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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一零章 离别之际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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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氏内屋。

    那里徐恒依旧稳如泰山般的坐在床前,为母亲搭脉。

    徐恒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侧过脸,看清是景璃,温声道:“不是说要去陪你姨娘吗?”

    景璃咬着的唇一松,下唇便落下一排牙印,看的徐恒长眉一凛。

    “姨娘正为母亲祈祷念着心经呢,我想徐大夫你从昨日就未睡过,定然也疲累的紧,不如我来照看。”

    徐恒确实很累,但不敢松懈:“无妨的,伯母这里不可马虎,我守在这里随时把脉也好安心。”

    景璃黯然一笑,为景秀可两日不阖眼。

    徐恒见她走神良久不出声,已觉得不对劲,不由问道:“你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没事。”景璃含糊着道。

    徐恒颔首:“发生何事大可跟我细说。”

    景璃鼻尖微酸,展颜笑道:“你还关心我?”

    徐恒多看了她一眼,见她笑容柔美,脸上有一层单薄稀疏的柔光,他有些恍惚地道:“自然。”

    景璃心里如吃了蜜饯般:“徐大夫,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话说出口有些咋舌,她脸颊微红的别开了视线。

    却听徐恒朗朗的笑道:“你也是。”

    看着他的笑容,景璃心中温暖如绵,好像一万丈的阳光一起倾落,也比不上此刻的温暖和煦。她摸着藏在袖子里光滑的药瓶,心思百转千回,大姐姐让她来给母亲服药,却自己不来,还说那些威逼利诱的话。

    是不是她也不确定这药到底能不能救母亲,才会转手交给她呢?万一是解药,救醒了母亲,旁人肯定得过问解药的来处,而万一不是……反害了母亲,那她就脱不了罪……

    想到这里,她脑中一轰,忙将那药拿出来,递给徐恒,急切地道:“你快看看,这药能不能救母亲?”

    刚说到这里,门外就听到脚步声传来,她心下一慌,小声地道:“这是大姐姐刚给我的药,她说是解药,让我给母亲服下。”

    徐恒有些诧异,但听得外头数重脚步声,他不动声色的将景璃的药接过藏在袖子里,轻言嘱咐道:“别紧张,没事的。”

    也是这句温柔细语,她的一颗心愈发柔软,仿佛被春水浸润透了,暖洋洋地,连同紧张也消散了。

    傅正礼并丘大人还有族亲们刚到,景秀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绕过屏风,看到徐恒旁边还站着景璃,傅正礼不禁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景璃听着父亲威严的声线,心里一颤,忙请礼问安道:“给父亲请安。女儿是来给母亲念念心经,听说能驱解母亲的病痛,少受折磨。”

    傅正礼脸色稍转,“嗯”了一声,“那些东西未必真有用,女儿家多练练字好,别像你姨娘一样,整日念着经,太寡淡了。”

    “是。”景璃微弱的道。

    徐恒看了眼她,张口道:“七小姐为母心切,那心经虽无实用,却也能让人静心。”

    景璃听后脸上荡漾起笑意来。

    傅正礼也点头道:“也是该静静心了。”

    然后将景秀那番话对徐恒说了一通,才对景秀道:“你把方才的话都说清楚吧!”

    景秀站在众人身后,听闻这话后,越众上前道:“其实当我得知母亲深中两种毒后,而另一种毒廖大夫却无解,我就写信请徐大夫来滁州帮忙,我知道一旦母亲病发而死,那我近身伺候可能只有死路一条。而徐大夫医术高明,说不定能帮母亲解毒,那样除了救母亲外,也是在救我我自己。”

    傅正礼恍然大悟,难怪他当初写信不过五六日,徐恒就早早从京城赶到了。

    徐恒起身解释道:“傅伯父,六小姐是早就写信于我来滁州,来的那日,我刚进屋给伯母诊脉,发现伯母脉象虽虚弱,但并不太重,也不会要命,因为有解药续命。”

    傅正礼惊讶道:“这话怎么说?”

    徐恒转脸,目光望向碧箩纱帐上挂着熏绒球,眉心微动道:“这纱帐上头挂着的熏绒球,就是解药,只要太太每日闻其药,那么只会昏迷,不会有事。要醒来的话,也就只有服下解药。”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纱帐上垂着的熏绒球。

    霍氏有熏香的习惯,房间的纱帐上总挂着熏笼球,一则祛除屋内异味,二来也是熏香宁神静心,所以这纱帐上的熏笼球一直挂着未动。

    这整件事岂不是更加蹊跷了。

    给霍氏下了毒,却又挂着解药续命。

    这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有人要陷害景秀,才会大费周章。

    二太太赶忙道:“这可真是个绝妙的好计谋,让我这妇道人家大开眼界了。沫儿这脑袋里是怎么想出这种法子的呀,给自己母亲下毒,又放了解药续命,这样一来,大可污蔑到景秀和景荣头上,要是景秀被冤枉的处决了,她再给大嫂服下解药,而景秀可得冤屈死了……”

    傅正礼面色凝重,沉着声道:“话是如此,又如何说这熏笼球里的药就是景沫放的?”

    徐恒解释道:“那里面有几味珍贵的草药,价值难求。”

    丘大人闻言,令他带来的有名望的常大夫也去断脉查药。

    二太太直言道:“到底是不是沫儿,她身边的丫鬟或许清楚,去喊她身边丫鬟过问过问。”

    傅正礼见那常大夫在为太太诊脉,应承了二太太的话,命人去将景沫的丫鬟带来。

    也就片刻,伺候景沫的大丫鬟灵芝到了。

    她这两日四处躲着景沫,若不是景沫忙于其他,无暇顾及,只怕早被她生吞活剥了。

    进屋了解情况后,灵芝很是吃惊的张大了嘴巴,这熏笼球当初是大小姐答应大少爷条件后,大少爷让大小姐去寻这几味珍贵的药物来,说是能让太太的毒有所缓解。大小姐当时也是气恼,想也没想就应了,还让她出府去寻草药。

    念头闪过,灵芝朝着景秀的方向看了眼,见她镇定自若的样子,她据实点头道:“大小姐给了奴婢腰牌,只说让奴婢出府寻这几味草药来,放到熏笼球里,奴婢在外头费了好大心力才寻到。可奴婢并不知里面还有这些端倪,求老爷恕罪!”

    灵芝俯身跪地。

    傅正礼表情怅然有失,面色沉痛。

    而常大夫为霍氏细致诊脉后,如徐恒一样对霍氏病症给出一样的诊断,又检查熏笼球里的草药,确定那里面盛着的是缓解毒性的解药。

    傅正礼心底一沉,看了眼景秀,问道:“六丫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说吗?”

    景秀以平稳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两鬓已生出白发的父亲,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悲悯,她走上前,迟缓地道:“我从小被赶出府,在外面从未体会过亲情,得天花后,父亲也不肯让我进府,我那时候不懂事说着气话,要回来报仇。可当我真的被接回这个家,看着府里这么多姊妹,我无数次想融入她们,曾羡慕大姐姐被姊妹们敬重,羡慕四姐姐能穿扮的花枝招展,也羡慕五姐姐学识渊博,得父亲宠爱……而我什么也没有。我是被父亲抛弃的女儿,却想和其他姊妹一样,得到父亲的呵护……当我真的拥有时,我好珍惜这份迟来的亲情,往日那些仇也好恨也罢,我早已经淡化过忘了,只愿和父亲还有五姐姐、七妹妹们在一块,过着平凡闺阁小姐的日子……可是我想的太过简单,不是我忘记了,旁人也能忘记,大姐姐一次次的害我,我忍了,让了,可她步步紧逼,誓要将我逼去死路,父亲告诉我,我还该忍让吗?”

