吴聆被那黑蛇勒得正手脚不知道这么放,闻声看向孟长青,半晌才低声道:“没事。”
孟长青伸出手,一下子扯着那蛇的脑袋,一把将蛇用力拽了下来,他对着吴聆笑笑。
吴聆对着他道:“清阳观说到底不是邪道,不用过于忧虑。”
陶泽不顾孟长青的拉扯,死活要靠在吴聆手上,他大声对着吴聆道:“吴师兄!出门靠朋友,这话说的真没差,有吴师兄你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我们也不说谢,只说一句,他日你若是用得上我们师兄弟的,我们绝不推辞!”
吴聆看着陶泽,低声笑道:“陶师弟客气了。”
第 70 章
孟长青临出发去清阳观的前一夜,与陶泽在屋子里谈论清阳观的事, 陶泽一边搭话一边教霸占自己身体的蛇用勺子吃东西, 一边教一边打。
孟长青看大王被陶泽打得脸都变形了, 道:“它毕竟是条蛇。”
“蛇也有机灵的啊!前两日长白那个叫吕什么的,他在河边捡了条瞎眼的大白蟒,头上还有角,下半身泡在水里头都快烂了,被那姓吕的救了,那蟒多机灵啊!被救的时候一声不吭,临走还吐了三铜板给那姓吕的, 还懂点头致谢呢!”说完, 黑蛇又用尾巴抽了那“陶泽”的手一下, “你再瞧瞧这头!我不拦着他,他连屎都想吃!”
那“陶泽”呜咽了两声, 手背都被打肿了,缩着头瞧着极为可怜。
孟长青道:“你打他也没用啊。”
陶泽:“你可闭嘴吧!敢情变成蛇的不是你!”
孟长青:“……”
孟长青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陶泽继续教“陶泽”用勺子吃饭。
过了一阵子,隔壁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不小的争吵声,离得有些远,也听不太清楚,只听得出来最响的那声音是个女孩子的, 似乎是吵起来了。孟长青记得那院子是长白弟子住的。陶泽从窗户够了出去,看了一眼,忽然有些诧异地道:“是她。”他回头对着孟长青道:“是长白那个小丫头片子!”
“哪个?”
陶泽道:“之前在仙界大典, 差点和阿都打起来的那个小丫头片子,就那个贼招人烦的那个!”又道,“她怎么来了?”听了一阵子,陶泽忽然回头朝着孟长青,“孟长青你快过来,他们好像在说你!”
“我?”孟长青略带诧异地看了眼过去,“我不认识她啊。”
“你过来!”陶泽也不知道听见了什么,莫名兴奋地喊道:“快过来!”
隔壁院子中,半个时辰前。
谢怀风打量着暴跳如雷的吴喜道,手中的扇子一摇又一摇。他与吴喜道挺熟的,两人一同拜在长白掌教吴鹤楼门下,算的上是正儿八经的师兄妹,然而吴喜道这丫头片子对着吴聆一口一个“大师兄”,而看到他这个亲师兄就没给过好脸色。前两日宁城满城风雨,这小丫头片子就吵着闹着要来找大师兄,师弟们怕她出事,死活拦住了。这边宁城的事刚了,那小丫头片子立刻就跑来找大师兄了。
谢怀风前两日之前忙得昏天黑地,如今总算有空当休息,今日他本来都打算歇下了,正好瞧见这小丫头片子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去找吴聆。
本来也没什么事,可谁让小丫头片子也瞧见了他,当场冲着他翻了个白眼。谢怀风于是打了个响指,招了招手,让小丫头片子进来,说是有事跟她说。
小丫头片子一开始还不干,说是要去找大师兄,谢怀风就跟他说,我同你说个你大师兄的事,别人都不知道的。小丫头片子一听,将信将疑,警惕地进了屋,两人坐在院子里,他让小丫头片子把耳朵凑过来。
小丫头片子一副不情愿但是勉强降低身价的模样,凑了过去。
谢怀风道:“你是喜欢你大师兄吧?我跟你说,你怕是没戏了,你大师兄他是个断袖,喜欢男人,就隔壁那姓孟的玄武弟子,他们俩是一对,你大师兄成天在背后盯着他瞧呢,指不定连床都上过了。”
吴喜道听完愣了半晌,当场把剑都拔出来了,要和谢怀风同归于尽。
吴喜道哪里打得过谢怀风,谢怀风故意逗吴喜道玩,跟逗猫似的,吴喜道连他袖子都没沾着,追着他打,听见他还一边躲还一边胡说八道说些下流的东西。
“无耻!你胡说!你你你胡说!”吴喜道气得都结巴了。
她越是暴怒,谢怀风越是想逗她,说的也飘了些,吴喜道肺都要气炸了。
本来谢怀风也就兴致上来逗一逗这小丫头片子,长白师兄弟们也都知道他平日爱逗吴喜道,大家都不当回事,结果今日动静闹大了,这小丫头片子死活追不上他,又气又急又臊,汪一声哭了出来,把一群人全都招过来了。
谢怀风也瞧愣了,一群师兄弟就围着看吴喜道汪往地哭。谢怀风蹲下身看着吴喜道,看了半天他没忍住给看笑了。
“你胡说!你欺负大师兄,你就知道欺负他!你就知道背地里抹黑他!”吴喜道打不过谢怀风,边哭还边骂,鼻涕全擦在了谢怀风袖子上。
于是一群刚刚经历完宁城之事的师兄弟全开始坐地上开始正儿八经地骗吴喜道。
同她说,说大师兄真的是个断袖,他真的喜欢男人,你哭也没用,人家就是不喜欢女的。是吧?你哭有什么用呢?
七嘴八舌的,少女心事被当众抖落成这样,吴喜道气得一张脸通红,又辩驳不过这群人,眼见着他们说的越来越有鼻子有眼,一时心中更急,哭得更是止不住了,“你、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动静也传了出去,吴聆闻讯过来,一进门就听见吴喜道在吼着什么。
下一刻,吴聆瞧见吴喜道回过头,好像是委屈的孩子忽然见到了父母,哇一声就哭了出来,“大师兄!他们欺负我!”
吴聆看见吴喜道哭成这副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一刻吴喜道就一骨碌爬起来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死死地抱着他哭道:“大师兄,你不喜欢男人的是不是?你不是断袖!你不喜欢玄武那个叫孟长青的,对,你说你不喜欢他!”
