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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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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身将马臀上的弯刀挨个除去,而后解下外袍,罩在马身上。外袍厚实足以挡风,里头还有件薄衫,不至于露出里衣,只是毕竟单薄,轻易让夜风灌入。他半点都不觉得冷,将手按在马颈,缓缓抚摸,头颈低垂着,暗夜里看不清表情。

    伽罗不知该说什么,见夜风吹得外袍翻起,就地寻了几块石头,小心压在外袍边缘。

    “明日请人葬了它吗?”半晌,她轻声问道。

    “嗯。”谢珩往马颈上轻拍了拍,而后起身,“走吧。”

    伽罗依言跟着他,举目四顾,但见郊野昏暗苍茫,寂寥空旷。她辨不清方向,更不知该去往何处,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在谢珩身后。

    天上有雨丝飘落,渐渐打湿衣衫。

    行了两里路,眼前是宽阔的河面。

    谢珩低低打个唿哨,不过片刻,便有艘小船在夜色中悄然划来,停在岸边。

    撑船的是位渔翁打扮的老先生,对着谢珩施过礼,恭敬请二人登船入舱。

    舱内一灯如豆,被透隙而入的夜风吹得微微晃动。

    伽罗紧跟在谢珩后面,到了光亮处,才见他衣衫颜色暗沉,手背上有血迹蜿蜒,必是方才激战中负伤。眉心微跳,她当即道:“殿下受伤了!”说罢,取了锦帕,打算帮他包扎。

    谢珩却淡声道:“无妨。”

    他的脸色阴郁,伽罗本就惧怕他,见状不敢再放肆,只好在角落坐下。

    谢珩若无其事的收手入袖,朝那老先生吩咐了几句,便靠着舱壁闭上眼睛,神情却是紧绷着的,显然不是真的养神睡觉。这一路行来,即便他不肯说话,伽罗也能看得出,那匹马的死令他甚为痛心,而至于她这个导致骏马身亡的累赘,他必定也是甚为反感吧。

    她垂眸绞着衣袖,识趣的闭嘴不语,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夜雨淅淅沥沥的落在水面船身,时疾时缓,轻微的水波声里,小船微晃着前行。

    伽罗扣着弦窗望外,乌云遮月,苍穹如墨,远近皆是漆黑一片,唯有舱中烛火微弱,隐没在深浓的夜色中。从方才的激战惊魂到而今的静谧悄然,隔了不到半个时辰,回想起来,那慌乱的记忆却如同隔了薄纱,渐被河水冲远。

    她靠在舱壁,对着夜色出神。

    伽罗不知道她是何时昏睡过去的,醒来时身上温暖,盖了件薄毯。

    她半睁眼皮,四顾船舱,便见对面谢珩沉默坐着。

    雨早已停了,天光微亮,照得舱内朦胧。船身偶尔随波晃动,透过半掩的舱门望出去,外头青草被雨洗得清新碧绿,在晨风中微晃,显然是已系舟在岸边。昨晚那撑船的老先生披蓑戴笠盘膝而坐,背影略显寂寥,像是隐没在清晨的雾气中。

    伽罗眯了眯眼睛,半撑起身子,再度看向谢珩。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眉目低垂,瞧向掌中之物。他原本是极警惕的人,在淮南数年磨砺,稍许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察觉,此时却仿佛完全未察觉船舱的动静,只管静坐出神。

    烛火已然微弱将熄,朦胧天光之中,只往他脸上投了极淡的光。

    伽罗见过他的隐忍、愤怒、冷漠与仇恨,却从未见过此刻的神情——眼眸低垂着,脸上不似平常紧绷,就连那两道剑眉也没了平素的冷厉气息,从她的方向瞧过去,他的神情竟似哀伤,若有缅怀之意。

    这样的谢珩很陌生,让伽罗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保持着半仰的姿势坐了片刻,忽然很好奇缘由,不由看向他手中。

    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琢精致,灵芝花纹无比熟悉,更熟悉的是那半旧的香囊流苏,独一无二。他掌中的竟是她的玉佩!那玉佩一向被她精心收着,他是如何取到的?他对着玉佩沉思,又是什么缘故?

    伽罗诧然望过去,谢珩也正好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各自怔住。

    他眼神中没了往日的冷厉锋锐,如平静而蕴藏暗流的潭水,很陌生,却瞬间印在脑海。

    伽罗一时间忘了说话。

    片刻之后,她才清清喉咙,率先开口,“这玉佩……”她还未说完,谢珩低头瞧一眼掌中玉佩,旋即迅抛向她怀中,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抛完了又察觉这反应过于激烈,如同做贼心虚,便别开目光,道:“它自己掉出来的。”

    “嗯……”伽罗应了声,目光却还落在他的脸上。

    掌中玉佩温热,她托着它重新送到谢珩面前,低声道:“殿下认得它吗?”

    “殿下是说,让我跟着北上议和?”伽罗愕然。

    谢珩背对着她没说话,背影有些僵硬。

    旁边一位男子应是东宫属官,上前解释道:“北凉派出议和的是王子鹰佐,他要我们带傅姑娘北上,才肯谈判。如今北边已无力应战,百姓受战乱之害苦不堪言,议和势在必行,还望姑娘以大局为重。若能促成议和,殿下自会奏请皇上,对贵府从轻落——姑娘可是与鹰佐相熟?”

    伽罗摇头,“民女幼时虽曾在京城住过,十岁便去了淮南,从未去过北地,更没见过什么鹰佐王子。大人莫不是……弄错了?”

    “鹰佐的亲笔书信,要的就是姑娘,绝不会错。”

    “可我……”伽罗一时语塞。

    自己跟鹰佐素昧平生,鹰佐却指名要她去议和,莫不是因祖父的缘故?可这回被掳走的朝臣不少,她在武安侯府中也是无足轻重的角色,为何偏偏要她去?

    这问题她想不通,谢珩显然也没想通。

    他回身瞧着伽罗,示意侍女将她扶起。十四岁的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柔软裙衫之下,窈窕身姿初显。因伽罗的母亲是异族人,她的瞳孔稍见微蓝,顾盼间如有水波荡漾。浓长如同小扇的眼睫颤动,肌肤也比旁的姑娘柔白细腻许多。加之淮南气候温润,养得那肌肤吹弹可破,嵌上明亮的眸子,精巧的唇鼻,容貌极美。

    这样的容貌,让男人心动并不意外。

    可伽罗这几年除了年节回京外,几乎都在淮南,这一点谢珩是知道的。

    鹰佐王子远在北凉,怎么会见过她?

    若不是见色起意,鹰佐又为何指名要伽罗同去,将她跟议和这样要紧的事绑在一起?