    说着说着,她眼底情不自禁的盛满了泪,蓬涌而发,不可收拾。

    傅正礼听着难受,看着景秀瘦削的下巴,和一双湿漉漉的明亮双眸,他将她搂在怀里,安慰的拍着她肩膀道:“父亲不会再让你忍让了。沫儿毒害她母亲,又陷害你们姊妹,从今日起,关在家庵里,长伴古佛,反省思过。”

    景秀听言,将脸埋在傅正礼怀里,唇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来……

    第二二三回 嫁给四叔

    展眼已快到傍晚,傅正礼去陪丘大人用晚膳,族亲里的人也渐渐散去,事情走到这一步,多数人只怕还懵懵懂懂,没能弄清楚状况,但傅正礼既说要惩罚景沫,景沫又成了那般光景,他们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赵总管见众人疲累,着手吩咐下人送走族亲。

    而霍氏屋内,景秀哭过一番后,净了面,适才走去屏风里头,见得徐恒、景璃还在,她先瞅了眼景璃,见她静默站在一旁不做声,她有些犹豫,不晓得该说什么。

    景璃看了景秀也有些尴尬,微微垂下脸不语。

    徐恒看她们二人静默,只淡淡笑了笑,就从袖子里拿出那药瓶道:“这药是不是解药,尚且还得研究几日。”

    景秀听出眉目,回神讶异道:“哪里来的解药?”

    徐恒看了眼景璃,景璃感受到徐恒的目光,她缓缓抬起眼,抿紧唇角道:“大姐姐让我来喂母亲服下。”

    景秀闻言有惊,看着景璃被齐刘海儿遮挡的额头,连眼睛里的神采也被遮掩,她又瞥了眼徐恒,有些了悟地伸出手道:“把药交给我吧,是不是解药,有一个人定然知道。”

    徐恒长眉修目一凛,脸色微动:“有些事是我们沾不得,你也莫要再追究,将自己又陷进去。”

    景秀含着十分郑重地口吻道:“我知道,我避之不及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沾惹?只是……”

    她有些吞吐。

    但也不用多说,徐恒就能心领神会,“你一直最在意的还是你大哥,为了他,这段日子吃了这许多苦,好在是苦尽甘来。你当初的坚持是对的,他或许也有苦衷。”

    徐恒淡淡的话开解她的惆怅与徘徊。此时,两人之间有一种旁人无法言语的默契,这种彼此互相知晓心思的感情,早已高于一切。

    景秀笑看着他:“大哥是什么心思还不甚清楚,我想这就去看看他,听廖大夫说他也醒了。”

    徐恒面目温和而笑:“你小心点。”

    说着,将小药瓷瓶放在景秀摊开的手心上。

    景秀握紧手里的药瓶,伸回了手,微笑道:“那我先走了。”

    徐恒颔首,目送她走出去,看到她瘦削的肩背挺的笔直,显得越发坚毅,他失笑一声,看来她真的成长了……

    景璃站在徐恒身后,望着徐恒的背影,脸色一黯地低声道:“对不住,我不晓得你们心里都藏着这些秘密。”

    徐恒侧首转过脸,笑道:“没事的。”

    景璃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如果不是这药在她手里,而是大姐姐手里捏着,那么他们更能轻易证明大姐姐才是害母亲的人。徐恒没把这解药拿出去,却是在维护她。毕竟解药在她手里,她更是无法辩解这药是大姐姐拿给她的。

    “只怪我太蠢了,脑筋转不过来。”景璃重重叹息一声,懊恼的拍着自己额头。

    手腕却忽而被一双温暖的掌心握住,她心里蓦地一跳,抬眼的瞬间望进了他噙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别自责了,事情也快过去了。”

    景璃只觉得脸颊滚烫,手腕还被他握住,她心跳如鼓,像是要跳出来般。

    徐恒见此,倏地松下手,别在后背,低头致歉道:“无意冒犯七小姐。”

    景璃连连摆头,看着徐恒总是恭谨有礼的神色,她有些失落地道:“何时徐大夫也向对六姐姐那样对我呢?”

    徐恒怔住哑然。

    ******

    景秀和白苏出远香堂后,拿着对牌直接去大哥的暮苍院,彼时天光昏暗,一路掌灯而行,未受阻拦。白日的事已在傅府传开,他们兄妹的嫌隙被洗刷掉,傅景荣因受伤也被从霍然的屋子接回了暮苍院。

    到时,松音接待她,景秀不与她寒暄,直接问:“大哥好些了吗?”

    “廖大夫才走半个钟头,给大少爷换了药,这会子还躺在床上,人有些没精神。”

    景秀吩咐道:“你带路,我去探望大哥。”

    松音应了是,领着景秀去傅景荣内室。

    此时傅景荣正倚躺在床榻上,手里摊开一本书,认真的看着,听到敲门和脚步声,抬起眼望过去。

    帘子一撩开,景秀含着清浅笑意的脸颊探了出来,柔声唤道:“大哥。“见他捧着一本书,她忙道:“少看些,仔细伤了眼睛。”

    “坐吧。”傅景荣唇角勾起一丝笑,便要撑直身子。

    被景秀前行几步按住道:“别乱动,牵扯到后背伤口,不好痊愈了。”

    松音也忙道:“六小姐可得多劝劝大少爷养着身子,他身子本就……”刚说到这里,看到傅景荣脸色一变,她赶紧闭嘴,转而讪讪道:“我去把灯剔亮些,大少爷和六小姐多说会话。”

    “用不着,出去罢。”傅景荣有些寡淡地道。

    松音忙不迭退出屋。

    屋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二人。

    ******

    且说霍然被请去看望霍婷婷,那霍婷婷白日被景秀挟持的伤了脖颈,心里又是怒又是怕,好久都平歇不了这口火气。

    当着霍然面,又是撒娇,又是哭泣,嚷着要霍然去惩治景秀,闹的是喋喋不休。

    霍然对这个亲侄女固来疼惜,两人岁数相差不大,霍婷婷儿时不爱粘着她亲哥哥,反而很亲近他,见她受委屈,自是好言好语一番安慰。

    见得霍婷婷不闹了,他走出去时,才得知下午发生的事,想去远香堂阻止已来不及,他便直接疾步去西厢院看望景沫。

    景沫倚在窗前吹着冷风,看了霍然,痴痴地笑道:“这个时候,也只有二舅舅肯来看我了……”

    霍然看她面目悲怆,一双桃花眼闪烁着亮人的光芒道:“这样就被击垮了,那你真还不如你六妹妹。”

    景沫脸色一白,任由外头簌簌的冷风刮着脸颊,风虽轻拂,可对她而言,就像被无情的刮着耳光般:“当着那么人面,我堂堂大小姐被指和个下人有私情……她可真毒啊……”

    说的是“她”,她脑中却浮现出那个温柔笑语的男子。

    霍然背过双手,望着外头的夜色,走过去关上窗扇,边沉着音道:“我早让你收敛,偏不肯听,酿成今日祸端,又能怨得谁呢?”