这话一出,吴聆忽然愣在了当场。
没人知道吴聆为何愣住。
平时大家师兄弟闹着玩,常常有互相开玩笑的,要么骂回去,要么不当一回事,真火了的直接打一架,吵完就完了。长白师兄弟这次摆明了就是知道吴喜道喜欢吴聆,故意拿这事逗吴喜道玩。
所以吴聆顿住了之后,院子里一下子诡异地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师兄弟全望着他,连谢怀风都望了过去,显然对他这反应有些诧异。
吴喜道见吴聆没有反驳,她一下子傻住了,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大师兄?”
吴聆不知为何竟是真的没有说话,不自觉地攥了下手,忽然,他看了谢怀风一眼。
别说那小丫头片子了,谢怀风自己也心头一跳,心道不会这么邪门吧?他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顿,眉头抽了下,难得没说话。
院子里的另一头,孟长青与陶泽两人一直在窗户旁听着那隔壁院子的争吵声,孟长青全程目瞪口呆,或许是真的当做了一场闹剧,所以出现那阵沉默的时候,他几乎是与吴聆感同身受的尴尬,然而他没想到的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沉默,久到他也慢慢地就愣住了。
等到那院子里彻底没了动静,众人都散去了,陶泽与孟长青也回到了房间,两人都没说话。过了大概一刻钟后,陶泽看向孟长青,道:
“他们刚刚好像在说你和吴聆搞断袖。”
“吴聆好像承认了。”
“你最近和吴聆在搞断袖?”
“我觉得吴闻过人挺好的。”
“……孟长青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第二天,吴聆与孟长青还有陶泽跟着那姑射真仙回南华的时候,吴喜道闹了一通,背着个包袱,在街上抓着吴聆的手不放,非得要和他们一起去。
吴聆低声劝她,吴喜道今日却不听他的了,拦着吴聆不让他走,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孟长青。
那姑射真仙早已经先行一步,而这一头,吴聆终于把吴喜道劝服了。
吴喜道忽然回头朝着孟长青呵道:“你不许欺负我大师兄!你也不许靠近他十步之内!不许与他勾肩搭背!路上不许同他说话!不许你侮辱他的名节!”
孟长青差点被呛了下。
吴喜道又凶道:“你若是敢,我就……我就写信给你师门!把你的破事告诉你师父你师伯你师兄弟!说你不要脸勾引我师兄!让玄武罚你!”
陶泽在一旁笑出了声,“行,你去吧!”
吴喜道怒道:“不要脸!”
孟长青觉得她一定是在骂陶泽,就是这样的。
吴聆抬手摸了下吴喜道的脑袋,吴喜道这才终于不说话了,吴聆抬眸看了眼孟长青,脸上有些略微的歉意,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
终于,在吴聆的劝说下,吴喜道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而孟长青与吴聆还有陶泽一行人也终于往清阳观去了。
吴喜道隔了老远还在喊“大师兄保重”,吴聆回头看她,吴喜道撇撇嘴,朝他招招手,“大师兄你早点回来!”
吴聆点了下头,“回去吧。”
这一路上气氛实在是有些微妙,没有一个人说话,一直到跟上了姑射真仙那行人,吴聆才低声对孟长青道:“师门宠纵惯了,有些娇气,她说了什么,别放在心上。”
孟长青不知道说什么好,点了下头。
“她小时候有些内向,刚拜入长白的时候,她有些怕生人,我带过她一阵子。”吴聆看向孟长青,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解释得多了些,于是似乎又变得奇怪起来,他低声道:“我当她是我妹妹。”
孟长青看了眼吴聆,点了下头,“嗯。”在触及吴聆眼神的时候,他似乎顿了下,收回了视线。好在清阳观弟子众多,两人跟在后面,不至于这么尴尬。
一路上,孟长青一行人与清阳观弟子并没有过多的交流,客气而疏离。清阳观弟子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如此。
清阳观位于北蜀一带,如今的清阳观弟子很少,姑射山门前虽然仍是立着“天地为炉”四字大碑,但是风光却远不比当年。避世的宗门大多不如入世的宗门煊赫热闹,如玄武,又比如清阳观。
一进入姑射山,触目所见,只有两个字,清静。
云淡风轻,林木葱郁,确实像是神女居住的地方。
众人是御剑而来的,一入姑射山境内,全都下了剑,改为步行。陶泽懒得走路,盘在“陶泽”身上,提线木偶似的用术法拎着“陶泽”走,自己半耷拉着脑袋偷懒。
姑射山门前有条河,挺宽的,孟长青正愁怎么过去,一群清阳观弟子从他身边走过,凌空踏着水,徒步从河上走了过去。
当时孟长青就震惊了。
陶泽原本耷拉着脑袋,一下子抬头瞧那一幕。
一群白衣修士凌水而过,河水倒映着身影,养眼极了。
若是用了术法,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可那群修士压根没用术法,直接踏水而过。
吴聆望着那河水半晌,低声道:“这河中压着许多生魂,河水不沉东西。”
孟长青闻声一下子看向那河,陶泽是个不怕死的,直接往上扑,一上去,果然,沉不下去。陶泽立刻看向孟长青,“这清阳观,这也太像邪道了吧?这条河的生魂岂止成千上万。”
他话音刚落,前面几个清阳观弟子回头瞧他,陶泽瞬间闭嘴了,那几个清阳观弟子倒是没有被冒犯的震怒,反而是瞧着他们,最后还笑了声,似乎是觉得他们的反应颇为有趣,其余的修士笑完就回头继续往前走了,唯有一个修士对着他们道:
“快过河吧,这河没有名字,河上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若是其他人擅清阳观,会立刻沉溺其中,这河床上的累累尸骸,全是那些强行过河之人留下的。”那女修说完,望向那河边孤零零的船,道:“若是不抓紧过河,怕是要麻烦他来捞你们了。”
孟长青听完,跟了上去,同时余光往那女修所指的地方看了眼。
那河水边停泊了一艘船,船头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斗笠遮去了容貌,他只有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支竹篙,一旁摆着一副钓鱼竿,桶中全是些灰色的诡异东西,似乎是他钓上来的魂魄。
孟长青与吴聆一起踏上了那奇怪的河,很明显能感觉到水中有东西在扯他们,那少年拿起竹竿往水中一敲,河水立刻平静了。
孟长青多打量了那船上的少年两眼,那少年和吴聆差不多大,个子很小,仅剩的一只手极为苍白。
那少年似乎感觉到孟长青瞧他们,挥挥手,“啊”了两声,似乎是个哑巴,提醒他们快过河。
孟长青道了一声,“多谢”。
那少年点点头。
吴聆走过去的时候,那一直帮着打河里魂魄的少年忽然震住了,他一下子抬头看吴聆,容貌全隐在了斗笠下。吴聆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继续敲打了下河底的魂魄,似乎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
待吴聆走过去后,河面上又恢复了平静,那少年坐在船头良久,抓着竹竿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所有人都消失在山中后,少年好似非常震惊,抖着手去揭开斗笠,河水中倒映着一张满是创痕的脸,像是被针扎似的。他死死地盯着吴聆离开的方向,一双白色的眼流露出了恐惧,不可名状的恐惧,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恐慌。
很显然,他是认识吴聆的。
命运往往就是这样,在走了一大圈后,忽然又会回到起点。变幻莫测,又冥冥之中早就注定,那就是命运。
清阳观给孟长青三人安排了住处,那女修还特意拎了只加绒的篮子过来,专门给变成黑蛇的陶泽睡觉休息。她同陶泽道,“观主出去一趟,身体疲乏,要先休息两日,待到三日后,再给道友安排换魂。”
于是孟长青等人就在清阳观暂时住下了。
第一夜,睡到一半,孟长青醒了过来,他发现陶泽不见了。篮子里空空如也。
孟长青原本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忽然清醒了过来,随即心都提了起来。
他披了衣服,去了隔壁的院子,敲了下门。
吴聆明显已经歇下了,没披道袍外衫,穿了件简单的衣衫就出来了,瞧见门口站着的是孟长青,他有一些诧异。
孟长青道:“陶泽不见了!”
