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
血。刚刚李道玄在,他没敢吐。
他抬手缓缓抹去了嘴角的血丝,坐在床上半晌,终于吐了口气。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
这场景还真是熟悉,又是一群人指着一个人说有罪。唯一不同的是,如今他有李道玄信他,有玄武可以依傍,当年的吕仙朝却是赤手空拳,一步步被推着往绝路上走。他今天还能拆开魂魄证明自己,当年的吕仙朝怕是当众自尽都没人信他,指不定还得落个畏罪自杀的罪名。孟长青思及此,终于多了些从前没有的感慨,那时候他还打心里相信着吴聆无辜,一个是长白仙门首徒,一个是劣迹斑斑的疯子,谁会信满口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吕仙朝?他也不信。
吕仙朝那时候怎么对着他们说来着,“我今日所受,你们今后百倍、千倍、万倍偿之!”说完吕仙朝彻底入了魔,再没回头,一直到今日。
孟长青从前只是愧疚,如今自己试了试,才知道在此之前他真是不懂吕仙朝的心境,那岂是一句“对不住”能够弥补的?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
他忽然有些想那个小疯子。
下一刻,窗户传来一声不易察觉的动静。
孟长青扭头看去,窗户上李道玄的封印散着淡淡的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下翻身下床,抬手抵住了窗,“吕仙朝?”
窗户外刚要翻进去的吕仙朝扒着窗户,听见孟长青的声音,轻轻吹了声口哨。
孟长青心头一喜,随即又是一紧,这里到处都是修士,吕仙朝这胆子是真的大。他看了眼李道玄那封印,抬手揭印,过了片刻,他一把打开了窗户,正好看见窗户外倚着个陌生修士,脖子里缠着根藏起来的红色细绒布巾,不是吕仙朝是谁?
变幻过容貌的吕仙朝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又吹个口哨,那眼神有股说不上来的异样,看得孟长青有些奇怪。
孟长青道:“怎么了?”
吕仙朝想起自己瞧见李道玄打横抱着孟长青进屋的惊悚场景,极轻地摇了下头,一副“不可说不可说”的模样,他抬起下巴对着孟长青道:“行了!手给我,我趁着李道玄没回来,抓紧帮你理一理魂魄。”
吕仙朝与孟长青都是邪修,吕仙朝的炼魂术比之孟长青可谓是出神入化,相比较于李道玄渡仙家灵力,他顺魂魄的办法要有用的多。孟长青心里也有数,立刻把手伸了出去,问道:“你身体吃得消吧?”他记得吕仙朝也受了重伤。
“只是顺个魂魄,又不给渡灵力,没事!”吕仙朝抬手按住了孟长青的手,下一刻他被震惊了,瞪向孟长青,“李道玄给你渡了多少灵力?!”
孟长青闻声一愣,他睡梦中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李道玄一直帮他修补魂魄,金仙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识海,但是具体多少他没数。他试着运了下灵力,下一刻他惊诧地发现浑身上下游走着的全是李道玄的灵力。他当场愣住了。
一个邪修,体内如此之多的金仙灵力,可见李道玄费了多少心思。
吕仙朝轻轻“啧”了一身,“服了!”他一把抓过孟长青的手,“行行行,那我随便帮你顺顺,剩下的你自己理!”
孟长青闻声看向他,吕仙朝一边帮他顺魂魄一边“啧啧”个不停,“我怎么就摊不上这种师父?我也能帮他洗衣服啊!”吕仙朝终于红着眼骂了一句,拧眉看向孟长青,却忽然发现孟长青盯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他眉头下意识一跳,“你干嘛?”脑子也不知道是怎么拐的,表情一变,微微后仰着脱口一句,“我不是断袖啊!”瞧孟长青还盯着他,他表情都僵了,“哈?你想什么呢?”
孟长青看着他的眼神,明白过来他的想法,不知道吕仙朝脑子怎么长的?终于开口道,“谁跟你断袖,想多了你。”
“那你看我干什么?”吕仙朝最近莫名很警惕。从前他就觉得断袖很恶心,他当年最一开始看不惯孟长青,就是因为长白道门疯传孟长青与吴聆搞断袖,两个大男人之间有这档子事,想想都要吐了。如今也就是看在过命的交情上,他才对孟长青稍微客气了些。
但断袖依旧很恶心。吕仙朝是个相当有原则的人,看不惯就是看不惯。当年他什么也不是,不也当着吴聆的面直接想骂就骂?做人就是得有种。在他眼中,你们玩你们的断袖,我照旧恶心我的,我不拦着你们恶心我,你们也别管我恶心不恶心。
说实话,就他如今对孟长青这态度,他够拿孟长青当兄弟了。
孟长青被盯了半天,终于道:“想多了。”过了会儿,他低声道:“我在想你当年说过的话,话说你当年骂我的那话还真的应验了,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哪一句?”吕仙朝挑眉问道。他还记得自己当年多瞧不惯孟长青,要说他骂孟长青的话,那可真是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句?”
“真武山上你入魔前那一句。”
吕仙朝想了一阵子,一开始还没想起来,过了一阵子,终于慢慢地回忆起来了,许久才低声道:“哦。”
第 54 章
记起当年长白宗入魔,狼狈至极地朝着众人吼“我今日所受, 你们今后百倍、千倍、万倍偿之!”吕仙朝忽然提了下嘴角, 也不知道是笑什么。其实都是虚的, 真有能耐早就一剑过去了,骂几句不痛不痒的算什么本事?
谁骂得越凶,谁越见狼狈,是这个道理。那些不动声色的才是高手。
他忽然看向孟长青,道:“你这锅也能往我头上扣?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说又不是我逼你拆魂魄。”他还在帮孟长青顺魂魄,想起那画面头皮又是一阵发麻,这年头能让他头皮发麻的场景真的不多了,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说你也是逗!换我, 我就不拆魂魄, 他们问你要证据,你也问他们要啊!他们说你杀了人, 证据呢?!没有?没有那他说个屁!你直接当堂呛回去,李道玄跟谢仲春在,我看谁敢吭一声!”
说到这儿吕仙朝似乎入了情境,道:“我这不是骂你啊,但你是真他娘的蠢啊!你说当时李道玄都这么帮你了,你顺竿爬都不会?他一丢话,你接着他的话茬立刻往下说啊!吴聆那事也容易说, 你就把吴聆干的事一件件晒出来,别的什么也别扯!就说吴聆,一口咬死了他干的事!你当年也是长白宗嫡系弟子, 李道玄唯一的弟子,怎么着也不输他个结巴啊!吴聆反正死了,你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只要你说的好听,让人觉得你可怜,谁管你说的是对是错。”
吕仙朝说到这儿给自己说笑了,道:“我如今总算是看明白了,吴聆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谁都向着他?因为吴聆无父无母,全天下欠他家两条命啊!这就跟人间进赌场,一开局你欠人家八百万两,你玩个屁啊!”
