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6)
    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56.056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殿下是说, 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 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 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 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 “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 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 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 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 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 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 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
    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只觉倦极,“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
    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付之一笑。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
    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回到住处梳洗。
    熟悉的屋舍床榻,珠帘软帐,博古架上还摆着父亲给她搜罗的有趣物事,伽罗挨个把玩,总算寻回些许安慰。她极力不去想姚谦突然变脸,转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将屋中旧物摩挲,又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傅良绍是傅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傅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木已成舟,老侯爷夫妇只能认了,却就此深恨南风,认为是她蛊惑儿子的心志。
    就连伽罗出生后,他们也极度不喜。
    傅良绍自知婆媳不睦,便寻机会外放为官,带着妻女在外生活。
    那是伽罗记忆里最欢快的一段时光。
    然而八岁那年,母亲无故失踪,据父亲说是意外丧身尸无存。傅良绍悲痛之余,将伽罗送回府邸,却因老侯爷夫妇的成见,处境艰难。傅良绍无意另娶,又难以照顾教养伽罗,更不愿她在府中受委屈,及至伽罗十岁那年,便将她托付给淮南外祖家,而后往汶北为官,居于丹州长史之位。
    外祖母待伽罗极好,亲生孙女般疼爱,让伽罗安安稳稳住了数年。
    而今朝夕变故,不止傅家倾塌,高家恐怕也离倾覆不远了。
    伽罗闭上眼睛,将长命锁握得更紧。
    次日清晨从睡梦中惊醒,外头已是天光大亮。
    匆匆洗漱用饭后拜别长辈和几位姐妹,外头东宫派来的车马已在等着了。伽罗同岚姑到得东宫,那边已聚集了不少北上议和的官员及随行卫军,昨日带伽罗回京的陈将军带了个侍卫过来,引她二人换了辆马车。
    伽罗透过窗牖望外,人人脸上都写着焦灼与担忧。
    她正瞧着,忽然光线一暗,有个身影经过窗边,旋即车帘被掀起,一把匕被丢了进来,落在她脚边。伽罗吃惊,连忙望外,方才经过的竟是太子谢珩,此时他已翻身上马,在与几位随同议和的朝臣说话。
    伽罗吁了口气,取了那匕,苦笑,“看来这一路上,可能不大安生。”
    岚姑将她的手握住,温声道:“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姑娘。”
    马蹄声动,侍卫前后护卫之下,议和的队伍出了东宫,沿朱雀长街驶出。低垂的柳丝拂过窗边,凉风中有细雨飘起,巍峨的城楼渐渐远去,伽罗落下车帘,暗暗握紧了那把匕。
    案上烛火明亮,将他的神情照得清晰,那双墨玉般的眼睛盯着她,竟叫伽罗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开脱的言辞。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只觉双颊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姚谦——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忽然夹杂了异样声音。
    伽罗惊而回,就见后面人影交错,不知何处窜出数名歹人,正跟侍卫纠斗在一处。她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后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从水对岸逃脱。
    不远处又有数道人影窜来,都是侍卫打扮,将歹人围在中间。
    伽罗被那人拎着,转瞬便已腾空而起,几个起伏之间,经巨石而跃向水面。
    水面翻腾如有鬼魅,旧日濒死的惊恐袭来,她看着白波翻滚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会落入其中溺毙。就在此时,斜侧有人影疾掠而来,疾攻挟持伽罗的歹人,攻势凶猛,迫得他松手自救。
    变故突如其来,伽罗自半空跌落,坠向水面。
    她吓得魂飞魄散,全然失了平日的从容应对,脑海中一片空白,惊叫出声。
    潭中溅起的水汽冰凉透骨,仿佛那年跌落寒潭,寒意瞬间将她吞噬淹没。恐惧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伽罗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满心绝望。
    预想中的冰冷并未袭来,她似乎又被人提起,转瞬落在岸边地上。
    ☆、57.057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昏暗的天光下看不清远处争斗,北凉的阵脚却被冲乱了。
    呼喝声渐渐趋近,混战中忽然窜出几个西胡打扮的彪形大汉, 直往火堆旁冲过来。
    刀疤男人挥刀阻拦,却被踢翻在侧。岳华如利箭窜出, 迎击西胡,令其攻势稍滞。
    这般举动着实令刀疤男人惊讶,他又将岳华瞧了两眼,迅翻身起来,口中唿哨,想召集军士们过来护卫。然而土匪凶悍,横冲直撞地劫掠队伍中的钱粮财帛, 那些军士自顾不暇, 哪能赶来相救?
