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2.25 (10)
他们三人, 确实再无旁人。
这楚王不像是老糊涂之人, 为何会这么说?
转头一看, 离恨天脸上的血仿佛被抽干一般,煞白煞白,有些瘆人。
“砰!”
他手中君子剑, 突得掉了下去, 继而噗通跪在地上,似绝望,似无助,眼眶泛红的望着楚王,满是恳求:“求您……不要说了……”
“你先违背了约定,便休怪寡人不守承诺。”
楚王冷哼了一声,自己转动着轮椅,朝馆内行来。
轻睨一眼跪在地上的离恨天,他怒火蹭蹭往上直冒:“他是寡人的外孙,是阿语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更是百万楚民的希望!难道,你要让寡人眼睁睁的看着你带他去送死么?”
九辰冷得牙关直打颤,鬓角和后背,也有无数缕冷汗慢慢淌下,令他战栗不已。从小到大,他从未如此冷过。
他几乎能感觉到,无数风刀霜剑,沿着肌肤毛孔钻入了体内,把他的骨头和血肉一寸寸包裹冻结起来。他耳边嗡嗡作响,再听不到外界任何声音。
就好像,夜里不小心陷入梦魇一样。
从小到大,他最厌恶的,便是这种噩梦缠身的感觉。无论他如何挣扎反抗,都驱不散梦中那漫无边际的黑暗。
九辰狠狠一捏拳头,咽回喉头腥甜,冷汗淋漓的清醒过来,眼前漆黑如故,耳边却听到了风声和火焰一点点吞噬松木的声音。
他忽然笑了笑,冷声道:“你们何必在我面前演这样一出荒诞无稽的好戏?我向来喜欢公平交易,只要报酬丰厚,无论是复活曲氏女还是九州公主,于我而言并无区别。”
“演戏?”楚王乐得大笑两声,眼里却迸着泪花,有些哽咽的道:“傻孩子,我是你血脉相连的外公,何须再演戏?”
“不。”九辰嘴角抽了抽,冷笑道:“我没有什么外公,我的母亲是……是……”一瞬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不想再说下去。
“是寡人的幼女、楚国九州公主——西陵语!”
楚王浑厚的声音,令四周护灵军神色一肃,热血澎湃。
“你以为,寡人真是因为什么有缘人,才把青木图腾种在你身上么?”楚王双目如炬的盯着对面的少年,不无骄傲的道:“寡人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你,青木图腾乃护灵军圣物,只有凤神血脉才有资格拥有!”
幽兰遽然变色!
莫非,楚王所言竟是……真的!
她下意识的看向九辰,只见他嘴角紧抿,脸色惨白,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掌,紧攥成拳头,正剧烈的颤抖着。
“凤神血脉已经归来,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楚王眼神凌厉的扫视一周,馆内馆外近百名护灵军将士齐齐收起刀兵,对着暗夜中的少年,恭敬跪伏在地:“恭迎少主归来!”
为了庆贺寻回外孙,楚王不仅下令大赦天下,免去楚国百姓三年赋税,还亲自提笔写了十多封喜气洋洋的国书,连夜送往巫、风、淮及其余有些实力的小国,以分享这份喜悦。
垂文殿,四名铁卫抬着一个担架,小心的搁在殿中空地上。担架上蒙着块白布,一股若有若无的尸腐味儿,从白布下面溢出。
殿里的内侍都猜出里面的东西,下意识的想掩住口鼻,把头扭到一边,可一想到巫王还坐在御案后,立刻吓得屏息站好。
独孤信走到担架旁,半蹲下去,一点点揭开那块白布,浓重的尸腐味儿再无遮掩,争先恐后的散发出来。几个胆小的宫人立刻吓得捏着嗓子干呕起来,晏婴瞧不下去,挥一挥拂尘,命众人退下,免得徒惹巫王心烦。
担架上,是一具被水泡得失了形的尸体。巫王负袖走下御案,只扫了一眼,便命铁卫将白布重新盖上,问独孤信:“究竟怎么回事?”
“今早湘妃娘娘的贴身婢女白芷失足掉进了采绿湖里,铁卫救人时,无意在湖底发现了这具尸体,便顺手打捞了上来。属下本以为这也是个失足掉进湖里的宫人,却没想到,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个。”独孤信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块湿漉漉的令牌,背面刻着「杏林馆」三个字,翻过来,正面却刻着一个「景」字。
“景衡?”
再提起这个名字,巫王已无往日的信赖与尊敬,反而夹杂着一丝明显的厌恶。
既而冷笑一声:“他倒是个聪明人,知道孤定不会让他好死,便自己先了断了。”
“那景馆主的尸体……?”独孤信小心的请示道。按理,这事本不必请示巫王,他自行处理了即可,可身为侍卫统领,他却清楚的知道,巫王心头之恨未解,正需要一个发泄的机会。
“是罪人景衡!”巫王面如寒霜,冷冷纠正完,愈发厌恶的道:“扔到东苑去吧。”
自打威虎军从东苑大营搬到城外驻扎,东苑便成了巫王的狩猎之地,里面养着许多飞禽走兽。这尸体若扔进东苑,只怕过了今夜,便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
独孤信十分识趣的命铁卫们把担架抬下去,才禀道:“属下查过了,景衡一生未娶,家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仆。听他老家那边人说,他年轻时曾有一个十分要好的师妹,后来两人去山中采药时遇到了强盗,景衡被打晕在山里,醒来时,他师妹已被强盗们掳走了。他苦寻未果,才离乡远行,到沧溟求取功名。”
顿了顿,他道:“巧的是,王后怀孕那年,也曾派人到景衡家乡打探过他的事。”
独孤信虽然没说出后面的话,可巫王已然明白,当年巫后必然是用那个生死未明的师妹做文章,才逼得景衡和她同流合污,做下那等违背医德之事。
眼看着就要到午时了,晏婴在一旁提醒道:“王上,楚国派使送来了国书,正在殿外等候传召。”
除了两年前楚世子求娶含山公主,巫楚两国向来没什么交往,巫王虽没心情应付这些使臣,思衬片刻,还是拧眉道:“宣吧。”
楚王送来的这封国书,里里外外都透着喜庆,封皮上印着朵朵祥云和一只遨游九天的凤凰,内页也都镶了金边,字体更是龙飞凤舞。
能看出,楚王心情极好。
晏婴在一旁笑道:“依老奴看,这不像是国书,更像是老奴家乡那边给孩子摆满月酒时,邀请亲戚朋友来吃宴的帖子。”
巫王显然意兴寥寥,提不起多大兴致,随手接过那封国书,只觉那封面上的描金凤凰异常刺眼。
晏婴暗暗叹息,正寻思着午膳让膳房准备些什么菜,忽听耳边砰得一声,吓得睁眼一看,那封国
书,竟是从巫王手里滑了下来。
巫王神色有些痴怔,双掌止不住的颤抖,半晌,竟转过头,眼眶含泪的看着晏婴,哽咽道:
“他……果然还活着……”
话未说完,只觉胸中剧痛,“哇”得便吐出一口黑血。
晏婴大惊失色,一边扶住巫王,一边高呼:“来人,快传医官!”
