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遇险情风雨飘摇
“先生, 先生。”
一个人从巡捕房里探头出来,见着了不远处停着的那辆黑色福特轿车,气喘吁吁赶了过来, 伸脖子看了看玻璃里边, 见着孟敬儒坐在那里,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先生,我猜着您是开这车来的。”
孟敬儒将车窗玻璃摇下来一半:“你很聪明。”
“先生过奖了。”那人笑嘻嘻道:“先生,你想问的那桩案子,我们巡捕房已经与苦主方小姐结案了,但是却没有找到那个幕后指使的人, 便是连行凶之人都没抓到。”
孟敬儒心里一阵气闷, 这巡捕房就是吃干饭的, 什么都没抓到, 竟然能说结案了?
“那你们巡捕房的人每个月拿这么多薪俸,那是干什么去了?”孟敬儒板着脸:“我却是听说你们还是知道这幕后之人是谁。”
“先生,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那人的眼睛眯了起来, 一条缝似的:“我方才和那两个说要去茅厕, 也有一会儿工夫了,得赶紧回去啦。”
孟敬儒掏出了一把鹰洋:“你快说, 钱都给你。”
那人脸上露出了欢喜神色:“我只晓得这案件牵涉到的人在市政府当着大官, 具体是谁却不知道了,这还真是不明白。”
孟敬儒盯紧了他:“你这不是没说吗?”
“我所知有限,先生, 要是你不满意,我也实在没办法。”那人哭丧着脸,心里有些难受,钱就在眼前拿不到。
“你真的就只知道这些?”
“先生,我也就低等巡捕,知道得不多。”那人努力的想了想:“好像……听说是情杀,那人托着青帮的人要将苦主的脸划伤。”
孟敬儒大吃一惊,那把鹰洋都快拿不稳。
“给你罢。”
他将钱扔到了那个人摊开的手里,有一块滚到了地上,那人赶紧弯腰去捡,孟敬儒脚踩油门,车子飞快的向前开了过去。
这件事情……跟刘美欣有关?
她爹在市政府当官,这点对得上。
汽车开到刘家大门口,孟敬儒一只脚踩着刹车,眼睛透过雕花铁艺大门看到了刘家的草坪,一片新绿,刘裕之的姨太太正牵着一个小孩在草坪上行走。
他将头靠在玻璃窗上,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事到底是不是刘家出了手?他该以什么身份去盘问刘美欣?
车子在刘家门口停留良久,最终还是徐徐朝前边开走了。
孟敬儒不知道刘美欣是否在家,也不想见着她的那张脸。
刘美欣从复旦回来,吃过午饭,就有电话打了进来:“小姐,有人找你。”
她拎起话筒“喂”了一句,那边没人回答。
“喂,你是谁啊?”
刘美欣皱了皱眉,又问了一句:“你再不说话,我就挂啦。”
“刘美欣,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那声音太熟悉了!刘美欣的手有些发颤,几乎拿不稳话筒:“敬儒哥哥,是你吗?敬儒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孟敬儒听着那欢快愉悦的声音,忽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像刘美欣这样简单的一个年轻姑娘,会想出这样的主意,让黑道的人来对方琮珠下手吗?可是,从那人透露的信息,他感觉应该有一半的可能性会是她。
毕竟方琮珠来上海只有一年,她的生活很简单,除了上次突然冒出来一个男的说是她的男朋友,其余真的是白得跟一张纸一样。
“敬儒哥哥?”刘美欣没听到电话筒那边的声音,有些着急:“你到底想问什么?”
难道……她娇羞的低下了头,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筒,一只手不住的绕着电话线,没多久,那根电话线已经被她绕成了麻花。
莫非是敬儒哥哥打算向她求婚,因为害羞,所以一直不说话?
一想到这件事情,刘美欣的心就激动得砰砰直跳,手软得差点拿不住话筒。
“刘美欣,我想问你,方琮珠被人暗算,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啊?”
