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分为他,一部分为己。 (3)
甚。
跟妈妈回老家的前一天, 陆苗窝在江皓月家, 江义和他的朋友回来了。
男人们吵吵闹闹地进门, 把屋里正在看书的陆苗吓了一跳。
看见她后,他们似乎没打算关上房门,反而都围过来看。
“叔叔好。”陆苗尴尬地跟江义打了个招呼。
其他几个叔叔抢先一步应声:“妹妹好。”
说着话,男人把指间夹的烟含进嘴里,要过来跟她握手。
“你们要抽烟出去抽。”江皓月冷声制止了他的动作,将陆苗挡在身后。
“啧啧,握个手都不让啊?”手伸出去又收回来,那人酸溜溜地讽了一句。
江义笑了笑,拉着他们出门:“当然了,我们皓月把那个妹妹当小媳妇看着呢。”
听着这话,陆苗抬眸望向江皓月的后背,心里不知怎么,有些怪怪的。
一帮人被赶出来,去二楼的大阳台吸烟。
吸烟时闲聊的话题,便是刚才在江皓月房里看见的小姑娘。
“你家小子真是不错,残废了也能搞得到这么漂亮的小妞。”
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朝大家挤眉弄眼。
大伙哄笑。
“不愧是得了江哥的真传啊。没了腿,别的地方功能健全呀,不妨碍爽一爽。”
“年轻妹妹还是看脸,江哥儿子长得多俊啊,我要是姑娘,我也看得挪不动腿。”
江义没否认,由着他们笑闹。
二楼的大阳台正对着陆苗家的厨房。此时厨房的窗户紧闭,是因为林文芳先前看到一堆流里流气的男人走过来,特意关上的。
她在厨房准备晚饭,手里忙碌地择着菜,外面的对话尽数落到了她耳中。
男人抽完了烟,回了隔壁的屋子。
不久,陆苗回来了。
“妈,饭做得怎么样啦?”
她凑到水池旁一看,发现菜刚择好。
“我帮你洗菜呀。”
林文芳由着她拿走了篮子,眼底心事重重。
“炒完青菜还有别的菜吗?”陆苗自然地问:“我大概等多久去叫江皓月过来吃饭啊?”
林文芳拧着眉,语气不自觉抵触:“要叫他吗?他爸不是在家吗?”
“当然要叫他啦!”陆苗关上水龙头,压低声音对她妈妈耳语:“他爸带回来的那群人,我觉得有点可怕。”
盯着女儿煞有其事的天真脸庞,林文芳长长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跟江皓月走太近了?”
“我们跟江皓月一直很近呀。”陆苗答得坦荡,显然没听懂她妈妈的意思。
“上一次,我半夜起来,发现你不在家,你去他家睡觉了。你说说,这像话吗?”
林文芳本想着陆苗再大一点就会自己领悟,可这姑娘对人太不设防了,会吃亏的。
少女扑哧一笑:“妈,那是江皓月呀!有什么不像话的?”
林文芳面上的郁色更浓。
晚餐做好后,林文芳拦着陆苗,硬说“人家的家里有客人,让江皓月过来没规矩”,不让她去叫他。
陆苗扁着嘴,一顿饭都吃得不开心。
江皓月把自己锁在房间,外头又是拼酒又是玩牌,喊他几次,他都不愿意出去。
从书里回过神,他看了眼桌上的钟——陆苗今晚没叫他吃晚饭。
回乡下老家,得坐大清早的长途巴士,林文芳天蒙蒙亮就起了。
没急着叫醒陆苗,她先去了趟隔壁。
门没敲几下就开了,江皓月拄着拐杖,睡眼惺忪地跟她问了声好。
“小江呀……”
她往他的手上塞了两个厚厚的红包。
“芳姨?”江皓月不解她的用意。
“一个是芳姨给你的压岁钱。”
林文芳拍拍他的手,拦下他退还的动作:“一个是你下半个学期的饭钱。”
江皓月怔愣了半秒,大概领会了她的用意。
不过,他仍是坚决地不肯收下她的红包。
“阿姨,我今年十八了,不能再要压岁钱。至于饭钱,当时麻烦您,要在你们家吃饭时,我爸也从没给过你们什么饭钱,这钱我又怎么能收。”
“收着吧,小江。”
林文芳目光中满是慈爱:“阿姨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感慨当时小小的、坐在轮椅上的孤僻小男孩,如今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他不是她家的孩子,但她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比她家的陆苗更优秀、更懂事,更成熟。
“当年陆永飞造的孽,害苦了你一辈子。即便我和他已经分开,但往后你有需要帮助的,我跟陆苗都会尽力帮助你。”
江皓月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划清界限。
陆永飞造的孽,该是陆永飞还;她们母女日后的帮助,仅仅是出于情分。
“我懂,芳姨,”他冲她笑:“钱就不要了。”
两人推着红包,拉拉扯扯半天,睡在内间的江义醒了,打着哈欠出来看看情况。
林文芳见江皓月不收,他爸爸总归会收的,于是转了个方向,将红包递给江义。
江义不客气地开了红包,往里面瞅了瞅。
“江皓月,傻站着干嘛,快给阿姨拜年啊。”
他沉着脸,一字一句地对他爸说:“钱还她。”
“压岁钱图个吉利,”江义笑嘻嘻的:“你这样不是可惜人家阿姨的一片心意吗?”
