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搬起石头砸了己脚
且说外来僧只抓出一张签纸, 看都不看, 便道:“小女子从不曾学过琴艺, 对诸般曲谱皆是一窍不通, 本轮宣布弃权。”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最大得益者杜寒清, 却是头一个不相信的。
她并不认识这外来僧,其人, 若非大比, 她也是从没见过。且看那外来僧的举止、气度,绝不似压根没学过琴曲的。况外来僧看都不看签纸就直接弃权,还偏生在弃权之前,为了她据理力争,替她保下名额, 这人到底是谁?
杜寒清如是想着, 不由抬头望向二层看台。
那里, 坐着她的母亲刘氏。
刘氏是杜明的二儿媳妇,头上还有一位妯娌, 老大媳妇儿孔氏。平素在家因着杜寒清的缘故, 刘氏颇得杜明夫人杨老太太喜欢,只是到底不曾越矩代疱, 掌握管家之权。
此番大比,杜寒清原不愿意参加。刘氏好说歹说,百般哄劝,再三保证那潇湘妃子只是商户之女, 一朝获胜实为凑巧。而她堂堂宰辅孙女,样样儿都比那商女强,必得魁星无疑……如此种种,杜寒清这才报名。
现下想来,母亲如何就能那般肯定呢?莫非除了自己,她还请了帮手?
思及此,杜寒清面上神情越发复杂起来,望着外来僧的眼神也变得古怪。
不止杜寒清,便是黛玉也立时皱起了眉。
雅舍大比是她组织的,她也早料到必定会有人投机取巧,自有应对措施。
却没有想到有人为了保证杜寒清获胜,竟敢这般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弄虚作假,给他人做嫁衣裳!
黛玉冷了脸。
身边霍琼也是满脸鄙夷,不屑地道:“这外来僧不知是哪家姑娘?马屁拍得这般明显,也不怕拍到马腿上。”
霍琼一语惊醒梦中人,黛玉招手向雪雁道:“去问问英莲姐姐,可知这外来僧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雪雁领命去寻英莲。
对面,九皇子凤目微眯,也是转头吩咐手下去调查外来僧的底细。
只是,可怜台下一众看客,不过一轮琴技比赛,却这般一波三折。
先是孟十五弹奏出了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消息甫出,便是一传十,十传百,已然尽人皆知。激得多少琴行曲铺掌柜的、琴艺爱好者、文人墨客并乐坛名家趋之若鹜,爱之如狂,只等着大比结束之后去围堵孟十五,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求得绝响!
后又有夺冠大热门君子兰马失前蹄,将再简单不过的一曲高山流水奏成了村俚俗曲,贻笑大方不说,眼瞅着就是落败,多少人的银钱要打了水漂去!
哪知却又峰回路转,半道上杀出一个外来僧,竟舍得弃了这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名声,搏下来的成就不要,也非要保杜寒清晋级。
人群议论纷纷,有叫好的,也有怒骂的,一时间乱作一团。
评判之首的国子监赵老夫子站起身,严肃质问外来僧道:“你可当真想好了?弃权之后,再想重回台上,可没那个道理?”
言下之意也是不相信外来僧会一点音律不识,分明是在责怪她背弃比试规则。
那外来僧却一副浑不在意、破罐子破摔模样,昂首摇头道:“确实不会,便是硬逼着我弹奏,也是弹无可弹。”
见众人还是不信模样,外来僧干脆一摊手道:“难不成这雅舍还要绑人不成?只许人参试,却不许弃权吗?”
就在外来僧与赵老夫子对话的工夫内,英莲已经拿来当初外来僧报名时的字据并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的诗作等等,到了黛玉所在雅间。
“咱们这番儿报名,并不限来人身份,且她又是女子,原也要遮去面目,本就是藏头露尾。故而现下只知她不是京城人士,才随家人来京,识几个字,模样周正,年岁却也不过十七八。观她比试经过,原并无其他异常。”英莲道。
应妙阳在旁听见,插话道:“若她当真是旁人布下的棋子,咱们这样查,自然查访不出。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还是尽快拿出个章程吧!”
黛玉点了点头,对英莲道:“这回儿便许她弃权。只是,规则咱们说了算,下一遭再遇见这种弃权的,就请适才淘汰之人再试一轮,取其胜者,与余人较量。我却不信,有人能买通了所有人去!”