    谢珩的目光在伽罗脸上逡巡,看到她也是茫然而忐忑。

    “先回府休息,明天我派人接你。”最终,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厅。那位东宫属官也不再耽搁,简略交代了几句北上的事,便命人送伽罗出府。

    外面岚姑等得满心焦急,见伽罗毫无损的出来,暗暗念了句佛。

    待上了马车,没了旁人,岚姑忙低声问道:“太子可曾为难姑娘?”

    “没有。他丝毫未提旧日的事。”伽罗闭上眼睛,只觉倦极,“岚姑,我心里乱,想眯会儿。”

    岚姑松了口气,便将伽罗揽在怀里,让她暂且睡上片刻。

    东宫之内,太子詹事韩荀待伽罗去远了,便也转入内厅。

    厅内静谧,谢珩面壁而立,跟前的檀木架上摆着柄剑,漆黑乌沉的剑身有一半已出鞘。他的手落在剑柄,似在沉思。

    韩荀没敢打搅,半晌才听谢珩问道:“她走了?”

    “已经送回武安侯府了。殿下当真要带她同去?”

    “情势所迫。”谢珩回身,吩咐道:“准备辆舒适些的马车,调两个侍卫给她。”

    韩荀诧异,“这回北上时间紧迫,皇上吩咐一切从简。当年王妃的死,前两年信王的死,都跟傅家、高家脱不了干系,臣记得清楚,殿下更不会忘记。殿下不计较旧仇已是宽宏,无需过于善待。何况这回鹰佐的要求蹊跷,未尝不会跟被掳走的傅玄有关,其中未必不会有阴谋,殿下何必……”

    “我知道先生恨高家,当年兄长惨死,我只比先生更恨!”谢珩打断他,长剑铮然归入鞘中,“可男儿未能征战沙场,却要她弱女子去议和。这种事,总归是我辈的耻辱。”

    韩荀微怔,半晌才道:“短短几年而已,国力就衰微至此……唉!”

    他一声长叹,应命退出。

    武安侯府外,春光洒满青石路面,两座铜铸的狮子威风凛凛。

    数月之前,这里还是京城中排得上号的勋贵之家,世袭侯门,相爷府邸,令不知多少人艳羡。而今门上匾额被摘去,左右数名禁卫军怒目而立,不许任何人轻易出入,如同牢狱。

    伽罗靠着东宫的手令得以入内,同岚姑赶往锦绣堂。

    屋舍依旧恢弘,内里陈设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因空荡无人而显得冷清。虎阳关之败令举朝震惊,新帝登基之后,便以右相傅玄失职贻误战事等罪名夺了武安侯府的头衔。府中仆从皆被遣散,女眷弱子暂时看押在此,随时可能被赶出府邸,不过十数日,府中就现衰象。

    伽罗纵然对这座府邸感情不深,见状也觉鼻头酸。

    锦绣堂内,傅老夫人本已病倒在榻,听伽罗说了东宫的事,倒是打起精神来了。

    “太子当真是这么说的?你随他北上议和,事成之后就会从轻处置?”

    “他只说会奏请皇上从轻落。”

    “那也很好了!”傅老夫人愁眉苦脸了半个月,总算展颜而笑,“我们伽罗生得好,那位鹰佐王子既然这样郑重其事的要你过去,必定会珍重善待。你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里,恐怕你父亲也是。伽罗,到了那边,可得设法搭救,务必让他们安然回来。”

    伽罗咬唇,敷衍着应了一声。

    长这么大,伽罗还是头一回听见傅老夫人夸自己,却是在这样的场合。她就认定鹰佐是看上了自己的容色,才会费这样的周折?她就这样期盼自己能以色侍人?

    伽罗付之一笑。

    她对北凉一无所知,想不透鹰佐要她北上的原因,更不敢想象议和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处境。忐忑与恐惧固然是有的,但她确实盼着尽快北上。

    因为父亲所在的丹州地处汶北,已然被北凉占据。

    伽罗不知他处境如何,唯有北上,才可能探到她想要的消息。

    傅老夫人病了许久,神智难免恍惚,说话偶尔颠三倒四。

    伽罗陪她坐了许久,断断续续的听她叮嘱,两位伯母闻讯,也赶来同她探问消息。伽罗也就势询问府里的消息,直至新月初上用完了饭,才回到住处梳洗。

    熟悉的屋舍床榻,珠帘软帐,博古架上还摆着父亲给她搜罗的有趣物事,伽罗挨个把玩,总算寻回些许安慰。她极力不去想姚谦突然变脸,转而迎娶徐相之女的事,将屋中旧物摩挲,又取出长命锁握在手心。

    那是娘亲留给她的东西,这些年伽罗总是贴身佩戴。

    伽罗的父亲傅良绍是傅老侯爷的第三子,年轻时也曾是京华才俊,颇得老侯爷欢心。后来他游历北地,遇到了伽罗的母亲南风,执意要迎娶为妻。南风是异族人,来历不明,老侯爷夫妇不愿要这等儿媳,自然竭力反对。谁知傅良绍心志坚定,见父母执意不许,竟自作主张与南风结为夫妻,还给南风寻了个身份,便是伽罗外祖父高探微之女。

    ☆、60.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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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贼人被围困,不过片刻被击倒在地。

    就在伽罗满心以为他能被活捉时, 却听陈光蓦然一声怒吼, 重重踢在贼人身上。

    她讶然望过去, 但见贼人被虽踢得晃动,却没任何反应,只管直挺挺躺在地上。

    这竟然是个……死士?

    她睁大眼睛, 下意识的看向谢珩。

    夜色下谢珩背对着她, 虽不辨神情,后背却紧绷着, 怒气显而易见。

    他喝命陈光将贼人带回, 旋即转身看向伽罗,脸色不善, 若有怀疑。

    伽罗只好竭力起身, 微弓着腰腹走过去。

    “多谢殿下相救!贼人身上有民女的东西, 能否容民女取回?”她抬头对上谢珩阴沉的目光, 见他并未阻止,大着胆子走到贼人身边。许是方才受惊不小,这会儿又有侍卫环立,伽罗竟未感到害怕, 径直从贼人腰间取出那枚珊瑚金针, 就着地下野草擦拭干净。

    谢珩沉默而立, 待伽罗擦净了, 却忽然弓身,自她手中夺过细针。

    他的声音与脸色同样阴沉,“是这个东西?”

