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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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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被人拽了进去。

    谢柯一愣,往前看,是沈云顾停顿回头,薄凉的一眼。

    浅蓝的眼漂亮得惊人。

    ☆、不归境(二)

    他还是宁愿沈云顾对他视而不见。

    沈云顾在最后关头帮了他一把后, 继续把他当作陌路人, 松开手, 只留给谢柯一个背影。

    谢柯也自在。

    不归境他在上辈子并没有接触过,但有所耳闻。

    人能够在这里看到很多东西, 属于你不属于你的, 过去发生的事。

    这里真的很混乱, 像是进入了一个人的梦境一般。

    紫色的云,墨黑的天, 青山一晃而过。

    人间楼阁烟火, 狐族歌舞不绝, 缤纷繁丽的世界混乱无章, 最后一切隐于烟云。

    他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牵引着。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飘荡。

    最后落地在一个破旧的屋子后。

    这里刚刚下了一场雨,打落了桂花, 也把泥土都浸湿了。

    轻轻浅浅的花香萦绕。

    青色的天, 风微凉,吱嘎声响。

    木屋的女孩推开门来。

    她提着裙子, 低头,注意着路,避开地上的水凼,往外走。

    谢柯懒得跟她出去。

    本来以为还会等一会儿, 少女才会回来。

    但是这真的就像是片段一样, 这一幕一晃而过。

    他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天又下起了朦朦胧胧的雨,远山都被浸得温软。

    女孩从外归来, 却身体拔高了不止一截,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

    此刻时值早春,桂花早就没了,院子里的杏花却开了。

    她回到了房中,坐下,又站起,锁着眉头,心事重重。

    她推开窗,潮湿的空气,只会让她更加烦躁。

    她走了一会儿,又坐下,捂着脸,肩膀耸动,哭得沉默无声。

    没有人知道。

    哭完之后,贺青来到了后院,墙角有一棵挺拔的树干,树干用粗绳系着一个秋千。

    少女看着秋千,目光沉默,她走过去,坐在秋千上,手指拂过粗糙的绳,轻声道:“你知道么,我就要嫁人了。”

    她表情冷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是个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比我大很多岁。大概……和我父亲一样岁数吧。听她们说他很富有,他很善良。”

    她说:“他很好,但是,我不喜欢。”

    她道:“不喜欢。”

    少女坐在秋千上,仰望着青色的天空,衣裙飘啊飘,目光遥远。

    她的衣裙飘啊飘,不断被放大,不断被放大,最后白茫茫一片,天空中下起了雪。

    雪压弯了枝头。

    她在院子里用棍子撑起篮子,一根绳绑住棍子,线头在她手里。

    她在篮子下放了饵,躲到了墙角的树后面。

    等着麻雀上钩。

    雪地没什么人,一片苍茫。

    她扎着丸子头,穿着破旧棉袄,看着前方,眼里仿佛有光。

    等啊等。

    等到落到发上的雪花融化,沿着发丝,流入脖子。

    冰凉令她瑟缩了一下,然后手就不由一动。

    这一动,篮子直接盖了下去。

    她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啊,只能再去重新把篮子架起了。

    等贺青再次靠近,发现篮子居然动了。

    动了?

    动动动动动了?

    天!

    这是抓到了什么?

    她高兴地恨不得跳起来,把篮子小心翼翼掀开,然后一个雪白的东西突然扑了上来,直接咬在了她手上。

    瞬间牙齿刺入血肉,她的眼泪啪叽掉了下来。

    “好痛。”

    她咬牙,把这团毛茸茸的东西扯下来,手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

    冰天雪地里。

    她蹲身,和那个白团大眼瞪小眼。

    小狐狸的眼睛居然是红的,清润有水光,明明很凶恶的表情,但它的眼睛,却给她一种楚楚可怜的错觉。

    这个时候,谢柯听到了仿佛这个世界发出的声音,来自天上,来自那个女孩的内心。

    狐狸龇牙咧嘴,她也对着狐狸龇牙咧嘴。

    女孩心道:楚楚可怜的又怎样。你今晚还是我的盘中餐。

    只是她还是没能吃成狐狸。

    她水都烧开了,正准备拔毛,外头一个丫鬟却突然叫了她一声。

    她将手在衣服上擦干,往外走,看见丫鬟后,左看右看,然后道:“孙姐姐,阿嬷么?”

    阿嬷是她的奶娘。

    一般这个时候,阿嬷都会回来和她一起吃饭的。

    丫鬟的外貌在这个世界里看不清。

    世界被雪覆盖,所有人的身影都单薄得看不真实。

    丫鬟的声音他也听不清。

    只知道她走后,贺青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

    久到青丝覆雪,整个人像是个冰人。

    久到肢体都麻木了。

    谢柯才听到她内心的声音。

    “阿嬷,为什么不要我了?”

    她回屋子,水在锅里,狐狸在笼子里,但她没有任何心情。

    她走到狐狸的笼子旁边,失魂落魄地蹲了会儿。

    然后眼珠子认真看着狐狸,轻声说:“你大概是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吧,大冬天的,别的狐狸都有家,都有窝。就你一人傻不愣登的,还出来找东西吃。看吧,又被我抓了,别说找东西吃,你不被我吃都算好的了。”

    雪白的狐狸,眼神都不屑于给她,扭头用舌头舔着身上的伤口。

    贺青看它,越看越觉得这只狐狸是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越想越觉得自己也和它一样了。

