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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036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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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南熏殿。

    他想,方才的眼神,除了惊艳之外,恐怕如狼似虎。

    马车出了东宫,很快拐到朱雀长街。

    街上人流如潮,灯火辉映,谢珩翻身下马,让伽罗随他同行。

    中秋节的灯会,比起上元,当然算不上盛大,所以整个京城花灯的精华几乎都聚在了朱雀长街。这本该是阖家团聚的日子,换做寻常人家,院里摆上月饼桂花酒,置办一桌小菜,一家人围桌而坐,赏月玩月,何等欢快。

    然而京城荟萃天下精英商旅,大多数人因路途遥远,难以赶回家团聚。

    独自在住处赏月未免凄凉,所以这花灯会一出,立时引来无数百姓。

    ——热闹赏灯,举城欢乐,总归能冲淡离乡背井之感。

    所以此刻,朱雀长街一带已然聚满了人,等稍后花车过来,恐怕就得重现上元节摩肩接踵的盛况。

    好在谢珩和伽罗来得不算晚,谢珩穿着寻常衣衫,背后跟了战青、刘铮和岳华——至于杜鸿嘉,据说是派去别处守株待兔了,想必是为徐家的事。

    伽罗也未多问,同谢珩慢慢赏玩过去,偶尔碰着有趣的灯谜,便驻足猜测。

    谢珩很有耐心地跟着,偶尔伽罗猜不出来,还提醒两句,帮伽罗拿个店家准备的礼物。

    一行人其乐融融,战青紧随在谢珩身边,岳华紧护着伽罗,刘铮则负责拿伽罗收获的那堆礼物——惯于舞刀弄枪的侍卫头领,拿着店家送的花篮瓷兔,一脸别扭。

    但战青说了,务必好生带着。

    刘铮只能将那精致却不牢固的花篮护在身前,免得被挤歪了形状。

    伽罗倒是无所顾忌,左顾右盼的瞧着种种花灯。

    谢珩走在身旁,目光有大半都落在伽罗身上——对于花灯,他并没多少兴趣,但花灯下的美人,就太赏心悦目,甚至叫人挪不开眼了。

    月影红霞在满目华彩流光下挪动,伽罗半张脸被遮着,偶尔回头跟他说话,眼底全是快要溢出的笑意,像是晴日春暖的湖面,浮光跃金,光彩惑人。白玉珠流苏编得柔软垂顺,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晃,红宝石珠子映着脸颊,整齐又旖旎。

    身侧的拥挤谢珩浑不在意,甚至熙攘之下,站得离伽罗愈来愈近。

    偶尔有人挤过来,谢珩便伸臂护在伽罗肩头,仿佛只要稍微收臂,美人能顷刻入怀。可惜伽罗太不老实,不时便被花灯吸引,几步走脱,半点都未察觉谢珩若即若离的怀抱。

    为一寸半尺的距离计较追逐,那是谢珩从未体尝过的滋味。

    将近朱雀长街跟长平街的交汇处,战青的低声禀报才拉回谢珩的心思。

    “殿下,徐相果然来了,就在那边。”

    谢珩随他所指瞧过去,便见街角的酒楼蓬莱春里,宾客盈满,二层拐角处的雅间窗户洞开,里头人影参差,最显眼的就是当今权势赫赫的左相徐公望。

    徐公望的旁边,依次坐了次子徐基女婿姚谦,旁边是一座屏风,想必屏风后就是女眷。

    “徐坚果然不在这里,他想必是冲殿下来的。”战青低声,“咱们现在过去吗?”

    “不急。”谢珩摇头,“逛完这条街再去,看老狐狸能否沉得住气。”

    战青犹豫,“徐家人必定已看到了殿下,我怕今晚人多……”

    “他还敢在朱雀长街对我下手?”谢珩语气中带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愁他不露马脚,当街行刺,反倒能遂我意。”

    徐家能豢养家奴,跟些见不得光的杀手有牵扯,东宫难道就是吃素的?

    谢珩不惧鹰佐的大军,欣然奔赴虎穴,又怎会怕他徐公望的挑衅手段。

    拿身手刀剑硬碰硬,他倒更期待。

    战青不再言语,只是愈留神戒备。

    伽罗专注于花灯,加之熙攘吵闹中听不见低语,浑然不觉,继续赏灯。

    谢珩很有耐心的陪着,心思时而在伽罗身上,时而在朱雀街,时而又飞到徐府。中秋花灯会,是最容易趁乱生事的时候,徐相往年端坐府中,这回特意来蓬莱春,欲盖弥彰。想必是被他步步紧逼,终于没了耐心。

    如此甚好。

    那条大鱼,最好今晚自投罗网,免得他用旁的手段,闹得太不好看。

    正想着,忽觉眼前有光芒晃过,回神一瞧,就见伽罗手挑花灯,笑吟吟的看着他。

    “刚赢的礼物,京城最好的花灯师傅所做。好不好看?”她笑声清甜,灯光映照下仰头含笑,目光直直照进谢珩心里。

    他眼角余光瞥过去,看清那是个鱼形的花灯。

    不同于寻常的纸糊或者厚重琉璃做轮廓,这鱼型灯是用打磨极薄的琉璃片做成,头尾精致,栩栩如生,中间片片鱼鳞圆润透亮,拿银线穿起来,里头烛光映照,便如红鲤。

    谢珩瞧着伽罗,目光灼灼,“整个京城,最好看。”

    ☆、40.040

    蓬莱春内, 徐公望端坐窗边, 一壶茶已饮得见底。

    他年过五旬, 身量并不算高, 长相偏于清癯, 那双眼睛却格外有神, 锋锐犀利,仿佛眼睛一眯,就能将对面的东西看到底。朝堂中摸爬滚打了一辈子, 独揽大权把持朝纲数年,那份威仪并不受偏矮的身材和清瘦的形容所影响,反显得短小精悍。

    他甚少这样喝茶,可见此时内心不安。

    次子徐基才从外面掀帘进来, 见状,眉间忧色更浓。

    徐公望却已开口, “如何?”

    “他果然安排了人, 暗里搜查蓬莱春。咱们过来六辆马车,全都停在后面的僻巷中, 他们派人翻查后, 又进了酒楼里。”徐基道。

    “叫人设法阻拦, 务必倾尽全力。记住——这是最后的机会。必须要让谢珩相信, 努乞已经被我们的马车带到了这座酒楼, 伺机逃脱。全力阻止他们搜查, 哪怕起冲突得罪人, 闹得越厉害越好。”

    他口中的努乞, 便是谢珩垂钓已久的大鱼。

    努乞是北凉鹰佐的表亲,暗中与徐家来往,这回亲入京城,未料被谢珩的人现踪迹,摸到了徐家门前。这位鬼祟前来的北凉贵族算是徐家通敌的如山铁证,谢珩势在必得,徐家死捏着绝不肯让他落入谢珩掌中,双方躲藏对峙许久,努乞仍旧困在徐家,逃不出谢珩布下的铜墙铁壁。

    谢珩以徐坚为靶子,攻势渐厉,大有要跟徐公望撕破脸面,借故冲入徐府搜查的架势。

    徐公望没能沉住气,便想趁此花灯会满城混乱的时机,暗度陈仓。

    徐基身在徐府,知道外围谢珩的严密布置,这会儿走了一圈口干舌燥,忙抓了茶水润喉,“儿子明白。那位……他还没来?”

    “往那边看花灯去了,不知卖的什么关子!”

