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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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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抖,眼睛里的金色雾气已经激到了极点,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这到底什么鬼东西?这到底什么鬼东西?

    吴聆看着孟长青颤抖着抬起左手,握紧了白露剑的剑锋,用力地一抹,鲜血混着金色灵力凝成金符,全部放了出去。

    那股灵力并非孟长青所有,那是纯正的金仙灵力,出自遥远的东临玄武道门。

    灵力相撞的一瞬间。

    孟长青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回身一把抓住了灵力散尽的吴聆,又扯过了瘫在地上的陶泽,一个术法消失在原地。

    那大蟒魂魄被那股灵力震开了,发出一声响彻山林的呼号,等林中的金色灵力散尽后,她望着空无一人的山林,嘶一声,轻轻吐了下芯子。遥远的天胜山,雾气中有东西在缓缓涌动。

    孟长青停下来的那一瞬间,直接喷出了口血。

    吴聆反应过来后立刻伸手去扶他,“孟孤?!”

    “没事!”孟长青立刻抬手用力地抹去了嘴角的血,单手撑在了地上,压住了胸口翻腾的血气,远处有嘶嘶风声传来,他回头看,发现什么动静都没有的时候,他这才猛地捂住了胸口,哗的又吐出一大口鲜血,一低头,手上也全是血。

    吴聆从怀中拿出丹药让孟长青服下止血,孟长青还停留在刚刚见到那巨蟒的惊惧之中久久不能回神,此时才稍微缓过来。

    “那……那是什么东西?”

    “山中的异兽。”吴聆扶住了孟长青,“你没事吧?”

    孟长青下意识摇了下头,然后他抬头看向吴聆,“师兄你没事吧?”

    吴聆望着他一顿,低声道:“我没事。”他话未说话,孟长青忽然一头栽了下去,吴聆手快捞住了他,一低头看见孟长青后背全是血,“孟孤!”

    第 67 章

    孟长青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找白露剑。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里, 一旁点着堆火。吴聆就坐在那火旁。

    “你醒了?”

    孟长青下意识抬头看去, 正好对上吴聆的视线。他想要坐起来, 剧痛让他猛地哆嗦了下,吴聆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那巨蟒呢?”

    “没有追上来,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孟长青看见在山洞的角落里,陶泽还有一众弟子全都昏睡着,“他们?”

    “他们没事。但是不太对劲,我封了他们的五识。”

    孟长青闻声稍微放心了点,又转过头看向吴聆, 却发现吴聆一直在看着他, 他人刚醒脑子也钝, 也莫名其妙地就直直地与吴聆对视了半天,直到火堆发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响, 溅出一两点火星。

    吴聆道:“你没事吧?”

    “没事。”

    吴聆道:“多谢你救我。”

    孟长青还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意识到吴聆是说之前在那林中的事情。说实话他到现在都还没彻底缓过来,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他光知道玩命拉着吴聆跑了。真的到了生死之际,哪里想得到别的。他开口道:“师兄见外了。”

    吴聆似乎对孟长青用“见外”这两个字有些意外,能说出“见外”,是需要先把他当做了自己人。吴聆望着孟长青,道:“孟孤, 人心险恶,出门在外,不能够如此轻信, 以后会吃苦的。”

    孟长青还沉浸在对那巨蟒的回忆中,闻声看向吴聆,他已经习惯了这些日子吴聆教他一些在外游历的道理,道:“我知道。”

    吴聆忽然就没说话,应该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扶着孟长青坐起来。

    孟长青坐着调理了一下气息,他如今重伤,吴聆又灵力衰微,若是再遇上那巨蟒,两人跑都跑不了。他简单调息后就对着吴聆道:“师兄,此地不宜久留。我没事,我们先带他们下山。”

    “昨夜下了雨,雨势不小,无论是走山道还是御剑都很危险,若是真的要走,也等雨停了。”吴聆看出孟长青所想,道:“没事,那巨蟒应该不会找过来。”

    孟长青闻声看向那紧闭的洞口,他这时才注意到山洞外面有雨声,明显还不小。这种暴雨,他与吴聆即便是没受伤也怕是走得小心,若是再遇上了山洪,道门修士也够呛。

    吴聆对着他道:“别太紧张了,若是真的出什么事……”他低声继续道,“不会出什么事,别怕,你先安心休息,等雨停了之后我们便下山。”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蜀地有许多异兽,那应该是死去异兽的魂魄。”

    吴聆的声音沉稳不迫,孟长青一颗心定了定,他不得不说,吴聆确实是比他沉得住气,这种情况下依旧丝毫不慌乱。那火堆似乎暗了些,吴聆添了些柴火进去,从孟长青这个角度望去,吴聆脸上跳跃着火光,无论发生了什么,吴聆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神情,温和,平静,波澜不惊,就连跳跃着火光也不显一点狰狞。孟长青看着他,莫名就觉得心安了许多。

    吴聆发现了孟长青在看自己,道:“许多年前第一次见面,你也是这样望着我。”

    孟长青一下子没转过弯来,“什么?”

    吴聆道:“你那年七八岁的样子,在长白宗大殿,第一次见面,你也是这样望着我。”

    孟长青忽然愣了,没想到吴聆为何会忽然提起那些早已经过去的事情,片刻后他忽然又反应出来哪里不对,“你那时候眼睛不是……”

    “那时已经好了,只是不知为何,反而不习惯见亮光,倒是宁愿希望自己仍是看不见的,于是仍是装作看不见。”吴聆将丹药和水放在了孟长青的手中,“后来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始终无法掩饰的。”

    孟长青哑然,他有些听不太懂吴聆话里的意思。

    吴聆见他怔怔的,低声问道:“你师父没有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

    吴聆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并非目盲,当年你下山之事,原是我对不住你。”他将当初的事情重新告诉了孟长青,隐去了许多,也没有解释为何要这么做,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孟长青的眼睛,山洞四壁到处都是跃动的火光,有几分怪诞的意思。

    孟长青听着他说完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当年他之所以会走火入魔,甚至差一点丧命,是因为吴聆给了他一味草药。所以说其实当年,吴聆和其他人一样,也是不愿意他留在长白宗?

    山洞里静了很久,红色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跳跃着。

    不知过了多久,孟长青才道:“过去的那些事情,我都忘了,师兄也忘了吧。”

    吴聆看着孟长青的眼神有了些变化。

    孟长青将手里的丹药和水服下,疼痛缓了缓。很奇怪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儿时的许多记忆都模糊了,可当年长白宗那些小孩望着他的眼神他却始终都记得,吴聆说起当年的事情,所有的画面都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哪怕他如今是玄武年轻一辈数一数二的弟子,哪怕他参加仙界大典也能名列第四,可孟长青有时候仍是觉得,他似乎还是当年长白宗山下那个被众人注视着的孟孤,一旦让玄武失望,他仍是会被立刻打回当年的样子。李道玄是个真正的道门圣人,他敬重李道玄,但也怕他自己做的不够好,让李道玄失望。

    他看向坐在对面的吴聆,吴聆身上的灵力已经快枯竭了,在衣服上留下水痕似的迹象,仔细看其实还是有些狼狈的。当年的大雪坪斗乱,改变了许多人的一生,死在那场斗乱里的修士,所有的后人到今天都已经长大成人,那场斗乱带给他们的伤痛却永远无法磨灭。他终其一生的恐惧与自我强迫、吴聆彻底毁去的灵根、还有无数人失去父母的伤痛,都是世上正邪斗乱留下的痕迹。