    “唉。”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

    把笼子打开,把狐狸揪出来,这个天气,等了那么久,水温也下去了。

    她用本来打算炖狐狸的一大锅水,给狐狸洗了个澡。

    狐狸张牙舞爪,气的不行。

    她被溅了一身水,也气的不行。

    但是她真的太孤独了。

    这一天真的好叫人伤心。

    一直照顾她的阿嬷突然就回乡下,再也不来了。

    她需要一个伴。

    而好巧不巧的,她刚好捡到一只狐狸,虽然这只狐狸又咬人,又乖张,但她也不是什么好人,她抓了它,还想煮了它。

    更巧的,他俩都没人要。

    两个可怜货待在一起过一晚也是挺好的。

    夜色降临,冬季冷月映着深雪,一地流光,屋门打开着,北风呼啸而过,带着翻滚的雪粒子,吹白了少年头。

    吹白了少年头。

    白茫茫雪粒覆盖了一切。

    画面逝去,变淡,变遥远。

    然后又清晰,重现。

    出嫁的那一晚。

    大红的蜡烛已经燃了半边,她试穿嫁衣后,就不想再脱下了。镜子里倒映出自己的容貌。

    她有些陌生。

    原本的绝望、焦躁、苦闷,事到临头,反而化为子虚乌有。

    她的内心平静到空无。

    她从抽屉里翻出很早以前用泥巴捏的两个小人,一男一女,唯一的区别是头发。

    年幼时分,总是没心没肺的时刻要多些。

    阿嬷离开那一年的雪很深很重,但冰天雪地里,她却邂逅了,终此一生,最为重要的人。

    只是,从此以后,大概山河万里,不复相见。

    贺青在镜前补妆,口抿红纸。

    谢柯在旁边看着,往门外走过去。

    那副画上的情景好像就发生在这一晚。

    那只狐狸呢,该到了吧。

    他往外看,外面只有大红的灯笼,在风里转着圈。

    谢柯漫不经心想,所以呢,这一次会是什么。

    生?不太像。

    老?不可能。

    病?或许。

    死?或许。

    爱别离的话,如果贺青嫁于他人还说得一通。

    求不得,论不上。

    当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时。

    谢柯知道,那只狐狸来了。

    他回到贺青的房中。

    听到了清脆的重物落地的声音。

    贺青手里的镜子落下,碎了一地,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

    旧时爬山虎悄悄屾生长上墙,墙头的白衣少年笑的明媚而灿烂,血色的眼眸里仿若承载星河万里。

    她呆呆地看着他。

    他朝她招手,从墙上跳了下来,白衣翻飞像一只大鸟。

    她急切地走过去,和他窗户前见面。

    还没说话,她笑,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少年很嫌弃:“你还是那么爱哭。”

    她用嫁衣擦掉眼泪,“废话,要你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你能不哭?”

    少年继续嫌弃道:“什么破假设。”

    那时的感觉太微妙了。

    明明心情那么轻盈温暖,但眼泪就是止不住,贺青道:“你是来带我走的么?”

    少年还是嫌弃,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道:“不是,我是来蹭一顿喜酒的。”

    贺青说:“带我去哪?”

    “……”少年依旧摆着嫌弃的脸色,但月色下,白玉般的脸上,却诡异得红了很多。

    他咳嗽一声。

    身后是漫天的繁星、一墙枯萎的爬山虎,身前是他喜欢的女孩,穿着嫁衣,眼中有光。

    少年说:“我带你去不周山。”

    不周山。

    火红的灯笼高挂,映着少女微红的眼,映着少年微红的脸。

    红色代表的是喜庆。

    可更多时候,红色代表的是杀戮。

    谢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看着一切。

    场景又换了。

    混乱毫无章法的世界。

    红色一晃一晃,刺得人眼睛疼。

    他听到了同样的话。

    “我带你去不周山。”

    不过声音完全变了。

    前者,是少年故作骄矜的羞涩邀请,后者,是一个中年男人沙哑的逼迫。

    这一回,出现的片段,已经换了人。

    主角从贺青,换成了……他自己。

    ☆、不归境(三)

    小重天谢家, 在千年之前, 也是名动一时的修真世家, 新一辈的杰出弟子不知凡几。

    更有小重天第一人之称的谢闻轩,引领在前, 名声正胜。

    小重天没有门派, 只有世家。谢家一家独大, 谢氏子弟都以姓氏为荣。

    都以姓氏为荣,总有一些人, 会为自己配不上这姓氏而耻。

    身为谢家族长之子, 却毫无灵根, 还有一个天才的弟弟做对比, 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

    永远不能上正桌吃饭,被遗弃在院子的角落里, 连家仆都可以随意欺辱。

    强者为尊。

    错只错在他太弱。

    家族中人手一本的普通功法, 他需要废九牛二五之力去讨好一个谢家旁门子弟,才堪堪得以一阅。

    可看到了也没用。

    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 不吃不喝三天,没有丝毫引气入体的感觉,只是差点活活饿死。

    还是一个善心的侍女察觉不对,救了他一命。

    他醒来时, 对上她的目光, 那种同情和怜悯的神情,叫他恨不得钻进地下,或者, 恨不得天崩地裂。

    他不是不懂感恩。

    只是年幼的自己,太过敏感,太过脆弱。

    要是能修仙就好了。

    他睡在冷硬的床上,把自己圈在被子里。

    夜晚睡不着,半夜用指甲磨着墙壁,磨出血了,就含嘴里,脑子里一片空茫。

    要是能修仙就好了。

    就这么一个愿望,要他付出生命去赌,也认了。

    他想以谢家为荣。

    但谢家以他为耻。

    从雅林园路过。

    里面流觞曲水,青竹俊秀,谢家子弟衣襟风流,仙者气度一览无余。

    他灰扑扑地站在角落里。

    等人。

    谢家对实力有绝对崇拜,而实力之后,便是对身世血统的严格要求。

    谢家宗室所出的弟子,总有一种气质,是那些偏远小分支的旁门子弟,用尽一生都学不来。

    即便笑意温和,骨子里的高高在上都不会掩埋。

    雅林园里都是谢家当代杰出的弟子。

    身份尊贵的有,身份低微的有。

    但占绝大部分的还是谢家本部所出的,天生高人一等的。

    谢柯站在雅林园外,没等到要等的人。

    却遇见了不想遇见的人。

    “谢柯,是你啊。”

    一袭紫袍,墨玉高冠。

    来者三人都是这样的衣着。

    谢柯没说话。

    为首的少年皮肤白皙,眼睛却细长,里面流露出阴冷恶毒的光。

    “你向我借的那心法,好用么?我找它可费了好大的劲呢,最后才发现,原来我用来垫桌脚了,哈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他身后的两人也合着他一起笑。

    他们都是谢氏远房弟子。因为资质出众,得以来谢家本部修行。

    原来他们谁不是天之骄子,只是到了这里,瞬间从云端跌入泥土。

    像是闯进了凤凰堆里的鸡。

    做什么都可笑。

    宗室所出,就真的高人一等么?

