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1)
    谢珩暂时逃过一劫,让端拱帝收回了要将姜绮选为太子妃的话。
    出宫时, 他的神情却愈发严肃。
    算上这回, 父皇已是第三次提起太子妃的事情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今日父皇虽然作罢, 往后必定还会再起这心思。届时他即便扛着压力不娶姜琦, 总得给父皇和贵妃交代个太子妃的人选——
    他如今年已二十,放在旁的人家, 儿子都能跑来跑去的了。父皇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就他一个成年的儿子,早就盼着他能开枝散叶,给龙膝下添个孙子承欢。
    而他, 也确实想有娇妻陪伴在侧,不必深夜练武,冷水清心。
    只是她呢?会愿意吗?
    谢珩走在红墙夹峙的宫廊下, 瞧着碧色长天,巍峨殿宇。
    想到娶妻,眼前晃来晃去的, 尽是伽罗的面孔, 别无他人。是那年佛寺中的惊鸿一瞥,是淮南春光下的娇笑天真,是在他铁扇下的诚惶诚恐, 是湖边薄醉时的忐忑轻睡, 是灯笼微芒中的红衣如画。是她在南熏殿的一颦一笑, 是她面对他目光时的躲闪回避。
    这些年中,能走进他心里,让他步步退让、辗转反侧的,唯有傅伽罗。
    倘若要他娶妻,他愿意娶来同枕共榻,拼尽一切守护宠爱着的,也唯有傅伽罗。
    只是从这两月的相处来看,她依旧心怀顾虑,没有这般心思。
    他倒是有耐心慢慢令她打消疑虑,诱她入觳。
    可父皇显然没那等耐心。
    既不能拖延放任,中秋将近,他是该趁机将温火转作大火了!
    谢珩如是想。
    次日前晌,谢珩从皇宫出来,略得空闲,当即叫战青宣谭氏来见。
    昭文殿是他的小书房,正厅能接见韩荀等亲信重臣,偏厅中可偶尔接见无关紧要的人。
    谭氏随同战青过来,进殿见了谢珩,不慌不忙的跪地道:“拜见太子殿下。”
    “起身。”谢珩端坐在椅中,双眸中精光湛然。
    考虑到她是伽罗的外祖母,年事又颇高,遂抬抬下巴,赐个座位。谢珩神情冷肃如常,把玩着手中铁扇,道:“傅伽罗那边,我本就无意穷追猛打。不过老夫人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所以今日单独请过来。有两件事,还望赐教。”
    “民妇不敢。”谭氏侧身坐着,不敢放肆,只恭敬道:“殿下垂询,民妇知无不言。”
    “其一是那长命锁,其二——”谢珩眸光陡厉,“是东宫外的西胡人。”
    他神态从容,虽然语气严厉,却不疾不徐。谭氏即便沉着镇定,听了还是眉心一跳。
    “殿下所指,民妇不明白。”她说。
    “回京途中,时常有西胡人尾随在车马之后,你当我的人都是瞎子?”谢珩皱眉,语气稍稍不悦。这回带谭氏上京的人虽然职位不高,警惕性却也不差。在淮南时尚未察觉,渐渐靠近京城,才发觉似乎有人尾随。只是那些人躲在暗处,应变又快,藏得隐秘,所以竟不曾发现其踪迹。
    因高家的事是端拱帝亲自过问,他不敢大意,当即派人先行,禀报给战青。
    战青遂派了得力助手,待他们进京时留意查探,发现确实有四五个西胡人沿途尾随,只是均做商旅打扮,不甚惹眼。他并未打草惊蛇,不动声色的安排谭氏进东宫,又叫清道率在昼夜巡查时格外留意,发现那些西胡人虽无旁的举动,却总在东宫附近盘桓不去,举止隐蔽。
    这霎时让战青警醒,想起云中城外那些难缠的西胡人,当即如实禀报给谢珩。
    谢珩只命他留意,暂未出手搜捕,却在此时质问谭氏。
    偏厅内没有旁人,谢珩神态冷硬,目光如鹫,牢牢盯着谭氏。
    东宫太子的威压并未能吓倒这位常年礼佛的老人家,谭氏不动声色,缓声道:“民妇从前曾在西胡游历,认得些旧友,但那些人……”
    “你不认识?”谢珩不欲听她狡辩,当即打断“既如此,明日就已滋扰宫禁之罪,逮捕处置。”
    “殿下!”谭氏声音一紧,抬头时,对上谢珩的目光。
    那目光跟在淮南时截然不同。
    兴许是北上议和时的杀伐历练,兴许是朝堂诡谲中的浸染,兴许是居于高位使然,他此刻虽只穿家常玄衫,横眉厉声时,依旧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如黑云携雷压城而来,令人敬畏。
    谭氏毕竟不想惹怒手握生杀大权的东宫,当即起身,以示惶恐。
    这人果然很难对付。抛开那身气度不谈,这般年纪却出手狠厉干脆,直中要害,确实非常人所及。
    言语的虚与委蛇显然对他没用,用得过火了,恐怕反而适得其反。谭氏心中暗忖,缓了缓,欠身道:“殿下恕罪,那些人是我的旧友。这回尾随上京,只是怕民妇出意外,所以暗中照看,并无恶意。想必这些天他们虽在东宫外盘桓,也不曾有半点越矩的举动,还望殿下开恩,宽恕其罪。”
    他们敢!
    但凡那西胡人稍有不轨之心,战青早就派人拿下了。
    谢珩心中冷嗤,道:“有那样神出鬼没的朋友,果然非同寻常。”
    谭氏仿佛听不出他言下嘲讽之意,歉然道:“并非民妇有意隐瞒殿下,实在是不想多生事端。”
    “那就转告你那些朋友,别在东宫眼皮下放肆!”
    “遵命。”谭氏欠身,面不改色,“多谢殿下宽宥。”
    头一件说完,就该是第二件了。
    被谢珩逼问压制的感觉并不好,谭氏先发制人,“至于长命锁的事,殿下猜得没错,那日南熏殿中,民妇确实所言不实。因伽罗年纪尚幼,不知其中险恶,民妇不想将她卷入是非,平白让她担惊受怕。多谢殿□□谅。”
    依旧没说到正题,谢珩皱眉,沉默不语。
    谭氏又道:“长命锁确实是阿耆之物,干系甚大。伽罗的母亲南风并非我故人之女,而是——”她稍顿了顿,缓缓道:“我的亲生女儿。”
    谢珩沉肃从容的脸色,终于掀起波澜。
    “亲生女儿?”
    “是。民妇是高探微的续弦夫人,殿下早就知道。但在南下之前,我曾在西胡另有夫君并诞下一女,正是南风。所以我疼爱伽罗,并非是受因受傅良绍之托,而是骨肉血脉相连,出自本心。这件事,从淮南到京城,恐怕没有半个人知晓。”
    这实在是出乎谢珩所料。
    但凡对傅家留意的人,都知道当年傅良绍执意要娶北域孤女的事,知道南风是假托在高探微夫人的名下,才能勉强让傅家挽回些许颜面。之后傅良绍携南风赴任,一家人离了武安侯府生活,那位南风跟谭氏的往来似乎也不是很多。
    甚至据谢珩从高家仆从嘴里挖出的消息,谭氏在淮南住了那么多年,南风几乎没怎么去看望过她。
    倘若是亲生母女,又怎会生疏至此?
    可观谭氏的神情,并不像说假话。
    这些疑惑谢珩暂且压下,挑出最要紧的,“所以那长命锁,是南风承自老夫人?”