这句话就像一个□□在刘美欣耳边炸开,她震惊得差点把话筒给扔了。
“什么?不会吧?她又被人暗算了?我上次已经告诉我母亲,不要做伤害她的事情!”刘美欣有些惶恐:“敬儒哥哥,她伤得厉害吗?”
孟敬儒握着话筒,牙关紧咬,果然是刘美欣家做下的事情!
“敬儒哥哥,她住在什么医院?我想去看看她,我心里好难受……”
刘美欣是真的有些惊慌失措,上回分明就和母亲说过了,不要做伤害人的事情,可她为什么就是不听呢?她是喜欢孟敬儒,可她却也不希望看到方琮珠受到伤害——毕竟她已经表明了她的立场,事后也没有再纠缠孟敬儒,怎么能把原因归咎到她身上?
“你别假惺惺的了。”孟敬儒的声音有些冷:“我是在问去年年前那件事情,是你母亲做下的?她以为将方琮珠的脸划伤了,我就会喜欢你了?”
“敬儒哥哥……”刘美欣悲伤得掉下了眼泪:“是我母亲不对,我真的已经和她说清楚了,以后不许她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不能以伤害方同学来达成我的心愿。”
听了她哭哭啼啼说出的话,孟敬儒的心渐渐的又软了一点。
“真不是你让你母亲做的?”
“敬儒哥哥,我以耶稣的名义发誓,我绝对没做这样的事情。”刘美欣一只手拿着话筒,一只手按在胸口,抖得厉害。
刘美欣信基督教,孟敬儒知道,她既然拿上帝的名义来发誓,这事情肯定是真的。
“美欣,”他的口气开始正常:“请你警告你的母亲,千万别再想着做伤害琮珠的事情,若是她伤害了琮珠,我必然会让她以受十倍的痛苦偿还,我孟敬儒说到做到!”
“不会了不会了!”刘美欣哭哭啼啼的保证:“敬儒哥哥,你要相信我!”
“好吧。”孟敬儒低声道:“希望你说到做到,打扰了。”
他将电话挂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来暂时不必担忧琮珠会遇到危险了。
“敬儒哥哥,敬儒哥哥……”
刘美欣握着话筒,那边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她将话筒一撂,整个人跌坐到椅子里,一双手蒙着脸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二小姐,二小姐?”
服侍刘美欣的小大姐听到哭声走了过来,只看到刘美欣坐在房间一角的小沙发上哭,她吓了一大跳:“二小姐,你这是受什么委屈了?”
刚刚看着二小姐接电话的时候还是笑嘻嘻的,转眼间怎么就哭哭啼啼的了呢?
刘美欣有些烦躁:“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小大姐呆了呆,平常二小姐性格还算好,有点小姐脾气,可也不像今天这种声音尖锐而凶悍。她有些胆怯,推开门退了出去,蹑手蹑脚的走下了楼梯。
刚刚下去,便遇着打牌回来的刘夫人。
“太太……”小大姐担忧的向刘夫人报告:“二小姐一个人在她房里躲着哭,我过去想安慰她,她把我轰出来了。”
刘夫人一听,心疼得很,赶紧奔着朝楼上去。
“美欣,美欣,你这是怎么了?”
跑进刘美欣房间,见她趴在那扶手圈椅里哭,刘夫人心疼得很,将手里的小皮包朝桌子上一扔,赶着过去抱住了她:“美欣,谁欺负你了?”
看到刘夫人过来,刘美欣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都是母亲一时糊涂,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这是怎么了?”刘夫人皱着眉头望她:“是不是又和那个孟敬儒有关系?”
刘美欣拼命摇头:“不,跟敬儒哥哥没关系!”
“那还会有谁让你哭得这样厉害?”刘夫人有些奇怪,她这二女儿生性温柔,不比大女儿刁蛮,这十八年里,就只见着她为了孟敬儒才伤心难过,像现在这般哭得眼睛都肿了,不是为了他还能是为了谁?