    眼前这个人。

    刚刚雅林园里那一群人嘲笑他的人,谁有谢柯身份高贵。

    谢闻轩的兄长。

    谢闻轩啊。

    不还是在他面前卑微得像条狗?

    “我还有内门心法,你要么?”

    他笑起来,咄咄逼人,走向谢柯。

    谢柯转身就想走。

    却轻易被人拽了回来。

    少年笑得恶毒:“你要的话,学几声狗叫吧。”

    他继续道:“别在我面前叫,跟我进去,去雅林园里,当着那群人叫。”

    那群人。

    无论男女,觥筹交错里,都端着冷漠高傲的笑,刻意的排挤他们就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血统的与众不同?

    呵。

    血统。

    那我就让比你们血统还要高贵的人,被我逼着学狗叫在你们面前。

    看你们还怎么高贵。

    谢柯想杀他。

    但他杀不过。

    “滚。”

    谢柯奋力推开他,往后走。

    少年眼睛一冷:“抓住他!”

    他旁边两人都笑,一拥而上,擒住谢柯,把他甩在了地上。

    下巴重重着地,牙龈隐隐出了血,谢柯手指抓着泥土,打算起来,但后背被人用脚踩住了。

    十三岁的少年,自尊心甚至比命还重要。

    他奋力挣扎,奋力逃脱,尖叫,撕咬,手臂划出长长的伤痕,血浸了衣裳,但是根本无济于补。

    一届凡人的力量,又怎么去抵抗三个修士呢。

    他被人用剑指着鼻子,逼着学狗叫。

    那个时候眼睛充血。

    他想,死也不要。

    死就死了吧。这么活着,也真没意思。

    他还是被人救了。

    被从雅林园里出来的那一群堂兄妹们。

    他们衣着光鲜,气度翩翩。扶开竹叶,林中归来,手中拿的东西,或佩剑,或折扇,或酒樽。

    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他们就这么笑语晏晏里,看见了狼狈至极的谢柯。

    狼狈到即便那么多年后,他一回想,还是会心疼的,当年的自己。

    救了他,他们没跟他说一句话。

    远去后。

    有少女小声的埋怨随风而来。

    “他这种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呀。”

    谢柯擦干净嘴巴边的血。心里给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也不知道。

    怎么样才能修仙呢。

    或许是他的祈求感动了上天。

    他有一次出门,街上遇见了那一队神秘的人,他们都带着斗笠,穿着一身黑,脸都被斗笠覆盖下的阴影遮住了。

    他们找到他:“小子,想修仙么?”

    他们不等他开口,就笑道:“你的名字我们都知道。毕竟,呵,谢闻轩的哥哥呢。”

    鬼迷了心窍。

    这样陌生找上门的人,他选择了跟随。

    赌这一场,反正他一无所有,大不了,赔上一条命而已。

    “我带你去不周山。”

    他们是这么说的。

    不周山。

    果然被骗了。

    那群黑衣人是蛇族的人,他们不远千里去寻找他,不过是为了,以他的血肉为引,祭拜山神罢了。

    将他捆于木柴之上,点火烧死,骨灰撒遍不周山。

    一切都不让他意外。

    可活不活得出去,那就另说了。

    他被关在地牢里,专门有人看管。

    蛇族的地牢阴冷潮湿,他已经忘记自己当初是怎么装傻卖疯、骗过看守的人,伤痕累累从地牢逃生。

    只是越发期待地看下一幕。

    终于,不归境也没有让他失望。

    少年跌跌撞撞,往山坡上跑,木枝划伤皮肉,眼神瘴气弥漫。他已经饿了很久了,根本没吃过东西,头昏眼花,不知道方向。

    只知道必须往前走。

    因为后面有一堆蛇族的人在追赶他。

    被他们追到他就死了。

    往前走。

    可是走去哪里呢。

    临死之前,所有的怨气和愤怒充斥了整个胸膛,可是,他连怨谁恨谁都找不到。

    他爬上了一座小山丘。

    站在山顶往下看,黑压压的一群人举着火把等着他,还有四面八方蜿蜒上来的的毒蛇。

    嘶嘶嘶。

    他甚至听到了蛇吐信子的声音。

    明显,慢慢逼近,令人头皮发麻。

    “下来吧。你今天注定跑不了了,小兔崽子。”

    “居然敢骗我!我要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谢柯仰头,看着遥远的苍茫的天空。铅灰色的,乌云沉沉,像是马上就要下雨了一样。

    刚刚想到下雨。

    他的鼻尖就感到一滴冰冷的液体划过。

    四顾看。

    天空飘起了牛毛一样的,纷纷扰扰的细雨。

    雨水模糊了世界。

    模糊了视眼。

    他伤痕累累,濒临死亡,又困又饿又累,又惊又怒又怨,以前还觉得活着没意思,现在他却觉得,死了更没意思。

    他要把所有曾经欺辱他之人踩在脚下。

    他要将一切一一奉还。

    他怨不了谢家,可怨自己也没用,那就怨这个人间吧。

    毁天灭地的杀戮之气,染红了他的眼,一条又一条的毒蛇上来,被他用石头砸烂头,用脚踩断身体。

    手臂上被咬了很多口。

    蛇毒已经开始发作了。

    他是真的要死了。

    细雨把一切都覆盖。

    风的声音却清晰。

    不远万里,颠簸跋涉,过来这里,为了什么呢?

