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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章二十四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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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怕的。若是她一个人,颠簸便就颠簸了,但现在,她有了孩子。

    她和阿聘的孩子,那是她的命。绝对不能有任何的差错。

    四月初的时候,天降暴雨。院中的花被雨水打得凌乱,残骸遍地。

    鹤葶苈坐在屋里,和粟米一起看老夫人请了上京最好的绣娘给孩子做的小衣服。

    衣服精致又漂亮。给女孩儿和男孩儿的都有,一点儿没偏心。

    老夫人是个眼界和心胸都宽阔的,不像别人家的老人那样,急着要孙儿。她喜欢孩子,男娃娃女娃娃都喜欢。

    太孙儿和太孙女儿都一样的疼。

    这点让鹤葶苈极为感激和高兴。相处得越久,她就越能感受到老夫人对她的好。

    以前或许是带着对江聘的爱屋及乌,现在更多的是纯粹对她的关心和疼爱。

    这个老人家,真的是很好的。

    粟米站在旁边,不时发出一声赞叹的惊呼。绣娘的手艺真的是有好有坏,而好坏之间则是天差地别。

    这些小衣服虽然尺寸不大,但花纹却是极为精美漂亮。线头被藏的极好,对着灯光去寻都寻不到。好看,且不伤孩子嫩嫩的皮肤。

    老夫人从知她有孕起,就订了那个绣娘。很用心。

    鹤葶苈笑着,可眼里却没太多的欢喜。外面雨声噼啪,她的心里也像打着小鼓似的,慌得不行。

    她有些意兴阑珊。一是因为心疼屋外那些被吹的七零八落的花儿,第二个则是…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的预感向来准…

    没过一会儿,阿柴便就忧心忡忡地推了门进来,面上是难掩的慌乱。

    “姑娘…新皇来了。”

    背地里,没人叫当今的皇帝圣上,而是都称其为新皇。

    没有褒义,也不含贬义,暗中表达对他不择手段上位之举的不齿罢了。

    踏着亲人的血肉尸骨登上的皇位,怕也是只有他才能坐得安稳。

    他为什么来呢?表面为公,实际谋私。

    那一夜的腥风血雨,斩断了几乎全部皇族的血脉,只漏了两人。

    一个是临时起意去八宝寺上香祈福的端齐贵妃。一个是玩心大起,趁着夜色避开宫人去城郊钓鱼的五皇子。

    这对母子,是新皇心胸的一根刺。一时一刻不除掉,就无时无刻不扎得他寝食难安。

    这次来将军府,就是借着搜查逃犯的名义。只不过,领兵的,是新皇。

    皇帝驾到,举家相迎。

    整个府邸都被士兵围的水泄不通。瓢泼大雨下,他们的帽沿也往下淌着水。

    一个领头模样的拔出剑,大喝一声,“搜!”

    瞬间,那队入府的亲兵便作鸟兽般散去。四面八方都是奔去的士兵,将军府成了他们的练兵场。

    路边的花草被利剑割断,折了一地。

    将军领着家眷仆人在门房处等着新皇,面色沉沉,辨不出喜怒。只是垂在身侧的拳头上有暴起的青筋,泄露出他内心中的不平静。

    江铮远是个极为传统的臣子,忠于大统,忌恨不耻之徒。

    对于新皇,他是憎恶的。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将军的性子极为硬直,不懂人情,不知变通。

    他们站在门檐下,挡住了雨。不过还是让人觉得寒冷的,不是身体冷,而是心寒。从内往外,冻得人打颤。

    鹤葶苈咬紧了唇,看着茫茫雨幕,手脚都在抖。

    老夫人叹了口气,握了下她的手心。暖暖的,直达心底。

    那一瞬,鹤葶苈特别想哭。如果她的阿聘在…她就不会这样冷了。

    江聘走了五个多月,思念在这一刻达到极点。她强忍着,不敢让它爆发。

    可是现在…她真的好无助。

    新皇姗姗来迟,乘着金帘马车,悠悠的,不紧不慢。

    马车停在门口,后方迅疾地冲出来二十余个太监模样的仆人。他们打着大伞把新皇要经过的那条路遮挡得严严实实,再出来一批人,铺了金毯。

    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毯子,表面金黄粼粼,看得人眼晕。

    鹤葶苈咬紧牙关,低下头,不敢再看。

    众人行跪拜礼,她不敢因着自己有孕就跟新皇讨价还价,也随着拜下。只是那句“请陛下金安”怎么都是含在嘴里,说不出口。

    她垂着眼,没看见新皇似有似无瞥过她的眼神。意味深长,眼里神色不明。

    姑娘小小一团在那里,低着颈子,露出的腰背身形姣好。她细瘦,即便有了孩子,从背后也看不出来。

    只是看起来更圆润了些,更美了些。

    新皇好女色,人尽皆知。他登基后仅三天,便就鳞选了几百秀女入宫。后宫充实速度之快,前所未有。

    “起吧。”新皇从毯上踱过来,冷声吩咐。

    他不是个难看的男人,眉宇间有英气。只是眼神里的光彩,让人瞧见便就心生恐惧。嗜血的,阴邪。

    粟米先麻利地爬起来,想要扶鹤葶苈起来,却在抬头间顿住。脸色刷的变白。

    眼下忽的就多了双金靴,上面是腾云般的巨龙。嚣张,狰狞。

    还有一双手,惨白的,上面青筋凸起。好似正在往外散着丝丝寒意。

    鹤葶苈本已起了一半的身,可看着面前的新皇,瞬间就又跪了下去。她不敢抬头,不敢出声。

    “圣上…”江铮远皱皱眉,出声唤了句。

    新皇未理,仍旧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等她起身。扶着他的手。

    二姑娘平时的性子软,关键的时候,也有着自己的硬气。

    她就那么跪着,肚子缩的有些痛。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滴落在地上,绽出一朵朵花儿。

    可她偏偏就是那么硬着骨头,一点回应都不肯给。

    “阿聘…”她无声地启唇,泪顺着嘴角滑到舌尖,又咸又苦。“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你的葶宝好想念你…要抱抱…

    “不识好歹!”也不知过了多久,新皇摔了袖子,抬步往府内走,留下了一声冷哼。

    那里面似是结满了冰茬,冻得人心慌。

    他的袖子碰到了鹤葶苈的发钗上。琉璃的穗子撞在一起,叮咚一声。

    她站起来,靠在粟米的肩上,忍住几欲夺眶的泪。

    老夫人安慰她,让她不要怕,还轻轻环她的肩要抱抱她。她点头应着,强颜欢笑。

    可等人终于都走了,她回到了院中,看着满地的狼藉,却是终于忍不住嚎啕出声。

    鹤葶苈蹲在院子当中,用手拈起散落在地上的那朵山茶,一点点用指尖扫落上面的泥点。

    泪珠子扑倏倏地掉落。

    “姑娘,你别哭了。”粟米过去扶她,含着哭音劝。

    “我不哭…”鹤葶苈站起来,把头顶的那根被新皇扫过的发钗取下,胳膊一扬就扔的好远。

    “等我家阿聘回来的…”她一边抹眼泪一边往屋里走,嘟嘟囔囔。

    粟米着急,上去想跟着她。反倒被一把推开。

    她挺着五六个月的肚子,劲还挺大。眼睛水灵灵的,嘴巴瘪起来。

    “你又不是阿聘,我不要你抱。”

    “姑娘,您别耍性子了。乖。”粟米无奈,轻声劝着。

    她家的姑娘,从来没这样过。这是怎的了呢?