    “花车已经备好了,他……”

    “尽量推后,等谢珩进了这边再安排出。”徐公望吩咐罢,往窗外远眺。隔着重重人影,终于看到了几乎被人群淹没的那几个人——谢珩的黑衣并不显眼,但他旁边那身漂亮的披风格外夺目,徐公望何等老辣的眼神,远远瞧见,往左右翻找,果然看到了谢珩和战青。

    他们已开始往回走。

    徐公望稍稍舒了口气——小半个时辰后花车就得驶来,他并不希望谢珩来得太晚。

    隔窗瞧过去,那几个人走得不紧不慢,将回程路侧的花灯细细赏玩,因有屋檐窗扇阻隔视线,时隐时现。徐公望心里简直将谢珩骂了八百遍,不知道那么冷硬狠厉的人,怎会突然起了心思,去赏玩花灯。

    强压火气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才见谢珩姗姗来迟。

    满街花灯映照之下,蓬莱春门口亮如白昼,谢珩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让徐公望生出种错觉,仿佛今晚谢珩来蓬莱春真的是为陪旁边那身份不明的姑娘赏灯,而非跟他殊死搏斗似的。

    徐基跟徐公望对视一眼,向姚谦招手,一同出了雅间。

    不过片刻,便在廊道内跟谢珩不期而遇。

    “拜见太子殿下!”两人从远处走来,像是正要进雅间的样子,见了谢珩,齐齐行礼。

    谢珩脚步稍顿,一副楼梯走上来,浑身已是惯常的冷肃威仪。

    “徐大人也来赏灯?”他稍感意外。

    “家父这两年爱热闹,嫌府中无趣,特意过来赏玩。”徐基意态恭敬。

    “徐相也在,那可得见见。”谢珩从善如流。

    徐基当即挑起门帘,躬身请谢珩入内,里头徐公望听得动静,也正缓缓起身,待谢珩进门后,便含笑行礼,请他入座。

    谢珩当然不会入座,但眼前是当朝左相,他还需存几分客气,不免寒暄。

    他的身后,战青紧随而入,示意刘铮守在外面,伽罗和岳华则随之进去。

    伽罗在照面之初就看到了跟在徐基身侧的姚谦,讶异过后,淡然垂眸进门。

    姚谦却不似她波澜不惊。他认得伽罗的身形,认得伽罗的眼睛,所以即便伽罗红纱覆面,依旧很快认出了她。上回在鸾台寺遇见的事犹在眼前,因谢珩将东宫守得严,他探不到半点内情,疑惑了两个月,仍旧不得要领。

    谁知今日,伽罗竟会再次出现在谢珩身边?

    她通身上下的打扮,早已跟淮南时天真雅丽的少女不同。昔日的垂髫青丝利落挽起,头顶那饰物的白玉流苏和红宝石打磨得光圆柔润,质地名贵,必定价值不菲。面上的红纱金片、身上的精致衣裙,女侍卫的贴身守护,皆可见她所受的优待。

    那袭霞红色的披风蒙了薄纱,被廊道里的灯笼光芒晕染,曼妙之极。

    姚谦只觉得那背影美极了,有些失神,脚步缓了片刻,才收回目光。

    他见惯了徐兰珠的名贵衣裳饰,对于伽罗这身装束,大致有数。即便是徐兰珠这位跟公主们相交甚好的相府明珠,也甚少有如此精致的披风,那么谢珩待她,恐怕不是寻常礼遇。

    姚谦心思翻滚,最末入内,放下珠帘后,站在徐基身后。

    “……徐相劳苦,确实该多散心。”是谢珩的声音。

    “为百姓谋福祉,为皇上分忧,都是老臣分内的事。”徐公望也不脸红。

    谢珩端肃如旧,抬目看到姚谦,遂道:“这回户部账目的事,还是这位姚……”他顿了下,只作想不起姚谦的名字,“压了三四年的账目,他能在两月理清,真是难得的人才。户部这位姚神算的名声,连本宫都有所耳闻。”

    提起这茬,徐公望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得强笑客气。

    谢珩话锋一转,“难得徐相有兴致带家眷来看灯,本宫不打搅。”

    徐相做贼心虚似的稍稍闪避目光,旋即拱手,瞧着谢珩往外走的背影,“恭送殿下。”

    待谢珩离去,那张精明带笑的脸霎时沉了下来。谢珩最末那句,显然是怀疑他将努乞带到了蓬莱春,这正和他的心意。只是姚谦在户部的事……

    他狠狠地瞪了姚谦一眼,半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坐回椅中。

    姚谦去户部的事是徐公望亲自安排,原意是怕徐坚照顾不到户部时,由这位女儿亲眼相中的女婿在里面周旋,能省些事。谁知姚谦连脚跟都没站多稳,竟给他捅了个不小篓子?

    户部的账目纷繁冗杂,陈年旧事颇多,每年又有新事情,积攒了不少旧账。

    当时徐坚在户部钱粮上做手脚,多凭这些烂账,才能遮掩踪迹。

    这回姜谋奉命查办户部亏空的案子,妄想理清户部账目,却是蛛网一般,难以下手。徐坚自信天衣无缝,父子又忙着应付谢珩在鸿胪寺的手段,听姚谦说他接手了梳理账目的事,想着是自家人,故未太留心。

    谁知就是这位自家人,竟用了两月的时间,将这四年户部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结果递到御案前,令不少懂门道的官员十分震惊——凭一己之力,理清数年账目,实在是件难比登天的事情!姚谦却做得干净利落,每笔账目标注得清清楚楚,存疑处也都列出来,比在户部待了十几年的人还要老道。

    这份本事令人侧目,姚谦也着凭他的本事实露了回脸,叫许多人看到他的才能。

    却气坏了徐公望。

    比起鸿胪寺的事,户部那边的罪名他还能包得住,只是忙中添乱,着实气人。他从端拱帝那里得知结果,回去后叫来姚谦一问,那位供认不讳,还一脸茫然,说他是怕耽误了公务给人落下话柄,反丢了徐相的脸,才会使劲浑身解数,将账目理得清清楚楚。

    徐公望气得倒仰,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姚谦才进徐家没多久,对徐坚在户部的手脚丝毫不知情,闹出了这种事,也不能全怪姚谦。

    只是心里终究存了疙瘩,今日谢珩故意提起,更是气闷。

    几堵墙外的雅间,谢珩临窗而坐,倒颇悠闲。

    姚谦故意露脸存的是什么心思,他不在意,方才提起,不过是顺手给徐公望添堵。

    朱雀街上游人熙攘,蓬莱春里也聚集了满京城的达官贵人,客满为患。暗中安排的人寻机过来禀话,详细描述了他们搜寻努乞、徐家极力阻拦的事,他心中更是肯定了猜测。

    “继续让他们全力搜捕。”谢珩嘱咐战青,“但杜鸿嘉那边的人,绝不可调动。”

    “可是殿下……”战青还是有点悬心,“倘若徐公望真将努乞带来这里,待会花车一来,人群混乱,怕是真就捉不到人了。”

    “努乞还没出洞,徐公望没这本事。”谢珩笃定。

    论朝堂权谋手段,徐公望确实出类拔萃,但这件事上,徐公望还逃不过他布下的眼睛。

    谢珩探头望外,瞧了眼从长街尽头渐渐驶来的花车,向伽罗道:“尽兴了吗?”

    游花灯的事倒是尽兴了,唯一的稍许遗憾,就是刚才去徐家的雅间时,没能见到长姐傅姮。那位身怀有孕,夹在傅家和徐家之间,也不知处境如何。纵然姐妹间没有半点情分,也还是有一丝血脉牵系,而今只隔了一座屏风却未能见到真容,多少抱憾。

    不过也只稍许而已。

    于伽罗而言,在东宫闷了半年,今晚的灯会实如饕餮盛宴。她点了点头,双眼藏在玉珠流苏后,全是笑意,“尽兴极了!多谢殿下盛情。”

    说罢,盈盈起身,“花车来了,我是不是该走了?”