“王上是气急攻心,才导致昏厥。”
寝殿内,医官把银针缓缓刺入巫王人中,待挤出几滴黑血,才拔出针,道:“稍过片刻,便无大碍。”
一盏茶后,巫王果然悠悠转醒,见晏婴红着眼跪在榻前,他叹道:“孤没事。”便要撑着身子坐起来。
晏婴忙命内侍取来软垫,垫到巫王背后,含泪劝道:“王上身系巫国安危,就算是……为了殿下,也要爱惜身体才是。”
从剑北回来后,巫王便开始失眠,这两日几乎到了彻夜不眠的地步。白日里政务堆积,夜里又不得安宁,巫王已无端晕厥了五六次,醒来后,便神思恍惚的走到那座荒废已久的沉思殿,枯坐不语。
晏婴眼睁睁的看着,却无能为力,岂能不忧。
“你说得对。”巫王削瘦黯淡的面上,忽然焕发出一些光彩:“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孤应该振作起来,尽快把世子接回来。他向来挑食,南边的饭食,定然是吃不惯的。”
“快、快去把剑儿叫过来。”巫王迫不及待的道。
晏婴鼻尖一酸,道:“王上怎么忘了,东阳侯已经请旨长驻剑北了,这个时辰,只怕正带着将士们四处巡查呢。”
巫王大梦初醒一般,失笑道:“你看,孤高兴的都糊涂了。”
“咳咳……”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不断从芷芜苑的内院传出。
云妃病了几日,正披衣靠坐在榻上,缝制一件崭新的棉袍。因为咳得太厉害,她苍白的面上,被激出几丝红晕,倒显得恢复了些血色。
珊瑚端着熬好的汤药掀帘进来,见云妃又在做那件棉袍,心中一酸,劝道:“娘娘都熬了五日没合眼了,若是……若是公子回来,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虽然云妃没说,可珊瑚知道,这件棉袍是给子彦做的。
“好了。”云妃搁下手里的活计,接过药碗,望着窗外笑道:“眼看就要到小寒了,不做完这件棉袍,我心里不踏实。”
药汁很苦涩,咽到喉中,却没多大知觉,只因她心中那份苦涩,要比这药汤苦上百倍千倍。
景衡投湖自尽的消息,令她更加煎熬。她甚至一度想冲到侍卫营,亲口问问独孤信那湖底还有没有其他的尸体。
珊瑚见云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噘着嘴巴道:“娘娘总这样耗费心力,这咳疾只怕拖到开春都好不了。”
云妃果然又咳了一阵,重新拿起那件棉袍,缝了两针,忽问:“前两日,我让你送给含山公主的热汤,可送到了?”
提起此事,珊瑚便气愤不已:“娘娘一片好人,人家却不肯领情,不仅打翻了碗,还说咱们宫里人是故意看她笑话,也活该她冻出风寒。”
“你说含山公主患了风寒?”云妃脸色一变。
珊瑚点头:“听说,章台宫被封了之后,她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最后还是独孤统领大发善心,派人把她送到了杏林馆。”
云妃再也坐不住,厉色道:“杏林馆都是男子,公主怎能待在那里!你立刻带人,把公主接到芷芜苑来。”
珊瑚没料到云妃动了真怒,有些愧疚的道:“奴婢这就去办。”
等珊瑚离去后,一袭白衣的少年,缓缓从暗处步出,隔着半闭的轩窗,定定的望着阁内埋头缝制
棉袍的云妃,苍白削瘦的俊面上,不知不觉已流出两道水泽。
寒风吹过,钻入单薄的白袍中,少年眉峰紧锁,痛苦的弯下腰,扶墙跪下,继而,一缕乌黑的血丝,从嘴角淌下。
云妃似有所觉,陡然扔了针线,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赤足奔往阁外。
枯叶满阶,窗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轩窗下,除了两株松木,再无他物。
楚王给各国的国书一发出,原本冷清的北渚馆一下子热闹起来,楚国朝中勋贵大臣的马车从馆门口一直排到巷尾,众人各怀心思,都想看看这位备受楚王宠爱的小王孙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一想到这位小王孙还有个更有趣的身份——昔日巫国世子,楚国群臣愈加控制不住那颗充满八卦的心。
可令群臣感到失望而气愤的是,他们从早上一直等到天黑,馆内的那位小祖宗不仅没露面,连打开馆门、请他们进去喝杯茶这种基本的礼节也没有。
一句话,就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于是,第二日早朝,就有几个爱面子的文臣上书楚王,言住在北渚馆的那位小王孙恃宠而骄、目无礼法、藐视群臣云云,请求楚王严惩,为他们做主。
楚王听得火冒三丈,直接命人将这几个大臣拖到殿外,各打了五十大板,并连带着把所有去北渚馆拜访过的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都不知道,当时,满殿的大臣脸都绿了,有两个文官,板子还没加身,便吓得尿了裤子,别提多丢脸了。”北渚馆内,青岚满口飞沫,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他自己亲眼见到过一般。
见九辰斜坐栏上,神游天外的喝着一壶烈酒,一副事不关己、任尓折腾的模样,青岚觉得自己也有些口渴,他不敢违背军规喝酒,便强忍着腹中馋虫,顺手捞了碗茶灌进肚子里,幽怨道:“喂,你该不会还不信爷爷说的话吧。为了你,他老人家可是把满堂的朝臣都得罪了。”
九辰哂然一笑,未置一语。他的确没心情也没兴趣关心这些事。
这时,两名紫衣小仆各捧着一坛酒来到了凉亭里,行过礼后,两人便把酒搁到石案上,笑禀道:“左边这坛,是小公子要的三十年玉壶春,右边这坛,是五十年的梨花白。”
知道九辰眼睛不方便,两名小仆贴心的按位置报了酒名。
“玉、玉壶春,还是三十年的。”青岚目瞪口呆的看着九辰,掰着指头数道:“一壶普通的玉壶春就要花掉上千两银子,一整坛三十年的玉壶春,要花几万金吧。”
至于那五十年的梨花白,他想都不敢想,要花掉多少银子才能买到。
拍了拍脑门,他恍然大悟道:“你、你该不会要把爷爷的国库给祸光吧!”
他刚说完,便听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朗笑:“殿下用如此好酒招待,属下实在受宠若惊啊!”
却是照汐和离恨天并肩朝这边走了过来。
走到亭中,照汐先对着那坛梨花白咂了咂舌头,才对九辰恭施一礼,笑问:“不知殿下传属下前来,有何事吩咐?”
九辰灌了口酒,冷冷挑起嘴角,道:“既然你们楚王认定我是凤神血脉,又让护灵军认我为主,我打算去护灵军驻地住上一阵,曲统领不会有意见吧?”
照汐干咳一声,笑得极是灿烂:“殿下肯来,属下高兴还来不及,岂敢有意见。只不过,护灵军驻地在寰州城外的巫山,路途艰险,为了殿下安危,属下须得请示一下王上才行。”
九辰没接话,欲再灌一口酒,刚举起酒壶,便被人生生挡下。
“不准再喝了。”离恨天叹了口气:“曲氏族长已回到寰州,今夜便能过来为你诊病,你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怎么能把病治好?”
