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鼓盆而歌(一)
天刚蒙蒙亮,顾岳已经起来了,洗漱之后,仔仔细细地打上了绑腿。昨晚从衡州回来时,大姑姑告诉他,今天得去山里祭扫祖坟,来回五六十里的山路,因此出发前一定要好生准备一番。
匆匆吃过早饭,带好干粮清水,还有必不可少的枪枝子弹以及伤药蛇药,背了斗笠,大姑姑又找了一柄短刀让顾岳插在背包侧边,这才送他和大姑父一起出门。清明节、中元节和腊月二十八的三次祭扫,各家的男丁常是轮流进山,大姑姑家这一次便轮到了大姑父。顾岳没满十八岁,原本是不需要进山的,但是今天还要将战死异乡的顾品韩的灵牌下葬,顾岳的母亲当年病逝后葬于昆明,她的灵牌也得一道下葬,是以顾岳今日必得背着灵牌一起进山。
今天进山的男丁,总计四十八人,由顾韶韩带队,分出四什之外,又另分出前哨与后卫两个小队,每队各四人,每队带两条看家狗。众人轮流充任前哨后卫,整个队伍滚动前行,戒备森严,正是行伍本色。
中途停下来休息时,顾岳和大姑父这一什里还有另外一个初次入山的李姓少年,名叫李长寿,算起来是大姑父没出五服的堂侄,不解地问大姑父:“守业叔,张斗魁刚刚被招安,大明山上一时半会出不了大伙土匪,就算有些小伙毛匪,也断断不敢来招惹咱们这一大帮壮丁,怎么大家还这样紧张?”
顾岳心中也有这样的疑问。行军理应戒备,但张斗魁刚被招安的这会儿,大明山上应该暂时没人敢来招惹他们这一大队人马,为何还是如临大敌一般?
大姑父不以为然地摇头:“长脚郑七刚刚被打跨的那年中元节,很多人就是你这么想的,结果进山时被一伙只有七个人的毛匪偷袭,绑走两个后卫,勒索了一大笔赎金,还害得咱们李家桥被周围十里八乡笑了半年,就算后来打掉了那伙毛匪,也不是什么光彩事。”
他们这一什的什长,是割禾时顾岳他们那一伍的伍长、大姑父的堂叔李高升,刚刚巡查回来,坐下喝水,听了大姑父的回答,已经猜到李长寿先前的疑问是什么,在一旁补充道:“咱们这般警觉小心,不只是防范毛匪,也是为了防范野兽。这大明山上,曾经出过红毛野熊。老人们都说,入山之人,最怕的是一熊二猪三老虎,更何况是红毛野熊?那是连老虎见了也要逃跑的狠家伙。”
顾岳讶异:“红毛野熊?”
李高升:“是啊,老辈人说,那是从神农山跑出来的人熊,力气比熊还大,又有人的聪明劲儿,难惹得很。听说明山和尚当年被一队清兵追捕,一直追到山里头没路的地方了,眼看着逃不过去,亏得遇上一头红毛野熊,那头红毛野熊被清兵当成猎物捉拿,发起火来,几下子就收拾了整队清兵,吓得清兵后来不敢再入山了。”
另一人眉飞色舞地凑过来道:“都说明山和尚是有神仙保佑,那头红毛野熊就是山神差来救他急难的!”
顾岳上过地理课,稍一回想,便想到李高升说的“神农山”,应该就是鄂西北的神农架,据说是神农氏尝百草、教民稼穑之地,故以此得名,山势高峻,绵延数百里,草木丰盛,禽兽繁多,人烟稀少,历代多有种种神仙志怪传说,顾岳上中学时,一位曾经去过此地的先生,最爱在课余时候同他们讲这些志异趣闻,其中即有状如巨熊的红毛野人之说。神农架往南即是跨长江两岸的巫山,据说某些地方,水道狭窄,山顶猿猴,可以借助藤蔓在两岸山峰之间来往。巫山再往南便是纵贯整个湘西、直至湘南的雪峰山,大明山其实是雪峰山支脉。
这样说起来,当地传说,大明山上的红毛野熊是从神农山过来的,倒也有几分依据。
顾岳这么一解释,大家都觉得,这红毛野熊的传闻,更真实可信了几分。
听着几位年长的叔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那红毛野熊的可怕,什么生撕野猪活剥老虎都不在话下,还有孤身进山的村民被掳走后生死不知,李长寿有些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么说起来,红毛野熊对咱们李家桥还有些恩义来着,那个,咱们要是碰上了怎么办?”