    为了修仙,为了变强,不惜以生命作搏。

    可千年之后,谢柯心里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也是为了遇见你。

    风也带来了凤凰鸣叫的声音。

    撼动山河万里,苍云顿涌。

    清越如莽莽雪奔,汇聚冰原浩瀚。

    穿透这荒唐的人世。

    穿透铅灰色的天空。

    穿透他布满杀戮的灵魂。

    再然后,他看到了火。

    那是浮于空中的绵延了视野的业火。金色的,赤红的,佛光普照,叫人得窥一眼都如见神迹,惶恐万分。

    业火八十一重,没有热度,却蕴藏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不周山的天也变色。

    紫色雷云里金光破天,群山万壑跪拜,整片天地,汇于一场无尽业火。

    业火焚尽了他脚下的荒草。

    焚尽了追逐他的那一群蛇人。

    他站在山丘。

    目光呆滞。

    十三岁的少年衣衫褴褛,瘦不伶仃,脸上挂着一块又一块漆黑的泥巴。他的脸颊消瘦,所以显得眼睛大,像珠子嵌在眼眶里。

    他伸出手,整个人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业火是连成海。

    他在火海中心,安然无恙。

    一缕幽微明火突然脱离了主体。

    单独浮了出来。

    谢柯被吓到了。

    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怕稍有不慎,就会葬身于此。

    那一缕明火亲昵地靠近了他,在他的胸口处,谢柯屏气凝神看着它。就见那火,一点一点,烧穿了他的血肉,但他却一点也不感觉疼。

    火直接在他胸口烧灼出了一个洞。

    然后火身一点一点钻了进入。随后,伤口瞬间愈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那是,什么?”

    他懵了。

    又一声凤凰叫凭空而起。

    他豁然转身。

    看到了天边,山头,金日穿透的紫云,东来佛光。

    一只大鸟自大地上飞起。

    长长的脖颈,赤红的眼,它的羽毛金色,流光溢彩,凤尾掠过苍穹,举世无双。

    谢柯张着嘴。

    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他会遇到他。

    那是什么?

    那是传说里的神鸟。

    那是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存在。

    那是……凤凰啊。

    凤凰飞天的最后,垂眸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他如悟神谕,自地狱出来。

    凤凰的第二次涅槃。

    在不周山。

    八十一重业火焚尽大山。

    紫气东来,真神临世,遮蔽天日。

    后面业火慢慢消散。

    天又变回了铅灰色。

    绵绵细雨又开始下。

    他就坐在光秃秃的山丘上,下面是白骨成堆,情不自禁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自眼角流出。

    ……

    原先是贺青的回忆,现在,却是他自己的回忆。

    印象最深的一场大火。

    不归境是没有时间里。

    一切都像是人的梦境。

    光怪陆离,随意切换,在这之后,他又看到了山洪,看到了海啸。

    谢柯自回忆里抽身。

    听到了来自不归境外,贺青的声音。

    “少年人,你还好么?”

    谢柯的声音非常轻:“嗯,还好。”

    贺青话语带笑:“我曾经在这里面寄存了些许回忆,可能你在里头,会觉得有些混乱。”

    “不归境能映出过去发生的事,关于你的,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

    “嗯,你是不是在里面,也看到了我很多往事。”

    现在画面切换是一片森林。

    谢柯找了棵树,站在树下,安静地听着贺青讲话。

    贺青道:“能否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谢柯笑了一下:“很多,关于你的很多,关于我的也很多。”

    “我看到你救了一只狐狸。”

    贺青的笑声自那边传来,“嗯。”

    “你出嫁之前坐在秋千上哭了出来。”

    “然后还有,那副画上的情景,一个少年过来带你走了,他就是那只你救了的白狐,对么?”

    谢柯淡淡说着,目光打量着周围。

    贺青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现世,一个人坐在树干上,对着月亮,衣裙摇荡。

    听外人讲述那些自己的故事,感觉竟然那么奇妙,即便她曾经在里面流连忘返,把过往翻看了无数遍,再次听起旧人旧事,还是无法做到心无波澜。

    贺青道:“你到不归境里,总归是要付出一点东西的。”

    谢柯淡淡哦了一声。

    贺青笑道:“可能等一会儿,你会融入不归境里。”

    “什么意思。”

    贺青道:“融入不归境,不是说你可以和过去的人交流,而是,你将换一种状态,在里面继续观望。”

    “换成你最喜欢的,你人生中的某一段时光的自己。”

    谢柯失笑。

    随后贺青也不在说话了。

    谢柯倒也想知道,他会变成怎样的自己。

    冷漠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变迁。

    一点一点。

    他慢慢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而是自己的眼睛。

    他感觉所有事物有了重影。

    然后模糊的看不见。

    最后,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柯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

    ——换成你最喜欢的,你人生中的某一段时光的自己。

    他瞎了眼的时光么?

    居然,是那三天……

    谢柯突然觉得一切荒唐又好笑。

    一生呢。

    他一生的岁月,最喜欢的回忆,居然是那段时光。

    瞎了眼的三天,禅隐谷的枫叶,还有,那似有若无的莲花。

    不对。

    不可能。

    他冷静地回顾那一生,不周山上,那么多难以割舍的回忆,都远胜那三天。

    只是所有回忆的尽头,居然,都有他。

    谢柯还愣着。

    一声熟悉的冷冽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你瞎了眼?”

    入了不归境就消失的沈云顾,居然回来找他了。

    谢柯嗯了一声。

    沈云顾道:“真想不到。”

    谢柯:“……”

    他也想不到。

    周围的场景又开始变换,变成了星夜。

    星夜之下,清风透着凉意。

    谢柯内心很无语,他来这不归境就是为了寻找贺青身上的火,要是瞎了眼,什么都看不到了,那还谈什么。

    他有些烦躁,也不知道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

    谢柯能感受到一道冷淡的目光就凝聚在他的眉宇间。

    谢柯还未说些什么,突然就听沈云顾道:“跟着我。”

    三个字,简简单单。

    谢柯没有直接拒绝,问道:“现在是什么样子的。”

    星夜一卷而过。

    又到了白天。

    一座高耸的山,高不见顶,站在平底上仰望,只能看到烟云缭绕,而山在云中。

    有一条通天的石梯就摆在两人面前。

    大概之前下过雨。石梯上有不少水,沾住了落叶。

    现在不归境的场景非常稳定。

    稳定,使得世界很清晰。

    飞鸟自云端掠过,枝头的雨滴啪嗒落入了土地,惊蛰过后,草木里隐藏的虫子都冲出了土壤,任何细微的声响被放大。

    失去视野的世界里。

    他闻得到很多,以前闻不到的东西。

    如身旁那人,身上似有若无的的冷香。

    幽幽薄凉,萦绕周身,叫人想起深冬里藏于雪下的梅花。

    沈云顾道:“不周山。”

    谢柯一笑。

    不周山?