    没过多久, 西胡人横冲直撞,破开圈外防守, 鹰爪般抓向伽罗肩膀。
    岚姑来救时被人踢开, 伽罗拿匕防卫, 虽迫得那人收手, 却很快被夺了兵刃。
    岳华与那刀疤男人并肩苦战,被几名凶悍的西胡人拦在外围。
    熊熊火光下, 伽罗将交战情形看得分明——那晚云中城外被西胡人拦截时, 岳华身手出众, 独力对付十来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她的身形却滞涩了许多,看似拼命苦攻,砍伤了数名西胡人,实则连那道屏障都难以破解,只管左冲右突。
    心中诧异瞬息即逝,匕被夺、岚姑被推开,伽罗孤立无援,轻易被那彪形大汉捉住。
    肩膀上如同扣了铁箍,不知是被按了哪个穴位,令她半身酸麻难以用力。
    呼救的声音淹没在夜风里,不过片刻,那西胡大汉便拎着她冲出重重阻碍,翻身上马。篝火旁的混战还在继续,土匪们的呼喝此起彼伏,而岳华终于冲破阻碍,随手抢了匹马,疾追而来。
    四野漆黑,疾风鼓荡,呼喝声渐远,就连追兵的声音都消去了。
    离开平地,渐入山岭,道路起伏崎岖,两旁树如鬼影。不知疾驰了多久,那西胡汉子才拎着她翻身滚入道旁的草丛。骏马疾驰离去,在伽罗短促的惊呼之后,那人迅捂住她的口鼻。
    等了片刻,西胡追兵如疾风掠过,丝毫未察觉黑暗中的异样。
    那西胡汉子待人走远了,复拎着伽罗,大步走了半天,叩开山间茅屋。
    这显然是山中暂居的猎户,隔着门扇问是何人,听对方说是夜间投宿的,小心翼翼的开了门。却未料善心引来灾祸,进屋后被那西胡汉子猛击后颈,软倒在地,不知是昏了过去,还是已被打死。
    伽罗心惊胆战,情势未明时不敢擅动,被他丢在地上,便倚着背后的木柜躲开。
    须臾,屋中亮起火光,那西胡汉子反锁屋门,凶神恶煞的看向伽罗。
    借着火光,伽罗终于看清他的面孔,竟是先前在云中城外拦截她的西胡头领。不同的是他脸上新添了伤痕,衣衫也已破旧,目中凶光比从前更甚。他方才勇猛得如同虎狼,此时却仿佛用尽了力气,颇显疲惫,坐在桌边让眼皮打了会架,见伽罗小心翼翼的打量着他,便是怒目一瞪。
    伽罗连忙低头,避开锋芒。
    心中却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是孤身一人,虽然形同虎狼,却也会有打盹的时候。
    她打不过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趁他睡着时刺穴致胜,或许还能求得半点生机。且此事宜战决,免得他同伙赶来——只不知上回一役,战青和杜鸿嘉的合力防守之下,他的同伙还剩多少?会在多久后赶来?
    伽罗愿意去北凉探个究竟,找寻父亲的下落,却并不想去西胡自寻死路。
    她不敢拖延,当即定了主意。
    十四岁的少女身姿窈窕,伽罗骨架子小,身材格外秀气玲珑。淮南温软气候娇养下,更是娇媚可怜,惊慌如小鹿般的眼睛望过去,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她怯怯看了那大汉一眼,复垂瑟缩,片刻之后,竟靠着衣柜睡了过去。
    西胡大汉自负强悍,对她戒心不高,过来探得她鼻息绵长,已然熟睡,精神稍微松懈。旋即走开两步,靠着衣柜坐下,却忍不住打盹。
    许久后,伽罗悄悄睁眼,看到两步之外那人倚柜端坐,双目深阖,疲倦困顿。
    她勾了勾唇。
    人体周身要穴遍布,想让人昏死过去,能刺的穴位颇多。伽罗要一击而中,必得选个易于下手之处,屋中点了烛火,动手前叫他察觉影子殊为不妙,只能从后面偷袭。她斟酌了片刻,目光紧盯住他风池穴。
    珊瑚金针早已备好,她竭力镇定,往旁挪了挪。
    那大汉全然未觉。伽罗壮着胆子,扬起手臂,金针猝然刺向对方风池穴。
    金针触及皮肉的瞬间,对方警觉睁眼。伽罗大惊,趁他尚未反应过来,竭力将金针刺得更深。对方受袭怒吼,挥臂格开伽罗,想要站起身时却晃了晃,继而暴怒挥拳,如同兽苑狮吼。
    伽罗惊出满身冷汗,连滚带爬的躲到远处。
    那汉子穴位被刺,竟然硬撑着站起身来,双目赤红,摇晃着扑向伽罗。
    伽罗未料他强悍至此,见对方来势汹汹,忙惊慌闪躲。猛听利箭破空,劲弩弦动,有人撞破门扇闯入屋中。她惊而回,就见一道黑影如蝙蝠般扑向西胡汉子,利剑刺出,将对方的惊呼切断。彪悍大汉胸前的羽箭犹自震动,气息却已断绝,身形一滞,轰然倒地。
    那黑影收剑回身,烛光下眉目分明,竟是杜鸿嘉!
    伽罗绝处逢生,喜出望外,极度的惊慌猛然转为喜悦,当即低声道:“表哥!”
    “伽罗!”杜鸿嘉脸上带笑,眉目间的紧张担忧还未散去,大步过去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见她浑身上下并无伤处,总算放心。旋即朝门外道:“外面可有异常?”