若搁在昔日,这话的确会令人心生感动,可如今听来,却觉得异常讽刺。
九辰一把抢回酒壶,冷嘲一声,漠然道:“你凭什么管我。”
语罢,又是一口绵长的烈酒,灌入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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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第 180 章
楚国,昭华寺内,一个满头银丝、穿着素色僧袍的老妇人正跪坐在蒲团上, 不紧不慢的拨动着手中一串念珠。
“夫人,世子殿下过来了, 带了您最爱吃的芙蓉糕,可要贫僧引他进来?”
一个法相庄严的和尚推门进来, 双手合十, 温和的询问道。
老妇人布满皱纹的面上没有半丝波动, 仿佛已和那尊无欲无求的佛像合为一体, 淡漠的道:“就说我乏了, 让他回去吧。”
和尚会意,又合十为礼, 便出去了。
寺中桃花开得正好, 西陵韶华一袭广袖白袍, 立在桃树下,身姿飘逸,宛若仙人。听了那和尚的话, 他难掩失望, 黯然道:“母亲她可有其他话交代?”
和尚笑着摇头:“只要殿下一切安好, 夫人对这尘世便再无挂怀了。”
“多谢大师。这两盒芙蓉糕,还要劳烦大师转交给母亲。”将手中食盒递给那和尚,西陵韶华恭施一礼,又眷恋不舍的望了眼佛堂方向,才举步离去。
把两盒芙蓉糕送到佛堂,和尚半垂眼皮,道:“夫人,殿下已经离寺了。”
老妇人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叹息道:“这孩子虽纯孝,可性子太过优柔寡断了些,别人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了,他还过来替人当说客。”
和尚笑道:“殿下心如美玉,至善至真,实在难能可贵。”
“唉。可惜他是生在帝王家,这些可贵的品质,只能成为他的弱点。”老妇人虔诚的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道:“就像当年,那山鬼的女儿仗着凤神血脉,几乎抢尽了他这个世子的风头,他还傻乎乎的把人家当亲妹妹疼爱。那山鬼之女心机何等深沉,只用一个泷歌,便把华儿迷得晕头转向。若非我怂恿风国那蠢丫头一把火烧了神女树,华儿这世子之位,只怕早被人抢了。”
老妇人认命般道:“好不容易除掉了那山鬼之女,烧毁了神女树,王上又把凤神血脉给找了回来。华儿手上不能沾至亲之血,这个恶人,只能由我来做了。”
有照汐在中间搭线,傍晚时,曲氏族长曲静兰便来到北渚馆为九辰诊病。
许是因常年行医的缘故,这位女族长衣着极素雅,出行必戴帷帽,周身都萦绕着一股药香味,即使行在平地,也如同山中采药的仙子,袅娜而神秘。
九辰所居的厢房外已围了不少人,身份最显贵的当属楚王。一想到他们王上听说消息后,连晚膳都没顾上吃便匆匆赶来北渚馆,照汐便忧心不已。
相处多日,这位巫国小世子的性情,照汐虽未完全摸透,但也能瞧出这绝对是个不省心的主儿。否则,以薛衡用兵之才,也不可能在岐黄关上被坑得那么惨。这外孙刚认了两天,王上便如此没有节制的宠溺骄纵,待日后九辰真掌管了护灵军,还不把巫山给翻个底朝天。
见楚王竟如一个普通长辈般,焦灼的转着轮椅守在门外,曲静兰也微微吃惊。同众人欠身为礼后,又单独同楚王行了大礼,她才由小仆引着,轻步入屋。
屋内烛火摇曳,光线还算明亮。精致的黄梨木椅上,端坐着一个玄衣少年,面如美玉,透着股不正常的苍白,一双墨玉般的黑眸,在烛火映衬下,亮似星辰,离得近了,才发现那眸光只是点缀上的,内里却是暗沉沉的一片。
少年身后,立着一个素衣少女,容华明艳,幽丽无双,不似普通闺阁女子娇弱,眉间反而透着一股英气,倒与那少年颇为相配。
见到自己进来,那少女平静的水眸顿起波澜,就好像久处黑暗的人终于见到了一缕阳光,急步走了过来,先见了一礼,满含期待的道:“久闻曲族长医术高超,就是再难得病症,也是难不倒曲族长的。”
“姑娘谬赞了。”静兰微微一笑,身为医者,她见过世间太多的悲欢离合,她既用这双手抚平过无数伤痛,也曾用这双手埋葬过被病痛折磨致死的病人。
“在下尽力便是。”
虽然是医者惯有的场面话,幽兰却觉得,她从这曲氏族长的眼中看到了怜悯与真诚。一个人的眼睛,是欺骗不了人的,她不由心生感激。
九辰也起身见礼后,才把手腕搭在椅背上,客气的道:“有劳曲族长。”
平日里给病人号脉,曲静兰最多只需一盏茶功夫,今夜,她却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把完脉,她只问了一个病症:“公子近日,可常常被梦魇缠身?”
九辰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如实道:“不错。起初还会半夜惊醒,这两日,倒像是陷了进去,想醒都醒不过来了。”
曲静兰点头,若有所思。
幽兰一颗心几乎要破膛而出,紧张的问:“曲族长,可是有什么不对?”
“并无不对。公子所中之毒,毒性极烈,又积压两年之久,当身体承受不住的时候,自然会开始损伤神识,出现梦魇之症。”
“那……可有破解之法?”
曲静兰没回答,只问九辰:“公子可方便透露,梦中都出现了哪些人或哪些物?”
九辰一怔,默了默,坦然道:“大多是幼时的一些人和事,杂乱无章,无迹可循。”
曲静兰见他不愿细说,也没勉强,朝幽兰笑道:“姑娘不必紧张。破解之法并非没有,只不过,在下需翻阅一下族中医书,方能确定具体方案。”
一听说有解决之法,幽兰简直欣喜若狂,只觉这半月积压在心头的担忧与绝望瞬间烟消云散,激动的道:“一切倚仗族长了。”
这一瞬,她又何其庆幸,这次西楚之行虽冒险了些,可到底是值得的。
待亲自把曲静兰送到门口,幽兰却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郑重递到这位曲氏女族长面前,道:“曲族长深恩,幽兰无以为报。这是我偶然间得到的一只百年雪灵芝,入药极佳,还望族长收下。”
幽兰明白,以曲静兰如今的身份地位,送金银珠宝太过俗套,她也未必肯收,而医者莫不爱奇药,这雪灵芝恰能派上用场。
果然,曲静兰目光一亮,没有虚情假意的推辞,便大方的收下了。
“静兰,殿下情况如何?”
曲静兰一出来,众人立刻围了上去。离恨天刚抢至前面,背后一人,揪起他衣袍便将他扔到一旁,自己转着轮椅挤了上去。
离恨天大怒,正待发作,定睛一看那推开他的人竟是楚王,便只能生生咬牙忍下。
照汐佯作不见,轻咳一声,道:“王上,夜里风大,不如到花厅喝口茶,容舍妹慢慢回禀。”
楚王是个急脾气的人,在他认知里,能站着说完的事干嘛要坐下,更何况他本来就坐着,可顾忌到对方是个女子,他忍着心焦催促照汐:“赶紧带路。”
待众人依次在花厅坐下,曲静兰又同楚王行过礼,才道:“小公子的病情,想必诸位了然于心,在下便不赘言了。此刻,在下主要想说说这医治之法。”
这也是众人最关心的问题,一时间,花厅内格外安静。
曲静兰却先把目光落在离恨天身上,道:“离侠亦深谙医道,应当明白这刺心草之毒在人体内积压两载,若无解药,便只剩等死这一条路。”
离恨天脸色唰的惨白,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楚王急道:“方才你口中的医治之法,又是指什么?”