迎春听罢,也道:“正是,再不济,你还能下场。某人想要夺魁,自然没那么容易。”
黛玉重重点了点头。十人之位中,原便有黛玉一席,只是她囿于主办身份,主动避嫌了。
如今,若是杜寒清这般不要面皮,说不得她也要去搅一搅浑水了。
这边厢,黛玉有了决断,英莲便将话传给管事。
赵老夫子得了答复,允准外来僧下台。
如此,本轮已有一名落台之人,其余人等自然晋级。
不提杜寒清侥幸通过,另一个在此轮比试中尤其幸运的人却是岁时三友。
起先,联句一轮,她便要落台,亏的身边站着的是孟十五,救了她一遭。如今,琴技,她技艺也不甚精,要不是杜寒清失误太过,真个比试起来,她亦胜负未知。
可现下,她比都不用比,就直接晋级了。还不用像杜寒清一般,成为众矢之的,人人看在眼里,不屑于心。
岁时三友想着,情不自禁乐开了花。
不提杜寒清如何羞愤难当,比试仍在继续。
第四轮该到潇湘妃子宝钗抽题。
宝钗适才被杜寒清一瞪,想起二人之约,见才第三轮,杜寒清便要被淘汰,惊出一身冷汗。幸亏被外来僧解了围困,颇有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感。此刻,她伸出去抓阄的手都是抖的。
却又抽中了弈棋。
话说,此番大比当真全不随人意。宝钗也正是心绪不宁时刻,偏偏要静坐与人对弈。
下棋者,一子不能错,更不能一心二用。宝钗心潮起伏,浮想联翩,如何能好好应战?
便是杜寒清见了这题目,也是叫苦不迭。
可是唱名小童却不管她们怎么想,径自报出赛名,并请众人抽签捉对。
结果恰是潇湘妃子对上杜寒清,三春客对上蓬莱客,孟十五对上闲庭步,剩下岁时三友首回合轮空。
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的岁时三友,看着自个儿手中签纸,眨了眨眼,一时竟不能相信。
台下看客也是顿时炸开了锅。
除了少数岁时三友的亲友、家人们见自家人运气这般好,忍不住欣喜若狂。
绝大多数人却在为自个儿银子心疼!
这潇湘妃子竟在第四轮就对上了君子兰。
两个夺冠大热门这般早就正面相遇,狭路相逢,适才因为外来僧搅局,而大失所望的看客们,这下子纷纷又来了劲头!
抓对厮杀,只需胜一局,便可晋级。余下负者,再与岁时三友一道儿,再战一回合。如此,三回合过后,便又会产生一名落台者。
对弈事,最是有趣。
台上两人下棋,旁边另竖起好大一面棋盘,有小厮擎着大棍,依照台上对弈情形,推动棋子,演给观众来看。
臭棋篓子和棋坛国手都可一并儿畅所欲言,这却是唯独在雅舍才能寻到的乐趣。
因着宝钗与杜寒清之对决太过引人注目,本因头一对上场的两人,见群情汹涌,只得往后挪成了压轴的。
第一对却是三春客对阵闲庭步。
探春以书法冠绝贾府一众女子,但其棋艺其实亦不遑多让。探春精明,走一步望十步,下起棋来,也是大开大合,杀伐决断。
几番你进我退,排兵布阵之后,便杀得擅长琴曲舞步的闲庭步败下阵来。
“三春客晋级。”小童宣布道。
黛玉、迎春、惜春并霍琼都站起身为探春鼓掌。
宝玉坐在地字三号房,看见探春风采,也是激动地再坐不住。
台下看客初见三春客弈棋风采,竟不似女子小心谨慎,瞻前顾后,如同男子一般大开大合,锐意进取,也是赢得了满堂彩!
