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耽美小说网 > 现代都市 > 落花辞 > 第131章 12.25 (11)

第131章 12.25 (11)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你只当他放了个屁,别放在心上。”

    九辰特想嗤笑一声,腹诽道,若无你的授意,叔阳敢这么口无忌惮么?他说得起劲儿时,不见你开口阻止,等他说完关键的要点,你倒记得要打断了。

    他现在几乎都要怀疑,昨夜楚王替他挡的那一刀,会不会也是精心设置好的一场戏。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又有些耻于自己这份恶意的揣度,忽得,耳边传来叔阳的低呼声:“王上!”

    紧接着,楚王嘶了一口气,似是忍着痛。

    叔阳苦劝道:“医官都说了,这伤口太深,不能吹风。王上在九歌殿和小殿下叙话也是一样的,若想让小殿下品尝最新鲜的花茶,让宫人们摘下来送到殿里就是了。”

    “胡说!这花茶最讲究新鲜,就算离枝半刻,味道也不对。”楚王哼了声。

    九辰沉眸听着,忽觉有些疲累,正欲把话摊开说,亭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内侍的声音响起:“王上,东西到了。”

    东西?

    九辰愈发困惑,便听楚王高兴的道:“快让孤看看。”便让叔阳掺着他从轮椅里站起来。

    四名内侍鱼贯而入,每人手中皆捧着一个锦盒,打开盖子,一股白色冷气先冒了出来。锦盒里皆堆着小块的坚冰,而冰块中间,赫然是一双双鲜活的眼睛。

    楚王一一扫过,皱眉道:“第一双太过秀气,第二双太过刚烈,第三双……勉强还凑活,第四双,那是女人的眼睛吧!”

    掌事的内侍吓了一跳,忙苦着脸告罪:“王上息怒,实在不是老奴懒惰,而是……”他偷偷瞥了九辰一眼:“像小殿下这边眸如墨玉的漂亮眼睛,实在太难找了。”

    九辰如遭雷击。

    愣了好一会儿,他才难以置信的道:“你……挖了别人的眼睛?”

    楚王不以为意的道:“能为寡人的外孙牺牲一双眼睛,是他们的荣幸。”

    九辰剧烈一颤,五指紧紧攥着石案边缘,只觉如坠冰窟,周遭阴冷无比,令他胸口闷窒。

    他咬紧牙关,艰难的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您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做出这么残暴不仁的事?”

    “残暴不仁?”楚王目光一缩,强压下怒火,哼道:“你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这满口虚伪的仁义道德!定是离恨天那混蛋教的!”

    “呵。”九辰冷冷抿起嘴角:“他再混蛋,也不会像您这样草菅人命!就算一辈子都看不见,我也绝不会占据别人的眼睛!”

    “你――!”楚王猛地扬起手掌,叔阳吓了一跳,忙抱住他手臂道:“王上,小殿下这是心地善良,您消消火,此事需从长计议才是。”

    许是气得撕裂了伤口,楚王闷哼一声,叔阳忙掺着他坐回轮椅中,见麻布下果然渗出血色,疾呼道:“快去传医官,王上伤口裂开了!”

    九辰最终被安排在了子兰殿休息,直到入夜,楚王和叔阳都没有再出现。

    简单吃了几口晚膳,却有内侍来报:世子殿下来了。

    世子?那便是西陵韶华了。九辰对此人印象极深,计较片刻,便让内侍扶他出去迎客。

    西陵韶华带了一大堆补品,一进殿,就热情的以甥舅相称,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在巫国闹得那些不愉快,并感慨道:“其实那时在伯乐马场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这双眼睛跟阿语生得极为相似。只是,那时碍于你的身份,没敢多想。”

    九辰礼貌的笑了笑,没吭声。

    “是舅舅失言了,不该提起这茬事。”意识到不该提眼睛的问题,他愧疚的望着对面的少年,道:“若是两年前就把你从巫国带回来,也不至于让你吃这么多苦。”

    说着,他引袖拭了拭眼角泪痕。

    “你也别怪你外公,当日你代替巫子彦去楚使驿馆验血,我们无意中发现你的身份,也极想带你回来。只是,当时形势太过复杂,若贸然带你回来,你也不一定愿意。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两年时间。”

    见九辰脸色明显有些泛白,西陵韶华关切的道:“可是哪里不舒服?都怪舅舅,只顾自己说话,都忘了你还重伤未愈。”

    九辰摇头,依旧没吭声。

    西陵韶华又拉着他说了一番关切的话,才满口不舍的告辞离去。

    九辰心中膈应,枯躺了一夜,第二日天色刚亮,便唤来一名内侍道:“我要见楚王,烦请带路。”

    ------------

    184.第 184 章

    来到楚王所居的九歌殿,只听得杂乱的脚步声来回穿梭,像是宫人们在进进出出, 隐约透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叔阳恰好从殿里出来,正叫住一个宫人, 低声嘱咐着什么, 抬头间见九辰过来,吃了一惊, 忙毕恭毕敬的走过来, 简单行过礼,道:“小殿下何时过来的?这些宫人不懂事, 竟也不知通禀。”

    九辰只道刚刚过来, 便问:“我听殿外乱腾腾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料, 叔阳竟哽咽道:“王上……王上他……”后面的话竟说不出来。

    九辰暗暗皱眉,一时间有些分不清叔阳究竟是在演戏,还是楚王确实情况不大好。可听殿前这阵势, 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略一计较, 便道:“我不懂医术, 若有能襄助之处,你尽管直言。”

    叔阳这才说出实情。原来,昨日楚王伤口裂开后,一受风,竟感染了御园里的某种花粉,以致伤口溃烂,高烧昏迷了一夜,现在都不见好。

    “昨夜王上昏睡时,口中不停的唤着小殿下的名字,老奴本想派人去请小殿下过来,可王上忽然睁开眼,说小殿下还在病中,严厉警告老奴不许扰了小殿下休息,更不要把他病发的消息传出去。”叔阳红着眼睛,殷切的望着九辰道:“小殿下若能进殿陪陪王上,他老人家定然会非常开心,伤口定也能愈合的快些。”

    九辰惊讶于此人脸皮之厚,那伤口愈合自有章程,岂会因为他进去说几句话就加快速度。不过,楚王这伤毕竟是因他而起,若此时坦露出不适宜的情绪,未免太不厚道,整了整衣袍,便让叔阳引路。

    殿内倒比外面阴凉一些,宫人的脚步声也稳而不乱,十分有秩序。楚王躺在高榻上,面皮发红,眼皮浮肿,浑身忽冷忽热,显然还发着高烧,神识也有些昏聩。

    医官们刚换完伤药,见叔阳带着九辰进来,便识趣的退下了。

    “可是辰儿来了?”楚王半睁着眼皮,正由一名宫婢喂药,隐约瞧见一个少年身影朝自己走了过来,立刻激动的撑起身子,就要挣扎着下榻。

    叔阳疾步过去扶住楚王,劝慰道:“小殿下是专门过来探望王上的,王上可要当心身子才是。”

    楚王不理他,光着脚就要下床,急切的呼着:“辰儿快过来,让寡人瞧瞧。”

    九辰暗吃一惊,昨日在御园中,楚王说话时还底气浑厚,语调高亢,十分有精气神儿,没想到,短短一夜,竟然虚弱至此,说句话便要喘上一阵。

    他出神的功夫,叔阳已一把拽起他手臂,将他拽到楚王榻前。继而,楚王才肯侧身躺下,紧紧的牵起他一只手,放在宽厚的掌中慢慢抚摸,边喘边问:“辰儿,你可还在怪外公自作主张?”