    “此针并无毒性。”伽罗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匆忙解释,“方才民女为了脱身,以针刺穴,虽能令他剧痛松手,却也不至于取人性命。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查验。”

    谢珩将那珊瑚金针把玩,往伽罗脸上看了片刻,旋即丢回给伽罗,转身走了。

    侍卫将那贼人抬上马背,紧随在后。

    倒是陈光面带亏欠,“这回是我守护不力,叫姑娘受惊。郊外风大,姑娘不如先回驿站,贼人的事殿下自会处置。”他是个粗豪的汉子,瞧见伽罗面色苍白,只当是受惊之故,当下从同僚处借了匹追出来的马,扶伽罗上去。

    伽罗骑马难下。

    此处离城已远,她如今腹痛,不可能走回去,近处又无车驾可求,只能靠马代步。

    好在谢珩的披风宽敞,将她整个人罩在里面,能遮住她所有窘态。

    伽罗不敢坐实,踩着马镫保持半立的姿势,可减缓马背颠簸。

    城郭遥远,伽罗捏紧了缰绳,咬牙忍耐。

    回到临阳城中,驿站内甚是安谧。

    伽罗被掳后,谢珩虽带人追来,却并未惊动旁人。此时驿站中众人都睡得很熟,唯有伽罗的屋中一灯如豆,岚姑立在门外焦急踱步。

    见她归来,岚姑顾匆匆跑下阁楼,迎了过来。

    伽罗此时又累又痛,惊吓之下受了冷风,只觉头脑昏沉,天旋地转。见着岚姑,便如溺水之人碰见救命的浮木,待岚姑走近,便无力的靠在她身上。

    那贼人自有韩荀带人去处置,谢珩扫一眼伽罗,道:“跟我来。”

    伽罗脚步虚浮,勉强跟着走了几步,一脚踩空如在云端,身子立时前倾。

    幸得岚姑反应快,将她接在怀中。

    见前面谢珩驻足,岚姑忙恳求道:“殿下,姑娘两颊滚烫,必定是受了寒,支撑不住晕过去了。方才屋里的事民妇已禀告过小将军,夜已深了,殿下能否先歇息,等姑娘醒了再问?”她手扶伽罗难以行礼,身体却是极恭敬的姿势,语气神态皆是祈求。

    谢珩看一眼伽罗,未再多言,只吩咐陈光去寻个郎中,转身大步走了。

    岚姑身体颇健壮,气喘吁吁的将伽罗抱回屋中,将寻来的几个手炉塞在伽罗怀里。

    陈光自觉失职,甚是内疚,听岚姑讨要姜汤,忙安排人去煎熬。

    这头姜汤才喝下去,便有郎中踏夜色匆匆赶来,岚姑总算稍松口气。

    身上的冰凉渐渐退去,转而被温暖包围,小腹处痉挛般的疼痛也慢慢淡了。

    伽罗醒来时脑中虽还昏沉,身上却舒服了许多,嘴里苦味还在,四肢百骸却十分舒泰。

    她一睁眼,靠在床边的岚姑就醒了。

    “姑娘觉得如何?”她伸手探了探伽罗额间温度,已不似昨晚烫热。

    伽罗却牢记着昨晚的事,开口就道:“岚姑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岚姑扶着伽罗坐起来,不急着穿衣,先帮她慢慢按摩头皮,“昨夜我被开窗的动静惊醒,还没呼救就被那人打晕了。醒来后听侍卫说姑娘被掳走,可真吓得半死。幸好殿下救得及时——姑娘腹中还痛吗?”

    伽罗摇摇头,“好多了。”

    此时天光大亮,时辰不早,她还记着昨晚谢珩要问话的事,便忙起身穿衣。

    驿站备有清粥小菜,伽罗迅速吃了,又喝碗姜汤暖腹。虽然风寒未愈,头脑依旧沉重,小腹处的痛却轻了许多,不会碍事。

    谢珩的披风已被岚姑洗净,问驿站借炉火,稍加檀香烘干,叠整齐了放在床头。

    伽罗寻干净缎面包着带过去,交给谢珩近侍,脱了帷帽让岚姑在外等候,求见谢珩。

    谢珩在处理公务,听见伽罗拜见,口中谢他昨日搭救之恩,头也没抬。

    他的眉头紧锁着,仿佛遇见了难事,狼豪勾勾画画,片刻后才道:“免礼——昨晚捉你的是西胡人。傅伽罗,你藏了什么,竟会招来死士?”

    伽罗老实答道:“民女也不清楚那些人为何出现。”

    “民女……”谢珩目光落在恭敬站立的伽罗身上,仿佛嘲弄,“从前可没见你这样自谦。”

    伽罗愕然,正想开口,谢珩脸上又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昨晚怎么回事?”

    “昨晚那人出现得突兀,抓了民女之后就往城外跑,中间不曾说话,也不曾做过什么,民女也不知他是何目的。”伽罗回想起来,心惊之余也是满头雾水,“殿下也知道民女身份低微,身上没什么贵重物事,至于旁的……”她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那人捉她的原因。

    谢珩扶着长案起身,目光如鹫,缓步往她走来,“你知道些关乎西胡的要紧事?”

    伽罗想了想,摇头。

    谢珩走近她,两道目光压过来,狐疑而审视。

    他年近二十,身高体健,因自幼习武,肌肉仿佛总是紧绷的,剑眉之下双目略见阴沉,显然是为昨晚的事情极度不悦。

    居高临下的俯视,威仪而压迫,换了心内藏奸之人,总难招架。跟前的少女却未露半分怯色,姿态固然恭敬,那双水波荡漾的眸中却无半点遮掩作伪之态。

    春日的阳光自窗间洒进来,照得她肌肤柔白,细嫩如脂,她全然未觉,轻咬嫩唇似在思索。

    这模样似曾相识。

    只是彼时淮南天暖气清,满园春光,少女神态天真,不似如今忐忑忧愁。

    谢珩收回目光,转身回到案前,“前路凶险,你若隐瞒要事,危及议和,我不会轻饶!”

    “民女不敢欺瞒殿下!”伽罗忙屈膝行礼,郑重道:“这回民女随殿下北上,确实存了私心,是想借机打探家父的下落,除此之外绝无二心。”她试探般看向谢珩背影,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心中难免失望,续道:“那西胡人的来历民女半分不知,若往后能察觉端倪,必会如实禀报殿下。”

    谢珩未答,也不看伽罗,面朝长案思索片刻,挥了挥手。

    伽罗告退,待出了厅门,才觉手心腻腻的,全是湿汗。

    才绕下楼梯,迎面竟又碰见了彭程,显然不是巧合。

    他已然是整装待行的架势,见着伽罗,面露关切,“听闻傅姑娘昨晚受惊遇寒了?”

    伽罗行礼拜见,尚未回答,就听阁楼上谢珩朗声吩咐起行。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抬头瞧过去,就见谢珩负手立在栏边,正俯视着她。

    隔着两丈的距离,他眼中的严厉与警告清晰可见,伽罗心中猛然狂跳,不敢再逗留,忙向彭程施礼告辞,回屋收拾行装。

    胸腔中依旧咚咚跳个不停,伽罗满脑子都是方才谢珩那严厉一瞥。

    他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她跟彭程暗中勾结?

    而彭程盯她这样紧,又是在打算什么?