    鹤葶苈眨眨眼,跑进屋整个埋进被子里。再一次呜咽出声。

    阿聘…我真的好想你呀。

    你家的葶宝受委屈啦…

    45、章四十五 ...

    转眼间, 他已经离开了那样久了。

    五个月。每一天都好像度日如年。

    没有他在的时候,好像花儿都没那样好闻了…

    她爱吃糖,吃他做的糖。甜滋滋的,有茉莉的清香。

    可是他走了啊。就只能忍着那份儿馋。

    还有对他愈来愈浓的思念。

    最近的日子里, 江聘的来信越发少了。

    有的时候, 鹤葶苈巴巴地在窗外等了许多天, 也等不来他的消息。

    从前总是每隔三五天就有一封的, 像军情奏折一样准时。现在,或许要近一个月才有一张薄薄的纸。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安好。

    思及卿卿。

    他只说他很好,很想她。除此之外,再不提别的。

    鹤葶苈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去书房找将军。问他江聘可还好?

    那个高大的男人靠在窗边,看着漫天的云霞,沉默。

    屋子里静得可怕。姑娘的唇紧咬着, 期待却又害怕他接下来的回答。

    过了好久,将军才终是叹了口气, 声音沙哑低沉。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可那短短几个字却还是让鹤葶苈心里一紧。差点落下泪来。

    “粮草供不上了。”

    她不懂兵家事, 却也听过一些俗语。知道这对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意味着什么。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国库并不见空虚,新皇前几日还大摆宫宴。山珍海味比比皆是,奇珍异宝琳琅满目,怎么会供应不上粮草?

    其中缘由,许只有新皇自己心里清楚。

    鹤葶苈不敢再细细去问, 匆匆行了一礼便就赶紧回了院子。

    她的阿聘在远方,一定过得很苦。她好心疼。

    鹤葶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从侧面看,隆起了个很饱满的弧度。晚上睡觉的时候,为了舒服些,她得侧躺着睡。

    脸朝着窗户,看天边的那轮满月。

    她穿着新婚时常穿的那套亵衣,浅粉色的,上面有好看的缠枝莲花。

    鹤葶苈喜欢这件衣服,因为江聘也有这么一件。她特意给做的,同种样式的缠枝莲,绣在袖口处。

    他们牵着手的时候,袖子交错在一起,莲花也交缠在一起。

    江聘总会指着那簇花儿逗她,说这就像他们的三千情丝。永远也剪不断的情丝。他们要一辈子在一起,做比翼鸟,结连理枝。

    当初的誓言好像还在耳边回响着,可说出誓言的那个人呢?你在哪里呀?什么时候回来呀?

    葶宝想吃你做的糖人儿了。

    鹤葶苈卧在床上,睁着眼。夜色如墨,月挂高空,她却毫无睡意。

    脑子里都是那个人啊,带她去骑马,给她架秋千,为她种了满园子的花儿…

    他脾气那么不好,火气大得一点就着,对着她却像睡在院角的那只小兔子。性子软的不可思议。

    无论她说什么,她的阿聘总是点头笑着应。葶宝说的对,葶宝说的好。葶宝你说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去为你寻来。

    哪怕你要天上的星星呢,我去给你搭梯子去。江聘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璀璨的就像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

    他抱着她缩在暖融融的被子里,胸膛热的像个大火炉,快要烤化了她似的。他那么不正经,一边说情话,一边还要说荤话。

    他总是要按住她的手,俯身钻进被里去。伸了濡湿的舌头去舔她的胸前,一点点的,轻咬慢啃。

    “唔…葶宝真香,还那么翘。咱们以后的孩子肯定饿不着。”挑逗的声音,有着属于陷入情.欲中的男人特有的低沉和暗哑。

    他一边说,一边笑。手不老实地到处去摸。

    江聘喜欢看她羞涩,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反驳时的样子。眸子亮晶晶,脸颊红扑扑,粉嫩嫩的唇瓣一开一合。

    有时候会溢出来一声好听的轻吟,撩得人骨子都酥了。那时候江聘会笑得更欢。

    他低头吻她的唇,用舌去舔她整齐的牙齿,轻声诱哄,“乖宝儿,再叫一声给夫君听。”

    鹤葶苈自然不肯,只会红着脸别过头去。有时候被逼急了,就咬他的锁骨骂他是登徒子。撒娇似的,尾音挑的婉转动听。

    江聘享受着她湿润的小舌头,低低地笑。

    他的声音呀,真好听。

    江聘都已经走了那么久了,可这些细节却还在鹤葶苈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好像生了根似的,总是不经意间就蹦出来。搅得她心中那池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水再一次波浪滔天。

    江聘跟她说过,说誓言不过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没什么说服力。他要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葶宝是阿聘永远的小公主,他要把小公主宠到天上去。

    “大骗子。”鹤葶苈撅着唇,用指头戳着枕头骂他。断断续续,念念叨叨。

    她自己在那嘟囔了半天,可还嫌不够,要拍着滚圆圆的肚皮跟里面的孩子告状。

    “爹爹是个大骗子,把娘亲弄哭了好多次,你不要喜欢他。”

    孩子已经会动了,听她说话,有些兴奋,小脚一伸就把肚子给踹出了个调皮的隆起。

    鹤葶苈惊喜,用指腹去揉搓他的脚儿,又跟他击了个掌。

    孩子这次很精神,还换着花样地踹了好几个不同形状的隆起出来。好玩极了。

    鹤葶苈笑眯眯地跟他闹了一会,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来跟他说话。商量的语气,流淌在夜色里,极为温柔。

    “呐…宝宝,你还是要喜欢爹爹的。娘亲刚才说的都是气话,娘亲最喜欢爹爹了。如果他要是回来,咱们就原谅他,好不好?”

    “真的…娘亲好爱他的。爹爹也爱娘亲…”她叹了口气,在那自言自语。

    有了身孕的女子,总是毫无缘由地就哭,哭着哭着,又毫无缘由地再笑起来。

    鹤葶苈把快要到眼眶外的泪憋回去,拍了拍肚子,跟孩子道晚安。

    江聘以前的时候曾特意来了信嘱咐她,让她不要哭鼻子。这样对母子俩都不好,得高高兴兴的,别让千里外的他担忧。

    葶宝多听阿聘的话啊,她不哭。

    鹤葶苈闭着眼,用舌尖把唇瓣舔湿,再自己张张嘴,吐出了个泡泡儿来。

    她被自己逗笑了,用胳膊盖上眼睛的位置,蜷起身子去寻找睡意。

    远方的那个人啊,晚安。

    呐…你先别睡,我有最后一句话想跟你说。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不要海里的月亮,我只要你。我想要你回来,快些慢些都没关系,只要你回来就好。

    就算你伤了胳膊,断了腿,这些都没关系的。真的,回来就好…

    你千万不要忘记呀,远方有一个姑娘,她在心心念念地等你回家啊。

    你千万不要让她太牵挂。

    新皇的举动,越发奇怪了。也越发过分。

    他登基似乎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当然,用他的话来说,是一腔壮志。

    他毫不顾忌百姓,酒池肉林,□□奢乱。每日泡在后宫里,左拥右抱,齐人之福。

    有大臣劝他,说百姓日子苦,望他能下旨减免赋税。他左耳听了,右耳便冒了。有时候被惹得烦了,就又是一番砍杀。

    宫里宫外,无人不是战战兢兢。百姓的日子,简直苦不堪言。

    好好的一个上京,初夏的时分到了,本该是车水马龙,繁花似锦的。现在却是无论走到哪里,都听得到哀叹,叫苦连天。

    鹤葶苈靠在榻上,听着粟米用带着些气愤,但更多是无奈和愁苦的语气的描述,阖上眼叹气。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几个月的大起大落啊…

    她一个闺中妇人都察觉到了日子的苦难,那些无力的百姓呢?