江皓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江义被他推倒在地。
然而,江皓月自己也没能站稳,踉跄后,拐杖失了重心。
他跌坐在地,眼神仿佛一潭失去生机的死水,空洞洞地盯着江义。
一旁的林文芳被眼前的混乱吓得退后半步。
江皓月从他爸的手里抽走红包,一言不发地递给了林文芳。
她只好拿走自己的钱。
……
回乡的大巴上,陆苗依旧困得更不开眼,倚着妈妈的肩膀,半梦半醒地打着盹。
林文芳脑子里挥之不去之前江家的那一幕,以及江皓月最后的眼神。
这孩子是个好孩子,可他心事深沉,跟陆苗不是良配。
况且他的家庭,他的身体……
林文芳摸了摸女儿脑袋,觉得这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妈,你也睡一会儿吧,我们要坐到终点站呢。”陆苗模糊地嘟囔着。
昨天晚上,因为想事情,林文芳翻来覆去只睡了一小会儿。现下她的烦恼扩大,睡意被彻底压了下去。
她有很多的话,想跟自己涉世未深的女儿说,恨不得直接将自己懂的道理全告诉她,让她瞬间长成大人。
陆苗闭着眼。
清晨的阳光洒在少女的发间,她靠在自己母亲的肩头,小脸蛋看上去柔软而干净。
林文芳忽地有些鼻子发酸。
她握住她搭在自己腿上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
“苗苗,妈妈努力赚钱,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学习条件,你什么都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
妈妈的声音有些奇怪,陆苗撑开眼睛,对她说:“本来就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少呀,我什么也不缺。”
“妈妈不要胡思乱想……”她亲昵地挽住她妈妈的胳膊。
“嗯。”林文芳从她那儿稍稍得到了安慰,语气平复了许多。
“苗苗啊,”她说:“你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了。”
陆苗看向母亲。
她疲惫的合上眼,嘴中喃喃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一定要过得好,要快快长大,你一定要有出息……”
陆苗想对妈妈说——妈妈,你的这辈子还很长。
她努了努嘴,见妈妈真的很累的样子,所以又把话咽了下去。
大巴继续向前开,不久,林文芳的鼻息变得绵长平稳,大约是睡着了。
而陆苗,却在听完她的话后,毫无睡意。
以后肩负起这个家的人,是她和妈妈;再往后,妈妈老了,她一个人要扛起这个家。
她的确,长大得太慢了。
陆苗呆呆地看着车窗外。
入目皆是不熟悉的风景。那些与她们同路的人,在不同的地点下车,陌生人在新的站点上车,成为新的同路人。
她坐着这班车,去往未知的前路。
她有妈妈、有江皓月,所以她不那么害怕。
她有妈妈,所以,她不能害怕。
☆、46.梦中海
陆苗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回过一次老家。
那时候外公还在,她记得, 那是一个金灿灿的晴日。老屋外的三角梅爬满了一面墙, 外公坐在藤椅上,见他们一家三口来了,远远地喊她“苗苗”, 声音洪亮。
作为一个从小爱在外面野的皮孩子, 长辈们都不怎么待见陆苗, 她的印象中, 唯有外公最喜欢她。
他总爱把她抱起来, 举得高高的;陆苗一点儿也不怕,被逗得咯咯地笑。
他们一家走的时候,外公慢慢踱步到他的房间,不知从哪里抓出一把牛轧糖塞进陆苗手中。
可惜当时年纪小, 不太记事,更多关于外公的画面, 陆苗没有印象了。
大人没对她说, 那趟他们回去老家,是去见外公最后一面。
陆苗在妈妈城里的娘家,看到外公的黑白遗像,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遗憾, 她未曾跟他道过别, 也没有正经地给他上过一炷香。
大巴车行至终点站, 经过一路的长途跋涉, 陆苗和妈妈终于到达目的地。
走到老屋外, 见到三角梅稀疏的叶子,她恍惚地忆起小时候的那一幕。
门口不再有藤椅,没人大声喊她“苗苗”。
老屋内迟迟出现几个亲戚迎接她们母女。
他们面上写着热络,不过对于陆苗,她是第一次见他们,完全不认得谁是谁。
“苗苗,跟五表舅问好。”
林文芳说一句,她跟一句:“五表舅好。”
“这是你三表婶。”
陆苗乖乖复读:“三表婶好。”
……
就这样,陆苗和一群她连称呼都叫不清楚的亲戚一起,过了个年。
吃年夜饭那天,她吃饱饭后,从热闹的酒席悄悄退回房间,用妈妈的手机给江皓月家拨了电话。
打了三通,他没有接。
第二天初一,陆苗的大姨、四姨,还有二舅舅一家,开车从城里下来,跟乡下的大家一起去祖庙烧香。
来祖庙以前,陆苗一直以为他们家是不信这些的。
“妈妈,我们祖庙里供奉的是什么神啊?”
“我们家的守护神。”
林文芳把点好的香递到她手中。
“去神前拜一拜,许个愿。”
陆苗望着香,有些犹豫:“守护神认识我吗?”
——总觉得她忽然来一趟,也不太熟就要跟人家许愿要这要那的,不太好。
林文芳好笑道:“你这不是废话,当然认识啊,神什么都知道的。”
在神像边,陆苗看见了外公的灵位。
这下她总算有了底气,不再那么拘谨。
最喜欢她的外公在天上,一定能成为她的守护神;或者呀,不是守护神的外公会帮忙她,跟不认识她的守护神说好话:这是我的外孙女苗苗,请您务必要保佑保佑她。
跪在蒲团前,陆苗跟外公说了一会儿话。
忽地灵机一动,她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平安绳藏在掌心里,朝守护神拜了拜。
从祖庙回去的车上,陆苗问妈妈,能不能借她手机,她想跟江皓月打个电话。
林文芳在快到老屋的时候,把手机借给了她。
奇怪的是,江皓月依旧没有接电话。
多打几次,他那边占线了。
“江皓月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陆苗忧心忡忡地将情况告诉了她妈。
“能有什么事?”林文芳轻描淡写道:“他爸爸不是在家吗?我猜测能发生的状况,不外乎是他们出去过节,或者来了客人,不方便接电话。”
想想她妈妈说的有道理,陆苗只得作罢。
乡下的过年,成日燃放那种长长一串的红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天。
这里的烟花管控不严格,种类比城里的多得多,陆苗偶然见到,觉得很是新奇。
她往年和江皓月点的仙女棒,连家里的小辈都不屑玩。
他们玩的,有的烟花能旋转喷火花;有的发射后,能在空气中几度炸开;有的鞭炮“啪嗒”摔到地上,响声惊人……
陆苗买了十几盒仙女棒,分给那些最年幼的小朋友,在流光溢彩的烟花宴会上,当了个不起眼的背景板。
面对一群调皮的小孩子,她没有过去跟他们闹成一片。她不自觉地担任了大姐姐的角色,在他们举着烟花四处玩闹时,担惊受怕地嘱咐他们注意安全。
“江皓月现在正在做什么呢?”一声叹息被热闹的人潮淹没,陆苗百无聊赖地想。
同一时间,江家。
追债的人找上门,拍门无果,他们直接撬掉门锁,抓住了江义父子二人。
江义没去工地好一阵子,他有钱去赌,有钱回家,有钱继续跟他的狐朋狗友吃吃喝喝……靠的是他借高利贷的钱。
江皓月不知道他爸欠下了一个多大的数字。
可他知道,江义这回没想活着。
先是恐吓电话、砸窗警告,无奈他们一毛钱也还不出来,没过几天,放高利贷的人凶神恶煞地找上门。
江义没跑,他喝完酒倒在家里呼呼大睡,像一头没脸没皮的死狗。
别人揍他,他由着人揍。
“钱都花完了,没钱还。”鼻青脸肿的江义瘫在地上,冲要钱的人讨好一笑。
一怒之下,他们把他家砸了。
江皓月的书、奖状、奖杯,家里的电视、盆栽,碗碟……整个家找不出件值钱的玩意儿,棒球棍挥过,一片破碎之声。
江义唯一出声拦着的时刻,是他们砸到他的卧房。
“哎哟,别砸我的酒呀,刚买的。”
即便是之前,那些人折了江皓月的拐杖,弄坏他的轮椅时,江义都默不作声。
他最心疼的,是他的酒。
“还不上钱,你们这辈子也别想有好日子过。爹还不了,儿子接着替他还。”
高利贷的人已经得知了江皓月就读的学校,没拿到该拿的钱,他们不会就此了结。
邻居有人报警了。
在警车来前,那群人撤出了江家。
江皓月捂着自己的断腿处。
他的身体仿佛纸糊的,被人推搡几下,陈年旧伤复发了,疼得他冷汗直流。
眼前出现幻觉,白色天花板,下坠着无穷无尽的灰色。
咬紧打颤的后槽牙,江皓月哑着嗓子,声音断断续续,全是碎的。
“陈露……说过你什么,你知道吗?”