    九辰知他指的是昨日那场不愉快,心头虽还膈应,可对方这般凄惨模样,还是因救他受的伤,他无论如何也不好再说狠话,便乖顺的道:“我知道,您是一片好意。”

    楚王似没料到眼前这桀骜的少年忽然转变了态度,怔了怔,欣慰的笑道:“你能明白外公这片苦心,外公、外公就是死也无憾了。”

    因情绪有些激动,牵动肺腑,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

    叔阳大惊,急名宫人捧来痰盂,折腾了好一阵,楚王呼吸才渐渐匀称。自始至终,那只手掌,却一直紧紧的握着九辰手,不曾放开。

    九辰莫名想起了故去的东阳侯,临终前,也是这样紧紧握着他的手,殷殷嘱托,咽气时都不肯松开。他心中有些失落,不由开口道:“您贵为一国之君,顺承天命,有上天庇护,定可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虽是宽慰之语,楚王双目却骤然焕发神采,喘了一阵,不无哀伤的道:“长命百岁又如何,身为一国之君,我不能像一个普通父亲一样爱护自己的女儿,以致她惨死他乡,如今,我的外孙又不认我……这定然是上苍对我的惩罚,这么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呼吸再次急促起来,陡然用力攥紧九辰的手,眼中泪光乍现,满是期盼的道:“辰儿,你究竟何时才肯唤寡人一声「外公」啊?”

    叔阳闻言恻然,噗通跪倒在九辰跟前,哽咽道:“小殿下,你就全了王上这个心愿吧。”言罢,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九辰手中渐渐冒出冷汗,耳边听着楚王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楚王此刻神思昏聩,若一味拂逆他心意,保不齐他一口气喘不上来、被自己活活气死。说到底,在这楚王宫中,还得靠他庇护,计较片刻,咬了咬牙,便极低的唤了声:“外公。”

    吐出这两字,他便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耻辱。

    然后,他明显感觉到,攥着他手的那只宽厚手掌,陡然一僵,继而,传来楚王欢喜而哽咽的声音:“好孩子,外公听见了!”

    叔阳看到,年迈的楚王,这一瞬,老泪横流,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笑了起来。

    九辰心中颇不是滋味。很早以前,他就听说楚王性情暴烈,包括楚世子西陵韶华在内的一干儿女,甚是惧怕这位老父,在他面前皆是唯唯诺诺,不敢亲近,也不敢有丝毫悖逆。只怕,这楚王也甚少享用过什么人伦之乐罢。其实他自己也没品位过这些乐趣,只不过忽然觉得眼前的老人有些可怜罢了。

    有九辰日夜陪伴,楚王的伤势果然迅速好转,当夜午后便退了烧,到了第二日,已经能正常下榻行走了。

    用完午膳,楚王命人推来轮椅,让九辰陪他去外面散了会儿步,回来时,叔阳神色凝重的进殿,在他耳边低语一阵,并呈上一封盖着巫国黑龙印的国书。

    楚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强装出一副好脸色,同九辰道:“这两日陪着外公,你也累了,先回子兰殿歇着,等晚膳时,外公再让人叫你。”

    九辰自然能察觉到叔阳带来的消息,楚王不大愿意让自己听到,虽猜疑不定,也只顺着他的心意装傻,让人扶着他回子兰殿去了。

    目送九辰走远了,楚王才接过那封国书,翻开览了一遍,气得直接摔到地上,大怒道:“他把辰儿害得双目失明,寡人还没找他麻烦,他倒好意思来找寡人要人?!”

    说得义正言辞,怒不可遏,完全忘了这中间他自己也添了一把火。

    叔阳担忧道:“听说,巫启给当日王上送庆帖的那些个大国小国,都送了这封国书,说王上强行掳劫其世子,若不放人,他便要出兵攻楚!”这明摆着是在打王上的脸!

    “攻楚?”楚王哼了声:“巫国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朝中混乱不堪,又与风国交恶,他有什么资本攻楚!”

    叔阳道:“王上,这狗急了都会跳墙,巫国坐拥整个北方腹地,民众归心,底子殷实,如今巫启知晓了当年真相,定然心急如焚想接小殿下回去,若发起疯来,难保不会做出玉石俱焚之事。”

    楚王又阴着脸哼了声,半晌,道:“去把那个巫子玉给寡人叫来。”

    巫子玉已在驿馆焦灼的等了数日,听到楚王传召,立刻激动的换了身衣裳,并打赏了前来传令的内侍一大锭金子。

    “王上,我已与淮国的国尉邵安取得联系,只要楚国肯借我兵马伐巫,一雪前耻,他便愿倾举国之兵相助。”

    一进殿,巫子玉便迫不及待的回禀这两日的成果,并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呈给楚王。叔阳接过来,替楚王取出信纸,展开一看,落款果然是邵安。

    楚王眼睛一眯:“寡人助你雪耻,于我楚国有何好处?你该知道,寡人向来看不惯淮国那股小家子气,就算遇到战事,也不愿与其产生纠缠。”

    巫子玉忙谄媚的笑道:“子玉自然晓得王上龙威赫赫,不愿与淮王为伍。可这淮王最是贪利狡诈,若咱们不拉拢,他只怕会投靠巫启。到时,楚国受两面夹击,恐怕会吃那淮国的亏。再者,当年楚国不也曾与淮国联合伐云么,当年既能灭云,今日灭巫也不在话下。”

    见楚王神色略有松动,巫子玉继续道:“子玉知道,王上一直有称霸九州的决心,待子玉杀掉巫启,报了大仇,坐上巫国王位,子玉愿向王上称臣纳贡,助王上一统九州。”

    楚王目光一亮,又问:“到时,你如何同淮国交代?”

    巫子玉暗喜,楚王这意思,便是有些心动了,立刻嘿嘿笑道:“不瞒王上,子玉和淮国的交易,是助淮国在巫的质子东方祜登上淮国王位,不涉国土之争。”

    楚王这才微微点头,神色凝重的道:“你的意思,寡人明白了,只是,兵马粮草,需得花费些时日准备,你且回去,把讨伐巫启的檄文先写出来。”

    巫子玉没料到楚王这么爽快的便答应了,又惊又喜,连磕了好几个头,才告辞离去。因心情太过激动,出殿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倒。

    待殿中安静下来,叔阳忍不住问楚王:“王上,老奴听闻,巫启待这巫子玉十分宠溺,没料到巫子玉竟如此狼子野心。此人性如豺狼,贪婪无度,王上真的要信他么?”

    楚王笑道:“寡人正好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对抗巫启,由这巫子玉出头,再好不过。不过――”顿了顿,道:“待拿下巫国,寡人自会送他去该去的地方。”

    傍晚,楚王果然让人去子兰殿叫了九辰过来,和他共用晚膳。

    虽是晚膳,菜式也十分丰富,楚王不停的往九辰碗里夹东西,盯着他吃完,才满意的道:“你这个年纪,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可不能挑食。”

    九辰默默扒拉了一口米饭,没吭声。

    用完膳,楚王命人抬了两把藤椅到外面,和九辰一起半躺半靠在上面解闷消食。

    闲说了两句往事,楚王忽问:“前几日,外公听照汐说,你想去护灵军驻地瞧瞧,顺便住上一段时间。”

    关于这个问题,九辰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只是碍于楚王伤势,才没提起。见楚王今夜主动提起,九辰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摊牌的绝佳机会,便道:“之前,您在驿馆立的毒誓,可还作数?”