    有人去八宝寺里求签,问云度大师,这苦日子何时才能过去?太平和乐的生活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否再来?

    大师捻着珠子,点头又摇头。

    过了半晌,炉里的香都要燃尽了,他才睁了眼睛。

    “天机不可泄,但我更愿意给天下一个盼头。”

    “大夏朝气数不久,新天地几年后便会再次开启。”

    “只是这太平日子,你过得上,我却过不上了。”

    没人知晓云度大师的前两句是否经得起考验,只不过这最后一句,却是在短短三天内就实现了。

    新皇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民间的谣传,大怒。当下便下旨斥云度大师为妖僧,说他妖言惑众,要杀他以正民心。

    那个历了两朝的老和尚啊,就这么被活活烧死了。还被安了个脏名。

    鹤葶苈还记得他,还有他给批的那根姻缘签。得此消息,她也是难过的,为大师,也为自己。

    她还特意花了三日的功夫,为抄了三遍的往生咒。略表心意。

    可她没想到,几日后,竟有个小和尚费尽心力地给她递了张字条。说是云度大师留给她的。

    鹤葶苈小心地打开看。大师的字迹像他的人一样,古朴厚重,内敛而仓劲。

    他写:夫人之情,妙不可言。夫人之运,贵不可言。

    递条儿来的小厮没走,等着她看完,又传了句话儿。

    “大师望夫人珍重。”

    鹤葶苈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也柔声应了。她在心里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请大师安心。

    晚霞很美,红云似火。

    可现在的二姑娘还不知道,那个会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中的人,是她的阿聘啊。

    是她肚中孩子的父亲。

    是她顶天立地,对她爱如至宝的夫君。

    他们的爱情,妙不可言。

    他们的未来,贵不可言。

    46、章四十六 ...

    在上京的生活, 越来越水深火热。

    将军早就交了兵权,辞了官职,甚至连府门上的牌匾都摘了下去,闭门谢客。

    可就算他已是做到了如斯地步, 新皇仍旧不依不饶。那姿态, 明晃晃就是在静待时机, 等着抓住他的把柄后, 赶尽杀绝。

    每时每刻,都像是有柄利剑悬在府邸上方的天上。随时都会掉下来。

    那个新皇,没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什么。

    其实,他对将军府这样虎视眈眈,对江铮远的忌惮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他看中了那个姑娘。

    那日雨中,她躬着背的身影像是只柔弱的猫儿,抓得他心痒难耐。

    美人的玉颈微垂, 伏在地上的那双手纤长白皙。髻很漂亮,上面的钗环同样漂亮。微微隆起的小腹更让她多了丝闺中少女没有的孕味儿。

    新皇对她…动了心思。

    鹤葶苈不知道。她只顾着在家中安胎, 给孩子挑好看的小衣服。给孩子的父亲写信。

    一封又一封, 寄不出去便就不寄。她写好了, 小心地封存起来,等哪天他回来了,再给他看。

    她总是这么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新皇的心则就被她勾得越发痒痒,不择手段地想要她进宫。

    但每一次, 鹤葶苈都会巧妙地避过去。她听江聘的话,听老夫人的话,哪里也不去。

    端午节的宫宴上,她再一次婉拒了。以腹中孩子不稳,要安心在床上养胎的借口。

    新皇看着那个特意为她而打造,却没一次派上用场的椅子,眼中意味不明。

    他的心思,从来不会藏着掖着。永远都是那么嚣张。不管伦理纲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孤近日,喜欢上一女子,是在座某一位家中的妇人。”他的眼睛扫过底下的各位臣子命妇。毓珠后面的脸,神色不明。

    “虽是有孕,但孤并不介意。若她嫁孤为妃,孤定会待那孩儿如亲生骨肉。”

    新皇说得颇有些洋洋得意,仿佛自己是个至情至圣之人。不管底下一片的敢怒不敢言。

    老夫人在座,看着案上在杯中荡漾的酒水,心都凉了半截。

    新皇的话,别人不懂,她懂。

    高位那人抿了口酒,继续说,“望在座各位回去细想想该怎么做才好,别逼得孤…做一些不好的事。”

    那一晚,出去的人,脸色全是白的。

    第二日一大早,新皇便就派了个小太监去了将军府送东西。说是赏给他们的,让他们欢度佳节。

    新皇特意嘱咐了,要他们阖家都来观看。一个也不许少。

    那个小太监拉着细长尖利的声音让他们看着,青白得有些渗人的手指捏住了那个匣子的暗扣。

    打开,是一只已经奄奄一息的老鼠。

    看着那几只还在挣扎着抽动的小爪儿,暖暖微风中,鹤葶苈只觉得从头到脚,透心儿的凉。

    新皇的意思,她猜的出。

    你辈如鼠,被孤玩弄于鼓掌之间。

    江夫人的脸色同样青白。老夫人和将军对视一眼,强撑着笑意,给赏,道谢,送客。

    鹤葶苈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慢慢往院子里走。

    她知道…是时候离开上京了。

    或者说,是时候…逃了。

    新皇派了重兵,明里暗里将将军府围得严严实实,连只鸟儿都飞不出。不过还好,早年建府时,在东南角的古井中通了一条地道。

    能直接通往城外。

    冯提督在外接应他们,这场逃亡,很险,却不难。

    早在一月之前,云天侯便就辞了爵位,举家离京。他是个有远见的人,知晓上京是个富贵地,却也是个沼泽地。

    一不小心就会将人陷进去,粉身碎骨,再难脱身。

    所以他选择避开,远远地避开。舍弃那些虚罔的荣华,去南边的无所谓哪座小城里,过着悠闲避世的日子。

    可以在农忙的时候,种种田,打打渔。也还可以在无事的时候,摆个私塾,教教书,念念字。

    日子虽然不及以往奢华,有些苦累。但好歹安心。

    鹤望兰自然是不愿的,云天侯这次没有由着她,甚至伸手打了她。他是真的去意已绝。

    不得不说,他是个通透人。懂得进退,才能明哲保身。

    这些是云天侯和傅姨娘写在信上给鹤葶苈的。他们惦念她和腹中的孩子,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

    两人轮流执笔。清秀些的是傅姨娘的字,大气些的,是云天侯的。

    至此一别,余生可能再无相见之日。葶葶要安好。

    看着最后的这句话,鹤葶苈险些哭出声。她把泪咽回去,提笔回信。

    安好。勿念。

    直到最后他们离开,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鹤葶苈还是没能再见上他们一面。

    遗憾吗?遗憾的。

    不过也无碍。他们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临走前,傅姨娘给她拿了包栗子来。用糖炒的,香甜。

    剥好了仁儿后蘸着蜜糖吃,简直人间美味。

    江聘不爱吃糖,但爱吃糖炒栗子。鹤葶苈剥了三个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忽的就觉得没了味道。

