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抽刀断水水更流
小酒馆里一片喧哗之声, 外边的大堂里有几个桌子,周围坐满了人。桌子上放着盘子碟子,有些酒碗缺了小小的一个口子, 可喝酒的人照样拿着大口大口的喝着, 丝毫不介意这酒碗已有破损。
有人卷了一张烟叶, 用洋火点着,深深的吸了一口,又缓缓的吐出,白色的烟雾在他面前漂浮着,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云山雾海里。
林思虞站在门口看了看里边, 没见着他父亲。
他径直朝里边走了过去, 那边还有几间小小的房, 堪堪放上一张桌子, 算得上是雅间。
像他父亲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坐在大堂,在他心里,这些人都是下等人, 不配与他一块儿坐。
“当年在北平的时候……”
林书明在家的时候, 喜欢热上一壶小酒,让下人炒一个花生米, 再来一碟子下酒小菜, 慢慢喝着慢慢说以前风光的时候。
当年在北平,林书明在临时政府里任参赞,不说上马金下马银的, 出门还是有人跟在屁股后边走,有自己的勤务兵,威风凛凛的。可是临时政府也就坚持了那么两年,很快随着枪声炮响,北平被攻陷,临时政府分崩离析,林书明可是用灰尘糊了脸才逃出了北平,甚至没有管儿子林思虞和他四处搜罗来的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妾。
回了苏州乡下,身上没带什么钱财,全是靠那一点点田产过活,闷了几年没过上夜夜笙歌的日子,林书明不免有些惆怅,总想来上海滩这边凑凑,今日过来听信儿,他那同仁说这两日就会有任命函下来,让他到上海等上几日,他心里头合计着不如来找儿子林思虞要点钱——住店要花钱,这两日晚上少不得要请了那同仁去吃饭喝酒听戏,哪里都得要有钱才能手脚活络。
林思虞并不知道他父亲打的是这般主意,挨间的寻了过去。
在最后一间房里,他看到了坐在那里喝酒的林书明。
一把小酒壶,一个在这店里算得上精致的宜兴紫砂酒盏,桌子上放了三个碟子,还有一个饭碗。
“爹。”林思虞走了过去:“今日来上海了?”
林书明喝了几杯,脸上微微有些发红,见着儿子走进来,实在高兴,拍了身边那张凳子:“思虞,坐,坐!”
林思虞坐了下来,一股酒气从林书明嘴里呼出。
“思虞,我很快就会发达了!”林书明摇头晃脑:“这两日里我的任命函就能下来了。”
“恭喜父亲心想事成!”
林思虞替他爹感到高兴——在家里的时候,他天天觉得不顺心,动不动就拍桌打椅的骂这个骂那个,或许到了上海,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位置,他就不会这个丧气样子了。
“思虞,你身上还有多少钱?都给了我罢,我这两日得请了朋友吃饭喝酒听戏。”
林书明看了儿子一眼:“我知道你在上海挣了大钱,都不用家里给你学费和生活费了。”
林思虞愣了愣,没想到他爹竟是为了这事情来找他。
“爹,我没有挣什么大钱,就靠着写点稿,刚刚好糊口。你们借了方小姐一万块,我还得还账呢,什么钱都得紧着点用,要攒钱还给她的。”
林书明眼睛一瞪:“还什么还?她的钱还用还的吗?”
林思虞愕然:“爹,那是方小姐的压箱钱,跟咱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们结婚也有七八个月了,她怎么能一点钱都不拿出来给家里用呢?这一万块钱当她在我们家住着交的房租和伙食费,你别太老实!”林书明拍着桌子教训林思虞:“你莫要把这笔账当数,她若是问你来讨,我来压着这件事!方家不过是有几个臭钱罢了,现在我当上了上海市政府的要员,还要怕她家不成?”
“爹,人要讲信用!借的就是借的,怎么能扯到什么房租伙食费上头去?”林思虞摇了摇头:“这笔钱我慢慢来攒了还她。”
“你别给老子扯这些有的没的!”见林思虞迟迟不答应拿钱出来,林书明有些生气,一只手拍了桌子砰砰的响:“快些把钱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
酒馆老板听着这边的响动,赶紧跑了过来:“这位先生,您有话好好说。”
看着那拍桌子的中年男人就不是什么好角色,眼泡肿肿,一副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模样,他斜眼瞪着那年轻人,趾高气扬的模样。
“管你屁事,你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这酒馆都给砸了!”