    景沫本就酸楚,听得霍然这番冷嘲的话,眼神大变道:“是,都是我自作自受!”她一想到当着那么多人面,那水红的肚兜暴露出来,看到各种目光掺杂的神色时,益发可气的撑起身子道:“可我有今日,全是你们所害。不是你们将他藏匿在玲珑十二馆,我何苦会爱上他,痴迷他,甚至贪念那遥不可及的梦……”

    说着掩面落泪,泪在一瞬间无可遏制地落下来:“可我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二舅舅,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他要这样对我……”

    霍然见她一会怒一会哭的样子,知晓是深受打击,再多说也是无用,等她先冷静吧,就去唤了丫鬟来好生伺候着。

    出梨香阁后,霍然眯起眼,望向玲珑十二馆的方向,没有犹豫的,再度走进去。

    ******

    安静的屋子里,他们兄妹两人都没说话,景秀慢慢剔亮了灯,移到床前,笑道;“这样亮些,不伤眼睛。”

    傅景荣放下手里的书,抬眼看着景秀,笑道:“坐了这么久,什么话都不想问?”

    景秀盈盈而笑,笑意比之旁边的灯火还灿烂:“以前总是我说,说的多了,会不会觉得我太呱噪,现下却想认真听大哥说。”

    傅景荣眉峰一挑,“今日的事,我都听说了。”

    “那我的表现,大哥可满意?”景秀展颜问道。

    傅景荣有些意外,忽而爽朗大笑,这豪迈的笑牵扯到他后背的伤,他不禁蹙眉,暗自咒骂一声,一只手朝后背摸去,伤口疼的厉害。

    景秀忙着急道:“大哥莫要再乱动了。”就要去帮他。

    却被他按住手,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静了良久,眼底悄然滑过一丝伤感:“六妹,你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吗?”

    景秀乌黑的眼眸有恐惧掠过,她身子惊颤,瞪大了杏仁眼珠:“你……你在胡说什么!”

    傅景荣有些洒脱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庞,含笑道:“难道你没去问廖大夫,我的病已近膏肓吗?”

    景秀听着这句,长时间的不眨眼注视着他,使得她眼里泛起水花来,她使劲摆头道:“我不知道,我也没有问……”她反手抓紧他的手,急切地道:“大哥,我也是从小就患嗽喘,徐大哥还有其他大夫都说没救了,可我不是好生生的活在你面前,你也不会有事,我更不允许你有事!”

    她一口气说的又急又喘,另一只手捂着胸腔,也不知为何,胸口像是被挖空般的难受,满心满腹皆是伤痛。

    傅景荣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锦囊,放在她鼻下。

    好半晌,虽然勉强能止住不喘,可胸口还是撕裂般的疼,她张嘴道:“大哥,我们好不容易相认,好不容易走到今日,我求你不要放弃好吗?”

    傅景荣苦笑着摆首道:“我们不一样,这些年我胡乱吃药,身体早已亏损,五脏六腑都坏了,没得救了……”

    景秀心底一沉,如沉如冰凉的湖底,全身冷冻结冰。

    “六妹,在我死前,你答应我一件事。”傅景荣抬起手,动作轻柔的抹去她眼角滑落的泪,脸上原本冷峻的线条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什么事?”景秀凄楚地喃喃道,发出的音干瘪生涩。

    “嫁给你四叔。”

    第二二四回 开诚布公

    霍然趁夜来到傅四爷住的屋舍,里头灯火通明,光可照人。

    曾九见他脸色不好,并没多说,领着他去四爷屋里,此时四爷正坐在灯下看书。

    霍然进屋后,脸上适才露出点点笑意,颇有些风流佻达的意味,可那笑意却冷如寒星:“四爷连着几日上演了好戏,出出精彩,好不热闹,看的我应接不暇。”

    傅四爷着玉白色长衫,仅以一条明黄带系住腰身,显得玉姿挺拔,翩翩如风下松。他倚灯翻阅,神情专注,听了霍然嘲讽似得笑语,也好似并未听进,目光只注视着手里的书籍。

    霍然顿了会,毫不在意地道:“我大外甥女景沫近来是不懂规矩,可到底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四爷一朝天子,以此等卑劣手段陷害她,如何称得上光明磊落?”

    曾九道:“府里大小姐表里不一,心眼极小,算计又多,为人歹辣,以她这样的心胸,将来又如何入主中宫为后?”

    霍然冷笑道:“能否成事还是未知之数,四爷不好好谋划夺宫复辟之事,却在内宅里算计这些妇人小姐,这样的心胸将来称帝,只怕会将孝廉公府的功劳忘的干干净净!”

    曾九脸色一硬,握紧手里拳头:“霍兄弟,你休要太放肆了!”

    霍然见得曾九脸色铁青,他也不甘示弱的凝视道:“得人恩果千年记,四爷幽禁南宫,与钱皇后孤苦无依,每日食不果腹,钱皇后以做针线贩卖,才仅换得你们二人粮食。而那些全是我父亲派人买下,供得你们二人在南宫生存。父亲又念着忠君一场,冒着满门被抄的重罪,将四爷从南宫中救出,一路护送来滁州,并全力支持你复辟为帝,且不说恩重如山,但对四爷也算尽忠尽心。而四爷却要害我长姐病危,又让景沫失控,闺名难保,这难道就是四爷的报答吗?”

    霍然刚一说完,傅四爷阖上书,缓缓抬起眼,眼中凌光一闪:“孝廉公搭救之恩,没齿难忘。正如你所说,钱皇后与我患难夫妻数载,不愿辜负。”

    “四爷若是早这样说,当初又何必答应我父亲的条件?”霍然敛色,随意抽出一张椅子坐下道:“你与钱皇后的深情的确值得敬佩,只不过,我收到家父来信,钱皇后困在南宫,已双目失明,一条腿已断……”

    傅四爷坐立的身子一震,震动的木桌晃动,脸色也尽变,漆黑的瞳仁渐渐冷凝起来,隐隐有火焰在簇动。

    曾九也不乏震惊地道:“把话说清楚。”

    “钱皇后忧思四爷过度,终日以泪洗面,哭瞎了眼睛。南宫阴僻寒冷,她双腿感染寒疾,一条腿算是废了,加上守在南宫的侍卫欺压,连御医也不肯请,钱皇后才落得如此。我父亲得知情况后,偷派御医去南宫为她诊治,才保住一条性命,不然她在南宫早就没命了。”

    说到这里,霍然神情十分凝重,眼底也有一层虑色。

    傅四爷脸色沉的如含霜般,眼底翻腾着压抑的愤怒,他的黑眸腾的燃烧起一丝暗红色的幽火,血腥的暗红犹如一抹腥甜的血渍浸染在那双眼中。

    曾九见此,忙按住他的手臂道:“四爷勿要动怒,我立刻派人去南宫探望钱皇后。”

    霍然却是道:“眼下邵谦下海的事为重,南宫钱皇后有我父亲照拂,并无大碍。”

    傅四爷的瞳孔一缩,眼里始终流转着那抹骇人的森寒。

    霍然又叹声道:“当初既选择这条路,就该想过这些。”

    傅四爷听闻此,眸中翻滚的情绪很快被他隐盖,他缓缓闭上眼,嘴唇动了动道:“她眼睛早就不好了……”

    有浓浓倦意席卷,声音异常的疲惫。

    霍然看他失神,顿了顿道:“另外,京中还有消息传来,百官正商议废除太子一事,改立今上的大皇子朱见济为太子。当初今上答应孙太后不会废除太子,但今上野心勃勃,自登基以来,一直谋划废除太子之位,改立他的皇子。群臣百官莫敢不从,预要草拟诏书。”

    连着听到这几个消息,傅四爷那噬血瞳仁中的戾气犹如火焰般肆意燃烧起来,仿佛要吞噬一切阻碍之物,他眉头大蹙,“竖子!”