    所以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往事如烟,不要怨恨。

    吴六剑夫妇殉道而死,又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李道玄敬重六剑真人与吴夫人的为人,十多年来,每逢大典他都吩咐孟长青给两位前辈上一炷香,以示不忘吴六剑夫妇的恩情。知恩图报,心向正道,这是李道玄和玄武师门对他的期望,也是道门对年轻一代人的期许。

    孟长青默了许久,对着吴聆低声道:“我只记得,六剑真人与吴夫人救了我的命,于我有恩。”

    吴聆一直看着孟长青,山洞外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狭小的山洞里不时有柴火爆裂的声响,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孟长青也很久没说话。

    吴聆道:“孟孤,你没有做错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吴聆说这句话,孟长青竟是差点就没有忍住。他知道的,吴聆这一生也全是不平与坎坷。他知道的。那些复杂的怨恨与恩仇,早就该随风而去了。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洞穴外面出现了新的状况,暴雨的山林中有脚步声与沙沙声响起来,逐渐往洞穴这边靠近。

    洞穴外面的阵法受到冲击猛地震动起来,两人同时察觉,一齐朝洞穴外看去。

    下一刻,一条巨蟒盘旋在了洞穴顶上往里游走,孟长青看清的那一瞬间冷气瞬间蹿上了脊梁,他直接翻身而起,一道剑气扫了过去,却被一柄飞过来的仙剑挡住了。那条蛇被剑气拍的摔了下来,落地一声巨响。

    洞穴口的阵法被那柄飞剑击碎,石头全部炸开了,光照了进来。孟长青一个侧身挡在了吴聆与几个师兄弟的面前,浑身的灵力都腾了起来。

    洞外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来。

    几个人背着光往洞穴中走,脚步有些杂乱,但确实是在走。孟长青见之前那群人就没有一个会走的。他有些诧异,低声问道:“谁?!”

    吴聆的目光落在那柄插在山壁上泛着淡青色光芒的仙剑上,他忽然拦住了孟长青,“等会!”

    洞穴中那脚步越来越近,几个人浑身都被雨淋透了,他们和孟长青与吴聆撞了个对面,逆着光,一片昏暗中,谁也瞧不清谁,对方的人也顿住了,一片死寂中,对方率先出手啪一声甩过来个东西,孟长青抬手用白露剑挡了下。

    那团东西撞着白露剑直接碎开了,灵力变成光团将整个洞穴中照亮了一瞬。

    对面是几个穿着道服的年轻弟子,长白弟子与玄武弟子都有,还有几条蛇,孟长青的剑锋一下子偏开,“师姐?”

    李岳阳也看清了孟长青的脸,握着刀的手一松。而她身旁的长白弟子则是惊呼出声,“大师兄!”

    吴聆早已经站了起来。众人都把剑放下了。

    洞穴外又响起脚步声,似乎还有人要往这洞穴里头走,那弟子回身大声喊道:“进来!没事!是大师兄!大师兄在这里!”

    洞外的那脚步声瞬间加快了些,紧接着便有几个师兄弟扶着受伤的弟子进来,孟长青正喘着粗气,忽然人群中有条灰色的巨蟒朝着孟长青飞速游来,孟长青一惊,手中的白露剑刷一下抬了起来。

    “我劝你手下留情。”刚走进来的谢怀风顺手就用扇子压了下孟长青的剑,又看了眼那条灰色大蟒道:“那是你大师兄。”

    孟长青闻声一愣,什么鬼?那条蛇顺势就扑到了他的眼前,一双灰扑扑的眼睛瞪大了望着他,孟长青猝不及防和他撞了个正对面。孟长青看着他,又一下子回头看向洞穴中他刚封印住的那几个师兄弟。

    谢怀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头一挑,“他们怎么在这儿?”

    孟长青道:“我在山上遇到的,好像被下了什么邪术失了神志。”

    谢怀风闻声眉头一拧,一旁的吴聆看着这场景,他忽然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撤了进来,孟长青顾不上那拼命摇头晃脑似乎要跟他表达什么东西的灰蛇,他见李岳阳脸色似乎不正常,问道:“师姐你受伤了?”

    “先进去说。”李岳阳往洞穴口扔了个阵法,大步往里走,她在那几个昏睡的师兄弟面前低下了身,抬手同沾着血的手指试了下鼻息,发现都没有事情后松了口气。她身边那条蛇一见着那些身体,刷一下双眼放光地扑了过去,拼命地拱一具身体,那真的是玩命地拱,硬是把那具尸体拱出来了。

    下一刻,在孟长青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八条蛇全冲了过来,一下子扑在了那八具身体上,孟长青亲眼看见一条黑色的蛇吐芯子用力把陶泽的身体拖出来,用力地亲陶泽的脸,左看两眼,亲一口,右看两眼,啪又亲一口,还眯着眼睛拿脑袋去蹭陶泽的胸。

    还没反应过了的孟长青被这一幕惊呆了。他竟是在那条蛇的动作里看出了陶泽的样子。

    李岳阳对着他道:“别怕,是凌霄他们,他们与蟒互换了身体。”

    孟长青一下子看向李岳阳,“什么?”

    谢怀风断了后,将洞穴重新封住了。他刚好走进来,替李岳阳解释道:“按目前的迹象来看,有邪修上山捉古蜀有灵力的兽类炼魂,结果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岔子,全被兽类夺了舍,双方互换了身体。你那几个师兄弟原是去追查邪修的,循着邪气而去,也被蛇夺了舍,好在他们走运,全都没丢性命。”谢怀风指了下那几个昏睡的人,“这些身体里的灵魂全是蛇。”

    孟长青被这话惊住了,一下子看向那八条疯狂扭动的蛇,“这……”

    抱着陶泽的那条黑蛇回过头来,昂着头颅对着孟长青嘶一下吐了猩红的信子,回头眯着眼又啪一声亲了下陶泽的脸。

    孟长青此时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描述,人与人的魂魄可以互换,可他从未听过人与兽的魂魄可以互换,因为道门中是有常识这种东西存在的。他低下身颤抖着声音问这黑蛇道:“陶……陶泽?”

    那蛇随意地甩了下尾巴,没搭理瞪着眼睛的孟长青,继续专心地打量着怀中的人,似乎在研究要怎么换回去,看来了半天,又迷恋地亲了两口。

    孟长青瞠目结舌。

    李岳阳问孟长青,“你们怎么在这儿?”

    孟长青回过神,“我们遇见了一个巨蟒恶灵,打不过,躲了起来。”孟长青看向李岳阳,“你们呢?”

    “我们在这山中走了快一月了,不知为何一直找不到出去的路。昨夜午时我们见到这边煞气冲天,冲散了雾瘴,想到这边是不是出了事,于是赶过来看一眼。暴雨封山,我们过来避雨,正好撞见你们。”李岳阳看着孟长青,“你没事吧?”

    “我没事。”

    谢怀风刚刚听见了孟长青与李岳阳说话,问了一句,“什么样的巨蟒恶灵?”

