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岂曰无衣(完)
四、
抵达衡州时,已是后半夜,站台上行人稀少,在这一站下车的行人,也离得远远地不敢靠近顾岳一行人。
刘副官倒是松了口气。人少才好,方便警卫。
程旅长在卫兵的严防死守之中,平安无事地出了车站,营地就在不远,离火车站不到半个小时的路程,一行人疾步穿过深夜里寂静的街道,直奔警备司令部。
留守的肖参谋,闻讯急忙起来迎接。
程旅长也不多话,只下令加强警戒,哪怕是刚刚下车的这些卫士,也得轮流去值守。
顾岳被安排在刘副官的那间小屋子里暂住一晚,刘副官忙着安排警卫,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
虽然一路辛苦,顾岳还是黎明即起,在大院里跑步打拳。
顾岳打完一整套明山拳,拭去额上的隐隐汗水,略作休息时,司令部里驻着的两个连,也起来操练了。
不过程旅长等人,都不在其中。顾岳留意到,排长以上的军官,都没有出现在操练场上。
这让他有些失望。
他知道这是如今军中常见之事,稍有身份地位者,往往不肯再与寻常士兵一同起居操练。
可是,他本以为,出身于滇军、出身于云南陆军讲武堂的这些将领们,应当与其他人不同。
尤其是,他们才刚刚祭典过蔡督军回来。
讲武堂的教习们,谈及当年护国之战时,动辄激昂得口沫横飞。然而在讲述滇军之勇猛、蔡督军之英明以及北洋军之节节败退之外,教习们也经常会提到,护国军入川作战时,曾经五个月不得军饷,却无人哗变,只因为蔡督军与普通士兵一样粗衣砺食,故而将士归心。
滇军秉此传统,一度是十分看重各级将领以身作则、与部属一同起居一同操练的。顾岳的父亲,便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讲武堂的教习们,据说曾经也必须吃住在学堂里、与学生一同出操。
然而,善始者总是不能善终。
这样的景象,如今只留存于教习们的追忆之中了。
不要说与士兵一同起居操练,在长沙城里,赶往火车站的时候,程旅长他们都要乘坐黄包车了,不知是因为行军速度太慢,还是自重身份、不肯和普通士兵一样徒步行军?
直至士兵操练完毕,程旅长他们才起来,叫上顾岳一道往司令部外头的酒楼里去吃个早饭。
顾岳不免诧异。昨晚程旅长还要加强警戒,今早似乎又松懈了?
不过出门之前,刘副官悄悄塞给顾岳一把□□:“旅长吩咐,借给你用用,离开衡州前再还给我。”
顾岳恍然明了,立刻将□□藏在衣服里面。
程旅长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到酒楼里去吃早饭,怕是要引蛇出洞,给他□□,显然就是让他作一支藏在暗处的奇兵。
但是夏日衣服单薄,掖在腰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掩盖得毫无痕迹。顾岳便拿了一件衣服搭在手上,刘副官又在他手上放了顶军帽,打量一下,觉得并不显得突兀,满意地点点头,让顾岳跟在自己身后。
程旅长只带了一个班的卫兵,去的是他惯常去的那座酒楼,坐的是他惯常坐的雅座,点的饭食也一如既往。
掌柜殷勤,伙计小心,楼上楼下食客来来往往,看起来完全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顾岳正要坐下,忽然停顿了一下。
有人在暗中窥伺他。
顺着那道视线转过目光,隔着天井,对面走廊上那个遮遮掩掩的人影,惟恐顾岳看不见自己一样,一见顾岳转过头来,赶紧也从柱子后探出头来,天井中的日光正打在他脸上,顾岳略略一怔,便认出来,居然是前天晚上在衡州火车站的月台上被他整治过一次的那名小贼!