    曾九听的惊心,钱皇后失明,太子朱见深又要被废,也就是四爷这名义上的太上皇地位不保,在百官心中也会视若无睹。本来当初今上登基,答应孙太后保留太子之位,无疑是孙太后要压制今上。不想这三年,今上早已羽翼丰满,敢与孙太后对抗,废立太子,改立他的皇子朱见济。

    若是如此,那么朝廷中仅少部分支持太上皇为帝的官员只怕绝无仅有了。

    毕竟只要太子之位还是四爷的皇子,那么拥护太子的还是大有人在。往坏的说,哪怕将来四爷复辟不成,待今上百年之后,太子登基,四爷还是太上皇。可如今太子也被废除,钱皇后又双目失明,危在旦夕之间,底下朝臣估计全会弃暗投明,调转船头支持今上及他的太子朱见济,无疑对他们复辟一事上大为不利,情况不容乐观。

    突然听到的消息真是雪上加霜啊!

    曾九这般想着,忽而问霍然:“那么,孝廉公的意思是什么?”

    霍然低沉一笑,可笑他们现在才明白状况,他看着曾九道:“曾兄弟原名袁彬,江西人士,曾任锦衣校尉,在与瓦剌对战中,追随四爷作战,且一路护他,与四爷出生入死,在下不才,自是佩服曾兄弟的这份赤胆忠心。阿莽原名为哈铭,并非我汉人,乃是蒙古人士,四爷在被瓦剌太师也先(也先是人名,瓦剌首领)俘虏后,他感念四爷仁厚之心,也是一路追随。我想当年四爷已成阶下囚,在性命不保的那种情况下,还能让他们两位铁骨铮铮的将士一心护主,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曾九听着心下一喜,“四爷与我和阿莽早已不是君与臣的关系,我们能从瓦剌逃出生天,经历多番磨难,早已成患难与共的兄弟。”

    傅四爷为之动容,看了眼曾九,眼底的深冷渐渐有了温度。

    霍然明亮的桃花眼一闪,大有流光溢彩的光芒,挑挑眉峰道:“我说那番话,是要重新表明我的立场,既然四爷能让他们两位心服口服,忠心耿耿助你夺位,那么四爷该如何让我乃至我父亲依旧拥护你?我不像他们二位是跟着四爷你同甘共苦过,我们只有互相利益牵扯,如今朝堂形势明显,似乎对我们大为不利,一旦朱见济被立为太子,那些暗地里支持您的太子朱见深的官员势必倒戈相向,到时候我们谋反名不正言不顺,又再无人支持,最后恐怕只会落得千秋骂名,这场赌博我孝廉公府如何敢赌下去?”

    他眼中有一串火光飞逝,直直的盯着傅四爷。

    傅四爷释然一笑:“昔闻京城教坊司名妓李惜儿(原是娼妓,后为景泰帝朱祁钰宠妃)与霍家二公子流传过一段风流雅事,二公子至今还未娶妻,可是对李惜儿姑娘念念不忘。”

    一语说的霍然拍桌站起,“四爷提这等陈年往事作甚?”

    傅四爷淡然以对:“我皇弟祁钰夺人所爱,你岂不恨他?”

    霍然哑然,这些早已是陈年旧事,且知情人并不多,却没有想到会被他翻查出来。他忽而笑道:“四爷倒有些本事,竟会派人去调查我。只不过我与惜妃娘娘不过是几面之缘,何况她曾是一介风尘,我堂堂孝廉公二公子,岂会对她动真情。”

    越解释反倒越落实那段隐秘传闻。

    傅四爷无声的笑,“她已是惜妃,二公子忘却了也好。”

    霍然面沉如水,缓缓坐了下来,心思却已游离……

    *******

    景秀忽而听傅景荣说出那句话,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响,下意识地抓住衣襟,左胸传来的痛楚让她的动作变得迟缓。

    快要,无法呼吸了。

    她不知所措,恍惚以为听错,她呼吸困难,愣愣的又问一遍:“大哥刚刚说了什么?”

    傅景荣握着她的手,眼神定定的望着她,不由感叹地道:“六妹你和娘长得一模一样,都有沉鱼落雁的美貌。”

    景秀垂了眼睑,静静听着他的话。

    “我脑海里对娘的相貌很模糊,我总不记得她长的样子。”说到这里,冷嘲一笑道:“大约是我自己亲手害死了她,我总不愿去回想,渐渐的她的容貌在我脑中越来越模糊。可,等我年纪稍大些后,父亲总喊我去退思堂书房背诗,那墙上挂着父亲为娘所作的画像,每一次看到,过往的片段便放大在脑海里,一次次深深的印在脑中,由不得我不去想……”

    仿佛陷入到痛苦的回忆中,傅景荣甩下景秀的手,紧紧摁住自己的脑袋,连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过的有多么痛苦,我害死自己生母,却要天天面对她的画像,仿佛她就在我面前一样,在我背书时,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无论我做什么,她都阴魂不散的跟着我,我没有一晚睡的安稳,我总梦到她被沉塘的样子,就好像我也沉在水里,那种窒息的感觉,折磨的我寝食难安……”

    他双眸紧闭,死死的砸自己的脑袋,一声声砸的响动,以此让自己不再去回忆。

    景秀看他陡然变得暴躁不安,忙拉住他的手道:“别这样,你别这样……”

    傅景荣一抬眼,神色陡然变得鸷猛冷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十岁的时候,患了跟你一样的病,嗽喘。”

    景秀眉心一动。

    “只是我身为府里的大少爷,母亲一直苦心栽培,若是得知我患了这种病,且并无根治的法子,你说她会不会把我弃了,跟那些姨娘生的孩子一样,全被她弄死了!因为我根本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没有用的儿子她怎么会留在这世上!”他脸上阴恻恻的笑起来:“我不敢告诉她我患了这种病,就只有去翻医典,自己给自己开方子,拿老鼠做实验,毒不死的我就服下……”

    景秀听到这里,全身的血液倏的冲到头顶,猛一抬头望向他,在这样的距离四目相对,让她无法呼吸。

    “有的药能压制嗽喘,久不复发,可那些药吃的多了,我已察觉到身子不适,时常眼前一黑就晕厥了,可我却不能倒下,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这个大少爷,我不能倒下,我要加紧用功念书,父亲母亲将所有精力都集中在我的科举仕途上,一旦我让他们失望,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我这个冒牌的长子嫡孙该怎么办?”

    两人隔的如此近,景秀可清晰的看到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微微泛起了一丝血色,她心里不由一悸,听着那些话,她胸口犹如被重锤击打了一下。

    看着景秀的反应,他的表情出现了一道淡淡的裂痕,唇角勾起一丝苦笑道:“后来发觉我的身子越来越行了,我在外头找大夫看过病,我恐怕活不了多少年……”

    景秀眼底闪动着酸酸楚楚的光芒,隔着微红的烛火,她眼底有些迷离,他的这些话仿佛冰锥一样在胸膛里扎着自己,她只有紧紧的拽着胸口,才能让那里的跳动舒缓,她想张口说话,却哽咽到怎么都发不出声。

    “六妹,我会变的这样生不如死,全是这座府邸所害。他们逼迫的我害死了亲娘,又把所有的压力施加在我身上,逼迫我参加科举考中状元,我从小到现在,没有一日过的开心,哪怕是笑着,我嘴里却也含着黄莲一样苦涩。”

    “我受够了这种日子,决心要将我所受到的苦楚全部报复在这座府邸。我派人四处找你,还让你知道傅府大少爷是你大哥,知道那些隐情,知道娘是被冤死。”他看着近在眼前的景秀,阴恻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你不愧是我的亲妹妹,果然没让我失望,虽然回复的手段拙劣,可你被接回了府。可你实在太过胆小,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唯唯诺诺的,大气儿都不敢出,你这个样子还如何报仇!我就让胡婆子诱导你,从傅府那疯癫的老婆子开始,她曾对娘处处刁难,我让你以为她是害娘的凶手,让你去杀了她,可你呢,你竟然下不了手!”