接下来,便是孟十五对阵蓬莱客。
孟十五经过字谜、联句并广陵散之试,已经得了满场人的认可。外间盘口,赌注孟十五夺魁的,已如一骑绝尘,远远超过了潇湘妃子并君子兰。
孟十五却还是那般羞涩模样,前一轮消耗太多精力,现下看去,愈发显得瘦小可怜。
九皇子在楼上望见妹妹情状,心疼得了不得,直欲冲上台去,将妹妹抱回宫里了事。
可是,想起母后嘱托,终于一忍再忍。
且说,孟十五与蓬莱客对面而坐。
这蓬莱客也是个妙人,家住海边,小小年纪便跟着父亲并家里船队下过南洋,狠是有些见识。
只她却乃头回入京,乍见北方风物,一砖一瓦都觉得稀奇。又听说雅舍乃京城头一号有趣的去处,不顾投店,直接奔了雅舍而来。
正赶上大比报名,大手一挥,就写了“蓬莱客”三字。
且一路比试下来,蓬莱客冷眼旁观,众多对手中,最合她心意者便是孟十五和三春客。
三春客下棋风格与她类似,脾性相投,自然偏爱。但是孟十五,却恰恰与她相反。
羞涩娇怯,甚至连话儿都说不出。瘦小身材,看去阵风便能吹跑。
可是,偏偏学富五车、下笔如神,弹起琴来,亦可不惜身体,狂风骤雨一般倾力而为,震撼人心,直欲摄人魂魄!
这等样儿“两面派”似的妙人,却才八岁上下,等她再长十来岁,该是何等模样?蓬莱客几乎不敢想像!
对面而坐,两人先互相鞠躬施礼,以示友好。
蓬莱客因着年长,主动拈起白子,让孟十五先行。
孟十五读尽天下棋谱,棋艺便是黛玉也不能敌。莫说蓬莱客让了先手,孟十五便是直接让给蓬莱客五六个子,也不在话下。
不过旁人一片好意,孟十五自然心领。因着不知对手水平如何,她手下便留了三分力,只随意落下一子。
可便是这般,也十分精妙。
蓬莱客见招拆招,下了五六步,忽然就发现棋盘格局已与她最初下子当时所做预想大不相同。
但是究竟哪里出了错?蓬莱客却想不出。
只得这般闷头接着下,照旧布局,想着一步步将孟十五诱入彀中。
台上、台下众人,皆屏息凝神看着两人对弈。渐渐,就有人看出了名堂。
蓬莱客白子看去形势大好,坐拥半壁江山,且依据“地理”,设了伏击阵法,想要诱敌深入,来个前后夹击,彻底侵吞敌方兵马。
却不知,她是云深不知处,只缘身在此山中。
蓬莱客不知,从她下了第三步时,孟十五便看出了她的意图,一面纵她入城,割地赔款,一面暗度陈仓,奇袭背后。蓬莱客白子疲于奔命,远路攻敌,阵线拉得太长,以致首尾不能相顾。且被孟十五引诱,动了好胜之心,求胜心切,不惜铤而走险,将全副身家全都陈列在阵前,只做拼死一搏,丝毫不留后路。
于是,后路便都被孟十五不动声色全抄了去。
前是奔腾黄河,天险天堑,无船无桥,后有追兵,兵强马壮,雄狮百万。
待蓬莱客惊觉回头时,却已为时太晚!大局己定!
似赤壁之战,火烧连船。船既已连起,便神仙难救。
孟十五只在船首点了一把火,便推开棋盒,向蓬莱客躬手为礼。
蓬莱客便眼睁睁看着这火烧了下去。虽然孟十五没有再继续进攻,白子也已是兵败如山倒。蓬莱客忍不住拍手叫好,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孟十五行了一礼,方道:“十五姑娘乃棋中圣手,蓬莱客甘拜下风,此局输得心服口服!”
孟十五谦虚低头,两人一起退下。
底下看客却轻易不肯罢休,对着棋盘残局仍旧争论不已。更有那痴迷的人,就地坐下,或者拿出随身携带的棋盘,照着两人走势,尤其是孟十五之布局,重来一遭,苦思破法。
似这般者,不下百余人。可见,此局比试之精彩程度。
雅间内,黛玉与迎春也在依样对弈。
下到第三步时,两人都是明知乃孟十五所设陷阱,还是情不自禁跳了进去!最终结局,也不过比蓬莱客或早一些,或晚一些败退罢了。
黛玉与迎春互看一眼,皆是心悦诚服。
都说抛砖引玉,可是若前面的人便是玉,后面之人又该如何?