孟长青静静听着,脸上一直挂着很轻的笑,终于道:“你还挺能琢磨。”
被打断思路的吕仙朝闻声看向他,半晌才缓缓道:“你是真的不行,陶泽跟谢怀风要还活着,那俩怎么着都比你强。”
话音刚落,两人忽然都没了声音。
孟长青想到了过去的事,许久低声道:“昨天那长白弟子是谢怀风的弟弟。”
吕仙朝闻声诧异地看向孟长青,昨天他虽然在现场,但是摄于李道玄与谢仲春,没敢有大动作,隔得远没听见这一段。他似乎有些诧异,半晌没说话,良久才微微低下头去,道:“哦,这样。”
孟长青道:“谢怀风以前说过他有个弟弟的,你记不记得。他当年仙剑大典上夺了第一后,吴喜道说他一回山就写信给他弟弟炫耀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吕仙朝摇了下头,“不记得。”
孟长青道:“他弟弟还不错,至少比谢怀风强多了。”
吕仙朝貌似没什么兴趣继续聊了,对着孟长青道:“行吧。”
孟长青于是岔开了话题,“其实,我仔细想过了,找着吴聆那半魂当年真相也不一定能水落石出,且不说吴聆那半魂没有记忆,就算有记忆他也不可能帮我们,这事麻烦多着呢。”
吕仙朝闻声看向他。
孟长青道:“不过总得试试。无论如何,至少我师父信了。”
吕仙朝闻声呵了声,皮笑肉不笑道:“我姐说过一句话,男人在床上从来不带脑子。”
孟长青反应了好一会儿,猛地懂了,盯着吕仙朝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有些愕然,又有些难以置信,他一下子卡住了,没能说出话来。
吕仙朝帮他顺着魂魄,终于顺完了,收回了手,道:“没事,我虽说不喜断袖,但我觉得你俩挺好的,扶象真人跟自己的徒弟搞断袖,这多有意思。道门规矩从今儿起全算放屁了!”吕仙朝笑了下,“我看那帮老杂碎到时候什么脸色,管天管地,有能耐去玄武管李道玄的床试试?”
孟长青盯着他。
吕仙朝被盯了一跳,道:“行吧,不说了。”他笑笑没再说话,“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孟长青闭上眼,气息在身体中回转了一周天,他点了下头,“好多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好全是不太可能,恢复个五六分也不错了。
“那就行。”吕仙朝对着他道,“李道玄估计快回来了,我走了,你自己小心点,放心,我打算过了,从长计议,先回天姥山养伤。”
吕仙朝大约是在玄武真人手上栽了两次,隐约回过味来了,当时乍一听见吴聆活着,精神抖擞,做事确实有些太急了,而今仔细想想,还是先养伤,这么晕头转向找下去不是办法,反倒容易给吴聆套进去。吴聆重生一世,比从前阴多了,从前好歹还装个好人模样,如今是连装都懒得装了。
还是要先恢复修为。
孟长青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吕仙朝的肩,将他拖了过来,“你得跟我回玄武。”他顿了下,“不是我说的,我师父说的。”
吕仙朝闻声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惊的。
金阳观中。
谢仲春与李道玄在真武道像前站定,周围青烟萦绕,谢仲春听完了李道玄的话,一愣,“带吕仙朝回玄武?”
“若是吴聆一事属实,当年吕仙朝是遭了人陷害,那他确实罪不至死。”李道玄低声道,“带他回玄武,一是怕他作乱,二是等事情水落石出,好给他一个交代。”
这两句话瞧着是挑不出错,但是谢仲春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他看了李道玄许久,终于道:“没有这种规矩。”
李道玄低声道:“玄武祖训:天道贵生,无量度人。”
谢仲春闻声先是没说话,慢慢地拧起了眉,良久才道:“你真要护着那邪修?”他看着李道玄,“孟长青也就罢了,毕竟是你唯一的弟子,你信他有冤屈,带回来也就带回来了,吕仙朝那是个什么邪物?”
李道玄没说话。
谢仲春看了他半晌,发现李道玄没了声音,半晌才道:“行,你非得如此,我也拦不住你。”谢仲春确实拿李道玄没什么办法,他这师弟是个一根筋,不然当年为何师兄弟私下喊他“木头”,实在是一根筋。他见李道玄已经打定了主意,也不去争了,道:“人带入玄武,你放哪儿?总得有个人看着吧。关到放鹿天?”
“吕仙朝心术不正,为人轻浮。”
“我那儿弟子太多,且我事务繁杂,我无力分神。”谢仲春说到这儿,本该是有下文的,却忽然没了声音。
李道玄看了他一眼,谢仲春忽然极轻地皱了下眉。
最终,追查吴聆半魂一事交代给了玄武女修李岳阳。孟长青其实想留下来与李岳阳一起在人间追查吴聆半魂,然而其他道门显然对此颇有微词,孟长青一下子懂了,众人嘴上不说,心中依旧不信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没说什么,怕影响玄武与李道玄的声誉,没再提留在人间的事。临走前,李岳阳压着行云刀看着他,笑了下,大约是让他放心。
孟长青其实并不放心,直到知道了谢仲春渡了六成修为给李岳阳,这才猛地定下心来。谢仲春毕竟是活了四百多年的道门真人,修为虽不如李道玄,但也是巅峰上的几人之一。他的六成修为,也许制不住吴聆,但加之李岳阳的谨慎,李岳阳借此脱身是不成问题的。
从另一个侧面来看,此事足可见谢仲春对李岳阳的器重,是有意传其衣钵。当年还尚显青涩的弟子,一转眼便成了独当一面的剑修,这日子过得是真的快。
三日后。
玄武山上。
紫来大殿。
南乡子坐在殿前喝茶,一双眼打量着面前这个脖子缠着猩红长巾、穿着身地摊破烂黑衣裳,一脸“操了谁八辈子祖宗”、“倒了十八辈子血霉”的少年邪修,顿了很久,缓缓伸出手,卷起真丝云纹道袍,抬起用上好的走银吊竹白瓷杯,喝了口他名贵无比的春南明前茶。
谢仲春当时在李道玄说完这事就想过了,玄武一共三位真人,李道玄不喜吕仙朝,他没空整日盯着吕仙朝,唯一剩下的那位,是个体面人,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日日喝茶赏月,清闲无事,专好看话本子,年轻时常和邪修打交道,无论哪一方面,这位都是不二人选。
于是他一回来便将人领了过去。
大殿中,被打量了两个多时辰的吕仙朝嘴角终于抽了下,看着殿中阴阳怪气的南乡子,瞳中猩红掠了过去,脑子里一闪而过就三个字,“老狗逼”。
第 55 章
吕仙朝在紫来大殿住下了。
他很早之前便知道,玄武和长白这种入世道门不一样, 玄武弟子并不崇尚追求剑道修为, 反倒是更推崇空泛的学问, 看他们书院教的东西便能看出来,长白教的是《剑训》、《符训》,弟子学完当场就能用,玄武教的那是《道经》、《天问》,弟子学完后神神叨叨,跟人间三流神棍似的。
总的而言,普通的玄武弟子肯定不如长白弟子能打, 但道门巅峰站着的那些人, 却大多师出玄武。
修为高不高与能不能打, 这不能算一回事。