    那他的运气还真的好。

    刚刚才回忆起了初见之时,凤凰业火烧灼不周山的场景。

    现在,他就站在了不周山前。

    石梯很长,毕竟不周山的主峰不周,高得直入云端。

    上不周山这一条路他走了很多次。

    即便瞎了眼也无妨。

    沈云顾最开始也没有搀扶谢柯的意思。

    他习惯了旁观。

    这种习惯像是一种灵魂的印记,或许,凉薄就是他的本性。

    谢柯脚下踩过枯萎的花瓣,踩过横斜的木枝,踩过水坑,踩过滑苔。

    他一步一步往上走,迎着从上而下冷冽的风。

    黑衣猎猎,他的皮肤惨白,唇色也很淡,整个人行在静默的青山里,像亘古不褪色的寡淡的画。

    沈云顾看了很久,他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曾经真的看了谢柯很久。

    久到这样一个背影他居然觉得异常熟悉。

    垂下眼睫,遮住眼眸。他加快速度,与谢柯并排,雪衣衣角翻卷,他的长发拂过谢柯的手。

    走的越来越高,谢柯也就越来越谨慎。

    毕竟稍微一个不稳,那就是粉身碎骨。

    他熟悉了不周山的每一寸土地,但一千年,终究改变了很多。草木生了又长,雨后青石板缝的石苔长势也越发凶猛。

    他终是踏错了一步。

    脚踩上了一大块青苔,整个人一滑,身体就向后面倾倒而去。身后,是早已把平地遮掩了的云烟漫漫,落下去,或许就是粉身碎骨。

    谢柯感到手被人抓住,然后腰被人横手揽过,他靠近了熟悉的气息。衣衫布料冰冷,那人的发丝也冰冷,但说话时发出的气息,却温凉。

    沈云顾道:“真蠢。”

    谢柯:……

    他真不需要他这么一救,虽然在不归境内不能使用灵力,但他怎么也不会死。

    谢柯道:“谢谢。”

    他对沈云顾依旧没什么好感,但谢谢却已经能够说出口。除了最开始的时候,那两次莫名其妙的杀意,之后,沈云顾于他,都算不上为恶。

    相反,还救了他不少次。

    听到谢柯的一句谢谢,沈云顾嗤笑了一声,淡淡道:“难得。”

    越是靠近不周山顶,谢柯越是沉默。

    沈云顾道:“手给我。”

    谢柯礼貌地拒绝了:“不用。”

    只是沈云顾的话,向来就不是一句请求或者询问。

    他拽过谢柯的手。

    引着他往上走。

    谢柯:……大概沈云顾这辈子都不会懂得什么叫拒绝了。

    沈云顾道:“你瞎眼后,变顺眼了很多。”

    谢柯:“呵。”

    沈云顾突然开口:“谢知非。”

    三个字,每个字都咬的非常清楚,斩冰碎雪一般,他的声音却很轻。

    恍惚有种温柔的错觉。

    “嗯?”

    猛的听到这个名字,谢柯下意识抬头,只是忘记了自己瞎了眼,还是一片漆黑。

    随后,谢柯一愣。

    一只手抚上他的头发,扯下什么东西,轻柔的从旁边顺着脸取了下来。

    “……”几次三番了,谢柯冷静下来,道:“你今天是被谁附身了么。”

    沈云顾将从谢柯发上取下的落叶丢掉,反问,“附身在别人身上的,不是你么?”

    谢柯没脾气了:“你厉害。”

    沈云顾轻笑一声。

    谢柯道:“不要叫我谢知非。”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死过一次,所有贪嗔痴怨都该入土入海。知非知非,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再知非了。

    沈云顾也没问下去,他牵引着谢柯到了山顶,雪衣玉冠,风华绝代。

    谢柯单单觉得沈云顾很烦。

    失了明,却没有看见,沈云顾做了那么多看似亲昵温柔的举动,眼眸里的冷漠丝毫不曾消融。

    不周山。

    他的步伐再次踏上这一片土地。心境却天翻地覆。

    第一次一人上此处,是为了杀人。

    他那个时候杀孽还未消尽。

    御火之后,心魔始生,最开始的心魔还只是杀戮。

    他渡心魔,从来都不是逃避。

    心魔是杀戮么?那么他就杀到杀戮不再成孽。

    想杀的人太多了。

    那来到了不周山,他便想到了老熟人。

    他记得,那场业火并没有杀死的那几个蛇族之人。

    他跟凤凰说,他想去杀人。

    凤凰在上上天下棋。

    自己跟自己对弈。

    生命漫长无涯,需要这样消耗时间。

    凤凰听到之后,淡淡嗯了一声,应该是下棋陷入了沉思,并没有分心思在他身上。

    谢柯得了凤凰的允许。

    便当夜走上了不周山。

    那一晚下着倾盆大雨。

    雨水流淌过他的脸,黑衣少年的棱

    角雪夜藏刀般凌厉。

    他每上一步。

    便能听到凤凰落子一粒的声音。

    他来到蛇族的地盘。

    有的时候他的记忆力,好得他自己都惊讶。

    蛇族的领地开满了暗红的花,那个雨夜里,他杀过的人,鲜血也溅在他脸上,混着雨水,如那花般。

    他每杀一人,听到的不是那人死前的惊呼,听到的不是冰冷的雨声,他听到的,一直只有凤凰落子的声音。

    哒。

    哒。

    哒。

    上上天黑白棋子交纵的棋盘。

    不周山一个人雨夜里的屠杀场。

    凤凰的棋子落完了。

    他的步伐也停下了。

    尽管该杀的人还没有杀完。

    但是他还是停下了。

    大雨过后不周山,将一切血腥洗刷掉,他转身,像个暗夜里的鬼魅,将蛇族弄得人心惶惶后,又一言不发地离开。

    即便这里只是一个幻境,可不周山对他而言,代表了太多的东西。

    ☆、不归镜(四)

    不归镜(四)

    代表了太多的东西。

    喜怒哀乐, 救赎堕落。

    七情六欲和万般痴缠。

    他甚至不需要有一双眼睛, 就能描绘当年所经行的所有山川草木。

    在这样一个幻境里, 连风都是旧时温柔。

    他们站在不周山顶,画面又开始转变了。

    青郁的草木隐去身形, 云水消融, 白雾尽散。

    他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紧接着,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

    是那种女子喜欢布置在闺房的香。

    奢靡而惑人。

    谢柯道:“我们现在在哪?”