    陈光将伽罗跟得更紧了,除了出恭如厕,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她两三步外。

    晚间歇在驿站,他也亲自值守至半夜,而后换其他侍卫值守,防范严密了许多。

    伽罗途中跟陈光闲谈,才知道那日谢珩还在暗处安排侍卫,虽搜出了两个西胡同伙,却也都是死士,无甚收获。

    这般情势令伽罗心惊,行止愈发谨慎。

    陈光的严防死守下,彭程也未能再靠近伽罗半步。

    伽罗起初虽考虑过借彭程来打探消息,而今仔细斟酌,觉得此举殊为不智。然而心中担忧却难以消解,这晚左思右想,待漏深人静时,终于斗胆往谢珩屋外求见。

    屋内灯火尚且摇曳,伽罗进去时,他还在伏案疾书,认真专注。

    伽罗一时没敢打扰,站在那里,想等谢珩处理了手头事务再出声。

    这处驿站地处荒僻,甚为简陋,谢珩宽肩阔腰坐在那狭窄的案几之后,落在伽罗眼中,竟自觉出心酸。

    天下昌盛时,他父子二人被软禁在淮南,纵然身处温山软水中,却也难得自由,更别说尊享皇家富贵。而今山河动摇,他却得迎难而上,连日奔波还要深夜处理公务。等过了这难关,这皇位能否坐稳,却还是未知之数。

    他其实生得英伟,虽时常冷脸相对,伽罗却难以否认,他其实很好看。

    眉目俊朗、轮廓刚硬、身姿英挺,加之与生俱来的气度,当真衬得起人中龙凤之誉。从前他青衫磊落,沉默隐忍,如寒风中傲立的青竹。而今身份陡转,织金墨衫上绣着精致云纹,乌金珠冠束在顶心,愈显得气度卓然,威仪端贵。

    昔日之折辱束缚,今日之临危受命,纵使出身尊贵,他所经历的磨难远胜旁人。

    正自感叹,冷不丁却见谢珩猛然抬头,双目精光奕奕,径直望向她——

    “看着我作甚?”

    她愣着站了片刻,反应过来唐突之处,忙跪地道:“民女失礼,请殿下恕罪。” 浑身气血仿佛都因窘迫而涌到了脸颊,伽罗跪地颔首,只觉双颊发热。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正好碰见韩荀来找谢珩禀事,伽罗脸上的失望尚未收起,尽数被韩荀收入眼中。

    他对高家仇恨颇深,待伽罗也甚冷淡,伽罗能感觉得到对方态度,便格外恭敬的行礼,匆匆离去。

    里头谢珩见韩荀近前,将手边卷宗交给他,又道:“云中城消息如何?”

    “鹰佐昨日进城,带了不少人随行,又去犒赏军队,北凉如今士气高涨。太上皇和官员们都送到了他们的石羊城中,看守严密,傅家的人和其他人锁在一起,没有任何优待。”

    谢珩颔首,“只有傅玄和傅良嗣?”见韩荀点头称是,又问道:“傅良绍呢?”

    “他并不在石羊城。”

    “别处?”

    “傅良绍官职不高,我们的人手又有限,倒没留意。先前殿下疑心鹰佐和傅玄勾结,如今看来不太像,恐怕背后另有原因。至于那傅良绍,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人物,等定了大势,自可慢慢料理,殿下何必费神?”

    “若有他的消息,尽快报给我。” 谢珩说罢,继续埋头整理文书。

    韩荀愕然,想问问原因,终究忍住了,转而道:“那些西胡人并未走远,近日总在周围刺探,殿下的意思是除了还是留着?”见谢珩沉吟,便建议道:“西胡和鹰佐同时盯上傅伽罗,想必她有特殊之处。她既不肯交代,殿下何不借他人之手解惑?届时殿下心中有数,行事可更便宜。”

    ☆、61.061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 时间24小时,敬请支持正版^o^ 彭程是徐相的人,立场自然与谢珩不同。

    伽罗先前权衡过利弊,此时又担心是谢珩故意设套, 更不敢轻易吐露,只行礼道:“多谢彭大人关怀。北凉虽然荒凉, 但此事既然是朝廷安排, 我也只能依命过去,或许还能为祖父和家父求得一线生机。至于将来打算,不过是尽力求生,还能如何呢。”

    “姑娘当真这样想?”

    “民女见识微薄, 还能如何。”伽罗叹气。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 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 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 面带忧愁, “家道剧变, 若是祖父回不去, 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美人,王子慧眼识珠,目光独到。”彭程笑着附和。

    谢珩却忽然扣了扣桌面。

    也不知方才众人议和氛围如何,他这轻扣明明动静不大,却霎时吸引了众人注意,连鹰佐都不自觉的瞧过去,只是神态依旧放肆,道:“太子还有话说?”

    “傅姑娘是京中美人,不止王子惦记,西胡人也屡屡垂涎。途中几番事端,王子或许也听说过。”谢珩示意杜鸿嘉和陈光退开,铁扇遥指伽罗,“途中为护她周全,我方折损不少,如今安然送她至此,可见诚意。”

    鹰佐道:“送来美人,自然是有诚意。只是最重要的事上,太没诚意!”

    谢珩不为所动,“既是议和,细微的事自可再行商议,何必着急。”

    鹰佐面有不豫,示意人先带伽罗出去。见岚姑和岳华紧随在后,便高声道:“等等!”继而看向谢珩,“我们只要傅家美人,那两个,太子送多了。”

    “她们是仆妇。”

    “美人到了我那里,自然有人照看,不需要仆妇。”鹰佐冷笑了声,指着岳华,“那样的女人,粗鄙鲁莽,大煞风景,我们不要。”

    他单独挑出岳华,自然是看出她身怀武功了。

    谢珩面不改色,“久闻贵国行事豪放,常有虎狼出没,防不胜防,那女人练过功夫,可护她周全。怎么——王子有何忧虑?”他冷峻的目光盯着鹰佐,唇边挑起冷笑,满含挑衅。

    鹰佐放声大笑,“妇人而已,怎会忧虑!”说罢挥手,放伽罗出去了。

    明光堂渐渐远了,伽罗跟着那刀疤男人左弯右绕,终至一处隐蔽的宅院。

    方才片刻逗留,她虽不知议和的内情,看鹰佐的态度,显然谢珩并未答应他们的漫天要价。甚至谢珩的表现都令她意外——

    虎阳关大败后皇帝朝臣被掳,兵力折损严重,比起北凉虎视眈眈的大军,这边明显是弱势。万一议和不成,北凉渡水南下,百姓立即会遭灾厄。途中偶尔听见随行官员议论,大多都是抱了服软求和的态度,可看谢珩的神情,他似乎并不打算示弱?

    伽罗于国事不通,回想方才彭程的圆滑逢迎和谢珩的不卑不亢,却觉谢珩更为可敬。

    思绪在重重的关门声中被打断,伽罗愕然回头,就见屋门已被关得严实,那刀疤男人及卫兵们隔着门扇守在外面,她的身后只剩了岚姑和岳华两人。

    随后门外咔哒作响,她竟被反锁住了!