如今玄武三位真人中,修为最高的是李道玄, 吕仙朝与李道玄交过手,他心中有了大致的数,再去看南乡子,也不觉得这位避世多年号称道门高标的掌教真人有什么稀奇的了。他任由南乡子打量完,然后大大方方地住了下来,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每日清晨去紫来峰顶大肆汲取玄武福地洞天的灵力疗伤, 晚上回偏殿睡觉休息,懒得跟其他人打交道,连话都懒得说, 一众人相安无事。
南乡子的弟子一开始还会时刻暗中盯着他,后来瞧吕仙朝除了贪了些,平时倒还算安分,南乡子也不管这些事,几个弟子便逐渐放松了警惕。
偶尔吕仙朝出门时,会在大殿里撞见南乡子捞着道袍袖子沏茶,水气氤氲浩渺,南乡子优哉游哉地坐在窗前换盏倒水看话本,举手投足间倒的确有几分玉京仙人的气质。和古板沉闷的李道玄不一样,和凶悍易怒的谢仲春也不一样,这位玄武掌教身上确实有几分道门崇尚的逍遥浪漫。
山上难得的正常人。
这一夜,玄武忽然下起了雷雨。
滚滚乌云齐聚在山峰之上,前一刻还是月明星稀,下一刻雷电交加,风过大岗,有如鬼哭狼嚎,不出半个时辰,一道闪电劈开苍穹,大雨倾注而下。
吕仙朝正在紫来峰顶疗伤,雨砸在了他身上,他睁开了猩红的眼,看了眼雨中的玄武。
紫来峰是玄武最高峰之一,极目望去,天地间都是雨,八百里山脉滚着雷电,有提着小灯笼的玄武道童躲在山崖下避雨,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黑暗中一切都隐没了,吕仙朝坐在那儿,罡风吹得山崖都在抖,他连头发丝都没飘起来一根。
吕仙坐看了很久,忽然从山前劈过的那一道雷电,将他的脸庞照得极亮,那一幕直接载入了道典的传说。
洞明大殿黄祖那把降魔剑一声龙吟。
南乡子正在大殿中喝茶,忽然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动,他看向东南方向。
谢仲春正在堂前点着灯给书院写春联,“春”字那一撇忽然划了出去。
李道玄坐在庭院中看夜雨中的银杏叶,后知后觉地抬眸朝一个方向看去。
紫来峰顶,风驰电掣。
玄武弟子们只当这是下了场罕见的雷雨,并未大惊小怪。紫来大殿中,道童见那雨都吹进窗户中来了,从地上骨碌一下子爬起来要去关窗,喝着茶的南乡子低声阻止了他,“罢了。”
小道童看着窗外,忽然露出震惊,“师祖!那邪修他!”他忙回头看向南乡子。
邪修吕仙朝,逆行于大道之上,今夜于玄武入了新境地。
南乡子说实话有些头疼,天道有常,那天道之外的东西,算什么东西呢?那一日他第一眼见着被谢仲春领来紫来大殿的年轻邪修,他原先还想,这将道门倒弄得地覆天翻的邪修会是什么样子,没想到见到了,发现原不过是个清秀的孩子。就这年纪,在他眼里确实是孩子。蔑视傲慢都写在了脸上,生怕人瞧着他顺眼。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南乡子看着一脸忧心忡忡的小道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那小道童立刻凑上来道,“师祖,要去抓那邪修吗?”
南乡子摇了下头,抬起手将案上的东西收拾了,“我有意帮他化解心中怨恨,许他在紫来峰静心修炼,他既一意孤行,今后如何便是自己一人的造化了。”过了会儿,他才低声道,“可惜了。”
放鹿天。
孟长青也听见了那雷雨声,起身关了窗户,他倒是没想到别的地方去,他换个脑子也不敢想吕仙朝会在玄武道门入新境地,只当这是场雷阵雨。关上门窗前,他看了眼李道玄的屋子,瞧着并没有光亮,应该是已经歇下了。
孟长青关了窗户。
那场雷阵雨下了很久,孟长青做了个梦。自从修习幻术后,他已经很多年没做过梦了。他最开始修幻术,是因为看书上写,这术法可以入梦。这事还得从那场被他忘记过的误会说起,他与李道玄阴差阳错在一块后,他连夜地做噩梦,最终他为了摆脱噩梦开始修习幻术,后来李道玄消去了他的记忆,修习幻术的记忆却依旧留在他脑海中。
幻术不入流,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真正的幻术能够堪破人心,而世上最难堪破的,便是人心了。
孟长青是夜半从梦中惊醒的,满头都是冷汗,浑身衣服都湿透了,他定了心神看向窗户,窗外雷雨还在下,时不时有闪电轰隆着劈开夜幕,把屋子里刷一下照亮。那光还有些刺眼。
孟长青坐在床上凝神半天,脸色有些难看。
他梦见了吴聆。
不是后来的吴聆,是一开始的吴聆,那个长白仙门光风霁月的掌教首徒。
都是些过去了不知道多久的事了,忽然之间全冲入了脑海,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缓过来后,头还是一阵阵发疼。隐隐约约能听见吴聆说话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低低地喊他“师弟”,他浑身都是冷汗。
他有些被梦魇住了,下一刻,他忍不住抬手揉了下眉心。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怎么看都有种不祥的意味。
孟长青终于从床上起来,捞过了自己的道袍,才发现自己也没睡多久,顶多就半个时辰,外头雷雨貌似更大了,银杏林中刷刷一片。孟长青浑身都是未干的冷汗,他犹豫半晌,去了后院的一间屋子。
他洗了个凉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刚醒来的那种恶寒感觉散了些,睡意也全没了。他起身出了屋子,一推开门,大雨冲刷着小院,溅出满地的水花,山林里静极了。
路过庭院的时候,他看向一个方向。
孟长青站在李道玄的屋子前,电闪雷鸣的,他忽然低头整理下了仪容,袖子领子全一一理好,然后他抬头看向没有一丝光的屋子。
抬起的手停在了那儿,他有些敲不下去。
这场景有些熟悉,小时候,他刚上山那会儿,特别想缠着李道玄,可李道玄平时总是没什么表情,瞧着很难以接近,他怕自己招人烦,并不敢明目张胆地跟着,有一年,正逢惊蛰,玄武打雷下雨,他放学回来,半路上躲树下避雨,一道粗直的紫色雷电劈了下来,他跟个傻子似的,眼睁睁地抬头看着,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天打雷劈。
路过的两个玄武师兄救了他,送他回了放鹿天,路上跟他说“打雷不能躲树底下”,他愣愣地点头,一见着李道玄,终于后知后觉地抖了起来,吓得连“师父”都不会喊了。李道玄了解原委后,带他回了屋子,当天晚上又是打雷下雨,李道玄瞧他吓成这样,留他在屋子里睡了。李道玄在他的记忆中大多是令人敬畏的,这样温情的回忆似乎并不多。
一道雷打断了他的思路,孟长青失神之间,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敲了下去,叩在门上一声清响。
屋子中,坐在黑暗中的李道玄闻声抬头看去。
孟长青只敲了一下门,许久没听见声音,不敢再敲了,怕吵醒李道玄,他放轻了脚步声正打算回屋,刚退了两步,门忽然打开了。
一身天青色道袍的李道玄望着他。
孟长青反倒是僵住了,进退不是,他看这屋子的灯黑了,敲了两下没反应,他还以为李道玄睡下了。
李道玄低声问他,“怎么了?”