“她说,你是一个治不好的瘤。”
蜷成一团的江义,在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后背微微地抽动了一下。
“你还记得,她当初为什么离开你吗?”
江皓月的话,一刀一刀刺向江义。
他迟钝地恢复了痛觉。
“你为了赌钱、玩乐,去借高利贷,他们把她的店砸了。然后她卖了她的店,给你还清债务。那之后,我们的家毁掉了。”
“如今,你没老婆了,剩你的残废儿子替你还债。”
——罢了。
江皓月心中冰凉凉的,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泪水,从江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的相貌早已不复年轻,一张饱含沧桑的老脸上,满是褶皱。
可他伤心起来的样子,跟他愣头青时期的没有任何区别——同样窝囊,同样狼狈,同样的不知所措。
“你妈,她……”
江义哽了又哽,终于把话说全。
“她给别人生孩子了。”
他的手挠起自己的头发,表情既是狂喜又是痛苦,已然陷入疯魔。
“我没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有钱的话,她说不定会回来?赌钱才有翻盘的可能,万一我赌赢了呢……”
江皓月冒着冷汗,等待疼痛自行缓解。
江义的眼泪和他所说的话,没能引起他的丝毫反应。
他面无表情地阖上双眸。
而后,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死过去。
他失去了意识。
……
江皓月被一串电话铃吵醒。
他睁开眼,仍旧躺在之前的地板上。
家中一片狼藉,江义不知所踪。
电话铃响得很有耐心。他起初没打算接,它一直响到挂断,不久后,又来了一通。
陆苗跟乡下的亲戚一起去看了他们那儿的海。
说看海,其实只是顺道的,他们一行人主要是来海边的早市买年货。
大人买东西的时候,她到公用电话亭,给江皓月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好久,她料定他不会接了,但还是没舍得放下话筒。
谁知,下一秒,单调的嘟声消失了。
“喂?喂!”陆苗抱着话筒,兴奋地蹦蹦跳跳:“江皓月?”
“陆苗。”
隔着嘈杂的电流,他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
“哇!江皓月!你终于接电话了!你这几天去哪里玩了?江皓月,你过个节就开心得把我忘光了吗?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你老不接电话,我担心死你了。”
她手指绕着电话线,倒豆子似地对他一通的数落。
他没说话。
“好啦,你没事就好。我也不是打电话来骂你的,哼。”
知道江皓月是安全的,大度的陆苗立刻翻了篇,不追究他不搭理自己的事情。
这些天,她憋了一箩筐的话要跟他说。
“你新年怎么过的啊?我们这儿很多好玩的,你要是在就好了。”
“我去了我们的祖庙,烧香拜了我们家的守护神;我们这儿放烟火、放鞭炮,跟城里不是一个等级的,那真是相当狂野呀。不是我吹,江皓月,我们以前见到的那些都是小儿科,你有机会一定要来这里看看,烟花盛大得整个天幕都被点亮了。还有还有,我这几天吃了很多好吃的,到时候给你带点特产回去。”
说完一长串的话,她特地留了说话的时间给江皓月。
他平淡地应了个:“嗯。”
“就一个嗯?江皓月,你真的好讨厌哦!”
“对了,我现在在海边。我们城里看不到海呢,海可漂亮了,我给你听海浪的声音啊。”
陆苗将话筒递向大海的方向。
“哎,这好像离得有点远,你能听到吗?”
江皓月紧握着话筒,侧卧在地板。
他说:“能听见一点。”
陆苗欣慰地笑了。
望向宽广的大海,几日的忧虑终于得到平复。
“我们这里的海,是绿色的。”
她看着海,放缓声音,向他描述。
“浪花叠起来,拧成一团团白色的泡沫,齐刷刷地堆向沙滩。”
江皓月闭上眼,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片海。
“冬天的海风刺骨,可是有太阳,太阳出来就暖和了。”
“阳光洒在海面上,像洒下了一把粼粼的亮片,每一滴小水珠都在闪闪发光。”
他仿佛脱离了一切不堪,轻飘飘地飞到她身边,站在电话亭边,和她一起看向那片海。
“风的气味,是奇异的海腥味,咸咸的;吹过脸颊,似乎能搓下盐粒子。”
“灰白色的海鸟,降落在海面上,轻轻一点,而后张开翅膀,飞向天空。”
“白云被太阳染成金黄色,慢悠悠地在天上漂流。看不到海的尽头,也不看见天的尽头。”
“真美啊。”
弯起嘴角,他声音轻轻地说。
☆、47.人情债
结束了与陆苗的通话, 江皓月重新打起精神。
他到卧房找到自己的备用拐杖,等到他终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打量着自己被毁掉的家,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收拾。
“钱……”
理智恢复, 他冲回房间, 找到放在书柜底层的《坚定的锡兵》, 这些年他存下的钱都夹在那本书里。
书好好地放在原地,钱不见了。
翻到最常看的那一页, 泛黄的书页磨损严重。单腿锡兵被铅笔圈起来,依稀可见, 箭头标注了一个“你”字在它的旁边。
江皓月的手指摩挲着那个字, 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
不知道那点钱, 够江义赌几次, 买几瓶酒。
那是他存着上大学的钱。
……
陆苗回来时, 带了许多乡下的土特产给江皓月。
她来找他时, 一脸的高高兴兴;他开门,她看见他额头上的淤伤,满脸的笑一下子僵住了。
“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
她扯起他, 往她家走。
江皓月挣开她的手:“没,我在浴室滑倒了。”
陆苗回过头, 凝视他的眼睛:“真的?”
他点头。
她盯着他又看了一会儿, 没看出什么异样。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好多年没在浴室摔倒了, 我不在家几天你就摔了?我看看, 摔得严不严重?”
陆苗踮着脚尖, 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块淤青。
江皓月没躲、没呼痛,仿佛她碰的地方压根儿没伤。
“我家有药,你等着我。”
丢下一堆拎来他家的特产,陆苗风风火火地跑回家找医药箱。
一通手忙脚乱的处理伤口后,江皓月的额头上被贴了个粉红色的卡通创可贴。
“噗。”从刚才起一直紧皱着眉的陆苗,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贴的什么?”江皓月迷茫地摸了摸额头。
她一本正经地制止住他的动作:“哎,不准碰伤口,药涂好了,被你乱碰要蹭掉了。”
他老实地收回了手。
陆苗忽然想起有样重要的东西要送他。
“眼睛闭上。”
江皓月疑惑:“不是上好药了吗?”
他打量着她:“你是,要给我送东西啊?”
“喂,你哪来那么多话?”她粗声粗气地吼他:“照做就是了。”
“哦。”
合了眼,他的嘴仍没停下。
“我可以不收吗?”