    楚王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本能的想耍赖不认,可在后辈面前,又自觉太失风度,颇不是滋味的道:“外公待你不好么?你是不愿留在楚国,还是担心外公利用你去对付巫启那混蛋?”

    九辰轻挑起嘴角,坦然道:“您待我很好,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亲人待我这么好。只是,我自小性情凉薄,即使是至亲之人,也要和他明算账,以求互不相欠。若我当真身负凤神血脉,我愿意助您复活神木,以报答您救命之恩,但您当日立下的誓言,必须作数。”

    “无论何时,您都不能限制我的自由。”

    默了默,九辰郑重的强调。

    楚王总算是回过味儿了,敢情,他这外孙,今夜是有备而来,专门来和他摊牌谈条件的。他只当九辰心里还记挂着巫启,胸中越加憋闷,可转念一想,待神木复活,他兴兵灭了巫国,九辰就算记挂,也没地儿找巫启去,到时定会乖乖的留在他身边,心甘情愿的做楚国的世子。

    如此一想,心头便舒畅许多,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有些遗憾的道:“外公并非不守信义之人,既然你主意已定,外公允了你便是。明日,外公便让人安排车马,陪你一同去巫山。”

    ------------

    185.第 185 章

    刚步入清华殿,桓冲便敏锐的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巫王还未驾临, 群臣按文武分列两班, 正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 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

    见桓冲进来,几个平时与他交好的文官立刻靠了过来,其中一人悄悄道:“右相听说了吗?世子殿下根本没有战死, 而是被楚王掳去了楚国,这西陵衍估计是要用凤神血脉复活神女树了!王上已经正式发了国书, 要求楚王归还殿下,否则, 就要兴兵攻楚。”

    “攻楚?”桓冲不动声色的问, 内心却已波涛汹涌。这些事, 他虽听到了一些风声, 却万万没料到, 巫王竟有兴兵攻楚的打算。

    剑北一战,巫国虽然大获全胜, 却也死伤惨重,眼下刚得喘息之机。季剑已请旨驻守剑北,巩固西北边防,若再南下攻楚,且不说兵力粮草两项,除了国尉史岳,这朝中已无可用之将。

    至于史岳,桓冲在心里暗暗摇头,虽然两家交好,可他实在难以昧着良心把“良将”一词按在他头上。单论匹夫之勇,他倒是武力惊人,否则也不会靠祖上荫庇一路爬到国尉的位置,至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便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另一文官道:“千真万确,这宫里都传遍了。而且,王上不止给楚国发了国书,除了风淮两国,连夜郎这种小国都收到了。王上这是要昭告天下,公开与楚王撕破脸啊。”

    “是啊是啊,王上的脾气,咱们又不是不知道。”

    正议论的火热,忽有内侍高呼:“王上驾到――”

    众臣迅速的按品阶各就各位,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巫王眼圈乌青,看起来像是没睡好,在御座上坐下后,便以手支额,淡淡的道:“世子流落在外,孤苦无依,又遭楚王挟持。孤已决定御驾亲征,讨伐楚国,夺回世子,诸卿可有良将人选?”

    群臣大惊,面面相觑,桓冲当先出列,在殿中跪落,急道:“王上,这万万不可!南征西楚路途遥远,王上龙体贵重,怎可以身涉险!”

    桓冲一起头,那些依附于他的文臣亦纷纷出列,恳请巫王三思而后行。

    巫王恍若未闻,目光始终飘向殿外,未在这些文臣身上停留一刻,揉了揉额角,依旧平静的叙述道:“孤主意已定,尔等不必多言。孤再问一遍,诸卿可有良将人选?”

    他双目阴沉沉的,不大像是一时兴起。以桓冲为首的一干文臣怕再出言劝阻,会真的激怒巫王,便识趣的闭上了嘴巴。

    桓冲心急如焚,悄悄瞥了眼武臣之首的史岳。史岳会意,整了整紫金官袍,正要出列,文臣队伍里,忽然步出一人,生生抢先了他半步在殿中立定,一撩袍,跪了下去。

    史岳识得,此人名叫郦清,昔日南央最得意的门生,在乌殿供职,最喜欢跟在南央屁股后面劝谏巫王,纠察百官。南央辞官之后,此人已消停了很久,没想到今日又开始出风头了。

    只见那郦清昂首挺胸,甚是耿介的道:“王上,臣认为伐楚之前,应先肃清朝中与西楚暗中勾结的内贼。”

    无双道目光齐刷刷聚到了郦清身上,包括巫王。

    “你所指的内贼是何人?”巫王眉峰微拧,揉了揉额角,语气依旧淡淡的。

    郦清伸手一指史岳,目光如电:“就是他。”

    史岳是个大老粗,立刻跳着脚骂道:“你、你个臭杂拌子,血口喷人!”骂完,几个箭步冲过去,挺拳便要揍郦清,幸而被几个武将拦住,才没揍成。

    巫王眉峰拧得更紧,扫了眼郦清,声音多了丝冷沉:“可有证据?”

    郦清不紧不慢的道:“启禀王上,史国尉曾纳了房小妾,命香云。这香云并非什么良家女儿,而是南市一家名为春香坊的花楼的花魁。而这春香坊,正是两年前被死士营捣毁的西楚据点之一啊。”

    “事发后,史国尉惊慌不已,第二日便连夜送这香云出城。可他不知道,这香云好不容易隐藏身份存活下来,岂肯轻易放手,便瞒着史国尉悄悄潜回沧溟,匿入别的花楼招揽生意、刺探情报。前两日,我府中一仆妇去南市裁布,不小心撞见了那香云,因去国尉府送过节礼,这才将那女子认了出来。臣一路追查,才知晓这香云竟是西楚暗探。”

    早在听到“香云”两字时,史岳便出了一身冷汗,几乎站立不稳。

    郦清一鼓作气,愤然道:“香云在国尉府时,史国尉不知透漏了多少重要情报给她,待发现其身份,国尉非但没将此女立刻上交廷尉府处置,反而私自放她出城,任她为非作歹,可见其是非不信,心中根本没有家国二字,这不是勾结外贼是什么?!”

    “你、你!”史岳气得浑身颤抖,偏还无言反驳,情急之下,像看救命稻草似的看向桓冲,急切道:“桓相,你须为我作证,我绝无与楚贼勾结,当初送香云出城,还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啊!”

    桓冲几乎要被他给气死,整了整衣冠,正色道:“国尉,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什么香云美云,本相可从未听说过。”

    史岳再大老粗,也明白桓冲是想和他撇清关系,一怒之下,冷笑道:“桓相此刻倒会装清高了,当初拉拢我与你一起力举子彦公子为世子时,怎么不见桓相说什么话不能乱说。”

    这次,群臣的目光,齐刷刷的从史岳身上移开,定在了桓冲身上。

    当朝国尉和右相公开在朝堂上撕破脸,这等热闹,可不容易看到,一个个支棱起耳朵,等着后文。

    又一文臣出列,颇不屑的望着桓冲,讥诮道:“没想到,右相竟公然结党营私,干预立储之事!”啐了一口,直接摔了手中笏板:“右相如此作为,实在有辱读书人声誉,刘某就算辞官,也绝不再与你共立一朝。”

    众人一瞧,这人素来与郦清交好,也是南央的门生。

    这不啻于一巴掌甩到了桓冲脸上,桓冲又羞又愤,心里暗暗把史岳祖宗八代问候了十几遍,忙叩首高呼:“王上,这是诬陷!臣绝没有做过此等有悖国法之事!”