    “你知道该走?”

    “既然徐相在此亲候,待会必生事端。花车过来,是花灯节最热闹、最乱的时候,不管殿下找的人能不能逃脱,我总该先溜走,免得待会出了乱子,只会给殿下拖后腿。何况,兴尽而返,留点余韵,期待上元再来,不是更好吗?”

    这不点自通的劲头简直让谢珩拊掌赞叹。

    原本打算趁此夜将温火转作大火,奈何徐公望偏要生事,只好往后推推,等收拾了徐坚,再添柴火。谢珩笑而赞许,向伽罗道:“待会换件披风,还有那帽子太惹眼。岳华——带她去换衣裳,尽快离开。”

    岳华遵命,待伽罗解下披风和头饰,便出了雅间。

    附近明显有盯梢的伙计,岳华视而不见,带着伽罗去更衣。

    蓬莱春地势好,往来的多是达官贵人,不乏高门女眷。女眷更衣的地方自然十分隐秘,岳华会盯梢,也知道如何对付盯梢的人,七弯八拐甩了那几个伙计,到更衣处有人接应,遂让伽罗披了件墨色的披风,从容离去。

    走出老远,忽听后面喧嚷,伽罗回头瞧过去,见蓬莱春的方位有浓烟火舌滚滚而起。

    “必定是花车着火。”岳华道。

    “让花车着火,趁着人群混乱方便行事吗?”伽罗见岳华点头,叹了口气,“可怜了那些无辜百姓。”

    走在偏僻昏暗的巷道,远处的惊慌呼喊此起彼伏。

    伽罗曾看过上元灯会,记得花车经过时群情欢腾、街旁挤满人群的情形。满街花灯,最是容易起火,今晚京城内各处街巷都安排了兵丁以防不测,朱雀街最为严密,未必不能及时扑救。但花车一旦起火,观灯百姓惊恐之下逃窜拥挤,怕会酿成祸事。

    伽罗心里叹息一声,脚步匆匆的离开。

    京城一隅,徐相的府邸临街而立。

    这条街离朱雀街不算太远,周围都是富人宅邸,没闲杂商铺,自然甚少行人。

    杜鸿嘉藏在暗处屋檐,紧盯徐家门口的动静。

    府邸四周都派了暗梢盯着,从入夜至此时,他已纹丝不动地趴了一个时辰。远处有仓促的脚步传来,家丁模样的男子脚步踉跄,狂奔到门口,大声道:“蓬莱春起火了,相爷他们都被困在其中,大事不妙!快快快,叫人去救火救人!”

    门口的管事闻言,匆匆入内招呼安排。

    不过片刻,徐府中四十余人前呼后拥,跑出府门,是要去救火的架势。

    杜鸿嘉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瞧出了那个与众不同的人——

    即便装饰打扮全然相似,神情举止也跟那些家丁无异,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难以掩藏,像是一把拉满的弓,即便刻意伪装,却还是明显紧绷。

    杜鸿嘉不甚确信,侧头看向旁边的陈玄。

    陈玄是从监门卫爬上来的,如今担任东宫右监门率,正四品的官职。他出身不高,从最底层摸爬滚打上来,曾在城门盘查过往行人长达数年,能到如今的地位,虽然身手不算出众,眼光之毒辣,识人之敏锐,绝非旁人能比。

    “肯定是他!”陈玄十分笃定,甚至狂喜。

    ——偌大的徐府,可以出逃的地方太多,黑暗中的偏门角门都是外逃的好地方。然而东宫人手毕竟有限,虽有陈玄这双鹰目,总不能各处都安插一双。谢珩思量权衡之后,终将陈玄安放在了正门。

    没想到,还真叫谢珩赌对了!

    徐坚还真是铤而走险,不肯去别处自投罗网,怀抱侥幸,让努乞混在人群里跑了正门。

    这可是送到手里的肥鱼!

    陈玄和杜鸿嘉苦守数日,均感喜悦,数枚袖箭流星般甩出,直奔努乞。

    袖箭在暗夜里带出极低的风声,旁的家丁浑然未觉,唯有努乞听风辨音,霎时看向杜鸿嘉这边,旋即侧身闪避,躲开袖箭。他混在家丁中,跑得很快,若非袖箭阻拦,怕是已然走远。

    杜鸿嘉长剑出鞘,已如暗夜蝙蝠般扑了过去。

    陈玄紧随其后,口中大呼一声“捉拿奸细”,周遭霎时有数名暗桩扑出。

    家丁们不知缘由,瞧见刀光,下意识四处闪避,顷刻之间,便只留努乞站在原地。

    ——伪装已被识破,他自知逃不出去,已然取了弯刀在手。

    被徐公望藏在府中后,努乞数次想冲出去,却被徐公望以外面看守严密为由,劝他打消心思。努乞无法,强自按捺,直至前两日得知徐坚想借中秋的机会送他出去,便蠢蠢欲动。徐公望在蓬莱春使的障眼法他并不知情,只是按徐坚所说的,扮做家丁,摆出一副蠢相,从徐府正门大摇大摆的出去。

    谁也没有料到,暗夜里会有那样犀利的眼睛,从四十人中,一眼就认出了乔装的他!

    努乞野狼般的眸子微微眯起,举刀在手,迎向杜鸿嘉。

    两名东宫卫率夹击,又有暗处侍卫围攻,努乞招架无力,被逼至墙角。

    徐府阔畅的朱门之内,徐坚眼睁睁看着努乞被围困,颓然倒地。败了,真是要败了!纵然有老谋深算的相爷在蓬莱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仍旧未能逃过谢珩的手掌。努乞在徐家门前落网,这个罪名,他父子三人必须有人去担当——那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41.041

    中秋花灯会上, 花车不慎起火又很快被扑灭的事在京城迅传开,这样的事固然能算意外, 有心人却都觉得其中有猫腻。还没来得及嚼嚼舌根, 次日清晨,整个朝堂都被另一件事炸开了锅。

    左相徐公望在府宅中私藏北凉显贵,被太子派人当场拿下, 人证物证俱全。

    这事一抖露出来, 朝堂和民间皆是哗然。

    二月里虎阳关之败的阴影尚未散去, 太上皇和数位被掳的朝臣都还囚禁在石羊城, 大夏还欠着北凉数万银钱未还, 那可都是百姓的血汗钱!

    徐家却在这当口私藏北凉显贵?据说, 还是那铁骑踏破虎阳关的鹰佐的表亲?

    堂堂当朝宰相,食君之禄, 却与敌国私自来往,简直骇人听闻!

    纵然有些朝臣知道徐家打的算盘,甚至私心里盼望着徐家能跟北凉化解干戈,迎回太上皇, 好让那昏庸宽仁的皇帝挤走精明悍厉的谢珩父子,能让他们继续从中弄权谋利,但事情摆上台面, 就必须拿出痛斥的态度来。

    通敌卖国,这样的罪名, 没人愿意沾惹。

    有位仰赖徐公望鼻息而苟居其职的官员出面解释了两句, 说徐相应当只是在跟北凉商谈, 意在尽快赎回太上皇和被掳朝臣,并非卖国,立刻便被骂了回去——若是为国事劳碌,上有端拱帝,下有鸿胪寺,偷偷摸摸的藏匿做什么?

    争论还未休止,东宫便拿出了旁的罪证——徐家递往北凉的书信,参与徐家跟北凉暗中往来的人证。随即,徐坚贪贿舞弊、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事都被御史逐一提出,具本上奏。

    端拱帝震怒,令三司会审,务必查明案情!