“小公子体内的毒素,已由心脉蔓延至全身经脉,甚至出现损伤神识的梦魇之症。为今之计,只能试试曲氏失传已久的鬼门拔毒之法。”
鬼门拔毒之法?!
照汐一惊,这是曲氏禁用的医术,只因这法子有逆天改命、从阎王手里夺人的嫌疑,稍有不慎,不仅拔不出病人体内的毒,连医者也可能丧命。
恐怕,胞妹也是为了曲氏一族,才兵行险招,以赢得楚王的无上信任。
“此法乃我族秘术,须先沐浴斋戒三日,才能施行。另外,在下摆阵行针之后,还需一修为极高之人,凭纯厚内力把毒从病人经脉中引出来。”
曲静兰复把目光转向离恨天:“离侠可愿助小女一臂之力?”
她本只是垂询,不料,离恨天却眼眶泛红,有些激动的哽咽道:“求之不得。”
曲静兰点头,又向楚王道:“听说,楚王宫中有一张暖玉床,通体流焰,最宜驱寒养病,王上可能借臣女一用?”
楚王颔首,道:“区区暖玉床而已,就是给了你也没什么,还需何物,寡人立刻着人准备。”
“这拔毒之法需耗费三日三夜才能完成,且要一气呵成,不可中断,否则小公子性命堪忧。因而,臣女需要一个僻静之所。”
这话中深意,楚王自然明白,沉吟片刻,道:“照汐,此事就由你来安排,曲族长施针期间,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北渚馆半步。”
照汐正色道:“属下遵命。”
楚王见曲静兰自始至终没有提九辰眼睛的事,心中隐隐生出股不好的预感,不由道:“寡人还有一个心头病,还望曲族长如实相告。”
“王上但说无妨。”
楚王无端有些紧张,道:“辰儿的眼睛,可还有复明的希望?”
曲静兰轻叹一声,惭愧道:“臣女无能。小公子的眼睛,乃长年积劳积病所致,已经从内里彻底坏掉了。”
“是吗……”
虽然有所准备,楚王依旧心痛不已,不安的抓着轮椅扶手,离恨天更是如遭雷击,心头刚升起的欢喜瞬间没了。
忽然,楚王目光灼灼的问:“若是,寡人给他换双眼睛呢?”
此话一出,厅中气氛顿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这方法是管用,却需要挖一双活人的眼睛做前提。
曲静兰沉默良久,道:“此事有违曲氏家训,臣女不能做。”
照汐心头一紧,无端为胞妹捏了一把冷汗。
楚王锐利的眸中果然涌出一股戾色,紧盯着曲静兰看了会儿,他忽然笑道:“是寡人强人所难了。”
花厅外,幽兰茫然得望着满院芳菲,许久,有些干涩的眼睛里,泪泽如决堤之水,哗哗流了出来。
路过的小仆吓了一跳,正欲上前询问,那素衣少女已失魂落魄的往回廊上走了。
九辰正站在回廊上吹风,听到脚步声,便唤了幽兰过来,握起她异常冰凉的玉手,愧疚道:“对不起,这一路上,你为我吃尽辛苦,我毫无回报,还总害你为我担忧。”
幽兰哭得更厉害,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根本控制不住,她不敢发出声,只能对着回廊下一池春水无声发泄、颤抖,胸中酸痛到无以复加。
九辰清晰的感觉到,幽兰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隐隐意识到什么,心中一痛,捏了捏拳,用力将她揽到怀中,沉眸道:“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幽兰已然哭不出声,只是陷在他怀中,徒劳的摇头,颤抖得愈加厉害。
九辰道:“幼时,我常爱躺在冰席上,彻夜翻开《列侠传》,里面一百九十八位侠客,我最敬佩之人,便是夜侠章汴。他自幼父母双亡,尝尽人间冷暖,后又被仇家打断双腿关进狗笼里,当做奴隶拍卖。”
“那些富贵人家,嫌他是个残疾,都不肯买他,主家见卖不出去,又不想浪费粮食养一个废人,便把他扔进了荒山老林,任其生灭。那山上野兽横行,幸而有狗笼护身,他才没被猛兽吞掉。此后,他日日与这些猛兽为伴,见它们厮杀捕食皆十分有章法,脑中灵光一闪,竟开始模仿它们的动作,久而久之,竟在狗笼里练成了一套独步天下的擒拿功夫。最后,他不仅血刃了仇家,还行侠仗义、扶危救困,终成一代大侠。”
“阿幽。”九辰低头,钳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释然道:“我佩服章汴,因为他虽身陷囹圄,仍不泯其志,更因为,他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幽兰抬起一张哭花的脸,正好能看到九辰弧度漂亮的下巴,和他坚定沉静的侧颜。
她心中难得有了一丝踏实感,只见那少年挑起嘴角,轻道:“他让我明白,只要心向光明,便不负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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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第 181 章
幽兰微微吃惊的仰头望着九辰,半晌,引袖抹掉面上泪痕,闷声道:“其实, 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九辰轻轻嗯了声,示意她说下去。
“我能看出来, 自从那夜楚王说出你的身世和凤神血脉之事后,你一直都闷闷不乐。”这个话题太过敏感,那夜之后, 他们都很有默契的没有提起过, 九辰不说,幽兰也没有主动问过。她知道, 九辰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
因而,今夜乍然提起, 幽兰还是偷偷瞧了瞧九辰的面色,见他并无抵触, 才继续道:“按理, 此事虽然荒诞, 可也算解了你心头诸多困惑。对于当年的真相和楚国那位公主――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 你真的不好奇么?”
这样离奇的事, 不都是话本子上才会发生的么?若搁在平日,她断然和九辰一样,认为这是楚王居心不良而编下的谎言,可自从来寰州的路上,她知道九辰体内的刺心草竟是巫后种下的,她忽然觉得件离奇的事很符合情理。
这世上,哪有一个母亲会对自己的骨肉做下如此残忍、几乎算是丧尽天良的事?她初听到此事,只有震惊和不可思议,等冷静下来,许多以前没想明白的事,倒是忽然明白了。比如,姑姑为何坚持要让她和子彦定亲,并笃定子彦将来不会反咬一口。
想来,九辰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才潜意识里愿意相信楚王说的真相,并留在了西楚。
若姑姑早就知道真相,那当年的换子阴谋,只怕就是姑姑一手操纵。刺心草只是一桩,这些年,阿辰在姑姑手中吃得苦头,只怕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想到此处,幽兰忍不住问九辰:“无论如何,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应该是件极开心的事才对。你难道没想过去了解一下她,或者是看看她的画像么?”