有了孟十五和蓬莱客这一番精彩对决,杜寒清和宝钗,只觉得压力倍增。
两人在万众期待下登场,宝钗情知必败无疑,尚能自持。
杜寒清却不知情。
只因其实那恐吓之事,皆乃其母刘氏背后作为,杜寒清并不知晓。
她只知道母亲有法子保自己夺魁,心里也有些猜测,故而对宝钗态度尤其不好。
可是,适才半道上杀出一个外来僧救她于水火。杜寒清便误以为只有这外来僧是她母亲事先安排下的救兵,便把宝钗这茬事忘却了。
此刻两人对上,若依从前的杜寒清来想,绝对不会把宝钗区区一个商户之女放在眼里。
可是现下的杜寒清屡战屡败,终于知道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没学会谦虚谨慎,反倒变得自怨自艾、自哀自怜、枉自菲薄起来。
“我若是连这薛宝钗也赢不过,又该如何?”
杜寒清便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从不曾经过风刀霜剑,初出茅庐便见“江湖险恶”,一下子便吓破了胆。
自知经过外来僧的事情,此遭她若不能表现优异,打一个漂漂亮亮的翻身仗,即便是赢了,也会永远落人口舌,授人以柄。杜寒清有了诸般顾忌,自然越发谨慎,本应主动执白相让,表一表态的,也变成了犹豫不决。
对面宝钗见状,误会是杜寒清暗示她,主动相让,便先拿起白子,静静看着杜寒清。
台下看客见状,支持潇湘妃子的人便大声叫起好来。那些赌了君子兰获胜的人,面色便越发不好看了。
杜寒清被反将了一军,又听见台下喧哗,心里越发没了谱,连架子也不敢摆了,拿起黑子,百般沉吟,竟是落不下去。
旁边监考见了,十分吃惊。
这个监考的女子,也曾是雅舍常客,只是自知水平所限,不曾掺和大比。从前也见识过君子兰的棋艺,从没见她似今日这般。不明就里,还以为面具底下换了个人。
那女子望望面前铜壶滴漏,再等不及,凑近两人身边,低声提醒道:“两位姑娘,落子有时辰限制,还是先下一着吧!”
就连台下等着依样画葫芦展示给众人看的小厮们,伸长了脖子遥望台上比试情形,也看累了,纷纷怨声载道。
杜寒清再被人一催,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落下一子。宝钗见了,也远远落下一子。
如此,杜寒清每下一子,总要思前想后多时。只是一场比试,倒用了比前面两场比试都还要长出许多的时辰。
底下看客,有些不懂围棋的,看得不耐烦,又见时辰不早了,顾不上再抢不到这等好位置,干脆离席去外间寻觅吃食去了。
就连二层雅间看台的人们,本都憋着一口气要看两位才女比试,哪知雷声大雨点小,两人棋风一个比一个还要谨慎!思前想后,布局脱局,虽不至于毫不精彩,却实在太过无趣。
杜明最先坐不住了。他冷眼旁观至此,尤其在看见外来僧突如其来宣告弃权时,便寒了脸色,当着林如海的面,怒目而视二儿子。
杜明的二儿子,名唤杜礼,却是个老实本分的,甚至有些怕老婆。见父亲瞪视,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这可是你们干的好事?”公公不好言说儿媳妇的不是,杜明却也知他这个儿子不争气,凡事多是夫人拿主意,不由质问道。
杜礼摇头如捣蒜道:“孩儿一概不知,都是、都是她娘操持的。”
言下之意,竟像是承认了。
杜明气得面色发白,指着杜礼骂道:“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教坏了!今日老杜家的人都叫你们丢光了!”
杜礼被骂,越发吓得不敢说话。
林如海一个外人,旁观这一切,十分尴尬。偏偏,正是因为杜明十分爱重他,凡事皆不避着他,才有此举,林如海越发不好说什么。
杜礼大哥杜祈在旁,看见林如海形容,只得出来打圆场道:“到底不干二弟的事。事已至此,只要清儿懂事……”
后面的话却没说下去。
杜寒清若是懂事些,直接站出来,说“似这般得来的晋级,我却不要。”如此,也算解了围,躲开了那等嫌疑。
可惜,“我也弃权”的话在杜寒清的嘴里、心里转了又转,到底没说出口。
杜明并杜礼看见杜寒清跟着旁人一道又晋升了一层高台时,心里都失望得紧。
等到看见杜寒清抽中对阵潇湘妃子的时候,杜明眼里才又有了一点光彩。
“端看这丫头此时表现如何?”杜明事先道。
杜祈和杜礼都是点头听训模样。
哪知,杜寒清的表现又让杜明大失所望。
杜明向杜礼扔下一句“还不速速把你那丢人现眼的妻儿带回家去!”,一甩袍袖就要离开。
杜礼却愣在当场。把媳妇儿带回家去十分容易,可是杜寒清正在试台上,众目睽睽之下,万众瞩目之中,还有那般多赌坊盘口背在身上,如何轻易便能退出?