那小贼使劲地向顾岳挤眉弄眼。顾岳略一踌躇,向刘副官低声道:“我出去看一看周围地形。”
刘副官一想也对,顾岳可不熟悉这酒楼的地形,点头同意。
顾岳将□□放在凳子上,用衣服盖住,出来之后,装做闲逛的样子,转到了对面走廊,经过那小贼身边时,感觉风声微动,手心里已多了一张纸条。
顾岳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又转了一圈,将周围地形都看清之后,才回到雅座,将手中纸条摊开来放在桌上。
刘副官惊讶地探过身来看。
纸条上用钢笔写了短短一行字:夜班车,省府兵,便装。
落款是个字母“C”。
字迹潦草,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写下来的。
顾岳将纸条递给程旅长,说道:“这是刚才有人塞给我的。”
程旅长和刘副官看清纸条上的话之后,脸色都变了。程旅长顺手将纸条塞进自己口袋里,下令立刻回司令部。
下楼之际,顾岳留心四周动静时,目光与那小贼对上,他微一点头,算是示意,不过此时此刻,根本腾不出空来致谢,那小贼也识趣,悄没声息地隐入了人群。
酒楼离司令部不过一条街的距离,程旅长等人很快便已赶回司令部,大门口的哨兵赶紧敬了个礼,让出路来。刘副官随口问了一句刚才有哪些人进去了,哨兵说了几个名字,都是住在城里、每天早上过来点卯应差的文书等人,不过哨兵末了又道,军需官段鸣智带了两个棉布商人来找肖参谋,刚刚进去不久。
程旅长和刘副官对视一眼,脸色都不太好看。
军需官段鸣智是衡州当地人,家族庞大,姻亲朋友众多,交游广阔,很会来事,经常能用优惠价格拉到各类军需品,所以哪怕有传言说他和省府那边有些不清不楚,程旅长也没想过要换掉他。毕竟,就算是程旅长自己,也不能说和省府那边毫无瓜葛、绝无来往。
但是这样的敏感时候,情形又大不一样。
程旅长下令全营地警戒,在大门口拉起路障架起枪来严阵以待,之后快步往办公楼走去。
办公楼是一栋新式的红砖楼,坐北朝南,每层不过十余间房舍,过道颇为宽敞,面向庭院。房门
都向过道而开,此时正是忙碌时候,各个房间里都有人在出入,便显得二楼上肖参谋那间房门紧闭的办公室安静得过份了。
程旅长传令各科室人员关闭门窗,都到一楼会议室去等候命令,四名卫兵端着枪把守门口,四扇窗户外也派了卫兵看守,以防变乱。
这样大的动静,仍然没见到肖参谋开门出来,也没有段军需官的身影。
程旅长的脸色更是难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示意一名卫士先去看看肖参谋房中的动静。
那卫士谨慎地敲敲门,高声禀报:“肖参谋,旅长有请!”
房内似乎有些响动,却没有人回答。
卫士继续敲门,同时试探着扭动了一下门把手,当然拧不开。
卫士转头望望程旅长,得他示意许可,于是后退两步,预备用脚将门踹开。
木门突然打开,卫士飞快地向旁边闪开,举枪对准门口。
站在门口的是脸色铁青的肖参谋,双手反绑在身后,额头上还有被枪托砸出来的伤口,血糊了半张脸。一名穿着夏布长衫的男子站在他身后,正拿枪顶着肖参谋后心,很小心地只露出小半张脸来,厉声喝道:“都给我退到楼下去,不然我就开枪了!”
卫士踌躇片刻,还是向楼梯口方向退了好几步。
他知道肖参谋的份量,这位可是程旅长多少年的老搭档,和那些后来陆续招揽过来的副官参谋们可大不一样。
程旅长沉声喝问道:“你们想要什么?”
那刺客张口便要一万大洋,还要将司令部惟一的那辆小汽车开过来,送他们到火车站才肯放人,如果中途胆敢追踪,就不要怪他们在肖参谋身上试试枪。
刘副官道,一万大洋委实数目太大,一时半刻无法筹备出来,若是急要,司令部这里只有两千大洋。
刺客恼怒地道:“一万变两千,你们这是耍老子呢!不行,至少八千!”