因为着急此事,她话语间都带着明显的期盼和一份跃跃欲试的冲动。
九辰不由跟着挑起嘴角,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坦然道:“说实话,她对我来说,实在有些陌生。我也确实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此事。更何况――”
默了片刻,他心头忽生出一股疲累和冷意:“她已经死去了那么多年,血脉之事,根本无从考证。也许,那青木图腾真的只是阴差阳错才种到了我身上,他们没办法带回真正的凤神血脉,便拿我过来充数,达到某种目的。”
“也许是因为那些阴谋和诡计,我……有些草木皆兵了罢。可至少可以肯定,无论是楚王还是离恨天,甚至是青岚,他们肯护我性命,肯耗费心血为我解毒治病,是因为我是他们眼中的凤神血脉。若有朝一日,他们发现其实真的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凤神血脉,也许,他们会毫不犹豫的除掉我这个「巫国世子」。因为我于他们而言,再无任何价值和意义,有的……只是威胁。阿幽,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幽兰喉间有些苦涩,认真的问道:“所以,你并没有打算留在楚国?也没有打算认回你的生母么?”
她知道,九辰的心里背负了太多枷锁和过往的伤痛,几句简单的真相,根本无法撼动他心外那层坚固的保护壳。可这个问题问出来,她还是觉得有些难过,究竟是怎样的伤害,才会令一个正值风华正茂的少年身心俱疲,对亲情之事毫无眷恋。
九辰默了默,依旧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向来不喜欠人东西。离开前,我会助他们达成所愿,顺便把这图腾销掉。”
幽兰乖顺的点头:“西楚终是是非之地,离开也好。”
三日之后,曲静兰果然如约来到北渚馆,为九辰拔毒。
前一日夜里,楚王已派人把暖玉床运到了后院的吴梦阁里。因吴梦阁建在湖中水榭上,四面环水,是个难得的僻静之所,一般无人搅扰。
为了确保这三日内这拔毒之术不被打断,照汐亲自带着护灵军里三层外三层的守着,连只苍蝇都很难飞进后院。
有离恨天在旁相助,又有暖玉床加持,整个拔毒过程进行的很顺利。到了第三日,九辰经脉中的刺心草之毒基本被离恨天用内力引出,只不过,持续耗费了两日两夜的内力,离恨天终有些气力不支,最后一部分残毒,试了数次,每次都是刚把毒引到银针,便止步于此,再不能前进一步。
眼睁睁的看着残毒又沿着银针流回体内,曲静兰忙捻起一根银针,刺入离恨天背部,稳住他紊乱的气血,急道:“离侠不可逞强,否则会被这鬼门阵反噬而亡的。”
离恨天额上溢满涔涔汗水,忙摒弃杂念、运功调息,只胸中那股焦灼,怎么也压不下去。眼看着便要大功告成,断不能因为他的原因而功亏一篑。
因是从阎罗手里抢人,这鬼门拔毒之术,只能在同一个人身上用一次,错过这次机会,便再无机会了。
暖玉床上,一指长的银针布满九辰全身经脉,每引一次毒,那些银针便如万蚁噬心一般,撕咬着每一根经脉,令他痛不欲生。
曲静兰望着九辰扭曲的五官和一双攥得流血不止的拳头,不由感叹,这等如蹈刀山火海之痛,这少年竟能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心志简直坚定得可怕。
因害怕横生枝节,离恨天只匆匆调理了半个时辰,便继续替九辰引出体内残毒。因为内力不济,他根本催动不了所有银针,又失败了数次,眼看着九辰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心一横,便先把九辰体内的余毒凝聚到心脉之中,再运力催动银针拔毒。
这个方法果然有效,只不过,因毒在心脉,九辰要真真承受一次万针噬心之痛,而离恨天也更加谨慎小心。临近傍晚时,一声惨烈的呻|吟声从吴梦阁传了出来,九辰体内的刺心草之毒终于被彻底拔出,而离恨天也终于能放心的晕倒过去。
万针噬心的那一瞬,九辰神识骤然清醒,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人急呼了几声“离侠”,便急切的想睁眼去看,离恨天究竟出了何事。可惜他全身没有一丝一毫力气,连抬眼皮都做不到,试了几次,便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这三日,楚王放下了所有的国事,和幽兰一起,寸步不离的守在吴梦阁外。
见大功告成,他迫不及待的推着轮椅进入了阁内,先命人将离恨天送去休息,急问:“辰儿情况如何?”
暖玉床上,九辰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气息微弱,看起来情况十分不妙,简直比解毒前还要糟糕。
静兰暗暗皱眉,这毒虽□□了,可整套拔毒术却并未结束,楚王如此冒冒失失的闯进来,已十分不合规矩。幸而她行医多年,常遇此类突发状况,才不至于分心失手,否则,阵法一旦中断,后果不堪设想。对这任性之人是楚王,她也不敢多说什么,甚至连个脸色也不能甩,便一边淡定的行针,一边道:“这拔毒之术对身体损伤极大,于小公子而言,无异于脱胎换骨。从现在到今夜子时,臣女还需施针替小公子引导全身经脉散乱之气,让它们回归本位。”
末了,特意补充道:“这「引气」乃是鬼门拔毒术的最后一步,十分重要,若出了差池,方才的毒便白拔了。”
楚王何等聪明,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曲静兰的用意,回头瞪了眼叔阳:“你到门外守着去,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把叔阳打发出去,他自己却十分心安理得的待在屋里,紧盯着曲静兰行针,便留意观察九辰的反应。许是损伤太厉害,直到窗外天色彻底黑了,九辰依旧昏迷不醒,没有丝毫反应。
幽兰见楚王守在里面,也不方便再进去,只趁着刚才楚王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匆匆瞥了眼里面的情况,见曲静兰背影沉静,行针不急不缓,便料定没出什么大事,才稍稍安心。
如此又挨了一个时辰,九辰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起初是睫毛颤了颤,继而,一双拳头也极轻微的动了动。
这些都没逃过楚王的眼睛。苦等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一些希望,楚王大喜过望,正要行到暖玉床边,掰开九辰那双还在滴血的拳头,阁外忽然有人大呼:“前院起火了!”
不多时,外面便喧哗起来,奔走相呼的人越来越多,紧接着,就是兵器撞击的声音,应是照汐调派护灵军前去查探情况了。
因是夜里,即使在后院,隔着吴梦阁的窗户,也能清晰的看到前院升起的冲天火光。楚王拧眉,直觉告诉他,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便吩咐侍候在阁外的叔阳:“你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叔阳应了一声,便携剑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叔阳依旧没有回来,前院的火光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来越大了。楚王正焦灼,便听照汐在外面急声禀道:“王上,馆内回廊上被人泼了油,整个前院已经烧起来了,属下怀疑这馆内藏了刺客,还请王上速速宫中,莫在此地滞留。”
楚王怒道:“辰儿生死未卜,这拔毒之术又不能打断,寡人如何能安心回宫?”
话音刚落,阁外一声清叱,紧接着响起兵器缠斗之声,夹杂着照汐的急声呼哨:“快,保护王上!”