    嫌疑最重的徐坚当天便被拘捕入狱,连同涉事的家奴皆被批捕。

    也不知是不是徐公望老谋深算,纵然谢珩深挖了数月,最后翻出的罪证,悉数指向徐坚,有少许牵涉了徐基,牵扯到徐公望的几乎没有。徐坚也是一口咬定,所有的事都是他瞒着父亲所为,就连那努乞,也是他私藏在府中,瞧见势头不对,才趁着中秋府中无人时送出,徐公望半点都不知情。

    甚至最末送努乞出逃时,徐公望还在蓬莱春赏花灯,撇得干干净净。

    蓬莱春内的那些对峙没凭没据,谢珩当然不可能拿出来指责徐公望,数日审问下来,徐坚罪孽滔天,徐公望除了管教不严、教子无方、治家失察之外,竟没有其他直指要害的罪名。

    于是徐坚之罪无可抵赖,徐公望以退为进,以教子无方等罪名,上书陈情。

    他当年也是御笔钦点的进士,朝堂浸淫多年,写奏章的本事早已出神入化。遣词造句、谦恭态度自不必说,奏章中历陈他居于相位的重任辛苦,说他这些年忙碌朝堂之事,官位愈高责任愈重,平常对儿子疏于管教,才致今日徐坚做出这等糊涂事。而后说他辜负了太上皇的栽培,辜负了端拱帝的期许和同僚的期望,无颜再回朝堂,恳请辞去相位。

    奏章递到端拱帝案头时,也迅以其辞章精妙在同僚间传开,其间声泪俱下的悔痛态度,令人感叹。

    这招以退为进,着实阴损得很。

    次日朝会时,端拱帝一提起此事,便有得徐公望授意的朝臣进言求情。

    徐公望居于相位数年,虽弄权贪贿,到底也做过几件好事。且他是太上皇留下的相爷,虽有教子无方之过,到底没有直戳要害的铁证。加之徐家盘踞朝堂,树大根深,跟徐家利益牵系的门生遍及朝堂,其中还有数人握着军权,端拱帝也不想操之过急。

    战败后国力尚且贫弱,朝堂并不安稳,要除了徐公望这糟老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稳稳当当的夺回权力,还能叫朝堂归心臣服,不起内乱。

    端拱帝本就没指望趁这一次机会便将徐公望彻底打翻在地,遂在许多朝臣的求情下,罚俸为戒,依旧留了徐公望的左相之位。

    但徐公望的威名地位,却就此一落千丈。

    朝堂上的事,姜瞻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许多,趁着查案牵扯出徐家同谋的机会,换上些新提拔的官员。

    京城内外,百姓亦将徐家骂得狗血淋头。

    那座屹立数年的相府,也终于在中秋后突然降临的寒雨中,露出凄凉景象。

    那些事伽罗只是耳闻,并不曾留心。

    她此刻正躲在南熏殿内,跟谭氏剥栗子吃。

    窗外雨声淅沥,南熏殿的侍女嬷嬷都被打去歇息,满院清寂。岚姑知道祖孙俩有话要说,自寻了薄毯,坐在廊下的躺椅中盖着,半是眯眼养神,半是临门放风。

    谭氏将那甘甜软糯的栗子嚼完,终于喝茶润喉,开始讲故事。

    真实的故事。

    数百年的阿耆国,繁富昌盛,商旅络绎,跟娘亲和鸾台寺方丈说过的,并无不同。

    直到阿耆亡国的时候。

    据外祖母说,阿耆国在信奉佛教的同时,也崇拜巫祝之术。在阿耆灭国前六年,曾有巫祝占卜,说阿耆国运将衰,依托玉山而生的珠宝金银,将悉数归入他人之手。阿耆王闻之惊愕,焦虑了两月之后,决定在王城之外另建宫殿,贮藏财富——倘若有一日真的失了玉山,他还能东山再起。

    他的打算并未跟旁人提及,只是寻了个由头,派亲信四处选址,最终在东边遥遥相望的玉龙峰相中了地势。随后,阿耆王征用百姓大兴土木,在玉山西边大肆修建宫殿,却暗中调动军队,在玉龙峰修建了一座隐秘的地宫。

    地宫完工之日,所有参与修建的工匠悉数被杀,而后军队被调走,往别处修建宫殿。

    在他大兴土木的举措下,那座地宫鲜有人知,随后两年另建了数处华丽宫殿后,就连当初修建地宫的军士们,也不再留意那里。

    随后,阿耆王派遣亲信卫队,乔装为行脚商旅,将王城中的财富,偷偷专往地宫。

    再往后,没等财富搬尽,外寇突然入侵。阿耆百姓早已在盘剥下苦不堪言,军队又疏于训练,战力不足,外寇半月之内攻城略地,迅包围王城。

    彼时的阿耆王却已病重,哪怕想逃出去另谋东山再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惊闻王城被破时,阿耆王正被抬往马车,欲图逃走。却终醒悟人难胜天,咳出满口鲜血,弥留之际,因儿子都在外浴血奋战,只好将珍藏的锦囊遗物交给唯一的女儿,派最忠心耿正的将士护送她逃出王城。

    这一逃,国亡家破,江山易主。

    那位阿耆王——据外祖母隐晦猜测——想必有些脑疾,当时听信巫祝之言,不思厉兵秣马,让国力强盛,却费尽心思的将珠宝藏入地宫,图谋东山再起那样虚无缥缈的事,为此不惜大兴土木转移视线,令百姓受苦受难。

    却从未想过,即便藏了珍宝,没有百姓和军队,他该如何东山再起。

    公主从那锦囊中翻出了地图,也猜到了那几年父王离奇举动背后的打算。

    宝藏就藏在地宫中,凭着公主手里的地图,也能有开启之日。但她身边仅有几位将领保护,等他们历经辗转终于逃脱追杀时,两年时间过去。彼时,在战争后活下来,又顾念阿耆故国的百姓少之又少。

    这些人里,有两人知道昔日内情,图谋那地图,被公主设计除去。

    公主毕竟顾念父王遗愿,数年游历躲藏后,隐姓埋名,渐渐召集了怀念阿耆的遗民,自成部落,又以其手腕成为其中头领。

    只是她不敢开启那座地宫——消息一旦泄露,便是杀身之祸,她无力抵抗。

    部落游居故地,却不得不与外族通婚繁衍。

    那位公主隐姓埋名,以族长的身份统辖部众,瞒着地图的事,渐渐靠近玉龙峰一带,却因玉龙峰周围群山早已落入楚国手中,只能在周围徘徊,流亡游居。临终前,她将地图藏入长命锁中,给了女儿。

    女儿无力挽回颓势,虽统辖部落,终究未敢开启宝藏。

    如此代代相传,母女交接,到了谭氏手中。

    那个时候,部落与外族通婚生子,昔日阿耆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人数也不足百人,只依附在西胡翼下生存,近乎苟延残喘。关乎阿耆旧日宝藏的传说在西胡和北凉流传,却无人知道那些珍宝藏在何处,更无人知道那长命锁的存在。甚至就连部落的人,也只知她们是阿耆遗民,不知部落头领是阿耆公主遗脉。

    而于谭氏,他还记着祖上的训诫,务必与本族通婚。

    十六岁那年,谭氏遇到了丰神如玉的高探微,数月往来,情根深种。却终于碍于祖训,择族人成婚——哪怕她清楚的知道,所谓的族人,也未必残留多少阿耆血脉。

    高探微愤怒离去,谭氏强吞下所有的苦楚。

    所嫁的并非心上人,这无疑是件无比痛苦的事情,谭氏在诞下女儿后,眼瞧着部落已渐渐流散,愈觉得苦涩,渐生悔意。他的丈夫,名叫戎楼,也看出她的心思,在南风五岁的时候,黯然离去。