    “无人察觉。”冷淡的女声响起,却是岳华。
    伽罗胸腔依旧狂跳,得救后满心欢喜,紧揪着杜鸿嘉的衣袖不放,心有余悸的往那西胡大汉看了看,拉着杜鸿嘉过去,取出那珊瑚金针后擦拭干净,仍旧放回珊瑚手钏之中。后面岳华冷眼瞧着,等伽罗起身后,她伸指触向那人风池穴,手指揉动,掩饰他颈间伤痕。
    临行前,伽罗请杜鸿嘉帮忙,将那猎户藏起,免得遭受连累。而后不敢多逗留片刻,悄无声息的出了茅屋。
    循着山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借着昏暗月光看清两匹马。
    杜鸿嘉扶着伽罗上去,将她护在怀中。
    夜风渐冷,伽罗身上冷汗过后便觉冰凉,被风一吹,更是瑟瑟抖。杜鸿嘉有所察觉,不动声色的将披风撑开,借着在前面执缰绳的双手,将伽罗整个罩在怀中。怕她受寒,又拍拍她肩膀,示意她靠近些,无需顾虑。
    他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双臂孔武有力,胸膛暖和而结实。
    伽罗微微后仰,莫名的觉得踏实。
    一路疾驰,至天色将明时,才往道旁客栈暂歇。
    岳华自去吩咐店家备热水饭食,杜鸿嘉送伽罗进了客房,瞧见皓腕间的珊瑚珠子,忽然道:“你那手钏倒别致,我看看。”
    伽罗依言褪下给他。
    杜鸿嘉取出内藏的珊瑚金针,啧啧称奇,“当时若非你出手,我和岳华未必能轻易得手,这倒真是利器。”
    “我贸然出手,反倒帮了忙?”伽罗倒热茶给他,闻之莞尔。
    杜鸿嘉道:“那西胡人很狡猾,桌上点了蜡烛,是防备有人从门窗偷袭,他能预先察觉。况他坐得离你极近,但凡我和岳华出手,他可立时拿你为质,令我们掣肘。你暗中出手,虽不能取他性命,却令他身手迟钝,我和岳华才敢现身。”
    “当时他站起来,我还当绝无逃命的机会了!对了表哥,你们怎会赶来救我?”
    “是太子殿下的安排。”
    “太子?”伽罗愕然。
    杜鸿嘉瞧着她明眸中尽是诧异,失笑道:“我也觉得意外,没料到他会这样安排——土匪是散落的兵丁所扮,西胡人寻他们帮忙,也是太子安排人牵线,昨晚看似抢劫,实则安排已久,连那些西胡人都不知是计。我在暗处盯梢,只等西胡人抢走你,再寻机救回。”
    “那岳华呢?”
    “是个幌子,迷惑北凉。岚姑也被土匪抢走了,别担心。”
    伽罗未料谢珩真的会安排人去救她,疑惑欣喜之余,将杜鸿嘉的话咀嚼两遍,恍然道:“此时鹰佐必定以为我被西胡掳走,西胡人到那茅屋,会以为是北凉将我夺回——岳华用的那□□,应当是北凉人的?”见杜鸿嘉颔,心中一方巨石终于落地,吁了口气,“所以此刻,能安稳歇息了!”
    “吃完饭再睡,别空着肚子。殿下说了,舅父的下落他会派人打探,无需担心。”
    杜鸿嘉含笑,见她间沾了草叶,伸手去摘,触及墨缎般的头时,意有眷恋。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只觉双颊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借他人之手?”
    “西胡人意图擒走傅伽罗,或是为物,或是想从她那里探问消息,捉到她后总能露出底细。殿下不如放任傅伽罗被擒走,再派人尾随,便可探个究竟。”
    “尾随未必有用——这些死士应当只是奉命捉人,舍了傅伽罗,也未必能套出实情。不过先生所言,倒提醒了我。”
    “殿下的意思是?”
    谢珩霍然起身,望向黑黢黢的窗外,“顺蔓摸瓜。”
    离云中城愈近,战争的痕迹便愈明显。
    虽然战火尚未烧到此处,然而北凉轻而易举的拿下云州后在汶北虎视眈眈,令百姓恐慌之极,生怕哪天一觉醒来,北凉就已渡河南下,虎狼般入侵。
    恐慌的情绪如瘟疫蔓延,当地的百姓固然舍不得离乡背井,能寻其他出路的人却大多暂时逃走了,或是投奔亲戚,或是换个地方做生意,走在街上,宅邸几乎有一半是空的。
    及至郊外,明明正是春耕后繁忙的时节,却也见不到多少人影。
    伽罗送走葵水后身上轻便了许多,中途停在郊外密林,那边侍卫造饭,她闲着无事,便在近处走走,瞧瞧陌生的北地风光。
    渐渐听得飞溅的水声,难免心痒,循着声音走了片刻,几乎能断定其来处。
    只是这儿离谢珩已经有些远了,伽罗有些犹豫,瞧了瞧远处炊烟,决定还是回去。
    陈光见状道:“傅姑娘怎么不走了?”