刘美欣抬眼看着她:“是你,母亲,都是你!”
刘夫人大吃一惊:“美欣,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母亲将你当成掌上明珠,怎么会舍得你难过?”
“母亲,若不是你让人去暗算方琮珠,敬儒哥哥也不会对我生气!”刘美欣抹着眼泪,抽抽嗒嗒,想到方才接到的那个电话,心里一点点的痛。
“那件事情啊?”刘夫人愣了愣,两道眉毛竖了起来:“那个方琮珠不是好好的吗?又没伤到她,孟敬儒生什么气?美欣,你可真是傻,把这事情放到心里头作甚?我跟你说罢,上海又不是只有孟敬儒一个青年才俊,母亲给你另外去找个好的,就让那个孟敬儒去后悔吧!”
刘美欣惊跳起来:“不,母亲,我才不要嫁别人,我就要嫁孟敬儒!”
“美欣,你怎么就这样想不通呢?世上那么多好男儿,你随便挑一个嫁,保准他们都要比孟敬儒强。”刘夫人也有些生气,女儿怎么就这样作践自己?刘家在上海可是数得着的头脸人物,孟家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有些钱的商贾罢了!
“母亲,世上有那么多好男儿,可他们都不是敬儒哥哥,我只喜欢他一个。”
刘美欣一扭身子,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又掉了下来。
午后天空有一丝浅灰色,渐渐的,那一丝烟灰慢慢扩展,渐渐的变得很淡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到它曾有的痕迹。
起居室里,方琮亭与方琮珠兄妹俩刚刚吃过饭,正在商量着回苏州的事情。
“老金怎么还没来?”方琮亭透过玻璃窗看了看外边,有些着急:“今日二十七了,我得早点回苏州把货点齐运到上海这边来。”
方琮珠安慰他:“大哥,稍安勿躁,苏州开车过来,也得有那么几个小时呢。”
民国的路不好走,汽车速度也不是特别快,苏州到上海一百公里,至少得走差不多四个小时,早晨出发,也得中午到。
方琮亭点了点头:“嗯,我明白。”
坐在沙发上翻了翻书,就听着外头有汽车喇叭声。
方琮亭跳了起来,就见着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门口停住,从车上走下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穿了一件长风衣,戴着一顶呢子礼帽。
“敬儒兄?”
方琮亭奔到门口,推开红木大门:“敬儒兄,你今日怎么来了?”
孟敬儒大步走了过来:“我今日得了个消息。”
“什么消息?可是我那批货……”方琮亭的话还没说完,孟敬儒便摇头表示否定:“不不不,我是为了琮珠的事情过来的。”
“琮珠?”
方琮亭狐疑的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方琮珠:“琮珠怎么了?”
“我今日才得知琮珠遇袭的事情,特地去了巡捕房询问,得了点线索,后来追查下去,终于明白是谁搞的鬼!”孟敬儒看了看方琮珠,有深深的歉意:“琮珠,都是我对不起你。”
“跟你有什么关系?”方琮亭有些诧异:“敬儒兄为何要把事情揽到自己头上?”
“琮珠,这事情是刘裕之的夫人做下的。”
当方琮亭还在咀嚼刘裕之夫人这几个字的时候,方琮珠已经接口:“我早已猜到是刘家所为。”
她冲着孟敬儒笑了笑:“思前想后,我在上海没和谁结下冤仇,除了一种可能……”
孟敬儒不敢看她的脸。
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对不住她,另一方面却是觉得她生得实在太好看了,容光艳艳,简直让人没法直视,那张脸光洁得像珍珠一般。
“我了解刘同学的心思,刘夫人爱女心切,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足为奇。”方琮珠浅浅的笑:“她家权大势大,巡捕房不敢出声也是情理中事。”
“她自己亲口承认这事情是她母亲做的,但是她并不知情。”
不知为何,孟敬儒不由自主为刘美欣开脱:“她已经和她母亲说过了,不许她再做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来算计你。”孟敬儒低声道:“琮珠,你只管放心,以后刘家不会再做对你不利的事情,我已经给刘美欣放了狠话,倘若她母亲敢再对你下手,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必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说话间,眉毛竖了起来,竟然有一丝狠厉的神色。
方琮珠有些诧异,孟敬儒这样的谦谦君子,竟也会有这样的表情。
“嘀嘀!”