孟长青被问住了,他也不能说自己做了个有不祥意味的噩梦,心神不宁的再没睡着,鬼使神差地就来敲了李道玄的门。他看了李道玄许久,道:“我……我过来看看您,雨下得有些大,师父,您还没休息?”
李道玄看了眼他发梢和领口的水,拉开了门,“进来吧。”
孟长青走进去,屋子里漆黑一片,水沉香的味道极重,比他记忆中的要重许多,一团团沉沉的堆在堂前,散不开似的。他看李道玄去点灯,忙上前主动帮他把灯点了起来,屋子里稍微亮堂了些,却还是昏暗。
外头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将屋子照亮了一瞬,孟长青下意识看了眼窗户。
李道玄打量着他,低声道:“睡不着?”
孟长青莫名有些说不上来话,半晌才点了下头,又道:“师父,您怎么还没睡?”他记得李道玄喜静,今夜这雷雨下的,确实吵了些,他问道:“被吵得睡不着吗?”
“习惯了晚睡,多坐了会儿。”李道玄看了眼电闪雷鸣的窗外,“今夜这雷雨怕是停不了,要下到明日傍晚。”
孟长青立刻道:“我去布个阵法挡一挡声音?”
“不用了。”李道玄看他,良久才道:“你有心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在飘忽。孟长青望着李道玄,李道玄立在那儿,好像是玄武列祖大殿中的画像走出来的道人,让他有些想亲近却又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只敢远远望着,可下一刻却见他入世而来,踏着温柔杨花散漫春水,一下子到了自己的跟前。
心中似乎瞬间安定了下来,孟长青终于道:“师父,我刚梦见些过去的事,有些睡不着。”
“什么事?”
孟长青话到嘴边却忽然转了下,低声道:“师父,我过去是不是常常气着您?”
“没有,为何想到这些?”
孟长青看向他,“我对不住您。”他声音忽然低下去,“我一直觉得我没什么错,如今想想,如果当初听您的话,也许事情不会变成今日这样子。”到底是他错了。
“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从没这么想过。”李道玄望着他,“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与其在此追悔,不如多看看当下的事。”
孟长青望着他。
李道玄看出孟长青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低声道:“你心里有事,都可以对我说,不用害怕。你心中在想什么,”不着痕迹地顿了下,他轻声道,“我一直很想知道。”
那话语气很温和,落在了孟长青的耳边,轻极了。
孟长青在李道玄的注视下,先是一怔,不自觉地缓缓攥紧了手,他望着李道玄,大约是屋子里昏暗的缘故,李道玄看上去比白天要沉静许多,冷掉的水沉香味道一点点晕散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屋子有些冷清,李道玄身上隐隐约约透出股孤独的感觉。
挥之不去的孤独。孟长青有些怔住了,好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刹那间心轻轻抽了下。
李道玄许久没听见他说话,抬眸看了他一眼。
孟长青忽然伸手抓住了李道玄的手,那一瞬间,身体的反应比头脑要快许多。他倾身吻了上去。
吻住的那一刻,孟长青的脑子轰然一懵,紧接着他手中用力,吻得更用力了。
地上铺着竹编卷席,李道玄手边便是桌案,案上点着灯,摆着茶具。李道玄微微睁大了眼,手边哐当一声,茶水从杯子中倾倒而出,他收回去的手被孟长青死死地按住了,李道玄绝对可以推开他,但是他没有,他惊住了,孟长青那只手烫得惊人。
孟长青确实浑身都在烧,连脑子都在烧,他抬起另一只手环上了李道玄的脖颈,吻住了李道玄,孟长青从没在清醒的时候吻过谁,只感觉到一片柔软。
真的很软。孟长青有些怔怔地想,怎么会这样?环着李道玄的手却是愈发用力,原本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可一沾上去却跟魔怔似的不想放开,他吻着李道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用舌头撬开了唇齿,卷了进去,他用力地吻着他,清冽的味道一下子在脑海中炸开。
那一刻,孟长青满脑子就两个字,“疯了!”
真的疯了,克制不住,收不回来,走火入魔似的,手上用的力道越来越大。他没敢去想李道玄此时的心情,李道玄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最后的一点克制终于荡然无存,这些年来的后悔与怨恨,好像是一瞬间寻着了归宿。
松开的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微微睁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李道玄,手都忘记了松开,许久才低声道:“师、师父。”他的呼吸很乱,热气一点点落在李道玄唇上。
李道玄望着他,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那神情是孟长青从未见过的,像是震惊,又不像,看得孟长青头脑发懵。外头依旧电闪雷鸣,银杏林中疾风劲草,雨幕连天。
一切好像都失控了,跟外头那场雨似的,机缘巧合之下,忽然就轰轰烈烈,再也克制不住了。
孟长青定了心神,深深吸了口气,却依旧喘的厉害。“我,我喜欢您。”很艰难的一句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好像猛地一下子敞亮了,再说出来就容易很多,“对,师父,我喜欢您。”莫名其妙的,他有种落泪的冲动,这些年心底所有的不甘,都被这一瞬间的光亮压了过去。
李道玄一直低头望着孟长青,他清晰地听见了这一句话的每一个字,轻轻落在他耳边,像是春雷似的。他没能给出反应。
孟长青隔了许久都没听见声音,“师父,我……”
下一刻,他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背,身体猝不及防地往前倾,他被李道玄用力地按在了怀中。李道玄身上一瞬间散出来的金仙威压让他浑身都僵硬了,连动一下手指都不敢,胸口血气翻腾,身体中李道玄渡给他的灵力一瞬间流窜起来,彻底失去了控制似的。
李道玄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将什么都说尽了。
什么都说尽了。
孟长青先是一震,忽然反应过来,狂喜与哽咽交织,他用力地抱紧了李道玄,回应着他。
滂沱大雨一阵阵砸在玄武碑上,用力地洗刷着上面的“道”字。
有人在深山悟道,有人在红尘修行,这条通天大道上,有人往前走,有人往后退,有人彷徨不前,也有人原地驻足多年,等一个回头。在人间活着,每一步皆是修行,皆是道意。
躺在床上,孟长青有种很恍惚的感觉,他望着李道玄,下意识隔着道袍抓着他的手。明明是他魔怔似的轻轻扯着李道玄到了床上,此时此刻看上去最紧张得反而是他,李道玄一开始有些没反应过来,怔松过后却只是低头看着他,没有拒绝他也没有说什么话。
“师父,我……”孟长青原来是有许多话想对李道玄说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忽然,他小心地抬头亲住了李道玄,李道玄一下子没了反应,孟长青轻轻地咬着那柔软的唇,一点点咬着,也不敢用力,慢慢地撬开了那唇齿,正在他想进一步的时候,下一刻,他被按住了,李道玄终于低头用力地吻了他。
停下来的时候,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低低喘着气,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一双眼盯着李道玄瞧,“师父。”
李道玄望着他。
孟长青忽然抱紧了他,一下子打断了李道玄的思绪。孟长青实在是有些被逼急了,明明没人逼他,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逼着往后退,一步又一步,直到退无可退,终于脱口道:“我喜欢您。”