    “那边偏僻,还是别走太远的好。”伽罗恋恋不舍的望着水声来处。
    “后面还有侍卫,姑娘放心。”陈光举剑虚指,“那边应当是有瀑布,这边山势陡峭,瀑布必也好看。”
    伽罗意有所动,挣扎了片刻,脚步还是忍不住向水声源头挪去。
    实在是这一路朝行夜宿憋闷得紧,她虽幼时经历挫折,到底年纪阅历有限,诸多变故压在身上,父亲的事自需筹谋,姚谦的事在回过味后更是令人气闷。照这样憋下去,不定哪天会憋出病来。
    旁边岚姑也有意让伽罗散散心,只是毕竟担忧,还是让陈光调了两名侍卫跟着。
    瀑布果然如陈光所言,极是壮观。
    这一带山势高耸,崖璧陡峭,银白的水龙从数十丈高处径直落下,两侧皆是光秃秃的山石,将飞溅的水花衬在中间,气势如虹。底下是一方平整的巨石,将跌落的水龙溅起丈许高,甚是奇特。
    伽罗畏水,不敢走得太近,只同岚姑站在数丈外。
    水声震耳,珠玉飞溅,伽罗仰头望着高处,但觉山壁雄伟,长空如洗。
    苍穹之中渺然一粟,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似微不足道。父亲固然下落不明,却向来疼她,此时哪怕分隔两地,必也是时刻挂怀,但凡想起,便令人心中盈然安稳。
    人生中坎坷流离,如同那瀑中水珠,本还安安稳稳在碧草美景间徜徉,却忽然由平缓处坠落,撞在巨石又落入潭中旋涡,沉浮挣扎。而波折之后,终究能汇入水中,如从前般平缓流淌。
    这颠沛之间,能够守住的实在太少。
    而至于那些失去或者离去的——譬如姚谦——既已离去,便再难同行。
    无可挽回的事,又何必萦绕于心,自寻苦恼?
    伽罗眉头渐渐舒展。
    轰隆隆的瀑布声中,忽然夹杂了异样声音。
    伽罗惊而回,就见后面人影交错,不知何处窜出数名歹人,正跟侍卫纠斗在一处。她下意识的往后退避,却有个鬼魅般的人影起身近前,拎住她背后衣裳,便往那潭水掠去,打算从水对岸逃脱。
    不远处又有数道人影窜来,都是侍卫打扮,将歹人围在中间。
    伽罗被那人拎着,转瞬便已腾空而起,几个起伏之间,经巨石而跃向水面。
    水面翻腾如有鬼魅,旧日濒死的惊恐袭来,她看着白波翻滚的潭水,生恐下一瞬便会落入其中溺毙。就在此时,斜侧有人影疾掠而来,疾攻挟持伽罗的歹人,攻势凶猛,迫得他松手自救。
    ☆、58.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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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是惯常的墨色长衫, 衣上点缀甚少,背影挺拔, 却似紧绷。芭蕉绿意森森, 叶如蒲扇,素来只听说美人倚蕉极美, 她站在廊下瞧过去,却觉此刻蕉叶往冷硬的谢珩身上添几许温和, 又不损挺拔风姿, 相得益彰。
    伽罗快步上前, 端正行礼道:“不知殿下驾临,耽误了片刻,请殿下恕罪。”
    “你找过我?”
    “是。今晨我找到了与那凤凰相似的图画,便想去禀报殿下。”伽罗略过撞见安乐公主的事, 连声音都带了笑意, “殿下进去看看吗?”
    谢珩不语,回过身时,神情冷淡如旧。
    伽罗早已习惯这般态度,引谢珩入内,取了那部残卷放在案上。
    “殿下请看这幅凤栖梧桐的画——笔法布局奇特,这凤尾和锁上的一模一样。”她将那长命锁搁在画侧, 纤细的手指按着书页, 让谢珩细看。她的身材尚未长开, 站在高健的谢珩跟前,只及其胸。这长案于她高度适宜,于谢珩而言,就低矮了。
    谢珩单手扶案,躬身细看,因凤尾描摹细致,越凑越近。
    伽罗满心欢喜,也趴在案前,细细指给他看。
    因这些天看的凤凰不少,她还将其他书中的画备在案上,以作对照。
    宽敞的案上皆是种种凤凰图画,形态笔法各异,两人拿了长命锁逐个对照,唯独这残卷上的全然相同。
    “应当是它。”谢珩颔,心神稍稍松懈,侧头便见伽罗还趴在那残卷上,看得认真。
    不知是何时靠近,此刻两人肩背相贴,她的侧脸离他不过咫尺距离。
    她身上的香气隐约可闻,侧脸轮廓柔和,一缕青丝垂落,紧贴他的肩膀。余晖自半开的窗隙洒进来,照得她秀颊莹白柔润,红唇娇艳欲滴,浓长的睫毛如同小扇,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忽闪。甚至她的呼吸都仿佛清晰起来,轻盈如蝶翼般扫过他的手背。
    谢珩微怔,定定的看她。
    伽罗全然未觉,满心欢喜的欣赏片刻,道:“虽说书卷已残破,却并非无迹可寻。殿下知道鸾台寺吧?”
    她翘着唇角,侧头询问,却忽然顿住。
    宽厚的胸膛几乎贴在身侧,他离她极近,双眼深沉如同潭水,瞧着她,意味不明。
    霎时有异样的感觉爬上心间,像是幼时躺在林间草地,有小虫爬过手臂,痒痒的。她后知后觉的现这姿势实在过于亲昵,连忙后仰,仓惶垂道:“民女一时忘乎所以,失礼之处,请殿下恕罪。”
    一低头,瞧见谢珩按在书卷上的手,干净修长,甚为悦目。
    谢珩轻咳,直起身来。
    气氛稍稍尴尬,好在谢珩很快开口,“与鸾台寺何干?”
    “幼时每年回京,我娘亲都会去鸾台寺进香。”伽罗看着脚尖,“每回我都会随娘亲前去,鸾台寺的方丈很慈和,见娘亲诚心向佛,于佛经图画都有些见地,曾带我们进过寺里的藏经阁。其中有幅画,就是这幅凤栖梧桐——那幅画用色奇特,我那时虽不懂画,却也留了印象。”
    “你想看那幅画?”