    要是他在对面,那就好了。

    偶尔吃到了一个坏子儿,他会皱起脸夸张地喊苦。只为了凑到她的嘴里,去尝一口她舌尖上的蜂蜜。

    江聘得了便宜还卖乖,看着姑娘羞红的脸,笑嘻嘻。

    “葶宝口中的蜜糖,格外甜。”

    格外甜啊…鹤葶苈招呼粟米把栗子收起来,装进油纸包里。那便就等着你回来吧,咱们一块儿吃。

    我剥给你,再用舌尖度给你我口中的蜜。

    只是阿聘呀,栗子不禁放的,你得…快点回来。

    决定走前的那一晚,鹤葶苈抱着那只已经长得肥硕了的兔子,绕着墙一圈圈地走。

    这个院子里,每一处都有他们的回忆。

    可是,却是不得不离开了。

    她穿着罗裙,手里拿了把小纱扇。慢悠悠地走啊走,视线无论停在哪里,都舍不得移开。

    纱扇是江聘送的。有一日,他惹了她生气,怎么样都哄不好。

    他着急,便就带着阿三去了洗云斋,把那里所有的扇子都给装了回来,想要逗她笑一笑。

    洗云斋的扇子,每一把都值百八十两的银子。他也算是…一掷千金了。

    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即便已经过得太久。久到她已经忘记洗云斋的房檐儿上挂了几只铃铛,它的大门是朝南还是朝北?

    可鹤葶苈一想起这事儿,还是止不住地笑。

    她的傻阿聘。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比一般同月份的妇人要大的多。大夫说她怀的是双生子。

    两个孩子呀。多好。

    要是让那个泼猴儿知晓了,定是会得意忘形得尾巴都快要翘到天上去。

    “看看小爷多能干!一举得俩,一箭双雕,就问你服气不服气?”

    鹤葶苈靠在粟米的肩上,又要笑起来。可又笑不出来。

    她想给他寄信,分享这个喜悦。可是…她寄不出去。

    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很久了吧。

    最后一封,是他的血书。字迹凌乱得不像样子,每一道笔画都像钝刀子一样剜着她的心。

    他写,不负卿卿。

    用他的血写的四个字啊…傻阿聘。

    前线已经什么消息都传不回来了。只知道桐城之战,惨烈无比。

    血光,染红了沙漠。

    鹤葶苈摸了摸肚子,不去想那些。她很乖,很久都不哭了。

    阿聘不在,她会是一个坚强的母亲和妻子。无比坚强。

    可是如果阿聘在…她还是愿意做他羽翼下的那只小鸟儿。会睁着温柔的眼睛看他,给他回家后的温暖,等他来哺喂。

    至于外面的风言风语…她听了只是气得想要砸桌子,旁的一点儿都不信。

    她永远坚信,那个男人一定会回来的。会搂着她,将下巴枕在她的肩窝儿里,甜甜蜜蜜地唤她葶宝。

    “我的好葶宝儿。”

    粟米催她,说他们该走了。将军和老夫人已经到了,不能再耽搁了。

    去哪里呢?一路向西。

    到哪里呢?不知…

    鹤葶苈点头,随她走出院门。

    身后,是繁花似锦。可惜,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路途漫漫,危险重重。她只收拾了几件简单的行李,没办法把他们的回忆都带走。

    姑娘看着屋子里晕黄的灯光,摇摇曳曳。好似那台前还有着那如胶似漆的两个人儿,耳鬓厮磨,你侬我侬。

    她忽的有些愧疚。

    “阿聘…”鹤葶苈喃喃,转脸去寻粟米,问的轻柔,“你说,阿聘回来后,会不会找不到家呀?”

    她的语气轻轻的,粟米却是有些泪目。她拼命地摇头,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姑娘放心好了,姑爷那么厉害,怎么会找不到你?”

    鹤葶苈赞同地点头,“对。毕竟他那么厉害。”

    那样好的阿聘,怎么会找不到她呢?

    他说过的…天涯海角,无论哪里,只要你在,我就会来。

    “那是我的夫君呀。”她勾着唇,脸上漾着笑,“等咱们安顿好了,我一定也给你挑一个这样好的夫君。”

    粟米无声地抽泣,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月亮好美。鹤葶苈抬头看,心里忽的就想起了那句带着些哀伤的词。

    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47、章四十七 ...

    桐城的夏天, 白日里能热枯了井。黑夜里,又能将水冻成冰。

    不知是第几个日夜了,日出日落,早已数不清。

    粮草被耗尽已经三天, 后方的补给却迟迟未到。

    士兵们饿极了, 只能去挖沙里的草, 吃死去的战马的肉, 吞掉胡杨的叶子和树皮。

    不过粮草也到不了了。因为,军队已经被包围了。

    十万大军啊,堪堪剩了八千。这八千里,还有大半儿的伤残。

    那么多的血,渗进沙子的缝隙里,暗红的一大片。月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这一切, 只因为那个刚登基的新皇的一道圣旨。一道堪称无赖的圣旨。

    他让他们去攻打桐城。

    桐城在高山之上,里面的守军还未曾经过战火的洗礼, 可以说是兵强马壮。整个桐城, 军队与百姓合在一起, 足有三十余万人。

    以低制高地去硬碰硬,堪称以卵击石。

    江聘看到圣旨的那一瞬就火了。他摔了折子,拽着那个特意被遣来送信的大臣的领子,横眉竖目地吼,“你回去告诉他,将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

    明明有更简单,更安全的路去走的。为什么要让他们去选择那么难的一条。

    这个夺了太子之位的新皇,是何居心?

    军报里自然不会将那些事都讲清楚。只是粗略地提了句,先帝暴毙,太子暴毙,二皇子即位。

    怎么就那么巧?江聘不信。

    他拿着剑抵着那个大臣的脖子,要给他丢出去。

    反正这场战役,他是赢定的。讨不上赏赐也无所谓,他有军功。况且,万里之外,沙场之上,君命并非不可违。

    他得活着回去,他还有葶宝等着他去疼呢,可不能因为这道狗屁的圣旨而丧了命。

    卫将军原本也是这样想的。他安稳地坐在椅上,眼皮儿不抬。

    直到那个大臣说了句话。他说,“将军莫忘,你的族人还在上京。”

    威胁。

    那新皇他也不嫌羞耻?

    用这样的手段去逼迫整个军队去死,为什么?