    他眼睛里闪动着深不可测的光芒,看的景秀再一次呼吸一滞。

    “你对她狠不下心下手也就罢,后来我想让你看看母亲的手段,你才会对她动手了!我利用表妹对我的爱慕,让她刁难贺家小姐,让贺家小姐当着母亲的面,对我说出那种疯语。这些年,我太了解母亲了,她一手栽培出的孩子,只有她自己可任打任骂,绝不允别人有一点骂语,不然就是对她的污辱。正如你亲眼所见,她逼的贺小姐跳水而亡。”

    景秀从震惊到木讷,思绪早已麻木。

    “果不出所料,让你亲眼所见后,你才肯对她下手,还在戏台上闹了那一出,让她颜面尽失,翌日头风发作。其实她头风会发作,也全靠六妹你在暖膝里放了一味药,藜芦。你曾经不是也给我绣了一对,但我不能闻那里头的藜芦气味,让松音扔了。我一步步想诱导你去为娘报仇,可你总是心太软,当你从那马道婆嘴里得知害娘的是母亲后,你又一次让我失望了……”

    他冷冷的发笑:“可这马道婆并不是我请进府,而是住在玲珑十二馆的四叔,马道婆按照四叔的提示,告诉你害娘的是母亲,是为了不让你知道真相,怕你受伤。”

    景秀蓦然抬起脸。

    “住在玲珑十二馆的四叔身份是秘,若不是我让人跟着景沫,也不会知道原来他竟会是太上皇,而我们府里还谋划助他复辟一事。母亲也真是有天大的胆子,这种事都敢做出来,我知道后,原打算直接去告密,这样满府的人都会陪我下地狱,也为我们的娘报仇雪恨……”

    他一口气恨不得将所有的话吐完,时而冷笑,时而大笑,时而绝情……各种复杂表情,让他的脸看起来变化莫测。

    “只不过,想到我的好妹妹你也会死,我并没这么做。于是答应四叔的条件,为他做事。他也正准备对付母亲和景沫,原来他曾答应母亲,一旦他复辟成功,待他登基那日,册封景沫为后。可四爷对景沫不过是利用罢了,拿她当作棋子,哪里会轻易答应。面对母亲的逼迫和景沫的穷追猛打,他和我联合起来让母亲中毒昏迷不醒,又让景沫在这些事上频频失态,狐狸露了尾巴,露出本来面目,她屡番遭打击,且一次比一次惨烈,身败名裂。到时候霍然和孝廉公府放弃景沫,会重新从我们傅家的小姐中重新挑选一位,为将来巩固孝廉公府的地位,我猜四爷定然会选你,霍然和孝廉公府也不得不答应。”

    说完这些,他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道:“将来你做了皇后,我不就是国舅爷了吗?哈哈……”

    他扬起脸,哈哈大笑起来,笑容欣慰中又是落寞……

    第二二五回 物归原主

    霍然在此处静坐良久,傅四爷也由他沉默寡言的坐着,相继无人说话。

    倒是曾九见天色太晚,有些按耐不住地道:“霍兄弟,这会天也暗。四爷该歇息了。”

    霍然笑道:“似乎四爷还未能给我个交代?”

    “你想要什么交代?”傅四爷深幽的目光一转,抬眸凝视着他。

    霍然慢条斯理站起身,将整个屋子环绕一圈后才漫漫道:“景沫被四爷害成这样,意味当初的条件四爷并不愿履行,那也就是我们再无合作的可能。既当如此,我明日写信与我父亲,据实禀告。”

    说罢,便扬袖欲走。

    被曾九伸手拦住道:“霍兄弟,有话可好说,何需暴怒。”

    霍然冷笑道:“还有何话好讲,景沫已落到这种田地,要是长姐醒来,得知这个情况,四爷觉得她还会甘愿将海上事宜交付给你吗?我如今算是明白,何为养虎为患!”

    曾九听言有些恼怒地道:“府里这么多位小姐,人品性情在大小姐之上的大有人在。那大小姐行事狠毒,容不得人,对自己亲姊妹尚且能下狠手,若是进了宫,宫中数多妃子,岂不人人都要遭她毒害。是以这种处世气度,当得起一国之母?”

    霍然掀起剑眉,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他按住眉心道:“四爷的意思,不该是想从其他外甥女中选一位?”

    说出这番话后,他深觉可能,忽而仰头笑道:“我以为四爷真是拿景秀去对付邵谦,原来是对她动用了真情。”

    傅四爷纹丝不动的坐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霍然轻声一笑:“待我长姐醒来,她要答应以景秀换景沫的话,那我也不好再反驳。”抛下这句,他便大步迈出去。

    曾九欲跟着走出去,被傅四爷叫住:“由他去罢!”

    霍然刚一踏出门,径自往那条小径上去,还未行得几步,听到有气喘的声音,他抬起眼,看着不远处有一道瘦弱的身形,他眯起眼定睛看着,片刻后,待那人影越来越近,才看清来人,他缓缓走上前道,“六外甥女。”

    景秀从大哥屋里走出,一路埋头就跑来玲珑十二馆,此时有些喘气,步伐很慢,蓦然听到一男声,夜深中不免让她吓了一跳。

    “是我,别慌!”霍然听到惊呼,大步走上前。

    两人都没掌灯,此处黑漆漆的,夜深露重,霍然摸索了会才走到景秀跟前,趁着微弱的月光,隐约可看到她脸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他心神一凛道:“这么晚跑到这里,也不怕被说闲话?”

    景秀抬起眼,赫然撞到霍然明亮灼灼的桃花眼里,她刹那无言,却见得他目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脸颊上,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扭转头以袖遮面擦拭掉眼角的泪痕,又清了清嗓子,适才转头弯腰请礼道:“二舅舅。”

    霍然“嗯”了一声道:“这么晚跑到你四叔屋里,名节有损,回去吧!”

    景秀却不肯动,定定的站立。

    霍然挑眉一笑:“你倒是个犟性子!”说着,侧过身子,摆了摆手,让她过去。

    景秀微垂脸道了声“多谢。”便越过他身旁,缓缓向前走去。

    霍然转首看了眼她,目光深沉,渐渐看不到那道身影,他才继续往回走。

    景秀置身在一片草丛中,好不易寻到傅四爷住所的光亮,循着那道光,她小跑过去。

    曾九正要关门,听到有脚步声,他闭眼细听,常年习武,耳力不凡,单凭步伐声就能听出来者何人。他唇角勾起一丝笑,望了眼屋子里头,便环抱着臂膀,靠在门旁等候。

    景秀一路走来,看到曾九闭目倚在门前,那样子似乎正等着她,她停下脚步,缓了缓气,才轻声道:“我有事要见四叔,劳烦通禀。”

    语气竟十分客气。

    曾九睁眼立直,伸手作请道:“深夜前来是有急事?”