    “正是。”
    她承认得这般爽利干脆,迥异于那日南熏殿中露出的老狐狸姿态。
    事出反常必有妖,谢珩不自觉地起身,沉肃的双目将谭氏上下打量。
    “正好。不必舍近求远了。”
    “伽罗承蒙殿下照拂,民妇甚是感激。这长命锁的事,我曾告诉南风,对伽罗却绝口未提过——她毕竟年纪有限。殿下倘若要问实情,这世间,也唯有我知道。就连那借着议和的机会要挟伽罗的北凉鹰佐,也不知实情。”
    这更令谢珩意外,“你都知道了?”
    “民妇有西胡的朋友,方才已经禀报过殿下。”
    “那么西胡数次劫人,你也知道?”
    “他们是为救出伽罗,并无恶意。”谭氏稍露老态的脸上带出点笑意,“不瞒殿下,民妇从前见识短浅,不知道殿下有那样光风霁月的胸怀。所以殿下带走伽罗时,民妇十分担忧,后来那几个人跟随入京,探得殿下是要北上议和,而伽罗也在其中,便猜得大概。”
    “所以?”
    “阿耆的事虽然在这边少有人知晓,但在西胡和北凉,还是流传不少故事。民妇从前游历北地,与鹰佐也有过两面之缘,知道他是贪财之人,所以擅自推测,怕殿下带伽罗北上,应是鹰佐的主意。”
    谢珩身量高,垂眸盯着谭氏,冷肃威压之下,对面的老人家没有半点退缩。
    也没有掩饰。
    ——看来她没骗人。
    谢珩颔首,“老夫人慧眼如炬。”
    “不过是知道些内情,才趁势推测罢了。”
    谢珩拿铁扇轻扣掌心,将谭氏看了片刻,忽而道:“不过凭老夫人的本事,虽有西胡朋友,恐怕调不动那些西胡死士。”——否则,以那般势力,在高家受责之前护着要紧的人逃走,并非难事。高探微也不至于认命赴任,甘为鱼肉。
    谭氏颔首,“殿下果真心思缜密。”
    “得知殿下要带伽罗北上,有了那猜测后,我便知伽罗前路凶险,绝不能落入鹰佐手中,必须救出来。民妇固然没有那本事,伽罗的外祖父——我是说南风的父亲——却身在西胡。死士是他所安排,可惜殿下防范周密,没能抢到人。他远在西胡,凡事掣肘,无奈之下,才会另寻旁人,安排那百余人到汶北,唯一要做的,就是抢回伽罗。不过那些人只知抢人,不知缘由,才会叫人误会。”
    谭氏说罢,朝谢珩端端正正行礼,“民妇愚昧,彼时只当殿下记恨旧仇,对伽罗全无怜惜,深恐她会落入鹰佐手中。所以递信到西胡,请她外祖父出手,实属无奈,还请殿下宽恕无知之罪。”
    这些谢珩并不在意,他关心的是旁的——
    从京城递消息回淮南,再由淮南递消息到西胡,而后那边安排人营救。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安排死士出手,不说是否周密,单是这递信和安排之神速,就令人惊诧。
    他隐约猜到了谭氏那份骨子里的沉着来自何处,那应当跟随波逐流的高探微无关。
    “能安排死士抢我的人,又偷渡西胡人到汶北,想必她的外祖父在西胡势力不小?”
    “伽罗的外祖父,是西胡如今的国相。”
    谭氏不紧不慢地说罢,唇边保持些微笑意,目光平静,直视谢珩。
    她终于从这位端贵威仪的太子身上,看到了期待中的震惊。
    谢珩当然震惊,原本以为伽罗孤立无援,谁知她还会有这样的外祖父?
    不管谭氏为何舍了西胡国相,转而做了高探微的续弦夫人,又常年礼佛,单从议和途中的事情来看,那位国相得知消息后,对于伽罗显然十分重视——否则也不至于在跟他作对后,又与山匪联手袭击鹰佐的军队,四处树敌。
    那么,端午那阵子西胡遣使臣而来,专要见伽罗,不是为长命锁,而只是为了伽罗?
    谢珩瞧着面无波澜的谭氏,心中讶异之极。
    他纵然从未见过西胡国相,却听过许多关乎他的事迹。
    西胡王素性仁慈,却孱弱多病,虽得西胡百姓爱戴,政事上常因身体的拖累而力不从心。那位国相据说出身平平,却格外有才干,极得西胡王信重,在西胡的地位,跟前几年徐公望在京城的地位相似。
    只是徐公望弄权贪贿,那位国相却处事公正,勤政为民,所以帮着西胡王主持朝政多年,纵然不可避免的有些敌人,总体而言,却是百姓同僚称赞居多,其为人口碑,远非徐公望所能比拟。
    以他那样的势力,短时间内做出那样的安排,就不算奇怪了。
    而西胡使臣能够携国书而来,想必也是他的主意。
    前尘旧事倏然有了明晰的线索,谢珩沉默了好半天,才平稳心绪。
    而后,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么长命锁的事?”
    “长命锁的事,殿下还是想问?”
    “当然。”谢珩道。就算西胡那边没了威胁,鹰佐却还是虎视眈眈,这事情一日不查明,稳妥善后,伽罗就还是“被西胡抢走”的身份,需躲藏在东宫,免得消息传入北凉,平白再起争端,令朝堂雪上加霜。
    谭氏却不欲立时禀明。
    方才坦白了伽罗外祖父的事情,不过是想让谢珩知道,伽罗并非可以任意欺负的没落贵女,她的背后,还有西胡权势煊赫的国相。
    而今大夏国力尚且贫弱,刚跟北凉结了梁子,想必不愿跟西胡交恶,以策安稳。
    谢珩父子老谋深算,必然看得清形势,那么伽罗的处境,就能好过许多。
    谭氏在赌这个。
    而至于长命锁的事,谭氏还未拿定主意。
    ——即便伽罗说了谢珩许多好处,谭氏跟谢珩相交甚少,并不敢立刻深信。尤其谢珩的背后是那位心机深沉、记仇极深的端拱帝,那才是修炼千年的老狐狸,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这样没有把握的情况下,透露底细等同送死。
    她站得久了,又费心费神,毕竟身体尚未痊愈,脸色就有些苍白。
    正琢磨着如何打消谢珩的念头,察觉有些腿软,忽然灵机一动,哎哟了声,扶住双鬓。
    还未待谢珩说话,谭氏身子晃了晃,忽然软软倒在地上,看样子是晕厥了过去。
    谢珩怎么都没料到,前一刻还跟老狐狸似的费尽心思,大有逼迫要挟的架势,这一刻怎么就昏倒在地?难道真是途中颠簸,身体孱弱,连这半日都站不住?
    心念动处,当即呼战青入内,吩咐道:“送她回南熏殿,去药藏局宣侍医。”
    战青愕然瞧着地下脸色苍白的老人家,当即叫人取了藤屉软凳,抬她出去。
    外头杜鸿嘉本在等候禀事,听说里头是伽罗的外祖母,正捏着把汗。陡然听见战青叫他,进去瞧见谭氏委顿在地,面色苍白,心中大惊。
    他扶着谭氏上了藤屉春凳,抬头瞧见谢珩那冷肃威压、高高在上的姿态,心中猛然腾起股怒火。
    出生入死,以身诱敌,多艰难的事杜鸿嘉都没乱过方寸,此时却在惊怒之下稍失理智。身为人臣,不能对储君发脾气,然而心中不满却汹涌而出,杜鸿嘉直视谢珩,冷梆梆地抱拳,道:“她毕竟是个老人家,殿下何必逼迫至此!”
    谢珩眸色倏沉。
    “你说什么?”
    杜鸿嘉咬牙道:“她毕竟是老人家,殿下何必如此逼迫!”说罢,竟不待谢珩吩咐,行了个礼,便退出门去,满面怒色的带着谭氏直冲南熏殿。
    混账!反了教了!