    “不止是画,还想拜望方丈,盼望殿下能允准。”伽罗盈盈行礼,缓声道:“娘亲来自异域,进香时也与京城旁人不同,那位方丈见多识广,或许知道其中缘故。殿下,能否允准我尽快前往鸾台寺一趟?那幅画有题跋,可以解惑。”
    她满含期待,神情诚挚。
    谢珩侧身看向窗外,“五月底。我派人带你去。”
    “为何要等那么久?”伽罗诧然,“鸾台寺离京城不远,半日即可抵达……”
    “近日寺中有事。”
    伽罗犹不甘心,“我去拜望方丈,只需一两个时辰,不会耽误很久。”
    “鸾台寺在筹备佛事。这二十天不许旁人去。”
    伽罗愕然,瞧着谢珩侧脸,便见他神情乍然添了冷硬,似有不悦。她不明所以,也不敢触怒谢珩,只好道:“全凭殿下安排。”
    谢珩觑她一眼,沉默不语,伽罗心中疑惑却更浓。
    筹备佛事不许旁人去,连谢珩都不打算去搅扰,必定是为皇家的事。
    鸾台寺僻处京郊,虽也是京城名寺,比起城内专供皇家亲贵用的慈恩寺,毕竟不如。慈恩寺离皇宫不远,不止修缮得庄重威严、精美绝伦,更是供着佛骨舍利,有许多大德高僧在其中。往常皇家要做佛事或是开坛讲法,都是在慈恩寺,这回怎的改在了鸾台寺?
    她瞧着谢珩的神情,猛然醒悟一事——
    当年惠王妃遭人暗算身故,就是在从鸾台寺回城的途中。
    端拱帝对妻情深义重,这些年府中正妃之位虚悬,登基后立即追封了文惠皇后,宫中皇后凤印封存,最尊贵的也只有代理后宫事的贵妃,可见始终怀念故人。
    那么这场佛事,是为文惠皇后做的了?
    她霎时明白了谢珩突然转变的态度。
    两人一时无话。
    谢珩察觉她的小心翼翼,遂缓了声气,道:“英娥近来心绪欠佳,会常来这里。”
    伽罗会意,“多谢殿下提醒,我会留在殿中,不惹公主烦心。”
    “嗯。”谢珩复将那图画瞧了两眼,未再逗留,抬步走了。
    伽罗忽然闲了下来。
    满架的书几乎都被她翻遍,除了那本残卷,没有半点旁的线索。离五月底还远,她打听得鸾台寺佛事的日子,想了想,托杜鸿嘉给她带来上好的纸笔,由岚姑帮着磨墨,她早晚焚香抄经。
    许多年前的事非她所能左右,事涉夺嫡之争,身袭侯位的祖父要做,连父亲也难奈何。
    然而傅家毕竟难逃干系。
    谢珩和谢英娥因为那件事失慈,甚至还有胎儿夭折腹中,这些罪孽,都是傅家欠着谢珩一家的。如今谢珩不计前嫌,答允从北凉手中设法搭救父亲,她人微力轻,能报答的实在有限。抄卷佛经,虽不能令逝者起死回生,到底也是点心意。
    傅良绍是京中才俊,伽罗自幼随他习字,至淮南后,外祖母又寻了名师指点,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
    檀香袅袅,岚姑在案旁研磨,半声也不敢打搅。
    直至伽罗抄完一篇,才道:“姑娘手腕酸吗?”
    伽罗含笑点头,猫儿般凑到岚姑怀里,“给文惠皇后抄佛经,每一笔都得认真。岚姑你帮我揉揉。娘亲从前也爱礼佛,回头再抄份给她,捐在鸾台寺里……”话未说罢,忽听门外轻扣,伽罗诧然抬头,旋即道:“谁?”
    “是我。”门外竟是杜鸿嘉的声音。
    伽罗喜出望外,当即过去开门。
    门外杜鸿嘉负手而立,见了她,微微一笑。
    “表哥走路真跟猫似的,都到了门前,我也没听见。”她含笑请他入内,岚姑帮着倒茶。
    杜鸿嘉道:“来了有一阵,听她们说你在抄经,就在外面等。你没听见动静,定是太专注。外面天气甚好,你整日关在屋中,不觉得闷?”
    “倒想出去散心,只是——”伽罗挤挤眼睛,低声道:“怕碰见乐安公主。何况如今情形,凡事还需仰仗太子殿下,我可不敢生事。没有殿下允准,我还是在屋中安静抄书。表哥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殿下吩咐过,你是客居在此,公主已回宫了,不必担心。”杜鸿嘉起身,笑道:“出去散散心,我来护驾。”
    伽罗依言,带了岚姑在侧,随他出去。
    两人自回京后甚少见面,杜鸿嘉昨日才去过傅家,将近况说了,忽而叹气,“老夫人身体每况愈下,近来行事,嗐!老太爷在北凉生死未卜,大舅父和二舅父又被问罪,她想借着徐相的势力挽回颓势,竟打算将你二姐许给徐坚。”
    “徐坚?”伽罗顿住脚步,“你没听错?”