吴聆的心思一下子被拉了回来,“别急。”
吴聆跟着孟长青出了门,孟长青道:“我半夜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担心他出事了。”
“别急,先找找。”
吴聆说着抬手,手中画了个阵法,隐隐地泛出金光来,又握住了孟长青的手,用食指在他手心也画了个阵法。孟长青不解地看向他,吴聆低声道:“长白的阵法,你出事的话,我能察觉到。”他把孟长青的手合上了,“我来之前,想着你应该会一直跟着我,于是只在陶泽身上点下了这种阵法。”
孟长青立刻道:“能找到他吗?”
吴聆低声道:“应该可以的。”
黑暗中,两人顺着那阵法的指引,在空荡无人的清阳观中走。今日那清阳观女修离开之前曾经告诉过孟长青他们,一旦入夜,还请他们待在房中,不要出门。这地方实在是处处都透着古怪,孟长青与吴聆两人的脚步声放得很轻,一直走到了姑射山清阳观正殿,夜色中点着两盏灯,荧荧地找着那堂前的“南华”二字。
孟长青抬头看了眼,那南华堂外围着许多的女修,似乎是在守夜。吴聆收了那阵法,“应该在这附近。”
孟长青盯着那大殿。
沿着外墙走了一圈,孟长青与吴聆避开守夜的女修,翻身进了大殿,落地时没发出一丁点声响。内殿中的人明显少了许多。
两人一起继续往里走,没敢惊动其他的人,一直入了正殿。
正殿中空无一人,没有神像、没有壁画、没有供品,只有一大排密密麻麻的灯烛。
少说有几千盏,呈螺旋状排在大殿中,一齐闪烁着幽蓝色的光,明明正殿中没有风,那灯烛却无风自动。孟长青与吴聆在附近的几间大殿中都找了一圈,全是这样的场景,也没见着陶泽。
回过神来后,孟长青忽然意识到,这大殿与八方侧殿中的灯烛,好像是按照五行八卦排列的。
他在玄武的时候,受李道玄的影响,偏好剑学与道学,却很少学这些阵法与八卦,一时也判断不出这是做什么用的,于是他问了吴聆,吴聆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伏魔。”
话音刚落,大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吴聆。
门不推自开。
那清阳观观主姑射真仙走了进来,她已经脱去了斗笠,露出了原本的面容。那是张人间五十多岁农妇的脸庞,黝黑,满是皱纹,泛着些油光,在灯烛的照耀下,显得有几分阴森恐怖。
她在那坛前坐下了。
在她左侧的高坛下方,还没反应过来的孟长青被吴聆压着后脑勺,两人一同低身隐在了那垂下来的靛蓝色织布下,那地方明显不适合藏人,一下子挤进去两个人,几乎连放手脚的地方都没有。孟长青抬头看了眼吴聆,两人贴得极近,黑暗中,他瞧不清吴聆的神色,两人贴得极近,孟长青几乎能感觉到吴聆的呼吸落在他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吴聆环着他的手有些僵,但吴聆也没松开。
两人循着那缝隙往外看。
那女观主坐在了坛前,手中多了一只半掌大小的碗。
那碗里面浸润了许多的残魂,用鲜血泡着,大股大股的修为化了进去。
那碗中的是是这些天清阳观弟子从宁城那些邪修身上夺走的修为与碎魂。
仙根与仙骨被抽出来,炼做脂油,那女观主伸出手,将脂油汇入了这堂前供着的灯盏之中,那些灯盏中也不知是何妖物,一换了灯油,立刻腾升起来,火光都亮了些,光打在墙壁上,极为光怪陆离。
那绝对是禁术,极为阴邪的禁术。
孟长青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幕。
下一刻,在孟长青的注视下,那女观主抬手,将那碗中的残魂与鲜血一饮而尽。
原本松弛黝黑的皮肤一下子白嫩起来,银白的发根也随之漆黑,青春似乎一瞬间回到了这女人身上,放下碗的那一刻,女子坐在那烛火中,瞧着才二八年华,和那传说中所说的一模一样:“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
女人披着月白色的道袍坐在那大殿中,一双眼倒映着烛光,像是传说中披上了画皮的魍魉,又因为月白道袍的缘故,多了一些仙家气息。她静默地坐着,头发披散开,似乎在养神。孟长青看着她,只觉得那女人美得让人倒吸凉气,不像人,像妖。
坐了不知多久,她伸出手,从那坛前的暗格处轻轻地抽出了一卷东西。
她缓缓将那卷东西摊开了。
是一副字。
孟长青隔着缝隙偷窥,只隐约瞧见了一眼,下一刻他忽然睁大了眼。
那是他师父李道玄的字。
孟长青在放鹿天住了少说这么些年了,放鹿天所有的活全是他一手包揽的,书房他也收拾了这么些年,他对李道玄的字简直不能够再熟悉了,只是那么一瞥,但是他确定,那就是李道玄的字,是不是仿品因为隔得有些远他暂时瞧不出来。他忽然就想到第一天遇到清阳观弟子的时候,那观主认出了白露剑。她认识李道玄!