    伽罗与岚姑面面相觑,微怔之后,缓步入内。

    屋内陈设倒无甚奇特之处,甚至显得简陋,除了床榻桌椅,连坐香炉也不见。

    岳华迅扫过四周,道:“窗户封死了。”

    伽罗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说罢,寻个椅子先坐下。

    整个后晌,这宅院仿佛与世隔绝,除去送来饭食外,便没有半点动静。

    至晚间新月初上时,院里才传来脚步声。陌生的北凉话齐刷刷响起,锁子才落,门扇便被倏然推开,透隙而入的风吹得烛火猛然晃动,高大魁梧的身影随之大步走进来,竟是鹰佐!

    伽罗浑身控制不住的战栗,背后却被谢珩单手压着,动弹不得。她心中恐惧,知道谢珩此时盛怒异常,又有对高家和傅家的仇恨在,什么狠辣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当然害怕,娇滴滴的养了十四年,除了险些在水中丧命的那回,何曾受过这等惊吓?

    心中迅权衡起来。

    还未理清思绪,就见谢珩一手执钢钉,另一只手绕过她手背,捉住她的手指。

    他的手果断而用力,捏住伽罗的中指,毫不迟疑的抵在钢钉上。钢钉稍稍用力,柔嫩的肌肤便被戳得陷进去。

    伽罗惊恐畏惧之下,全副心神几乎都放在了手指,些微痛楚传来,立时卷着恐惧袭遍全身。

    她浑身抖得更加厉害,眼中泪水朦胧。

    慌乱之中,双手难以动弹,使劲后退的双脚似踩到异物,却无心理会。

    谢珩居高临下,道:“北凉议和事关重大,西胡王室派出死士,必定有所图谋。太上皇和朝臣的性命都还在北凉手中,这里万千百姓危在旦夕,不容闪失。既然卷了进来就休想全身而退,傅伽罗——”他俯身凑近伽罗耳畔,道:“给你最后的机会,说不说?”

    求饶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伽罗死死咬着唇,颤抖如风中落叶。

    泪水簌簌的掉在桌案上,她拼命的想收回手指,却在谢珩的桎梏中动弹不得。

    谢珩没等到她的回答,冷哼道:“别怪我手狠!”

    他半点都不迟疑,右手将伽罗的手指按在长案,左手退了稍许,对着她指缝比了比,旋即猛然伸手刺来。迅捷而果断的动作已不容伽罗思考,冰凉的钢针触到肌肤的一瞬,似乎有急剧的痛楚袭遍全身,伽罗被极大的惊恐笼罩,失声喊道:“我说!”

    她浑身紧绷,惊呼的瞬间,双脚极为用力,谢珩皱眉,身形未动。

    钢针滑向另一侧,只留了道极浅的红痕。

    伽罗惊魂未定,泪眼朦胧中,看到谢珩收回了手,而后松开她。

    双腿颤抖不止,浑身力气却似乎都被抽离,她很没出息的软倒在地,靠在案上急剧喘息。泪水掉落得更疾,啪嗒啪嗒的掉在衣衫,她喉头颤抖直至哽咽,忽然埋头在胸前,抱着手臂呜呜大哭起来。

    灯火昏暗微弱,谢珩立在旁边,听着她委屈而惊恐的哭声,一时失措。

    脚面被踩的疼痛已无暇顾及,他下意识想伸手扶她,到了中途才猛然醒悟这番恐吓的目的,忙缩回手,转身不再看她。

    屋中只剩下伽罗委屈的哭声,清晰分明的撞入谢珩心间,狠狠□□。

    谢珩握拳在袖,良久,他才肃然回,道:“哭够了?”

    伽罗红着眼睛抬头,看到烛光下他的墨衫暗纹,如□□罗。她哽咽着开口,声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娘亲。我的娘亲来自西胡。”她双手扒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方才受惊过度,腿软得厉害。

    谢珩探手握住她手臂,拎着她站起来。

    这一触,才觉她依旧颤抖得厉害,带得他心里也微微颤抖。

    “就这个?”谢珩声音喑哑。

    “嗯。”伽罗双肩抽动,半点都不想留在这恐怖的长案钢钉跟前,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挪,“当年我父亲游历各处,在西胡遇到我娘亲,执意成婚。我八岁的时候娘亲失踪了,父亲说她是意外身故,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虽不知这些西胡人想要什么,但思来想去,唯一有联系的,恐怕只有这个。”

    她哭得眼圈泛红,脸上残留着泪痕,显然委屈之极。

    谢珩盯着她,四目相对,她雾气朦胧的眼中没有半分躲闪抗拒。

    “我也害怕,不知道鹰佐为什么要我去议和,西胡人为何会盯上我……”她依旧哽咽,语气忐忑茫然。

    谢珩语气缓和了许多,比起先前的狠厉,近乎温柔,“之前为何不说?”

    “我不知道背后情由,当然不敢轻易说出来。”伽罗仰头瞧着他,委屈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意,“殿下那么恨我外祖父家,若知道这回西胡捣乱是因为我娘亲,岂不是更加厌恶?何况祖父还在北凉人的手中,父亲也没有消息,我实在是害怕,也不敢相信……”

    淮南旧事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沟壑,伽罗一向如履薄冰,尽力回避。

    此时无奈提起,谢珩果然面色微变。

    他别开目光,片刻又问道:“你母亲与西胡有何牵扯?”

    “我不知道。父亲从来没说过娘亲的身世经历。”伽罗渐渐寻回镇定,跪地行礼,“我……民女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殿下若还要逼问,民女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

    她屈膝行礼,如同恭顺的小鹿,可怜而无掩藏。

    谢珩低头沉吟,许久,伸手扶她站好。

    “原因未明之前,你不能去北凉。回去带上要紧的东西,明晚你会被劫走。”他说。

    伽罗不解其意,正想再问,见谢珩看向那长案,一霎时又想起方才的针下惊魂,再不敢多问半句,匆匆告退而去。

    谢珩目送她背影离开。

    门扇阖上时,屋里霎时安静下来。

    他转身走至案前,取了枚钢钉,抵在指尖。脚面依旧疼痛,可见方才她有多惊慌用力,胸前仿佛还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那般恐惧无助——那本不该是她承受的东西。

    其实那一瞬,他已后悔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

    谢珩眸底暗色渐浓,手指用力,钢钉猛然戳入指尖。

    钻心的疼痛袭来,血珠沁出,盖过方才她的泪痕。

    谢珩沉默站立,许久后召韩荀入内,吩咐他安排明晚的事。

    韩荀闻之立时劝阻,说不值当为傅伽罗白费精力,奈何谢珩态度坚定,只能奉命退出。

    岚姑满心焦灼的等了半天,见伽罗回来时眼睛红肿,心下大惊,忙掩了门扇,问她情由。

    伽罗将经过简略说了,又问岚姑是否知道关于娘亲身世的一星半点,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这一夜防卫更加严密,陈光和岳华在外交替值守,伽罗辗转反侧,睡得很不踏实。

    次日依旧赶路。

    谢珩如旧沉肃,自出了驿站便未说半个字。伽罗这会儿看到他还觉得心惊胆战,也未敢打搅,直到晚间用饭,他经过她身边时稍微驻足,低声道:“准备好了?”