窗纸上很快溅满血线,外面打斗声越来越烈,纵使曲静兰沉稳不惊,握针的手,亦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砰!”得一声,阁门毫无预兆的被撞开,数道黑影从檐下窜入阁内,直奔暖玉床而来。
阁外,幽兰挥刀斩落一个刺客,见状大惊,正要飞入阁内拦住那些刺客,虚空中又冒出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将她缠住。
刺客目标十分明确,闯入阁中,也不顾楚王和曲静兰,挥刀直砍暖玉床上的少年。曲静兰不懂武功,本能的躲避背后袭来的阴冷刀锋,手一歪,刺在九辰身上的那根银针也跟着歪了。她暗呼不妙,果然,九辰嘴角立刻溢出一丝血色。
楚王大怒,袍袖一鼓,出掌震开那几道黑影,离他掌风最近的一名刺客,立刻心脉尽断而亡。
在这浑厚掌风压迫下,九辰“哇”得吐出一口黑血,神色异常痛苦,曲静兰见势不妙,大惊,忙回头向楚王道:“王上,引气之时,不能有外力干扰,您不能再催动内力,否则,小公子全身经脉都会被震断的。”
楚王吓了一跳,连忙收掌,心中又急又悔,正此时,方才被他逼退的一名刺客,趁着这间隙,又卷土重来,一个鹞子翻身,复蹿向暖玉床。
曲静兰惊呼一声,忙抽针躲开,那刺客再无阻碍,举起手中长刀,便朝床上的少年斩去。眼看就要得手,半空中忽然伸出一只铁掌,竟徒手握住刀刃,化掉了他的攻势。
刺客一惊,紧接着脚掌传来剧痛,竟是一架轮椅直接从他脚上碾了过去。楚王目光如电,死死盯着那刺客,他不敢再催动内力,便用肉掌一点点压下那柄大刀。
眼看着便要成功,曲静兰忽然惊恐的睁大眼睛,呼道:“王上当心!”
那刺客怀中,竟还藏着一柄短刀!见长刀被人挟制,他索性腾出一只手,捉起短刀,往床上刺了过去。
楚王腾手已来不及,眼看着那短刀已经出鞘,电光火石间,他咬牙低吼一声,竟从轮椅中撑起了身体,用整个身体挡在了榻前,将九辰紧紧的护在身后。
“王上!”曲静兰尖叫一声。
一道温热的血线,从楚王胸口喷薄而出,因刺客用力过猛,那柄短刀整个没入了楚王的右胸之中。
“爷爷!”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乍然响起,青岚杀进阁内,抡起斧头便把那刺客的脑袋砍了下来,忙抱住重伤的楚王,惊慌失措的呼道:“爷爷!”
“寡人……没事……”
楚王抬掌,示意他不要哭喊,拼命咽下喉间涌出的血,却是扭头看向身后。
暖玉床上,九辰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黑眸黯然如故,可苍白的脸上,却溅满温热的液体。
他虽看不见,也不能动弹,可从青岚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中,已然明白了这温热液体的来源。
他眸间的茫然之色一闪而过,提起全身的力气,想要动一动拳头,发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一点也好。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楚王慢慢伸出宽厚的手掌,替九辰擦掉面上的血污,直到那少年黑眸上渐渐浮出一层水汽,才收回手,缓缓笑了。
青岚不敢哭出声,眼泪却止不住的掉下来,感觉到楚王已经越来越虚弱,哽咽道:“爷爷,先让曲族长给您处理一下伤口罢。”
曲静兰早有此意,见楚王终于点头,忙打开药箱,取出一柄银匕,在烛火上炙烤片刻,在伤口附近探了探,确定那柄短刀上没有毒,才稍稍松了口气,道:“臣女现在要把刀□□,王上且忍耐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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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第 182 章
待曲静兰替楚王处理好伤口,照汐也基本肃清了馆内的刺客。
见楚王胸前一片血污,并缠了厚厚几层麻布,照汐心咚的一跳, 惊出一身冷汗,询问过胞妹, 得知没伤及要害,才稍稍松了口气,立刻跪地请罪, 求楚王重责。
楚王瘫坐在轮椅中, 额上已经冒了层汗,想来是伤口疼得厉害, 仰头吸了口气,神色阴翳的问:“可查出来了?”
他整张脸都似陷在了阴暗的沟渠里, 显然是恨极了。
照汐神色有些古怪,鉴于阁内人多, 便起身至楚王耳边, 悄声低语了几句。
楚王目中陡然闪过一道锐利电芒, 猛攥紧轮椅扶手, 似喟叹似遗憾道:“她既然自寻死路, 便休怪寡人无情了!”
当即同照汐冷声吩咐几句。照汐一怔,很快便高声应命,带人退下了。
方才那刺客拔刀之时,幸而楚王及时挡住,曲静兰才能趁机在九辰腕间刺下一针,避免这拔毒之术被打断。只不过,危急之下,这针终究是微微偏离了一些,没能压制住那条经脉的内息,连带着周身血气都震荡起来。此刻危险已去,曲静兰迅速用银针压制住九辰体内乱窜的内息,重新结阵行针。
楚王急问:“辰儿如何?”
曲静兰道:“王上放心,小公子体内的毒已拔清,只不过,臣女需再延长半日时间,替他调理内息。”
楚王扭头一看,九辰依旧睁大着黑眸,直勾勾的望着上方某处,只不过,方才眸中的那层雾气已渐渐消退了,只胸口微微起伏,似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
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握住九辰那只血肉模糊的拳头,眼中又忍不住泛出泪花,道:“寡人知道,你心里其实是怨恨寡人的。你放心,今后在这里,寡人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也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说完,朝青岚招招手,让他推自己出去,好让曲静兰专心诊病。
等他们离去,九辰终于偏过头,将黑眸对准阁门方向,只是,他搁放在身侧的双拳,却攥得更紧了,连带着唇角也紧紧抿了起来。
这一幕,恰好撞见了幽兰的眼里。
昭华寺,火仗攒动,惊叫哭求声不绝于耳。
寺中僧人皆被五花大捆、反剪着双臂跪在院子里,惊恐的看着这些大半夜突然闯进来的护灵军将士。
佛堂内,一头银丝的楚王妃正在急速的敲打着手中木鱼,鼓点密密落下,不由让人担心下一刻这木鱼就要被敲穿,破成两半。
如果近前观察,就会发现她皱巴巴的鬓角皮肤上,隐隐流着汗泽。
外面,那些僧人的哭喊求饶声愈加清晰的传来,她几乎能听到刀锋割断他们脖颈时,鲜血喷溅的声音。她越发卖力的敲击着身前那只木鱼。
“砰――”
门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彤彤的火光照进室内,给佛像镀上一层金色。
楚王妃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回身望去,一个高大英俊的黑袍男子站在堂中,身后跟着两名手执火杖的将士。
男子手中捧着一个托盘,里面整齐的叠放着一条白绫,像一团雪似的堆积在那儿,颜色格外纯净。
“属下等奉命来送王妃上路。”
男子躬身行了一礼,便把托盘搁到了佛像前。
楚王妃目无惊澜的扫过那团白色,略略一牵嘴角:“失了凤神血脉,也难怪他会恼羞成怒。”
照汐笑了笑,没吭声。
楚王妃只当大计已成,凛然道:“告诉他,此事从头至尾皆是老身一手策划,于华儿并无半分干系。”
“此事王上自有决断,属下不敢妄言。”
照汐不软不硬的道,令楚王妃感觉自己满腔刚烈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观了观天色,照汐吩咐左右:“时辰已到,送王妃上路。”
“是!”