杜礼不知该如何是好,求助地望向大哥杜祈。
杜祈也是恨铁不成钢,跺脚啐道:“你、你也忒不争气!不过几万两银钱,你便是承诺各大赌坊,原样作价把赌本都还给他们,又当如何?”
“可是,可是大哥我哪里来——”杜礼哭丧着一张脸,原准备说他哪有那么多钱?却被杜祈一眼瞪回来,这才反应过来林如海也在当场。
林如海尴尬地轻咳两声,拉住杜明道:“恩师今日怎地这般急躁?您只看见寒清紧张、拘束,却没看出寒清也懂事些了吗?”
杜明还不明白,杜祈却赶忙附和道:“如海说得在理。要是清儿事先知情,或者真的参与准备,便知无论如何这一局她定输不了。依她性情,只会把戏做足了,面子挣得够够的,不说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绝不会这般庸庸碌碌,毫无作为。最起码,可知,今日之事,清儿当是无辜的。”
杜祈这话儿其实是在偏帮,只是,谁人能真正毫无私心呢?
杜明听了,面色稍霁,再被林如海苦劝,这才勉强又坐下来。
外间,杜寒清却不知道今日一番比试,不止是决定她日后还有没有面目出门见人,更是决定了她在亲亲外祖父心中的地位。
真真一着不甚,满盘皆落索!
而宝钗下了这半日,却越发糊涂了。杜寒清才名远播,绝不会是似眼前对手这般不堪一击、畏畏缩缩。宝钗暗忖,莫不是哪里出了差错?
就连台下许多杜寒清的追求者并拥趸也在暗暗怀疑那面具下的人是否不是杜寒清。
宝钗如今不关心胜败,反倒有了平常心,跳出定式,没了局中者迷的桎梏,一眼看出,现下两人之局已成死局。
如此这般,她便是输给了杜寒清,杜寒清只会更加被人看不起。之前的约定半点也达成不了,她只会落得出力不讨好的下场。
宝钗想明白其中关节,忙低声对杜寒清道:“君子兰姑娘,咱俩这局比试,不拘胜败,起码要赢得好看。如此这般再下下去,怕是看客都要走光了!”
杜寒清被她提醒,诧异抬头,向台下望了一眼,这才发现,之前还有空嘲笑她的看客们竟已不知何处去了。
之前人山人海的看台竟一时空了大半。
杜寒清惊掉了下巴,回头去看铜壶滴漏,见不知何时已放上了好几个。而那头儿的大棋盘上却松松落落只有几枚棋子,看去实在寒碜。
“咱们下了多久了?”杜寒清终于拉下脸,问宝钗道。
宝钗苦笑一声,答道:“已有一个时辰多矣!”
杜寒清瞪大了眼,惊讶之情便是隔着面具,宝钗都感觉到了。
“还请君子兰姑娘放开手脚,你我好生来上一场,总不会叫人失望的。”宝钗暗示道。
杜寒清本没听出她的意思,还有一丝犹豫,却见宝钗忽然往她早已布好的一个陷阱内不假思索跳了进去。杜寒清眸光一亮,立时向那处追逼过去。棋风乍变,总算有了点昔日风采。
宝钗坐观她的变化,至此,方知这杜寒清实在不是她的对手。不过一个傲气的娃娃,只是家世太好,便是当真入了宫,也只会任人宰割。宝钗心里有了数,便故意引着杜寒清落子。
渐渐,杜寒清终于找回了状态,渐入佳境,棋盘上杂乱的棋子也终于连成了一片,有了章法。
杜明看了,不是对杜寒清大为欣慰,反看上了对面坐着的潇湘妃子。旁人或许还看不出来,杜明却知一切变化皆是起自潇湘妃子的引领。
“如海,你说这个潇湘妃子是皇商薛家的女儿?”杜明问道。
林如海恭敬回道:“正是。”
“嗯。”杜明也没说旁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杜祈却莫名觉得他家小儿子杜远珲有的瞧了。
等到外出觅食的看客们回转时,猛然发现棋盘上的形势已然大变。
君子兰势如破竹,杀气凌冽;潇湘妃子左右腾挪,顽强支持。两方交战正酣,胜负一时还是未知之数。看客们的兴致忽地又被点燃了。
“这才像两大才女之争!”有人赞道。
却也有人公开质疑起来,“莫不是适才面具之下的人当真不是杜寒清,此刻换了正主儿来,才有此巨变。”
……………
只是不管怎么说,总不再是一边儿倒的失望、骂声。
而杜寒清总算不负众望,在不断进取的攻城略地中找回了信心,总算发挥出了她的真本事。
到了后来,便不再是宝钗暗地引领局势,反成了她左支右绌,招架不住,只能不断退避以求苟延残喘。
最后,宝钗更是用上了十二分的心力,却仍是以半子落败。
“咚!”锣声敲响,小童唱道:“此回合,君子兰胜。”
人群纷纷站起鼓掌。
杜寒清迎着众人赞赏的目光,头一次真切体会到凭借实力获胜的痛快感觉!