那女观主又在堂前坐了一会儿,看了那副字许久,也瞧不清神色,她将那副字又收了起来,放回了坛下的暗格中。然后她抬手捞起那斗笠,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孟长青隐隐觉得恐怖,那女的一举一动像个妖怪似的,她抽出李道玄字画的那一瞬间,孟长青觉得那种恐怖感到达了巅峰。
吴聆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低头看着他。
那女观主一直默然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女观主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一阵风刮起她的面纱,隐约能看出来,她似乎又恢复了农妇的丑陋样貌,看样子那邪术也只能保她片刻容貌。等她走后,孟长青与吴聆这才从那坛下闪出来,孟长青直接往那正中央的坛子走,伸手捞了下,不一会儿,他捞出了那卷字画,哗的一下子摊开了。
吴聆问道:“怎么了?”
“这是我师父的字。”孟长青看了两眼,低声道:“不是真迹,是复刻的。她认识我师父。”
吴聆道:“先走吧。”
大殿外,陶泽已经同那漂亮的女弟子说了一夜的话了。那女弟子便是昨日来给他送篮子的少女修士,陶泽昨儿傍晚看见了她,和她搭上了话,那女修说她今晚要去值夜,陶泽便道:“我同你一快儿去,我给你讲故事听。”
那女弟子虽然没说话,但分明很是惊喜,她才十五六岁的大小,从未下过山,陶泽又是个爱吹牛的,能把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儿说得天花乱坠,两人在那树下一坐,陶泽真的给那女修讲了一夜山外的故事,一旁年纪稍大的女修也不去管他们俩,任由两人胡闹。
陶泽道:“你若是真的想知道外头什么样,你跟我下山怎么样?”
那女弟子已经不似一开始那般疏离,也没有假客气,对着陶泽道:“不行的,清阳观的弟子都不准下山的,若非那邪修偷盗了东西,师姐们也不会随观主下山。”
“你们在这山上有什么好待的?”
“我们这山上有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由我们守着,若是放出去了,怕是连你们玄武都要觉得难办。”那女弟子说着话,看了眼陶泽,语气轻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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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长青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一幕。
下一刻,在孟长青的注视下,那女观主抬手,将那碗中的残魂与鲜血一饮而尽。
原本松弛黝黑的皮肤一下子白嫩起来,银白的发根也随之漆黑,青春似乎一瞬间回到了这女人身上,放下碗的那一刻,女子坐在那烛火中,瞧着才二八年华,和那传说中所说的一模一样:“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
女人披着月白色的道袍坐在那大殿中,一双眼倒映着烛光,像是传说中披上了画皮的魍魉,又因为月白道袍的缘故,多了一些仙家气息。她静默地坐着,头发披散开,似乎在养神。孟长青看着她,只觉得那女人美得让人倒吸凉气,不像人,像妖。
坐了不知多久,她伸出手,从那坛前的暗格处轻轻地抽出了一卷东西。
她缓缓将那卷东西摊开了。
是一副字。
孟长青隔着缝隙偷窥,只隐约瞧见了一眼,下一刻他忽然睁大了眼。
那是他师父李道玄的字。
孟长青在放鹿天住了少说这么些年了,放鹿天所有的活全是他一手包揽的,书房他也收拾了这么些年,他对李道玄的字简直不能够再熟悉了,只是那么一瞥,但是他确定,那就是李道玄的字,是不是仿品因为隔得有些远他暂时瞧不出来。他忽然就想到第一天遇到清阳观弟子的时候,那观主认出了白露剑。她认识李道玄!
那女观主又在堂前坐了一会儿,看了那副字许久,也瞧不清神色,她将那副字又收了起来,放回了坛下的暗格中。然后她抬手捞起那斗笠,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孟长青隐隐觉得恐怖,那女的一举一动像个妖怪似的,她抽出李道玄字画的那一瞬间,孟长青觉得那种恐怖感到达了巅峰。
吴聆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低头看着他。
那女观主一直默然坐到了天亮。
天亮后,女观主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一阵风刮起她的面纱,隐约能看出来,她似乎又恢复了农妇的丑陋样貌,看样子那邪术也只能保她片刻容貌。等她走后,孟长青与吴聆这才从那坛下闪出来,孟长青直接往那正中央的坛子走,伸手捞了下,不一会儿,他捞出了那卷字画,哗的一下子摊开了。
吴聆问道:“怎么了?”
“这是我师父的字。”孟长青看了两眼,低声道:“不是真迹,是复刻的。她认识我师父。”
吴聆道:“先走吧。”
大殿外,陶泽已经同那漂亮的女弟子说了一夜的话了。那女弟子便是昨日来给他送篮子的少女修士,陶泽昨儿傍晚看见了她,和她搭上了话,那女修说她今晚要去值夜,陶泽便道:“我同你一快儿去,我给你讲故事听。”
那女弟子虽然没说话,但分明很是惊喜,她才十五六岁的大小,从未下过山,陶泽又是个爱吹牛的,能把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儿说得天花乱坠,两人在那树下一坐,陶泽真的给那女修讲了一夜山外的故事,一旁年纪稍大的女修也不去管他们俩,任由两人胡闹。
陶泽道:“你若是真的想知道外头什么样,你跟我下山怎么样?”
那女弟子已经不似一开始那般疏离,也没有假客气,对着陶泽道:“不行的,清阳观的弟子都不准下山的,若非那邪修偷盗了东西,师姐们也不会随观主下山。”
“你们在这山上有什么好待的?”
“我们这山上有东西,非常重要的东西,必须由我们守着,若是放出去了,怕是连你们玄武都要觉得难办。”那女弟子说着话,看了眼陶泽,语气轻而神秘。
作者有话要说: 里面那段是金刚经,我乱剪的,么得文化。
顺便统一说一句,我文中的诗句全部都是引用的和化用的,基本没有原创,作者没啥子才华,全是引用,引用前没查过书,全是现场边背边扯,所以有极大的可能是背错了的,觉得我写错了的,要相信自己,你们应该是对的!