    很显然谢怀风一行人赶过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别的东西,孟长青于是把当时遇到巨蟒恶灵的情况对着谢怀风描述了下。

    谢怀风听着他的话,一开始还有些漫不经心,听到最后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忽然看向吴聆,“你也打不过那蟒灵?”

    吴聆道:“它震碎了镇灵丹。”

    “呵。”谢怀风没再说话。

    孟长青回身看向吴聆,道:“师兄,你能帮着看一眼陶泽他们吗?这什么情况,还能不能换回来?”

    吴聆没多说什么,往那几条蛇走了过去,低身查看了一会儿,他低声道:“好像是某种邪修用的魂术,我试试吧。”

    李岳阳原本低身查看着几个师兄弟的身体状况,她正不知如何救人,听闻吴聆能够救他们,立刻回头道:“多谢。”

    吴聆仔细查看了一会儿,道:“若是人的话,用最简单的夺舍术法就可以,应该不会很复杂。”他伸出手,在一个师兄弟的额前点了下,对着那条紧张的蛇道:“我把蛇的魂魄引出来,再帮你把魂魄引出来,你顺势进去,不要着急,慢一些。”

    那蛇忙点头。

    吴聆这才抬手结印,一群人全盯着他看,下一刻,那人的眉心隐隐有东西外冒,那条蛇忙凑过去,孟长青感觉洞穴中太暗,怕吴聆看不清楚,随手放出了一片金色灵力,洞穴中一下子亮了起来,吴聆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帮那师弟引魂。

    魂魄交织在一起。

    下一刻,那师弟睁开了眼,蛇瘫在了地上。

    孟长青一下子低身解开师弟的封印,握住了他的手,问那小师弟道:“怎么样?”

    那师弟二话没说,回头哗一下吐了出来。孟长青忙给他拍背,那师弟死死地抓紧了孟长青,似乎还有些神志不清,一直在抖。

    下一刻,剩下的七条蛇齐刷刷地抬头看向吴聆,双眼放绿光,吴聆一收回手,回头时对上七双碧幽幽的眼,冷不丁吓了一跳。

    七条蛇同时朝他飞速扑了过去,吴聆下意识往后退,反应过来后才道:“别急,别着急,一个个来。”吴聆眼前一下子多出了七双碧幽幽的大眼睛,全都巴巴地看着他。吴聆明显顿了下,然后伸出手去,帮他们换魂。

    换魂进行得很顺利,只剩下最后一条时,那黑色大蛇左扭扭右转转,吴聆刚帮上一个师弟换好,一回头就看见黑蛇献宝似的把一具身体拖过来。

    吴聆明显顿了下,低声道:“别急。”

    那条蛇拼命点头。

    吴聆伸出手去,帮他换魂。

    孟长青在山洞的另一头,他与李岳阳正在给受伤最重的那师弟渡灵力,忽然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所有人都抬头看去。

    吴聆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一条黑色的蛇,见所有人都望着他,他犹豫着低声道:“不知为何,这位道友,好像换不回去了。”

    孟长青忙看了眼是谁。

    陶泽!

    下一刻,那条抱着身体的黑蛇一下子扑向了吴聆,吴聆又是一僵,那蛇死死地瞪着他,用力地抬头去顶他的手,仿佛在说:“你再试试!你再试试!”吴聆差点被他撞翻,那蛇疯了似的。

    又试了两回。

    所有人都围着那条蛇看。

    谢怀风终于率先打破沉默,缓缓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换回来了,只有你不行?”

    那条蛇一下子看向谢怀风,眼睛都绿了。

    下一刻,那条蛇一下子扭头扑向看着自己手心的吴聆,啪一下挂在了他胳膊上,拼命地扯着他的手往那身体去。

    被蛇缠着的吴聆略僵硬道:“这位道友,你先别急,我试过了,我……”

    吴聆被逼迫着又试了两遍。

    山洞中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下子所有人全都在盯着那条蛇瞧,谢怀风抵着下巴缓缓道:“你……为何只有你……”

    他话未说完,那条蛇一下子腾起身体,几乎要与他同归于尽,谢怀风哪里是能吃亏的人,偏头一扇子挡开,一人一蛇立刻扭打在一起。

    孟长青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连拉架都忘记了,“陶泽!”他忽然扭头看向吴聆,“师兄,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换不回来了?”

    吴聆放下了手,难得地拧了下眉,犹豫片刻,他凑了过去,压低声音,似乎是怕陶泽听见,他轻声道:“不清楚,这魂魄有些奇怪,似乎已经与那蛇融为一体了。”

    孟长青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办?”他见吴聆看着他,勉强才压低了声音,“你是说,他换不回来了?”

    吴聆停了会儿,声音更低了,“嗯。”

    孟长青一下子转头看向那与谢怀风疯狂扭打在一块的黑色大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是吕仙朝他姐的撒泼现场……丧……

    第 68 章

    打斗完毕后,谢怀风收了扇子丝毫不乱, 那条黑蛇则是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 恨恨地盯着谢怀风。

    吴聆伸出手给那条黑蛇点了个咒印。

    下一刻, 山洞中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崩溃声音,“都盯着老子干什么?!”那黑蛇腾起半人高,一下子游向自己的身体,只见“陶泽”扭动着脖子,时不时嘶两声,还有些斗鸡眼。

    那黑蛇当时就崩溃了。

    玄武弟子全都瞧着那一幕,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忙上去拉住那黑蛇, “师兄!”

    半炷香后, 山洞中终于安静了下来。

    谢怀风与吕仙朝一众长白师兄弟坐在山洞中休息,陶泽盘在角落里不肯接受现实, 一群玄武弟子围在他身边安慰他。孟长青让李岳阳先歇会儿,自己帮几个小师弟渡灵力疗伤,肩膀撞着个人,他抬头看去,吴聆低下身,帮他给那小师弟疗伤。两人对视了一眼,孟长青低声道:“多谢。”

    吴聆望了他一眼, 没说什么。

    阿都在一旁偷偷打量着闭目养神的李岳阳,李岳阳忽然睁开了眼看着他,阿都一个回头差点撞着石壁, 脸烫得通红。

    角落里,一群玄武师弟们围着陶泽看,变成黑蛇的陶泽盘着把“陶泽”抱住了,那“陶泽”左扭一下,那黑蛇骂一句,那“陶泽”右动一下,那黑蛇用尾巴抽他一耳光,那“陶泽”被打得终于不敢动了,那黑蛇掐着他,咬牙切齿低声骂道:“还动吗?敢动吗?!”