    谢珩莫名被杜鸿嘉恶声指责,险些气炸。
    战青一瞧谢珩神色不对,那锋锐的目光盯着杜鸿嘉迅速消失的背影,像是要剜出肉似的,忙帮着说情道:“杜将军是傅姑娘的表亲,想必是过于情切,才会言语冲撞,殿下切勿生气。等他回过味,想必会来找殿下请罪。”
    请罪?呵!
    他杜鸿嘉是好人,担心伽罗的外祖母,他谢珩难道就是坏人,还是把老人家逼到晕过去的那种?他就这么招人恨?才跨出半步的脚猛然顿住,谢珩打消了去南熏殿看看的念头,脸色铁青的回到案后。
    “召韩荀来议事!”他吩咐战青。
    此刻,大概只有朝堂上的要事,才能揪回他的理智,压住他躁动的怒意。
    ☆、37.037
    南熏殿内, 伽罗自外祖母被召走后,便在廊下坐着。
    那日南熏殿里谢珩和外祖母的对峙还在眼前, 看得出来, 谢珩对外祖母并不像对她那样客气。心中担忧焦急,又不能冲到昭文殿去, 只好强自按捺,坐在廊下心不在焉。
    谁知等了小半个时辰, 等来的竟是昏倒的外祖母?
    看到侍卫们团团将春凳抬进南熏殿,而春凳上是熟悉的团花衣衫和苍老容颜, 那一瞬间,伽罗仿佛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她顾不得裙衫碍事, 一步跨下台阶,匆匆跑过去。
    春凳上, 外祖母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显然是昏迷未醒。
    伽罗大惊失色,抬眼想问缘故,正巧杜鸿嘉握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回事!”惊慌的话脱口问出。
    杜鸿嘉忙扶住她, 道:“是昏倒了过去, 没有旁的症状, 想必不太碍事。”遂指挥南熏殿的侍女们将春凳往里抬, 转头向身后侍卫道:“还不去药藏局请侍医!”
    侍卫忙回道:“杜将军放心, 战将军已安排人去了。”
    杜鸿嘉未再言语, 陪着伽罗入内, 仓促解释道:“殿下原本召了老夫人问话,却不知为何突然叫战青进去,等我跟到里面,老夫人已经晕倒在地了。殿下……脸色不太好看。”
    短短几句话陈述事实,却能叫人想到许多。
    谢珩召外祖母过去,想必是要问长命锁的事,他是如何问的?看外祖母的态度,恐怕不会轻易吐露,谢珩会用什么手段?恫吓?威逼?抑或其他?外祖母走时还好好的,却怎会突然晕倒在谢珩跟前?
    这中间到底生了什么!
    伽罗脑袋都要炸了,来不及细想缘故,只吩咐人将外祖母抬到次间,方便稍后就医。
    表兄妹二人没再说话,伽罗满心担忧,坐在榻边。
    杜鸿嘉一时半刻也不想去找谢珩禀事,好在事情也不急,便留在南熏殿,看是否还有能帮忙的地方。
    没过多久,侍医匆匆赶来。
    东宫的药藏局是仿照皇宫太医院的建制而设,里头的侍医们并不比太医差。那位侍医三十来岁,先前给伽罗诊过脉,熟门熟路的到了南熏殿,瞧见一位眼生的老夫人躺在榻上,未免意外。
    然而这也不关他的事。
    侍医诊了脉,心中疑惑了一回,又细心再诊。脉象上没大问题,遂告了声罪,掀开谭氏的眼皮瞧了瞧,思索了会儿,才道:“这位老夫人身子并无大碍,突然昏过去,应当是体虚所致,按着药方,安心调养几日便可。”
    说罢,便到旁边去写药方。
    伽罗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算是松了,掖好谭氏的被角,向杜鸿嘉道:“今日多谢表哥。外祖母这边既然无事,表哥还有事务在身,就先回去吧。我待会叫人去熬药,倘若还有别的事,自会去找表哥。”
    “没什么要事,我再瞧瞧外祖母。”
    伽罗“嗯”了声,瞧着外祖母的病容,犹豫了片刻,低声道:“殿下跟外祖母说的话,表哥半点都没听到吗?”
    “你也知道殿下的行事,既然是单独召见,旁人哪能听到。”杜鸿嘉叹气。
    伽罗默然咬唇。
    他当然知道谢珩的行事,对你好的时候和颜悦色,偶尔玩笑僭越也不以为忤。但碰到要紧的大事,却还是凶神恶煞,仿佛修罗——看客栈中那回对她的逼供就知道了,即便未必真心恶毒,手段却十分毒辣恐怖。
    那回她被吓得失态大哭,那么外祖母呢?
    这回谢珩是用怎样的手段恫吓外祖母,才会让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象不到,心中却是凉透。
    毕竟,受谢珩恫吓的是年近六旬的外祖母,是除了父亲之外,她在世上的至亲之人。
    伽罗哪怕自己去受刑,也不愿外祖母受半分伤害。
    屋内甚为安静,伽罗和杜鸿嘉一坐一立,怕搅扰到谭氏,说话也轻声细气。
    谭氏紧闭双眼,默默挑了一篇佛经诵读起来。
    她最初装晕,只是想逃出昭文殿,并不想吓唬伽罗。被抬着回南熏殿的路上,甚至都已经打算好了,等谢珩的人一走就立刻醒过来。谁知道杜鸿嘉总是赖着不走,她虽对杜鸿嘉有好感,毕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只好闭目养神。
    后来听伽罗和杜鸿嘉的谈话,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了出来。
    这样的巧合,或许,也是摸摸底细的好机会。
    伽罗在谭氏身边坐了整个后晌。
    因侍医说外祖母身体无妨,杜鸿嘉又开解了半天,加之外祖母躺了一阵后脸色渐渐复原,她心中的担忧便也淡了。只是心里到底有个疙瘩,于是坐在那里,只管出神。
    晚饭用得没什么滋味。
    到夜幕降临的时候,谢珩竟然来了。
    他最初召韩荀过去,只是想用政事来抛开火气,谁知越议越深,将京城到地方的情形梳理了一遍,因对徐坚布局收网的日子渐近,不免要商量详细。其侍医来报,说谭氏无事,遂放了心,说起旁的事情。
    这场议事,直持续到黄昏,跟韩荀一道用过晚饭才罢。
    待得韩荀离去,谢珩又看了几份公文,出了昭文殿,才见杜鸿嘉还笔直站在门口。
    白日那股火气霎时又窜了回来,谢珩纵然器重赏识杜鸿嘉,却也容不得下属僭越冒犯。
    于是他沉着脸,理都没理杜鸿嘉,任凭他在那里站着,踱步往南熏殿来。
    ——杜鸿嘉不是火气大,身体好吗?正好吹一夜冷风,锻炼下筋骨,好教他静下心仔细想想过失。
    谢珩自认为惩罚得有理有据,离了昭文殿便将那事抛在脑后。
    只是渐近南熏殿,他心里竟然有了些迟疑,甚至忐忑。
    谢珩无比惊讶的现,他竟然还会有忐忑的时候!
    白日里那件事不明不白,杜鸿嘉误会是他逼迫之下让谭氏昏倒在地,那么伽罗呢?她会怎样认为?她一向肯听杜鸿嘉的话,会不会信了杜鸿嘉的一面之词?还是说,这半年的相处之后,她会相信他的为人,另有判断?
    谢珩着实没把握。
    但他绝不是退缩的人,虽然脚步比平常慢了点,好歹走到了南熏殿外。
    甬道两侧和廊下都掌了灯,只有一位嬷嬷带着两位侍女,因怕天阴下雨,正往廊下搬花盆。见了谢珩,三人连忙跪地,齐声问安。
    谢珩脚步稍驻,道:“傅姑娘呢?”