至于一生二、二生四那段和道德经没的任何关系,我就是想鬼火炸裂的的时候想到了有丝分裂,随手描述了下,当时并没有想到那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OK,晚安,么么哒。
第 71 章
孟长青与吴聆离开了大殿,出去的时候, 正好瞧见陶泽挂在树上和那小女修聊天, 把那小女修逗得前仰后合的。
孟长青当时就愣住了, 问陶泽,“你干什么呢?”
陶泽抬头看他们俩,诧异道,“你们俩在这儿做什么呢?”
孟长青道:“找你啊!”
“找我做什么?”
孟长青竟是被反问得哑口无言,又一看那小女修,回过神来了,“你昨晚就是来这儿给小姑娘讲故事?”
“是啊。”陶泽颇为莫名其妙, “我还能去哪儿?”
孟长青服气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行吧。”他回头对吴聆道,“是个误会。”
吴聆瞧了眼陶泽, “算了,人没事就行。”
陶泽有些听不懂这两人在说什么,挂在树上左看看右瞧瞧,还去拍拍孟长青的肩,“你们找我做什么?怎么了?”
孟长青气不打一处来,看着他没说话。
陶泽与那小女修面面相觑。陶泽临走的时候,小女修对陶泽道:“你明日还来给我讲故事。”
陶泽一口应下。
三日后, 那清阳观女观主命人来请陶泽,说是要帮他换魂。
陶泽这会儿终于知道怕了,怕那女观主对他下毒手, 拉着孟长青一起去了,吴聆也跟了过去。在殿门外,一个女修拦住了两人,说是只让陶泽一个人进去。孟长青明显不放心,瞅了眼有些坐立不安的陶泽,又拗不过那拦着他的女修。最终,孟长青目送着陶泽骑着“陶泽”进去了,孟长青与就吴聆两人在外等着。
女修都退了下去,廊下只剩下了孟长青与吴聆两人。
孟长青抱着白露剑,手不住地敲着胳膊,一抬头却瞧见吴聆在打量着自己,“怎么了?”
吴聆先是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道:“没事,别担心。”
孟长青见四下无人,这才道:“昨日那女观主在喝邪修的血,师兄你也瞧见了,你觉得这清阳观的人是不是有问题?”
吴聆略一思索,“上古修仙时代,修仙界中也不分什么邪道正道,所有人都是找着方向便一头扎下去修炼,后来才有了正邪道术之分。清阳观与道门分裂千年,门中保留了许多道门早已禁绝的修炼道术,其实也是正常的,这些年也没有听说过清阳观害人的传闻。”吴聆道,“既然相信了她,就先不要过分揣测。别担心。”
孟长青点了下头。
吴聆一直看着背对着他往大殿里面看去的孟长青,直到孟长青回头看了眼,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转开视线,看向陶泽进入的那大殿。清阳观多漆红的圆木柱子,吴聆一身纯白长白道袍,负着降魔剑倚在柱上,这一身瞧着柔和极了。
而就是那一眼,孟长青有些晃神,他刚刚忽然就发现吴聆的气质其实与一个人很相似,他的师父李道玄。这两人身上有着极为相似的悲悯与温和。
若是说李道玄是道门至圣让人仰望,吴聆则是让人觉得春风拂面,见着吴聆第一眼,会忍不住去想和他交朋友,想信任他,也打心底希望他也信任着你。熟悉了之后,孟长青发现吴聆其实性子腼腆而温柔,还有些孤独。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很奇妙。
让他收不住思绪,孟长青莫名就想起宁城院子里,那一阵漫长的沉默。
那念头一闪而过,孟长青惊了一下,回神再一想,竟是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某个瞬间,他有了一种极其微妙的错位感,潜意识里觉得,本来就该这样的,一直就该是这样的。
好像想了许多,其实只是一刹那之间的感受,孟长青回神后,真的觉得有些荒唐,不着痕迹地摇了下头,他继续看向那大殿,等陶泽出来。
大殿中。
那姑射真仙领着陶泽进了内殿。
殿中全是螺旋状的鬼火似的烛火,烛光打在四壁上,闪烁不定。陶泽莫名就有些心底发虚,看了眼那姑射真仙。
那女观主戴着斗笠,她也瞧出来了陶泽心虚,伸出手捞起袖子续了盏灯,“怕吗?”
陶泽闻声没敢出声,怕是自然怕的,说是不可能说的。他担心那真仙会记恨他上次嫌弃她丑,于是装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打算蒙混过关,头却是时不时往窗户那儿转,准备情况一旦不对就赶紧破窗而逃。
那女观主瞧出了陶泽的心思,没有拆穿他,对着他道:“你可知这烛火中是什么?”她指了指那坛子上的火。
陶泽继续装二傻子,道:“火吧?”
那女观主手中握着三炷香,问道:“那你可知这火是用什么烧的?”
“油吧?”
女观主闻声一笑,望着那满屋子烛光许久,道:“这是用活人的魂魄烧起来的。”
陶泽一惊,一下子看向那女观主。
魂魄用炙火煎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大约是世上最恐怖的死法了。他惊恐地看着那丛丛烛火,一旁的“陶泽”正趴在那坛子上瞧那烛火,一双眼瞳中倒映着火光,那灯心的内焰中似乎有一个极淡的身影,飘忽着。
这满屋至少有千盏灯,这种屋子至少有几十间,也就是说至少有上万盏魂灯。
上万魂魄熊熊燃烧。
日日夜夜,哀嚎不息,人间炼狱,不过如是。
这种地方,竟然不生怨灵?
陶泽受了惊吓,抬起头颅死死地盯着那女观主,几乎下一刻就打算夺门而出,却又莫名被钉住了七寸似的,半晌才道:“这是邪道吧?”
那女观主望着那烛火,听见“邪道”二字,微微一笑,低声缓缓道:“邪道?这些全是我清阳观的先祖。”
说完,她抬手将那三炷香插在了炉灰中。“清阳观先祖,于此地庇佑蜀地百姓,至今已有四千年整。黄祖下东临,而后有玄武;真武上春南,而后有长白,南华真君至蜀地,而后有姑射山清阳观。”
空荡的大殿中,女人的声音徘徊着。
“千年前,与外界隔绝的蜀地发生了一场动乱,先是从未见过的瘟疫在蜀地横行,紧接着怨灵四起,到最后,整个北蜀全部卷入了那场瘟疫中,生灵涂炭,骨骸相拄。
一年后,瘟疫平息,清阳观弟子为镇压瘟疫催生的百姓怨灵,一万弟子自愿在姑射山聚众烧魂殉道,以永世不得超生为代价,镇守此次瘟疫中丧生的三十万百姓,渡其往生,一夜之间,清阳观元气大伤,气运尽绝,其后千年,清阳观再也不复当年与玄武长白齐平的威赫。”
那女观主说着看向那四壁,墙壁上原本是没有画的,烛光一打,竟是显出几幅粗糙的画像来。
是当年姑射山顶的那一幕,一万人烧殉其魂,神女峰前怨灵四起。
女观主继续道:
“到如今,三十万怨灵仍是尚未全部往生,且不断有孤魂野刹混入其中,世代清阳观弟子,生前自愿守其灵,死后自愿殉道烧魂,送其往生。”那女观主看向那排灯烛,低声道:“至于今日,殉道者统共一万一千四十二人。”她问道,“还觉得这些魂灯恐怖吗?”