    “是他。去年徐坚丧妻,颇消沉了一阵。徐相有意给他续弦,老夫人得知,便动了心思。昨日见着你二姐,她哭得可怜,不肯答应,老夫人只责骂她没有孝心,不肯为长辈分忧。”
    “哪能这般分忧!二姐才十六岁,那徐坚已三十二岁了!且不说继室的身份,那徐坚的品行受人指摘,连我都听说了。二姐性情傲气,恐怕是宁可嫁入蓬门荜户有才德的人,也不肯跟徐坚。”伽罗恨声,“何况徐相父子又不傻,难道二姐续了弦,他就肯搭救两位伯父?长姐是徐相明媒正娶的儿媳,也没见徐相搭救傅家。”
    “是这道理没错。”杜鸿嘉颔,“徐相自身难保,哪会帮旁人。”
    “老夫人这是病急乱投医,却为难了二姐。”伽罗不满。
    住在京城的那两年,她被老太爷和老夫人不喜,两位伯父伯母对她自然冷淡。长姐自居侯府嫡长女,向来不爱搭理她,唯有二姐傅婎肯常来看她,说话解闷。
    两位伯父落难固然令人心焦,若要设法搭救,本该两位伯母出力。
    将二姐傅婎嫁给徐坚做继室,能有何用处?
    不说徐家未必答应,以傅婎的性子,怕是绝不肯的。
    正自思量,又听杜鸿嘉道:“昨日出府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了那位姚谦。”说话间,炯炯目光瞧着伽罗,如同探究。
    伽罗却只一笑,“他?还真巧。”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侧杂花生树,暖风拂柳。融融春光之中,过往行人却都面带惶然,匆匆走过门庭冷落的商铺酒肆,听见马蹄声时迅避让在道旁,惊弓之鸟般躲开那些飞驰而过的报信士兵。
    一个月前皇帝御驾亲征,却在虎阳关外被北凉掳走,数十万大军溃于一旦。
    京城帝宫顿时陷入慌乱。
    如今朝中虽立了新帝,可北凉陈兵在汶水之北,随时可能渡水南下,令京城人心惶惶,也让伽罗满心忐忑——她的祖父身居右相之位,这回随同御驾亲征,大抵也被掳走了。父亲这两年在汶北为官,北凉掳走皇帝后挥师南下,不几日便攻占了汶北各城,他也是生死未卜,令人悬心。
    可变故还是接二连三。
    新帝登基没几天,东宫太子就派人千里飞驰南下,将她从淮南的外祖家带回京城。新帝旧时就与祖父不睦,前几年在淮南形同软禁,处处被外祖父监看,更是仇怨颇深。她虽能乘马车回京,沿途却近乎羁押犯人的架势,也不知是为何事?
    伽罗眼瞅着流星马消失在长街尽头,叹了口气,掀开马车窗牖。
    “陈将军,前面右拐可通往学甲巷,能否先去那里一趟?”十四岁的少女声音柔软,日夜兼程的颠簸之后带了疲惫,加之神情憔悴,瞧着甚是可怜。
    那姓陈的小将却丝毫不为所动,只道:“太子殿下有命,姑娘回京后不得回府。”
    “我不是回府,只是顺路找个人,片刻就好。”伽罗解释。
    那小将却还是不许。
    伽罗无法。这一路同行,她也瞧得出此人态度强硬,兴许是有命在身,对自己颇为戒备,只好朝旁边的妇人递个眼色。这妇人是伽罗的奶娘,名唤岚姑,圆圆的一张脸甚为和气,本不在被押回京之列,因怕伽罗孤身一人,苦苦求了那小将,竟得以破例同行。
    途中瞧着,那小将对岚姑倒是偶尔能网开一面。
    这回岚姑也是带了哀求的语气,将头探出窗牖外,连声说伽罗这回遭了变故前路叵测,进了东宫不知前途如何,未必还能见到亲友。太子虽不许伽罗绕道回府,可学甲巷离东宫不远,又顺路,还请他行个方便,许她耽搁片刻云云。
    连番恳请之下,那小将虽未点头,却终是在岔路口命人往学甲巷去。
    车里伽罗舒了口气,将袖中的信捏得更紧。
    一路走来,她虽听说了前线战事变故,却半点得不到旁的消息。祖父的处境、父亲的下落、府里会被如何处置,她心里半点都没数。
    如今去东宫必是凶多吉少,不管怎样,总得先想办法探些消息。
    伽罗没法回府,仓促之下,只能先去寻姚谦。
    想到姚谦时,伽罗原本忐忑的心倒镇定了不少。
    那是她外祖父的门生,虽然出身不高,却是淮南有名的青年才俊,品行端正,才华卓然,外祖父爱其才华人品,悉心指点教导,又帮他进国子监读书,去年中了进士,被安排在翰林院历练,对京中近来情势应当知道不少。
    伽罗八岁丧母,十岁被送往淮南后便一直住在外祖父家中,姚谦待她向来很好。
    从他那里,兴许还能探到些消息。
    且此时,伽罗也很想见到他。
    到得学甲巷,伽罗按着熟悉的地址寻过去,甲字三号的院门敞开,外头停了辆马车,有仆人在匆匆搬东西。
    伽罗稍觉意外,还未同岚姑走至门前,旁边几个男子行过,对着院子指指点点。
    “看样子,是真要搬走了?”
    “攀上了凤凰,可不得搬走吗?能娶徐相的千金,这回他倒是小人得志了……”
    “可不是,要不是靠徐相提拔,凭他也能进户部?”