林书明红了一双眼睛,他马上就是上海市政府的人了,这些升斗小民还不赶紧来巴结他,居然要管他的闲事?
这真是个混人,酒馆老板有些担心林思虞,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出来,不要和林书明呆在一起。林思虞尴尬的回了一个笑容:“他是我爹。”
原来是爹在教训儿子,酒馆老板也不好多说话,只能关了门退了出来。
“思虞,你莫要说多话,你还有多少钱?”
“我现在只有五块鹰洋了。”林思虞有些无奈,把手伸进口袋摸了下,里边那几块鹰洋在欢快的响着。
“五块鹰洋?”林书明的眉毛皱了起来:“不可能,绝不可能!”
“爹,你不相信就算了。”
林思虞站起身,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你看看,就这么多钱。”
“你宿舍里呢?宿舍的皮箱里肯定还放着钱吧?”林书明眯缝着眼睛看了看儿子:“我不相信你就这五块钱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林思虞寸步不让,他的钱都得攒下来还给方琮珠的呢,哪有闲钱给他爹去花天酒地。
“哼!”林书明又开始拍桌子:“带我去你宿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少钱。”
林思虞站了起来:“爹,我就这五块钱了,你要也好不要也罢,就这么多。如果你嫌少,那你就回家找母亲要钱去,上海到苏州也不远,你大不了要到钱以后,明日再过上海来。”
“小兔崽子,你是翅膀硬了就想飞了?”
林书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伸手去抓林思虞的衣领:“五块钱就想打发你爹?没门儿!”
“爹,我真的只有这么多钱了,你要帮我想想啊,我要交学费还要攒自己的生活费,我只是个学生,还能挣到多少呢?”
林书明一只手撑着桌子,一只手按着墙,打了个饱嗝。
他疑惑的看了看林思虞:“你真没钱了?”
林思虞挺直了脊背:“真没钱了。”
林书明将桌子上那几块鹰洋扫到手里,开始朝外边走:“我回苏州找你娘要钱去。”
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林思虞,指了指桌子上的碗筷酒菜:“你把这里的账给结一下,我就不管啦。”
林思虞无奈的点了点头,看着他爹摇摇晃晃的推开雅间的房门走了出去。
走到外边结账的时候,酒馆老板很同情的看着他:“你这爹也真是……”
林思虞脱下自己外边的衣裳交给他:“我是复旦大学的学生,住在东斋五栋,我身上的钱全被我爹拿走了,现在我抵押这衣裳到这里,回宿舍取了钱给你送过来。”
酒馆老板人挺好,叹着气把衣裳推回给他:“这天气正凉着,你就别放衣裳押着了,赶紧回宿舍接了钱过来付了账就成。”
林思虞感激得很:“多谢老板,我马上回来。”
走出酒馆的门,刚刚好见着他爹林书明喊了部黄包车,一只脚跨了过去,另外一只脚还在外头,黄包车夫很殷勤的扶着他上车。
林思虞皱了皱眉头,只觉得有些烦恼。
他在苏州出生,那时候爹娘都在老家这边,在他四岁的时候,他爹带了一笔钱去了北平谋生计,头两年杳无音信,到第三年上头说是在临时政府里做了官,他娘高兴得不行,只说自己要做官太太了,赶紧让下人打点了行装,就等着他爹派人来接她。
然而盼来盼去,只盼到他爹回乡为临时政府筹集资金,回北京的时候也只带上了他。
那时候他爹说:“现在北平不稳当,等局势好一点再派人来接你过去。”
到了北平,他发现他爹是做了官,在北平有一座大房子,也不知道是租的还是买的,而且这大房子里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每次见他爹回来,就一个个的扑上去撒娇。
那时候开始,林思虞就有些讨厌他爹,即便他送他在北平的新式学堂念书,他也一点都不感激他。
北平临时政府垮台那年,他才读小学三年级,放学回家的时候发现进不去,门上一把锁,接他回来的下人去打听了一下,方才知道他爹已经逃跑了。
好在那个下人心肠不错,把他送回了苏州城,顺便问他家讨要工钱。
他娘听说他爹抛了他一个人逃了,唬得眼泪汪汪,给那下人结了工钱就搂着他大哭了一通。过了大半个月,他爹才从外边回来,狼狈不堪,他娘本来打算要凉着他,可是被他奶奶教训了一番,只能又谨小慎微的服侍着他爹。
林思虞觉得,他娘本来不是个刻薄人,可是在这种家庭里,她也渐渐的被逼得刻薄起来,如果她不刻薄,她就保护不了自己。
只是他娘对方琮珠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了——方琮珠没有伤害过她,为何他娘一定要这样刻薄待她,而且一心谋她的钱财?