    伽罗一怔,旋即道:“殿下放心。”

    路途仓促,她需要携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已选了两件厚实牢固的衣裳,另带了些银钱保命,余下的倒也无需累赘。况且按她近日的观察,虽说北凉将议和之地定在了云中城,然而沿路醒来,北凉人的身影却愈来愈多,道上鱼龙混杂,此处安插的耳目想必更甚。

    伽罗目下无力自保,所能做的,唯有不添麻烦而已。

    回屋后闭门静坐,事到临头,反而没了昨晚的忐忑不安。她甚至还让岚姑点了柱安神香,靠着榻上锦被养神。

    外面的喧嚣平息下去,夜愈来愈深,岚姑熄了蜡烛,月光便自窗户照进来,经窗纱漏过,银白柔软。

    途中颠簸不曾留意,而今圆月当空,伽罗才现竟已是三月中旬了。

    漏深人静,万籁俱寂,三更时分,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响动。

    伽罗霎时打起精神,起身走了两步,便见窗扇微晃,一道漆黑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钻了进来。

    他的身形高大健壮,头上戴一顶奇怪的毡帽,竟与这几日所见的西胡人相似。

    伽罗心下微惊,那人却脱了帽子,低声道:“伽罗,是我。”

    这声音有点耳生,伽罗握着藏在身后的匕,同岚姑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月光看到一张清俊的脸。熟悉的眉目轮廓,时隔两三年,声音虽变了,容貌却还依旧,竟是表哥杜鸿嘉!这是她堂姑与吏部员外郎杜季辅的儿子,伽罗居于京中的那两年,他常来傅家玩耍,彼时伽罗年幼,与他也颇熟悉。

    她心中疑虑霎时消去,绕过岚姑快步走上去,“表哥,怎么是你!”

    “殿下派我过来——对了,我如今是东宫的卫官,前几日得殿下传召,傍晚才赶到这里。”杜鸿嘉固然为兄妹重逢而欢喜,眉间却也忧色深浓,“外面虎狼不少,待会怕走得不易,殿下会安排人护送接应,你别害怕。”

    伽罗点点头,“我不怕。”顺道捏了捏岚姑的手,叫她别担心。

    “那就走吧。”杜鸿嘉并不敢多耽搁,重新戴上毡帽,将伽罗扛在肩上,自窗中跃出。

    外面月洒银光,夜风清冷。

    杜鸿嘉自幼拜名师学武,加之天资聪颖,又往军中历练过,身手绝佳。他的身影如鬼魅般择暗处游动,伽罗观察四周,虽未现明显的动静,却也能觉出有人尾随。

    夜风中,6续有嗖嗖的利箭破空之声传来,旋即便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北凉和西胡都安插了人手在周围埋伏,此时尽数被引出。

    伽罗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却能从金戈交鸣声中,听出其间激战,想必谢珩安排了不少侍卫“追捕”。胆战心惊的听了半天,猛听一声马嘶,旋即杜鸿嘉纵身上马,将伽罗护在怀中,于夜风中疾驰。

    野外空旷,夜风疾劲,吹得伽罗几乎睁不开眼睛。

    不知跑了多久,就在伽罗以为已甩脱了贼人时,忽觉身后杜鸿嘉紧绷,收缰勒马。

    身下骏马厉嘶,伽罗睁开眼睛,看到眼前忽然多了很多人,层层叠叠的拦在前面,怕有过百人之数。他们俱是农人打扮,看那凶悍神情,却无疑都是西胡人——伽罗认出了他们手中的弯刀,与之前的死士无异。

    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在谢珩的计划之外。

    伽罗的心立时悬了起来。

    杜鸿嘉单手护着伽罗,右手迅扬出,一声尖锐的哨鸣响彻郊野。

    谢珩搁下狼毫,嘴角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瞬息即逝。

    “何事?”他略疲惫的靠向椅背。

    伽罗头都不敢抬,只回道:“民女冒昧打搅殿下,是想问一问家父的消息。”她竭力镇定,双手落在冰凉的地砖,渐渐令神思清明,抬头对上谢珩的目光,“家父原本在丹州为官,听说北凉占了丹州,官民皆遭欺辱,民女心中实在担忧,又无计可施。殿下若有家父的消息,还望宽宏赐教,民女虽人微力轻,也将竭力报答。”

    “是……傅良绍?”

    “正是。”

    “没有消息。”谢珩答得干脆。

    伽罗掩不住的失望。

    谢珩却还看着她,“竭力报答……你能如何报答?”

    这话多少令伽罗燃起希望,当即道:“民女虽不知鹰佐为何如此行事,但既已随殿下同行,但凡殿下有命,必当遵从!”她极力让自己诚挚,谢珩却仿若未睹,两指揉了揉眉心,旋即道:“没有消息。退下吧。”

    说罢,重拾狼毫,再度伏案。

    伽罗稍稍燃起的火星被这态度浇灭,原本挺直的腰背也微微塌陷下去,低声告了罪,便告辞而出。

    ☆、6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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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罗却寻到了微渺的希望,当即起身半跪在舱内,凑得更近,“殿下真的认得它?”

    “与故人之物相似。”谢珩道。

    “当真?殿下能否告知民……”她看到谢珩微微皱眉。数日观察后,伽罗现,每回她恭恭敬敬的自称民女时他都会皱眉, 为免惹他生气, 伽罗生生咽回话头,顿了顿, 诚挚道:“当年的救命之恩实为深重, 这几年我总想致谢,时刻未忘。况这枚玉佩本就是他的,当日我无意中摘走, 本该物归原主。殿下若是当真认识他,能否告知?”

    谢珩看向舱外,语气冷淡, “他已死了。”

    “死……”伽罗愕然,唇边笑意立时凝固。

    那人竟然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那日湖水冰凉,掠水而来的少年却身姿矫健,气度非凡,怎会轻易身故?

    捧着玉佩的手僵在那里无所适从, 她瞧着谢珩的侧脸, 渐渐信了。方才醒来时, 他正瞧着玉佩缅怀,想必也是想起了那位故友?应当是的,他的神情骗不了人。

    心中稍稍燃起的希望被掐断,数年的愿望执念落空,这结果令她诧异,渐而悲伤。

    半晌,她将玉佩轻放在谢珩膝头,“这回进云中城,我未必还能再回去。殿下既然与他是故人,方才缅怀,想必交情颇深,能否将这玉佩归还给他?民女冒昧,恳请殿下能在墓前代为祭杯薄酒。”说罢,屈膝跪在舱内,端正行礼。

    谢珩面色怪异,将玉佩收入掌中,看到她容色哀伤忧愁。

    玉佩能重回掌中固然是意外之喜,可在墓前代为祭酒……他看着伽罗,见她眼中泪光盈盈,显然颇为伤心。

    谢珩别开目光,道:“也未必是死了,只是断了消息。若有机会,我会转交玉佩。”

    伽罗诧然,面色几番变幻,最终道:“多谢殿下。”

    谢珩面不改色的将玉佩收入怀中,岔开话题,“西胡那边,你作何打算?”