    随后,谭氏抚养南风长大,至南风十六岁时,将情势言明。

    三十多年中,她一步步看着部落离散,又深受婚事之苦,将长命锁交给南风后,也如此刻给伽罗讲故事般,将旧事告诉南风,而后坦白她的想法——

    妄想以地宫的财富图谋阿耆复国,早已是不可能的事,在王城被破的那日,阿耆气数已尽。百余年来,她们以长命锁守着阿耆的地宫宝藏,也许只是等有朝一日,将它托付明主,如当年阿耆人所深信的,佛光普照、凤凰降世,造福众生。所以,必须与族人通婚的规矩,自她而始,彻底废止。

    不管南风将来想嫁给谁,她都会竭力赞成。

    那之后,谭氏孑然南下,终于在淮南再遇高探微。

    彼时高探微丧妻已有数年,儿女绕膝,却无再娶之意。

    重逢谭氏,昔日的阴差阳错皆成了过往,高探微纵然依旧不知当年谭氏别嫁他人的内情,却在十数年的分离后明白,若余生再不相守,那么他们,将终身错过。

    两人的性情早与旧日不同,昔年的爱恋和意气被岁月沉淀,却愈绵长深厚。

    高探微娶了谭氏续弦,叫子女恭敬礼待,却终究回到不到当年的亲密无间。

    没过两年,谭氏接到南风的消息,得知她跟傅良绍相恋,却难成良缘。两人毕竟身份特殊,故未透露关系,只是记在名下。

    再然后的事,伽罗都知道。

    ……

    外头的雨势不知是何时弱下去,此刻唯余檐下点滴,隐微入耳。

    烛台高照,满室明亮。

    伽罗将那长命锁捧在手里,凤凰莲纹,栩栩如生。那些陌生的巫祝文字像是遥远的大门,封锁着骇人的血腥和惊人的宝藏。她不知该如何评说那位奇思妙想的先祖,却在听到他劳民伤财,杀害建造地宫的所有工匠时,心惊胆战。

    神智如常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也不至于天真至此。

    但事实就是如此,那位先祖癫狂、天真,又心思缜密、戒心过甚。阿耆王室中大半的财富,恐怕都藏在了那座地宫。而通往地宫的地图,就在她的手中——玉龙峰的名头伽罗没听过,但据外祖母所说,那里峰峦叠嶂,崇山峻岭间皆是迷障悬崖,若无地图开路,很难深入其中。即便到了地宫门口,不知其中机关设计,也只会葬身埋骨。

    所以……

    “我们要做的,就是给它寻个主人?”伽罗脑子里还乱得很。

    “玉龙峰我虽未深入,却见过它脚下的群山,单凭千百人之力,恐怕难以深入,也保不住那些宝藏。唯有躬逢盛世,有明主坐镇朝堂,派军队过去,才能保它安然无恙。伽罗——”谭氏肃容,缓缓道:“那其中藏着的不止是金银珠宝,还有佛骨舍利,珍贵图籍。那些才是无价珍宝,若非落入明主手中,善加珍藏,怕会遭到损毁,招致灾厄。”

    伽罗眉心微跳,半晌,才肃然道:“我明白了。”

    “鹰佐既然知道此物,想必长命锁的事,终究是被他挖了出来。而太子殿下已然涉足此事,又被皇上问及,终需有个交代。若他能成明主,宝物托付给他也无妨,毕竟那些东西总得见天日。若他不是,咱们必须逃出东宫,隐匿行踪。他的品行,不止你要留意,我也会留意。”

    伽罗咬唇,还未能咀嚼出其中分量,下意识的将长命锁递向谭氏。

    谭氏却是一笑,“它是你的东西。外祖母可以帮你考量太子殿下,但不能替你做主。”

    这话仿佛一座重山压在伽罗的肩头。

    ——如果长命锁背后只是些金银财富,也许她还能高兴些。但看外祖母的神情,这仿佛成了一件无比庄重的事情,让她对着这精致的长命锁,不敢轻率。

    “百年机遇,自有缘法。”末了,谭氏瞧她眉头皱起,如此安慰。

    伽罗坐在桌前,目光盯着那长命锁,心绪翻腾。

    良久,忽然想起一事,“那我真正的外祖父呢?”

    “他如今,成了西胡国相。”

    伽罗愕然,睁大眼睛望着谭氏。

    谭氏眼底却泛起慈和笑意,“当年的事,总归是我对不住他。不过他很想念你母亲,也颇惦记你。伽罗,你若是碰见难事,他必定会出手相助——倘若不愿留在这里,外祖母也会设法送你去西胡,由他照看。”

    伽罗垂目不语。

    这些事完全乎她先前的预料,一时半刻,难以接受。

    伽罗整整花了两天的时间,才算是接受了谭氏所说的种种事实。

    瞧着手中那枚长命锁,伽罗依旧觉得这些都不像真事,好在近来谢珩忙碌,可容她考虑透彻了,再决定往后的路怎么走。

    中秋后雨势缠绵,晌午饭才过,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先前炎热的天气也被连日的雨浇得凉透,满院花木皆受细雨润泽,令人神清气爽,搬个凳子坐在廊下听雨,思绪便会随雨声飘远。

    外祖母上了年纪,此刻正在午歇。

    伽罗坐在廊下,回想外祖母说过关乎戎楼外祖父的事,想着娘亲、想着父亲,忽然灵机一动,忙裹了披风在身上,出南熏殿,想去找岳华问些事情。

    谁知才出门,就见不远处战青匆匆走来。

    “傅姑娘——”他叫住伽罗,稍稍拱手为礼,道:“殿下请你去昭文殿。”

    这个时候谢珩找她?

    自中秋灯会后,谢珩便忙得脚不沾地,整日整夜的不见人影。

    她心里正记挂这父亲的事,下意识觉得,谢珩百忙中召见,难道是有父亲的消息?

    如此想着,心中迫切,伽罗稍,让岚姑跟外祖母说一声,便随战青匆匆离去。

    战青腿长,放慢脚步有意等她,伽罗却心有牵挂,步履如飞,几乎小跑着到了昭文殿。

    迎面是前后脚出来的韩荀和岳华,韩荀还是那副仿佛谁欠了他钱似的臭脸,岳华却稍露笑意,招呼道:“傅姑娘。”

    “岳姐姐!”伽罗回以笑容,立在廊下,待战青通禀后,快步进屋。

    迎面是谢珩魁伟的身影,他换了身鸦青色长衫,手中握着漆黑的铁扇,正在案前站着。依旧是冷峻的容貌,未因繁忙而憔悴,双眸深沉如旧,神情却颇放松,想必心绪甚佳。

    “拜见殿下。”伽罗行礼,紧紧盯着谢珩,“不知殿下召我过来,是有何事?”

    “随我出趟门。”谢珩瞧见她额头潮润,不由诧异,“跑过来的?”

    伽罗没好意思说她以为是有父亲的消息,只笑了笑,“殿下有命,就尽快赶过来了。”说罢目光稍错,却忽然顿住了——谢珩侧后方的檀木书架上,整整齐齐摆了许多书籍,上头都坠了象牙签子,颇为贵重。

    满目书籍中,那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显得格外惹眼突兀。

    伽罗愕然。

    她当然认得那风筝,上头的每一笔都是她画的。可它怎会堂而皇之的挂在谢珩书房?

    她满腹狐疑,看向谢珩,那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面上是坦荡的笑。

    “怎么?”

    “这风筝……”

    “很好看。”谢珩回身瞧那风筝,“每天瞧瞧,有消乏解忧之效。”

    “我是说——”伽罗有些艰难的开口,“殿下怎么把它挂在这里?”