    “傅姑娘用了晚饭,正在次间坐着。”嬷嬷回答。
    谢珩没再逗留,往廊下走去。风灯摇曳,月初夜色昏暗,加之天阴,别处都是黑睽睽的,愈衬得廊下明亮安静。
    他还没走两步,屋内伽罗听见动静走出来,快步到了阶下。
    她以许久未用过的跪地姿势行礼,恭恭敬敬的道:“拜见太子殿下。”
    这礼数足以表露态度——伽罗在为谭氏的事生气,恐怕是听信了杜鸿嘉的话。
    谢珩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俯身一把就将她拽起来,“做什么!”
    伽罗垂不语,灯笼映照之下,只能看到她眼睫低垂,双唇紧抿,神情莫辨。
    两个人各自不语,伽罗只管低头盯着脚尖,并没有质问或者责怪的意思,依旧温顺恭敬——那份恭敬,便是她心中的怨怪和疏离。谢珩呢,白日才被杜鸿嘉无端指责,对上伽罗这冷淡恭敬的态度,胸口被堵,说不出解释的话来,也只管低头看她。
    仿佛对峙。
    院里的嬷嬷侍女识趣,当即关上院门,悄无声息的退出。
    屋内,“昏迷”了一整天的谭氏却徐徐睁开眼睛。强行睡了几个时辰,纵然她常年念佛心静,眼皮也酸得厉害。她眨了眨眼睛,瞧见岚姑正趴在窗边瞧外头情形,屋里又没有旁人,便低声道:“岚姑。”
    叫了两遍,岚姑才听见动静,回头见她醒了,喜形于色。
    谭氏很及时的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叫她近前,吩咐道:“不要声张,你开个窗缝,盯着外面的情形。他俩说的话,乃至动作神情,都牢牢记着,等伽罗睡了,再详细告诉我——记着,务必详细。”
    岚姑虽不解,却还是肃然应了。
    遂走至窗边,偷瞧外头的情形。
    谭氏也躺不住了,半坐起身,听外头的动静。
    是谢珩先开口的,“里面醒了吗?”
    “没有。”伽罗脊背微微僵硬,“昏迷了一天,没半点动静。”
    谢珩皱眉,“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伽罗终于抬起头来,对上谢珩的眼睛,声音激动,“殿下对伽罗的恩情,伽罗铭记在心。费心营救父亲,为外祖母和表哥说情,这些我都记着,也想竭力报答。长命锁的事情,倘若我知情,不会刻意隐瞒。可外祖母不同,她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又孱弱,暂时不肯说,必定是有她的缘由。殿下若等不急,我会设法劝说,但是——殿下何必逼迫她?”
    欠了很大的恩情,总归缺少底气,伽罗摆不出质问的态度,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满。
    谢珩垂目瞧着她,很漂亮的眸子,眼角眉梢,日渐添了风情。
    只是……
    “你认定是我逼迫她?”
    伽罗避而不答。只是道:“不过是一枚长命锁,不管它藏着什么秘密,是否真的藏了金银财富,在我心里,都不及外祖母重要。我人就在东宫,不可能插了翅膀飞出去,殿下就算想刨根问底,非要急在此时吗?”
    谢珩喉头一哽,原本打算解释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咽回胸腔。
    她以为,他平常手段狠辣,所以也会用狠辣手段威逼谭氏?
    她以为,他大费周章审问,想尽快查明缘由,是为了那枚长命锁?
    她是不是以为,他看中的是那枚长命锁,图谋隐藏的财富!
    一瞬间仿佛有凉水倾盆浇落,令他浑身激灵凉透。
    谢珩盯着伽罗,胸膛渐渐起伏,片刻后,声音僵硬,“傅伽罗,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的人?”
    伽罗抬头,缓缓道:“不然呢,殿下为何要逼迫外祖母?”
    她瞧着谢珩冷硬的轮廓,心中隐隐地,期望他能给出合理的答案。
    在初入东宫的那一阵,伽罗确实相信谢珩,认为他不会对长命锁有所企图。之后的数月,她也一向这样以为,直到看见昏迷的外祖母,看到她始终沉睡未醒。漫长的担忧后,那个念头也渐渐动摇。
    就像外祖母说的,谢珩为什么帮她?不惜冒着违拗圣意的风险?
    仅仅因为可怜她,或者有点喜欢她吗?淮南时两人几乎没说过话,回京后相处时间也不算长,谢珩即便可能喜欢她,也不会有多深。至少,不可能到让他违抗圣旨的地步。
    他说了不在意长命锁的事,从前查探时,也只让她独自翻书,他给些便利而已。
    可今日,为何会单独召见外祖母,逼她昏倒在地?
    伽罗想不通,数月来坚信的念头有所动摇,种种猜测判断都不作数,只希望谢珩来给出答案。倘若谢珩一向对她冷硬,那么就算她当面逼迫外祖母到昏倒的地步,她也不会质问,她只会恨。可谢珩偏偏待她很好,好到让她觉得,谢珩不会做这样的事。
    可事实摆在眼前。他一面对她好,一面苛待外祖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谢珩如何解释吧,伽罗想。只要他说得合情合理,她就信。若是她误会了,她就道歉,哪怕外祖母还未醒来。
    可他什么都没说。
    谢珩的神情愈绷愈紧,最终负手转身,道:“夜冷了,早些休息。”
    说罢大步出了南熏殿,挺拔笔直的背影迅消失在暗夜里。
    伽罗呆站在那里,看着树影摇动,风过回廊。
    好半天,察觉岚姑出门将披风裹在她身上,“姑娘别站着了,当心受风寒。”
    伽罗依言往里走,心里却有些迷茫。
    谢珩那样的态度,算是什么回答?
    次日一整天,谢珩都没再提南熏殿的事,往鸿胪寺和户部走了一趟,归来时夜色已深。
    谭氏醒后神色如常,听伽罗问起殿中缘故时,便回答道:“殿下问长命锁的事,我站了会儿,觉得头晕目眩,不知怎么晕倒的。兴许是前阵子劳累,昨儿日头底下受了热气,没站住。”
    这说法伽罗并不太相信。
    毕竟外祖母的身子骨她是知道的,不至于站会儿就晕倒。这背后,肯定另有缘故。
    谭氏瞧见,便是一笑,“放心,这只是小事。外祖母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这方面,伽罗当然不会怀疑外祖母。
    但昨日才为昭文殿里的事费尽思量,想着外祖母醒后能给她解惑。谁知道外祖母不肯细说,谢珩又闷葫芦似的让人捉摸不透,两边儿都瞒着她,让伽罗觉得气闷。
    气闷也无济于事。外祖母就这性子,大包大揽起来,谁都没辙。
    伽罗先前为长命锁的事费神费力,陡然从中剥离,竟觉无事可做,心里又觉得烦闷,索性跑到院中,逗弄阿白去了。
    心里有个角落却总是空空的,逗弄阿白时也心不在焉。
    外祖母那句话虽说得含糊,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她将昏倒的过错尽数推在身体上,并没说谢珩如何逼问,且她当时的神色,提起谢珩,也没半点不满。所以当时昭文殿内,难道谢珩真的没有逼迫外祖母?
    伽罗抱了阿白入怀,坐在廊下,瞧着碧云长天。
    想了半天,又觉得有些懊丧。
    当时情急,她也许将情势估计得太坏了。其实谢珩当真想要那长命锁,多的是办法,途中随便找个由头,拿她做要挟,逼问外祖母,未必不能套出实话,又何必在昭文殿闹出动静,让她知晓,平白添堵?
    若真如此,当时他就该理直气壮地给她驳回来,顺道痛斥她的小人之心、忘恩负义!
    他背地里叫过她“小白眼狼”,伽罗又不是不知道。
    可他为何什么都不说?