    景秀不想多说。

    曾九淡淡一笑,领着景秀往里面屋子去。

    景秀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却见走的并不是四爷平常住的位置,她问:“去哪?”

    曾九直往前头,走到浴房门前,才停下脚道:“四爷在里头。”

    景秀顿时脸色一变,掉转头就走。

    被曾九喊住道:“四爷每晚都要泡腿上的伤,时辰不定,有时会泡一整晚,他也就在里头睡着。六小姐此刻突然前来,必定是有急事,不进去问清楚就要走?”

    景秀顿住脚,神情微动,转过头看了眼曾九,便默立不动。

    曾九唇角有一丝隐秘的笑容:“六小姐又不是没进去过,里头有屏风阻隔,你想问什么可直接问。”

    景秀微微一笑:“我等着四爷泡完腿伤出来就好。”

    曾九看她果然侧立在一旁不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却是突然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傅四爷只着一身月白色的家常衣袍走出来,额上细碎的发丝湿漉漉的贴在他脸上,眼眸如涓涓清水浸湿的冰轮,清辉冷冽,当看到景秀时,眼底渐渐透出了一丝温柔,他柔声笑道:“去里屋坐。”

    落下这几个字,从景秀身旁走过。

    他走的极慢,景秀目光垂下,看到他的腿一走一晃,每抬起那受伤的腿,竟是十分吃力的样子。

    她回看了眼曾九,曾九面色冷凝,冲着景秀道:“去扶他。”

    景秀一愣,未有犹豫,旋即跟上了傅四爷,却只是跟在他身后走,见他走的步履艰难,她又走近几步,两人只隔着三步的距离,一前一后走着,万一他坚持不住倒下了,也好帮忙。

    她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就看到面前的人忽然身子一矮,险些踉跄倒地,她下意识的赶紧伸出手从后扶住他道:“小心。”

    她刚一碰到他胳膊,却被他轻柔推开道:“别管我。”

    便强撑的站直了身子,抬起继续往前走。

    景秀怔然有惊,今日的他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她站在原地迟疑良久,见他直往他的内室去,头也不回,挺拔的背影如巍峨的山峰一样刚毅,她慢慢跟了上去。

    待傅四爷稳稳撑桌坐下后,景秀才踏进门。

    见得他脸上像是有一层水雾,也不知是额上的水渍落下侵染,还是他一路走来满面的汗液湿了俊颜,景秀分不清楚,只是从怀里拿出那条青色绣着白玉鹧鸪的手帕,这是那日贺琦君被逼死跳水那日,他留在她这里,一直忘记奉还给他。

    傅四爷看着景秀洁白纤细的手指伸到面前,手里正摊开那条干净的手帕,他定定的看着她摊开的手掌,并不接下。

    景秀无奈地道:“这本是四叔之物,物归原主。”

    听到“物归原主”,傅四爷幽深的双瞳里火焰蔓延,眼神像灌了铅水一样隐隐有骇人的寒光泌出,“要与我生分了?”

    他那愈发显得森冷幽暗的双目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寒冰,没由来的让景秀心中一寒,她轻扯了嘴角缓缓开口道;“我与四叔本就无多大瓜葛,何来生分之说?”

    “你再说一遍?”他薄冰之下的眼神隐隐有不知名的火星簇动,抬起眼目光如炬的盯着她眼睛。盯的她心口像被烈火煎熬般。

    她抬起眼,缓缓吸气道:“从始至终,四叔不过是利用我兄妹二人去对付母亲,对付大姐姐,我这样说可有错?”

    傅四爷闻言,脸色一僵,忽然有一抹刺骨的寒意从心底缭绕而起,让他的全身隐隐发冷。

    “四叔打一开始对我屡次放纵,不过就是为了算计母亲和大姐姐。当我误闯玲珑十二馆时,四叔一张口就能知道我是谁,可想四叔对府里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是何身份,我回府要做什么,你都很是清楚。”面对他全身漫布的含霜,景秀此刻反倒冷静,面沉如水的宁静。

    “四叔为复辟,答应母亲将来成功后立大姐姐为后,这个条件或许对如今羽翼丰满的四叔而言,太过强硬。四叔好歹曾经一朝帝王,他们如此威胁,四叔早有钱皇后,岂肯轻易答应,四叔便想让大姐姐身败名裂。”

    她顾不得他越来越沉的脸色,又吸足一口气道:“大姐姐对四叔一片痴情,不然她不会见到我与四叔有接触后,就一心要害我,让我落水,闺誉有损。四叔会对我好,也是为了让大姐姐误会,让她的行为一次次狠辣,直至巅峰,最终输的一无所有。这样一来,她将来还能入宫吗?孝廉公府也会放弃了她。今日我算是帮四叔将她解决了,不过也多亏了四叔暗地里……”

    想到这里,她身子情不自禁的向后一退,面前这个人虽说脸上时刻温柔笑语,但他实则比任何人都凉薄深冷,他一面对景沫呵护体贴温柔,却一面又要彻底毁了她!

    她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席卷了全身,但还是缓缓开了口,以平稳的目光与他对视,带着祈求的口吻低声道:“四叔,如今你想要的,我们兄妹二人都帮你达成了,你可以放过我们吗?”

    第二二六回 半点不由人

    傅四爷闻言眉心一凝,淡淡地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景秀静默伫立在紫檀木桌旁,穿了件桃水红蝴蝶穿花妆花锻衣裙,脸上略施薄粉,眉眼不弯含情,唇角不笑微翘,顾盼间却带着些许清冷的意味。

    屋内柔和的烛火下,她瘦小的身姿直挺如松。原来璀璨如星的眸子此刻却水波无澜地静静地凝望着他:“我大哥说了何话并不紧要,四叔该清楚,我一心想和他认亲团聚,如今这个愿望快要实现。可他和我一样患了嗽喘,甚至比我更严重,我想给他治病,还望四叔勿要再让他卷入这些是是非非中。”

    傅四爷望着她一张一合微翘的唇角,敛下神色。他缓缓伸手,就着桌上的茶壶斟满了茶,随意优雅的拿起茶杯,慢慢饮了口,又紧紧握住了手中的杯子,淡淡的水雾从杯中萦绕而起,令他感到眼前有些模糊,似乎看不清她的容颜。

    景秀看着他缓慢却自带高贵雅致的动作,怔怔的出了神。

    虽然只是一袭月白色的便装,但坐在那里的他犹如莲叶高洁,四面生姿,从容之中竟隐隐透着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王者尊严与气度。

    她恍惚才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曾是君临天下的君主。

    而她,在跟他谈条件?

    屋子陷入长久的安静。

    好一会儿,傅四爷才道:“他说,让你嫁给我?”

    景秀眸光一亮,大大水润的眼睛睁得开了。可是他接着又道:“你愿意吗?”

    景秀只觉得呼吸一滞。

    他倏地放下手中的杯子,那水里的茶叶飞溅到她手上,灼热的让她手背一缩,下意识的藏在袖摆里。

    “我跟你说过,邵谦出海无命回来,你急着跑出去,却并不去阻止,而是急着为你大哥辩白。在你心里,你大哥可比他还紧要?”他目光坦荡的注视景秀,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古井。

    景秀眉心一底,唇角动了动。

    他微微一笑,笑的开朗目清,像是拨开的一层云雾般清明辽阔,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景秀跟前,两人间隔一步之遥,他才停下脚道:“第一次,你偷偷闯进来玲珑十二馆,让我莫要将你闯进的事告诉你父亲,你才肯说你为何进来?第二次,我问你,你带邵谦进来,我过问你跟他是何关系,你不肯说,我便说若有下次后果自负。这次,你跑到这里,让我放过你和你大哥,不要卷进是非中,你告诉我,什么条件让我答应你?”