    太不相称了!充满童趣的风筝瞧着就是出自女儿家的手,放在储君端庄贵气的书房,看着格外别扭。这书房是谢珩处理日常事务所用,虽说外头的官员进不来,韩荀等东宫近臣却时常入内议事。他们瞧见这碍眼的风筝,会作何感想?

    谢珩不答,只是瞧着她,深邃的眼中若有笑意。

    “想不明白吗?”他说。

    这句话出口,连同他的眼神、近来举止,齐齐撞进伽罗心里。

    她当然想得明白,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先前相处的种种,为外祖母的事闹出的别扭,朱雀街上肩背相贴的陪伴保护……他平白无故将她“送”他的东西摆在书房,心思昭然若揭。

    伽罗抬头,对上谢珩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谢珩性情内敛,除了那身威压冷肃,甚少显露真实心意,从前找由头去南熏殿的时候,虽也会用奇怪的眼神瞧她,却总归会稍作掩饰,这回却半点都不收敛。

    直勾勾的目光,满是灼热的温度。

    伽罗心中猛跳,脸上蓦然觉得热起来。

    谢珩却一本正经,“画得好看,挂在这里能时常看见,顺道感激你的盛情,想起你的好处,有何不好?况它既然送给了我,如何处置,自是我说了算。”因书房内没人,他牢牢瞧着伽罗,踱步走来,稍稍躬身,凑到伽罗跟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明眸皓齿,怎么看都漂亮。

    她的额头润润的出了层细汗,许是走得太疾,呼吸都不稳,稍稍喘息。嫩白的双颊透着淡淡的胭脂红色,在他的注目下,脸上愈来愈红,如耳畔艳丽欲滴的珊瑚珠。原本清亮镇定的眸中,夹杂几许慌乱,仿佛羞怯,又仿佛强作镇定,在他的逼视下节节溃退,却还妄想负隅顽抗。

    她那么聪明灵透,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她此刻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珩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凑得更近,嗅到伽罗身上极淡的月麟香,“怎么脸红了?”

    娇嫩的肌肤近在唇边,令人想起端午那回亲吻的滋味。

    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他竭力克制,保持残余的理智。

    “在想什么?”谢珩低声,瞧着伽罗的眼睛,“嗯?”

    像是有人在心尖拨动琵琶,丝弦微动,便是泠泠之音。

    像是有小木锤击在鼓面,怦然而动,荡出漪纹。

    呼吸交织的姿势下,他低沉的声音落入耳中,竟叫人心头颤栗。

    他目光锋锐深邃,灼灼盯着她,像是能直透人心。

    伽罗蓦然感到一阵心虚,无力招架,被他的气息包围,脸红成了柿子。迅低垂目光逃避谢珩,却瞥见他的喉结。心跳不知为何漏了半拍,伽罗触到火炉一般,忙挪开目光。躲开目光,躲开喉结,还是躲不开旁的——

    谢珩穿得不多,临近脖颈处领口半敞,往下是结实壮硕的胸膛,被衣衫模糊勾勒出外形。再往下则是精壮的腰,一只手负于背后,另一只手把玩铁扇,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那只手曾将她压在怀里,握着钢针,也曾将她护在胸膛前,杀出重围。

    伽罗被他困住,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甚至脸上似有火烧,心跳愈来愈快。

    心虚脸红什么呢?

    伽罗说不明白,只是不敢再对视谢珩,后退了半步,“方才走得太疾,热。”

    “外面下着雨,还觉得热?”他的声音依旧在耳畔逗留。

    伽罗保持行礼的姿势,忽视了他的问话,心中想了无数遍木鱼佛珠,却还是难以寻回镇定,“不知殿下要去哪里?”

    “去别苑住一晚,你也同行。”

    伽罗愕然,直觉有诈,抬头看他,“我……能不去吗?”

    “不能。”谢珩答得干脆。

    ——筹谋已久的事,哪能容她推脱。

    ☆、4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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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珩知他心情,双手扶他坐在旁边椅中,缓声道:“先生之意, 我都明白。高家杀兄之仇,我时刻未忘。但傅伽罗毕竟与此事无关, 不该苛责。”

    “殿下!微臣……”

    “先生向来是非分明。”谢珩打断他,“当日皇兄遇害, 先生痛心,说皇权相争,太上皇即便深恨父皇,也不该拿子侄出气。恩怨皆有其主, 不可牵累旁人。如今易地而处,我固然深恨高家, 却与傅伽罗何干?”

    韩荀哑口无言。

    他看着谢珩, 想说天家威仪与旁人不同, 却又觉难以辩驳。

    半晌, 他才站起身, 道:“殿下命微臣打探傅良绍的消息,想必也是为私了?微臣跟随殿下多年,知道殿下心意已决, 绝难更改。却也须劝谏殿下, 为无足轻重的人伤了父子和气、兄妹亲情, 不值当。”

    谢珩颔, “多谢先生提醒。”

    这般油盐不进,韩荀也无法可施,唉声叹气的退了出去。

    伽罗在赶往昭文殿的路上,碰见了韩荀。

    老先生唉声叹气,见到她时又显出愠色。伽罗不明所以,冲他行了礼,继续前行。

    走至书房外,谢珩倒很快接见。她几乎是跑进书房,行礼未毕,已开口道:“殿下,韩大人已然归来,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谢珩面朝书架,“嗯”了一声。

    伽罗满心期待,上前两步,疾声道:“他如今还好吗?在哪里?”

    “身体无妨,不过——”谢珩回身搁下书卷,并未隐瞒,“他在石羊城,单独关押。”

    伽罗脸色微变。

    石羊城这个名字再熟悉不过,北上议和的途中多次听人提起,那是北凉关押太上皇和被掳朝臣的地方,离北凉都城甚近,防卫严密。

    父亲被单独关押,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纵然曾设想过这般结果,待真的听到,伽罗还是难以接受。途中西胡人的拼死劫杀犹在脑海,北凉和西胡步步紧逼,可见其重视。当日谢珩为逼她吐露实情,曾用钢针威胁,鹰佐那样凶狠粗暴的人,手段必定狠辣千百倍。

    父亲向来儒雅温和,岂能承受重刑?

    越想越是害怕,伽罗看向谢珩,声音微微颤抖,“殿下,能救他出来吗?”

    谢珩沉默。

    伽罗明白他的意思,未再多言。父亲被捉必定是为了长命锁,鹰佐那般重视,防守岂会松懈?从北凉的严防死守下救人,谈何容易?更何况傅家与谢珩父子有旧怨,平白无故的,谢珩当然不可能出手相助。

    可父亲身在危境,难道能放任不管吗?

    先前还心存侥幸,期盼他只是在战事中走失,而今看来,丹州城破时,北凉人就已捉走了他。这期间,他受过多少苦,往后还会遭何等刑罚?

    伽罗难以想象。

    她默然站立,双拳藏在袖中,越握越紧。

    半晌,伽罗缓缓行礼,开口道:“如果我去北凉,会不会换回父亲?也许会。我不怕去北凉,就算会在鹰佐手里吃苦,却不至于丢了性命。可鹰佐对父亲真的会下杀手。殿下——”她仰起脸,缓声道:“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你去也无济于事。”谢珩回身,伸手扶她。

    伽罗却不肯放弃,“殿下信守诺言,我也一样,关乎长命锁的任何事,我都会设法告知殿下。父亲身在敌手,生死未卜,我总该尝试。”她紧紧揪住谢珩的衣袖,眼泪突如其来的掉落,“殿下派人救我脱困,我着实感激。可父亲既已落入北凉手中,如今孤立无援,殿下放我走,好不好?”