    南熏殿里伽罗心思摇摆,昭文殿中谢珩面沉如墨。
    其实昨日的事解释起来不难,他行得端坐得正,没有威逼,坦坦荡荡。
    可听见伽罗不算尖锐的质问时,却还是胸闷气堵,甚至暗怒。尤其想起杜鸿嘉的平白指责,伽罗素日对杜鸿嘉的信任,就更加烦闷。所有的事都串成了线——杜鸿嘉误会是他逼供导致谭氏昏倒,回去后告诉伽罗,伽罗立即相信,然后质问好心去探望的他。
    谢珩觉得,一腔赤诚仿佛都喂给了南熏殿里那只拂秣狗!
    他暂时不去想南熏殿的事情,因给徐坚布的网越收越紧,这两日格外忙碌。出入宫廷,来往衙署,所有人看到他冷肃的神情时都颇敬畏,只当他是为了朝堂的事焦头烂额,唯有乐安公主觉出不同——
    旁的事情她或许迟钝,但兄长的情绪,她却能捕捉得十分敏锐。
    从淮南到京城,纵然谢珩时常冰块似的冷着脸,却向来有分寸。做事的时候专注认真,对属下宽严相济,张弛有度,令人敬畏,却不会随意迁怒。待朝堂官员也是如此,铁腕之下不容徇私敷衍,却也点到即止,甚少苛责。
    但这几日,哪怕只同皇兄吃过两顿饭,她也觉得,皇兄时常走神。听说那日还因气怒而斥责下属,责罚甚重,不符平常的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
    乐安公主思来想去,能让皇兄这般反常的,唯有傅伽罗。
    ——毕竟那次她想带傅伽罗入宫,皇兄一反常态的对她怒,乐安公主记忆犹新。
    乐安公主苦恼了一阵,这日耐不住,求得端拱帝允准,趁着后晌来东宫走走。
    谢珩还在嘉德殿,乐安公主闲着无事,中途碰见战青,便强行抓来,让他陪着游园。战青没法,好在手头暂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遂吩咐刘铮去给谢珩复命,自己跟在乐安公主身后,是尽职尽责的侍卫模样。
    比起皇宫的恢弘,比起西、北两苑的清秀,东宫其实没什么可看。
    乐安公主却很喜欢,哪怕只是瞧瞧那些空着的殿宇。
    渐渐走近南熏殿,乐安公主仿佛忽然想起来,“傅伽罗还住在这里吗?”
    战青颔,“回禀殿下,从未搬离。”
    乐安公主远远瞧过去,朱红的两扇门紧闭,只能看到墙内飞檐翘角的殿宇。
    她稍作犹豫,便叫战青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南熏殿的侍女,乐安公主走进去,就见伽罗坐在廊下的躺椅中,正逗弄那只拂秣狗。
    见着她,伽罗忙放下阿白,起身迎来给她问安。
    乐安公主不露喜怒,随手叫她免礼,过去将那拂秣狗瞧了片刻。拂秣狗长得倒是很好,通体白毛柔软顺滑,光泽甚好,那双眼中的无辜胆怯消去,滴溜溜的满是机灵。它显然不认得旧主人,看乐安公主似是要伸手抚摸它的样子,尾巴微摇,抬起爪子立即奔到伽罗脚边。
    连只狗都背弃她,只会黏着傅伽罗,乐安公主嫌弃道:“没我那只长得好!”
    “是我照顾不周,有负公主美意。”伽罗道。
    乐安公主轻哼了声,“捉过来我看看。”
    伽罗遂抱起阿白,送到她面前。
    这回阿白倒是乖了,背靠在伽罗怀里,四只爪子坦荡伸出去,任由乐安公主瞧。过了会儿又被伽罗横抱,乖乖伸出脑袋,被乐安公主揉了揉。
    秋日阳光甚好,外头一株银杏渐渐转了颜色,天高云淡。
    乐安公主唇边若有笑意,脸上却是嫌弃之态,瞧了片刻,忽然道:“傅伽罗。”
    “嗯?”
    “你……”乐安公主瞧着阿白,有些难为情的道:“你是不是得罪皇兄了?”
    ☆、38.038
    伽罗微讶, 看向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宫装鲜艳,眉目却垂着,手指只在阿白背上流连。
    伽罗犹豫了下, 道:“民女怎敢得罪太子殿下。”
    “别在我跟前装了。”乐安公主皱眉, 抬起头来, “皇兄护着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在东宫住了半年,上回在清思园瞎晃,显然没什么顾忌。在皇兄跟前, 你也自称民女?我今日过来,也不是要兴师问罪, 只是想问清缘由。”
    她自重逢以来,到伽罗跟前就露出尖锐的刺,此刻难得坦白,倒叫伽罗意外。
    伽罗抱着阿白, 站得更近些,“也不算得罪,就只是……冲撞了。”
    乐安公主盯着她, 一副看白眼狼的神情, “皇兄待你那么好, 你还冲撞他!”见伽罗不语,别扭了片刻, 道:“为傅家女眷的事情是不是?皇兄不计前嫌是他宽宏大量, 但傅家当年的罪行就摆在那里, 他就算想求情,也有个限度。你为这个置气,太为难人了!”
    她纵然不算喜欢伽罗,却也看得出伽罗的态度。
    虽有谢珩的纵容,伽罗平常在外都是恭敬之态,据她打探到的,也没在谢珩跟前放肆过。那么,唯一可能让伽罗顶撞皇兄的,也就傅家的事了。
    伽罗却是闻之愕然,不动声色地含糊道:“殿下能够说情,我已十分感激。”
    “我看你就没有感激的样子!”乐安公主没好气。
    伽罗还是有意探问,“那最后……”
    “不问罪,但也不能住在那府里,自谋生路。”乐安公主看到伽罗明显松了口气,“这是父皇所能给的最大宽容了!若不是皇兄求情,总要挑两个落。皇兄那里尽力说情,我都听说了。哼——也不知皇兄是的什么疯。”
    最后一句是嘀咕的,伽罗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那日的误会还没闹清,乐安公主却带了这消息来,愈显得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谢珩对徐家痛下杀手,对傅家女眷却又极尽宽容,说了情,却没向她露半点口风。
    这样的胸怀,又怎会待外祖母过于严苛?
    她当时真的是……太小人之心了!
    疯的不是谢珩,是她才对!那晚鬼使神差的,一门心思只想让谢珩答疑解惑,却最终气走了谢珩。
    他帮了她那么多,她却如此报答。
    伽罗垂眸,心里腾起浓浓的愧疚。
    乐安公主瞧着她神情变化,心里的气总算顺了些,续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皇兄真的两头作难。先前给你那倒霉的表哥说情,惹来父皇一通怒气,没安生多久,又是傅家女眷的事。傅伽罗,做人得讲良心,就算你不报答皇兄,也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我知道。”伽罗握紧衣袖,极力克制,“多谢殿下点拨。”
    两人片刻沉默,乐安公主瞧那拂秣狗终于乖顺了,抱入怀中玩了片刻,递给伽罗,“这只狗,是真心送给你。”她声音压得极低,旋即难为情似的,立马抬高声音,“但我还是不喜欢你。不喜欢傅家所有人。”
    伽罗浮起稍许笑意,点了点头,“多谢殿下。”
    能说出来的厌恶,比暗藏在心底的厌恶,更令人宽慰。
    伽罗宁可跟直言恨她的人来往,也不想跟明面对她好,背后却嫉恨放冷箭的人来往。
    其实她明白乐安公主的心思。当年惠王妃被害时,乐安公主还小,六七岁的小姑娘锦衣玉食、千娇百宠,正是最依赖母亲的年纪,陡然失慈,会有多悲伤难熬?更何况到了淮南被人欺负,必定更怀念母亲的疼爱。
    伽罗八岁那年得知娘亲失踪的消息时,曾连着哭了好几个月,倘若当时有人告诉她,娘亲是被人害死的,她恐怕会记恨一辈子。对于那人的亲眷,虽不至于深恨,却也不可能平白喜欢。
    乐安公主对傅家也必是如此。所以憎恨祖父的时候,连带着对傅家女眷也觉厌恶,更勿论伽罗的外祖家也跟谢珩一家结了仇。
    伽罗觉得,她大概是造过什么孽吧,谢珩父子最恨的两家人,都被她沾全了。
    相较之下,谢珩的恩怨分明和宽宏大度,简直令人感动。
    而她呢,却还在造孽。
    那边乐安公主交代完了,瞧着伽罗诚恳的笑意,又觉得别扭起来,竭力端肃态度,道:“皇兄要护着你,我不会再找茬。但是,知恩图报,傅伽罗——你不许再给皇兄添乱!”