    沈云顾看过周围, 道:“一间房子内。”

    一间女子的闺房, 布置都是富贵华丽的模样。

    青色帘幔挂柱子上方, 朱红色的桌边, 紫色衣服的女子正低头绣着鸳鸯。

    寂静的空气里,唯有穿针引线的声音, 她垂眸, 神情却并不专心,稍有出神, 针便刺进了手指。

    鲜血涌了出来,她用嘴吸允着伤口,目光停在空中的某一点,面无表情。

    谢柯道:“是贺青吗?”

    沈云顾:“嗯。”

    这个世界是她的回忆组成, 一切都受她影响。

    她的目光锁在某一点。

    刹那间他们周围也被空茫笼罩, 一如深雪夜行,望见白茫茫一片,不知归处。

    真奇怪。

    她不是跟那个白狐少年到了不周山麽?

    怎么还那么悲伤。

    谢柯没有多余的同情给她, 耐心等着故事的发展。

    他看不见,沈云顾在旁边为他解说。

    察觉到画面有所改变。

    谢柯问:“发生了什么?”

    沈云顾对贺青的往事无甚兴趣,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

    画面跳转。

    一朵殷红的花从女子修长的指尖凋零,花瓣化为粉末,落在了她的鞋尖上。

    在某一个和风顺畅的春日,不周山的一片花谷内,她目光认真看着眼前的人,模样似是认真聆听,那个人的样子则模糊在融融春光里。

    谢柯能听到的只有贺青的声音。

    风里女子的声音轻软,温柔像是一湖无波澜的水。

    “为什么会后悔呢,这样的日子挺好的。”

    “您在说笑吧,我不想,也不要。”

    她的笑意渐渐淡了。

    “我说了,我不后悔。”

    沈云顾道:“她在不周山的花谷内。”

    谢柯沉吟一会儿:“你能看清她对面的人是谁么?”

    沈云顾:“不能。”

    我不后悔。

    贺青回去的路上,脚步踩碎了一地红色的花。

    每走一步,心中都轻轻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仿佛这样就能催眠自己,真的,一点都不后悔。

    从锁云城到不周山,横跨万里。她初来乍到,嫁衣堪堪落地,抬眼的一刹那,笑容就生生僵在了脸上。

    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狐族的世世代代,对于她这样一个外来的人类,眼眸里尽是嘲弄。

    沈云顾说:“狐族对她并不友好。”

    不友好到连侍女都可以假装开玩笑地,用法术来捉弄她。她被墨水溅了一脸,侍女笑的甜美:“哎呀,夫人,你都不会躲得么。我来帮你擦擦。”

    这一擦,用力猛到可以生生刮下她一层肉。

    贺青握住她的手腕,眼睛里的波光幻灭起伏,虚虚实实。她的眼雾蒙蒙,却叫人感受不到楚楚可怜,只剩一股阴冷。

    侍女怎么会怕一个人类呢,她轻声笑:“夫人的眼睛可真好看,像极了我以前收集的玻璃珠子。”

    贺青松开她的手腕,一手扶上自己的眼睛,垂眸,道:“是吗?”在侍女看不到的阴影里,她扶上眼睛的手,一根手指,几乎要插进眼眶里。

    这是凤凰陨落后的第三十年,失去凤凰庇护的狐族在不周山的君主地位岌岌可危,蛇族欲取而代之的野心越发明显。

    这一任的狐族少主,也就是贺青的夫君,内忧外患,根本就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同样的,她也不忍心,在他一脸疲惫回来,夜不能眠时,拿这些琐碎的事去打扰他。

    忍忍吧。

    总会过去的。

    只是刻意的怠慢,刻意的捉弄,因为她的沉默忍受而变本加厉。

    一次宴会上,毒蛇在桌下缠绕住她的脚踝,蛇信子舔弄她的肌肤。

    狐族的少年少女,却一反往常,欢快跑来朝她敬酒。

    她们嘴里说着敬语,眼里却满是戏弄。

    “夫人喝呀!夫人喝呀!”

    “喝呀!”

    一喝,那蛇的牙齿便深入一分,剧痛让她的手一抖,酒水便洒满了衣襟。

    有人嗤笑:“这点礼数都没有,真实下贱的人类。”

    连她的夫君,也在她旁边,投来略有责备的目光。

    贺青平静地用帕子擦干净酒,道:“抱歉,失礼了。”

    宴会结束后。

    她一个人又走到不周山的那片花海内。从她的脚腕上慢慢爬下一条蛇,一条三指宽的黑蛇,通体纯黑,唯有眼睛是浅蓝色的,蛇在花海里慢慢化成人形。

    一个少年,漆黑的短发,灿烂的蓝眸,有一种逼人的邪气。

    少年道:“她们可不是简简单单让你出个丑而已。”

    少年道:“如果不是我,现在你已经死了。”

    贺青道:“谢谢。”

    少年懒洋洋地笑:“你还不后悔么?你看,姬千城根本一点也不关心你,在这个地方,也没有一个人接纳你。”

    贺青沉默不言。

    少年道:“你想清楚后,再来找我。”

    沈云顾嗤笑。

    沈云顾稍稍侧头,长发落在肩头,眸里尽是戏谑,道:“女人都是这样懦弱又敏感,愚蠢又可怜么。”

    谢柯道:“不是女人,这是人的通病。”

    沈云顾挑眉:“哦。”

    沈云顾又道:“蛇族想要借贺青之手杀了姬千城。你猜,贺青会答应么?”