开枪猎杀好像不太对,不开枪的话,又有些心里打颤。
李高升一本正经地答道:“放一百个心,真到了那个时候,就把你丢给那头野熊,它收了祭品
就会放我们大队人马走。”
其他人不免相视哄笑。
说起来,进山这么多次,他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红毛野熊,那些传闻,说得活灵活现,认真追究起来,却谁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否真人实事。入山之时,如此谨慎小心,也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最主要的,其实还是防范出没无常的山匪。
不过李家桥一带,哪家小伢没有被红毛野熊的传闻吓唬过?今日再吓一次,也不算什么。
顾岳此时已经明白李高升是在吓唬他们这两个初次入山的新丁。李长寿似乎有些胆小,这一路上,稍有风吹草动,便警觉地转头四处张望,先前更是被红毛野熊吓得脸色发白,这会儿听明白李高升的吓唬,精神才松下来,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笑笑,捧起竹筒喝水,想将自己的尴尬
掩盖过去。
顾岳忍不住悄声问大姑父:“长寿怎么会这样胆小?”
他看李长寿,身手还是挺矫健的,料来也是常年跟着大家一起习武练拳,应该是胆壮气足才对。
大姑父叹了口气:“寡母独子,看得太紧了些,这也难免。不过,”他正色向顾岳道:“胆小
也有胆小的好处,危险来临,最先察觉到的,往往便是这一类人。”
顾岳恍然。他记得有坐船出海的同窗说,大海之上,船只将要倾覆之际,首先逃跑的老鼠,都说是胆小如鼠,偏偏这些东西最能见机先逃。
当然,顾岳不能将这旧闻直接说出来,以免显得像在拿老鼠讽刺李长寿。
其他几人仍旧乐呵呵地拿红毛野熊的种种传闻在逗李长寿。被吓多了,李长寿显然大有长进,捧着竹筒笑眯眯地一边听一边点头附和。顾岳听得有趣,不觉说道:“云南那边深山里面,据说有一种猛兽名叫山魈,长得有些像猿猴,但是模样比猿猴可怕多了,当地人都叫它鬼面狒狒,传说曾有人看到这鬼面狒狒生食人脑,也不知这传闻是从哪儿来的,我小时候住在外祖父家里时,经常听到老人们拿这鬼面狒狒吓唬各家孩童不许私自上山。”
大家不免惊讶啧叹了一番,又有人道,八里桥镇子西头有一个大池塘,据说里头有鬼蜘蛛,阳气弱的小伢,一靠近水边就会被拖进去淹死,所以八里桥镇上的小伢都被反复提醒,绝对不许私自下塘洗澡。
正说到热闹处,前头敲梆子了,李高升立刻站起身来,喝令大家赶紧收拾集合。
绕过两道山梁,偶然回望时,却见后方远远的山坡上,不少人影正在林间晃动。大姑父望了一眼,向顾岳道:“那个山头是杉山铺的坟山。每次祭扫,杉山铺总是跟在我们后头进山,再等着我们一道出山。”
大树底下好乘凉。顾岳立刻明白了杉山铺人的想法。
大姑父言语之间很有几分自豪:“没我们村在前头开路,周围几个村子的人都不敢进山。”
近午时分,一行人在竹林深处的墓地前停了下来。各家寻各家的祖坟,顾韶韩带着他们这一房的男丁在自己祖父母的墓侧挖了坑,让顾岳将他父母的牌位放进去埋起来,那边已经有人从山上寻了块条石过来,顾岳按着顾韶韩的指点,用红漆在石上写了“先考顾品韩之墓”、“先慈顾龙氏之墓”以及“子顾仰岳立”三行字,便将这块简陋的墓碑树了起来。
放眼望去,有些墓碑更为简陋,不过一块木牌而已,风吹雨打,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像父亲这样战死他乡、尸骨无还的墓主,恐怕为数不少吧。顾岳心中这样想着,同时心情却又平静得很。
上香烧纸、敬酒供饭之后,还要将坟头被雨水冲掉的泥土再培厚一些,将沿途捡的石片紧紧拍入墓周泥土中,压紧坟土,以免雨水冲涮太过。
做好这一切,何思慎从另一边绕了过来,与顾韶韩说了几句话,便招手叫顾岳和他们一道去祭明山和尚。
往山坡上走不多远,出了竹林,一片向阳的大石崖下,有个一人多高的石洞,洞口上方用红漆写了“明山洞”三个大字,何思慎感慨地道:“这个山洞,就是当年明山和尚隐居之地,所以后人名之为‘明山洞’。”
顾岳注视着洞口那三个大字,不解地道:“那个‘明’字,是写错了吗?”