    说罢,匆匆走了,一如来时。
    伽罗眼瞧着她出门,那头战青出乎意料的同她抱拳,旋即快步跟出。
    院里霎时又空落起来,唯有怀里的阿白呜的轻叫了声,两只爪子揪着她胸前的衣裳。
    不知怎么的,伽罗忽然想起那回入宫面圣,乐安公主拿这只拂秣狗吓唬她的时候,它也是如此刻般,满眼无辜地吊在她胸前。
    她甚至记得及时雨般救她脱困的谢珩,惯常冷肃的眼中藏了些许笑意,拎着阿白凑到她跟前,故意吓唬。
    那是与素日端贵威仪的太子截然不符的姿态,伽罗回想起来,竟然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想,就算谢珩性情冷硬,不肯屈尊解释,她也该为那晚因揣测而生的指责道歉。
    至少,不管事实如何,她应该在质问之前问问经过,不是吗?
    伽罗见谢珩的心颇为迫切,奈何往昭文殿打探了三四回,直到晚饭过后,依旧不见谢珩归来。她知道谢珩近日忙碌,留在东宫的时间都甚少,只好暂时放弃。
    此时的谢珩,正在奔波。
    要拿下徐坚,并不是容易的事。那位是徐公望的长子,抛开徐相嫡长子的身份不谈,本身也是朝堂里举足轻重的角色,轻易不能查办。
    谢珩既然要出手,便得一招毙命,打得徐坚彻底败亡,再无翻身的可能。不止摆出如山铁证,让徐坚毫无逃脱罪名的可能,还需提前想好徐公望可能的反击手段,早做准备。
    最要紧的事,他和端拱帝在位只有半年,朝中根基本来就浅,千里外还有太上皇那个隐患,拿下徐坚之后,如何令人心服口服,平定众议,迅将徐坚那摊子事理顺,不波及朝政运作,也十分重要。
    所幸徐公望父子把持朝纲数年,即便细心收了尾巴,骄纵跋扈之下也露了不少破绽。
    醉鱼庄内的事情只是十中之一,余下的私吞军粮、草菅人命、欺君罔上等罪状不一而足,其中最要紧的一条,是里通外国。
    通敌几乎是必死的罪名,尤其虎阳关大败,令太上皇和许多朝臣被掳,江山动摇。即便到了此刻,也还是许多朝臣心头的阴云。而胆大包天的徐家所通的,正是朝臣们咬牙切齿、痛恨入骨的北凉人。
    谢珩在这上面费的功夫最多,从策反彭程,到鸿胪寺内外的深刨硬挖,再到虎阳关的严密防守,一丝不苟。徐公望那老贼奸诈至极,没留半点痕迹,所有能深刨出来的罪证,齐刷刷指向徐坚。
    好在成果喜人,铁证渐渐收集齐全,只等最后收网。
    他在鸿胪寺、户部及门下中书等处奔走,回到东宫,已是戌时将尽。
    夜幕全然降临,因中秋将至,夜空月圆,银辉万丈。
    他先去了趟嘉德殿,见过等了他大半个时辰的韩荀和太子洗马等人,才抬步回住处。
    马不停蹄的累了整日,又都是最费心神的事情,此刻即便身体吃得消,精神也难免疲累。谢珩刻意松懈精神,任由身体前行,脑袋放空。谁知走了一阵,再抬头,竟然已站在南熏殿的门口。
    门是关着的,里头屋中的灯火倒是能越墙可见。
    谢珩回过神,才现自己又来了这里。
    不知是从何时起,回昭文殿或者回住处时,他会不自觉的绕行,哪怕有时天晚,伽罗已经歇了,过来瞧一眼总是好的。只是彼时心中松快,到了南熏殿外,仿佛能消去满身疲惫。
    此时站着,多少勾起当时烦闷。
    谢珩站了片刻,终究没叫战青去扣门,抬步继续向前。
    夜风里,战青很敏锐的察觉到了谢珩的情绪。
    他今日陪着乐安公主来这里,虽见两人低头耳语,毕竟没听清说什么,只是伽罗前后神情稍有变化,他看得出来。这些天谢珩烦闷,连带着东宫上下心惊胆战,暗里揣测他的心思,其中就属战青摸得最准。
    默然跟着走了两步,战青终于没忍住,趁着前后无人,低声道:“殿下。”
    谢珩片刻后才有了反应,头也不回,“何事?”
    “那天昭文殿里的事情,殿下何不说清楚?”他是谢珩最看重的亲信,所担负的也不止是守卫谢珩之责,鼓了鼓气,续道:“那日高老夫人的事情,不止杜鸿嘉误会,傅姑娘……可能也只是误会。殿下只需说明白了,她会相信的。”
    “我说了她会信?”谢珩自嘲。
    旁的事上胸有成竹,唯有这件事,他没半分把握。
    “殿下为那件事着急,本意是想早日帮傅姑娘脱困,属下看得出来。”战青看到谢珩的后背明显僵硬了一下,又道:“属下能看出来,是因为自幼跟殿下相识,知道殿下的为人。但傅姑娘毕竟不同,倘若殿下不说,她未必能猜得透背后的深意。”
    谢珩脚步稍缓,有些诧异于战青的通透。
    他自幼不习惯跟人说心事,哪怕母妃在世时也是。后来母妃过世,父皇变得消沉阴冷,更不会听他说隐秘心事。段侧妃隔着一层,英娥虽能偶尔给他解闷,却未必明白他的心思,久而久之,将所有事情闷在心里,便成了习惯。
    换做平常,即便战青进言,他也只会闷头考虑,不会透露想法。
    可这些天为南熏殿的事头疼极了。他理得清朝堂众臣的权谋利害,却理不清南熏殿那少女的心思,甚至连他自己的,也越理越乱——明明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却非要憋着一口气跟自己较劲,简直是疯了!
    谢珩沉默了半天,道:“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我不信她看不出来!”
    战青默默叹了口气。
    主上的私情本不是他该插手的,失了分寸,便是僭越,费力不讨好。
    但他着实看不下去了。
    谢珩对付朝臣的时候老谋深算,对着小姑娘,反倒糊涂得令人吃惊。
    “殿下既然不责怪属下多嘴,属下还有几句,殿下不妨一并听听。”战青见谢珩没阻止,便道:“傅姑娘如今的处境,殿下比属下清楚。傅家获罪一蹶不振,高家也没了势力,她一个十四岁的姑娘,背后没有任何倚仗,唯一能依靠的父亲还在北凉,如今寄居东宫,虽有殿下照拂,但皇上和旁人对昔日的芥蒂依旧很深。她孤立无援,难道不该小心谨慎?”
    “小心谨慎,所以就怀疑我?”
    “傅姑娘在东宫能依仗的……”战青很自觉的没提杜鸿嘉,“只有殿下。从最初的敬畏到放下防备,再到渐渐信重,她已经觉得,殿下不会再伤害她。”
    “我本来就不会!”