    谢柯对这问题丝毫不感兴趣,淡淡敷衍道:“不会。”

    沈云顾笑了一下,“拭目以待。”

    拭什么目。

    谢柯:“……我又看不见。”

    沈云顾一愣,“差点忘了。你是瞎过很长一段时间么?怎么感觉反应很自如,和常人没什么区别。”

    “没有。”

    “嗯?”

    谢柯道:“习惯了就好。”

    “习惯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有人帮我。”

    沈云顾微蓝的眼睛流露出笑意,“帮你?”

    谢知非呀,这样一个传闻里无恶不作的魔头,居然也有人愿意相助。不可思议。

    谢柯的睫毛轻轻颤抖,面无表情:“贺青现在去了哪里?”

    “她找到了姬千城,跟他说了自己想要回家的事。但是,姬千城拒绝了。”

    沈云顾说罢,侧头,突然被谢柯的睫毛吸引住了视线,谢柯的睫毛柔软纤长,如绒毛扫过心中,他突然就很想扯下一根来。

    “姬千城拒绝了?”谢柯有些诧异。

    “嗯。”

    蛇族的事让这位年轻族长变得阴晴不定,爱人的无理要求更是让他暴怒无比。

    空中驻停的画面,是半跪地上以手掩面的紫衣女子,和停在门前冷眼回望的白衣男人。

    不周山的月色透过窗,将他的影子拉长,直至和她交融。

    月光浓稠,最终消融在他轻轻浅浅的叹息里。

    他于光影处,血色的眸子载满疲惫和无奈,转身出门,留她在房间里哭得泣不成声。

    之后的一个月,她再也没看见姬千城,一模一样的绝望重复一天天。

    这样的日子总该有个头的。

    终于,贺青忍不下去了,在不周山那个花谷里,再次见到了那个蛇族的少年。

    蛇族少年笑道:“你终于聪明了一回。”

    他给了她一条小青蛇,“把它放进姬千城的酒杯里,今夜他死,狐族乱,我就送你回家。”

    贺青的眼神在挣扎。

    蛇族少年笑:“不相信我?呵,当姬千城开始对你冷漠,你觉得你能在狐族活多久,而且就算他在乎你,能时时刻刻保护你么。不如赌一把,信我一次,总比等死好吧。”

    贺青眼中的光归于死寂,颤抖地伸出手,让那条小青蛇缠上她的手指。

    沈云顾将这一幕说给了谢柯听。

    谢柯“哦”了一声。

    沈云顾道:“你猜错了。”

    谢柯:“你看着吧。”

    深夜时分,她着长裙,步伐踩过曲折的红廊,在一扇门前停下。她有些愣神,抬眸,发现这一夜的星星格外的亮。

    她没想过要杀姬千城,从来没想过。

    将那条蛇放入酒杯中后,她拦住了他举杯的动作。

    她拿出笔和纸,用笔墨把一切原委都跟他交代了清楚。她希望他假死,引蛇族出击,然后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她眼睛诚恳地看着他。

    他在惨淡月光里朝她笑了,红色的眼眸清亮,褪去杀意,漂亮而美好。对于她的提议,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伸出手扶住她的脸,认真观看,然后道:“我死了,他们今夜就会来是么。”

    贺青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的笑容令他害怕,她愣道:“是。”

    姬千城微微叹息了一句:“你呀。以后少做点危险又愚蠢的事吧。”

    贺青急红了眼,握住他的手:“可以的,这样可以。”

    姬千城微笑地吻上她的额头,点头。他的吻如冰雪一般,瞬间她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股恐惧从心中涌起。

    姬千城道:“他们今夜来也好,我正愁没机会呢。”

    贺青慌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你要干什么!”

    姬千城搂她在怀里,禁锢她的所有动作,然后长臂一挥,将那杯贺青送来的毒酒一饮而尽。

    刹那间贺青发出了尖叫,她的眼泪疯了一样涌出,仰头,吻上他的唇,要把他喝的毒酒全都吸出来。

    他失笑别开头,躲过她的吻,“别这样。”

    贺青被他圈在怀里不能动,眼睛红得滴血:“你干什么啊。”

    姬千城食指轻触她的嘴唇:“嘘,别动。”

    她的眼泪滚烫,落在他的手背。

    姬千城笑道:“我修行那么多年,总算是要飞升了。”

    他的笑纯粹而清透,像是隔着岁月帷幕,最初的那个少年。

    飞升……?!

    飞升。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里面掉出来,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悲伤充斥胸口,仿佛天地大海都在呼啸,仿佛这个世界在颠倒。

    她压抑不住哭声,手指痉挛地抓住他的衣襟,“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语无伦次,莫大的悔恨将整个人淹没。

    “求求你,别走!别走!”

    姬千城自始至终只是微笑地看着她,不曾有半言安慰。

    他的手指揉着她的长达,轻声道:“即便我是个混蛋,也请你替我好好活下去。”

    “好吗?青青。”

    他的眼睛弯起来,血色的,温柔,而又冷漠,身影慢慢化为透明,“我从来都没怪过你。”

    “不——!!!”