    “我呸!”

    这次,是史岳啐了一口,反正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桓冲既然耍无赖,他可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无赖。

    “桓冲,你敢摸着良心说,你从未做过有悖国法、陷害忠良之事吗?”史岳一抖眉毛:“当初,南相府荷花池里的那些云弩,究竟是谁藏进去的,你可比谁都清楚!”

    桓冲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史岳冷笑一声,继续抖着眉毛道:“就是你――桓冲!因为嫉妒左相才能,才暗施毒计,派人抢了那些云弩,陷害南相!你府里的管家,就是证人,非要我将他拎到王上面前指证你么?”

    “你你你、你放屁!”桓冲急得从地上爬起来,抡起笏板便朝史岳打去。

    “砰!”那笏板重重的落在史岳脑袋上,史岳的额角顿时鲜血直流。

    桓冲也傻了,他料定了史岳会躲,才牟足了劲儿去打,没想到,史岳……竟然没有躲!

    清华殿一下子炸开了锅,有人去拽桓冲,有人去安抚史岳,桓冲几乎要气得吐血,一把甩开这些愚蠢的同僚,痛心疾首的控诉:“他这是故意的!切勿被他蒙骗!”

    “够了!”

    御座上,陡然传来一声呵斥,是巫王含怒的声音。

    众臣吓得心肝一紧,忙各就各位站好,屏息凝神,不敢再发音。

    巫王眼底堆积这浓浓的厌恶之色,令道:“将右相桓冲、国尉史岳拖下去,革职查办。”

    史岳早知躲不过这一劫,能拉桓冲一块儿下水,反而觉得赚了。

    桓冲目露惊恐,噗通跪倒在地,疾呼道:“王上,臣冤枉,都是这史岳血口喷人啊。”

    巫王眉峰微拧,愈加厌恶的摆摆手,很快有禁卫进殿,把史岳和桓冲拖了下去。

    伐楚之事未定,倒先折了两员重臣,实在是始料未及。众臣眼观鼻、鼻观心,愈发谨小慎微起来。

    唯独郦清一脸慨然的道:“王上圣明!”又禀道:“王上,国不可一日无相,这朝中论清介耿直,莫如南相。当日,南相遭奸人所害,才心灰意冷,辞官回乡。臣以为,应当把南相请回来,主持朝政,重振朝纲!”

    “臣附议!”

    “臣附议!”

    朝中官员,敬服南央为人的不在少数,此前因桓冲得势,才不得不暂时趋炎附之。如今桓冲一倒,便纷纷转变口风,开始为南央鸣不平。再加上南央与已故的东阳侯季礼素来交好,武将那边原本东阳侯的一些旧部也纷纷附议。

    巫王目光一凝,不由忆起当日南央辞官,他和季礼出城相送、在亭中把酒言欢的场景。他似还想起来一些其他的事,心底忽涌出一股疲倦而又孤寂的意绪,半晌,终于开口道:“准奏。”

    群臣立刻跪地齐呼:“王上英明。”

    这一段插曲揭过,关于伐楚大将的人选,又摆在了众人面前。如果说文臣这边还有南央可寄托希望,武将这边,着实有些捉襟见肘了。

    季礼已逝,新承爵的东阳侯季剑又驻扎在剑北保卫西北边境,文时候叛乱,煽动了不少威虎军中老将跟着倒霉,死士营和破虏营诸将又被派往漠北诸国,分驻各地,以守住好不容易得来的漠北土地。朝中剩下的,除了史岳这种有勇无谋的,便是些已提不起刀的老将和只会纸上谈兵的荫庇之辈。

    武将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纷纷羞愧的低下了头。

    巫王意兴阑珊的扫过武臣那一列,知道也指望不上他们,从御座上起身,正欲宣布散朝,殿外,兀得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儿臣愿为先锋,助父王攻打楚国,接世子殿下回朝。”

    在群臣惊讶的目光中,一道清瘦的人影,逆着日光,从殿外走了进来。白衣翩翩,风姿绝然,竟是失踪已久的子彦。

    巫王墨眸一凝,倏然怔住。

    子彦已在殿中撩袍跪落,眸光坦然清正:“儿臣与殿下七岁识于西苑,手足情深,骨血相连,虽有君臣之分,可殿下视儿臣为兄,儿臣亦视殿下为弟。母之罪,亦是儿臣之罪,儿臣不敢求得父王和殿下宽恕,只望父王能给儿臣一个机会,全手足之情。待伐楚归来,儿臣愿听凭父王处置!”

    言罢,以额触地,久久不起。

    这番话字字恳切,群臣俱是动容。再说当年之事,归根到底两个孩子又何其无辜,只可恨那巫后害人终害己,酿下如此恶果,当真是造孽!

    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子彦敢坦坦荡荡的站出来,承担朝中的非议与异样目光,总算是个有担当的人。

    御座上,巫王怔怔的望着殿中那个他付诸了全部心血、在过去很长很长时间里寄托了所有希望的少年,心底五味杂陈。

    这一段时间,子彦在逃避他,他又何尝没有逃避子彦。他不敢去问子彦,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真相,并伙同巫后瞒了自己这么久,他更不敢深究子彦既不是凤神血脉,为何太祝令验血时从未发现异样。去西苑取血的一直都是徐暮,从徐暮在诏狱自杀的行为来推断,他应是被巫后收买了。

    即便如此,西苑耳目众多,单凭徐暮一人不可能瞒天过海那么多年,除非……九辰甘心通过他往西苑送血,而子彦也配合他换血。

    每当答案呼之欲出时,他立刻强迫自己把这个念头从脑中挥去,不去想这些事。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此刻,子彦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并请缨出战,他其实有些无措,有些发懵。事情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大一样……

    回到子兰殿,夜色已深。

    九辰了无睡意,又不想惊动内侍,便循着记忆,扶着桌凳等物,慢慢摸到了殿门处。

    几个值夜的小内侍正凑在一起唠嗑,嘴里似乎还嚼着什么坚果类的小食,嘎嘣作响。

    “嘿嘿,我给你们看样好东西。”一个小内侍似得了宝贝,不掩得意,其余内侍立刻凑了过去,继而发出一声甚是夸张的惊呼。

    九辰半只脚已经跨了出去,听到这动静,忽然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新鲜东西,竟令这些内侍如此反应,便收回脚,贴在门后听着。

    “这够你在寰州买一套宅院、再娶房媳妇儿了罢!”

    “快让哥哥咬咬,看是不是真的。”

    说话的内侍似真的咬了上去,片刻后,咧着嘴直呼痛,另一名内侍立刻打趣道:“这一看成色就是货真价实的金锭子,你傻啊往这上面啃。”

    原来是金子,九辰顿觉了无趣味。正要移步,忽听一人问:“这么大锭的金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得了金子的内侍嘿嘿笑了声,道:“是住在驿馆那位侯爷赏得。”

    “哪位侯爷这么大方?”

    “就是在巫国谋反不成,逃到咱们楚国的那个什么文时侯,叫、叫巫子玉的。”

    “他怎么跑到咱们楚国来了?”