    “我想回去,到云中城见北凉的鹰佐王子。”提起这茬,伽罗坐回去,正色道:“昨晚西胡派那么多人截杀,着实令人心惊。此处是咱们的地界,那么多西胡人潜藏进来,想必费了不少功夫,也可见西胡王室有多重视。鹰佐要我去议和,必定也与此有关。殿下不妨如常带我过去,或许能探明其中原因。”

    谢珩觑她,“到了鹰佐手中,恐怕有去无回。”

    “我知道。”

    这一带比起京师的繁华、淮南的温软,已显荒凉,北凉所居之地必定更加难熬。况北凉风气彪悍,与南国截然不同,伽罗自幼娇养,又以议和的卑屈身份前往异乡,到那里会受多少苦,可想而知。

    “我非去不可,否则永无宁日。”伽罗已拿定主意,壮着胆子看向谢珩,“虎阳关之败后,百废待兴,殿下必定也想尽快停息战事,理清朝政,还百姓个清平盛世。我虽身份卑微,却也盼着这一日。到北凉后,我若能探得背后情由,必定设法告知殿下,或许会对殿下有所助益。只是斗胆,想求殿下一事。”

    “说。”

    “我府中已被问罪,此为朝廷裁决,伽罗不敢置喙。不过我父亲向来安分守己,在丹州为官时爱民如子,十分勤勉,从未做过恶事。他如今生死未卜,还望殿下能宽大为怀,若有我父亲的消息,可施以援手。”

    谢珩道:“量力而为。”

    “还有我外祖母……”她忐忑的偷觑谢珩脸色,见到他目光陡厉。

    伽罗捏紧衣袖,续道:“外祖母素来安分,终日礼佛,教导我须宽仁待人。昔日在淮南的事,她虽未能劝阻,到底不曾参与半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殿下若能施恩宽宥,民女感激不尽!”

    谢珩不语,半晌方道:“若换了你,会宽恕高家?”

    “冤有头债有主,外祖母与那些事无关!”伽罗道。

    谢珩未置可否。

    两人各自无言,舱外天光渐明。

    河面上朦胧的雾气散开,阴沉的天气里辨不清时辰,唯有风拂动岸边茅草。

    谢珩倏然起身,出舱登岸,踩着湿淋淋的草地快步走远,最终在林中驻足。

    他的身影半隐在清晨的雾气里,挺拔而孑然。

    杜鸿嘉和战青带人沿河而下,寻到谢珩和伽罗时,天光早已大亮。

    昨夜几乎折腾了一宿,众人骑马折返,于客栈中汇合。

    待赶到云中城时,早已月上柳梢。

    两国议和,需安排的事情颇多。谢珩用完饭后便格外忙碌,随行众位官员也都待命,唯独伽罗清闲,被安排在安静的客房中,无事烦扰。她昨晚被折腾得浑身疼痛,又颠簸了一路,此时骨架都快散了,于是要了热水,在其中沐浴。

    岚姑帮她洗了头,慢慢擦拭,眉间却都是担忧,“……北凉那是什么地方,姑娘身子娇贵,哪能没人跟着?吃饭、穿衣、行路,样样都会比从前辛苦,我陪了姑娘这么多年,怎可丢下姑娘。就算姑娘不带我,我也得想法子跟过去。”

    伽罗在水声转身,握住她双手,笑着安慰,“殿下会安排岳华随我同去,不必担心。”

    “岳华去做什么,姑娘比我还清楚。说句不敬的话,殿下派她去,还不是想盯着姑娘?当日两家结仇那么深,他哪会安好心。何况岳华是东宫的侍卫,等送姑娘过去,说走就走了。到时候姑娘孤身一人,该如何是好?”

    伽罗一笑,抿唇不语。

    谢珩的心思她捉摸不透,但他会派岳华前往,未必是歹意。只是无凭无据,难同岚姑解释。

    岚姑转而将她的手捧在掌心,“姑娘都能吃的苦,我难道会害怕?别多想了,待会我给姑娘揉揉手脚,早点睡下吧。不管怎么说,咱们总得养好身子。”

    经岚姑一番按摩,夜间倒睡得颇沉,次日伽罗醒来,精神奕奕。

    用过饭后静坐屋中等待宣召,半天也没动静。往外问了问陈光,才知道那鹰佐王子昨日有急事出城,入夜才能回来,议和的事推到了明天。

    谢珩没说什么,只命众人休整。

    伽罗在屋中坐了一整日,思前想后,将随身多年的长命锁解下,暂时托付给了杜鸿嘉——那长命锁外形虽无特殊处,却有了年头,像是代代相传,那是娘亲留下的物件,外祖母都格外珍重。伽罗隐约觉得,它或许会与西胡有关。此行前途叵测,她自身都难保,何况此物?将它暂时托付给表哥,会妥当许多。

    至傍晚,伽罗被带过去一同用饭,众官环卫之下,规矩沉默的吃完。

    临走时,谢珩却口称有事,留了陈光在那边吩咐,只叫岳华陪伽罗回去。

    岳华三十来岁的年纪,颇为貌美,加之有股习武的英气,更与旁人不同。只是她不苟言笑,待伽罗也只是依命护卫,不曾露过半分笑容。

    因陈光先前自愧失职,待伽罗和善过两日,岚姑便捏着那机会套近乎,得知他竟与岚姑当年走失的幼子年纪相若。两人因之更添几分好感。陈光自幼失慈,大抵是觉得岚姑与他母亲有相似处,待之格外和善,也愿意将些不太要紧的事情说给岚姑。

    据说这岳华幼时曾被道观收养,练得一身好功夫。后来嫁过人,又不知为何与夫君决裂,流落淮南时被惠王收留,深居简出,性子冷硬不近人情。

    不过她的身手着实出众,莫说能碾压陈光,就是跟杜鸿嘉等人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伽罗对岳华颇为好奇。在她记忆中,大约九岁那年,她还住在京城的府邸,有一日听仆妇们议论,说大伯被下属官员送了个美姬,容貌出众。她在后园游玩时,也曾遇见过两回。只是后来那美姬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没放在心上。

    而今跟岳华相处数日,倒觉得她跟记忆中那美姬有些相似。

    只是记忆模糊,岳华又终日寡言少语,伽罗自然也不会去探究了。

    两人沉默着走过游廊,又有侍卫赶来,说谢珩有事急召岳华。

    岳华得命,让那传令的侍卫照看伽罗片刻,当即匆匆走了。小侍卫不知伽罗与谢珩的旧怨,见谢珩派了得力的人护卫,只当伽罗是贵重要紧的人物,对伽罗反而恭敬。

    这驿站近日只供议和所用,闲杂人皆被驱出,里头格外空荡。

    伽罗走得慢,才绕过拐角,忽听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竟是彭程。

    他的步伐极快,匆匆赶过来,说有要事与伽罗商议,让那侍卫回避。侍卫身份低微,哪敢违抗鸿胪寺卿的命令,当即躬身退到不远处。

    彭程旋即向伽罗道:“明日即将议和,不知傅姑娘有何打算?”