    撕心裂肺的声音打破整片夜空的寂静。

    宫殿之外,蛇族的少年笑意吟吟,“终于死了啊,有个这么蠢的夫人,真是姬千城的不幸。”

    那条青蛇,寿命只有一天,通身剧毒。只要是碰过它的人都会死去,而且这毒,是可以传递的。他给贺青下了咒语,可以延迟死亡,但是姬千城就没那么幸运了。

    无论是蛇,还是贺青,他碰到就会死,只是早晚问题。

    少年将手中的竹筒打开,瞬间诡异的香味弥漫整个狐族宫殿。黑暗里悄悄吐着信子的蛇,都在阴影里变成人形。

    明亮的星子闪耀,深夜的平静再也无法维持。

    纸窗被血迹斑驳,死不瞑目的眼睛望着相同的方向,一具具尸体倒下,化成狐狸,毛发被染得看不清原来模样。

    刀光血影,满目疮痍。

    她抱着姬千城的尸体,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听见男女老少的尖叫,听见刀剑刺穿胸膛,听见脑袋咚隆落地,听见千人万人的步伐逼近这个地方,听见鲜血流淌这栋的宫殿的每个角落。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清脆的,仿佛来自很遥远地方的声音。

    这声音是那么的真实,谢柯也听到了,他愣住,抬起头来,目光沉默而复杂。

    沈云顾则唇噙笑意,若有所思。

    不周山狐族信仰凤凰神尊,世代受其庇护。每一任狐族族长,一生都可换一次神谕。

    姬千城消失的那一个月里,翻遍旧籍古训,终于找到了使用神谕的方法。

    狐族早已没落,根本不是日益强大的蛇族的对手,神谕,是唯一的生路。

    他在不周山下凤凰神殿里虔心打坐,三千琉璃盏明明灭灭,耗时七天七夜,终于在最后时分,一枚凤羽从天而落,扫过他眉心,落在面前。

    他双手捧起那根凤羽,闭上眼,用一生最轻最虔诚的语气,说:“谢谢。”

    神谕的代价,是他的生命。

    用生命换凤羽燃烧,引三千业火,焚尽世间无妄,复苏千百信徒。

    贺青听到了声音。

    她的眼泪干在脸上,抬头,往窗外望去。

    星子明亮,但那炙热苍白的火焰更加明亮,如此神圣,光辉所到之地,让一切魑魅魍魉邪都退让。

    她哭着哭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嗓子哽咽,抱着姬千城,大声哭泣。

    谢柯即便没了眼睛,也依旧能想象出还是怎样壮阔的场面。凤凰啊,一直都是这样的,哪怕是一个幻影,都足以叫世人癫狂。

    “你能闻香识物么,单凭气息,勾勒出完整物相。”

    当年禅隐谷潮湿角落里,凤凰轻轻带笑在耳边说的话又在心里浮现。

    可他现在,甚至不需要五感,就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凤火连天的画面。

    一地烈焰辉煌。

    ☆、生之苦

    姬千城将无尽的生命留给了贺青。

    故事的后续是她短暂而灰白的记忆回溯, 从天之极到地之角, 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无聊。

    她活了几百年, 而漫长无尽的生命叫人惶恐,她每夜都在寂寞中惊醒。她离开不周山, 回到了人间的家。

    只是百年之后, 她已经成为传说。

    没有人认识, 也没人看得见,过往种种尽归于一幅画里。

    画中少女嫁衣如火, 垂眼人间, 人间人人尽失色。

    新生的爬山虎爬上旧时的窗。

    她的手指拂过画, 拂过少女座下白狐的眼, 红色的眼眸如被血洗过。

    这让她记起出嫁那一晚,少年明亮干净的笑, 以及最后死前, 他温柔又冷酷的眼神。

    那么多年过去后,她开始明白了。

    他嘴上说着不怪她, 其实一直都不曾原谅。

    姬千城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对什么人很狠,不然怎么会留她一人在这世间呢。

    又过了很多年。

    她越来越疲于去寻找永生的意义,也越来越疲于去排解内心的寂寞。

    辗转多年, 最后回到最初的地方, 寄生画中。

    空中传来女子轻轻的疲倦的声音。

    “他给我的永生,从来,都是惩罚啊。”

    贺青的回忆到此终止。

    刹那楼阁粉碎草木凋零, 万物灰飞烟灭。

    直到世界归于混沌,谢柯的眼睛也开始有光,慢慢恢复了视线。

    眼前一片虚无暗沉。

    从别人的故事里脱身,即便没有多少代入感,也依旧恍惚。

    或许,他更恍惚的,还是凤凰的现身。

    沈云顾从凤火出现过之后,就陷入沉默,一改之前漫不经心的态度,最后几幕,一直看得很认真。

    谢柯偏头看他。明灭不定的世界里,光线是昏沉的,空气是凝固的,而沈云顾一袭雪衣染霜,处在其间,眼眸认真而清醒。

    有他的存在,把一切不真实的、错误的都映衬得分明。

    沈云顾察觉到他的注视,转头,冰冷的视线就和他对上了,四目相对。

    沈云顾挑眉,嗓音凉薄,“你的眼睛好了?”

    谢柯收回视线,“嗯。”

    眼睛好了,而且,现在他知道了,这一回他会获得的是什么火,大概是生吧。

    永生是苦难。

    怪不得,怪不得贺青会提出那样的请求——杀了她。

    谢柯道:“你进这里面,为的什么?”

    沈云顾今天对谢柯的所有问题都有不可思议的耐心,他道,“不为什么,我没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谢柯:“哦。”

    沈云顾忽然道:“不归境能映出人的前尘往事。”

    谢柯接下去:“所以呢?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沈云顾冷淡道:“什么也没看见。”

    他浅蓝色的眼眸盯着谢柯,“我倒是想问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幼时的自己,看见了漫天的火海,只是,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谢柯道:“一些很早的事。”

    不归境的天空扭曲成一个出口,和他们进来时的入口一模一样。

    谢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身,往出口走去。

    沈云顾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道:“说说。”

    谢柯:“不想说。”

    沈云顾轻声笑了一下,笑意转瞬即逝,他道:“你还是瞎眼的时候叫人看得顺眼点。”

    谢柯没理他。

    沈云顾道:“至少比现在听话。”

    谢柯:“哦。”

    出了不归境,外面的月色一如他们进去时那样清明。晚风徐徐而来,那副画还悬在空中,只是贺青已经不见踪影。隐隐约约有女子轻微抽泣的声音,和着风传来。

    寻声望去,声音自那间破旧的老屋发出,紧接着,星星点点的青火像萤火虫一样,飘了满空。

    谢柯往老屋里走去,贺青坐在墙头,红色的衣裙坠满点点青火。她脸上泪痕半干,看到他们的到来,表情似笑似叹。

    “少年人,你在里面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么?”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还有一半。先定时发啦。谢谢你们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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