宝钗却也不失望,便是只能走到这里,她也认了。
却不防两人一起后退之时,杜寒清低声对她说道:“潇湘妃子,下一局你可不能输了!咱俩还没赛过诗文呢!”
宝钗略有吃惊地望了杜寒清一眼,看她之前情状,分明已经火烧眉头,失却常性,自己正该赶紧落败,好让她痛快晋级才是。如何她却非要自个儿留下来?莫不是以后再用?
宝钗如是想着,去偷觑杜寒清神色。却有面具遮挡,她看不分明。可是,从杜寒清的语气来看,那人又不像是有旁的意思。宝钗便糊涂了!
不提宝钗如何百般揣测,却说第二回 合的对战马上又开始了。
因着宝钗适才力战,辛苦,便是岁时三友和闲庭步先来。
岁时三友旁观了三场比试,对各人棋风多少都有了了解。几下里对比,便觉闲庭步棋艺最差。却没想到,她马上便抽中了与闲庭步对弈。
二层看台上岁时三友的亲友们纷纷互望,不由慨叹:阿友,这是何等的运道呀!
不用赘言,第四轮最后的落台者,便是这位闲庭步。
余下六人再上一层楼。
却已到了未时三刻,一众才女水米未进,都觉饥饿疲乏。便有管事上台宣告比试至此暂停,各人可去用饭歇息,辛时三刻,比试继续。
看客各个意犹未尽,彼此争论者退出场去。也有那性急、迫切的人,一路高声叫着,排开众人,如飞一般奔到外面赌坊摊位上去,要再下注。
便有了跟风之人。一时间,众人顾不上用饭喝水,全挤去下注去了。
话分两头,单说黛玉早在岁时园备下好几桌丰盛的酒宴,专为一众才女并亲友享用。自有小厮引着众人过去。
这边厢,永玙腆着脸挤到黛玉身边,要蹭饭吃。
黛玉不说话,以目示意他去求应妙阳。
永玙偏不,只一味歪缠她。
黛玉再受不住,红着脸撵他道:“去去去,你一个哥儿,不在外间坐着,尽在我这里歪缠作甚?”
永玙理直气壮地道:“哥儿怎么了?到底只是晚辈。表姑姑坐在这里,我就是来求一碗饭,如何妹妹便这般小气!”
“我就是这般小气。”黛玉干脆也不讲理了,“外间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供着你,小王爷不去吃,怨的了谁?”
“龙肝凤髓不得香芋(玉)真味。”永玙说着,冲黛玉挤了挤眼睛。
黛玉立时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追着他打。
应妙阳并霍琼等人,只是笑看着,并不说话。
几家欢喜几家愁。那边厢,杜寒清那桌的酒席上,杜府众人对着一桌子的美酒佳肴却一丁点下筷子的兴趣也无。
杜明冷着一张脸坐在主位,杜祈和杜礼坐在下首,杜寒清陪在末座。
两位太太孔氏并刘氏却要站在一旁布菜。
孔氏还好,见无人用饭,便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等候。刘氏却是做贼心虚,如芒刺在背,不停地拿眼睛去觑杜老爷子的神色。
杜明发怒斥责杜礼的时候,刘氏虽不在房内,但是她自个儿的公公何等样的脾气,她亦是心知肚明。
本来,她也不需这样作为。她之所以有这种种准备,还不是因为近来杜寒清性情大变,不仅没了信心,还变得急躁易怒。她一心盯着将来后宫之主的那个位置,眼看功成在即,哪里能容忍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只是,刘氏原先也以为,就凭杜寒清的才情、品貌,这些准备八成是都用不上。自然也就不怕被老爷子发现,触他霉头了。
哪曾想,杜寒清这般不争气,败得那样明显,逼得伏兵外来僧不得不提前暴露,连带着,老爷子立时看明白了她的意图。
刘氏也是有苦难言。可杜明是一家之主,不仅在家里说一不二,便是朝廷上、政事上有的也可一言而决,刘氏如何能不犯怵?