外边又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方琮亭就如一个弹簧般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老金过来了!”
大门打开,一辆汽车徐徐从外边开了进来。
“大少爷,大小姐!”
刚刚停稳车,老金就跌跌撞撞从车上跑了下来,一口气冲进了起居室:“大少爷,不好了不好了,今日早晨咱们的织造厂着火了!”
“什么!”
方琮亭大吃一惊站了起来:“火势不严重吧?”
老金一张脸完全是垮着的,两道眉毛成了倒八字,似乎要哭出来:“大少爷,东西全烧没了!还烧死了几个人!老爷得了消息赶过去……”
方琮亭和方琮珠都有些着急:“我父亲没事罢?”
“老爷跟着一块儿救火,结果……”老金的眼睛不敢看方氏兄妹,声音低低:“他可能是呛到了烟,昏迷不醒,这阵子已经被送去了苏州的药堂里了。夫人让我赶紧来给大少爷大小姐报信,让你们回去处置。”
方琮珠脑袋里“嗡”的一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家里的时候,一直觉得有一种淡淡的硝烟味道在鼻尖萦绕——是她预感到了这次火灾?
“走,快走!”
方琮亭已经顾不上想明日交货的事情:“琮珠,咱们去看看父亲的情况,要不要将他送到上海的广慈医院来治病。”
“好。”方琮珠吩咐翡翠感觉去拿了她的包下来:“快快快,咱们马上回去。”
方正成生死未卜,厂里失火货物可能烧尽,更糟糕的是还死了几个人,这下家里可是要倒大霉了。
“我陪你们一起去。”
孟敬儒紧跟上来——方琮亭和方琮珠忙忙碌碌的,好像已经忘记了家里还有个访客,他也只能自己安排自己了。
方琮亭赶紧拒绝:“敬儒兄,你还有你自己的事情,不敢惊动你。”
孟敬儒可不是个闲人,他们家那么多商铺,每日里他查一圈都够得累了,怎么敢让他放弃家里的事情跟着他们回苏州呢?这一来一回之间,至少要一天一夜。
“孟大哥,你忙自己的事情去罢。”
方琮珠心里也有些感动,孟敬儒可真是个重情义之人,可他那份情义,自己承载不起。
“没事,这两天还不忙,你们家出这事情,没有人手帮忙可不行。”孟敬儒执意跟他们一块儿走:“你们想想,伯父需要人照顾,家里厂里都得有人,你们俩怎么能忙得过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再说了,多一辆车也方便许多,你说是不是?”