    他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望着景秀。

    景秀向后半退,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抬起了头,水晶般的黑眸牢牢盯着他,只看到他眼中的清冷,犹如此时从窗外吹拂进的夜风,吹过皮肤,只留下瞬间的寒意。

    看着她怅然若失的神色,仿佛桌上跳动的耀目烛火,一阵轻轻的风,都可以肆意扑灭,他俊朗的眉目间弥漫着掩饰不住的感触,淡淡地柔声道:“有些事,是你挑起开了头,却也由不得你去收尾……”

    景秀心下恻然,泠然道:“你想要怎样?”

    傅四爷抬手,以手背抚摸上她近在眼前的脸颊,温柔地道:“将来,我可以给你无尽的荣华,你,留在我身边吧!”

    景秀明亮的瞳仁无限放大,身子向后仰去,却被他陡然伸手扼住她手腕,拉她到近前,低垂了脸,强迫令她与自己对视:“景秀,我不愿强迫你,可有些事,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倘若那一夜,你没有闯进来,闯进我的视线,不会有这么多事。”

    他的语气清脆而冰冷,带着孤独感,又好似透着无尽的沧桑。

    这样突兀的话撞进她的耳膜里,令她耳膜响裂。

    深沉的望着她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她眼底的光彩仿佛能驱散黑暗与悲伤。一刹那,他的心中有淡淡的欢愉,暖入眼底,深幽的眼睛中渐渐涌起一丝笑意:“几夜未睡,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说完这话,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景秀抽开手,苦涩一笑:“这么说,你不打算放过我?”

    傅四爷眼眸一黯,眉心又重新卷起疲惫与淡漠,最后化为若有若无的叹息,背转开身子:“等你何时惹我厌了。”

    景秀目光流转,苦笑一声。

    傅四爷听着那声苦笑,走到桌前坐了下来,重新斟了杯茶,让那腾腾的热气蒸到眼睛里,洗尽方才那一瞬间低垂着的睫毛散落下的水珠。

    景秀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垂下目光。

    随着外面近要明亮的天色,景秀吸了吸鼻子,木木的从怀里拿出那药瓶,放在桌上:“解药真假,只要你知道,如何处置也随你。”

    傅四爷看着桌前的解药,淡淡地张口道:“喂你母亲服下吧!”

    景秀愕然,他笑着解释道:“也该醒来了。”

    也就是这药是解药。

    景秀却不肯接下:“既然那毒是大姐姐所下,四叔还是让大姐姐去喂她服下吧!”

    说着,便转开了身子走出去。

    临到门前,她又陡然回过头,看着坐在那里的人,喉咙有些哽咽地道:“还有,放过邵大人吧!四叔要比我睿智,他处处为朝廷为百姓,不该就让他那样没了……”

    傅四爷沉默不语。

    直到看着景秀匆匆的跨出门去,他缓缓阖上目。

    **********

    自那以后,景秀留在清风阁,不再踏出门,陪着巧娘复原身体,毕竟她年岁已高,受到景秀烧死的刺激,打击沉重,好几天才能醒来。

    璞玉也很懂事,巧娘醒后,每日陪在她,乖觉听话,日夜伺候着,也算帮景秀分担。

    而巧娘这一长觉醒来,惊觉清风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且不说景秀这孩子安安静静的,哪里也不去,就留在清风阁,不是静静的坐在窗前刺绣,就是临摹着字帖,下人们也有了精气神儿,做事都麻利不少,省的让她和白苏费口水沫子教导。

    而会有这样的变化,原来是傅府当家主母三日后已醒了过来,只不过在床上躺的久了,还不能下地,那一身富态也全然没了,只余下消瘦与沧桑,因为醒来之后,她就已知道发生了何事?下人们传的沸沸扬扬,那大小姐景沫毒害自己母亲的事,传到霍氏耳里,正是雪上加霜,打击不小。

    傅正礼也请马道婆在内院最东边的院子里,也就是安姨娘曾住的偏僻院里修葺了座家庵,小小巧巧的,简陋的很,几日时间搭建好,就将景沫送进去关着,每日长伴古佛,吃斋念经。

    发生这样多不爽心的事,唯一让人高兴的是,便是景蝶与季闵的婚事商议稳妥,定在七月初八的黄道吉日,只余下大半个月时间。

    她自有她的忙碌,女儿家出嫁前都会关在闺阁里绣嫁妆,不容出来,大抵是绣女儿家的贴身衣服,也不好假手他人,她便是不愿绣,景秀也不好出手帮忙。

    倒是会背着萧姨娘欢天喜地出外办嫁妆的时候,央求着景秀和景璃去她那儿略坐一坐,三人也不去谈那劳什子的烦心事,只谈刺绣,景璃在她们三人中绣艺最好,或指点一二的,景蝶和景秀也跟着学学,偶尔笑闹一堂,好不惬意。

    而景璃在意的徐恒也还在府里,一面是要为霍氏诊脉,一面也要去给傅景荣治病,他的身子亏损厉害,已要到药石无方的境地,可景秀却决绝不肯放弃,且命人四处去寻良医。

    因傅景荣为自个治病的药全是他从玲珑十二馆翻医书而来,景秀为了医治她,只好抽空往玲珑十二馆跑去翻查,那里有傅氏一族收集百年的古籍,医典修方样样齐全,翻查起来费了好一通力气。

    只是每次过去时,都会看到傅四爷也坐在那里看书,景秀和他打过照面后,便无后话,各自做各自的事。

    这日,景秀如往常一样来至玲珑十二馆,果见他也在阁楼上坐着,她客气见过礼后,就要去那排堆满书籍的多宝阁上翻查。

    身后忽然传来沉声道:“五日了,不与我说话,如何会让我厌了你?”

    景秀正翻开一本书,听到他的声音,静了片刻才缓缓道:“要我说些什么呢?”

    傅四爷走到她身边,从高案上随意拿了一本医书,翻了两页,递给景秀道:“素问,卷一,平人气象论第一,决死生篇第二,脏气法时论第三……卷二,移精变气论第八,玉版论要篇第九……”

    景秀眉眼一亮:“这些书,你全看过?”

    傅四爷低笑一声:“你要翻查什么?”

    景秀一时语凝,她来这里翻查什么呢?她根本就不知道要翻查什么医书?不知道从何下手,只是急切的想待在这里,她什么也不能为大哥做,只能让自己沉浸在书里头,或许会有侥幸……

    傅四爷看了她一眼,缓缓道:“江南有神医莫愁,专治疑难杂症,但凡他治过的病,不说痊愈,也能好七八分。这几日已有探子寻到他下落,你要治他的病,就随我去趟吧?”

    第二二七回 变本加厉

    景秀答应了傅四爷的话,随他去江南,大哥的病拖不得了,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大哥有事。只是去之前,她还有些事要打点。

    离开玲珑十二馆,景秀回到清风阁,把白苏叫来身边,又将去江南的事告诉她,然后语重心长地道:“这一趟也不知去多久,你就留在这里照顾好巧娘,上上下下也托付你打理。”

    白苏讶然地道:“那谁去伺候六小姐?”