“不可以,”她对他说:“手给我。”
江皓月把手递向她。
陆苗掏出口袋里藏了许久的平安绳,认真地系在他的腕上。
江皓月睁开眼,便看见这一幕。
她垂着眸,嘴角噙了一抹笑。
长发别在耳后,露出的耳廓部位,微微地泛粉。
“戴好啦!”
大功告成,陆苗抬头看他,正好撞到他望向她的视线。
“哇,没我允许,你竟然提前偷偷睁眼睛。”
她扑上前,要掐他的脸。
江皓月动作没她快,被掐了个正着。
“你没说不能睁开啊。”脸肉被掐得扁扁,他唔唔地辩解。
她才不管他。
掐过瘾了,陆苗松开手。
“这是我编的平安绳,保平安的,”她语气莫名的笃定:“下次你不会在浴室摔倒了。”
江皓月低头,拨弄腕上的红绳子。
“你不能弄丢了,弄丢的话我要跟你生气的。”她凶巴巴地威胁道。
“知道了。”他答应她。
……
陆永飞是接到林文芳的电话,才知道江义借高利贷的事。
江皓月有意瞒着陆苗,她对他家的事一无所知;但林文芳不同,楼里的女人来来往往,各家各户有什么风吹草动全都没得藏。
况且春节时,高利贷的人来闹事,听说闹得很大。楼里的人觉得住在江义他们边上相当不安全,房东也考虑着,他们再不交房租的话,就让他们搬走。
陆永飞新年时跟江皓月通过电话。小孩如常跟他问了新年好,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提也没提。
这回打电话,他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江皓月在打工。
他让陆永飞别管这事,也不要跟陆苗说。
陆永飞怎么可能不管,在他看来,这事太严重了。
寒假没剩几天了,江皓月又是高三。这个节骨眼,他的同学们都在想尽办法补习,他这么做,难道是不想继续读书?
这孩子书读得那么好,上一个好大学,未来前途无量,怎么能这样自毁前程。
江皓月脾气倔,陆永飞劝他劝不动,无奈之下,他去了他打工的饭馆。
拥挤吵闹的饭馆内,满是挥之不散的油烟气。
不费吹灰之力,陆永飞找到江皓月。
他的气质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一眼望过去,便看到他鹤立鸡群似的,忙碌地穿梭在一桌桌的客人中间。
陆永飞找到饭馆老板,让他辞了江皓月。
“我是他叔叔,我们家孩子是要上学的,没法再在这里打工。”
老板冷哼一声,语气强硬得很:“他没干几天呢。我这边生意正好,临时去哪里找人?想他走,那你们要赔违约金。”
如果老板好说话,陆永飞不至于跟人家动怒。可偏偏遇上个不好说话的,他想到刚才大堂看见的那个画面,越想越火。
“兼职工作哪来的违约金?你们当初有签合同吗?你看了我家孩子的身份证吗?你知道他几岁啊?”
老板犹疑道:“他说他十八了啊,十八不算童工。”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残疾人?”陆永飞拔高声音,咄咄逼人地问:“他有一条腿是假肢,平时不能跑不能跳、即便是没磕没碰,稍微累了也会旧伤复发,你让他端那么重的菜,给你做跑堂的工?”
“怎么会是这种情况呀……他没跟我们讲。”
老板彻底败下阵来:“我看着他的脚,是有点跛。”
知晓了江皓月的情况,这人他店里也不敢再用。
“算了算了,不要你们违约金了,当我倒霉。我会把他这几天的工钱结算给他。”
陆永飞找了个人少的大排档,让江皓月坐下,他需要和他聊聊。
自他们从饭馆出来,那孩子跟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他帮江皓月倒了杯茶水,问他:“你爸欠了多少钱?”
“陆叔……”
少年眸色浅淡,望进去,静得可怕。
“那是他欠的高利贷,没有别人替他还的道理。他们讨不到钱,把他打死,那也是他自作自受。”
陆永飞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那你不愿意跟我说,自己在饭馆打工,要干多久能还上他欠的钱?”
“我打工不是还他的高利贷。”
江皓月一字一句道:“我在为自己赚生活费,以及我上大学的生活费。”
陆永飞愕然,居然连那些钱,他们家都拿不出来了……江义真是混账得没有底线。
而关于大学,确实要进入孩子未来的考量。再过一个学期,江皓月即将经历传说中“一考定终身”的高考。
“你这样打工,又受到家里这么大的影响,能考得上理想的大学吗?”
“能。”
大排档的暖灯下,他年轻的脸庞像在发光,江皓月朗声道:“我要去最好的大学。”
陆永飞不由地被他触动。
他见他一路经历了如此多的磨难,只记得他是一个十八岁的、残疾的,家世坎坷的半大孩子;却一不小心忘了,他是江皓月——他的自信,有足够的资本支撑。
去饭馆打工,并非是陆永飞认为的“误入歧途、自毁前程”,江皓月有自己的规划。
“上学有奖学金、助学金,参加比赛也能拿到奖金,上学了,我就不像寒假这样打全天的工,只在下课做几小时兼职。我都想好了,课业的方面对于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出钱。”
陆永飞打断他:“你的生活费,我来出。”
江皓月摇头:“不用了陆叔,这些年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你不必再为当年的事……”
“你别急着拒绝,如果这钱你收着过意不去,那你权当是我借你的。”
陆永飞是个成熟的男人,比他有更多的生活经验。
“你的方法,或许能勉强维持你的生活,但那依旧是非常辛苦的,超出负荷的。即便你真的能做到学业和打工兼顾,万一你的身体因为劳累再出了毛病、在工作中受伤了,光是医药费这块的问题,你想没想过?”
江皓月不可置否。
陆永飞恰巧看见他腕上的一截红绳。
“苗苗给你编的?”
江皓月拉了拉袖子,护好平安绳:“嗯。”
“她也给我编了一根。”
陆永飞乐呵呵地翻出自己的钱包,他把它放在钱包夹层里:“她妈妈也有。”
钱包的相片位,放着一张陆苗的婴儿照。小家伙头发只有稀疏的几根,朝镜头攥紧她胖乎乎的两个小拳头。
她为爸爸编的平安绳,放在相片的底下,他一直随身带着。
“我今天不帮你,你继续瞒着苗苗,迟早有一天被她知道了,她还是会来找我、跟我闹,要我帮你。”
他看向江皓月。
“在她心里,你是家庭成员之一呀。”
江皓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陆苗的婴儿照出神。
“我不打算再婚,这辈子就陆苗一个女儿,而你算是我的儿子。”
陆永飞拍了拍他的肩。
“小江,听叔叔的,我的钱你得收。”
江皓月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收呢?明明收下钱,生活会容易许多,上一次芳姨给他的红包也是。为什么不愿意收呢?