腿在他身上,方向盘在他手里,孟敬儒一定要去,方琮亭也就没有拒绝:“那就有劳敬儒兄了。”
方琮亭坐了孟敬儒的车,方琮珠带着翡翠坐了老金的车,一行人匆匆奔着苏州那边去,不敢有一分一秒的停留。
苏州这边果然是一片混乱。
此刻只有方夫人与方琮桢在,没办法镇得住场面,工厂里一片狼藉,整个四合院烧得只剩断瓦残桓,里边的上品丝绸早就被烧成了一片灰烬,那些机器大部分也不能运转,只有后边新添置的铁制的机器还保存了下来。
工人们正在清扫着这一片瓦砾,方琮珠走在厂房里,心情沉重。
方琮亭这时候已经脚软,他慢慢的蹲了下来,一只手扶住了机器的转轴。
原来这些机器上有成千上万的生丝,随着轴承转动,一匹匹布慢慢的从机器齿牙里吐出来,一点点成形,这时候的厂房,是充满生机充满希望的,每一匹布都寄托着方家人以及工人们的感情——不仅仅给他们挣到钱,而且还给了他们生活的向往。
可现在,一切都毁于一旦。
“琮亭老弟,别太难过,只要人没事,以后还能东山再起的。”
孟敬儒将手放在他肩膀上,低声安慰他。
这场火确实烧了很大,从眼前的一切就看得出来,当时有多么惨烈。
“琮桢,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方琮珠拉着方琮桢的手,试图能找出原因。
这么多天里,她一直能闻到那点淡淡的硝烟味道,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是无意还是人为的纵火?她很想弄个清楚。
方琮桢摇了摇头:“阿姐,我也不知道,今日一大早就有人过来敲门报信,说厂房这边着火了,父亲赶紧起床过来看,后来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都没回来。母亲有些着急,就带我过来看这边的情况,他们说父亲被烟呛到,送去街上药堂了。母亲也没了主意,只能让老金开车去苏州找你们回来。”
虽然只有七岁,方琮桢口齿伶俐,很简单的将今日早上的事情说了一遍,方琮珠听着他说的这些,实在得不到半点帮助,这火究竟是怎么起来的,看来又会是一桩无头公案。
“老金说烧死了人?”
她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心里一阵凄凉。
厂里一般会安排两三个上夜之人,以防有宵小盗窃,烧死的人,肯定就是这些守夜的工人。他们昨天晚上来上夜的时候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此时却已经眼睛紧闭,与家人天人永隔了。
方琮珠心里一阵凄凉,举目四望,只觉得这间厂房暗沉沉的一片,充满了一种令人绝望的悲哀。
“阿姐,死了三个人,全是守夜的。”
“三个守夜的全死了?”
方琮珠忽然脊背发凉。
若是说起火了,一个人睡得死点没有能够逃脱,这倒也可以相信,可是三个人全死了,难道没有一个睡得警醒些?都睡得那样沉?
这好像……是一场有预谋的火灾。
“他们的尸首在何处?带阿姐去看看。”
抓着方琮桢的手有些发抖,方琮珠的心砰砰乱跳,有了这个猜测,她只觉有一双眼睛在后边盯住了她,让她一阵阵恐慌。
“阿姐,尸首被他们家里的人搬回去了。”方琮桢有些害怕:“我不去,我不敢去看他们!”
“搬回去了?”方琮珠吃了一惊:“难道没有向警察局报案吗?”
“父亲昏迷着,母亲不知道该怎么办,那些人家哭哭啼啼的要抬着尸首回去,母亲也没法子阻止。”方琮桢扭着身子道:“阿姐,我不敢去看死人,你别让我和你一起去!”
方琮珠叹了一口气:“阿姐先把你送回家,这里暂且不用你管了。”
此刻的方家,一片愁云惨雾。
大堂里一片灯火通明,方夫人皱着眉头坐在桌子旁边,一只手撑着额头,忧心忡忡的样子。
“母亲!”
方琮珠踏步进去,方夫人猛的抬头,见着她走进来,赶忙站起身:“琮珠,你总算是回来了!”
“母亲,我们刚刚去了厂房那边,正好把琮桢给带回来。”
方琮珠心里有些难受,遇着这样的事情,饶是方琮桢才七岁,也要被迫挑起重担,守在厂房那边善后。
方夫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你们回来就好,你大哥还在工厂那边?”
方琮珠点了点头:“是的,他在那边找东西。”
厂房那里,方琮亭一直在绝望的翻着那些灰烬残垣,想要从里边找出一幅还没烧毁的布料,孟敬儒跟在他身后阻止他这种疯狂的行为,可方琮亭还是坚持着:“我要翻出一幅踏雪寻梅图的衣料给莫先生看,证明我们只是出了意外,并不是没有能力承担生产这种丝绸!我要说服他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会赶工出来的!”