    “令尊和傅相的处境,确实令人担忧。我出京前曾想去尊府探望,却未料禁军把守得严密,不许闲人入内。其实尊府的显赫,京中谁人不知?这回战败,也未必就是傅相之过错。徐相与我虽然力争求情,终究未能挽回,着实遗憾。”彭程叹息,续道:“姑娘担心令尊和傅相,徐相与我亦是如此。姑娘必定也希望他们能安然回京吧?”

    “当然。”伽罗点头,面带忧愁,“家道剧变,若是祖父回不去,恐怕真要一败涂地。”

    这是实情,伽罗的忧心并非作伪。

    彭程颔道:“谁都不愿看到傅相一败涂地。姑娘这回北上,想必是鹰佐王子所请?到了北凉,鹰佐王子自然会看重。虽说初到那边处境会艰难,但以姑娘的才貌,博得鹰佐王子的赏识绝非难事。届时姑娘极力劝说鹰佐王子放回徐相,与姑娘有利无害。”

    伽罗屈膝行礼道:“还请彭大人指教。”

    彭程被谢珩严防死守多日,想着明日就要议和,难得的良机下,自然要极力劝说。

    他瞧过附近,见没旁人,便低声道:“傅相与当今皇上的恩怨,姑娘或许知道。要保傅家权势,必得太上皇归来,否则以当今皇上的行事,傅家上下必定性命不保。姑娘应当明白,当如何行事了?”

    伽罗点点头,又皱眉道:“事关重大,又岂是我能左右?”

    “姑娘自管劝说,旁的事我会安排。徐相府上的少夫人也在我临行前嘱托,务必照拂姑娘。我身在鸿胪寺卿之位,朝中还有徐相做主,必定能设法令姑娘在北凉过得很好——这是当今皇上和太子殿下绝不会做的。姑娘无需顾虑旁的事情,只管劝说鹰佐即可。”

    伽罗应了声,几乎能猜到他的打算。

    徐相府上的少夫人是她伯父的长女,左右相不止私交甚好,还结了儿女婚事,这是少见的事情。两家利益相关,又需仰仗太上皇才能保住权势,彭程认定伽罗会被说服,也就顺理成章了。

    那么,在她劝说鹰佐之余,彭程会如何安排?

    无非金银财帛,曲意奉承,以利相诱,甚至给出更荒唐的让步也未可知。

    再往后,自然是靠着徐相经营数年的势力,夺回朝政大权了。

    太上皇回归,傅家、高家权势富贵可保,这当然是很诱人的。可即便北凉愿意放人,太上皇就能安稳回京,重掌权柄吗?

    伽罗不知道原先那位太子为何呕血而死,八岁的皇子为何暴毙,却总觉得,谢珩父子被压制多年后能迅入主皇宫,绝非庸碌之辈。太上皇复位的事,应当是希望渺茫。

    她不敢答应,只做苦思之状。

    正自沉吟,忽觉地上多了道影子,抬头就见岳华不知是何时赶来,手中长剑在握,剑尖抵在彭程喉间。

    彭程对喉间的冰凉后知后觉,下意识往侧面躲了躲。

    剑尖如影随形,岳华眼中仿佛结着寒冰,目光如刺,要将彭程刺穿。

    彭程面色不变,似乎半点都不为被人窥破而担忧,甚至显得有恃无恐。他官居高位,被一介侍卫这样执剑冒犯,竟然也不曾作色。

    两人对峙片刻,彭程忽然笑了笑,继而抬手捏住剑尖,缓缓将其拿开。

    岳华剑尖虚指,目光却还是刺在彭程身上,如藏愤恨,直至彭程走远时,仍未收回。

    伽罗冷眼旁观,觉得这情形实在有趣,仿佛这两位陌路人有过私怨似的。

    然而也与她无关。

    见岳华并无动身的意思,伽罗便是一笑,“咱们走吧?彭大人背上也没绣花,似乎不值得细看。”不待岳华回答,便抬步走开。

    次日清晨,岳华换了身寻常民妇的装束,与岚姑一道跟在伽罗身后,等待谢珩宣召。

    议和的事由谢珩率鸿胪寺、吏部等官员去安排,伽罗安静坐在屋中,直至晌午将近,才听外头陈光道:“殿下请傅姑娘前往明光堂。”

    伽罗依言出去,意料之外的,看到杜鸿嘉也站在门口。

    他自抵达云中城后边忙碌奔波,极少露面,此刻出现在屋外,晌午的阳光下,神色间的疲惫难以掩饰。伽罗低头,还能看到他袍角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泥尚未干涸,想必是从外面匆匆赶回。

    他的身后乌压压的站着数人,为的男子应是北凉将领,腰悬弯刀,趾高气昂,脖颈上的刀疤醒目。刀疤男人的身旁是一位鸿胪寺的官员,后面则是北凉卫兵,阵仗不小。

    伽罗冲杜鸿嘉行礼,微微抬眼,便见他也正瞧过来。

    他抬了抬手并未说话,却以唇形迅道:“别害怕。”

    伽罗诧然不解,探究看他,杜鸿嘉却已转身向那刀疤男人道:“请吧!”

    刀疤男人将伽罗浑身打量,鹰目之中有审视亦有戒备,继而挥手,令四名北凉卫兵绕到伽罗身后,而后往外走去。

    客舍里柳色方新,暮春时节的风却还带着凉意,吹得枝头花苞瑟瑟抖。

    伽罗紧跟着杜鸿嘉前行。

    议和所用的明光堂内,气氛倒不似伽罗所想象的剑拔弩张。

    谢珩端坐在上椅中,是惯常的冷清威仪,身后战青带剑而立,英姿勃。对面坐着的全都是北凉人,为那人三十来岁的年纪,方脸上生了一把虬髯,神情姿态异于他人,衣着佩饰更为华贵,想必便是鹰佐了。

    彭程久在鸿胪寺,跟北凉打过交道,见伽罗进门,便含笑道:“王子请看,人来了。”

    鹰佐双目灼灼,命伽罗近前掀开帷帽,往她身上瞧了片刻,旋即扯出颇放肆的笑容,“果真美人如画。”

    “傅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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