本应是“日”旁,却写成了“目”旁。
何思慎摇头:“不是写错,是有意如此。”
顾岳略一思索,有些明白了:“是因为前清时的文字狱?”
何思慎微笑:“可不正是如此?你这次去长沙,可惜来去匆匆,不然倒好往岳麓书院去看看。那里头的门匾楹联上的‘明’字,也都是这个写法。”他叹了口气,“这也是无可奈何之计。”
洞里空间颇大,靠洞口处用石块垒了个灶,石灶上方的石壁熏得半黑。石灶里侧的洞壁上,浅浅刻着一幅看不清面目的僧人像,僧人像前一尊粗糙的石香炉,香灰半满。
顾韶韩是这一次的领队,所以也由他领头上香。大家轮流敬香,依次退出。
顾岳排在最后头,目光止不住地在洞内扫了好几个来回。这山洞里进斜伸出一个小岔口,堪堪可以避一避洞口的冬日寒风,想来便是明山和尚的床榻所在之处,不过即便曾经摆过木床竹
榻,一两百年下来,也已荡然无存。迎着洞口的明亮处,与僧人像对面,倚着石壁用石块和石板垒了一个小桌一张方凳,想来是明山和尚日常读书写字之用。
淡淡香雾之中,似乎依稀可以想见,明山和尚是如何在这简陋的山洞之中自炊自食、读书打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任凭风吹雨打,坚刚不可夺其志。
默默祭完,出了明山洞,顾岳不觉长长吁了一口气。
何思慎感慨地道:“明山和尚是咱们李家桥的祖师爷,所以每次上坟时咱们都要来祭一祭。就算是大明山上的盗匪,经过此处时也会来上一炷香,不说求明山和尚保佑,至少别得罪了他。这明山洞里,一两百年来香火不绝,也算是‘何陋之有’了。”
顾岳认真地点头:“的确如此。”
何思慎看看顾岳的神情,转而失笑。
少年人见先贤而心向往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站在明山洞外,放眼望去,隔了山谷,对面的山势,明显变得高峻陡峭许多,而且一峰更比一峰高,连绵不绝地延伸向视线不能及的远方。
何思慎道:“过了这道山谷,对面那片高山,才是真正的大明山。历朝历代,张斗魁那等占山为王的巨盗,占的就是那片山,所以官军才没法剿得干净。”
顾岳打量着那片山岗,难免在心中暗自估量,若是他领军来剿匪,这等险要地势应当如何入手。何思慎又道:“以前八桥镇这边有句话,说的是:过了五道岭,才算大明山。不过现在都不讲究这些了,头道岭那儿就都叫做大明山了。”
顾岳回头看看明山洞:“是因为明山和尚住在五道岭这边的缘故吗?”
何思慎微笑:“大概是吧。据说明山和尚到这儿时,年纪已经很老了,上不了五道岭,只在前头四道岭这边走动。不过八桥镇这边的人为了不暴露明山和尚的行踪,提起来就说和尚在大明山上。一来二去,大家也就这么将头道岭这边都混着叫成大明山了。”
顾岳轻轻吐了口气。
斯人已逝,唯留这一个简陋不过的石洞,但是百年之后,提及其人其事,仍是让人心生敬意。
人生至此,也算是不虚此行。
何思慎看看顾岳的神情,约略猜得到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暗自失笑之余,未免又有些感慨。
少年心性,终究是少年心性。
祭了明山和尚,时已正午,大家拿出带来的饭团咸菜清水,坐在凉风习习的竹林中吃午饭。有手快眼尖的,捉了好几串竹鼠,还有运气好的逮了两只野兔,用随身带的短刀飞快地扒皮剖腹,切成细条,抹了盐和辣酱,穿在竹枝上,生了火烤得焦香,大家每人分了一两串,祭过祖先的米酒也被端了过来,没那么多杯子,轮流就着碗喝,间或还有人划个酒令猜个拳,也没人觉得不应该不妥当。
这样轻快的气氛,一扫方才的肃穆乃至于沉重。
顾岳稍稍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又奇异地觉得,似乎这样轻松愉快祭扫先人,也没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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