他叫喊得声嘶力竭,一副非要找到不可的模样,方琮珠没有等他,自己带着方琮桢坐了老金的汽车回家。
孟敬儒跟着过来,确实提供了不少便利,就让他去安慰方琮亭罢。
方琮珠能理解方琮亭的心情,毕竟他好不容易签下这个合同,眼看着马上就能挣到钱了,忽然间来了这样一件事情,这对他来说肯定是个莫大的打击。
家里工厂出事,这一个多月的功夫都白费,还赔上了蚕丝原料和一些机器,换成是谁,大概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琮亭他……”
方夫人脸上满是担忧:“唉,这确实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只是琮亭不要过分担忧,咱们家这单生意应该还赔得起。我难过的是竟有三个人在咱们家厂里丢了性命,这可真是……”
她长长叹气,低声念佛,方琮珠没听清楚念了些什么,大约是“南无阿弥陀佛”之类。
“母亲,我将琮桢带回来了,你们吃饭罢,去药堂看望父亲。”
“那边有阿大他们几个在,没事的,你先吃过饭再去罢?”方夫人心疼的看着女儿,有些难受,她也想到药堂陪着丈夫,可家里厂里都有事情,她也只能派自己的心腹过去守着方正成了。
“不了,我过去看看比较安心。”
方琮珠匆匆忙忙朝外边走了去。
被烟呛了会昏迷不醒,这多半是因着缺氧引发的脑损伤,可能还会伴着呼吸衰竭的症状,要解除这个症状,最好是吸氧或者用高压氧舱。可民国时期高压氧舱可能还没有出现,不知道苏州的这所谓的药堂里有没有制氧的设备。
按理来说,吸氧这种疗法,西医很早就有了,就怕苏州这边没有像样的医院,根本没有医生懂如何制氧。特别是听着方琮桢说,他们把父亲送到了街上的药堂,方琮珠就觉得有些不妙,药堂可能是中医坐诊?
如果这是在现代,方琮珠很轻易就能找到制造氧气的原材料,用简易装置制出氧气来,可这是在民国,这个年代限制了她的动手能力。而且若是她真能制出氧气来,可能会被人怀疑她的来历——毕竟方琮珠在复旦大学念的是数学系,选修艺术,不是化学系的学生,她不可能全科全能。
坐在汽车里心上心下,方琮珠很担心方正成的身体。
虽然与方正成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不多,可她能感受到方正成深深的父爱,对于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方琮珠来说,她已经将他看成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觉得他就是自己的亲人。当听说方正成遭了变故,她的心就提了起来,一直不能放下。
老金将她载到了苏州街上那间药堂里。
果然是中医。
方琮珠走进病房的时候,她看到方正成的头顶上扎了几根长长的银针,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跳动的火焰照着银针闪闪的发着亮。
“这是在做什么?”方琮珠吃了一惊,指着那几根银针问阿大。
“大夫说了,是气血逆行至头顶,需得用银针扎穴位,让血脉流通。”阿大赶紧解释:“不用多久的,上次才扎了一小会儿,这次很快就可以拔针了。”
方琮珠有些无语,这是缺氧,跟气血逆行没什么关系啊,怎么能这样胡乱扎针呢?
她赶紧跑了出去找大夫:“您能确定我父亲是气血逆行吗?他是被烟呛了,应该是缺氧啊。”
“缺氧是什么?”那个老大夫一脸困惑的看着她:“这人昏迷不醒,是与头部有关,令尊乃是血脉逆行而至脑部有淤血,用针灸能将淤血散了,血脉通畅,这样就能醒过来了。”
“可是我父亲已经昏迷整整一个白天了,你扎针都扎了两次吧,怎么还没醒过来呢?”方琮珠又急又气,这中医看病全靠诊脉,根本不用做什么全身检查,如何能得知真正病因?
“这个嘛……”老大夫皱了皱眉:“令尊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醒过来吧?”