如果可以断绝父子关系,他真的想不认他爹。
至于他娘,总要好好劝说她,凡事需得讲道理。
艺术系的课程随着邓主任出差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因为邓主任不在上海,请了另外一位老师代课一个月,而那位老师周二晚上自己也有课程,故此方琮珠的课程由周二改成了周一。
今日下课有些晚,秋夜有些寒凉,翡翠抱着胳膊在艺术系的楼下走来走去,脑袋朝上望着,只盼着方琮珠快些出来。
“翡翠,给你衣裳。”
一个声音在后边响起。
翡翠转过头去,就见着林思虞手里拎着西装外套站在那里。
“你……给我衣裳?”翡翠犹豫着问了一句。
“是啊,我看你挺冷的。”林思虞走到她身边,把手里的衣裳递给了她:“披上吧,秋天夜里比较凉。”
翡翠伸手把衣裳接了过来,低头一看,有些奇怪:“两件?”
“嗯,我不知道方小姐衣裳够不够,故此多带了一件。”
“这样……”翡翠看了一眼林思虞,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啊,林先生。”
自己原来一直把他当成人渣看,现在瞧着好像人还挺不错,知道关心人。
两个人在楼下说着话,就听着上边有些许响动,抬头一看,就见着有一间教室开了门,一群学生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小姐下课了!”
翡翠很高兴,仰着脸儿朝上边看。
方琮珠从楼道里走了出来,她穿着的衣裳不算薄,可也不很厚,一件黑色金丝绒的衣裙,用抽绳系住领口,简单大方。
这衣裳在室内足足够够,可在室外还是有些薄,翡翠赶紧把林思虞的衣裳披到了她肩膀上:“小姐,披上衣裳吧。”
方琮珠低头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是件男士西装,不由得有几分惊诧:“翡翠,你怎么给我带了件这样的衣裳来了?”
她瞧了翡翠一眼,发现她也穿着西装外套。
“你这是……”
“小姐,是林先生拿过来的。”翡翠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林思虞:“林先生在那里呢。”
原来是他的衣裳,方琮珠把胳膊伸进了衣袖,将西装穿上,走到了林思虞面前,冲他笑了笑:“谢谢你,林先生。”
“不用客气。”
见着她的笑容,全身似乎都轻松了不少。
三个人一同朝前边走了去,依旧是方琮珠和翡翠在前边,林思虞走在了后面约莫两尺远的地方。夜风吹得道路旁的树木沙沙作响,黑影在地上乱舞,倘若一个人行走,确实有些害怕。
“小姐,一想到有林先生跟着,感觉心里头踏实很多。”
得了林思虞一件西装,翡翠对他的感官改了不少。
方琮珠笑了笑:“难得你给他说句好话。”
翡翠“嗯”了一声,想了想,惋惜道:“只可惜小姐你对孟大少爷毫无想法,要不是我依旧觉得他更适合你。”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都不愿意去想,现在开开心心的念书有什么不好?”
方琮珠脚下步子不停,一直朝前走了过去,很快就见到了复旦大学的校门。
“琮珠!”
甫才跨出校门,就听着有人声音沉沉的喊她。
方琮珠抬眼一看,就见着穿了一身白色西装的孟敬儒正站在那里,夜色中他的衣裳格外显眼。
“孟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方琮珠佯装惊诧。
其实心里却十分清楚,孟敬儒肯定是来找她的。
“琮珠,你难道不知道我在这里的原因?”孟敬儒走过来一步,双目灼灼盯住了她:“我翻来覆去想了一个晚上,可还是放不下你,特地过来与你说清楚,我会一如既往的对你好,直到你的心里有我。”
“孟大哥,我昨日说得很清楚了,咱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我心里没有你,便是你父母那一关,你也是没办法过的。”
方琮珠实在是佩服孟敬儒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可这给她带来了太多的困扰,她真不希望孟敬儒浪费这么多时间在她身上。
“孟大哥,这世间的好女子太多太多,你该放眼周围多去看看,比我美的,比我有才的,比比皆是,你又何必眼中只容得下我?”方琮珠摇了摇头,倒退了一步:“孟大哥,真的很抱歉,我没办法接受你的一片真情,对不起了。”
“为什么?”孟敬儒跟着跨进了一步:“为什么会是这样?琮珠,我究竟是哪里不好,让你没办法喜欢上我?请你告诉我,我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我一定会改的,一定!”