一名将士上前,将白绫悬在梁上,打了一个结实的死结,另一名将士则搬了木凳,放在梁下。
“华儿,娘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日后之事,全靠你自己了。”
楚王妃垂下眼皮,拨动着手中念珠,似念了一段佛门咒语,便从容的踩上木凳,把头伸进了白绫里。
木凳被撤下,楚王妃干瘦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挣扎起来。
照汐带着将士们跪落,磕了个头,禀道:“王上命臣转告王妃,天佑西楚,凤神血脉安好无恙,神女树复活在望,西楚必当重振昔日国威,请王妃安心上路,勿再挂念。”
将士们明显感觉到,挂在房梁上的楚王妃,身体僵了一瞬,便疯狂的挣扎起来,口中发着呜呜的怪叫声,凄厉至极。
王上这么整,王妃的死相,只怕会很难看吧。照汐在心里感叹。
走出佛堂,有将士走过来,指着院中哭天抢地的僧人们,请示道:“统领,这些和尚怎么处置?”
“一个不留。”
“是,统领。”
今夜,同样一片混乱、哭声满天的,还有凤仪殿。
楚世子仅穿着件月白单衣,跪在盛怒的楚王面前,不断的磕头哀求:“父王有火气,只管撒在儿臣身上,这些伶人都是无辜的啊,求父王宽恕。”
一名女伶正被将士拖下,经过时,柔肠百转的凄声唤道:“殿下!”
楚世子不忍扭头细看,额头磕在地板上,咚咚直响,继续涕泪交加的哀求:“儿臣本打算前日就遣散他们出宫的,只因一首曲子才耽搁了这两日,求父王明鉴。”
楚王气得直拍扶手,叔阳立刻劝道:“王上当心伤口裂开,切莫动怒。”
因一直在磕头,楚世子并未发现楚王受伤,乍听这话,猛地抬头,果见楚王右胸处缠了一圈白布,惊慌失色道:“究竟是何人敢伤父王?”
楚王骤然阴笑一声:“自然是孤的好妻子,你的那位好母亲!”
“什么?!”
西陵韶华如遭雷击,跌落在地。
楚王毫不客气的又朝他劈下一道雷:“孤已将她赐死在昭华寺,褫夺王妃封号,以庶人葬之,日后,你再没这么个母亲了。”
“赐……赐死……”西陵韶华呆愣了好一会儿,似没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含义,等终于明白过来之后,便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呜哀嚎声,几乎背过气去。
终是自己的骨肉,说不心疼是假的,楚王恨铁不成钢的道:“若非你日日与这些优伶厮混在一起,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又岂会被人牵着鼻子走,连个正经的主意都拿不定?”
西陵韶华怆然跪伏在地,双肩剧烈的颤抖着,泣不成声:“是儿子让父王失望了,儿子错了!大错特错!儿子愿意让出这世子之位,让辰儿来做这世子,求父王成全!”
他护不住妹妹,护不住泷歌,护不住女儿,最后,竟连生他养他的母亲都护不了!这一夜,已过而立之年的楚世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楚王眼睛一眯:“这可是你的肺腑之言?”
西陵韶华哽咽:“更是儿臣的锥心之言。”
他抬起涕泪涟涟的面部,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挺直了腰杆,道:“为了表明决心,儿臣愿再向巫国求娶含山公主。儿臣只求,父王饶了这些伶人性命。”
楚王倒微微一愣,第一次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起面前的儿子。他倒是看得通透。今时不同往日,两年前含山公主还是巫国最尊贵的王后嫡女,如今,巫后已沦为罪妇,以巫启的脾性,这含山公主只怕要成为九州内最不体面最无凭祜的公主了。
母债子偿,巫后犯下的罪孽,这丫头少不了要背负一些,光那耻辱的烙印,便够她受一辈子的。而谁若娶了她,便也注定要与她一同背负这罪孽与世人的唾骂。
另一层,那含山公主和辰儿是亲兄妹,待日后立辰儿为世子,即便是顾忌这份人伦,华儿也不敢轻易做什么过分之事。
感受到自己的父亲正用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楚世子嘴里满是苦味儿,一想起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的母亲,胸中那颗心,更是疼得有些痉挛。
出了凤仪殿,叔阳暂且推到一旁。一个黑衣女子,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恭敬的和楚王行过礼,抬眸扫了眼凤仪殿的殿门。
楚王叹息道:“你若愿意回去,寡人便让他纳了你。”
微薄月光映照下,女子一张丽容格外冷艳,眸中却淡淡,殊无感情的道:“泷歌只愿追随王上,完成公主遗愿。”
楚王微微点头,道:“我这个儿子,终究是配不上你。”
次日正午,拔毒之术终于结束,曲静兰又定了下次行针时间,便告辞离去。幽兰自是千恩万谢,亲自将她送出馆门。
九辰体内空荡荡的,内力尚未恢复,但已能下床行走。幽兰回来时,他正扶着床沿和各种物件,在屋里绕着走圈。
幽兰怕他饿着,便命小仆去厨房熬了些粥过来,两人正吃着,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打开一看,却是离恨天来了。
因目睹了他内力耗干以致晕厥的一幕,幽兰神色间多了些感激与敬服,扭头和九辰知会了一声,便客客气气的把离恨天请了进来。
拔毒时,九辰虽昏迷多,清醒少,可脑子却不傻,再加上幽兰相告,他也没办法装聋作家,便恭恭敬敬撩袍跪到离恨天跟前,拜行大礼:“离侠救护之恩,九辰没齿难忘,日后定涌泉以报。”
这恭敬而疏离的「离侠」二字,令离恨天胸口闷痛,一手扶起地上的少年,忙问:“可好些了?”
九辰坦然道:“毒已拔清,等曲族长再行几次针,内力方可恢复。”
离恨天点了点头,一时间,心中千头百绪,也不知该问些什么,才能消除他们师徒间那层隔阂和疏冷。
正对着窗户出神,忽听九辰道:“离侠一生所愿,就是让她死而复生么?”
“她是你的母亲。”
离恨天忍不住道。九辰言语间的漠不关己,令他听得十分难受。
九辰嘴角挑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将这句话一揭而过,对着眼前黑漆漆一片,默了会儿,认真的问:“真的存在那种秘术吗?就像这拔毒之术一样。”
“或者,离侠和楚王一样,也想利用凤神血脉去复活神女树?”
离恨天脸色唰的白了下去。
这时,一个紫衣小仆在阁外禀道:“宫中派了车马过来,说是要接小公子入宫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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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第 183 章
离恨天暗暗皱眉,楚王此举,是摆明了要把自己撇开, 好独自霸占着这个外孙。
见九辰和幽兰面上皆无喜色, 他先命那小仆退下,才正色道:“若你们不愿入宫,直接回绝便可,他不敢硬来。”语中隐带怒意, 显然对楚王极不满,连尊称都省了。
九辰却沉眸道:“我去。”
幽兰吃惊的望着他。
九辰坦然道:“躲得了初一, 躲不过十五, 与其这么拖延下去, 倒不如早些了断。再者, 他毕竟舍身救了我一命, 于情于理, 我都应去探望一下他。”
离恨天见他主意已定, 叹了口气,道:“既如此, 我同你们一起去。”那些宫门守卫, 他并不放在眼里。
“不可。”九辰断然摇头, 语气果决,默了默,沉声道:“你们都留在此地,我自己去。”
幽兰不料他将自己也撇了出来,又气又恼,争辩道:“西楚王宫危险重重,楚王又老谋深算,我岂能放心你一人前去?”