陶泽呆住了,半晌才道:“那你……你以后也要殉道?”
女观主没说话,瞧了眼陶泽。
陶泽真的呆住了。
女观主道:“肉眼凡胎,见着丑陋的东西,便觉得是丑陋,见着好看的东西,便觉得好看。”
陶泽一下子听出那女观主在说自己,有些尴尬,他看了那烛火半晌,又看向那女观主,终于道:“仙子您其实挺好看的,”他说完后,那女观主回头瞧他,陶泽憋了半天,道:“就是有点显老,您平时多保养一下,应、应该也是不错的。”
那女观主只轻声嗤笑着道了四个字,“无知小儿。”
陶泽一下子闭了嘴。
女观主道:“那一日宁城初见,你那一番话说的我颇为高兴,你我有缘,今日同你多说了些。这世上的善恶正邪界限并不分明,清阳观走的虽是邪修的路子,却没沾邪道上一点污秽的东西,而这世上许多自诩清流的大宗,走的是正道的路子,底下却满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她望着那烛火,低声道:“你是玄武弟子,切忌自诩名门正派,便瞧不上邪道,记住了,多学学你玄武三位真人。”
陶瞻立刻道:“是是。”
那女观主话锋又一转,“我可以帮你换魂,不过承我清阳观的恩,自然要付出代价……”她瞧了眼陶泽。
“好说好说!”陶泽立刻接道,只要能让他变成人,啥都行,下一刻,他忽然惊恐道:“等会儿?你不会也要我烧魂镇灵吧?”他硬是愣了半晌,“仙子,我觉悟还没到达您这境界,我恐怕、我还得修炼修炼,我……”他吓得都快结巴了。
那女观主闻声又是一声嗤笑,“不用你去烧魂!”
陶泽忙松了一大口气,行,不烧魂就行,“那敢问仙子?”
那女观主忽然陷入了某种默然,然后才道:“我与你们玄武的扶象真人,年少时曾有过一面之缘……”
陶泽还在听,那女观主却忽然没了声音,陶泽问道:“一面之缘之后呢?”
那女观主不知想到些什么,许久才道:“罢了。”
陶泽有些懵。
女观主继续回头看那烛火,半晌才低声道:“究竟不是一路人。”她对陶泽道,“昨夜我坐在这殿中,听见殿外你同那小弟子讲那玄武山上的故事,我听着甚是有趣,你也同我说一说,你们都讲了些什么。”
陶泽给吓着了,怕这女观主觉得自己勾搭她那年轻貌美的女弟子,女人最恨长得比自己好看的了,他忙道:“没有没有,没讲什么。”
女观主隔着面纱瞧了眼她。
陶泽脑子里当时三个字劈了过去,女魔头,那眼神让他当场就怂了,他立刻道:“我讲!我讲!”又小心翼翼道,“这就是换魂的代价?”
“是。”女观主点了下头,纱里头似乎露出个颇为冷淡的笑。
陶泽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窜上来,大有一副没讲好这女魔头便要拿自己去炼灯油的觉悟,立刻道:“我讲!我讲!”
等陶泽从那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
他是走出来的。
一只手不停地摸着脖颈,肩上挂着条着缩成一团的黑蟒,瞧见在那儿等了一天的孟长青与吴聆,招了下手。
孟长青在那殿外等了快一天了,来来去去在那殿前走了快百来回了,总觉得心神不宁,此时终于看见陶泽出来,他猛地松了口气,问道:“你好了?”
“好了。”陶泽打了响指,两个字,得意!
孟长青心里猛地松了口气,道:“好了就行,赶紧走!连夜一起走,这地方别待了。”
陶泽给那女魔头讲了一天的故事,那女魔头还不让他喝水,他现在嗓子都在冒烟,闻声一把将那蟒蛇的头甩到了肩膀后,道:“能再歇一夜吗?我刚变回来,我真的走不动道儿。”
“我出去给你雇辆马车!或者我御剑带你!都行啊!”
陶泽瞧着孟长青这副样子,道:“就不能休息一夜再走吗?你赶着投胎去啊?”
孟长青道:“你不觉得这地方很邪门吗?”
陶泽闻声一顿,那女观主说那番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明白清阳观也许真的算得上不辱先祖之风,但是瞧那女魔头说话那语气,还有那副我行我素随心所欲的样子,打死他他也不敢把这事儿到处传,于是就没和孟长青仔细解释,只道:“你别怕啊!别那么怂!来,像个男人一样!”说着他拍了下孟长青的肩,“这一群女的把你吓成这样?怂!”
孟长青:“???”
陶泽道:“我真吃不消了,我给那女魔头说了一天的书一口水都没喝上,你看我嗓子都在冒烟,腿也走不动,睡一晚,明日一早就走!”说完,他拍拍孟长青的肩,一把甩着蛇回去了。
孟长青看着他那副样子,满脑子就回旋着陶泽的那一个字,“怂!”他怂吗?!他怂吗?他愣了半天,喊道:“陶泽!你真不走啊?”
“不走!”陶泽摆摆手,走远了。
吴聆对着孟长青道,“没事,多住一晚也无妨,你也在这儿走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
孟长青看向吴聆,他快被陶泽气笑了,道:“我其实没有怕她们,我行的正坐得端我有什么好怕的。但是我师父说了,出门在外,小心为上,像这种到处透着邪气的地方真的不能久待,能走就及早走,而且师兄你信不信,明儿一早陶泽就得去找别的女修,他根本就不想回玄武,你不了解他,他就是不想回山,他就想找有女人的地方待着。”
吴聆道:“我知道,明日一早,我帮你拉他走。”吴聆见孟长青被陶泽刺激得快停不下来自言自语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个极轻的笑容,抬手拉住过了孟长青,“好了,先回去吧。”
孟长青以为他不信,道:“我说的是真的!”