想呀想,他想明白了:钱不是他的,收了就是欠的。
在他欠陆家的人情债上,再重重地添上一笔,那样的话……他就离陆苗更远了。
☆、48.梦想
高二下学期, 林文芳给陆苗报了个寄宿的补习学校。
她每天下课后,直接去补习机构,周六周日林文芳会把她接回来。
陆苗这才了解,她妈妈那时在大巴车上对她说的“妈妈努力赚钱, 给你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 学习条件”是何用意。为了让她去补习,提高成绩, 林文芳多打了一份工。
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妈已经把补习的费用交好了, 送她过去是板上钉钉的事, 没有任何商量的空间。
陆苗一点儿也不想去补习学校,她觉得像之前那样, 被江皓月辅导是最好的。她的成绩上去了,而且,她喜欢跟他呆在一起。
“你好意思,我都替你不好意思,”林文芳振振有词地数落起陆苗的不懂事:“小江高三了, 人家要冲刺高考,没空帮你补习。你别去烦他, 就是帮他最大的忙。再说了,补习学校怎么了?你身边哪个同学没有补习。”
陆苗整张脸皱了起来:“那个补习学校简直是漫天要价。你要额外打工,太累了, 我不乐意。”
“人家的价格很合理啊, 你那些请家教的同学, 他们的费用更贵。你真心疼我打工辛苦,用成绩报答我。”
说来说去,林文芳就是不甘心女儿落在别人后边。
陆苗只能接受,沦为一只做题机器人。
她每天在学校上完课,到补习机构继续上课,卷子是永远做不完的。所有不懂的题目,她有充足的机会能够请教老师。
一周被关在学习地狱里,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周末的到来。
江皓月没有补课,却也比陆苗忙得多。
高三的学生在高考倒计时中焦头烂额,江皓月的成绩一直稳稳地占据着年纪第一。不仅如此,他被学校推荐去参加比赛,获奖后,拒绝了一个名校的保送名额。
同学们心知江皓月厉害,但那样的机会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搁他那儿,他竟然看不上眼,大家忍不住眼红。
“江皓月真狂,他这么确信自己高考能考好?万一失利,想到这时拒绝掉的保送机会,他肯定嗷嗷大哭。”
“保送的学校虽然是名校,但专业的选择有限制吧?他可能有自己的目标,想自己选择。”
“羡慕啊,残疾人的意志力就是比普通人的强呢。”
江皓月没管别人说什么,扎扎实实走他规划要走的路。
他将陆永飞借他家的钱写在账本上,一笔一笔,巨细无遗。
催债的人找不到江义,又来了他家好几次。江皓月摸透了他们来的规律,尽量地避开,不让他们撞见自己。
楼里的人对江家的情况心知肚明,有可疑的人来问他们,他们一律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们父子,可能是搬走了”。
即便如此,情况仍在持续地恶化,
近几周,有人在市一中的校门口,高三的晚自习结束后,他们四处找出来的学生打听有没有见过江皓月,高三一班的人什么时候出来。
在江皓月附近的人际关系中,仅有陆苗是始终被蒙在鼓里的。
主要是,告诉了她,没有任何用处。她帮不上忙,顶多成天坐立不安地替他瞎担心。
有一次,差点被陆苗撞上那群放高利贷的人。
她听说他在大赛获奖的事。在补习学校做完作业,陆苗看了看时间,江皓月晚自习该下课了,于是她跟老师请好假,溜回去找江皓月庆祝。
在市一中的大门口等候许久,学生都走光了。陆苗以为天色太晚,她错过了江皓月,刚准备回家,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转头,她见那人对她眨了眨眼。
其实一周,他们是能见几回的,可还是觉得……如隔三秋。
走回家的路上,陆苗和江皓月有说不完的话。拐角后,能看见他们家那栋楼,他忽然停下脚步。
“我们去吃麻辣烫吧。”他对陆苗说。
陆苗没多想,轻而易举地被他拐去了。
麻辣的热汤下肚,她长长地“啊——”了一声,舔了舔有滋味的唇。
情不自禁伸手拍了拍江皓月的脑袋,陆苗困惑道:“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他看向他,眸中带笑。
陆苗却忽感怅然。
他得奖的事、得到名校保送名额的事,令她再一次想起初中的时候。
她隔了遥远的人群,注视着江皓月的国旗下讲话。
这人坐得离她这么近,可某些时刻,她觉得他离自己很远。纵使陆苗努力解出一道道方程、死命背下书中课文,也无法跨越那道鸿沟。
“你好聪明啊,我从小见过的人里,你是最聪明的。”
陆苗托着腮,指尖勾着江皓月手腕上,她送的平安绳。
“你会去最好的大学吧,读最好的专业……你总是知道,自己擅长什么,要的是什么。”
说着说着,小姑娘双眉紧蹙,表情微微地困苦。
江皓月的手指抚上她的眉头,将她烦恼的皱褶缓缓地抚平。
“没你说的那么好,我擅长的,只有读书而已。”
有件事,陆苗默默地介意着,但她没有拿出来跟他说过。因为跟江皓月的前程比起来,这事真的太小家子气了,所以她介意归介意,根本不可能去干预些什么。
“最好的大学……”
咽了咽口水,她还是没忍住,把忧虑对他讲了。
“那高考后,你就会去外地呢。”
江皓月没回话。
良久后,他朝她摊开手掌,她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手中。
“是呀,没几个月,我们就要分开了。”
他的确认,让陆苗心中变得空落落的,像是破了口,漏了风,她觉得好冷。
——只有她感觉难受吗?
——江皓月有没有过,担心和自己分开的时刻?
她想了又想,最终没问出口。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两个人的手都是冰的。
可他紧紧地,将她握着。
“江皓月,你有梦想吗?”