    那“陶泽”缩着脑袋,被黑蛇用尾巴一下下狠狠戳着脑门,躲又躲不开,一抖又一抖,被欺负惨了。

    被师弟们劝了两个多时辰,黑蛇终于接受了暂时换不回身体这一现实,在角落里掐着那“陶泽”玩,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大王”,几个小师弟互相对视了一眼,认定陶泽是崩溃到自暴自弃了。

    到了傍晚,外面的雨下得稍微小了一点。一行人围着火堆商量。这山中危机四伏,昨晚孟长青与吴聆遇到的那巨蟒也不知是什么造物,几个受伤的师弟留在此地太过于危险。长白一派的意思是,让玄武弟子他们先回宁城,他们继续留下在附近找找其他失踪的修士们。

    所有的长白弟子对此都没有异议。这些年长白宗以天下第一大宗自处,长白弟子行走天下,面对其他宗派的弟子总有些高人一等的傲慢,那傲慢不是没有根源的,所有的长白弟子都知道这山中有恐怖的恶灵,很可能让他们丢掉性命,可他们依旧会遵循师门命令,继续留下寻找那些失踪的修士,因为若是他们不去,这些修士必死无疑。

    这群年轻人的身上有着天然的傲慢与高贵,降妖伏魔,匡扶正道,并将其视为自己终生的信仰,这是一种在当今道门已经濒临绝迹的风骨。他们给了孟长青一种错觉,世上所有的修士都是这样的。

    孟长青看着这群长白弟子,忽然道:“我留下吧,师姐,你带着陶泽他们先回宁城。”

    所有人闻声都看向孟长青。谢怀风对此没有异议,他记得这个说话的玄武弟子,仙界大典上这人名列第四,哪怕受了伤也不知强过普通弟子多少。长白弟子确实不怕死,但能多个帮忙的谁也不会拒绝。

    李岳阳明显有些担心,但考虑过后也同意了,这下众人只等着雨停。

    一个换回身体小师弟同孟长青他们说了这些天经历的事情。

    原来,几个月前,这几个玄武弟子察觉到这宁城边的几座山上有邪气,进山查看,却不料发现了许多异样。他们察觉到危险想要下山,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这山中有许多灵物,一直伺机围攻他们,智力完全不像是兽类,一日那群兽类尾随他们忽然暴起袭击,师兄弟们没有来得及防备,慌乱下勉强设了玄武的封印阵法抵挡,却被他们撞碎。双方混战中,他们全部与兽类交换了身体,之后便失去了意识,等他们再次醒来,就已经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在山中寻找身体的这些日子,他们发现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另一批兽身的修士,双方在山中周旋了许久,这群邪修曾经袭击过李岳阳他们,若是所料不差,那群修士应该就是祸乱的源头。

    如今那群邪修应该正在疯狂搜寻活人夺舍化为人。

    “我们之前来的时候沿途下了禁制,那施用禁制的法器是掌教真人所赠,那些邪修一时半刻应该挣不破。”

    “他们有多少人?”孟长青问了一句。

    那小师弟的脸色尚未好全,摇了下头,“不知道,但是感觉不少。”

    孟长青思索了一阵子,低声道:“幸而你们下了禁制,否则那些邪修怕要破开封印混入宁城,找活人夺舍重生。”

    对于没有修为的百姓而言,一旦被夺舍化为蛇,口不能言,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逐渐失去神志,混在蟒蛇中,终身是蛇,下场极为凄惨。另一种是身体差一些的,化为蛇之后,三两天就会死。

    一群人商量过后,决定先修补之前玄武弟子在山中设下的封印,然后捕捉这些邪修,总之,决不能放这些有着邪修芯子的兽类下山。

    众人在一旁议论的时候,孟长青却陷入了沉思,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忽然他问道:“若是那日袭击你们的那些兽类是邪修,你们的身体中应当也是邪修的魂魄,可那些身体中为何是蛇的魂魄?”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就在众人不解的时候,吴聆低声道:“因为诅咒,那群修士永世不能够化作人了。即便是他们夺舍重生,也会很轻易被兽类摄走魂魄。”

    所有人闻声都看向吴聆。

    吴聆看向谢怀风,“蜀地古传说,岐山有人以屠戮兽类为乐,鲜血流遍了山野,草木枯干,雨水发腥,当他将第一千条蛇的头颅斩下,神灵出现在山海间,将他化为毒蛇,生生世世不能为人。”

    谢怀风道:“你都是上哪听来的?荒野传说罢了。”蜀地确实是有古俗,蜀人敬畏自然造化,珍爱异兽,厌恶滥杀,但这种神话故事便不用拿出来说了吧,否则蜀地那么多捕蛇为生的人,一辈子杀的蛇何止成千上万。

    所谓的神灵,不过是山海间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孟长青看向吴聆,刚刚听着吴聆说话,他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昨夜所见到的那人首蛇身的巨蟒,当时过于惊骇,草草望了两眼也记不清那东西具体的样子,他开口道:“师兄你的意思是,我们昨晚遇到的那怪物,和这些兽形邪修有关?”

    吴聆还未说话,山洞外暴雨忽然就大了起来,能听见远处传来巨大的雷鸣声,众人的注意力全部引了过去。一个弟子起身出去查看,回来后对着山洞中的人道:“听声音是东南方向暴雨引发了山洪,那边天上电闪雷鸣的,雨是越下越大了。”

    谢怀风道:“算了,坐在这里也猜不出什么东西,等雨停了出去看看吧。”

    山洪与暴雨,雾瘴和大风,如今这山中不知多少东西奔走逃亡,谁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下山,哪怕是那群兽形邪修恐怕也找地方躲了起来。这时候,便只能等这场雨停了。

    就在众人都不说话的时候,吴聆却是慢慢地望向那洞外。

    东南方向,遥远的天胜山,雾气翻涌,暴雨倾注,紫色的雷电不时在云海中炸裂开来。山如飘舟云如海,那是无人涉足的化外之地,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传说早已经绝迹,空荡荡的山海中回荡着一两声无人听见的低吟。忽然,涌动的雾气中有什么庞然的东西缓缓游过。

    若是有人此时从山顶俯瞰,就能看见一幕远古神话般的场景,奇异的是,那场景其实一点也不可怖,上古的时期,吟游的楚人是那么唱的: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山洞中,一群疲惫不堪的弟子全都已经歇下了。在山洞外,浓郁的雾气笼罩着这片群山,好像永远不会散去。

    这场雨下了很久。

    吴聆靠在石壁上,并没有与其他弟子一样闭眼睡去,他似乎在想着什么。

    洞穴外,谢怀风站在岩壁下守夜,他仰头看了眼黑夜里笼在群山之上的云雾和暴雨,忽然,他好似发现了什么,走入了雨中转身抬头往另一个方向眺望,下一刻他瞳孔猛缩,从东南涌来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将这一带的山团团拢了,好像……将他们所有人困在了其中。

    身旁响起脚步声,谢怀风扭头看去,却是从山洞里走出来的吴聆。此时的天早已经黑了,吴聆负着降魔剑从他身旁走过去,也没说话,淌过了玄武与长白双重阵法,不知道要去哪里。

    两人平素不和,也没什么往来。谢怀风抱着剑也没问,就看着吴聆的背影消失在雨中,他注意到了一点,吴聆是往东南方向去的。

    吴聆踏入天胜山的时候,风雨吹得山川草木都在摇,他负着降魔剑站在雨中,一双眼中全是游光。其实从他与孟长青第一次踏入这片山脉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异样。

    这个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一群来历不明的邪修来到南蜀,猎杀异兽,将其炼化作自己的修为,山外到处都是异兽的尸骨。这群邪修来到灵力最充沛的一座山,这座山自上万年从未有人涉足,邪修们在此地画阵列符,巨蟒的鲜血浸满了山野,终于惊动了沉睡的造物。

    神明从山海中出现,于是邪修变成了蟒蛇,永生永世也不能再变成人。

    鬼镇中的老妇说,靠近天胜山附近的游魂,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些变成蟒蛇的邪修,流窜在这一片山脉中,一个都没有能逃出去。