那四个字真是低哑极了。李道玄从被孟长青笨手笨脚地轻扯到床上就看出孟长青的心意,脑子却莫名记起过去孟长青害怕情.事,手一直摸着孟长青的头发没有别的动作,此时听见这四个字,忽然间心神俱乱。
如今孟长青是真的喜欢他,没有误会,没有阴差阳错,没有恶心与隐忍,孟长青直白而清晰地告诉他,他喜欢着自己,他想要自己。那双眼中的感情之真挚让李道玄的心都软了下去。
孟长青是真的喜欢着他。
前尘归了前尘,当下又是当下,李道玄想起自己之前开导孟长青时说的那番话,一下子没了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对孟长青道:“可能会有些疼。”说完他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动作很轻。
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猛地用力,过了很久才说了一个“嗯”字,好像都僵的不会说话了。
李道玄低头看着他,任由他抓着,等孟长青的气息渐渐均匀起来,他才低声道:“别怕。”
孟长青其实没觉得怕,但他有些紧张,说不上来的紧张,好像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不敢看李道玄的眼,却又不由自主地盯着李道玄近在咫尺的脸,怎么都转不开眼。
李道玄抬手抚着孟长青的脸,低头轻轻地吻他的额头,下一刻,他感觉到孟长青把脸用力地埋在了他的颈窝中。
第 56 章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电闪雷鸣, 天地间全是轰鸣雷雨声, 屋子里却意外的安稳宁静。
有很低的声音响起来, 一开始是极力克制的,后来渐渐失了控,最终彻底失控到连成了一片,孟长青识海中空空荡荡,他像是往水中走,在往黑暗中沉,却被一只手捞住了。
他被揽入了一个散着水沉香味道的怀抱中, 耳边所有的声音一刹那间消失不见。
次日清晨。
李道玄站在窗边看外头连天的雨幕。四百多年前, 放鹿天原是座空山, 当年修行时,师父问他, 为何要挑在这座福泽枯竭的荒山上修行,玄武到处都是灵山,另外挑一座岂不是更好?他那时才十二岁,思索片刻,回师父道,“我喜欢。”师父闻声诧异了半晌,忽然放声笑了出来, 从此再没跟之前似的旁敲侧击劝他另挑一座玄武灵山。
他在这荒山修道,一转眼就是四百多年,什么晦涩的道书都看了个遍, 如今回想起来,才终于明白那三个字原来如此。
这世上的很多选择,无非是喜欢二字而已。
下一刻,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回头看去,孟长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的,穿着身道服站在屏风旁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看上去是站了很久了。
孟长青确实站了有一会儿了,一觉醒来,第一念头是这雷雨竟然还在下,这一夜睡得真的好。他翻身下床,穿好衣服,果然看见李道玄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子里站着,他走到李道玄身后,看了他大半天,李道玄明明开了灵识,竟是什么都没察觉,一双眼只是望着窗外那雷雨。
就在孟长青想走过去的时候,李道玄却忽然回过头来,孟长青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双温和的眼。
两人都顿住了,场面一时竟是有些让人觉得尴尬,终于,孟长青先笑了下,低低地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那笑似乎有感染力似的,看得他也缓缓露出个极轻的笑。
孟长青似乎有些紧张,走了上来,好奇李道玄刚刚在窗前看什么,李道玄却没再看窗外了,他看着往窗外看去的孟长青。下一刻,他看见孟长青忽然扭头看向身旁的他,一双眼亮极了。
李道玄低声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孟长青摇了下头,眼睛一直盯着他,慢慢的,他试着伸手攥住了李道玄放在窗棂上的手。
李道玄没抽回手,任由他抓着,然后他微微用力反握住了孟长青的手,没再松开。
孟长青的脸一瞬间有些发热,好像完全没料到李道玄会这么做,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低声道:“师父,我先去隔壁洗个澡。”
李道玄闻声点了下头,去拿了套崭新的玄武弟子道袍,这还是好几年前的,孟长青一次没穿过,李道玄把衣服递了过去,“去吧,用热水洗。”
孟长青极轻地点点头,“好。”他一把拿了衣服盯着李道玄往后退,出门前还回头望了眼,李道玄站在窗前望着他,他觉得孟长青像只拼命压着兴奋的兔子,一双眼里满是欢喜雀跃,又有点紧张,李道玄有些说不上来,他对着定在原地的孟长青道,“去吧。”
孟长青抓紧了新道袍,闻声终于回身退了出去,没留神差点磕着门框。
李道玄一直望着他,孟长青消失在门口,他还是望着那方向,然后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袖子,笑了下。
孟长青一出门就愣了。刚刚他瞧李道玄望着窗外,表面上瞧着好奇也凑过去看了眼,其实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窗外,他心思全在李道玄身上,想凑过去跟他说句话而已,他随意扫了眼雨幕就没再看,此时一出门,他终于被震惊了。
一眼往山上看去,雷雨还在下,遍地都是抽出来的新草,刚刚入秋的山,一夜之间漫山遍野开满了花,银杏的叶子还是金灿的,银杏林中却已经遍地昨夜抽出来的新草春花,雷雨还在下,满眼都是春。
如果不是孟长青此时刚睡醒,脑子清醒无比,他差点觉得自己修幻术走火入魔,出现幻觉了。看了大半天,他好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林子,眼中光芒越来越盛。
李道玄是道门金仙,能通人间四时,一念花开一念花落。
昨夜在床上的时候,李道玄一直没说什么话,一开始也并非十分主动,倒是有些冷冷淡淡的,孟长青当时甚至忐忑地觉得李道玄是不是不喜欢这些事,他也没敢问,怕打断李道玄,他前半段真的一声都没敢吭,也没敢动。
此时此刻,孟长青看着这满山遍野的新雨细草,满眼的春意盎然,他站在原地终于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李道玄今日站在窗前,如临水自照,看得是自己的心意。而如今,孟长青也终于看见了。
等孟长青换了身衣服出来,已经是半炷香后了,李道玄还在堂前坐着,旁边站了个青色衣裳的小道童。
李道玄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他,眼神忽然间柔和了些,低声道:“我要去一趟紫来峰。”这一夜雷雨的动静实在大了些,南乡子早上其实已经派人来请了一趟,不过那时候孟长青没醒,李道玄觉得留孟长青一个人在山上睡着有些不放心,就没去,这会儿南乡子又派人来请了一趟。
孟长青看了眼那小道童,立即反应过来,李道玄在特意等着和他说一声,他立刻道:“好,那师父我等您回来。”
李道玄望着他,低声道:“一个人别乱跑。”
“是。”孟长青点了下头。
李道玄吩咐完,这才起身与那道童一起往外走。
孟长青站在廊下望着离开的李道玄,雷雨还在下,李道玄没有御剑,也没有用术法挡去雨水,而是撑了把油纸伞。近些年道门中人滥用术法,衣食住行恨不得全靠术法解决,玄武却还是承着几千年前的训诫,门中弟子平时鲜少用道术。说来也奇怪,孟长青一直不明白李道玄对于这些规矩的看法,若是说李道玄恪守训诫,李道玄又岂会轻易接受师徒乱.伦,可若是说李道玄不守规矩,李道玄却一直默默遵循玄武各条训诫。
一直到今日,连死板如谢仲春都会偶尔嫌麻烦,直接用术法解决简单的住行问题,但是李道玄绝不会。其实都是些小事,用术法也无关痛痒,但是李道玄却是一直遵守着这些早已陈旧的规矩,十年如一日。
孟长青看着逐渐远去的李道玄,雷雨下得很大,玄武真人道袍偏长,一层层掠过泥水,溅上了一圈污渍。孟长青忽然从架子上抽了把伞,哗一下撑开了。
小道童提着衣摆小心撑着伞跟在李道玄身后,下一刻他听见身后似乎有动静传来,回头看去。
“师父!”