    “听说是来找王上借兵,杀回巫国报仇的!今日午后王上还专门在九歌殿召见了他,多半是肯帮他复仇了。”

    殿门后,九辰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双掌紧紧捏成拳头,越捏越紧,直至手背青筋暴涨。

    ------------

    186.第 186 章

    几个内侍说的正起劲儿,不料, “砰”得一声, 沉重的殿门被人从里面撞开了。

    一抬眼, 便见一个黑袍少年, 笼着团疏朗月光,站在门口,神色淡淡的, 眉毛微微拧在一起。

    这些内侍有从其他殿跑过来唠闲话的, 见状一溜烟的跑掉了,剩下的两个内侍避无可避, 吓得从地上站起来,硬着头皮唤了声“殿下”。

    九辰笑了声,问:“你们方才谈论的,可是和我一起落难至此的表兄,文时侯巫子玉。”

    两个内侍面面相觑, 不敢答话,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

    九辰知道他们定是受了楚王严令,才会如此,也不计较,只略一挑嘴角,道:“说起来,我也有好些时候没见过这位王兄了,颇是想念。你们替我给楚王传个话,就说我想去驿馆拜访一下文时侯,望他老人家允准。”

    两个内侍再也把持不住,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用力的磕头,惊恐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王上严令不许奴才们在殿下面前提起文时侯之事,若被王上知晓,奴才们就再无活路了。”

    九辰面不改色,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帮我往驿馆递一封信吧。”

    得了楚王的承诺,巫子玉心花怒放,在寰州城找了间酒楼,一口气点了二十多道菜,酒足饭饱后,才精神振奋的回到驿馆。

    自从巫子玉得了楚王召见,驿丞的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转变,日日“贵人”挂在嘴边,衣食住行都伺候的极为周到。

    见巫子玉满面春风的回来,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驿丞如往常般殷勤的询问:“热水已经备好,贵人可要沐浴换身衣服?”

    心情一好,今日这驿丞也看起来格外顺眼,赏了他一锭金子,摆摆手道:“抬到屋里就行,你且去歇着罢。”

    驿丞千恩万谢,才躬身退下了。

    进到所居的独院,巫子玉才觉得院里格外安静,跟着他逃亡而来的那些护卫也不见了踪迹。只当他们也跟自己一样,溜出去偷偷喝酒了,巫子玉也未作多想,便径直朝房间走去。

    因喝多了酒,他腿脚有些虚软,上台阶的时候险些绊了一跤,暗暗骂了一声,等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他浑身酒意登时散尽了。

    月光倾泻满地,一个金衣男子,正背对着他,负手立在屋里。

    巫子玉下意识的想跑,可脚却定在门前,怎么也挪不开。

    连日奔波,巫商面上满是疲色,好不容易在千里之外的西楚寻到巫子玉下落,可一想到从护卫口中逼问出的那些话,一颗心便如被火灼。

    “呵,你可是要抓我回去,关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任巫启宰割?!”

    背后,传来巫子玉颤抖而讥讽的声音。

    巫商胸中一痛,这才转过身,把儿子细细打量一番,目中泪光闪动,道:“我不抓你,我会带你去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平静安稳?”巫子玉扯了扯嘴角:“你是在做梦还是在说胡话。巫启不会放过我的,只有杀掉他,坐到那个位置上,我才有真正平静安稳的日子。”

    睁大眼睛瞧着面前的金衣男子,忽然讥道:“还有你,你为什么要突然活过来?你为什么没死呢。你那么伟大,那么仁慈,此刻不应该守在巫启身边么,做这世上最忠诚的走狗么?为何要来找我这条丧家之犬?”

    “对不起……”除了这句话,巫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能不能别说这么多废话!”巫子玉忽得大吼一声,也不管巫商,摔门而去。

    片刻后,有驿馆的仆从过来叩响了房门,见开门的人是个陌生的金衣男子,那小仆一愣。

    巫商见那小仆手里握了封信,便道:“侯爷有事出去了,有事和我说便是。”

    小仆见巫商语气随和,又大摇大摆的待在贵人的房间里,不疑有他,便把手里的信递了过去,恭敬道:“这是宫里头送来的,说是急信,还望大人务必转交到侯爷手里。”

    巫商接过,送走那小仆,立刻关紧屋门,在案旁犹豫片刻,便移过来烛台,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粗略览过信上的内容,却是脸色一变。

    凤仪殿,虽然遣散了伶人们,入夜之后,西陵韶华依旧习惯在水榭里温上一壶酒,浅斟低吟,消磨这略带着轻寒的春夜。

    正喝得酒意微醺,忽有内侍来报:“殿下,住在子兰殿的小殿下来了。”

    因楚王严令,宫中内侍皆不敢以“巫国世子”称呼九辰,改称“小殿下”,既不至于冒犯来了身为世子的西陵韶华,也合乎九辰的身份。

    西陵韶华目光微闪,忙整衣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九辰来凤仪殿并非临时起意,他清楚的知道,那夜西陵韶华在子兰殿说的一席话,看似情真意切,说到底,不过是提醒自己楚王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即使对于凤神血脉,也只有利用而已。

    九辰晒然,西陵韶华虽擅攻心之计,殊不知,他对楚王本就没抱期望,又岂会因此事自乱阵脚。不过,今日子兰殿外,那几名内侍肆无忌惮的谈论巫子玉,倒让九辰心中的警铃再次打响。若无人授意,谁敢公然违背楚王严令,在子兰殿外高声议论此事?

    正想着,西陵韶华广袖白袍,快步从殿内出来了,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切热络:“辰儿快进来,怎么在大门外站着,以后再到舅舅这里不必通禀,想吃什么喝什么直接让奴才们去做。”

    九辰实在跟他热络不起来,听他絮叨了两句,便客气的道:“深夜打扰,望殿下见谅。”

    西陵韶华看起来极高兴:“这偌大的凤仪殿就我一人,正无聊的紧,倒巴不得你日日都来。”一把拽起那少年的手臂,大步往水榭走去。

    早有内侍添了酒盏,九辰轻抿了一口,便道:“今日,我想和殿下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从凤仪殿回来,已近三更。

    和西陵韶华谈得还算顺利,可这一夜,九辰又失眠了。

    “神女树虽为神木,可一旦复活,以父王的野心,必将引发天下祸乱。”

    “这世上,最想摧毁神女树的,不是旁人,正是我的妹妹、你的母亲――阿语。”

    末了,西陵韶华忽然说了这么两句。在九辰脑海中始终盘桓不去。

    楚国的春夜,还是有些寒峭的。躺在榻上,他忽冷忽热,冷汗透衣,感觉好像是生了场大病似的。一直到天蒙蒙亮,这种难受劲儿都没能舒缓。

    次日一早,在九歌殿用完早膳,楚王便命人收拾行囊,亲自送九辰去驻扎在巫山之上的威虎军驻地。

    楚王宫巍峨宏伟的正门楼外,百官已列队恭候,六匹骏马拉着一辆奢华的青盖马车,停在正中空地上,百余名护灵军将士携弓带剑,手执旌旗,紧紧的护在马车两侧,军容肃穆。

    宫门缓缓打开,楚王坐在轮椅里,眉目威严,精神矍铄。百官和将士们依次跪落,高升呼拜。楚王一笑,牵起身旁少年的手,在典雅悠扬的乐声中,登上马车。

    百官们又是一阵叩拜赞颂。将士们则翻身上马,手中旌旗一展,簇拥着马车,朝寰州城外迤逦行去。

    从宫门到城门口,沿途挤满百姓,纷纷跪在道路两旁,为楚王和凤神血脉送行。

    几乎同时,巫商也离开驿馆,骑着匹快马,朝宫门方向奔去。手中,捏着昨夜仆从送来的那封信。

    “明日辰时二刻,子兰殿扫洒以待,期与王兄尽释前嫌,共谋大事。子沂留。”

    信纸上,只有寥寥一行字,却令巫商心潮翻涌,无法平静。

    他离开巫国时,当年那件惊天真相刚刚被揭露,九辰已然“战死”在剑北。这一路奔袭,他并不知后面发生的曲折。因而,乍闻九辰尚在世的消息,他又惊又喜,可细思这封信的内容,他又忧虑重重。

    九辰既然住在楚王宫中,多半楚王已知当年真相,那他在信中提到的“共谋大事”,又是指什么?难不成,这孩子也对阿启心生怨恨,和玉儿一样被楚王利用,要举兵攻打巫国?