她鼻头红红的。
清澈的眼中装满一汪的水,水面有琉璃般的美丽而易碎的色泽。
江皓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喉咙哽着许多话,又怕说多,反而把她说哭了。
他冲她摇了摇头。
“你没有梦想吗?我还以为你有……”
陆苗咬着唇,故作轻松地对他笑了笑。
“那我好像好过一点了。因为,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我的梦想,我也不知道,自己擅长的事是什么。”
她剥下往日耀武耀威的壳,声音哑哑的。
“我想变得跟你一样厉害,也站在领奖台上给你看看。好生气哦,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是站在领奖台下的那一个。”
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有想说的,他静静听着她说。
“不过,如果梦想等于想做的事……想做的事,我倒是有。”
江皓月似有所感。
他不敢抬头,他牵着她的手,等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在自己的心中落定。
胸口钝钝地发痛。
陆苗说:“我想跟你去同一个地方。”
“你去那里念书,我也去那儿。”
☆、49.肉包
有一有二就有三, 江皓月的高考时间渐近,陆苗从补习学校溜出来的次数也愈发的频繁。
总跟老师请假是行不通的,大多数时候她是偷跑出来。
高三的晚自习通常上到晚上十点,这个时间陆苗寄宿的补习学校也快到熄灯的时间, 老师管得比较松。
很多男生趁这个点去网吧上网, 陆苗跟着他们一起爬墙。
关于她频繁去见江皓月的理由……说起来有点好笑。
寄宿学校的肉包子做得很好吃,皮薄肉厚, 汤汁浓郁。隔几周,食堂固定就会做一次。交完伙食费后, 吃多少食物都是不限量的, 所以陆苗总会偷两个包子,带给江皓月吃。
其实, 人家江皓月和她一样,吃的是食堂。
周一到周五,他几乎是住在学校里,早中晚三餐全在校内的食堂解决,等到晚自习结束再走回家。
其他高三学生, 像是动物园里的大熊猫,父母全天接送, 饮食讲究营养均衡搭配。而江皓月,陆苗也不要求他每天吃得有荤有素,他能按时吃饭、一天吃三餐, 她就已经很欣慰了。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 每个周末见江皓月, 陆苗都觉得他的脸蛋又清瘦了几分。
俗话说,吃哪补哪。于是陆苗得出结论,江皓月瘦了,应该多吃肉。
这就是食堂吃肉包,她忍不住偷拿给他的主要原因。
爬墙几次之后,陆苗爬得比那群男孩子更快。人家的手刚搭上护栏,她已经踩着墙沿准备要跳。
“啧啧,论身手,还是得数我们苗姐!”男生给她鼓掌。
“苗姐,你今晚去哪里玩啊?”他们跟她打招呼。
陆苗专心护紧怀中的包子,没理他们。
男生眼中,如此社会的苗姐,频频在夜间逃出补习学校应该是去有一番大作为的。如果她实诚地告诉他们,她千辛万苦为了出去送包子,估计所有人会跌破眼镜,笑破肚皮。
“走了。”她向他们潇洒挥挥手,跃出了墙。
完美的落地,她跳到外面的草地上,声音利落又轻。
“苗姐威武!”身后的男生起哄。
“猛哥威武!”这是她翻过墙后,他们喊的。
外号这种东西,一旦有一个人开了个头,他叫了你,叫得还挺有意思,慢慢地就传开了。
自从上一次,施澈来补习机构找她玩,“陆猛”的名号就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到了校外。
不过,陆猛只有他能叫,其他人要对她使用尊称。
陆苗在心里骂了施澈几句,分秒必争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她得赶在江皓月回家的路上,把自己的偷的肉包子塞给他。万一她迟了,江皓月已经到家了,她回他们的那栋楼,有可能撞上认识她的人……或者最糟的,撞上她妈。
看了眼手表,时间正正好,她在他回家必经的小巷口等他。
这一回,陆苗等了非常久。
她藏在怀里的肉包子,本来热乎着,等得凉了。
江皓月没有在她来前回家。她甚至大着胆子,到他们家楼下转了一圈,他家的灯是暗的。
再迟了回去,可能会把同宿舍的女生吵醒,陆苗心中既是焦急,又是担心江皓月。
双眼死死盯着空无人烟的巷口,几乎把那儿望出一个洞。
她每每听见人声,每每兴高采烈地跑过去看,全不是他。
江皓月晚归的情况太不寻常。
陆苗最终选择,今晚不回学校,她要继续等下去。
午夜十二点。
陆苗抱着膝盖,模模糊糊看见巷口有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
来人佝偻着背,腿脚不方便,一条腿向前走一步,带着另一条腿往前拖动。
垂在地上的腿像是完全没有力气,他走得相当缓慢。
陆苗喊出他的名字,快步冲了过去。
江皓月抬起头,看向她。
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上来的,滴滴答答淌着汗;嘴角破了皮,脸上有几道血痕,眉骨那儿肿起好大一块。
今天下晚自习的时候,他在校外被高利贷的人堵住了。
——本以为这事,可以瞒陆苗更久一些的。
“我们……”
他手足无措地心虚着,试图使用一贯的办法转移她的视线。
“我们去吃麻辣烫吗?”
擦了把脸上的汗,江皓月眼角湿润着,眼神漉漉的。
猝然,他记起自己仅剩的一百块饭钱,已经在刚才被抢走了。
注定掩盖不下这事了。
江皓月对陆苗苦笑道:“我好像,没有钱请你吃麻辣烫了。”
……
陆苗的脑子全是懵的。
她坐在江皓月的卧室里,听他跟自己说江义借了高利贷的事、春节时那些人来讨债的事,以及江义这些日子的不知所踪……她自认为是江皓月身边最亲近的人,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一无所知。
“你爸欠了多少钱!我去求我爸妈帮忙你。”
江皓月不告诉她的理由,太容易理解了,她能帮上什么忙?她能做的事,只有这个。
他笑了笑,面色苍白如纸。
“陆叔一直在帮我,芳姨也是。”
直至此刻,陆苗才真正明白了:江皓月不是梦想考去最好的大学,他是一定得去。
江义是长在他身边,铲不去的毒瘤;唯有飞向更高更广的天空,江皓月才有机会接触到光明的未来。如若不然,他将一辈子戴着枷锁,被禁锢于此。
之前,她想着,说不定呢……江皓月会留在他们的城市,那样就他们不用分开。
现在她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的。
她也由衷地希望,他能尽快逃出去。
安慰的话、鼓劲的话,那些陆苗可以做到的事,都不是江皓月最需要的。
她对于他的痛苦无能为力。
背过身,陆苗默默擦掉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她不能在江皓月面前哭,给他再多增加一份安慰她的负担。
他们心照不宣地决定换个话题。
“你吃饭没有?”
陆苗见他的脸颊瘦得干扁扁的,心疼极了。
江皓月没看她,低声答:“吃了。”
“说真话。”陆苗一脸的严肃。
他只好诚实地承认了:“没吃。”
“啊!对了,你闭上眼!”
她说着话,窸窸窣窣地翻动自己的校服。
“又闭眼?”
江皓月乖乖照做。
“这回是什么魔术?”
他听见她的动静不小,这回学聪明了,不再提前睁开眼睛。
掌心被放了一个软乎乎的东西,带了点陆苗的体温。
“别睁眼,别睁眼,还有一个!”
接着又是一阵衣服的翻动声。
——是什么啊?
江皓月困惑:陆苗送他什么,是要放在衣服里的?
他的另一只手心被摊开,新的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沉甸甸地放了上来。
“好啦,睁眼吧。”
陆苗奇怪地看着他。
“江皓月你眉头皱得太紧了吧?”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见到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各捧着一个肉包。
“哦,原来是我的老朋友,肉包子。”
“当然啦!我每回都带给你吃的嘛,我们食堂做的。”
陆苗叉着腰,凶巴巴吼他:“喂,你这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以为我往你手里扔炸.弹啊?”
“没。”
江皓月掰开肉包,自己吃一半,分了她一半。
“你以往都是这么带来的吗?为什么藏衣服里?”