李道玄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回头望去。
孟长青穿过雨幕,走到了李道玄面前,放下了伞,忽然捞起衣摆低身一下子蹲下了,李道玄一愣,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倾斜,正好遮住了蹲在雨中的孟长青。
半蹲在地上的孟长青伸出手捞起李道玄溅上泥水的道袍衣摆,小心打了个结,那道袍刚刚好不会拖地。这还是吕仙朝他姐姐教他的,人间姑娘家都流行穿各色拖地长裙,吕仙朝的姐姐是个穷姑娘,穿裙子总是爱把裙摆打个结,这样裙子便不会拖在地上弄脏磨坏,能多穿好几年,人也不容易踩着裙子被绊倒。
孟长青弄好后,又把李道玄的道袍上的泥水擦了下,他用了术法,衣摆一下子整洁如新。然后他才猛地想起李道玄不喜欢自己滥用术法,一下子仰头看他。
李道玄倾斜着油纸伞,望着蹲在他脚边仰着头的孟长青,又看了眼自己打了个结的道袍衣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孟长青在干什么,雨下得很大,终于,他缓缓握紧了手中的伞,低声对孟长青道:“起来。”
孟长青却是望着他的脸失神了,清澈天光下,李道玄一身洁白玄武真人道袍,头发跟雪似的,孟长青莫名就看得心动不已,蹲在地上半天没起身,连李道玄喊他起身都没听见,忽然露出个笑容来。
那绑着双髻的小道童看着半蹲在李道玄面前的孟长青,脸上露出了诧异,下一刻,他心中一凛,心道:“就这讨好人的本事和决心,别人学都学不来,难怪犯下了这么些事还能留在玄武,真不一般!”他在脑海中学著书院中几位师兄的语气把“不一般”念了几遍,又看了几眼孟长青。下一刻,他瞧见扶象真人朝着那叛徒伸出了手,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眼睛都看直了。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眼中有些昏暗,终于低声道:“回去吧。”
孟长青点了下头,一把从地上拿起伞,往后退了两步。
李道玄见他回了屋子,这才继续转身与那道童往山下走,目光一直落在自己道袍衣摆那个结上,许久,他撑着伞,忽然笑了下。
孟长青手支着窗户,目送着李道玄离开,终于,他抱起了手靠在了窗前,抬头看这场下了一天一夜的雷雨,还有这雨中的春。
紫来大殿。
南乡子找李道玄是为了吕仙朝一事,他原来是不想招这些事的,无奈谢仲春昨夜感受到异象,今日一大清早便上山来问他吕仙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南乡子一问三不知,支吾了半天说不出上所以然,谢仲春当场就有些不悦了,本来谢仲春把吕仙朝放在南乡子眼皮底下便是让南乡子多看着点,结果吕仙朝昨夜在玄武入了新境地,这话传出去,玄武天下大宗的脸都要丢尽了。
南乡子作为一个闲散掌教,被谢仲春叨叨了一个上午,一个头两个大。谢仲春看着他那副不上心的样子,这回是真的动怒了,连带着师兄弟那些过去千八百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被他翻出来说了十几遍,南乡子听得哑口无言,插句话都插不进去,最终,等谢仲春叨叨完了,他这才客气地询问谢仲春的意思,“你如何打算?”。
谢仲春闻声又怒了,这一下子心智直接回到了十七八岁,道:“你是这玄武的掌教,凡事都要我来做打算?如今那吕仙朝也不知道在玄武哪座山头,你要我如何打算?你与李道玄便折腾吧!长白被那邪修一把火折腾干净了,你等着玄武也出了事再来上心,我看是不迟的!”
南乡子一时之间被骂的无话可说,谢仲春茶也不喝了,一撂杯子走了。南乡子回过神,思索了一阵,命道童去请了李道玄,结果李道玄没来,南乡子还有点没想到,心想也许是有要事,过了一阵子又命人去请了一遍。
还好,这次总算是来了。
两人坐在紫来大殿,南乡子还是慢腾腾地先给李道玄倒了杯新茶,不急不缓地把吕仙朝那事说了。
说实话,南乡子自己是没觉得这事有谢仲春说的那样严重,他这些日子也有留意吕仙朝,他瞧着,吕仙朝这心肠也不算黑呀,若是没得机缘,也就那样,得了机缘,布偶都能点化成人,何况吕仙朝。单单只说吕仙朝这人,南乡子觉得,这人和他之前想象中的还是有点不一样,绝算不上好人,也称不上恶,一个有点小聪明的邪修罢了,能步入这种境界,他还是颇为意外的。
南乡子自顾自说了一阵,一抬头却发现李道玄似乎在走神,他顿住了,食指试着轻轻敲了下桌案,咚一声响。
李道玄手中握着那盏尚未凉透的新茶,闻声抬头看向南乡子。
“怎么了?”南乡子打量了他一会儿,道:“心神不定的?”
李道玄思索了会儿,把着那杯茶没说话。
南乡子没往别处想,下意识觉得李道玄是为了吕仙朝一事才心绪不宁,毕竟吕仙朝是李道玄带回来的,谢仲春今日一大早在他这儿可没少数落李道玄,说李道玄这么些年过去了,做事永远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从不听人的劝,还说李道玄哪里有个道门金仙的样子,简直十三四岁的小孩子似的。
说来也怪,他们那一众师兄弟,背地里虽常常说李道玄这里不是、那里不好,却从没谁真的去当着李道玄的面说这些话。谢仲春敢当着南乡子的面说南乡子为老不尊,却从不会去李道玄面前说李道玄的不是。一来可能是觉得说了也没用,二来可能是受了师父的影响。李道玄自入了师门后,长辈从没舍得骂过一句,劝都是拐着弯劝的,有时候索性连哄带骗。南乡子自己从前就没少骗李道玄。
这样想着,南乡子看了眼李道玄,见他不说话,低声安慰道:“这事也不能怪你,我倒是觉得你做得对。”说着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们不要以正道自居,觉得邪修都罪无可恕,瞧不起他们,我倒觉得,我们要多听听他们的心里话,万一是个能回头的呢?”