    卫将军抬头看他。手一扬,案上的砚台便就飞了出去,砸在那个臣子的额上。

    江聘后退一步,冷眼看着那黑色掺着红的液体从那人的脸颊上流下来。滴在地上。

    聚成一滩。

    可到了最后的时候,卫将军还是下令攻了桐城。去送死。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每一仗,江聘都是含着泪打的。

    他骑马冲在阵前,眼睁睁地看着从城墙上飞速滚落下来的巨石,圆木。那一桶桶泼下来的热油,一支支射下来的羽箭。

    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就这么一个个地在他的眼前离开。

    那个在寒风中陪他喝酒的林子,尸骨无存。

    他踏着鲜血去,踩着尸骨回。

    其实,本来是有可能赢的。可那次用万千兄弟性命换来的可能,就生生被那个新皇派来的臣子,扭断了。

    横木已经快要撞开城门,久久盼望的胜利就在眼前。他却敲了鸣金锣,要收兵。

    旁边都是他亲手练出来的士兵的血啊,江聘都能看到那颗屹立在城门口的松树了。

    …他要收兵。

    那一刻,江聘简直是气炸了肺。他红着眼转过头去,臂抬起,染血的剑锋在阳光下亮的刺眼。

    那瞬间,他的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看着那个大臣的嘴脸,江聘真想就那么一剑劈下去,为那些无辜死去的士兵报仇。

    那么多将士啊,要永远躺在这里了。每一个士兵的背后,都有一大家子啊。

    卫将军挥枪挡下他的剑,同样赤红着眸,“阿聘,你别这样。”

    很久没人叫他阿聘了啊…他的姑娘呀,还在等着他。

    江聘有些恍惚,他勒了勒身下战马的缰绳,眼神迷茫。

    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一支羽箭从城墙上射下来。直直地穿过他的肩。

    伴随着慌乱的呼声,血喷洒出来。

    真疼啊…

    江聘咬紧了牙,把箭□□,扔在地上。

    那根沾满了他的鲜血的箭啊,就像那么多的兄弟一样,永远留在这方好似无尽头的沙漠中了。

    他一声未吭,只是沉默地调转马头,往后方奔驰。

    那一声“撤”,他喊不出口。

    风刮在脸上,疼。肩膀也疼,心也疼。

    江聘觉得他的脑子快要炸掉了,里面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又一群的蜂在飞。扰得他心烦意乱,血液都在沸腾。

    他感觉得到,血液正在一点点从他的身体内流逝。那一只胳膊,越来凉。

    身体从热到凉,他整个人都在抖。

    前方就是驻地的营帐了,江聘松了一口气。

    眼前全是他的葶宝的脸。笑着的,娇嗔的,佯怒的。每一张都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让人怜惜。

    跨在马上,江聘不想再去想那个想要杀之而后快的大臣了。也不想去想这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一幅又一幅用血染作的旗帜。

    他的满心满眼都是他的葶宝。她有没有吃好?有没有睡好?有没有在梦里想他?

    肚子里的孩子乖不乖?好不好?有没有像他小时的那样皮实不听话,总爱又蹬又踹地惹娘亲难过…

    她胖了吧?尖尖的下巴是不是圆润起来了?腮上的肉儿该是更多了,腰肢摸上去,不知该有多么舒服。

    只是,她那么爱美,那么娇气,会不会因为不苗条了就不爱吃饭了?会不会对着镜子嫌弃自己,悄摸摸地掉眼泪…

    唉…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葶宝说啊。好多的担忧和愧疚,还有他满的要溢出心脏的爱和思念啊。

    可是…他怎么就不在她的身边呢?

    他的小公主,一个人在夜里辗转反侧,还大着肚子,该多难受多委屈啊…

    葶宝,你不要哭好不好…

    夫君知道自己不好,你再等一等好不好…乖…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仿佛看见了他的好姑娘在冲他笑。

    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张开了手臂要他抱抱。

    她启了唇,柔柔地唤他,“阿聘…”

    “我在呀。”江聘笑着答,轻轻的。他伸了手想揽住她,却是扑了个空。

    下一瞬,是无尽的眩晕。江聘只觉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云端,扑通一声。除了那眨眼间的痛,再无知觉。

    “副将!”

    “副将坠马了!他臂上有伤,快请军医来!”

    有人在叫他。江聘不想理。

    他累了,想睡会。

    要是葶宝在就更好了…

    唔…葶宝…

    想到了她。江聘在笑。

    他到底是年轻力壮的,十八岁的年纪,像棵充满韧劲的草。这么重的伤,睡了三天醒过来时,就好了不少。

    这是他的营帐,高高的帐顶,床边是快熄灭的火炉。江聘眯眯眼,转着脖子看了一圈,有些失望。

    不是在家里啊…

    外面有士兵的脚步声响起,厚重的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铿锵作响。有人在吼,让烧饭的士兵把米放得再少些。腿脚利索的,多去挖野菜回来。

    江聘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脑子里忽的就飘过了那句话。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战机一旦贻误,给了敌人喘息之机的同时,又给了自己这样一记重创,谁也无力回天。

    桐城之战,两月有余,他到底还是输了。

    有军医进来,看见他醒了,很高兴。他上前来跟江聘说了几句话,江聘没理他。军医摸摸鼻子,退了出去。

    “喂…”出了声,才知道嗓子有多哑。江聘咳了咳,抬了脖子跟他说话,“我这胳膊,没事吧?”

    “啊…没事。”军医愣了一下,摇摇头,“副将放心,就您这身子骨,养养就好了。”

    嗯…江聘点点头,放他离开。

    没事就好,要是残了,他的葶宝就没人抱了。

    可说是好好养养,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现在物资紧缺成这样,连基本的粮食供给都无法满足了,哪有那上好的伤药和补品?

    他的伤,他这三天的烧,全是靠江聘自己硬挺下来的。凭着心里的那股劲儿,不屈不挠,不服输。

    江聘有些冷,他往上拉了拉棉被到脖子的地方,仰躺着发呆。

    以后的路…可该怎么走呢?

    帐子被掀开,江聘皱了皱眉,想要骂两句。瞿景的声音便就传了过来,带着少年时期特有的沙哑,“哥?”

    瞿景就是五皇子。江聘的表弟,几乎是从小看到大的表弟。

    “你…怎么来了?”江聘惊讶,强撑着身子起来,看向他。

    瞿景又叫了他一声,坐在他的床边,扶他躺下。这个十三岁的少年没了一点以往的干净伶俐气儿,蓬头垢面,眼圈红肿。

    江聘侧躺着,听着这个曾被先帝捧做心肝宝儿一样的皇子,讲着这几个月的心酸。

    说起来,也简单。他那向来温和有礼的二哥,反了。变成了谁也不认识的样子,凶残,暴虐,手上沾满了至亲之人的鲜血。

    谋朝,篡位。杀戮,杀戮…

    还有,卫将军已经和那个来臣一起回了上京。说是去请罪。

    他何罪之有呢?可还是要去请罪。

    若是江聘没有受这样的伤,怕也是要跟着一起进京的。可是那天军医说他凶多吉少,那个大臣也就作了罢,急匆匆地和卫将军一起回了朝。

    可是,江聘没死。他怎么会死?

    他舍不得死啊。

    新皇之心,昭然若揭。他只是想要灭了这一支军队罢了,这一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军队。包括那些抛头颅,洒热血而在所不惜的将军。

    他不择一切手段。

    可惜…该醒悟的人,醒悟得太晚。

    现在,没人再来阻拦这支残兵败寇的脚步了。那个大臣把他们视作一滩再也翻不起波澜的死水,高高兴兴地复命去了。

    真的是,弹尽粮绝了。

    可真的是,无力回天了吗?

    “还有多少人?”江聘沉默了好一会,终是又哑着嗓子问出声。

    “能走的,能打仗的,差不多有五千人吧。”瞿景咽了口唾沫,答他,“…哥?”

    “你嫂子还在上京吗?她有没有危险?”江聘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捂唇咳了声。

    “我逃来的路上,听说新皇在追捕姨父一家。”瞿景眼里有些光彩,“嫂子他们定是早就逃出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江聘喃喃,自言自语般。

    可再抬头时,他的嘴唇都被齿咬出了血。他眯起眼,透过半掩的帐门看向远方。

    “这个仇,我不能不报。你也不能不报。”

    瞿景点头,伸手握住江聘的手,“都听哥哥的。”

    “反了吧。”江聘咬着牙,恨恨地把字嚼出来,“我要让那个狗皇帝,死无葬身之地。”

    大旗还在风中招展,只是上面血淋淋的“夏”字,再次变成了“尚”。

    原来区区五千人,也可以杀出一条血路。

    江聘靠在门边,眼睛盯着那面旗。

    后面,是残阳如血。

    葶宝…等我去找你。你,不要怕。

    乖…

    48、章四十八 ...