    “这世上,我只有父亲了。”

    泪如断线珍珠,她虽未哭出声音,眸中却全是泪水,藏着深深的担忧。

    以及无助。

    心仿佛被狠狠蹂.躏,揪做一团,谢珩将手按在她肩头。

    “但是,去了也无济于事。”谢珩重复,“鹰佐手段狠辣,绝非善类。寻不到你时,令尊还有价值,不会遇险。倘若寻到了,令尊便成弃子。届时你父女二人皆在他手中,互为软肋,更方便鹰佐行事。倘若令尊得知,他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你自涉险境。”

    伽罗咬唇,垂眸不语。

    道理其实都懂,想要接受,却绝非易事。

    她揪着谢珩的衣襟,态度依旧固执。

    雨不知是何时下起,刷刷的落在屋檐蕉叶,又急又密。

    屋中光线昏暗下去,风从半敞的窗户中吹入,夹杂雨丝,带着凉意。两人离窗户不远,雨丝斜落,偶尔飘在伽罗肩头。

    她哭得很安静,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沁入衣衫。

    唇却是紧抿着的,不肯出半声呜咽,只有双手紧紧攥着谢珩的衣袖,彷徨而恳求。

    谢珩任由她攥着,单手举在她身后,拿袖子隔开偶尔吹入的雨丝。

    雨势渐浓,因黄昏将近,屋中愈昏暗。

    伽罗胸口的衣裳皆被泪水打湿,手却还攥着谢珩的衣袖不肯放开,只是道:“放我去北凉好不好?”她泪眼婆娑的看他,声音微哑,如细薄锋锐的刀片划过心间。

    谢珩呼吸一滞,对上伽罗哀求的眼睛。

    他偏过头,沉默不语,拳头却越握越紧。

    屋中安静极了,半晌,谢珩低声道:“我安排人救他。”

    极低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伽罗蓦然睁大眼睛,停止哽咽。隔着层层水雾,她只能看到谢珩刻意偏转过去的侧脸,唇角抿着,眉目低垂,神情微微紧绷。她怀疑是听错了,强压哽咽,低声道:“殿下说什么?”

    “我救他。”谢珩说得颇艰难。

    伽罗怔住,呆呆看他——

    他是说,他要帮忙救回父亲?救回他一直憎恨的,傅家人?

    谢珩却仿佛卸去心头重担,转过头来瞧着伽罗。他的神情依旧冷峻,眼底却没了平常的寒意,甚至如冰山初融,让伽罗从中觉出一丝柔和。

    她犹不肯信,紧盯着谢珩的眼睛,忐忑而期待,似欲求证。

    谢珩似轻叹了口气,重复道:“我救他。”

    很低的声音,却如春日闷雷滚入耳中。

    伽罗眼中的泪又迅掉落下来,精巧的鼻头哭得通红,唇角却微微翘起,眼中焕出神采,如雨后日光下荡漾的水波。悲伤之后终于看到希望,她勾了勾唇想笑着道谢,泪水却落得更疾,低头时,簌簌的落在谢珩手背。

    她手忙脚乱的帮他擦拭,心中感激之甚,就势道:“伽罗代家父谢过殿下!”婆娑的泪眼抬起,她绽出个笑容,诚挚道:“救命之恩,必会报答!”

    谢珩瞧着她,没出声。

    屋外响起侍卫的声音,说詹事大人有事禀报。

    谢珩收敛情绪整理衣袖,恢复了平常的冷肃姿态。开口应声之前,又看向伽罗,低声道:“别告诉任何人。”

    伽罗微怔,旋即会意,狠狠点头,行礼告退。

    外头韩荀站在廊下,瞧见她,面色依旧不善。

    伽罗自知他对傅、高两家的厌恨,更不敢表露半分欢喜,匆忙走了。

    ……

    屋内谢珩神色如常,听韩荀禀事完毕,两人商议了对策,便由韩荀去安排。

    待韩荀离开,谢珩站在窗边,看到雨幕中庭院空静,除了值守的侍卫,别无旁人。这才想起她来时是阴天未带伞,方才匆匆离去,怕是冒雨而行。

    心念动处,随口叫了侍卫,让他去药藏局宣侍医,去趟南熏殿。

    吩咐完了独自对雨,又觉难以置信。

    伸手探向怀中,母妃留下的玉佩尚且温热,香囊破损处还被伽罗绣了只蝴蝶。

    当年母妃死时他已是少年,至今记得榻前她的叮嘱与眷恋,那个时候他对傅玄恨入骨髓,誓要生啖其肉,连带对傅家人都带着怨意。淮南的数年时光,对傅玄的仇恨越藏越深,他甚至筹算过,倘若傅玄归来,当如何惩治。

    他怎么都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会答应营救傅良绍——傅玄的亲儿子。

    倘若父皇得知此事,会如何震惊、愤怒?

    谢珩难以预料。

    谢珩面有不悦,道:“丢了何物?”

    “是一枚玉佩,对民女极为重要,想必是方才在瀑布边上丢了。”伽罗对上谢珩的眼睛,看到他目中腾起浓浓的不悦。她知道他恼怒之处,忙恳请道:“那枚玉佩虽非宝物,对民女却极为贵重,还请殿下通融片刻。”

    队伍整装已毕,正待起行,十数步外,随行官员的目光都投向这边。

    谢珩骑在马背,看着旁边仰视的少女,眼中满是忐忑与恳求。她出来的仓促,未戴帷帽,脸色尚且苍白,想必方才在水边受惊不小。这一路她始终谨慎小心,尽量不给人添麻烦,虽然路途颠簸劳累,也不曾露出娇气抱怨,每每见着他,也都是敬惧之态。

    这回一反常态,想必那玉佩确实要紧。

    可方才他诱敌出手,虽擒了数名西胡人,据侍卫探报,周围还是有人形迹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边,未免多添事端。

    “陈光——”谢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带人去找,去回。”

    伽罗闻言甚喜,匆忙谢过,就要同去,却被谢珩拦住。

    她诧然欲辩,却为其目光所慑,知道这回为玉佩兴师动众实属突兀,只好打消念头。

    半柱香的功夫后,陈光带着十数名侍卫归来,将玉佩双手奉给谢珩,“殿下,找到了。”

    谢珩不甚在意的扫了一眼,正待吩咐启程,猛然觉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谢珩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飞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紧紧黏在上面。温润的羊脂玉打磨得极好,正面雕着灵芝仙鹤,反面是“仙寿恒昌”四个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师之手。玉佩下坠着精巧的香囊,装饰一小段流苏,似是洗过几回,显得很旧,却很干净。

    遗失多年的旧物重回掌中,谢珩摩挲着那香囊,嗅到其中隐约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间,仿佛母亲还在世,令人眷恋。

    他将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罗时,神色复杂,“就为这个?”

    伽罗点头称是。

    谢珩依旧握着玉佩,没有还给她的意思,只低低“哦”了声。

    伽罗觉得奇怪,还当谢珩是疑心此物与西胡有关,忙解释道:“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视它,只是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与西胡没有半分关系。还请殿下明察。”

    谢珩不语,只挑眉看着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这般刨根问底,难道是怀疑她撒谎?