他的语气急促而热烈,一双眼睛里似乎有火焰跳跃。
“孟大哥,你很好,真的,只是咱们没有缘分而已。”方琮珠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拒绝这个执着的人。
“琮珠跟你真没缘分,”
忽然有个人走到了方琮珠的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因为她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孟敬儒吃了一惊,方琮珠也吃了一惊。
一转头,她便看到了林思虞的脸。
“你们……”孟敬儒绝望的看了方琮珠一眼,难怪她身上穿着一件男式西装,原来是已经选中了她所喜欢的人:“是这样啊……那……我祝福你们,琮珠,希望你幸福。”
他跌跌撞撞的倒退了一步,几乎要倒在他身后的福特车上。
翡翠有些担心的望着孟敬儒:“小姐,孟大少爷他……”
方琮珠硬起了心肠:“翡翠,你别管这么多,当断则断,不能再这样拖拖拉拉了,否则对他没有好处。”
若是她心软,那便再也摆脱不掉,不如就借着林思虞将孟敬儒劝退。
孟敬儒一只手撑着汽车门,只觉得全身没有力气,看到站在那里的方琮珠和林思虞,心中充满了苦涩的绝望。
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闪着残忍的冷漠。
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身形挺拔,一张脸年轻而有朝气。
孟敬儒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脚踩上了油门,想要发动汽车,可一双手不听使唤般颤抖着,好半天都摸不出汽车钥匙,他把脑袋趴在了方向盘上,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他看到了那两个人转身朝前边走,他们俩的背影看上去很相配,地上的影子几乎重叠在了一处,不分彼此。
既然她已经有自己的心上人,那自己也不该再纠缠她。孟敬儒抬起头,手掌擦了下眼睛,平静了心情,将钥匙找了出来。
听着后边汽车发动的声响,方琮珠转过脸,就见两束雪白的灯光照亮了前边的路面。
那辆福特轿车飞快的朝前边奔了过去,从她身边急速冲离。
林思虞放下手,向她道歉:“方小姐,对不起,我是看到你好像很想摆脱他,所以……”
“没事。”方琮珠摆了摆手:“正好借助林先生劝退了孟大少爷,他只会一味的痴缠,可是他也不想想,我这个身份,他家如何会接纳?”
林思虞低头叹息一声:“我本应该和家里抗争到底的,若是我们去年没有办那场婚事,那你现在便自由得多,能有更多的选择,方才那位孟大少爷……感觉他很不错。”
开着时髦的轿车,穿着笔挺的西装,高大帅气,这样的男子是每一个妙龄女郎心目里的人选。
可是方琮珠却失去了选择的权利。
林思虞默默的跟在方琮珠身后,看着自己的西装外套就像挂在她身上,晃荡晃荡了个不停——她是那样娇柔,需要人保护,而自己却无情的伤害了她,这一辈子不知道该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她呢?
一路上默默无语,只有秋风阵阵,叶片沙啦啦从树上跌落,不时的从他的脚边擦着过去,他能感觉到一阵阵的窸窣作响。
三条街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跟在她们后边走,好像一直走不到尽头一般,可是当他意识到她们的脚步停下来的时候,忽然的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江湾别墅门口,那扇大门上雕刻着的圣母玛利亚成了黑乎乎的影子,但他感觉自己依稀能见着她身上衣裳的褶皱。
“林先生,谢谢你。”
方琮珠将身上的衣裳脱了下来递回给了林思虞:“多谢你的衣裳,多谢你一路相送。”
“没事,举手之劳而已。”林思虞接过那件衣裳,上边留着她的体温,暖烘烘的。
翡翠也把衣裳还了过来:“林少爷,谢谢你啊。”
经过今晚的事情,翡翠对林思虞稍微有了改观,看到他觉得比原来顺眼多了。
目送着两人走进大门,林思虞转过身去朝回走,他忍不住将方琮珠递给他的衣裳穿到了身上。
衣裳带着些许暖意,好像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他拉紧了一点点衣裳,似乎有一双手将他环绕住一样,衣裳是那样的柔软,恰似柔夷。
抬起头,看了看天空,今晚没有月亮,深深的乌蓝颜色。
到了月圆之夜,他似乎能与她并肩同行?