    半年之久,所有进入这群山的修士全部失踪。

    从他与孟长青踏入这片山脉起,迷雾便一直笼罩着他们。

    谢怀风、李岳阳、两派弟子,所有的道门修士,再也没找到走出这片山林的路。

    一切早从他们第一天踏入这片山脉起就注定了,所有人在迷雾中相互残杀,尸首也将终将被这片迷雾所淹没。

    直到那一天,迷雾中出现了一双奇怪的眼睛,那双眼里有着幽暗又明亮的游光,与之前所有人都不同,那双眼引起了它的注意。

    吴聆已经站在了天胜山脚下。云雾在移动,群山仿佛也在移动。他看着那片迷雾,那片迷雾也注视着他,古老的祝词唱的是:雷填填兮雨冥冥,风飒飒兮木萧萧。在他们的身后,一字拉长,云雾聚散中,仿佛出现了缓缓倒走的山川与星辰。

    吴聆眼中的光生了又灭,灭了又生,就像万年来这山川上的草木,默然凋零又抽出新芽。

    “万年修行不易,既能布雨化风,享雨露福泽,也称得上是一方陆地正神。”迎面的雨打湿了脸庞,吴聆终于道:“若是就此收手,我放你一条生路。”

    呼号的山风中,雨雾丝毫不动,那是天工造物,鬼斧神工。造化钟胜秀,有了这风雨山川,风雨山川中孕育出了鬼怪与神明,然后才有了这灿然人间,而那时候的道门还是万古的长夜,世上尚没有道门修士。

    吴聆望着那片迷雾许久都没说话。在少年的时候,长白宗山顶,目盲的他常常坐在大殿屋顶,抬头看着盛夏没有阴云的夜晚,刚来的小师弟告诉他,夜空中有一条长长的星河,里面有无数的星星,将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小师弟说着话,那些亮光落入了他的眼中,变成了一束游光。

    道教立派有三大传说,黄祖观雪、真武游梦、紫微星动,而在那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寻常夏夜,世上有了星辰化目。其实这些道宗故事讲的都是同一件事:道生万物,天地养人。

    这世上自会有天才顺应造化而生。

    第二道雷电划过黑夜的时候,吴聆轻跃而起,抬手从背后抽出了降魔剑。

    山的另一头。

    谢怀风正靠在山洞外的岩壁上擦拭着剑,那剑反射的亮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在想一件事,也不知道为何,今天他看见玄武那个名叫孟长青的弟子老是跟在吴聆身后,觉得奇怪就多看了两眼,某一个角度看去,他竟是忽然觉得那玄武弟子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玄武弟子极少下山,按道理说是不应该。

    他正想着,忽然东南方向传来一道声响,他下意识就抬头看了过去,雷电劈下的那一瞬间,整块天空变得无比的耀眼刺目。刹那间,天地都变了,云山涌动,一如古蜀壁画上描绘的场景:地崩山摧,天地勾连,神灵架着六条龙的马车,从云海中驰过。

    天幕变成了瑰红色,谢怀风站在雨中看着那着那电闪雷鸣的蜀地云海,不自觉地愣在了当场。

    那一整夜,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山上所有的草木都低伏下去,天空耀眼得仿如白昼,山洪奔流着冲向天际。

    那样的天气,让人想起天地间自然演化的造化与天机,道门修士绝不会选择出门。

    天亮了。

    雨停了。

    日出东方,迷雾散去,群山新绿,枝头的每一片叶子都挂着晶莹的雨水,仿佛是一瞬之间,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了晨曦的微光中。

    不知不觉间,这一夜竟是已经过去了。

    在山洞外守了一夜的谢怀风枕着手靠在岩壁上望着那日出,雨后放晴,天地间晨光澄明又清明,不知为何,他看着那些晨光,莫名又想起昨日吴聆说的那个流传在蜀地山海间的神话传说。

    其实像那样的传说故事世上每一个地方都有,所谓的神明,无非是上古时期天地造化孕育的异兽或是鬼怪,少数罕见地得了天机,能够呼风唤雨,吞云吐雾,在上古时期,那些神明飘荡在世上每一片山林中。蜀地因为隔绝外界,开化得晚,于是这些传说多了些。等到谢怀风出生的时候,那些神明早不知道绝迹世间多少年了,实在是太遥远了,提起来都不叫传说,而称之为神话了,甚至都不确定它们是否真的存在过。

    《异兽志》写的那些上古异兽,是后人根据神话传说写的,后来蜀地的道门世家的人,有一个特殊的癖好,闲着没事喜欢给奇怪的东西封神,除了日常的修仙悟道外,他们硬是把蜀地道史变成了一部封神演义。谢怀风的父亲便是那些热衷于志怪故事的人之一,蜀地的人都喜欢志怪故事,他父亲去世后,家里还摆着他亲自编写的那些志怪传说。

    他的父亲始终相信,这茫茫群山之中,或许某一片山林中还依旧游荡着那些孤独的、上古的神明。

    谁知道呢?

    谢怀风一双眼静静地看着那片群山,然后他像是从回忆中忽然醒过来,低下头继续擦拭着手里的剑。山洞中,玄武与长白的弟子都陆续从睡梦中醒过来。孟长青也醒了,一醒来就听见阿都在喊陶泽起来。

    “醒醒,雨停了,我们要下山了!”阿都戳了戳那条蛇,眼见陶泽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眼珠子骨碌转了转,道:“师叔你来了!陶泽变成了蛇了你快把他变回来吧!”

    下一刻,那条蛇直接从原地弹了起来,啥都没看见就喊道:“师叔救我!”

    阿都嘿嘿笑了下,“师叔在玄武呢!你要是再不起来,我们就把你丢在这里,师叔也救不了你了。”

    陶泽清醒了过来,看清阿都近在咫尺的脸,简直是崩溃到嗷一嗓子地吼了出来。

    他这一嗓子,所有的弟子都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孟长青起身走出了山洞,一抬眼就看见林中全是清寂的日光,雨后的山林似乎格外的安静。雾散了,就可以下山了。

    东南天胜山。

    树木枝头挂着水露,将落未落,折射出某种奇异的光芒。群山草木全部伏地,一个人半跪在地上。

    吴聆从地上起身,降魔剑归剑入鞘,一双眼中的游光全部都绽了出来。在他的脚下不远处,是一道巨大的、几乎和大河一样的沟壑,能看出来,有极为庞大的东西曾经从这里摔落,又缓慢地滑了出去。

    死去的神明化作了晨曦中第一束光,吞食的透明魂魄倾泻而下,飘入开裂的山骨中,黑暗深处漂浮着点点的光芒,这一幕静极了。吴聆走到断裂的山骨旁,一双眼注视着那恍若飘雪的深渊,那一幕倒映在他的眼中,终于慢慢地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游光中。

    在黎明第一道曙光射入山林的时候,蜀地的最后一位神明,死了。

    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吴聆那一晚的消失,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一天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亮之后,谢怀风忽然就在下山的人群中看见了吴聆的身影,他这才想起昨晚似乎看见吴聆出去了。

    这人什么时候回来的?谢怀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吴聆,吴聆和平时一样,话很少,一个人安排着许多人的事,同时手里忙着自己的事,看着没有任何的异样。

    谢怀风又瞧见了那个他看着眼熟的那名玄武弟子,就走在吴聆身后不远处,他记得,那弟子貌似叫孟长青。上回仙界大典,这玄武弟子跳入金鼓石台救下吴聆,看样子两人自此就有了交情。

    谢怀风这人脾性使然,心中虽觉得有什么地方怪异,但他绝不会主动去开口问,想不明白,就渐渐地给抛到了脑后,然后……就给忘记了。也顾不上,当务之急还是追查邪修一事。

    孟长青也见到了吴聆,他走快了两步,到了吴聆身旁,喊了一声“师兄。”

    吴聆负着降魔剑,整个人都笼着晨曦的绒光,闻声侧过头看过去,发现是孟长青,他问道:“伤好些了吗?”