九辰握住她手,沉吟道:“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去。”
他语气异常认真,不像是敷衍之语。幽兰垂下眸子,渐渐了然。楚王还指望着凤神血脉实现自己的野心,无论如何都不敢拿九辰怎样,可她若去了,反而可能成为楚王要挟九辰的筹码,平添负累。
计较片刻,心中已有主意,便道:“你思虑的周全,我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不过,有件事,你须得听我的。”
说着,她从腰间取出三枚圆滚滚的弹丸,郑重塞到九辰掌中,道:“若遇危险,你立刻抛出这信号弹联络我们,切不可以卵击石、只身犯险。否则……否则我立刻发兵把剑北夺回去。”
九辰轻笑一声,握紧她冰凉的素手,郑重应下。
和幽兰交代完,踟蹰片刻,忽得一撩衣摆,跪到离恨天跟前,正色道:“待我回来,定竭尽所能助离侠达成心愿,这两日,阿幽就摆脱离侠照顾了。”
说完,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离恨天喉结滚了滚,意识到他话中深意,略有黯然,依旧先扶他起来,才道:“你放心,我会保她无虞。”
楚王派来的车马甚是隆重,四匹不掺杂色的赤色骏马拉着一辆青盖马车,马车四壁绘满神女树演成的祥纹,在楚国,这是世子才能享受的出行规格。
离恨天负袖站在馆外,见到这副情景,不由皱眉,楚王如此不知收敛,于九辰而言,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九辰眼睛看不见,为让他提前做好筹谋,离恨天计较片刻,走过去在他耳边交代了几句。听到这马车规格,九辰果然拧了拧眉,唤来负责接送的一名老仆,道:“我不过一介庶民,乘坐这样的马车实在僭越,大人来时怕是数错了马匹罢。”
那老仆心中咯噔一下,这罪名他可不敢背,忙躬身笑道:“小殿下说笑了,这些都是王上吩咐下来的,奴才岂敢擅作主张。”
九辰道:“那必然是你听岔了。”
“……”
老仆擦了擦冷汗,更大的一口锅砸下来,这是要折了他老命了。
幽兰适时的笑道:“我看这些都是最上等的赤血马,脚力极好,正巧这馆中的马年岁都有些大了,不如留给我跟离侠两匹如何?”
她有些无辜的看向九辰:“这个主,你可做的了?”
九辰不答,只把眼睛对着那老仆。
这少年的眼睛明明看不见,那老仆却觉得那两道目光跟刀子似的,一寸寸割着自己的肌肤,挣扎了会儿,他艰难的道:“王上吩咐,让我等唯小殿下之命是从,既然殿下有此意,那便……便给他们吧。”
他一挥手,立刻有宫中内侍解了两匹马下来,交给馆中的小仆。
九辰这才慢吞吞的登上了马车。
虽然只剩了两匹马,可这并不影响马车的观感,从北渚馆一路驶出,道路两旁争先恐后的涌出许多百姓,想要看一看传说中的凤神血脉究竟是何等人物,是否有九州公主当年遗采。等驶进楚王宫所在的凤舞道时,百姓们甚至激动的跪伏在地上,高呼“凤神归来!重振西楚!”云云。
九辰起初还暗笑楚王心机深沉,到了后来,隔窗听着那些百姓激动并涕泪交加的呼声,一股异样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听说,当年九州公主沉水而亡后,西楚百姓便冲破巫云两国边界,到汉水拜祭公主,感动天地。
他忽然有些明白,楚王为何对凤神血脉、对复活神女树有如此执念,一种可以激发百姓斗志的信仰,恐怕是每一个君王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吧。
宫门外,楚王不顾伤痛,亲自率领百官等候外孙的到来。
见马车缓缓驶来,百官以令尹为首,齐齐跪地高呼:“臣等恭迎小殿下归来。”
楚王满意的捋须,这些老顽固,关键时候还算识趣。
马车里,九辰暗暗拧眉,有些猜不透楚王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楚王吩咐身后的叔阳:“你去引辰儿下车。”
叔阳领命,走到马车前,竟是屈膝跪地,甘当人凳。
百官暗自唏嘘,这叔阳是楚王贴身近侍,地位超然,连世子见了都要礼让三分,如今竟甘当人凳,可见楚王对这位外孙的看重。又联想到昨夜楚王赐死在昭华寺出家为尼的楚王妃,并处决了凤仪殿一批优伶,百官隐隐嗅出一股危险的味道。
九辰并不知车前的人是叔阳,只当是普通的小仆,便镇定的踩着他肩膀下来了。
百官偷眼望去,见车中出来的少年一袭束袖蓝袍,眸如墨玉,眉似剑刻,俊美宛若天人,一举一动皆从容爽利,尤其那双眼睛,跟当年的九州公主何其相似。虽多多少少听说过关于这位巫国世子的传闻,此刻一见,亦不由眼睛一亮。只可惜,那双眼睛却盲了。
搞完这些虚礼,楚王便命人扶着九辰,跟他一道去御园的凉亭。
楚国四时如春,亭内暗香幽浮,凉风习习,正是喝茶小憩的好地方。
楚王拉着九辰嘘长问短,说了半晌话,九辰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他这番热情,便问:“您的双腿可是有顽疾,为何要用轮椅代步?”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楚王不在乎的摆手。
一旁的叔阳看得着急,忍不住道:“王上何苦瞒着小殿下呢?兴许,兴许……小殿下有办法治好王上的腿疾。”
这分明话里有话,九辰听得古怪,不由露出困惑之色。难怪此前从未听说过楚王西陵衍腿疾之事,以至于两次交手都未能识破他身份,莫非真有什么隐情?
叔阳沉痛道:“九州公主死后,神女枝又遭焚毁,灵气渐消,三年前,竟是有灵气消尽的征兆。王上为了护住神女树最后一丝灵气,不惜日日以趾血供奉神树,经年累月,王上的双足和双腿竟和神树一样枯竭了。”
九辰暗惊,不想此间还有这么一段纠葛,压住心绪问:“可有救治之法?”
“当然有!”叔阳有些激动的看着九辰,谁知,刚说完这句话,便被楚王厉声打断:“好了,你下去吧,别总说这些扫兴的话。”
“今天,就算王上砍了老奴的脑袋,老奴也要把话说完!”叔阳噗通在地,竟膝行至九辰跟前,道:“能救王上的,正是小殿下啊!”
九辰心中划过一丝疑窦,没吭声,且听他说下去。
果然,叔阳急切的道:“王上这两条腿,已和神女树的灵息连为一体,只要神木复活,王上双腿自可不治而愈。这天下间,能复活神木的,只有小殿下啊!”
“够了!”楚王暴喝一声,再次打断叔阳。
叔阳又挣扎着呼道:“小殿下,您要救救王上啊!”才不甘心的站起来,恭立到楚王身后。
九辰暗暗冷笑,果然,刚入宫没半日,这好戏便要接连上演了。这么想着,嘴角不由微微翘起,只因微垂着头,旁人倒是看不见。
楚王见九辰默不吱声,立刻换了副慈爱的笑脸,握住他搁在膝上的一只手,安抚道:“吓着你了罢?这老家伙被我惯坏了,说话没个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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