    伽罗如今处境艰难,当然不欲平白惹来猜疑,无奈之下,只好屈膝行礼,说得更加明白,“民女绝不敢欺瞒殿下。民女十岁时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险些在寺后的湖中溺毙,幸得恩人相救,才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面容,所幸还留有此物,只待有一日重遇恩人,凭此玉佩为信,可当面感谢。此事千真万确,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问。”

    谢珩沉默不语,良久忽然嗤笑一声。

    这件事当然千真万确,无需查问。

    彼时永安帝初登帝位,将惠王府上下赶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处境困顿意志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暂居佛寺,在寺中高僧处解惑。他年少桀骜,被永安帝的耳目监视着,心内亦苦闷无比,那几日总戴着面具去寺后的老槐上躺着。

    那日瞧见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游湖遇险,顺手救下便匆匆离开,过后才现,娘亲临终时留给他的玉佩丢了。

    他翻遍整个佛寺内外,也没寻到踪影,深为懊悔。

    后来在淮南的高家碰见伽罗,才知道当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旧怨,便觉当日救了个小白眼狼,即便曾与伽罗打过几回照面,也从未提过此事。

    却没想到,时隔数年,他竟会在这里重遇这枚玉佩。

    她是何时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时?

    该不该还给她?如果不还,该以什么理由扣下?

    谢珩握紧玉佩,心中矛盾,极想将玉佩收回,却寻不到合适而又能服众的理由。至于说出旧事?谢珩扫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横,便将玉佩丢回伽罗掌中,而后用力夹动马腹,率先纵马驰出。

    伽罗匆忙回到马车内,心中犹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还留着烫热的温度,她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细心收起。

    当晚依旧住在官驿。

    此处离云中城只剩不足两日的路程,城内有数千驻军,正忙着加固城池防守。谢珩白日里诱捕了数名西胡人,只是时间仓促未及审问,这会儿匆匆用罢晚饭,便叫人寻了个隐蔽牢靠的屋舍,带人审讯。

    ☆、43.043

    此为比例最低的防盗章,时间24小时, 敬请支持正版^o^ “我看得明白, 就是他们!”刀疤男人左臂重伤,愤愤道:“他们勾结土匪, 冲散我们的队形, 又趁乱抢走傅伽罗。我虽然派人去追, 却没找到。傅伽罗身边那个婆娘还来找我要人, 妈的!西胡人狡猾无比,也不知是钻进了地缝还是哪里, 翻遍了也没找到。”

    “务必找到傅伽罗,哪怕跟到西胡,也得抢回来。”鹰佐满面怒容,“我调数万大军南下, 可不是只为南夏这点东西!南风死了,傅伽罗绝不可再有闪失,否则断了线索,这回南征的功夫就全部白费。她那锁子也在西胡手里, 务必设法夺回!”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誓将傅伽罗夺回来!”

    鹰佐又问道:“当时傅伽罗被劫走,不是谢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认识, 领头的人前几年还在战场上见过。傅伽罗身边那婆娘很厉害, 当时跟我一起杀西胡人, 装不出来。这回丢了人, 是我无能, 恳请殿下许我戴罪立功,抢回那傅伽罗,再来找殿下请罪!”

    说罢,双手托着弯刀,送至鹰佐面前。

    鹰佐眉目阴沉,半晌才道:“先给你五十精锐暗中去查,不够再派人手。务必找到傅伽罗,否则全家问罪!”说罢,取了那匕,手臂动处,斩下他一撮头。

    屋内重归安静。

    连日来的闷气难以消解,鹰佐看着素日重视的助手神情颓丧,更是生气,阴沉着脸将匕掷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面阳光甚好,院中花树繁茂,与初到时截然不同。

    从二月下旬至今,将近一个月过去,议和的事却未能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结束。

    南夏残兵的骚扰愈来愈频繁,听说那位被罢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结兵力,意图夺回城池。

    数年前蒙旭的战神之名响彻北地,令北凉西胡皆闻风丧胆,如阴影般笼罩。鹰佐早年曾与蒙旭对阵,见识过他神鬼莫测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围攻蒙旭,却被蒙旭杀得丢盔弃甲,落魄逃命时险些命丧敌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来仍旧胆寒。

    这位谢珩更甚,身在云中城里,却神不知鬼不觉的安排了数次突袭,若非战报传来,他竟然都未曾察觉!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饶,反而以攻为守,这份胆气,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强了多少。

    鹰佐并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数日胶着,议和的条件仍旧未谈妥,谢珩半分不让,显然是意欲拖延时间。

    鹰佐重兵进,固然攻占了许多城池,后军的隐忧却愈来愈重。

    西胡向来虎视眈眈,都城卫军及边防不可轻动,北凉能迅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在鹰佐手中。孤军深入,后援乏力,如此情势下,若是再拖数日,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权衡利弊,鹰佐进退维谷。

    谢珩接到禀报,说鹰佐欲见他时,并未觉得意外。

    他已连着数日没能好生歇息,身体和精神皆已疲倦,斗志却日渐高涨。云中城外的蒙旭没有令他失望,数次突袭皆迅捷而勇猛,效果出乎意料。而在议和场中,鹰佐最初强硬傲慢的态度日渐收敛,代之以焦虑。

    这当然是好事。

    谢珩将杯中浓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从舌尖蔓延至舌根,经喉咙入腹,除了苦,再无其他滋味。换作淮南那些文人,大概会说他暴殄天物。可此时,他急需这样的苦涩来振奋精神。

    如常到得明光堂,里头鹰佐正来回踱步。

    屋内别无旁人,鹰佐见到他,开门见山道:“她被劫走了!”

    谢珩微露诧色,皱了皱眉,“是傅姑娘?何时的事?”

    “三日前。”鹰佐盯着谢珩,“太子不知情?”

    “近日琐事颇多,倒未留意。”谢珩揉着眉心,带出稍许调侃,“王子对她那般重视,应是安排了重兵看守。云中城里,谁敢如此大胆?”

    鹰佐嗤笑,“是西胡在途中劫走。我的人来报,当时是贵国的土匪与西胡人勾结。”

    谢珩哦了一声,道:“自从虎阳关大败,境内盗匪四起,叫王子见笑。”

    鹰佐冷哼,“太子打算坐视不理?”

    “实不相瞒,而今的情势,我朝自顾尚且不暇,连王子要的东西都拿不出,哪还有余力剿匪?”谢珩瞧着鹰佐,觉出其中的怀疑,遂道:“王子既指名要傅伽罗过去,自然知她身世。傅家与我有仇怨,高家更有杀亲之仇,我朝皇上对他两家只欲杀之而后快。先前我力保傅伽罗,只是为践行诺言,如今她已是王子的人,我无意费力救她。”

    他全然事不关己的模样,令鹰佐将信将疑。

    片刻沉默,谢珩又道:“西胡如此紧追不舍,难道这傅伽罗当真有过人之处?”

    “无非容貌过人而已。”鹰佐立时回答,继而笑道:“说起来那可真是个尤物,长得漂亮,又软又香,抱在怀里销魂蚀骨,跟旁的女人截然不同。”他做贼心虚,作势低头整理衣衫,并未留意到谢珩陡然转为阴沉的目光。

    屋内片刻安静,鹰佐似觉尴尬,又笑向谢珩道:“太子对她感兴趣了?”

    “虎阳关外的事我无暇顾及。美人之恩,王子消受就好。”谢珩冷声。

    漆黑的铁扇缓缓扣着檀木桌,他看向鹰佐时目光如鹫,丝毫不掩饰其中挑衅,“议和的事拖了数日,于你我都非好事。我朝皇上英明,起用了数名大将,他们眼见家国落难,群情激动,数度滋扰王子,连我也难以牵制。西胡连番生事,敢从王子手中抢人,显然有恃无恐。奉劝王子,见好就收。”

    鹰佐冷嗤,眼色却愈晦暗。

    傅伽罗被劫走,固然令他震怒,西胡与南夏土匪勾结的事,更令他心惊。

    这番打交道,鹰佐只觉谢珩此人心机深沉,人在云中城不动声色,千百里外的谋划却令人心惊。蒙旭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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