    他必须问清楚,极力阻止此事,不能让两个孩子身陷险境。

    因而今日一大早,他便戴上面具,换上一身巫子玉常穿的紫色衣袍,赶来楚王宫,代替子玉和九辰见面。

    宫门外,果然已有内侍在等候。

    见文时侯今日戴了面具,虽有些奇怪,可这身衣袍确实是文时侯之物,便也没多做怀疑,引着巫商朝宫里行去。

    毕竟,谁会闲着没事冒充一个落难至此的巫国侯爷。

    昨夜负气而走,在花楼厮混了一夜,巫子玉早上才回到驿馆。

    他不得不承认,在面对巫商时,虽有隔阂和怨恨,可他总是忍不住耍些小孩子脾气。

    也许潜意识里,他还是认这个父亲的……?巫子玉自嘲一声,正头疼欲裂的想如何把巫商打发走,不让他怀了自己的好事,驿丞已如往常般迎了上来,不似往常热情,反而惊讶的问:“贵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巫子玉听得云里雾里,也懒得跟他计较,含糊应了声,便举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屋内还亮着灯,这让巫子玉无端有些紧张,莫非,他一夜未眠,在等自己回来?深吸一口气,咬牙推开屋门,不由一愣。

    屋里空荡荡的,并无一个人影。床上的衾被也叠的整整齐齐,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走了?

    巫子玉心头无端有些失落,怔了半晌,眼角扫过衣架,又忽觉不对。他常穿的那件紫袍,好像没有了。

    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他掉头奔出屋外,终于在耳房里找到了被点了穴捆在地上的一群护卫。

    “他去了何处?”巫子玉揪起一个护卫的衣领,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虑,以及担忧。

    那护卫迅速心领神会:“王使穿着侯爷的衣袍,刚刚骑马出门了。”

    巫子玉撇下那护卫,掉头去寻驿丞,驿丞听得更糊涂,只道:“像是往宫门方向去了。”

    ------------

    187.第 187 章

    那内侍一路引着巫商到子兰殿长阶前,才躬身道:“小殿下已在殿中恭候,侯爷快请进。”引袖做了个请的姿势。

    巫商回礼致谢, 便举步走上长阶。殿门前垂首站着两个内侍,似也得了嘱咐,见巫商过来,忙请他入殿。

    虽是白日,子兰殿的殿门却紧闭着,轻扫一圈, 连窗户也都关得严严实实。巫商暗暗讶然,莫非, 九辰是生着病不能见风?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他愈发迫不及待的朝殿门走去,待走到跟前,定了定脚步,平复了一下心绪,才缓缓推开了两扇沉重的殿门。

    殿门一开, 晨起明媚的日光立刻争先恐后的倾泻而入,殿中浮尘一览无余。巫商四处一望,并不见九辰踪迹,也无内侍在内侍候,正欲询问,只听身后“砰”的一声,殿门被人从外面关闭,殿内瞬间暗了下来。

    巫商暗呼不妙,陡然意识到可能落入了圈套,可转念一想,那信上的字迹,分明就是九辰所写。

    莫非,这圈套就是九辰设下的,目的,就是要……针对子玉……!

    他一颗心砰砰直跳,凝神细听殿内动静,急唤了声“殿下”,欲引出九辰,不料耳边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火苗窜动的声响,紧接着,鼻尖也传来浓烈的麻油味儿,扭头往两边一看,登时失色!

    殿中不知何时已起了火,两边箱柜帐子皆被引燃,熊熊火光,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朝中央蔓延,滚滚浓烟,更是呛得人喘不过气。

    这显然是一场精密设计的局,巫商既震惊又后怕,惊得是九辰竟要置巫子玉于死地,后怕的是幸而自己接到了那封信,代替子玉掉进了陷阱。否则,此刻葬身火海的就是子玉了。

    他再不犹豫,纵身往殿门处掠去,这已是唯一的逃生通道。不出所料,殿门已被人从外面锁住,他攥住门闩晃了晃,殿门极结实,便双掌运力,欲破开殿门,正此时,殿顶突得跃下两道蒙面人,二话不说,挺剑便刺向他双掌。

    巫商走得急,并未带兵器,闪避了一阵,运力逼开那两人,大火却已沿着墙角蔓延到殿门处,想来,是设局者在墙角也泼了油。

    浓烟已熏得人睁不看眼,巫商逼开火势最旺的区域,踉跄往后退了几步,寻找其他出口。

    子兰殿突然失火,很快惊动了周围的宫人们,内侍们纷纷涌过来,正欲组织救火,殿前却突然涌来许多护卫,直言有贼人闯入殿里,意图谋害殿下,将众人呵斥下去,并称奉世子命令,查明真相前,不许任何人再靠近。

    巫子玉骑马狂奔至楚王宫宫门外时,恰看见宫中西南角燃起了冲天火光。他隐隐意识到什么,心神俱颤,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发疯一般朝宫门奔去。

    此刻并无接引的内侍,宫门守卫见一人疯疯癫癫的冲了过来,大怒,立刻持枪将他驱赶了出去,巫子玉还欲再闯,却被后面赶来的一众护卫给死死拦下了。

    巫子玉大哭大叫着挣扎,痛不欲生,护卫们连连告罪,却死活不放手。一人急中生智,劝道:“侯爷,起火的方向是西南方向,不如,咱们从西侧门闯,那里守卫也松懈些。”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巫子玉陡然停止挣扎,慌忙爬上马,便驱马朝西侧门奔去。护卫们连忙跟了上去。

    绕到西侧门处,守卫果然比正门少了大半,巫子玉正欲纵马硬闯,护卫忽指着半空道:“侯爷快看!”

    巫子玉癫狂之中,仰头一看,一道带着火光的人影,从浓烟中掠出,几个纵跃,便逃到了西侧宫墙上。密密麻麻的冷箭,隔空朝他扫来,那人一挥袖,挡过一波,敏捷的跃下宫墙,正是巫商。

    就地一滚,扑灭身后的火苗,巫商便看到了纵马而来的巫子玉。巫子玉也正呆呆的望着他,发髻凌乱,衣袍上满是灰尘,眼睛里尚蓄着水泽,显然是急急赶来的。

    恍然意识到什么,巫商会心而笑,脸上的面具应声而落,便见对面巫子玉也跟着笑了,眼中吧嗒吧嗒流出了泪水。

    “快追!切勿放贼子离去!”