    “可高老夫人终究出事了,是在昭文殿密谈的时候,昏迷在地,脸色惨白。信任一个人很难,怀疑却最容易,尤其她如今的处境,若盲目信任,那是在自寻死路。所以殿下——”战青小心翼翼的道出结论,“不能怪傅姑娘多心。”
    对于战青的分析,谢珩听得平心静气。
    他甚至觉得,战青说得很有道理!
    心中残存的块垒被战青浇灭,那一团乱麻忽然就理顺了许多。
    谢珩后知后觉的明白,当时伽罗问的那句话,未必是质问,也许还有——求证。
    这个战青,果然心细如,难怪英娥从前总是夸他贴心。
    谢珩回头瞧了眼战青。
    这样会替姑娘着想的男人,将来娶了妻子,必定不会亏待吧。
    很好!
    谢珩思绪渐渐开朗,经过昭文殿门前,却见白日留守的侍卫匆匆走上来,“启禀殿下,今日韩大人,岳大人都曾来求见,还有南熏殿也派人过来问殿下是否回宫。”
    韩荀和岳华的事谢珩知道,只是南熏殿……
    “何时派人来的?”
    “后晌来过,傍晚和晚饭时又来了。”侍卫躬身回答。
    谢珩心里猛然一跳。
    他先前就吩咐过南熏殿的嬷嬷,倘若出了急事,可立时告诉侍卫来回禀他。今日没得到旁的消息,必然不是出了事,那么傅伽罗找他……
    谢珩胸腔似涌起些许激动,没说半个字,猛然抬步往南熏殿走去。
    比起来时的缓慢思索,这回可说是步履如飞,没半点迟疑。
    谢珩已然忘了远远跟着的战青,伸手扣向门上铜狮,觉门扇虚掩,当即用力推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正在徘徊的伽罗。
    月光洒满庭院,廊下灯笼熠熠生辉。
    少女穿的是月影纱裙,上头锦衣清丽,因秋日夜凉,身上披着银红洒金的披风。她生得肤白貌美,衬着红色极为好看。满头青丝堆叠挽起,旁边簪着赤金步摇,上头缀了两颗红宝石,底下红珍珠穿作流苏,在耳畔摇曳。
    披风裹住了她大半个身子,一袭银红悦目,间错的金色添了贵气。
    月色和灯笼光芒映照下,正在院中徘徊沉思的伽罗抬头瞧过来,容色娇艳,眼角眉梢平添妩媚。姣好的容颜衬托在披风之上,愈显得白腻柔旖,恍如天人。杏眼流波,秀眉微动,她眼中的诧异错愕一闪而过,旋即怔怔的看向他。
    谢珩抬步入内,目光牢牢落在伽罗脸上。
    她竟然忘了行礼,只仰头瞧着,看那道魁伟的身影突然出现,挺拔端贵,疲惫又焦灼。
    谢珩走近了,才现她眸中蒙了雾气,眼角微有水光。
    两人都记得上回在这庭院中相见时的情形,也现这回各自神态与前次不同。彼此沉默着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已交汇数个来回。
    这种带着歉然的沉默让伽罗心里愈难受,尤其谢珩风尘仆仆的过来,衣衫都未换。
    他的担心和歉然这回全都摆在了脸上,忙得马不停蹄时还为她分心,深夜带着满身疲惫赶来,愈让她觉得自己忘恩负义,以怨报德。
    伽罗开口说了声“殿下”,喉头倏然哽咽。
    她竭力平息情绪,开口想要道歉,谢珩的手却忽然伸过来,落在她脸上。
    柔软滑腻的触感,却有些冰凉。显然她已经在夜风里徘徊了很久,连眼角的湿润都变得冰冷。谢珩身上的冷厉气息在此时全然不见,他拿指腹擦掉泪痕,手掌不自觉的捂住她微凉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哭了?”
    这温柔背后的涵义,不言而喻。
    伽罗未答,泪水却忽然掉落出来,温热地自脸颊滚落。
    ☆、39.039
    窗内, 谭氏和岚姑并肩站着。
    从伽罗晚饭后踱步入院, 来去徘徊时, 她们就站着了。秋夜风冷, 送来丹桂甜香, 岚姑见谭氏站得久了, 怕她身子吃不消,劝了几回,谭氏却不肯回去坐着。没奈何, 只能寻了件厚实的披风过来,免得受寒。
    从窗隙往外瞧,月色灯光交杂之下,能将院中情形看得分明。
    谭氏虽看不到此刻伽罗的神情, 却将谢珩一览无余。
    那是她从没想到过的神情——怜惜、愧疚、疼爱,目光专注, 旁若无人。
    谭氏是过来人, 回想伽罗说过的事情,回想那晚两人的不欢而散, 回想伽罗近来的苦恼和偶尔的出神, 再瞧此刻情形, 心中便是洞然。谢珩那日在昭文殿中没半分错处, 当时杜鸿嘉冷邦邦指责后并未作, 晚间也曾来看她, 被伽罗气走后消失数日, 这会儿还能匆匆赶来……
    看得出来, 谢珩很喜欢伽罗,不管将来会如何,至少此刻很认真。
    所以他数番出手帮忙,急着探问长命锁的内情,未必是另有所图,而是想帮伽罗。
    那么伽罗呢?
    谭氏从岚姑嘴里套过话,知道伽罗认得清形势,说过并无此心。然而心中打算未必能作数,人的感情从来不受理智控制,不知不觉中生出情愫的实在不少。至少从这些天看来,伽罗的心绪,已不自觉地被谢珩牵着走,因他喜,因他忧,已不是淮南天真懵懂的小姑娘了。
    孽缘啊!谭氏心里叹气,阖上窗扇。
    院中,谢珩手掌覆着伽罗脸颊,柔软又娇小,将心中冷硬尽数化作柔软。
    伽罗却终于察觉不妥,后退半步逃出谢珩的手掌,吸了吸鼻子,“殿下见笑了。”
    她眼睫上尚且坠着泪珠子,阖眼时莹莹滚落。
    嘴角却牵起来,往水汽朦胧的眼底添了笑意。
    这笑意暌违已久,叫人瞧着熨帖。
    “那天的事是我处置欠妥。”谢珩酝酿了一路,道歉的话缓缓出口。长这么大,他除了在父皇跟前认错,几乎没跟谁服软过,这话说得也甚是艰难。然而说出来,心里那种负担却仿佛又消去了,如同那回他答应营救傅良绍一般,跨过心里那道坎,看似艰难的事,也就不算什么。
    伽罗也不虚与委蛇,带着眼泪挑起笑容,“怎么欠妥了?”
    “两句话就能说清,非要生闷气。”谢珩声音低沉却好听,带着点自嘲,“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伽罗眨了眨眼睛。
    “害你担惊受怕,害我被冤枉。”谢珩坦白。
    伽罗的唇角弯得更深,“确实担惊受怕。殿下一走,我还当是哪里触怒得罪呢,差点罚自己面壁思过。”这当然是玩笑话,但氛围确实比那晚的冷脸对峙好了太多,伽罗再退半步,朝谢珩盈盈施礼,“那日也是我无知,又犯了小人之心,还请殿下担待。”
    她每回坦坦荡荡的说自己是小人之心,谢珩都觉得无比可爱。
    遂一本正经的道:“我若不担待,岂不辜负宽宏大度的夸赞?明晚中秋,朱雀长街上有花灯,带你出去散心。”
    伽罗喜出望外,“当真?”
    谢珩不答,只垂目瞧着她。
    伽罗笑意更深,“我知道,殿下说话算数!”