    “调息过后好多了。”孟长青问他道,“昨晚师兄出去了?”他昨晚坐在山洞里调息,意识还算清楚的时候,似乎是看见吴聆一个人出去了。玄武和长白双重阵法设在山洞外,一点声音也没传进来,他也没留神吴聆什么时候回来的。

    “雨下得久了,出去看了看什么时候会停。”吴聆的声音依旧和平时一样,他问孟长青道:“是我扰着你休息了?”

    “没有。”孟长青道,“我那时候还醒着。”

    吴聆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没说什么,然后他看向孟长青,道:“你身上有伤,出门在外,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

    孟长青点了下头,他对着吴聆道:“我一直在想师兄昨天说的那个蜀地传说,师兄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灵吗?”

    “山野传说罢了。”吴聆的语气很平淡,“你喜欢听这些故事?”

    “我只是想到前两日遇到的那怪物。”孟长青道,“师兄不觉得那东西很恐怖吗?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而且我们那一日见到的貌似只是残魂,简直无法想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孟长青至今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发寒。

    “可这世上有许多比它更恐怖的东西呀。”

    孟长青略带诧异地看向他,“师兄还见过比它更恐怖的东西?”

    吴聆望向孟长青,道:“见过许多。”

    孟长青无意中就望进了那一双眼睛,莫名有些怔住,吴聆的眼睛黑漆漆的,像是不尽的长夜。他鬼使神差地问道:“那是什么?”

    吴聆是过了许久才回答孟长青这个问题,平淡的语气像是将一段久远的往事娓娓道来。

    “听不见它的声音,也无法寻找。当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它时常会出现,又会转瞬消失。当你望着它的时候,它也会望着你。这世间所有的东西终究都会消亡,而它永远不会消失。与它相比,这山中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于微不足道了。”吴聆望向孟长青,许久才道:“它是道。”

    第 69 章

    随着笼罩着天胜山的迷雾散去,藏在林中的一些东西也蠢蠢欲动了起来。在经过了漫长的一夜, 一条蛇终于冲破了玄武禁制的一角, 悄无声息地游了出来。

    深夜, 宁城。

    道观的修士们敲开了一间铺子的门,开门的那女人身怀六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拉着一个修士说前两日她丈夫失踪了。她丈夫是个猎户,前两日上附近的山给她打了只野味,回来后第二天,她丈夫就不见了。

    那修士走到那炖锅前, 揭开那盖子看了眼里头吃了一半多的野味, 许久都没说话。那女人不知道这年轻修士为何要去翻那野味, 她低声对他道那野味是她丈夫特意打回来给她补身子的,今日一早她婆婆杀了给她吃, 她心中担忧丈夫,吃了一半便吃不下了,余下的公婆打算晚上分着吃。那修士缓缓合上了盖子,低声安抚了那女人几句,让她放宽心。

    修士走出门的时候,那对公婆追上来问他,他沉默许久, 终于低声说了两句话。

    一行人走出那房子许久,屋子里忽然传来一声极凄厉的嚎哭声,那婆婆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嚎啕大哭。那公公则是木在了原地,回不过神来似的。

    一群人闻声全都面露不忍之色,却仍是往前走了。

    不过十多日,夺舍的情况就开始在宁城迅速蔓延开,大批的百姓死去。当地的道观束手无策,普通人的魂魄入了兽类的身体会瞬间失去意识,一旦混在别的兽类中,就几乎分别不出来了,而且这种兽类不过三两日就会死。

    很快,宁城出现了大量的动物尸体,沿途邪气冲天。

    等孟长青他们回到宁城的时候,宁城已经乱作了一团。

    早在山中的时候,孟长青就觉得禁制可能挡不住那些兽形的邪修,因为蜀地群山实在是太过于庞然了,连绵不绝,看不到尽头。禁制无法保证每一个角落都被封住,山中那些邪修势必会涌现附近的城镇,开始夺取百姓的身体。所有的玄武与长白弟子都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当他们真的亲眼看见这一幕的时候,仍是震惊与愤怒了。

    显然,能够结束这场灾难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最开始的那群邪修,全部杀了,一个也不能漏。普通百姓没有修为,不懂得如何夺舍,不停更换身体的只能是那批来历不明的修士,杀了他们,夺舍才会停止。

    然而从这满城的鸟兽和百姓中,要找到隐身其中的那一大群邪修,这几乎是天方夜谭。光是宁城的百姓就有二十多万人,鸟兽更是不可计数,邪修藏身其中,几乎没可能被找出来。

    这两日,孟长青走在街头,看着道路上正在腐烂的动物尸首,他觉得自己呼吸莫名有些艰难。几乎所有的玄武弟子这阵子都很沉默,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状况,或者说,他们从来都没有直面过这么惨烈的生死,宁城教会了这群年轻的玄武弟子入世要知道的第一件事:

    这世上的人是很脆弱的,有时候,甚至经不起一丁点的吹拂。

    就在众人费尽心思全力追查那群邪修来历的时候,这一日,宁城外出现一群陌生的女修,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孟长青与吴聆他们的耳中。宁城一带的蜀道早就已经封了,禁绝任何人进出,那群忽然出现的人要入城,一下子便引起了宁城修士的注意。

    因为被挡在宁城外进不去,那几个来历不明的白衣修士不久便离开了。她们进入了宁城北的山中,一入山便失去了踪迹。

    孟长青收到消息,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众人都觉得那几人形迹可疑,孟长青决定前去看看,几个玄武师弟也跟着他前去。在靠近宁城北的山林中,他们发现了那几个白衣修士,孟长青没有打草惊蛇,索性就跟上了她们,看看她们到底要去做什么。

    那些个白衣女修来到了溪边,为首的一名女子从怀中掏出一盒金司南,浮水不沉,她身旁的小女修则是刷一下甩下层网罩,那水中忽然有东西剧烈挣扎起来,司南放出金光,那中年女修士一下子收网,从水中扯出一个半人大小的水兽。

    为首的白衣女修见状走上前去。孟长青跟了一路,此时才终于看清了那女修的样貌。那女修虽是一袭白色道服,却丝毫没有仙客的灵气,瞧上去和人间五十多岁的农妇似的,皮肤黝黑,身形矮胖,皮都松垮了,她一指一点,那水兽便摔在了地上,有青烟从额头冒出来,隐隐约约是个人的形状来。

    孟长青一下子看出来,那是邪修的魂魄。他没想到,那邪修竟然藏匿于水中,更没想到那帮白衣修士捕捉得如此轻而易举。

    那为首女修确认后,命小女修把水兽收服,捞出水中的金司南,照着司南的指示往前走,继续搜寻藏匿起来的兽形邪修。

    忽然,孟长青身边一个师弟脚下踩着了个东西,发出了动静,那十几个白衣修士刷一下回过头,下一刻,一柄仙剑直接破空而来,那小师弟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就被孟长青一把扯开,孟长青直接抬手用白露剑挡了下来,两股灵力相撞,孟长青猛地一抬手,那柄仙剑被震了出去,飞旋了两下落回到那为首的女修手中。那惊魂未定的师弟睁大了眼,好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何方道友?何必鬼鬼祟祟躲在暗中。”

    孟长青心知已经被发现,于是走了出去。

    那为首的女修望着孟长青,忽然眉头抽了下,低声道:“白露剑?”