方琮亭到半夜都没有回来,他的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亮灯。
这让方琮珠有些担心,她几次醒了过来,摸着出了房门去敲旁边卧室的门,可没有人回答。
翡翠看到方琮珠如此不安,也觉得有些心神不宁,索性穿了衣裳抱了被子去起居室沙发上等着:“小姐,你睡罢,看到大少爷回来我就过来告诉你。”
方琮珠撩开了头发,忧心忡忡的看了看屋子外边。
此时街上的路灯还亮着,可却见不到一个行走的人,方家的大门口那盏廊灯昏暗,就如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蹲在那里打着盹,时不时睁开眼看看周围。
这种昏昏沉沉的氛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她喜欢阳光灿烂,喜欢鸟语花香,一点也不喜欢这秋日的深夜,仿佛暮气沉沉,很快就要滑到一个不可知的世界。
翡翠一步步的下了楼,方琮珠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实在是感动。
作为一个下人,她从来没有被剥削的概念,她只是在默默的为这个家庭奉献,尽力做好一切她能做的事情,但愿这一辈子她能护住翡翠,让她过上好日子。
方琮亭大概是凌晨三点才回到家,翡翠轻手轻脚的上来告诉她:“小姐,你安心睡,大少爷回来了,没事,他说他们去排练新的戏剧了,大家都激情高昂,所以弄得太晚了。”
得了这话,方琮珠才安心的睡了下来。
她闭上眼睛睡了没多久,忽然听到枪声。
眼前似乎看到了方琮亭一身鲜血的从她身边跑了过去,她想伸手去扶,可怎么也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的见着一路上的血迹向前蔓延。
“大哥,大哥!”
方琮珠很惊恐,大声的喊叫起来。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翡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发现床头柜边的小台灯亮着,暖黄的一笼灯光。
伸手摸了摸额角,汗涔涔的一片。
原来她做梦了。
“没事,我刚刚做了个恶梦。”方琮珠朝桌子上的水壶指了指:“给我倒杯温开水来,我口有些渴。”
翡翠应了一句,转身朝桌子那边走,方琮珠一只手撑住了额头,回想到方才做的那个梦,有些胆颤心惊。
这应该就是方琮亭的结局,那本书写着他因为参加地下组织而被捕。
是不是在追捕的时候受了伤,或者是……被击毙?
方琮珠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一双手捂住了脸孔,大口大口的喘气。
看书的时候,方琮亭只是书上的一个名字,她对他也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有关他的章节,她都草草的跳了过去。可来到这个世界,她这才真正接触到他,才发现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的人,是一个体贴和善的大哥,是一个有抱负的青年。
她不希望看到方琮亭有那样的结局,可究竟怎么样才能让他从那条道路上撤回来呢?
“小姐,你喝点水吧。”
翡翠把水杯端了过来,很体贴的帮她摩挲着脊背:“做恶梦是因为睡姿不太好吧?小姐你换个姿势睡,别压着胸口了。”
“好的。”方琮珠喝了两口水,慢慢钻回了被窝。
虽说才阴历九月,可上海的天气有些凉,她觉得盖这床薄被都有些冷。
明日一定要让翡翠寻一床厚点的被子出来换了,要不是她觉得自己都会感冒。
第二日一早,方琮珠下楼,见着方琮亭正坐起居室,尽管眼中有些血丝,可看起来他的精神还是挺不错。
“大哥,你昨晚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方琮珠埋怨他:“至少也得打个电话回家啊,害得我担心了大半夜。”
“琮珠,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去帮着排练戏剧了。我们找的那个地方没有电话,故此没办法联系你。”方琮亭冲着妹妹笑:“你就放心罢,你大哥我,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上海滩这么乱,你深更半夜的还在外头,自然要当心!”
方琮珠叮嘱了他一句:“还是管着咱们家的那几家店比较好。”
方琮亭乐呵呵的笑:“你不是说要帮着我来打理吗?周末要是有空,你就帮着我去那几家店查查账目,看看他们经营的情况。”
“行啊行啊,只是你也不能光靠我,我现在修两个专业的课程呢,还是要以你为主才是,你可别忘了,爹娘都盼着生意能越做越好些,苏州那边不少人还靠着咱们家的生意吃饭呢,你怎么能花那么多功夫到剧社上边呢?”