刘副官和那刺客讨价还价,程旅长心里很是恼火憋屈,明知道这刺客多半是省府派来的,面上还是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能当做普通劫匪来对付。
那边顾岳已经在程旅长的示意下,跟着一名卫士绕到了办公楼背面。
按门口哨兵所说,跟着军需官段鸣智进来的刺客共有两名,还有一人未曾露面,不知是否在肖参谋的办公室里,还需小心警惕。
肖参谋的办公室紧邻走廊尽头程旅长的那间大办公室,顾岳猜测,刺客若是能够在肖参谋的办公室里成功地隐藏下来,待到程旅长回来办公、经过肖参谋门口时,他们便很有机会刺杀又或者是挟持程旅长。可惜功亏一篑,被打乱了计划,只好退而求其次,挟持肖参谋了。
从楼下望去,隐约可以望见肖参谋办公室那间窗户的窗帘后另一名刺客的身影,显然正在警戒有可能从后窗爬上来的对手。
顾岳避开那扇窗户,围着办公楼转了一圈。这楼当初修建的时候,大概是特意选了这么一大片四面不靠的平地,周边连棵树都没有,围着办公楼,就是操练的营地,再往外围,便是营房与两人多高的围墙,围墙外也只有稀疏几棵矮树。周围人家,都离得挺远。
这等设计,原本是为了安全考虑,以免有心人容易接近办公楼,但现在反倒成了麻烦,想要制服占据二楼的两名刺客,却无借力之处,难以接近;甚至于程旅长先前下令所有人到楼下会议室集合,清空了整个二楼,包括留守在程旅长办公室的两名勤务兵,反倒使得两名刺客没了后顾之忧,只需专心防范楼梯口方向即可。
顾岳重又转到办公楼后边,盯着那扇窗户看了好一会,才回到二楼楼梯口,向程旅长低语了几句。程旅长踌躇了片刻,到底还是同意了顾岳的计划。
刺客这里僵持不下,暗中可还有便装潜入衡州的省府兵不知去向。为免夜长梦多,哪怕冒险,也得尽快解决了眼前这事才是。
至于说肖参谋的处境可能会变得更危险,从军这么多年,冒险的时候多了去了,关键时刻,若是不敢赌命,哪里还有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
程旅长派了两名卫士去听从顾岳指令。顾岳让卫士给他找了一身轻便的夏季军装换上,要了一柄短刀插在绑腿上,刘副官先前给他的□□插在腰间皮带上。令两名卫士在办公楼后头游荡,吸引那名刺客的注意力,顾岳自己则绕到程旅长那间办公室的侧墙下,后墙与侧墙交会的那个直角,因着红砖有些粗糙,故而时有一点细微的空起或凹陷之处,对顾岳而言,已足够借力了。
顾岳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侧墙这边,只用右手在后墙那边借力,左手和左脚扣住侧墙墙面,右脚踩在两墙相交的直角上,手□□替用力,几乎是片刻之间,已经如壁虎一般爬上了二楼,停在楼顶与房顶相交之处,腾出一只手来,摸索着揭开几片瓦,露出一小片房顶的木椽来,扣住木椽试一试牢固与否,之后右脚在墙面上一蹬,借力荡起,翻身跃上房顶,迅速伏低身形。
瓦片在他踩上去时轻响了一声,顾岳停了一停,目光越过围墙,四下望了一望,没有什么异样,想来那伙便衣的省府兵并没有胆量直接埋伏到司令部墙外来。
顾岳猫着腰,轻快地踏过房顶,按着自己先前看好的位置,停在肖参谋办公室那扇窗户的正上方,侧耳听了一下动静,轻轻揭开片瓦,露出木椽,试过之后,右手扣住木椽,提气轻身,停一停,突然发力,翻身撞向窗户。一心警戒楼下动静的那名刺客,猝不及防,被顾岳双腿踢中面门,向后仰倒的同时,本能地扣动扳机,子弹射向了窗外的天空。
那名刺客倒地之际,顾岳一脚踢在他手腕上,□□脱手,飞撞出窗外。
门口处挟持肖参谋的刺客,反应很快,迅速掉转枪头来瞄准顾岳。
然而他还来不及开枪,顾岳已经借着撞进来的急速冲势,迎面撞在他胸前,右手一拨,将肖参谋推向楼梯口方向,左肘一抬,击在刺客的右胳膊下面,刺客整个右臂都被震得麻木了,手中□□再也把握不稳,顾岳右掌一划,夺走了□□,当头一枪将刺客砸得半昏过去,左手迅即扣住刺客右肩,将他拖得转了半个圈,顾岳换到了走廊上,刺客面朝门内。
顾岳这般做,原本是防着那位军需官段鸣智从背后给他一枪,不过制服两名刺客之后,才发现角落里的地板上还捆着一人,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但嘴里仍然塞着块抹布以防他醒来后叫喊,看身上衣服,显然不是普通卫兵,一幅肥头大耳模样,应该就是那位军需官。
楼梯口那边的卫兵一拥而上,将顾岳手中抓住的这名刺客牢牢绑了起来。地板上那名刺客已经被撞得半死,也被拖出来五花大绑地关了起来。
程旅长使劲拍着顾岳肩膀,笑得满脸红光:“顾学弟,好身手,好胆魄!”