    话说开了,先前的烦闷也荡然无存。伽罗瞧着谢珩满身疲惫,知道他近来忙碌,便道:“夜已深了,殿下请回吧。”
    “明晚来接你。”谢珩也不再打搅。
    送谢珩出了南熏殿,自关了门扇回到屋中,就见谭氏笑吟吟的端坐椅中。
    “这回高兴了?”谭氏招手叫她过去。
    伽罗带着点赌气的意味,“所以那天殿下没有强行逼迫外祖母吧?外祖母还不肯实说,白叫我揣测担心了几天。”然而心里知道谭氏是为她好,脚步带着身体走过去,“夜深了,也该歇息了。”
    “不妨,岚姑在里面准备热水。”谭氏握着伽罗的手臂,眼底慈爱,“我虽没说实情,也没冤枉殿下不是?不过也算是瞧出来了,先前的事是我多虑。”
    伽罗偏头,带点疑惑。
    “太子殿下无缘无故地待你太好,你身上又有长命锁这小宝贝,我总得留个心眼,免得人家另有所图,你却蒙在鼓里。现在看来,也是我想多了,太子位居东宫,将来富有天下,未必会将此物看在眼里,他愿意帮你——”谭氏抬目,对上伽罗的眼睛,“是真心待你好。方才你们说了什么?”
    伽罗咬了咬唇,眼底的窘迫羞涩一闪即逝。
    “殿下说……明晚放我出去看花灯。”
    “那你想去吗?”
    “我……”伽罗犹豫。倘若只是散心,她当然愿意去。在东宫闷了这么久,谁不想出去散心?更何况那还是花灯,玉壶光转,琉璃映照,女儿家最喜欢的景致。
    可方才她也看得出来,谢珩确实是喜欢她的,甚至比她猜测的还深一点点。
    当时固然觉得欣喜,甚至甜丝丝的,此刻冷静下来,却又作难。
    她跟谢珩倒是好说,谢珩的风姿手腕,她在北上途中就曾称赞,住在东宫半年,愈欣赏。那份倾慕、信任是何时滋长出来的,她都不知道。抛开旁的事情,她其实挺乐意跟他同去。
    但显然,旁的事情不能抛开。
    宫里的端拱帝对傅家、高家恨之入骨,公主和惠王府的许多旧臣亦然。以她这尴尬的身份陪在谢珩身边,恐怕没人乐意。
    而她这里,纵然她对祖父没半点感情,那位毕竟是父亲的至亲。来日死祖父于端拱帝之手,父亲会作何感想?更别说淮南的外祖父如今被贬,处境每况愈下,倘若将来遭遇不测,纵然是有因有果,外祖母又会作何感想?
    那道深渊摆在眼前,没有人能够逾越。
    所以那些蠢蠢欲动的火星,在它窜成火苗之前,就该掐灭。
    伽罗眸色稍黯,“我不该去。”
    “我只问你,想不想去?”谭氏哪会不知她的顾虑。
    “花灯会,当然想去看。”伽罗坦白承认。
    “那就遵从本心,旁的事情,不该你来考虑。”
    伽罗错愕,看向外祖母,那位目光沉着坚定如旧,让人心安。
    “那就……去吧。”伽罗道。
    谭氏欣慰颔,“不管怎么说,太子的性情为人,我算是没有顾虑了。等过了中秋,外祖母就把长命锁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届时要不要告诉谢珩,全由你来决定,外祖母不会插手。如今,先养好精神,明儿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的伽罗,应该是京城里最好看的美人。”
    “这样夸,我会自满的!”伽罗失笑。
    谭氏也只是笑。
    正巧岚姑备好了热水,祖孙俩先后沐浴盥洗。
    次日晌午时,家令寺奉命给伽罗备了套衣裳,由宋澜带着管事宫女送来。
    宋澜恭敬如常,将客气话说完,让管事宫女放下锦盒。
    打开三个锦盒,最先是一副面纱,迥异于平常帷帽上的黑白纱料,这面纱是装饰所用,海棠红的颜色中绣了丝丝金线,上缘以金线滚边,绣出极好看的花纹,下缘则点缀极薄的金片,不重,却霎是好看。
    第二个锦盒中是秋日该穿的衣裙,象牙白的底色,绣着缠枝花纹,微微竖起的领口最为精心。裙子的色泽也不算抢眼,上头没用半点刺绣,却用了极好的晕染工艺,腰间还是乳白的色泽,到腿面时现出些微红色,渐渐颜色加深,终至裙角的海棠红。裙子裁剪也十分精心,腰间精简,往下渐渐做出褶子,到了裙角,便如胭脂堆叠,因裙子已熏了月麟香,可以想见动则袅袅泛香的曼妙。
    第三个锦盒中,是一件霞红色绣牡丹的披风,银丝金线,牡丹盛放,精致刺绣的缎面之外,别出心裁的蒙了一层薄纱。这披风白日里穿着或许不算太好看,但若是夜间穿了走在月下,有满街花灯映照,便会如月影霞光,朦胧又娇艳。
    伽罗呆呆的将锦盒看了片刻,问宋澜,“是太子殿下吩咐送来的?”
    “是。”宋澜答得简短。
    她原本只知道谢珩吩咐家令寺筹备衣裳,本没太上心,此刻看见锦盒中的披风,却满心诧异。这件披风做工之精细、用材之名贵、心思之独到,皆叫人赞叹,放眼整个京城,绝无仅有。
    披风不可能是仓促做就,所以……
    宋澜低眸,强压下心底那种难言的情绪。
    这个傅伽罗究竟有什么好?值得太子这样用心的对她!
    伽罗倒没太留意宋澜。
    固然对谢珩不知何时生了些许情愫,但她私心里知道,她不可能跨过沟壑走到谢珩身边。谢珩也不可能违拗端拱帝的心意,将她永远留在东宫,所有的心事,在她解决了长命锁的事之后,都会成为过往。
    所以不管对心思昭然若揭的姜琦、还是对眼前这位女官,伽罗都甚少留心。
    阖上锦盒,伽罗对宋澜道了声谢,便请她回去。
    晚饭后换上这套衣衫,伽罗对镜自顾,愣了好半天。
    淮南山清水秀,以婉约清雅为美,那时她年纪也有限,并不曾刻意装扮过。上京后诸事杂多,除了端午那回刻意装扮之外,伽罗也很少用心装点。
    这回外祖母不愿辜负那披风面纱,从谢珩送来、伽罗搁在架上的饰中挑了半天,最终选定一顶坠满流苏滴珠流苏的乌金斗笠。这是北域贵族女子所用的装饰,形似竹编斗笠,只是用乌金丝织成,周围如珠帘般悬着极小的白玉珠穿成的流苏,流苏尽头,则是艳红欲滴的红宝石,打磨圆润。
    岚姑也觉得这个好看,遂将伽罗的头尽数挽在顶心,从帽子顶上的金环中穿出,结成高挑妩媚的倭堕髻。
    伽罗对着镜子愣神半天,听得谢珩驾到,当即迎出去。
    谢珩一见她,只觉眼前霎时亮了,满心惊艳。
    少女身姿窈窕修长,裙衫之美自不必说,那袭银红洒金的披风衬托,愈见娇美妩媚。
    最惹眼的是她的眉眼,半张脸都被面纱遮住,等闲没人能够认出来。她的眼睛本就好看,像是微蓝的水波荡漾,清亮又夺目,有面纱边缘的绣金衬托,更见光彩。最妙的是头上装束,钗簪珠花一概不用,那白玉珠流苏珠帘般垂落在额前,末尾浑圆的红宝石悬在鼻前两指处,随着前行的动作微晃,配上她深邃的眼眸,增添些许异域风情,光彩照人。
    即便不露真容,曼妙身姿加上这双眸子的神采,已能艳冠群芳。
    更勿论光洁柔腻的额头,藏在面纱下的脸颊,还有柔软娇艳的朱唇。
    ——必定十分诱人。
    谢珩愣神了片刻,竭力驱走旖念,才清了清嗓子,“都好了?”
    伽罗“嗯”了声,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
    “外面有车马。”谢珩努力收回目光,率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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