“我不跟你说可能不可能,你现在去把我父亲头上的针给拔了再说。”方琮珠凶巴巴的盯着那个老大夫:“我要将我父亲送去医院去。”
“哎呀呀,方大小姐,西医那些巫术怎么能相信?”老大夫跟在方琮珠身后嘀嘀咕咕:“靠不住的,靠不住!”
“如果你能靠得住,那赶紧让我父亲醒过来啊!”
方琮珠有些心急,这么久没醒过来,就靠着针灸,怎么行!
老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方大小姐,稍安勿躁!”
“老金,苏州有什么西医的医院没有?不能再放到这间药堂了,再这么下去,我父亲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方琮珠没有再理睬那位老大夫,直接问老金。
“有倒是有一家,可是大家都不敢朝那里送,只有一些信基督的人会去那边看病。”老金也有些犹豫:“还是中医吧?”
“不,必须去看西医了。”方琮珠斩钉截铁:“都快一整天没醒过来了,还放到这里治?”
方正成倒了,方琮亭又在厂房里,这儿也就只有方琮珠能做主了,老金无奈,只能走出去发动汽车,方琮珠让阿大和几个下人将方正成抬了出来,横着放在后座上,她歪着身子坐在方正成的脚头,阿大和另外一个下人挤到了前边的副驾驶座。
好在这个念头还没交警,副驾驶上坐两个人,逮到保准是超载。
他看了看方正成,头上的银针已经拔掉,看起来没有那么吓人了,脸色有些红润,似乎正在沉睡一般。
千万不要有事情啊,方琮珠心中暗暗祈祷着,方正成是个好人,老天爷应该会帮他渡过难关的。
医院在苏州城北,还隔着半条街就见着了屋顶上有一个红色十字架。
看到那个十字架,方琮珠忽然就觉得安心了,好像找到了一个失去很久的朋友一般。
毕竟前世她学的专业跟医学有些挂钩,找到的工作也是研发抗癌药的,故此与医院打交道比较多,看到那个红色十字架,她就觉得亲切。
几个人将方正成抬了下来,扶着走进医院,护士见着来了病人,赶紧推了车子过来接人,方琮珠跟着推车走进病房,等了没几分钟来了一位外国医生,穿着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
这个年头,中国的年轻人很少学西医,医院里大部分都有外国医生坐镇,苏州不算小城市,故此有外国医生也不奇怪。
阿大他们的眼睛都盯住了医生,一脸惊诧。
毕竟出门少,见得少,看到和自己长相什么有异的人,不免会多看两眼。
“小姐,听护士说你父亲是救火的时候被烟呛到昏迷了?”医生用听诊器听过方正成的心跳以后,转过头来问方琮珠,他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沟通起来毫无困难。
“是的,先生,我父亲应该是缺氧导致的脑部损伤,您这边有没有制氧设备,让我父亲吸点新鲜氧气,帮助他尽快恢复?”
医生惊诧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小姐,你懂医学?”
方琮珠点了点头:“略懂一二。”
“既然你略懂一二,我就跟你实话实说吧,你父亲送过来的时间有些晚,可能救治……”医生摇摇头:“我尽力。”
“医生,拜托你了。”方琮珠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她不敢想象方正成如果救不回来会是怎么样:“求求你了。”
“他现在心跳还算正常,应该是脑部受损的问题,可能也不一定是缺氧导致,或许是因为着急引发的脑梗塞。”那医生指了指方正成:“小姐,你父亲要做一系列检查,希望你能配合。”
方琮珠赶紧点头:“医生,一切听您的安排,请尽快帮我父亲检查下他的基本情况,根据各种化验来决定如何治疗。”
那外国医生笑了起来:“小姐,你很明智,相信上帝会保佑你父亲的。”
他很虔诚的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低低颂了一句“阿门”。
方琮珠也有样学样的伸出手在空中画了个十字,口中念念有词:“上帝保佑”。
虽然她不信教,可这个时候,只要能让方正成尽快醒过来,她愿意将那些神仙上帝真主都通通赞颂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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