    孟长青没想到那女修会说这么一句,他刚刚见这群女修捕捉邪修的方法独特,但是透出股诡异的邪劲儿,他一时也不敢放松警惕。下一刻,对方的小修士却大方地上前一步,抬手一拱袖,“敢问道友师出何门?”

    孟长青道:“师出东临玄武。”

    “师出玄武何人?”

    孟长青这回停了半晌,回道:“师从玄武扶象真人。”

    那把着金司南的为首女修上下打量了两眼孟长青,忽然抖着能夹死苍蝇的皱纹笑了下,“有意思。”

    孟长青自下山以来,一直铭记着师门教诲,不管遇着什么事他从没有退过,绝不能丢玄武的脸面。然而那满脸褶子的女修士盯着他的时候,他竟是有些想往后退。

    那女修对着孟长青道:“我与你师父是故交。”

    另一头,吴聆在宁城中一边搜寻兽形邪修,一边追查那些邪修的来历,到今日终于有了眉目,听完几个师弟的话,他低声说了三个字:

    “清阳观。”

    刚一说完,门口就有脚步声响起来,吴聆与谢怀风一齐抬头看去,孟长青走了进来,身后是一群玄武弟子与十几个白衣修士。

    谢怀风原本懒散地站着,忽然眉头轻轻一挑,直起了身。他瞧见了一个女修,个子不高,站在人群中,一顶白色纱织戴笠拖着地遮去了容貌与身形,衣带无风自飘,走路时足不触底,凌空而来。

    谢怀风极轻地“啧”了一声,随脚就踹开了绿着眼睛游过来的黑蛇,挑眉道:“来者何人?”

    那女修旁有个十三四岁的小修士,应道:“清阳观观主,南华姑射真仙。”

    谢怀风点了下头,又随意地一脚把那费力爬回来的黑蛇狠踹了回去,握扇拱手,“久仰仙子大名。”

    阿都闻声问谢怀风,“你认识她啊?”

    谢怀风没看阿都。阿都见大家都站着不说话,更加莫名其妙了。为什么,忽然就没有人说话了?

    吴聆倒是真的在打量着那女修。

    清阳观,千年前曾与长白与玄武平起平坐的当世大宗,香火连绵时曾一度坐断蜀地,山门前竖“天地为炉”四字巨碑,独立于世,自成一派。

    同玄武相似,清阳观也是避世宗门,不过门中弟子行事风格诡谲,修炼法门极为神秘,公认的亦正亦邪,到如今,“清阳观”三个字早已淡出了正统道门的视野,只留下“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的零星传说。

    有点香艳,又有点道骨。

    那姑射真仙在堂前坐下了。

    清阳观行事不守俗规,曾经为道门诟病多年,吴聆先是看了眼孟长青,确认他没出什么事,这才望着那姑射真仙,道:“在下长白宗清静真人座下弟子吴闻过,敢问观主,近日宁城邪修作祟之事,可是与清阳观有关?”

    那姑射真仙隔着轻纱瞧了他一眼,半晌才道:“不错,是我清阳观出去的修士。”

    那声音清越极了,珠玉落地似的。

    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原来,这一阵子宁城邪修作祟一事,是清阳观一个叛逃出去的修士招出来的。

    那修士原是清阳观一名扫地的修士,在清阳观待了四十余年,两年前,他偷盗了观中的一摞经书,叛出了清阳观,自此销声匿迹。清阳观也曾派人下山搜寻,一无所获。

    直到这两日,宁城闹出了人形蛇怪之事,消息传了出去,引起了清阳观的注意。

    那姑射真仙对着吴聆一众人道,那叛逃出清阳观的修士这些年隐姓埋名,在山下招揽了一众弟子,自封神尊,带着弟子们一起修炼清阳观的术法,果不其然修错了走火入魔,如今更是闹出这么大的祸乱。他们清阳观此次出山,便是为了收服邪修、清理门户。

    说完,那姑射真仙还向长白与玄武两大宗门致了歉,她对着所有人说道:此次宁城之祸,均是由清阳观而起,他们自会尽快处理,还宁城与南蜀一个清静。

    那姑射真仙说话条理清晰,字字清楚明白,语气也颇为客气,好似没有哪里不对。正当众人沉默之际,吴聆望着那姑射真仙,忽然低声问道:

    “敢问观主,那术法原本是什么样子?”

    那姑射真仙笑了下,道:“他们用灵蟒修炼,那是修错了。那术法哪里是用在灵兽身上的,那是用在人身上的。”她缓缓道:“这术法原是夺其他修士的修为来增长自身修为,本身极为霸道,要一直到对方修士灵力枯竭而死才能停下。他们修错了,夺不了人的修为,这才想到去拿灵兽修炼,结果也不知又弄错了什么,竟是和灵兽换了身体,闹出这样的笑话。”说完,她看了眼孟长青与吴聆等人,温和笑道,“你们倒是走运,若是他们修对了,你们早就化作了一汪腐肉了,他们原先要找的便是你们这种修士呢。”

    众人一听这话,均是面色微微一变,连带着谢怀风摇着扇子的手都一顿。

    他们倒不是怕,长白的弟子没几个怕死的。他们诧异的是,这术法如此阴邪,而这女子说起来却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还有些风趣的意思在里头。

    半晌,谢怀风开口状似玩笑道:“仙子,这术法未免太阴邪了些吧?”

    那姑射真仙笑了下,“这算什么阴邪。一样道术而已。”

    吴聆道:“观主,道门百年前早有明令,禁用此类道术。”

    忽然,地上响起一道声音,“我不同意,道术有什么好禁的。”

    众人一下子低头看去。

    一条黑蛇抬着头颅直立起来,看样子是费了老大力气挤进来的,它一下子出现在了众人的焦点处,孟长青嘴角一抽。

    那黑蛇望向那仙子,用灵识开了声音,道:“道术无正邪之分,人有善恶之别,在我看来,用刀杀人是杀人,用术法杀人也是杀人,用刀剑杀人难道比用此术法杀人要恶一些?都是杀人,按杀人的罪处就是,关道术什么事?仙子您说是吧?”那黑蛇一下子凑到了那仙子面前去。

    那姑射真仙听完一下子笑出了声,笑声珠玉落地似的,“说的是,说的是!”