“我不吃。肉包全部你吃,你没吃晚饭,我是吃饱过来的。”
陆苗把包子推了回去,得意洋洋地向他邀功:“你吃的肉包全是我给你捂着的呀,这样不会凉了。”
停下嚼包子的动作,江皓月定定地看着她。
想来,他一定是被自己舍身热包子的举动给感动到了。陆苗不好意思地别过眼,等待着江皓月对自己的致谢。
他叹了口气,然后轻声道……
“傻子。”
“肉包子别吃了!”陆苗一下子变脸,作势要夺走包子。
“要吃。”江皓月咬了好大一口。
“哎,”她咋咋呼呼地关心他:“你吃慢点啊,伤口扯到了。”
江皓月没听她的。
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包子。
☆、50.凤凰
六月初。
小城攒了一年的炎热随着几场大雨, 犹如解开束缚似地, 降临人间。
四处蒸腾着夏的暑气。
考完高考的最后一科,江皓月从考场出来。
陆永飞开车来接他,问他考得怎么样, 江皓月说:“正常发挥。”
于是大家放下了心。
继而是盛夏的来临……
江皓月在一家书店打暑期工。
这家书店在陆苗的补习学校旁边,既卖书也借书。书店小小的一间,主要是做学生的生意。陆苗去借书的时候看到老板贴出招聘暑期工的条子,回家通知了正在找工作的江皓月。
老板的儿子今年正好也参加高考,考完试一家人打算出去旅游。书店需要有人看着, 老板面试了好几个人都不满意,直到江皓月找上门,他终于定下了人选。
旅游前,老板带着江皓月工作了一周, 让他熟悉书店平时的运作。
他学东西极快, 办事也挑不出错处的有条理。
说来, 江皓月要做的工作并不难,主要是坐在柜台负责收钱、记账,登记一下学生有需求的图书和要更换的破损图书。每周会有新书到货,他分类完毕后,把那些书摆上书架。
搬书、摆书的工作,基本上被常来书店的陆苗承包了。
顾及到江皓月的身体状况, 爬上爬下、搬重物之类的, 不适合他来做。有几次江皓月慢慢整理, 自己提前把书摆好了, 陆苗过来看见她的活被他做完,还要跟他不高兴。
这大约是江皓月在他们小城的最后一个暑假了。
陆苗有强烈的预感,江皓月会考出一个好成绩。与此同时,她感到在他们剩下的有限相处时光里,自己能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
每天来到书店,就能看见江皓月,对于陆苗来说,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
有时她下课早,在补习前跑到书店;有时,她晚上补习完,溜出来找他……不论她什么时候来,他都会在的。
书店门口的风铃一响,陆苗急匆匆地进门。
眉目如画的少年从书中抬眸,对她淡淡一笑。
陆苗问江皓月,他是怎么一下子听出她来了。
江皓月笑而不语。
从小一同长大,他对她的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而且,唯有她来时,风铃的响声非同一般的……大声。
两人之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像是,他也总会替她准备一些零食。
挑着豆腐花担子的人从书店门前经过,那今天陆苗就有豆腐花吃;书店对面有人卖麦芽糖,陆苗错过了人家摆摊的时间,但麦芽糖江皓月早已买好了……
来书店看书的人,有时会问他摆在柜台的食物卖不卖。次数多了,江皓月会把吃的先藏起来,等陆苗来了,再拿出来给她。
她看着他从柜台下面,神秘兮兮地取出她的今日零食。
每次想要克制自己的表情,但每次,她都忍不住要咋咋呼呼地惊喜。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烧烤!”、“天呐,这不是我最爱的凉皮吗?”、“怎么会有爆米花!竟然是那种传统的爆米花,我以为早就没卖了!”,“这个棉花糖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有造型的,我想吃好久啦!”
声音大得江皓月不得不提醒她:书店内要保持安静。
陆苗捏住自己的嘴,乖顺地接过零食,默默地甜在心底。
期末考前,陆苗和她妈商量:如果这次自己的期末考能考好,今年暑假可不可以不去上补习。
林文芳一口拒绝了她,原话是:“如果你考得好,说明补习有效,暑假继续补;如果你考得不好,说明你补习补得不够,更要补。下一年就是高考,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懈怠了,今年暑假必须补习。”
她告诉她,自己已经提前帮她交完了暑假培训的钱。
期末考越近,陆苗的心事越是没法集中在学习上。
六月底,高考的成绩陆续出来了。
陆苗跟那些偷跑去网吧上网的男生变得很熟,因为近来她也频繁地进出网吧——给江皓月查成绩。
某次刷新页面后,他的成绩终于在电脑屏幕上显示了出来。
陆苗冲出网吧。
室内的冷气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鸡皮疙瘩。正午的太阳一晒,她的眼前仿佛出现重影,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
她嘴里喊着他的名字,招着手,往书店的方向跑。
风铃被粗鲁的推门动作狠狠一晃,贝壳相互的敲击声不复往日的清脆。
那声音砸在耳边,宛如一道惊雷。
书店里的人皆被响声吓到,下意识朝门外的女孩望去。
“江、皓月……”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咽了几回口水,才终于将舌头捋平。
“你的分数出来啦!”
“怎么样?”他问。
陆苗也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哭还是笑。
“高得可怕。”她说。
然后,陆苗拉起江皓月的手,带着他往网吧的方向跑。
她忘记他是不能跑的。
而江皓月自己也忘了。他就那样跑起来,紧紧牵着陆苗的手,跟着陆苗一起。
他们跑得很快,快得仿佛他从来没有过残疾。
他的身体和她的一样,完整、自由,心跳声嘭嘭嘭地,宛如心脏要跳出胸腔。
热烈的风从耳边唰唰地掠过,烈日的光芒洒向年轻的身躯,他们是两只振翅高飞的鸟儿。
那一年,江皓月是他们省的高考状元。
街里街坊议论纷纷,他们这儿飞出了一只凤凰。
那孩子有个赌鬼父亲、自小父母离异,且是个残疾;他在逼仄嘈杂的民房中,静静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待羽翼长成,他一飞冲天,脱出这里,去到他们再难触及的高度。
他被全国最好的大学录取,邻里的大爷大妈说不上来他读的是什么专业,有人传着说是“造飞机的”、“造火箭的”,“去外太空的”……
要是被陆苗听见了,她便会一字一句地教他们:“江皓月读的,是B大工学院的航空航天工程系。”
关于他的专业,她所知道的全部,也就是能读清楚名字的程度。
七月,江皓月拒绝了所有媒体的采访。
七月,陆苗的期末考成绩出来。她考得前所未有的差,掉出了学校前一百名。
☆、51.虚度
林文芳拿着陆苗的期末成绩找到补习机构。老师抬了抬眼镜,平静地告诉她这一年陆苗频频和其他男孩翻墙逃校的事迹。
陆苗以为, 回家后她免不了要被妈妈一顿骂。
却是没有。
到家后, 林文芳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反锁后, 陆苗听见房里传来她压抑的哭声。
陆苗背着书包,无所适从地站在她妈的房门口。
她恍惚想到之前母亲对她说的那句:“苗苗啊,你是妈妈的全部希望了”。
这时她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
她身上背负着她妈妈的希冀, 为了她,她妈再怎么辛苦都愿意;于是她不再有走错路的权利、任性的权利, 她的懈怠辜负的是一整个家庭。
八月底,江皓月只身坐上去往首都的火车。
高考成绩出来后,陆永飞和林文芳一直尝试帮他联系陈露, 至少该告诉孩子的生母,她的孩子这么有出息。
辗转问了好多人, 好不容易把陈露联系上。电话那头传来漫长的沉默, 良久后,有孩童喊了声“妈妈”,女人叹了口气,挂断电话。
临行前,江皓月整理了一筐东西,交给陆苗。
他高中的笔记,收藏的名著, 陆苗放在他家的巧克力罐子, 儿时吃零食收集的、小学陆苗觊觎很久的卡通战斗卡片, 他们一起画的画、看过的影碟、做的陶艺,陆苗送他的童话书《坚定的锡兵》……
仿佛她一整个童年,她与他吵吵闹闹、与他互扯脸皮、与他挽着手臂、与他一起躺在床上绵羊,与他一起在夏夜数星星……所有那些,她寄在他那儿的愿望,他们的回忆,都被他留下来给她了。
陆苗埋头翻着大大的竹筐,反复地问他:“这个不带走吗?”、“这个不是很重的,不带走吗?”,“这个你很喜欢的,不带走吗?”。
江皓月不带走它们。
其实她也心里有数。他这一走,没打算再回来了。
陆苗装作很开心,事实上她不太懂为什么要用“装作”,因为她的确是很开心的。江皓月能飞出这个四四方方的囚笼,去往他的天空。
他该是呆在那儿的。
好比他的名字——“皓月”,他是空中之月,拥有皎皎清辉,光明无限。
江皓月值得最幸福的人生,陆苗坚信这一点。
她仰头,望向坐在火车上的他,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
还有一会儿发车,还能说一会儿的话。
到了这个时刻,他们却忽然变得不知道要对彼此说什么。
江皓月找了找书包,抽出一本封面漂亮的本子,从窗户递出去。
“糖果屋的本子。我打暑期工,书店老板卖不出去,送我的。”
陆苗接过它,捂在怀里。
“你的东西全送我。你上大学就不用做笔记啦?”