顾岳轻轻吁了口气,此时平静下来,才感到心情的激荡与振奋,然后很快被围过来的刘副官等人,夸得脸上通红。
程旅长哈哈大笑,暗自盘算着,或许可以直接将这位学弟拉进自己麾下来,唔,给个什么职位好呢?这么年轻,职位高了恐怕压不住底下的兄弟们,职位低了,恐怕又拉不住这位学弟……
审问刺客得到的内情,与顾岳原先的猜测相去不远。两名刺客的确是计划先控制住肖参谋,然后借地利之便,在程旅长回来、经过肖参谋的办公室时,挟持程旅长,假意索取赎金、到火车站才肯放人,实际上是要和潜伏在火车站的那二十名便衣的省府兵相互配合,逼迫程旅长用火车站的电报室发出通电,宣告下野,然后和肖参谋一道被强制遣送出衡州。
这个计划,原本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可惜出了种种意外,功败垂成。
至于那位军需官段鸣智在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刺客说段军需官只知道他们是棉布商人,想做衡州驻军的军装生意,于是收了他们的重金贿赂,带他们去见肖参谋,这也是段军需官和其他各地驻军中的军需官们常干的事情。
段军需官从昏迷中醒来之后,痛哭流涕地向程旅长保证,他绝无二心,就是贪财了点儿,收了些贿赂;发现刺客想对肖参谋不利时,他还试图奋起反抗过,可惜太过身宽体胖,行动不灵便,一下子就被放倒了,完全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参谋虽然对他恼怒不已,但也不得不承认,段军需官的确是被刺客打昏捆绑起来的。
程旅长如何处理这两名刺客以及大有嫌疑的段军需官,都是后话了。顾岳要尽快赶回李家桥去,明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白天里顾岳要跟着长辈们去山上祭扫祖坟,晚上得一道去八桥镇放河灯看盂兰盆戏。
百年以来,李家桥三姓弟子,战死异乡、不能归葬祖坟者众多,因此这中元节的招魂超度,尤为重要。
不过临走之前,顾岳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那个送信的小贼,显然就藏在司令部附近窥探里头的动静。下注离手,没等到揭盅怎么甘心?是以顾岳刚出大门不多时,那小贼便探头探脑地靠近过来,满脸喜色,笑嘻嘻地道:“恭喜程旅长和顾少爷化险为夷!”
顾岳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鸡鸣狗盗之徒,有些时候,也有他们不可忽视的作用。
其实自己早应该看清这一点的。唐继尧重返云南时,不就联合了滇南巨匪吴学显,才使得顾品珍饮恨战死吗?
只是从前他太过痛恨这些盗匪,一叶障目了。
那小贼到了程旅长面前,诚惶诚恐地交代道,今天清早,他和同伴在衡州火车站游荡时,被前天晚上和顾岳同行的那位少爷抓住了,给了他十块大洋,叫他送张纸条给顾岳,并指点他去衡州警备司令部找人。小贼识得几个字,至少认得个“兵”字,知道事关重大,赶紧跑过来找人,亏得他腿脚快,消息又灵通,及时将纸条送到了顾岳手里。看着程旅长一行一接到纸条立刻便回了司令部,戒备森严,杀气腾腾,小贼便知道自己这封信送得太是时候了。
程旅长对这心思灵光、胆子也够大的小贼显然也挺赏识的,随口便招了他进卫士连,先到刘副官手下当个跑腿的,以观后效。又问他名字,居然和程旅长同姓,自幼父母双亡,也没人给他起个大名,因为属狗,大家随口便叫他程狗儿。
顾岳觉得程旅长的嘴角抽了一下。
小贼很识眼色地请程旅长给他起个大名,程旅长略一思索,道,狗性忠诚,就起名为程忠吧。
那小贼喜笑颜开,几乎要跪下叩头的样子,感激不尽地跟着一名卫士下去了。
论功行赏,写那张纸条给顾岳报信的蔡辛会,功不可没。若非蔡辛会凑巧和那一队省府便衣士兵同一趟车抵达衡州,恰好又眼光够好、认得出这伙便衣是省府兵,外加当机立断,能够找对人给顾岳送信,今日这局面,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只是蔡辛会和蔡夫子很显然不想张扬,这会儿只怕早已经上了船往宝庆府去了,明日中元节,他们不可能在衡州停留。
要重谢蔡辛会,也只好留待来日。
至于顾岳,程旅长现在急着收拾残局,想着来日方长,今时今日却是不好挽留顾岳了,于是派了两名卫士送顾岳上船,因路途不便,谭旅长送给顾岳的□□,程旅长道日后再派人专程送到李家桥去,心里拿定主意,到时再凑上几枝□□和几百发子弹一道送去;至于顾岳从刺客手中缴获的那枝□□,程旅长自是让顾岳随身带着,另送了顾岳两匣子弹。
顾岳登上溯流而上去往阳县方向的航船时,日头已高,河面上水汽慢慢蒸腾上来,回望衡州城,隔了水雾,平空多了几分渺茫,便如顾岳此刻的心境一般。
不过短短两天而已,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加心志坚定,同时又变得更加迷茫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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