    ……
    议论声尚未走远,院里脚步声响,数名仆人簇拥之下,熟悉的身影挽着锦衣华服的美人走了出来。两人应是夫妻,男子揭起车帘,温声送她进了车厢,在他躬身进去之前,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朝伽罗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伽罗如遭雷击。
    俊朗的眉目,高挺的身姿,玉冠华服映衬下精神奕奕,是熟悉的模样。他的唇角尚且带着笑意,如同从前在淮南时,一起跟随外祖父游春踏青,他君子如玉,举止温和,笑着教她认山间花木。
    听外祖母说,姚谦曾向外祖父求娶自己,外祖父也与父亲商议过,有意等她年满十五后定下婚事。
    她也曾期待那天的到来。
    可如今,他竟然成婚了?他娶了徐相的千金?什么时候?
    伽罗脑海中全然空白。
    对面姚谦显然也没料到她竟会来这里,掀帘的手僵在那里,一怔之后面色微变,旋即不动声色的落下车帘,隔断视线。
    辘辘车声响起,装饰华贵的马车在仆人的簇拥下很快走远。
    伽罗倚靠在岚姑身上,只觉有万钧重物压在胸腔,呼吸都变得困难。
    曾经那样熟悉的人,却在此时装作不识!
    哪怕听到皇帝被掳走,祖父战败的消息时,她都未曾这般震惊。是震惊,是难过,还是失望,她也说不清,只是手脚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她竭力镇定,将捏在手中的信收回袖中,握紧了拳走回马车,一只脚如同灌了铅,另一只脚仿佛踩在云端。
    她看到陈将军目光狐疑,似在审视,只能竭力镇定,不叫脸上有太多波澜。
    回过神时,车驾已然靠近东宫。
    岚姑满眼心疼,将伽罗抱在怀里,声音又低又急,“……姑娘?就当他忘恩负义没心肝,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可千万别伤心。”
    “岚姑。那个人,是姚谦吧?”
    伽罗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陌生。
    “姑娘!”岚姑没忍住,哽咽出声。
    温热的泪落在手背,缓缓滚落,伽罗吁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就好,还以为我看错了。”
    手里的信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瞧了片刻,断然拦腰撕开。信笺柔软,她却撕得费力,片刻之后,外祖父的手信化为碎片,凌乱地躺在掌心。
    伽罗将碎片交给岚姑,“回头丢了。”
    岚姑向来疼惜伽罗,此时觉得心都要像那封信般撕扯碎了,抱着伽罗不住安抚,“那些事咱们先不管,眼下如何应对太子才是最要紧的,姑娘先别伤心……”
    “我没事。”
    伽罗直起腰来,将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的湿润擦拭干净。
    马车停稳时,伽罗掀帘下去,姿态端然,面无波澜。岚姑被留在了外面,她则被东宫侍卫引着入内,穿过飞檐翘角的巍峨屋宇,绕过雕琢精致的婉转回廊,终在一处敞厅外驻足。檐头铁马随风,兽峥嵘,廊下玉璧微明,窗镂菱花,皆是皇家威仪。
    侍卫入内禀报,片刻后,由宫人带伽罗入内。
    迥异于外面的春光柔暖,厅内金砖冰凉,两侧的铜瓮中水仙青葱,似有水汽蔓延。
    伽罗低眉垂目,瞧见那一角墨色织金的袍角时便跪地而拜,“民女拜见太子殿下。”
    厅内死一般静谧,伽罗屏住呼吸,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势。
    膝下地砖冰凉而坚硬,她稍稍抬起眼睑,看到袍角之下墨靴渐近,最终停在了她跟前。
    “傅伽罗。又见面了。”上声音轻慢。片刻后,冰凉的铁骨扇触到下颚,她随着那股力道抬头,便对上了谢珩的双眼。墨玉般冷硬的瞳孔,如同隐忍鞘中的剑锋,稍有触动,便会喷出森然寒意。
    熟悉的冷硬轮廓与淡漠神情,令伽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也是在暖春二月吧?那会儿正是淮南各户人家扎堆设宴赏春的时候,身居刺史之位的外祖父亦设宴游春。彼时她初到淮南不久,跟着表姐们在后园游玩,瞧见年长的表兄们形迹鬼鬼祟祟的,便好奇跟在后面偷看。
    没多久,她便透过假山洞见到了一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青松般立在那里。
    他的穿着甚是华美,容貌气度比同龄的表兄出色许多,想必出身教养极好。然而外衫上却染了许多脏污墨迹,他沉默着站在那里,不言不语,目光却如同剑锋,刺向旁边的表兄们。伽罗站得低,还能看到他紧握在袖中的双拳,明媚阳光下,手背上青筋依稀可见,似是极力忍耐。
    后来伽罗才知道,他竟是惠王之子谢珩。
    据外祖母说,惠王原本也是个贤王,却因在争夺储位时失利,被他那位皇兄贬出京城,移居淮南,由外祖父高探微监视,形同软禁。两兄弟在争储时拼得你死我活,新皇帝登基后改了年号为端拱,因对惠王仇恨极深,不止将他的封号改为晦王,还授意高探微肆意欺辱,以平心头之愤。
    ☆、59.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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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同太子谢珩前来的那位神秘姑娘又被劫走了, 据侍卫回报,劫走她的又是贼心不死的西胡人。随行官员被驿站的动静所扰, 都从梦里惊醒, 出来瞧瞧,听见这消息时面面相觑,各自心惊。
    谢珩立在堂前, 脸色阴沉, 显然为此恼怒。
    追捕贼人的侍卫派出去了不少, 却还都没有回音, 驿站之内鸦雀无声。
    忽然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韩荀快步进入, 脸色颇为焦急。
    谢珩见状,转身进了旁边静室, 压低声音, “何事?”