方琮珠不是不愿意帮着方琮亭经营家里的生意,她这么说有自己的想法。方琮亭是个忠厚人,她可以拿责任孝道什么的劝劝他,尽量把兴趣爱好转移到做生意上来,这样就能占去他大部分的时间了。
果然,听了方琮珠这话,方琮亭的眉毛皱了起来:“琮珠,我知道的,我会多花点精力在店铺上的。”
“大哥,你可要说话算数啊。”
方琮珠又叮嘱了一句。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将方琮亭拉回到商人这条道路上。
这个周末,难得有两日休息,方琮珠拉着方琮亭让他带着自己去方氏织造的三间店铺去巡查:“若你不介绍我的身份,人家不认我这个方家的大小姐,那可该怎么办才好呢?”
方琮亭被她缠得没办法,只能将去青年剧社的事情缓了缓:“好罢,我今日上午带你到店里去看看。”
第一家去的店在静安寺路那边,黄包车停在门口,方琮珠抬头一看,依稀有点印象。
这应该就是她上回来过的那一家。
走进店里,她打量了一下掌柜与伙计,想找找看上次那个油嘴滑舌的伙计还在店里没有,可巧一眼就见着了他。
好像唐菀言提起过他的名字,叫张顺?
“大少爷,大小姐。”
张顺一溜烟的跑到了方琮亭身边,半弓着身子,瞧着就是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今日怎么有空一起过来呢?哎呀呀,上回大小姐过来一趟,我们都说了大小姐人真是好,可盼着您能多过来几次呢,今日总算是又见着了!”
“我人好?好在哪里?”方琮珠又好气又好笑,那次她在店里都没说几句话,在他口里怎么是人人都说大小姐好了?
“大小姐很和气,跟我们说话都笑眯眯的,特别温柔!”
张顺一味的拍着马屁,那绿豆眼朝方琮珠身上瞄,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
方琮珠有些厌烦他,挪了步子走到了方琮亭的另一侧,没想到那个张顺又跟了过来,半弯着眼,一双眼睛骨碌碌的转:“大小姐,你今日是要来找点布料做衣裳的?”
“你去招呼客人罢。”方琮亭皱了皱眉,明显方琮珠不愿意跟他说话,还跟牛皮糖一样贴了过来,实在有些可厌。
原来他倒并不觉得张顺这人怎么样,上回方琮珠提过一次以后,他想要留心观察一番,可巧后边来的几次张顺正好都没在店里,今日见他这般表现,果然跟妹妹说的一样,那双眼睛不知道朝哪个方向看,瞧着就有些不舒服。
张顺的步子放慢了些,落在方琮亭兄妹身后一点点,旋即又凑了过来:“我帮大少爷大小姐沏茶去。”
“我们要查看店铺里的账目,你不用到旁边候着了,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罢。”
方琮亭领了方琮珠到后边的那间经理室,让掌柜的把账簿捧出来。
“以后大小姐帮着我打理店铺,见到她跟见到我一般,她要查账你就赶紧把账簿拿出来,不要推三阻四,知道吗?”
掌柜的捧了账簿站在那里,点头哈腰:“是是是。”
可心中却有几分鄙夷,这女流之辈懂什么,还能帮着大少爷来打理店铺?
方琮珠拿了账簿过来看了一眼,方氏织造的账簿分两本,一本是卖掉的衣料进账的明细册子,另外一本是从苏州运进来的布料的数量。
她翻了两页,觉得明细册子的数目对得上,再翻进货的册子,看了几页,不由得皱了皱眉毛。
这册子上似乎有涂改痕迹。
“琮珠,怎么了?”方琮亭见她的手指夹了一张纸,却不再往下翻,有些奇怪:“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问朱掌柜。”
“朱掌柜,我想问问,这个地方有一块稍微白一点点,是纸张出了问题吗?”
她的手指了指账簿上的一页,那块地方稍微白些,不仔细看却是看不出来的。
朱掌柜脸色微微有些变化:“这或许是查看账簿的时候茶水不仔细浸到上头了。”
“茶水印记当是黄色,如何反而会变成白的?”方琮珠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对。”
她将两本账簿合拢起来:“大哥,我要带回去仔细看看。”
“大小姐,今日的生意进账还得要写。”
朱掌柜此时嘴唇都有些颤抖:“大小姐要查账,就到经理室查了便是,以前大少爷都是这么做的。”
“我大哥是这样做,我可不想照他的法子做。”方琮珠的嘴角露出了笑容:“朱掌柜,你另外拿一张纸记下今日的收入情况便是。”
“大小姐,大小姐……”
朱掌柜低着头站在那里,两条腿不由自主抖索起来。
“朱掌柜,我觉得你最好实话实说。”方琮珠冷笑一声:“我们家出了工钱请你来做掌柜,素来没有慢待过你,为何朱掌柜要做这种欺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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