    喊杀声从西侧门传来,紧接着,是令人心惊的追赶声和兵戈摩擦声。

    护卫们唰唰抽出长刀,驱马并做一排,挡在巫子玉和巫商前面,很快和那些凶悍的楚兵缠斗在一起。

    楚兵数量近百,且有弓|弩手打头阵,十几名护卫很快抵挡不住,不断有人被斩落马下,巫子玉□□之马也跟着受了惊,嘶鸣颠簸不已。巫子玉露出慌色,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拉巫商上来,和他共乘一骑趁乱逃走。

    巫商依旧笑望着巫子玉,却没伸出自己的手。

    这张脸明明离自己很近,却又仿佛很远,巫子玉愣住,忽生出一股怪异感,连带着呼吸也急促了起来,眼看着那些楚兵的箭雨已激射而来,欲再次催促巫商上马,座下马却骤然嘶吼一声,不受控制得扬蹄狂奔了起来。

    巫商不知何时捡了只箭矢,没入了马股。

    记忆中那张熟悉的脸,一闪而过,迅速后移,离视线越来越远。巫子玉险些被颠下马,急握住缰绳,扭头看去,巫商依旧笑看着自己,无数箭矢,朝他后背射去,他却岿然不动,不躲不闪。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响彻天际,巫子玉松开缰绳,滚落马下,跌跌撞撞的朝巫商爬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那个方向,巫商已万箭穿心,倒在血泊中。

    两名护卫及时追了上来,忍着悲痛,挟起巫子玉便逃窜而去。

    一切归于平静后,西陵韶华分开众人,缓缓步出,扫了眼气绝而亡的巫商,先是讶然,而后叹道:“天意如此!”

    巫山位于寰州城外西二十里,马车行了一日一夜,于次日清晨抵达了巫山脚下。

    照汐已带着青岚和一队灵士在山脚下等候。

    山道艰险,马车不便上去,照汐便命人牵来两匹上等的赤血马,依次扶楚王和九辰弃车登马,由灵士们左右护着,往山顶的威虎军驻地行去。

    听闻楚王携九州公主血脉到来,整个护灵军都沸腾了起来,天还没亮,三千余名灵士便自觉的集结在巫山之巅,眼巴巴的等候着他们传说中的少主人。

    红日跃出山头时,金色光芒照耀巫山之巅,沐浴着山间的一草一木,楚王坐在轮椅中,迎着朝阳出现在众人视线里,衣袍滚边之上,细碎光芒跃跃跳动。

    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袍少年,紧随在他身侧,俊美无俦,宛若天神,尤其那双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黑眸,比九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多少年以前,那个令整个护灵军折服的红衣少女,他们楚国最尊贵的公主,也生着这样一双明眸。一嗔一笑,深深的印在了这些军人的骨血之中。

    楚史载:九州公主乃百世难出之奇女子,容华明艳,聪慧无双,既极尽峨眉之窈窕风姿,又有男儿之气魄胆识,能闭目射雁,箭术尤为称绝。当是时,外敌环饲,蛮夷欲乱,公主以巫山为基,建灵军,造云弩,培死士,独当一面,令蛮夷臣服,九州不敢轻楚,是封“九州公主”。

    即使年轻一代的灵士无缘目睹当年九州公主的风采,也从老一代的灵士充满仰慕和怀念的眼神中、种种传奇事迹中受到了深深的感染。久而久之,他们便也仿佛经历过那个动荡而又充满热血的年代一般。

    此情此景,再见九州公主血脉,灵士们俱是动容,胸中热血激荡,血脉焚烧,几欲落泪。恰好几声雁鸣划过长空,众人抬头一看,两只大雁比翼而飞,正在湛蓝的天空盘旋流连。

    照汐痴望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立刻命人取来那张尘封已久的青木弓,恭敬递到九辰面前,声音铿锵:“请殿下射雁,鼓舞三千灵士士气!”

    “请殿下射雁!”“请殿下射雁!”

    “射雁!射雁!射雁!”

    三千灵士热血激荡的声音响彻巫山,不少年长的灵士目中都流出热泪。

    自双目失明之后,九辰再也没有摸过弓箭。悄悄抚摸着弓身暗纹,一股熟悉的力量雷电般传遍全身,和着漫山遍野震耳欲聋的呼声,令他周身沉寂已久的热血也跟着沸腾了起来。

    楚王在一旁鼓励道:“不要怕,这是你母亲用过的弓,她会给你力量。”

    虽然看不见,九辰还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目,摒弃杂绪,集中心神,然后,弯弓搭箭,缓缓举起了手中弓箭。

    灵士们瞬间安静下来,屏息盯着那少年和他手中的弓箭。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箭如流矢,离弦而出,以星火之势朝湛蓝长空掠去。

    须臾,空中传来几声哀鸣,照汐抬头,眯眼一看,两只大雁,竟被一箭穿在一起,直直坠落下来。

    风声猎猎,巫山之巅一片死寂,继而,爆发出一阵阵血脉偾张的喝彩声。三千灵士齐齐跪落,高呼:“凤神归来!长灵不灭!”

    九辰紧紧攥着青木弓身,直至指节泛白,才觉堵在心口的那股莫名悲伤渐渐散去。楚王似乎在高兴的和他说着什么,他却一句都听不见。

    待耳边风声散尽,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哑:“我想摸一摸,那棵神女树究竟长什么样子。”

    ------------

    188.第 188 章

    据传,神女树生于巫山之阳,枝叶交错, 蔓延数十里,荫蔽半座巫山。

    十八年前,巫山南面忽然燃起冲天火光,浓烟滚滚,数日不灭。神女树枝蔓皆被焚毁,只留了被烧焦的一段十人合抱的主干和虬结缠绕埋于岩下的根部。

    楚王为保住神木最后一丝灵息, 不仅动用人力物力,引淇水入山, 滋养神木, 并派护灵军日夜看守,并禁绝巫山一切通道,严禁百姓入山。起初这番努力确实有些效果,烧焦的主干上甚至萌发过一根小小的绿芽,虽然三日后就夭折了。楚王却备受鼓舞, 愈加用心呵护,却不料经年累月的烈日骤雨侵蚀下,山中岩石风化磨损,原本埋于地底的神木根部,竟渐渐显露在地面之上。

    终于,三年前,神女树根部开始枯萎紧缩,隐有灵气散尽的征兆,那截黑焦的主干上也开始崩开一道道裂纹。楚王不甘,求告宗庙后,不惜以趾血供奉,历时一年,神木终于停止萎缩开裂,而楚王则废了一双腿脚。按守护神树的巫师所言,这法子最多能维系两载,待神木再次开裂,必须以凤神之血滋养,神树方有复活之望,否则,便会彻底断绝灵气枯死。

    两载时光转眼将至,楚王抵达巫山的当夜,巫师便悄悄来报,神树的树干上,再次出现了极细小的裂纹,并有日益扩大的趋势。

    楚王挥退巫师,在帐中默坐半晌,问叔阳:“辰儿呢?”