    孟长青看着那条扭着头往前凑的黑蛇,忍住了将他按回去的冲动。

    那姑射真仙一直戴着斗笠,众人瞧不见她的容貌,只有几个刚刚在河边瞧见她真容的玄武师弟流露出些尴尬。

    陶泽一直往那女观主跟前凑,孟长青盯着他,陶泽全然瞧不见似的。

    那姑射真仙隔着纱上下打量了陶泽一会儿。

    孟长青忽然上前一步,道:“观主,我这师兄并非邪修,只是为邪修所暗算,与蟒互换了身体。”

    “我知道。”那姑射真仙道,“看得出来。”

    孟长青听着那姑射真仙的声音,总觉得她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忽然他开口道:“观主,您能帮他瞧一瞧吗?不知为何,我师兄这身体换不回来了。”

    那姑射真仙伸出手去,那手瞧着很白皙纤细,她用食指在那黑蛇的眉心轻轻一点,半晌才道:“有些麻烦了,这位道友换魂的时候出了不小的岔子,若是想换回来,怕是要费些工夫。”

    孟长青立刻道:“敢问观主,究竟要如何做呢?”

    那姑射真仙收回了手,一旁的修士半低着身帮她整理着袖子,她开口道:“这位道友应该是换魂的时候,受了些亘星秘术的影响。这是我清阳观独门的秘术,旁人都破不了,”说到这儿她瞧了眼孟长青,“摸不透窍门,你师门怕是都要无奈何,不过,若是让你师父试试,试个一段时日说不定也能解开,只是到那时你这位师兄的神志早与蟒交混,人怕是要不行了。”

    陶泽一下子腾了起来。

    孟长青忙道:“前辈,还望您能出手相救,此份恩情,我们师兄弟一定铭记于心!他日必将报答。”

    姑射真仙多瞧了孟长青两眼,不知想到些什么,笑了声,道:“此事本就是因清阳观而起,清阳观自会出手,又何必说什么恩情。”说完,她望向那黑蛇,“只是,这道术若是想彻底解开,且不出任何岔子,这位道友怕是要走一趟清阳观。”

    孟长青还未来得及说话,陶泽已经狂喜着点头了,“自然可以,自然可以!”

    清阳观位于南华姑射山,极为神秘,几百年来从未有人进去过,据说其中的女修个个都是仙人之姿,至今仍有“姑射神人雪里来”的传闻。陶泽连脑子都没过,直接应下了。

    一旁孟长青站在那儿,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刚刚话虽是这么说,心中却一直多留了个心眼,这清阳观秘术如此阴毒,清阳观弟子行事又处处透着怪异,贸然答应前去,不妥吧?

    那姑射真仙似乎被陶泽那副左右扭着的模样逗着了,极轻地笑了声,陶泽更是起劲,直接凑过去与她攀谈了起来。孟长青一时哑然,他也没下过山,遇事谈不上什么经验,下意识看向吴聆。却发现吴聆一直都望着他。

    吴聆对着他极轻地点了下头。

    孟长青于是又望了眼陶泽,陶泽浑然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满脸写着“我不怕死”四个字。

    一时堂前只听得见陶泽与那姑射真仙攀谈的声音,连谢怀风都只是缓缓摇着纸扇,瞧着那姑射真仙不再说话了。

    清阳观对那些邪修与邪术知根知底,有了清阳观的相助,捕捉兽形修士比之前容易了许多,又加之附近道观都派人过来添了把手,一时宁城中邪气几乎绝迹。

    那姑射真仙似乎对前两日出现的人首蛇身的巨蟒恶灵颇有兴趣,多问了两句,得知那恶灵无声消失已久,她还有些微妙的惋惜。

    至于她究竟在惋惜些什么,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孟长青这些日子与清阳观的弟子打交道,很明显能感觉到清阳观走的不是正统的修炼之路,门中弟子视道门俗规为无物,颇为随心所欲,甚至与邪修有许多共通之处。

    大约是性格使然,孟长青私心里对清阳观这种行事风格并不敢苟同,他有些抵触,越是深入了解越是抵触。

    游走在正邪边缘,一不小心便会往邪道上栽,不是谁都能千回百转心志不移,更何况这种明摆着就是故意摇摆在正邪边缘,擦着边修炼邪术的宗派。那姑射真仙说她与他师父是旧相识,言语中似乎暗示两人过往的交情深厚,可孟长青却越发觉得:“我师父堂堂道门至圣,光风霁月,怎么可能与你为伍?”

    李道玄虽然平日看着温和,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要恪守传统道门规矩,在大事上,绝对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怎么可能与一个邪修交情深厚。

    陶泽与孟长青是截然不一样的人,陶泽在某些程度上来说,是个颇为离经叛道的人,孟长青不行,他能修仙不容易,他珍惜这机会都来不及,哪里会胡来。

    孟长青瞧陶泽脑子不清楚,正想着要如何提醒陶泽一两句,结果还没想好措辞,陶泽自己跑回来了。

    原来,这两日陶泽与那姑射真仙相谈甚欢,陶泽终于单独得见了那姑射真仙的真容,真仙用两指拨开纱的那一刻,屋子里顿时安静了。过了许久,外面有人听见那屋子里传来一声扑通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倒在地,然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又扑通倒地。

    孟长青得知此事的时候,正好与吴聆在商量如何处置那些邪修,一条黑蛇就这么窜了进来,跟飞似的。

    孟长青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他下意识帮吴聆拦了下,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道黑影是陶泽。

    听完前因后果后,孟长青差点没笑出声,连吴聆都露出些笑意。

    陶泽真的是被那姑射真仙的丑惊着了,他原话是:“我只看了一眼,眼前刷的一黑,我以为我瞎了。”

    孟长青对着他道:“说话放尊重点,是你自己非得要缠着人家,人家也没说自己年轻貌美,没骗你,也没拿你怎么样,反倒被你一通嫌弃,你还先委屈上了?”说完他又道,“我劝你收着点,到时候你还得去清阳观让人家帮你换魂,你小心得罪了人。”

    陶泽立刻蔫了,半晌才道:“姑射山不会都是些这样的女弟子吧?”

    “我不知道,我没去过,好几百年没人进去看过了。”

    陶泽觉得自己被骗了。他是头一次被人骗,他很伤心。

    半晌,陶泽忽然道:“那姑射山几百年没人进去过,我看那女观主和她那些弟子又都挺邪门的,我若是去姑射山,这一程岂不是很危险?”

    孟长青道:“你才知道到啊?!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几次了。”

    陶泽一时语塞,降头被解开了似的,半晌才道:“那我到底还去不去?”

    “首先我们现在知道一件事,就是她那一日不是蒙你,真的如她所说,那你这一趟怕是躲不开。”孟长青心里头念着这事好些日子了,他没想到陶泽比他还不上心。

    一旁的吴聆也对着陶泽道:“你不必怕,她没什么必要与你过不去,清阳观弟子做事虽然不守规矩,但他们修的不是邪道,你只要不招惹他们,他们犯不着害你。”

    陶泽没了声音,似乎在思索,“我刚刚……你们看我现在去诚恳地道个歉还来得及吗?”

    孟长青没忍住笑出了声,下一刻,门口传来声音。

    三人一起回头看去,是个长白弟子,神色有些惊慌,仿佛是被吓着了,对着吴聆道:“师兄,那些邪修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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