眼看着老爷子只是干坐着,一筷子也不动。便是杜寒清也是如坐针毡,几次三番想要起身,都被杜祈阻止了。
刘氏见状,一咬牙,顾不上大哥大嫂都在场,“扑通”一声跪下地来。
“老爷,儿媳知错了。”刘氏跪地道。
杜礼看了,也跟着跪下道:“父亲,晚妹她知错了。都是儿子管教无方,您要怪便怪儿子吧!”
父母都跪下了,杜寒清还如何坐的住?只是,她膝盖还没挨到地上,杜明已经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盘都跳了一跳。
“丢人现眼!我堂堂杜家儿郎,还从没出过你们这等输不起的。”杜明斥道。
“你二人也别怪我老头子说话难听,不与你们留面子,反观你们做的这事情——”杜明摆了摆手,示意他都没脸说。
“老二媳妇,你且说实话,除了那外来僧,你还做过其他手脚没有?”杜明追问道。
刘氏自知她背后命人雇佣地痞流氓打着府里旗号去恐吓宝钗一事,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不说立时让杜礼休了她,也能剥去她三层皮,嘴硬还想隐瞒,摇头答道:“再不曾有。”
“母亲……”杜寒清闻言,却低唤出声。
适才她与那潇湘妃子说话,嘱咐她定要过关之时,那潇湘妃子看她神情,十分古怪。前因后果串联一看,杜寒清心下便有了猜疑。此刻再见母亲矢口否认,忍不住脱口说道。
刘氏忙不迭给她使眼色,却已经晚了。
早被杜明看在了眼里。
“罢罢罢,看样子我已老眼昏花,实在识人不清,便是连区区家事都管不住了,还如何做这一朝宰辅?现下我便回去,给圣上上辞表去。”杜明长叹道。
只因他深知这刘氏之所以暗地里有这般多的作为,不过是仗着他宰辅的身份,想要让杜寒清入宫为后、为妃。若是他说要辞官归故里,刘氏定然不依。
果然,刘氏闻言,哭着扑上前来,磕头连连,再不敢有丝毫隐瞒。除了外来僧的身份、由来,两人计较,连带她命人恐吓宝钗,只许宝钗参试却不许宝钗夺魁的事情都交代了。
众人听罢,杜寒清头一个不可置信地望着刘氏,质问道:“母亲,你竟这般、这般不相信女儿吗?”
最让杜寒清难过得却不是她母亲为人阴险、卑劣,而是就连她的亲生母亲都不相信她有那才华夺得魁星,甚至要去威逼恐吓一个商户之女!
就连杜礼也没想到他那亦是大家闺秀出身,平素温柔可亲、端庄贤淑的晚妹,背地里竟是这种人!不自觉挪动双膝,离的刘氏远了一些。
不提旁人如何看法,单是刘氏,待说出恐吓宝钗的话后,也觉得众人看她目光都不同了。
混杂着惊疑不信、鄙薄厌弃,甚至可怜!
可怜比厌弃还让刘氏觉得不能忍受。她抬头,寻着感觉望过去,正对上杜明的目光。
杜明略显浑浊的双眸里,有岁月风霜、人世变迁,巨浪淘沙后沉淀下的睿智、清明。
“二儿媳妇,你还是快去寻到那薛姑娘,亲自给人赔不是,求得别人谅解!之后,再老老实实把清丫头带回家去,赔了旁人损失,从此……”杜明说到此处,却说不下去了,看了看他那退缩到了一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二儿子,又长叹一声,方道:“哎——今日之事,我便不追究了。以后你,自求多福吧!”
刘氏还不明白,那头儿,杜礼已向着杜明深深磕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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