    这一年, 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狼烟起,天下二分。

    国土被分为东西二侧,东为新皇执政,西为瞿景掌权。昔日兄弟, 现浴血厮杀, 让人叹止。

    新皇暴虐, 其臣民多有不满, 郁结心中。是以,其东方国土虽大,民心却不甚安稳。

    西侧仍称为大尚。虽位于高原,气候苦寒,民风剽悍,却是由内至外团结一心。东抵大夏,西对西津, 在两难中求平衡,内部却是极为安稳。

    大将军江聘执掌兵马大权。其威武英勇, 智谋多才, 御下有方。三十万军队, 像一把利剑,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五皇子瞿景也是年少英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言善战,谦虚纳贤。爱民如子, 爱才如命。将来必是一代明主。

    兄弟俩同心协力。两个月的时间,便就由五千残兵败寇,发展成了一支三十万的威武之师。盘踞西北之处,如一头正养精蓄锐的雄狮,不日便会觉醒,逐鹿中原。

    这天下,最后会落入谁的掌中。难言。

    接连征战几月,军队早已疲敝。新皇调集大半兵力阻挡他们东进,敌军火力极猛,难以前行。

    江聘与瞿景细致商讨,终是决定停下东行的脚步。在高原入口的达城处暂歇,招兵买马,休养生息。静待时机。

    而那一边,将军府的众人也正一路往西北而行。昼夜兼程,躲避新皇的追击。

    将军当时并未决定南下,其中原因也是为了江聘。他早就料到,新皇必不会让卫将军所部好过,定会想尽办法让他们葬身西北,再无生还可能。

    他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些了解的。江聘的性格与他的相似之处就是,绝不甘心为他人所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们都有着自己的骨气和孤勇。只要有一丝机会,定会拼了性命也要逃出生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江铮远也是在赌。赌江聘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幸运的是,他们都赌赢了。

    鹤葶苈已经有了七月有余的身孕了,由于是双生子,肚子极大。这一路的颠簸,虽是人人都用了心思去呵护照料她,但到底还是难受的。

    一路下来,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脸儿却是越来越瘦,胳膊腿儿也还是细细的一小条儿。

    一路向西,景色再不像中原那样的温婉细致。连树木都是更加挺拔的,苍劲豪气。

    斜阳像火一样,把路面都染上了一层金亮的日辉。远方的山峰巍峨,抬眼远看,一片苍茫。

    马车尽量平稳的行驶着,轱辘偶尔碾过砂石,会有一些颤动。

    鹤葶苈扒着车窗往外看,有时会发出声小小的惊呼。她的脸色虽不是以往那样的红润可人儿,眼里的神采却依旧明亮。

    就算一个年轻的,健康的女子,让她这样连续不断地行几百里路,也是吃不消的。何况是早已经大腹便便的姑娘?

    难过吗?有些的。

    不过更多的还是期待和欢欣。

    鹤葶苈摸着肚子,再一次把那张快要被她看了千百遍的纸条从袖中拿出来。细致地,认真地,再看一遍。

    江聘已经联络上他们了,他们已经约定好了地点,三日后便可到达那座城。

    一想到就要见到那个心心念念了好久好久的男子,姑娘的指尖都是颤抖的。

    字条上写着…来日可期。

    是啊…最好的等待啊。是来日可期。

    这三天,她频繁地收到江聘的信。多频繁呢?两个时辰,她就能收到三封。

    都是些琐碎的内容,没什么意义。无非是问,葶宝吃了吗?睡了吗?孩子有没有闹,让你烦?

    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吗?就快见到了,葶宝高兴吗?我很高兴,比打了胜仗还要高兴得多。

    他手边随时备了一叠纸。想到她了,就要写几句话,让人快马加鞭地送过去。

    为此,江聘还特意组建了一支快骑兵。就是为了满足他的一己私欲,给她送信。

    江小爷以权谋私。

    他忙,忙着布防,忙着练兵,没办法陪她走完这几天的路。不过他为她安排了很多。很多很多。尽心尽力,无微不至。

    被五百精骑兵护卫着的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奇妙。

    鹤葶苈只要一掀开帘子,没一会就会有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士兵拍着马屁股赶过来。弯着腰,用很轻的声音,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问她,“夫人,有何吩咐?”

    没什么吩咐的,就是想看看天。鹤葶苈有点尴尬,摆摆手把帘子再放下来。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是有些紧张的。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个个都雄壮得像头牛。

    就连偶尔路边路过的女子,也是阿柴那样的高大。头上围着布巾,脸颊上是奇特的红色。看见有军队路过,会很高兴地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用他们的语言说一些话。

    鹤葶苈本来是听不懂的。直到有个很热心的士兵跟她解惑。

    那些民众说的是,“感谢你们,保卫我们的士兵。”

    那个大兵说出这话的时候,下巴扬起,很骄傲。

    姑娘趴在车窗旁,也跟着笑。她也骄傲,她的阿聘,真棒呀。

    不过慢慢的,鹤葶苈也就习惯了这些人高马大的当地人。他们很热情,很善良,纯朴,团结。有时候,甚至有些可爱。

    这是和中原毫不相像的民风。可是,她很喜欢。

    这里的男女之防并没有那样的严格。有的时候,鹤葶苈也会和那些士兵说说话。说来说去,全是围着江聘。

    他们对这个将军是极为崇拜敬仰的,连带着对待她这个弱女子,也是全心全意地尊重和保护。

    因为,她是江聘的妻子。爱护将军的妻子,是所有达城人民的责任。他们心甘情愿,并且引以为傲。

    从这些士兵细碎的话语里,鹤葶苈知道了江聘对他们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把将军比作当空的红日,蓝天上的雄鹰。那是他们的信仰和希望。