李道玄闻声看向南乡子。
南乡子对着他笑笑,抬手喝了口茶。
李道玄低声道:“我想同孟长青双修。”
南乡子一口茶全喷了出去。
李道玄看了他一会儿,从袖子里掏出干净道巾递了过去。
目瞪口呆的南乡子没去接,他睁大了眼看着李道玄,“你说什么?”
“我想同孟长青双修。”李道玄把那道巾放在了案上,把这话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边,语气如常。他刚刚不是在想吕仙朝,他在想孟长青。
南乡子懵了,这话不啻惊雷,“双修”与“孟长青”这两个词在他脑子里盘桓轰鸣,半晌他才道:“那可是你唯一的弟子。”
“我知道。”
南乡子想了下,李道玄这号人物,证道多年,完全不用靠双修这法子提升修为,好半天他才问道:“那你是拿他做炉鼎,还是……道侣?”
“道侣。”
南乡子张了张口似乎要说句什么,什么都没说出来。过去的许多事情全都串上了,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明悟过来,“你……”一时竟是不知道说一句“成何体统?”还是喝一句“有伤风化”好,思来想去,他没敢骂李道玄,微微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定了定神。
“你之前那白露剑……”南乡子看着他,终于道:“当年白露剑不是你借他的,是你赠与他的?他真的抽出来了?”
李道玄闻声没说话,许久才点了下头,低声道:“我对他有情,许多年了。”
南乡子握着杯子的手又是一抖,这次他真的久久没说话,低头喝了口茶,还被呛了下。
他还是觉得自己该说句什么,抬头看去,下一刻他忽然顿住了,一双眼盯着李道玄脖子上不易察觉的痕迹,他差点觉得是自己老眼昏花。“你与他已经双修过了?”
李道玄不知道南乡子怎么看出来的,握着杯子的话说明显微微一顿,然后他点了下头,“嗯。”他明显是没打算遮掩,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道袍衣摆上轻巧的结,眼中泛着很柔和的光。
南乡子已经惊呆了,望着李道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一时竟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师徒乱.伦”还是因为“李道玄真的与人双修”而震惊,也许两者都有,但明显后者更甚。
至于吕仙朝,南乡子已经把这事给忘了。
第 57 章
放鹿天。
孟长青望着外头的那雨幕。李道玄自从跟着那道童去了紫来大殿,一直都没回来。孟长青猜想, 应该是南乡子找李道玄有要事商量, 兴许是有了吴聆的消息, 兴许是别的。孟长青站了一会儿,回了屋子。
李道玄从太白鬼城带回来的那朵金色莲花还摆在靠窗的桌案上,泛着淡淡的金色雾气。虽然李道玄从未说过,但孟长青看得出来李道玄很喜欢这莲花,他不只一次窥见李道玄望着那莲花失神。今日难得李道玄不在,孟长青伸出手去,想从那莲花中把自己的一半灵识抽回来, 手在空中顿了会儿, 还没有所动作, 他又把慢慢地手收了回来。
他望着那朵金色莲花,想起昨夜的事, 终于极轻地笑了下。他最一开始承认断袖只是因为谢怀风拿这事编排他与吴聆,他那时候误以为吴聆真是个断袖,见吴聆被谢怀风嘲弄,一时脑子发热,帮吴聆解了个围。结果吴聆被他吓得不轻。
后来传得多了,他索性就自嘲断袖,破罐子破摔了。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真的成了断袖。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大约是他这一生最顺遂自己心意的时刻了。
他望着那莲花。
下一刻,坐在堂前的孟长青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邪气荡了过来,比他生平所见都要凶烈, 莲花上的金色雾气一下子浓郁起来,孟长青抬头看去。
雷雨还在下。孟长青起身推开窗,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吕仙朝靠在那廊中的柱子上,浑身都被雨打湿了,半垂着眼也瞧不清表情。他周身萦绕着肉眼可见的层层煞气,不同于李道玄身上不显山不露水的金仙修为,吕仙朝周身的陌生煞气极为张扬,翻腾不息,似乎还夹杂着些暗紫色的灵力。孟长青混邪道也算久了,第一眼看去,竟是无法分辨那陌生煞气的虚实。
再定睛一看,那暗紫色的不是灵力,竟然是风雷。
吕仙朝忽然抬眸望向孟长青,勾出个笑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味。
孟长青心头一跳,半晌才道,“你怎么来了?”吕仙朝自打来了玄武,谢仲春怕他生事,让南乡子看着他,这些天吕仙朝一直没下过紫来七峰,孟长青这段日子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吕仙朝,他用眼神上下打量了圈吕仙朝,终于道:“你这怎么了?”
吕仙朝笑笑,拍拍肩上的水,也没回孟长青的话,道:“我今日呢,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你师父的。”
孟长青手撑着窗户看着他,一听这话隐约觉得不对劲,“你找我师父做什么?”
吕仙朝道:“我想和他过过招。”
吕仙朝昨夜机缘巧合之下,于玄武紫来峰风雷之中入了全新境地。当今天下,正统道宗门派共有二百六十一,长白与玄武两大古宗并列为首,两万正统修士中,李道玄名头最响,境界最高,这事三百多年前就载入了道典。但邪道却至今没出什么像样的角色,当年出了个孟观之,可惜没蹦两日便死了。吕仙朝如今刚入了新境地,想找个能打的试试手,挑来挑去,挑中了李道玄。
孟长青先是没懂,直到吕仙朝对着他道,“我刚入了新境地。”
孟长青一下子顿住了,看着他那周身陌生煞气,又看向那雨中的风雷,脑子转得够快,脱口道:“昨夜那雷雨是你引出来的?!”
吕仙朝点了下头,对着满脸震惊的孟长青笑,“是我。”又道,“你师父人呢?”他在孟长青跟前丝毫没掩饰自己的猖狂得意,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宗师,穷山僻壤出来的无赖,浑身上下除了胆气便是运气,猖狂一日是一日,当年所有人都觉得他自取灭亡,结果他一天天的狂到了今日。
吕仙朝不屑得在孟长青面前装,把事儿说了。
孟长青听完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吕仙朝问他道:“你师父真出去了?”
孟长青看着他那一身的煞气,“你死了这条心,我师父不会跟你动手的。”
“为何?”
“我师父没你那么无聊。”孟长青在他的注视下,半晌才道:“你要是实在想试试,我可以跟你过招。”
“别。”吕仙朝立刻摇摇头笑开了,“我不跟你打!我发过毒誓的。再说了,你肯定打不过我啊!李道玄倒是能试试。”他随手捞了团风雷在手中把玩,见孟长青盯着他,他瞥了两眼,终于收了风雷道:“行行行,我不找李道玄了行吧!万一我失手把他打个半身不遂的,那多过意不去,你说是吧?”
孟长青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吕仙朝笑笑不说话,上上下下打量了孟长青一圈,忽然诧异道,“你魂魄好全了?”他刚没留意,如今一看,孟长青的修为似乎比上次见到时高了不少。这人前不久当众拆了魂魄,这才过去多久,修为不降反升?