他平淡地说:“这种本子小女孩用的。”
两人四目相顾,都有些没话找话的意思。
“你记得我家电话吧?”
陆苗对他说:“有人欺负你了,给我打电话。”
站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发车的时间要到了。
附近人声嘈杂,她提高声音,莫名其妙地又强调了一遍。
“要给我打电话!”
“嗯。”他重重点头。
广播里播报火车即将发车。
陆苗手脚冰凉,突然焦躁起来。
“平安绳呢?”她看着江皓月,双眼茫然地问。
“戴着。”他给她看自己的手腕。
发车了。
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呢?陆苗觉得还有好多的话没有说。
“江皓月!我明年去找你啊!”
他笑着应:“好。”
火车轰隆隆地驶向远方,把女孩落在原地。
她搓着鼻子,小声叫他。
“哥……”
“苗苗。”江皓月喊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
怎么可能不伤心。
陆苗吼了一个童年的“江皓月最讨厌了”,可江皓月是她的月亮,他不见了,她不知如何面对黑色的无尽长夜。
没人知道,约定好的明年再见,是否能够真的实现。
……
糖果屋的本子,其他女孩子都有,在高中女生里很是时髦。
陆苗用的,一直是最简约的笔记本,那种比糖果屋的便宜几毛钱。
她嫌有彩色卡通人物的本子花俏,可每次去买新本子的时候,看见糖果屋的,又忍不住要去翻两下。
其实是想买,但不好意思买。
有天去补习班路上,陆苗经过书店。
之前江皓月在这儿打工,她天天过来,现在他不在,她已经好久没有进去。
朝书店老板问了问。
书店老板说,他们不卖本子。
江皓月是个大骗子。
漂亮的线圈本,稍微高一点的卡通小男孩给长发的卡通小女孩撑伞,粉色的雨伞伞沿,用飘逸的艺术字写下“3344520”。
说不出的傻气。
再往本子里面翻,撑伞的成了卡通小女孩自己。
……
高三对于陆苗,是抄着黑板上的笔记、是做着做不完的习题,她日复一日望着教室窗口外的一角天空,在“不要浪费青春”的口号中,等待青春过去。
周末是唯一的喘息时间。
从补习学校回来,她妈妈工作后接完她,太累先睡了。
陆苗开了电视,音量调到静音,然后转台到平时爱看的娱乐频道。
屏幕上,色彩斑斓的影像无声地放映,她一边吃面,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江皓月在打了两个月的兼职工后,买了一部手机。
原先他用电话卡到公用电话亭给陆苗打电话,每周打一次。她只有周末回家,周末的晚上,他些许能打得通她家的电话。
有了手机,刚开始他们电话打得稍微多了一些,陆苗知道他的号码,她也能去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
后来,退回一周一次;再然后,是半月一次。
她的学业忙,他的生活忙。
江皓月能跟陆苗说的,有他的大学宿舍生活、学到的新知识、打工趣事,北方的天气、北方的饮食,交到的新朋友,美丽的风景,意外的经历……但他生就寡言,报喜不报忧后,剩下的那点话,三两句就概括完毕。
陆苗能跟江皓月说的,是她今天又做了多少份模拟卷。那些题有多难,他们的课业有多重,她有多惨,周围的同学有多惨。
好不容易盼来的一通电话,除去例行的报平安,讲来讲去全是差不多的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舍得挂掉电话。
即便是,电话两头,能说的话说尽,空得仅余彼此的呼吸,仍是想要多听一会儿。
没人先说那句“我很想你”。
大约是彼此心知肚明。
隔了太远的距离,不适合诉苦,不适合煽情。
万一有人哭了,无法替他擦去眼泪,安慰又太轻。
☆、52.十八
临近高考那一阵儿, 陆苗跟江皓月打电话说的最多的一件事是:我的厨艺大有长进。
她说自己学了新的菜。这一年她妈没空给她煮饭时, 她周末自己一个人在家琢磨出来的菜,江皓月都没吃过。
陆苗以前只会做跟蛋有关的食物, 煎蛋、鸡蛋羹、火腿炒鸡蛋、西红柿炒鸡蛋, 现在她会做烤肠、烤面筋, 铁板豆腐。
陆苗说自己做的铁板豆腐比摆摊的卖的还好吃。
“所以, 我没法考去你的城市,我可以去你的城市摆摊。”
“不可以, ”江皓月否定了她取巧的想法:“只能考来。”
他却也知道,陆苗这么说是压力太大, 她怕考不好, 没法去他的城市。
高三这段时间,陆苗的学习成绩起起落落的幅度很大,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高考时她能发挥成什么样。
高考将至, 补习学校的课程停了、学校也不再进行考试了,她排得满满的时间表忽然清闲了下来。
妈妈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营养, 爸爸负责接送她上下学, 不论是学校还是家里,都希望她能休息好,用最好的状态迎接高考。
陆苗像一只打饱了气的气球,鼓鼓胀胀地装满了全家所有人的期望, 那里面自然也包含她自己的。可是, 只有她心里知道, 她看上去胸有成竹, 实际肚子里空无一物。
高考越近,她越不知道有什么是能读的。
空余的时间,麻木地翻开卷子和课本复习,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发现她正在对着一行行的字走神。
为了对抗这种莫名的空洞,陆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翻看江皓月留给她的东西。
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翻着翻着,崩溃后大哭一场,哭完继续回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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