    她也知道了,她对于江聘有多重要。

    她的丈夫从来不掩饰对她的爱。即便那时候她根本不在他的身边,甚至永远不会知道他说过的那些话。

    江聘并不是为了讨好她才这样,他是真的把这个姑娘当作他的骄傲。无论什么时候,一想到了,就总要拿出来显摆显摆。

    晚上的时候,达城的气温很低,很冷。大家就总爱聚在一起,点堆篝火,再来一坛子美酒。

    这个时候,就是江聘的炫妻时间了。

    他盘着腿,一边笑一边比比划划地跟那些人说,我的妻子有多么多么的好。哪里都好,没有一点点的不好。

    我有多么多么地爱她。哪里都爱,没有一点点的他心。

    见不到人,江聘就只能用言语来表达他的思念。他一遍遍地说,不厌其烦地说。

    久而久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有一个特别好的小妻子。貌美如花,温柔似水。

    而威风凛凛的江大将军,是个专一痴情的好汉子。他的外表刚硬,心却是软的,很软很软。

    里面住着个娇嫩的姑娘。那是他的心头宝。

    鹤葶苈听着那些士兵争先恐后的描述,羞红了脸。心里却也是喜悦的,很高兴。很高兴。

    真好啊。她的阿聘,真好啊。

    马车慢慢走着,前方的那座城,越来越近。

    今天的天气好,可以说是风和日丽。漫漫黄沙中,路边有胡杨树。

    远远的,能看见古朴厚重的城墙,上面有拿着刀剑守城的士兵。城门是朱红色的,又高又大,林立着突起的铁钉。

    这座城,像守卫着它的将士那样。威武,雄壮。

    鹤葶苈用指尖拈起帘子的一角,透过窗看了一眼,又匆匆放下。她安稳地坐在榻上,手交叠着放在膝头,垂着眼,很安静。

    在外面久了,也就没了那些规规矩矩。她没戴那些琐碎的钗环,也没梳着整齐的妇人髻。只是把头发披散下来,上面简单地盘了盘,簪一根桃木簪。

    头发又长了,还是黑亮的。她坐着,发梢能垂到她的指尖。

    粟米很激动地在叽叽喳喳。鹤葶苈不想出声,她的睫毛轻轻地颤着,伸出手指去缠那柔软的发丝。把它们弄得卷卷的,再松开。

    她还是个漂亮的姑娘。柔婉的,只是坐着,也有芳华在她的身周流淌。

    “姑娘,咱们就要到了。马上就能看见姑爷了。”这两句话,粟米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可仍旧乐此不疲。

    这一天的幸福和安稳,所有的人,都在祈盼。盼了那么久啊,团圆的日子终于要到了。

    鹤葶苈低低地应了她一句,手抚着肚子,阖上眼睛。

    她的心在跳,极为猛烈地跳。里面像是揣了一只小兔子,扑通通,扑通通。

    前一个时辰,她还是期待和欢欣的。现在,心里面却满是紧张。紧张地手都在抖。

    她掀了眼皮,看着膝上的毯子。白狐皮的,江聘寄给她的,怕她被西北的夜冷到。

    鹤葶苈咬咬唇,伸手把上面的褶皱轻轻抚平。

    她忽的有些怕起来,怕见到他。

    为什么呢?她也不清楚。只是…心乱如麻。

    这么久未见了啊。他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她的身材走了形,没那么好看了,阿聘会不会有些失望…

    他独自走过了那么久的血雨腥风,心性有没有变化呢?再次见了她,会不会嫌她娇气,嫌她不够懂事了…

    胡思乱想,满腹的忧虑。

    鹤葶苈在脑中忆着他的眉眼,忆着他笑着的样子。心里忽的就有些酸。

    分离太久,近乡情却…

    姑娘心思多,有些怯。江聘却是一点也不。

    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天早上起的比鸡还早。可虽然通了宵,他却是一点都没有困倦之意,眼睛瞪得像个大铃铛。

    江聘他自己精神还不够,非要把自己的激动劲传达给别人。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小爷今天太高兴了,太兴奋了。

    小爷我躁动!

    他就跟生吞了二斤朝天椒似的,从肚里到喉头都是火烫烫,热辣辣。灼心灼肺,烧得他浑身发颤,不能自已。

    从战场上厮杀而攒下来的沉稳劲在这一瞬完全崩盘。他睁着眼看着床顶,拳头在身侧攥紧,绷着脸想把那股笑意给咽回去。

    可实在是忍不住。也不想忍了。

    让人笑话就笑话呗。小爷的媳妇来了,小爷高兴,谁敢管我?

    不服?过来打一架啊!

    江聘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滚着,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天还未亮,他却是一点也待不住了。利落地翻身下床,冲出去,把隔壁院里的瞿景也给踹醒。

    江聘对这个表弟可是没一点心慈手软,手一扬就掀了他的被子。眼睛一瞪,“快点,起来干活儿!”

    “这么早…急什么?”瞿景好脾气,抬头看了眼天色,翻了身继续睡。

    “怎么不急?”江聘怒了,提着他的脖领子就把人给拽到了地上,“小爷我等着去接媳妇儿!”

    瞿景连滚带爬的好一会,总算站稳了脚跟。耳边还响着江聘震天的怒吼,震得他头皮发麻。

    看着急匆匆往门口走的江聘,瞿景撇撇嘴,骂骂咧咧地穿裤子。

    欺负谁没媳妇似的。烦人精。

    军务繁忙又复杂,本来抓紧了时间也要大半天才做的完的事,江聘今天两个时辰就全都弄得妥妥帖帖。

    从传令兵跑过来跟他说夫人离城门只有十公里了开始,他就开始坐立难安。耐着性子把事情都做完,他把地图往瞿景的案上一摔,抬了步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还不忘留话儿,“我跟你说的事,办好!”

    瞿景无奈地点头,目送他离去。

    透过窗外,能看见江聘利落地翻身上马的背影。长腿一迈,胳膊一收,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驾”,一骑绝尘。

    马蹄子蹬地,激起了好大的一阵黄烟。

    这么急…追魂儿去?瞿景撇撇嘴,在心里说他。

    可不是嘛,他盼了那么久的魂牵梦萦终于来了。江小爷要快马加鞭,赶紧地去追。

    驾马奔驰在通往城门的路上,有很多的民众跟他打招呼。热情地问他,“将军到哪儿去?”

    江聘大笑,“去接我夫人。”

    他说着,马却依然跑得飞快。只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还有带着温柔意的尾音…夫人。

    人们了然地点头,也都感到高兴。一个接一个的转达,“将军的宝贝妻子终于来了达城了,真好啊。”

    江聘处事随和,没那么多高架子,淳朴的百姓们都极为喜欢这个为达城带来了新天地的将军。见他嘴都要咧到耳后根的样子,大家也都替他高兴。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洋溢着过年一样的喜庆劲儿。

    有人扯着嗓子喊他,问夫人喜欢什么,他们好备了,让她高兴下。

    江聘饶有兴味地停住脚,回头答,“我家夫人最喜欢我。”

    那个得意的眼神,让人看了想要甩上去一巴掌。

    街边哄笑,人们熙熙攘攘地挤作一团。笑着看马上的他。

    “她喜欢花儿。”江聘夹紧了马肚子想要走。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我夫人性子软,你们千万别吓着她。”

    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还有大声的保证,“将军安心!”

    江聘笑笑,飞驰离去。

    那骑绝尘的背影,在阳光灿烂下,越来愈小。慢慢的,缩成了一小点。

    街边卖甜梨子的老人挑了个黄澄澄的大个梨子,用帕子擦了又擦,递给坐在身边的老妇人。

    他看着旁边笑眯了眼咬着梨子的妻子,用胡语轻声说着,“瞧,多幸福的将军和夫人啊。”

    49、章四十九 ...