    景秀琢磨片会,笑道:“听春、解秋都行,没人伺候也行,毕竟这一趟不是游历,一路车马劳顿,也累人的紧,只怕她们从不出府倒受不得。我却是自小在外长大,什么苦没吃过,累不着我。”

    白苏却还是担心,“如今比不得过去,你自个也不是那铁打的身子。知道要车马劳顿,更不可马虎大意了,那饮食寝居短不得,没两个丫鬟照应,岂不更受苦。”

    景秀拍着她手背,坚持着道:“没事儿,巧娘身子刚复原,有你在,我也省不少事,其他人我不放心,免得还日夜记挂着。”

    白苏还想多说,景秀又笑道:“另外,留你在这里,也是想让你和冯书生趁早把亲事办了……”看到白苏脸色一瞬变红,景秀也有些为难情地道:“只是,我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这些事弄不懂也不便插手,就全权托巧娘去办,她啊,满心欢喜的允了,恨不得这刻就下床给你结了。我瞧着五姐姐那婚事里里外外萧姨娘耗了一个多月,想想就觉得麻烦,正好趁这次出去,把这个担子移给巧娘……你自小双亲就没了,不若就拿巧娘当自己亲娘一样,她定然不会委屈了你……”

    说到这里,看到白苏眼圈泛红,她握紧了她的双手劝慰道:“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这事儿一直拖到现在,原是我私心,不舍得你离开我。现在也时候履行我的诺言,放你出府,和冯书生过着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

    白苏眼底的泪落的更汹涌,抽抽搭搭的。

    景秀安慰好一阵,待她平稳了心神,她才道:“别太担心我,我都快及笄了,知道怎么照顾自己。”

    白苏拗不过她,只好颔首道:“还是把听春和解秋都带上,人多顾得来。”

    景秀勉强点了点头,看了眼墙上的自鸣钟,缓缓起身道:“走之前,还是去趟远香堂看看她。”

    白苏神情一震,应了好。

    自霍氏醒来两日,景秀一次也没去过远香堂探望。不过这两日族亲们纷至沓来,太过热闹,这会去那些族亲们估摸着也都散了。

    白苏陪着景秀出清风阁,一路往远香堂去。

    远香堂还是一如既往的富贵气派,不管如何时过境迁,这里照旧是一成不变,变得只是人心罢了!

    原本这里的五个大丫鬟,也全都由陈丰家的照霍氏吩咐换了人,白芷被送到乡下,听说还随意找了个小厮配了,而白蜜在前夜突然失踪,下落不明,众人纷说是填了井!

    白苏听闻这个消息后,一整晚都没安睡,第二日双眸红肿。

    便是因为如此,景秀才情急的要将白苏嫁出去,她没有想到霍氏纵然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手段却依旧不改严厉,甚至还变本加厉。

    两人踏进远香堂后,整个大厅肃穆安静,下人们轻手轻脚,俱不敢发出大的响动惊扰,这般状况,就好像景秀第一次被接回府的那样,气象森严,寂静不闻一声咳嗽。

    而这屋子里的不少下人,景秀已大致认不清了,全换了陌生面孔。

    景秀吸足一气,跟着领路的丫鬟,绕过曲折回廊,来到霍氏内室,里头早有三两个丫鬟贴身伺候着。

    陈丰家的正准备喂霍氏喝药,听说她来了,忙在霍氏耳畔道:“太太,六小姐来看您了。”

    霍氏在那场昏迷中失禁,如今还没全好,不止腿脚不便,连手都不太利索,只能由陈丰家的一口一口汤药喂着。她正仰靠在枕下阖目,唇角紧闭不愿喝药,突然听闻此话,细长的双眼猛然睁开,如利刃一样盯在景秀脸上,一句话不说。

    景秀失笑,落落大方的上前,弯腰行礼道:“女儿来给母亲请安。”

    霍氏任由景秀这般蹲着,一个字都懒得吐出,在旁边的陈丰家的不免叹了一气。

    景秀蹲的久了,双腿已麻,抬起眼与霍氏对视,适才慢慢站起身,走到近前从陈丰家的手里接过药碗,坐在床边道:“我来喂母亲。”

    “滚!”霍氏从牙缝里吐出这个字来。

    白苏听了心下一寒,站在景秀身后忙拉住她的手臂。

    景秀却是不顾,端稳了药,慢慢用汤匙舀了口药,又细细吹了吹,将汤匙放置霍氏嘴边。

    霍氏却并不张嘴。

    景秀就着叹气道:“全耐我没能照顾好母亲身子,害您如今手脚不能动,女儿知错了,母亲勿要怪,快把这汤药喝了,早日复原,到时候您要如何处置女儿都随您。”

    话到这个份上,霍氏眼神似毒火般剜在景秀脸上,就是不张嘴。

    景秀哂笑一声,拿紧了汤匙,对着她唇缝里塞去,她却是咬紧牙关,死活不愿张嘴,景秀也毫不示弱,将那汤匙狠狠的磨着她牙齿,磨出细碎的声响,霍氏大恼,张嘴就要呵斥,却被景秀趁机将那药灌进她嘴里,“喝了女儿亲手喂的药,母亲便是不怪女儿了。”

    霍氏猛地被灌了一口药,呛的直咳嗽,双目赤红,只恨不得伸手捏死她,她费劲力要伸出手,动作极大,震动的整个拔步床都在晃动,她大怒道:“死丫头,你滚,滚出去!”

    景秀又舀了一汤匙药,不顾她挣扎及喝骂,趁着她张嘴时,将药毫不留情的喂进她嘴里,奈何她的晃动,那药汁全漏出来,顺着唇落在脖颈里,样子竟十分狼狈。

    景秀唇角露出一抹嗤笑,从怀里掏出丝帕来为她拭嘴,漫漫道:“母亲快别跟自己过不去了,好好的把药都喝了,早点好起来,这个家少不得母亲这顶梁柱。”

    霍氏根本容不得景秀碰她,嘴里不停嚷着要景秀滚出去。

    景秀恍若不闻,照旧是一口一口药的喂她,可却没有一口药是喂进她嘴里,不是洒出来,就是被她吐出来。

    景秀身上已溅了不少汤药,但却毫不在意,非要逼的她将药喝下。

    旁边的陈丰家的看不过去,急着阻拦道:“六小姐还是快回去吧,太太这气难消,不会喝药的。”

    景秀耐着性子好言道:“不喝药怎么好的起来呢?我也是一片好心,听闻母亲醒来不愿喝药,这才赶来亲自喂药。心里却是知道母亲怨我没能照顾好她,让她生受这许多折磨,所以这两日关在闺阁都不敢过来,怕惹得母亲烦躁,在族亲面前失态。好不容易待她们都走了,才急急赶过来。只想着母亲早日复原,主持家中事宜,父亲也好少操点心。”

    听她说的真诚,陈丰家的不禁动容。

    而霍氏却厉声道:“好厉害的一双嘴,难怪沫儿会败在你手上……当初就该让你早日滚出家门……”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有些气喘急躁,又重重咳嗽起来。

    景秀连着叹气,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道:“母亲这又是何苦呢,动怒伤身,您要好好将养身子才好,对女儿何处不满的,等您好了,您只管打骂便是。”

    “滚!滚!我不想看到你!”霍氏疯狂般的喊着,面色已变得扭曲。

    屋子里的丫鬟都忙劝她离开。

    景秀纹丝不动,仍由她骂着。

    “哪里有一点为人母亲的样子!”傅正礼沉着声走进来,老远就听到霍氏那些难听的话,绕过屏风,见了霍氏脸色,他面色铁青的摇头道:“成了这样又怨得了谁,不愿喝药你指摘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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