    “殿下, 傅伽罗那边出事了!”韩荀凑近, 低声道:“杜鸿嘉了哨鸣示警, 必是中途出了意外,原先安排的人手恐怕难以应付。陈光和岳华都随同护送, 他既然示警, 想必十分棘手。”
    谢珩面色微变, “谁的人?”
    “西胡。”
    谢珩闻言,眸中霎时堆积了浓云。韩荀见他似要出去,情急之下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殿下去做什么?”
    “救人。”
    “殿下!”韩荀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是这般反应,将他袖子抓得更紧,声音低而急促,“杜鸿嘉、陈光、岳华都在那里,另外还有二十名侍卫,他们都难以应付,必然是对方来势凶狠,极难对付。殿下身负议和的重任,决不能以身犯险!微臣来报这消息,只是想请示殿下,我们是不是该撤了人手?”
    “撤了人手?”
    “殿下此行带的人不多,若是损伤过重,对殿下有害无利。不管北凉和西胡为何盯着傅伽罗,她再要紧,还能抵得过家国大事?何况今晚的动静这么大,北凉若真心想要傅伽罗,听说她落在西胡手里,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他两国相斗,咱们坐收渔利,岂非上上之策?如今骑虎难下,情势紧急,殿下应当顺水推舟,放任傅伽罗被西胡劫走!”
    “先生言之有理。”谢珩声音沉闷,就在韩荀松了口气时,忽然甩脱他的手臂,大步朝外走去。
    韩荀大惊,追随而出,“殿下!”
    谢珩脚步飞快,转眼就已立于厅中,朗声道:“今晚驿站之事,悉听韩荀调度,违令者随其处置。战青——随我走!”他大步朝外,飞身上了马背,不待韩荀再说什么,已然绝尘离去。
    韩荀匆匆追出去,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
    旷野之间,夜风渐冷,天上云层愈积愈厚,渐渐遮住月亮。
    伽罗紧紧伏在马背,极力将自己缩作一团。
    杜鸿嘉、陈光和岳华与随同而来的近二十名侍卫肩背相接,将她护在正中。
    而在外围,百余名西胡人各执弯刀,攻势凶狠。他们显然训练有素,不止身手利落凶狠,相互配合得也极好,虽有谢珩精挑细选的侍卫阻挡,却还是渐攻渐近,将圈子压得越来越小。
    北地深夜的风冷飕飕的刮过脸颊,冰凉入骨。
    伽罗伏在马背,手中握着谢珩给的匕,鼻尖竟自沁出细汗。
    骏马在激战中受惊,在原地团团乱转,伽罗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瞧着那些刀影剑光,心惊胆战。凶猛的围攻下,侍卫们应付得越来越吃力,弯刀划出伤口,有血滴溅来,落在伽罗的脸上,温热濡湿。
    她紧紧的握着缰绳,猛然听见远处有极低的唿哨响起,迅逼近。
    伽罗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却见侍卫们陡然焕出精神,分了数人,往唿哨的方向聚集。
    不过片刻,劲弓破空的声音传来,在西胡人的惨呼中,有人纵马驰来,从侍卫拼力破开的豁口中闯入。他的身体伏得极低,一身漆黑的衣袍猎猎鼓动,经过伽罗身边时一把将她勾入怀中,搭在他的马背上。
    伽罗方才被绕得头昏眼花,仓促中但见一柄漆黑的铁扇挥舞,从扇柄突出的利刃挺在前面,果决而迅的冲开阻拦,于飞溅的鲜血之中,突出重围。
    杜鸿嘉与战青联手善后,拦住意图追赶的西胡人。
    身下的马疾驰如风,颠得伽罗几欲呕吐,而刀剑声却迅远去了,最后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
    伽罗再次触到地面时,只觉天旋地转。
    虽然曾在淮南学过骑马,却从未这么快的疾驰飞奔过,更何况还是胸腹向下的搭在马背。即便那人在脱离危险后拎起她,让她能靠在他胸膛前骑马,五脏六腑却还是颠得几乎错位,难受之极。
    她不自觉的蹲在地上,双手按着地面,极力缓解不适。
    那人也蹲身在侧,沉默不语。
    好半天伽罗才缓过劲来,侧头望过去,残留的晕眩中,终于看清他的面容。
    “殿下!”她的惊讶溢于言表,瞪大眼睛将谢珩看了片刻,察觉失礼,忙又垂眸。而后,她看到了身侧那匹倒地气绝的马——雄健的体格,油亮的皮毛,后臀上的弯刀却冰冷醒目,伤口处血肉外翻几乎露出森森白骨,腿上颜色也极深,恐怕是负伤疾驰后失血疲累而死。
    她知道这是谢珩的坐骑,平日威风凛凛,此时却伤得触目惊心。
    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伽罗指尖颤,咬了咬唇,低声道:“多谢殿下。”
    谢珩不语,昏暗的天光下,看到她脸上终于恢复了稍许血色。
    他不再理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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