    江聘来的刚刚好。

    他驾马到了城门口的时候, 红木大门正应声而开。五百骑兵鱼贯而入,在门口的大街上摆成了整齐的两列。面容肃穆,银枪闪亮。

    江聘勒着缰绳站在路的正中间,腿夹紧了马肚子转着圈圈。马蹄子在地上踢踏, 荡起细细的尘土。

    那辆载着他心爱姑娘的马车正慢慢地驶进来, 轮子压过夯实的地面。骨碌碌。

    无比寻常, 却又无比动听的声音。在江聘的耳里, 如同天籁。

    他笑着看,把手握成拳挡在嘴边。掩饰性地咳了两声。

    江聘,你得矜持些。稍微克制那么一点点,别吓着她。

    其余人先了两天到的,早就安置好了。江聘想着她有孕,千叮咛万嘱咐了车夫,让他一定要慢些, 再慢些。

    他等久些没关系。只要她无事,那就好了。

    那是辆很漂亮的马车。江聘知她爱美, 虽然她在车里, 看不见, 但还是想不遗余力地给她最好的。

    葶宝一定要娇宠着。以后啊,再也不能让她受一丁半点的委屈了。

    他让人用最好的苏绣裁了车帘。双面绣,外面看是湖水碧波万顷,里面瞧是百花争妍斗艳。

    车篷上还挂满了细碎的流苏穗子。红艳艳的,喜气洋洋又好看。

    现在是正午的时候,有光在车顶流转。美不胜收, 看得人心花怒放。

    车渐渐慢下来,最后缓缓地停住。车夫技艺高超,那个位置离江聘只有两步。

    很近了,似乎都能听到她小小的说话声似的。江聘舔了舔嘴唇,眯起眼,恣意地笑。

    他张了张口,无声地告诉她,“我来了。”

    他心里美着,车厢内,本端坐着的姑娘的心头却是猛地一跳。她的手指慌张地攥紧了衣服的料子。启了启唇,却是发不出声音。

    莫名的,鹤葶苈就觉得眼底一酸。

    外面很肃静,一点动静都没有。却总有一道轻缓地嗓音在她的耳边说着…他来了,他来了。

    “阿聘…”鹤葶苈捂住唇,眼睛紧盯着车门处的位置。不敢移开。

    江聘着急,匆匆地翻身下马。可心思都在车里,落地的时候心不在焉,脚崴了下,险些摔倒。

    他顾不上疼,急忙往前跑了两步。站在车门前,却又顿住。

    里面就是他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人儿啊。盼了她多久了?江聘自己都记不清了。

    只是记得,午夜梦回时,他曾无数次因为想到她的脸便就再也睡不着。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可现在,她就在那里啊。会笑的,娇软软的,可以亲亲又抱抱,可以搂着,再也不分开。

    我的宝贝…

    江聘眨眨眼睛,把到了眼眶处的泪给咽回去。伸了手去敲车门。骨节分明的长指,扣在门轴上,有清脆的砰砰声。

    他把声音放得好轻,生怕吓着她。一声声的,耐心温柔,“葶宝?葶宝…我在了…”

    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啊,终于又在她的耳边响起了。她没有感觉错,他真的来了。

    七个月了…终于来了…

    鹤葶苈浑身一颤,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思念。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车壁把门推开,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她喊着他的名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哭声沙哑。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秫秫流成了一串儿。

    没一会,就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抱着她温暖的身子,江聘的心都要化了。可听着她的哭音,心又要碎了…

    “傻葶宝,不哭,不哭。”他抱着怀里的姑娘,护着她的肚子登上车。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轻声哄她,“我在这呢,抱着你呢。葶宝别哭。”

    他的声音一点没变。好像这么长时间,他从未离开过那样。

    离开前的那一夜,江聘也是这样的。靠在炕边的墙上,把她搂进怀里,一声声地哄。

    他说,“傻葶宝,不哭。我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粟米很有眼力地下了车,把门关上。偌大的车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相依相偎,耳鬓厮磨。

    鹤葶苈忍不住泪,她埋在江聘的怀里不肯抬头看他,就只是呜咽。

    那脆弱的样子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连肩膀都一抖一抖的。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江聘的衣领子,指甲因为用力而有些青白。

    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小。就那么一小团,兔子一样。

    舍不得放开环着她的手,舍不得看她流眼泪。好想把这只小兔子变的再小一点,揣进衣兜里,走到哪,都带着。

    再也不能让她伤心了…

    “我在你身边了。永远在你身边了。”江聘好像被她眼里的水汽也给浸湿了眼眶,鼻头酸疼,有些发麻。

    他吸了吸鼻子,用舌尖卷去她眼角的泪。故意装着笑劝她,“葶宝要是再哭…你的阿聘也要哭了…”

    他说的委委屈屈的,像是撒娇要糖吃的小孩子。鹤葶苈被他逗得想笑,终于肯直起腰,水润润的眸子对上他的眼睛。

    还是那双漂亮的眼啊,狭长,温柔,里面灿若星辰。黑黑的瞳仁儿里映着她的脸,专注的,含着笑。

    江聘黑了,瘦了。却也高了,壮了。

    更加像个男人,而不再是那个整天总想着怎么欺负先生,怎么也不爱背书念诗的少年了。

    她的夫君长大了。像他所承诺的那样,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可无论怎样,这还是她的阿聘啊。会永远无条件地宠着她,惯着她,骄纵着她的好阿聘啊。

    鹤葶苈咬着唇,一寸寸地在心底描绘着他的脸。从宽阔的额,到高挺的鼻梁,还有那两瓣依然好看的唇。

    唇角勾起,唇珠上沾着她晶莹的泪。

    “你终于肯看我了。”江聘学着她的样子,把头埋进她的胸前,蹭啊蹭,“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哭,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她终于跟他说了第一句正常的对话,带着叹息的,像往前一样的温柔。

    鹤葶苈探过头去抱了抱他的肩,又亲了亲他的脸,笑着凑近他的耳边,“我最喜欢阿聘了。”

    尾音轻快,挑起了个小弧度。勾的人心里痒痒。

    这是他们之间的小习惯。先抱抱,再亲亲。

    柔软的唇瓣蹭在他的脸颊上,江聘的心瞬间就软成了一汪水。

    可心里却像是一堆被引燃了的干柴,火倏地就蹿上了他的喉。燥得他嗓子干哑,涩疼。

    他疯了一样地揽住她,想去吻她的唇。紧紧攥住的那种,含在口里,用舌去舔吮她的每一寸敏感。

    可姑娘还怀着孩子啊,他们的宝贝。江聘怎么舍得对她动一丁点的粗。

    “葶宝儿…”江聘含住她的耳垂,手放在她的腹上,轻轻护着。软着嗓子跟她撒娇,“我好久没亲亲你了,我们亲亲好不好?”

    “好。”鹤葶苈弯着眉,柔声答他。

    怎么舍得拒绝呢?她的阿聘也是要被宠着的啊。

    江聘显而易见地高兴,他把胳膊伸过去,搂住她的肩。微微侧头去贴近她的唇,伸出舌尖舔了一下。

    即便是如此简陋的环境,他的姑娘还是很香。香的啊…沁人心脾。

    双唇刚要相贴,江聘眼都闭上了,呼吸都放得轻缓了,外面却突然想起来一阵炸雷似的吼声。

    整齐划一,似要震破天际。

    “贺夫人回家!”

    喊一声不够,他们还要喊三声。一声比一声大,手上的银枪有节奏地戳在地上。砰砰砰。

    江聘本专心地想要去吻怀里的姑娘,这动静一出,他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就把鹤葶苈给护在了怀里,用外衣去盖住她的头。

    等第二声响起来的时候,江聘才惊觉…啊,这原来是我安排好的啊。

    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了…

    姑娘年纪还小,江聘好怕她认生,跟他不亲密。

    好几天前他就忐忑不安地把这个顾虑告诉了瞿景,然后两人就一起绞尽脑汁地想着能让姑娘高兴的法子。

    要给她展示出达城民众的热情,让怕羞的姑娘一下子就被触动,觉得这里是她的家。不会因为突然来了个陌生的地方而恐慌,会安心。

    瞿景是见过鹤葶苈的,那一次,她见他长得显小,还很热心地给他塞了奶糖吃。对这个小嫂子,瞿景是很喜欢的。也很上心。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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