吴聆点了下头,“我知道。”他拉过了孟长青的胳膊,带着他往回走。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沿着长廊往陶泽离开的方向走去。
吴聆想,孟长青其实和吴喜道挺像的,吴喜道也常常不愿意承认自己怕,只一味说:我真的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好像这样一说,她便真的能天不怕地不怕。
吴聆想着,一点点抓紧了孟长青的手,直到孟长青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他抓着,这才猛地一下子安静下来。
就在那长廊的阴影处,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低着头站着,他只有一只手,一旁的女修陪着他站着,低声盘问着他,语气颇冷,那少年唯唯诺诺的,余光一直往吴聆与孟长青的背影上瞟,直到他们两人消失在视野尽头,他忽然抬头对那女修道:“我……想……见……观……主……”
已经被毁坏的嗓子里发出这些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极为恐怖。
“你找观主做什么?”这女修大晚上察觉到这人鬼鬼祟祟往清阳观走,一把将人揪了出来,一看,竟然是河上摆渡那少年。清阳观的弟子大多都和这少年熟悉,这少年是多年前从外地来的,失忆了,什么也不记得,在那河边奄奄一息地哭,本来都要死了,观主大发慈悲饶了他一命,让他在那河上摆渡,靠帮清阳观钓魂魄换碎银子为生。
她没想到这少年胆子这么大,敢往姑射山上跑,她低声质问道:“擅闯清阳观是死罪,你找观主?你怕是死的不够快!”
那少年扑通一声给那女修跪下了,“我……我……记……记起……来了……很多事,我……记起来了。”他一把抓住了那女修的袖子,低头对着她磕了一个头。
一声闷响。
第 72 章
“你说的是真的?”
“绝无……诳语。”
大殿中传来一句话,而后没了声音, 只剩下万盏灯火在大殿中飘摇不定。
那女观主坐在殿前许久, 望着那少年跪在地上用袖子沾着墨写在地上的东西, 终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一个女修道:“派人去宁城,查一查那人首蛇身的古蜀巨蟒魂魄是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修握剑一拱手,“是。”
那少年跪在地上,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汗涔涔的, 然后他抬手抵着自己的额头, 对着那女观主行了跪拜礼。
这是珈平佛教的古礼。
孟长青次日一大清早, 东西都收拾好了,打算离开清阳观, 一出门却看见一个女修候在廊下。
走到堂前,他看见吴聆与打着哈欠的陶泽全在那儿坐着,一旁是那端坐着的女观主,堂下烹着茶,水烟一点点升起来。
他正想要出声,那女观主却先他之前开口了。说是要留他们小住两日,过两日姑射山有个纪念先祖的节日, 届时有个宴会,多留两日看了那宴,再走也不迟。
孟长青正要拒绝, 陶泽却道:“行啊!”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陶泽,陶泽却道:“来都来了。”说完他看向那女观主,眼神不复当日的忌惮与警惕,他对着那女观主道:“仙子如此热情好客,我们恭敬不如从命,敢问仙子,那宴上有些什么?”
女观主道:“有古蜀这边的春戏,古蜀传说中,开春时,会有神兵列于云上鼓戏迎春,为人间驱邪祓魔,清阳观隔绝人世多年,许多节日都懒得过了,唯独保留了春戏的习俗,搬到了夏日,届时会有弟子上台,演两出古蜀当地的老春戏。”
女观主说着话的时候,看了眼吴聆。
吴聆正想说话,忽然顿住了。
隔着面纱,那女观主的神色都隐去了,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吴聆,片刻后,那女观主缓缓地从吴聆身上别开了视线,捞起杯盏喝了一口茶,低声道:“古蜀传说中,魔物多藏匿在阴暗处,最怕热闹,敲锣擂鼓与爆竹炮仗都可以祛魔,在春戏的声乐中,混在人间的魔物都会现出原形来,在金光照耀下,当众化作青烟。”
吴聆望着那女观主许久,极轻地蹙了下眉。
那女观主又望了眼吴聆,忽然笑着说了一句很莫名的话,“触之不可及,目不能见视,可是如此?”
吴聆没说话。
孟长青刚想出声拒绝,却被陶泽压了回去。
女观主见状道:“那便如此敲定了。”说完,她瞧了眼孟长青,笑道:“我与扶象真人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不像是苛待徒弟的人,怎么教出来的徒弟这般胆小?”
孟长青一下子语塞,陶泽在一旁帮腔道:“他就这样!没事就疑神疑鬼,特怕事儿!”
吴聆想帮孟长青说话,陶泽却道:“那要不你们先走!我在这儿多待两日?”
吴聆与孟长青一起看着陶泽。
吴聆道:“陶师弟出门已久,还是尽早回去,免得师门牵挂。”
陶泽道:“这有什么牵挂不牵挂的。”
经过陶泽那么一搅和,那女观主字里行间又点了下李道玄,孟长青想硬拉着陶泽走都没办法了,最终,他们还是在这儿多留了两日,孟长青逼着陶泽再三确定,一过完那什么乱七八糟的节日,立刻离开。陶泽满嘴“是是是”,心思却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三人又在这儿住下了。
是夜。
吴聆一个人在长廊下站着,遥望着清阳观那大殿,一个女修提着灯从台阶上走过,月色昏暗,隐去了他的神情。
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吴聆眼中有了一丝波动,缓缓回头看去。
孟长青望着他。
吴聆瞧见是他,没有说话,眼中渐渐柔和起来,道:“没睡?”
“都这样了,哪里睡得着?”孟长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师兄也觉得清阳观有古怪?今日那女观主留我们的时候,我也觉得她有些奇怪,我瞧她好像一直在看师兄?刚刚回去了,陶泽还同我道,那女观主怕不是瞧上了师兄,要与你做夫妻。”孟长青自觉失言,没了声音。
吴聆望着他,低声道:“不要胡说。”
孟长青忽然间响起来什么,他没继续说下去,慢慢地收回了放在吴聆肩上的手。
两人坐在了后山客舍的屋顶上,底下的客舍里睡着陶泽和大王,还有隐约的呼噜声传来。夜色清丽,风徐徐地吹过高山大川。
这姑射山真的是钟灵毓秀。
吴聆看了那山许久,终于轻声道:“不知为何,今夜忽然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他。他想起了吴聆过去的事,没有了声音。
吴聆也沉默了许久,忽然道:“你那幻术是怎么变的?”