孟长青闻声极轻的一顿,面不改色地转开了话题,“你这样明目张胆,不怕我掌教师伯找你麻烦?”
吕仙朝道,“你是说你们那掌教啊?”吕仙朝想起那个喝口水都得先翘着兰花指把杯子擦个七八遍的老娘娘腔,对着孟长青客气地笑了笑,他知道孟长青护着自己师门,也没当着他的面说这些,道:“我过两日便下山了。”
“你要下山?”
“嗯。”吕仙朝道,“再养个小半个月吧。话说回来,你回玄武后,真的一直没出过这山头?”
“我师伯下了禁令,不许我踏出这山一步。”孟长青记起谢仲春的话,没说什么。他当初提出想与李岳阳在山下追查吴聆一事,谢仲春当时的脸色便很不好看,一回来直接下了严令,这已经算网开一面了,按着谢仲春原来的意思,是想把他关到海上哪座孤岛上去,估计是看在李道玄的面子上才放了他一马。
孟长青真不敢得罪谢仲春,他在书院上过学,对谢仲春有阴影。
吕仙朝明显是觉得孟长青怂,却难得没嘲弄他,半晌才道:“你在山上待着也挺好的。”
孟长青闻声看向吕仙朝。
吕仙朝道:“我说真的。”他难得有些正儿八经,打量了孟长青一会儿,低声道:“你这样不挺好的吗?吴聆半魂那事你别掺和了,我过两日便下山了,那事交给我就行,你别操心了。”他说着话,提到“吴聆”二字时,两道风雷从他周身煞气中掠过。
他见孟长青不说话,道,“你呢,别的事不用你管,你不是一直想回来吗?如今回来了,他们让你在这山上待着,你就在山上老老实实待着,跟紧了李道玄。剩下的事交给我了。”说完他凑上来,抬手轻轻搭上了孟长青的肩,“放心,我一定弄死吴聆。”
孟长青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失笑,用略带调侃的语气道:“那真是多谢你了。”
吕仙朝望着他,低声道:“说谢就不必了,我这人一码归一码,你当年救过我,我自然会报答你,吴聆当年害过我,我自然要弄死他。”
孟长青闻声许久没说话,终于在吕仙朝的注视下点了下头,“行吧。”
吕仙朝走后,孟长青在屋子里把刚刚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又想了两遍,忽然笑了下。说起来,吕仙朝真是个异类,资质平平,没啥良知,这世上天赋比他高的、心地比他好的、家世比他强的那真是多如牛毛,若是十年前,说吕仙朝会是个人物,估计连吕仙朝自己都要笑这人脑子给驴踢了。可如今,论这天底下的大人物,谁能避得开吕仙朝这名字?
孟长青想起吴聆当年教他下棋,第一句话是,落子无悔。孟长青如今想想,吕仙朝与他两个窝囊至极的还活着,当年名震天下的那一位却只剩下了半魂残留于世,说是风水轮流转也好,说是天道好轮回也好,总而言之,孟长青悟到了,只要活着,总能等来翻盘的机会。
李道玄是入夜时分回来的,孟长青刚刚才点了灯,屋子里笼着昏黄的灯光,外头的雨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声响。
孟长青听见脚步声回头望去,视线一下子停住不动了。
第 58 章
李道玄其实傍晚时分就出了紫来大殿,在放鹿天山脚下, 他遇见了候在那儿的吕仙朝。
吕仙朝抱着手背靠在一颗半金黄的银杏树下, 抬头望着放鹿天山顶, 衣袍滴着水纹丝不动,乍一眼望去,风雨如晦中,竟真的有不世出宗师的风范。
然后他回头看向李道玄,忽然露出个“等你个孙子挺久了”的表情来。
李道玄望着他并未说话。
吕仙朝上上下下打量了面前这位玄武剑修宗师一圈,忽然笑道,“真人, 许久不见。”话锋陡然一转, “你我你过过招如何?”
李道玄别开了眼, 继续往前走,吕仙朝身形一闪挡在了他的去路上。李道玄的脚步停住了。
“真人且慢。”吕仙朝略一思索, 笑道,“当年太白鬼城绣楼中,我一时失手伤了真人,如今这时机正好,真人难道不想一雪前耻?”
“输赢是常事。”
吕仙朝看着脸上丝毫看不出动怒的李道玄,不知道李道玄这是装的还是真沉得住气。他对李道玄的了解全部来自孟长青,而孟长青口中的李道玄常常令吕仙朝联想到长白那尊真武道像, 没有七情六欲,也没有喜怒哀乐,只有一册又一册硬邦邦的道典传说, 真的很硬。
吕仙朝记得,当年玄武百字碑前,李道玄废了孟长青右手,他及时赶到将孟长青带回了太白鬼城。那时候孟长青与玄武已经是恩断义绝了,双方刀兵相见,孟长青被怒极的李道玄一剑震出去,手当场就废了。他把人带回来后,说治治试试,结果孟长青一声不吭地把右手捏碎了。他当时看的火大,打心底看不起孟长青那副蔫头巴脑的样子,又不好再骂个半死不活的人,一出门正好撞见在太白鬼城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李道玄,他略一思索,化作了孟长青的样子,将人引入了绣楼。
他那时心里其实也不踏实,毕竟李道玄名头摆在那里。只是他又想着,孟长青到底对他有恩,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李道玄一只手,便是还了孟长青的恩,从此也就不欠谁的。他原以为李道玄这么个道门第一人,名头这么响,总该有场恶战,却没想到李道玄也不过如此,连他的一招都没接下来,后来李道玄看破了他的障眼法,竟然直接回头走了。自那次之后,吕仙朝一直揣测这人是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毕竟随便换个身份高些的修士都绝不至于这么窝囊。
吕仙朝如今提这事,是想看看李道玄的反应,却没想到李道玄一点反应也没有。
吕仙朝看着他,笑道:“真人倒是看得开,难怪当年孟长青同我说起您,他说您是圣人呢。没想到圣人也有断袖的啊。”他说话时一直留意着李道玄的神色,心道这还真跟尊道像似的,连眼珠子都不动的,这怎么做到的?
下一刻,他就看见李道玄的眼珠子动了。
李道玄终于望了他一眼。
吕仙朝心道:“真不容易。”他忽然凑近了些,装模作样似的对着李道玄道,“真人,在我老家那边,断袖是种病,要用苦艾草混着草木灰一起服下去,还要拿热炭敷在背上,许多人便是用这法子治好了。”吕仙朝谎话张口便扯,他老家没这说法,不过这话当年确实有人说过,但不是他。他见李道玄仍是没反应,道:“真人,你倒是说句话啊,瞧不上我怎么的?”
吕仙朝本来就是奔着挑衅来的,一字一句都摆明了要挑事儿,视线打着转在李道玄的身上刮。
李道玄年轻时也并非没有与人切磋过,甚至因为一群师兄弟到处招事,他可以说是三天两头被推出来与人切磋,不过对方大多是几百岁的老修士,但凡遇上了,无论是邪修还是道门中人,所有人都很讲规矩。他第一次遇上吕仙朝这样的,说吕仙朝是无赖吧,这身修为连南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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