    叔阳禀道:“曲统领和小郡王带殿下去看神树了。”

    神女树被烧毁后,巫山阳面从山顶至半山腰处,皆沦为焦土。许是失了灵气滋养,这十多年来,这面山体竟是寸草不生,走兽不行,入目皆是荒草石砾,十分凄凉。

    许是那段记忆太过惨烈,而心中执念又深,照汐无事时,便会亲自守在神木旁,或面南远望,或浅酌一壶。他甚至比楚王更渴望着枯枝复绿、神树复活的那一日,这种渴望如种子一样,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并迅速长成了参天大树,恨不能破膛而出。

    多少年前,他仰之慕之、敬若神明的那个女子,便是风姿绰约的站在蔓延百里的神木下,如这般眺望远方,仿佛那远方有属于她的希冀和梦想。

    如果,当初他战胜内心的懦弱逃避,亲自送她出嫁,后来的种种不幸,也许便不会发生。

    照汐立在远处,失神的望着夕阳下独立在山崖边的少年背影,看他袍角随风猎猎飞舞,渐渐与落日血红色的光芒融为一体。

    青岚无聊的坐在地上,口中习惯性叼着根稻草,捡着石子练习从九辰那儿学的几套阵法。推演完一套,轻抬眼角,见九辰依旧木雕一般站在那儿,紧抿嘴角望着远方,不由奇怪,这家伙眼睛分明看不见,究竟能看到个啥。

    这时,照汐抬步走了过来。

    青岚一吓,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老实的站好,便听照汐满脸谈笑的道:“傍晚风大,不如属下送殿下回大帐休息?”

    青岚深表赞同。

    九辰转过身,神色如常,眸光不惊,只唇角抿的更紧了。

    “我想再摸一摸那棵树。”他道。

    方才刚摸到那粗粝焦黑的树干时,便如触摸到那张青木弓一样,他心头无端涌起一股浓烈的悲伤,很难受,堵得他血脉激荡,几乎喘不过气来。

    所以,他站在风口最大的山崖上,迎风而立,试图消解胸中这股意绪。

    照汐应下,正欲伸手相扶,却见那少年已循着记忆自己走了过去。这处山崖凹凸不平,堆满嶙峋怪石,九辰却如履平地,只脚步略迟缓。

    夕阳映照下,原本焦黑的神女树树干上亦镀了一层异样光华,几枝彻底枯败的枝干,挂满碎金,在风中簌簌摇摆。同方才不同,靠近树干十步之内时,九辰便清晰的感受到,浑身血液都不受控制的翻涌冲撞起来,一股无形的诡谲力量,以神木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吸着他往内走。越是靠近,这股力量越是难以阻挡。

    靠近五步之内时,他额上渐渐冒出热汗,背上如负千钧重物,脚底也如同粘了胶一般,和那股力量对抗着,像是被困在沙漠里的旅人。

    九辰吃力的拖着双足,继续朝前走去。

    “一、二、三……五”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步子,然后慢慢的伸出左手,覆到焦黑粗粝的树干上,仔细摩挲着印在掌心的树木纹理和一道细小裂纹。

    后背一轻,那股巨力骤然消失,耳边复传来呜呜的风声。而一丝丝轻柔舒缓的暖流,则渐渐由树干裂缝传入掌心,再有掌心传递到他全身。

    这力量温柔至极,仿佛三月的春风,又仿佛母亲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他疲惫至极的身心,隔绝了一切纷扰和喧嚣。九辰不由想起,在巫王宫,他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时,溺入温暖的水里,那种回归母体的安宁。

    这段时日,他始终未将血脉之事真正放在心上,对楚王常在他耳边念叨的生母也没有明晰的概念,甚至下意识的不去想这些事。

    因血脉而宠爱或厌恶一个人,是何等的可笑可悲。他的父王如此,离恨天如此,楚王亦如此,以至于他对那位沉水而亡的生母本能的产生了抵触。

    他始终无法释怀,若他日他们发现真相并非如此,真正的凤神血脉又另有他人,今日种种,岂非又是场闹剧。

    可血脉的力量的确是强大的。

    这一刻,感受着从神木传来的丝丝力量,他第一次有些相信,他的身世……也许真的如楚王所说……

    长到这么大,他向来把自己伪装的无坚不摧,可这一刻,那层坚硬的外壳不受控制的分崩离析,碎裂剥落,展露出内里血淋淋的伤痕,渐渐地,有滚烫的液体,从干涩的眼眶中流出,坠入脚底荒草之中。

    照汐见九辰单掌覆在焦黑的树干上,宛若石雕,一动不动,落日余晖下,仿佛和那株干枯的神女树融为了一体,唯紧闭的双眸中,一滴晶莹的液体,从两层长长的羽睫间溢出,滚落。那少年的腕间,青木图腾不知何时已亮了起来,正散发着淡青色光华。

    一时牵动往事,胸中剧痛。等再一看,九辰已收回手,转身,若无其事的道:“劳烦曲统领送我回帐。”

    当夜,楚王便在军中设宴,款待诸将,并正式把诸将一一引荐给九辰。众灵将见那少年垂眸坐于楚王下首,虽双目失明,谈吐间却进退有度,冷静自持,颇有九州公主当年遗采,无不慨叹。酒兴酣处,便纷纷举杯涌到九辰案前,向他敬酒,有些老将说起往事,甚至热泪盈眶,情难自禁。

    九辰本不欲和护灵军有过多牵扯,可楚王特意搞了这一出,他也不好当众拂他面子,便也不推拒,皆一饮而尽。诸将见这位小殿下如此给面子,无不欢喜。

    他酒量向来好,即使灌了一肚子烈酒,亦面不改色,并无多少醉意,反而撂倒了许多酒量浅的灵士。

    因心情愉悦,楚王也多吃了几杯酒,宴会散时,便微微有些醉意。叔阳本欲推着楚王回大帐休息,楚王却紧紧握着九辰的手,声声唤着“辰儿”,就是不肯放开。

    九辰颇是无奈,当夜便让楚王宿到了他帐中,在床前一直陪着。楚王睡得并不安稳,夜间倒是被噩梦惊醒了数次,或突然痛呼“女儿,女儿……”或陡然睁开双目,似被扼喉一般,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无论哪种,总是紧紧攥着九辰的手,仿佛能给他征服那些噩梦的力量。

    自从白日里和神女树之间发生了那种怪异的感应,九辰倒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打量楚王。如果,这个表面上不可一世、却夜夜被噩梦缠身的楚王,真的是他血脉相连的外公,那他也着实是个可怜的人。

    也不知,他当年到底做了何等愧事,才会深陷梦魇,难以自拔。

    如此想着,便反握住了楚王的手掌,楚王似有所觉,竟安稳的睡到了天亮。

    次日一早,寰州便发来密信,传信人为凤仪殿信使。

    信中,西陵韶华称昨日辰时二刻有贼子潜入子兰殿,恐欲谋害凤神血脉,没料到贼子失手打翻烛台,导致殿中失火,贼子虽顽愚抵抗侥幸逃脱,终是被及时赶来的护卫射杀于西侧门外。

    楚王看得大怒,当时就摔了信,叱骂一痛,命信使传话,将贼子枭首示众,挂到寰州城城门楼上。

    处置完,又是一阵后怕,忙拉着九辰安慰道:“放心,有外公在,谁也休想动你一根毫毛。”

    九辰眸子微动,道:“他们想害我,无非是怕我助外公复活神木,重振西楚国威,挡了他们的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在这些宵小身上浪费时间,倒不如尽快复活神木。只要神木复活,他们自顾不暇,便也没心思找我麻烦了。”

    楚王目光剧烈颤动着:“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除了那日在九歌殿逼他唤了声“外公”,这么久以来,眼前这少年还是第一次主动改口。

    九辰轻扬了扬嘴角,忽得撩袍跪落,正色道:“我愿助外公复活神女树,完成先母遗愿,还望您尽快安排此事。”

    ------------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