孟长青立刻问道:“哪一种?”
吴聆道:“在南蜀鬼镇那的一种。”
孟长青道:“那个特别容易。”他抬手,食指一拨,一下子跃出金色的光点来,再一拨,化出只金色蚱蜢,再一拨,又变成了金色蝴蝶,起飞的瞬间又变成了鸟雀,一下子消失在夜里,忽然间,不知从哪儿砰一声绽出无数的光点,随着风一下子卷向两人。
流火似的。
吴聆下意识微微后退,那流火似的光点在触及到两人脸庞与身体的瞬间消失不见。
孟长青看着吴聆下意识的反应,笑了,道:“假的,别怕。”
吴聆看着那还未散尽的流光,终于低声道:“什么都能变吗?”
“只要我见过的,都能变出来。”孟长青见他感兴趣,忽然伸出手去,金色雾气从眼中冒出来,掌中金色光点渐渐聚集,在空中逐渐凝成一个人的模样。
吴聆看了会儿,定住了。
金色的光点逐渐聚成了他的样子,在一片金光中,道袍翻飞着,“吴聆”回头看了他一眼。
孟长青收回了手,看了那金色人像半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终于他低声尴尬道:“呃,不好意思,好像有点胖了。”他伸出手一下子捞了回来,光点全部消散,他看向吴聆,道:“那什么,我回去先练练。”
吴聆看着孟长青,低声道:“挺好看的。”
“真的?”孟长青有些不太相信,他看着吴聆的眼,吴聆点了下头,这下孟长青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
两人并肩坐着,过了许久,孟长忽然青声道:“师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往者不可追。无论你想如何,我都会帮你。”他看向吴聆,“无论是恢复根骨还是如何,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你。”
吴聆闻声许久无言,终于道:“能再演一遍幻术吗?”
孟长青看出来吴聆今夜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他本来就想逗吴聆高兴些,此时一听他这么说,忙一口应下了,“可以啊,师兄你想看什么?”
吴聆想了一阵子,低声问道:“你喜欢什么?”
孟长青被问住了,随口道:“我什么都喜欢。”
吴聆道看着孟长青,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他终于极轻地笑了下,几不可察。
那离开清阳观七八日的女修回到了姑射山,她从怀中掏出一把碎黏土。
堂前,那女观主听完了她的话,久久都没说话。
陶泽一直在等那姑射山举办宴会,却迟迟都没有等到消息,他和那小女修聊得不错,那女修同他道:“姑射山禁声乐。”
陶泽听得一愣,“那你们的春戏是怎么回事?”
小女修却没再说话了,她望着这个给她讲了许多日故事的少年药师,忽然岔开了话题道,“你有心上人啊?”
陶泽闻声有些诧异地看着那小女修,似乎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
小女修笑了起来,道:“算了,你以后别来找我了,你讲来讲去就这么几个故事,我听也听腻了,你早点回去吧。”
陶泽看着她,十四五岁的小道姑挥了下雪色的拂尘,穿着一身洁白的道服往回走,临进大殿前,那小道姑回头看他一眼,然后再没回头,进去了。
蝉鸣在梢,清风徐徐地吹着。
陶泽愣在原地,第一次有些摸不着头脑。
春戏的前一晚。
那女观主忽然派人来请孟长青,孟长青去了,一进入屋子,那女修奉了一盏茶,说是让他稍等片刻。孟长青思索片刻,坐下了,那茶他没敢喝。
陶泽是夜半醒来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去找孟长青,结果发现孟长青不在屋子里,他顺道去了趟吴聆那儿,也没瞧见吴聆,他有些纳闷,大晚上的一个个都跑哪里去了?
他在院子里站了半晌,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清阳观大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今夜那大殿的烛火似乎分外明亮。他莫名记起前两日那小道姑挥着拂尘步入大殿的场景,鬼使神差的,他朝那大殿走了过去。
大殿中空无一人,只有灯烛安静燃烧着,陶泽看了眼那些灯烛,想到这每一盏灯中都有一个魂魄,一时心底也发怵。
他在殿中逛了逛,四下地瞎转,今夜这殿中,不知为何连个守夜的女修都没有。
另一侧,春戏台。
吴聆与那女观主一起坐在那台子下。
戏台子搭得不高,一共分为九块,正中央的台子上有一幕白布,背后影影绰绰地有许多人影,一眼看去像是魂魄似的。
女观主低声道:“深更半夜请道友过来,冒昧了。”
“前辈客气了。”
女观主望着那台上的戏,道:“长白宗是当世大宗,门中弟子谈吐不俗,这两日见到你,才知道此话非虚。”
吴聆没说话,他从到这儿起,就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却仍是坐下了。有女修在烹茶,茶水嘟嘟地冒着水气。
那女观主道:“这出戏是我前两日听的,觉得有趣,便教人排了出来。”那白幕一点点拉开,她低声道:“这故事讲得是个小沙弥,他从珈平来,珈平多佛寺,错落于山间,颇为壮观。”说着她看了眼吴聆。
吴聆原本仔细地听着,闻声一顿,再一瞧,神色也没什么变化。
那女观主继续道:“那小沙弥讲了一个他师父的故事。珈平山下多魔物,常有道门修士来往其间,佛门与道宗在此地和平相处,一日,有一个少年修士路过此地,杀了魔物与邪修后,不知道为何,又杀了许多人,山下尸横遍野。那小沙弥的师父正好路过,便引那少年修士入寺,想要渡他,那少年修士却始终不开口,沙弥说,那少年修士仿佛一尊佛似的静坐在那灯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是佛陀入世来。没有人知道这少年修士为何要杀人,他瞧上去真的不像是能杀人的。”
吴聆没有开口说话了,看着那台上的戏,说是戏,也不知道是何幻术,光怪陆离,一幕幕的,像是人生。
“那少年修士在那山寺中坐了半月,始终不言不语,不吃也不喝,好似连生死都忘记了,那住持同他说了许多的话,终于,半个月后,那少年修士开口了。他给众人讲述了一个故事。他讲述完后,众人久久无言,那住持没能够渡他,那少年修士屠了寺院,火光中,他一人坐在血泊中翻着佛经,小沙弥死里逃生,摔下了河,失去了记忆。”
吴聆喝了一口茶,面无波澜。
女观主道:“你可知道那少年修士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见吴聆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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