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番外(四)
宋府。
一条曲径小路。
宋玉和秦清正牵着手, 散着步。
时近初秋季,桂花开的正好,两人一路往前走, 栽在两边的桂树便传来一阵浓郁却不刺鼻的香味。
秦清嫁予宋玉二十年, 与他育有一子一女,如今皆已成年。
而他二人...
亦成了在这汴京城中, 一段少说不得的佳话。
宋府后院干净,便连一个多余的人都不曾有过。
而他夫妇二人和睦, 又得儿女双全, 兄友妹恭, 件件桩桩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秋风拂过两人面。
宋玉先停了步子,他的面容因病而不再复当年贵公子的模样,唯有一双眉眼依旧带着旧日的温和。
他看着秦清, 面上依旧带着笑,轻轻唤她一声“清清。”
秦清亦停了步子,她今已有四十余岁,却依旧面容得体, 端的一副风流身姿...
她的面上含着笑,闻言便这般抬头看着人,柔声一句, “怎么了?”
宋玉伸手拂过秦清发上沾着的几许桂花,他低头看着人,面上有几许怅然,声里却透着无尽温柔意。
“清清依旧是清清, 而我却老了。”
秦清摇了摇头,她仍握着宋玉的手,另一只手却撑在人的面上,唤人一声“显渊。”
“世人皆会老,你会老,我也会老。”
而后是随着秋风,缓缓一句,“显渊心中有我,故我依旧。而我心中有你,故你依旧...显渊在我的心中、眼里,依旧是显渊。”
宋玉依旧低头看着她,他的指腹滑过秦清温婉而又清淡的眉眼,良久是先笑了开,“清清总有法子...”
“让我信服,让我开心。”
秋风依旧,而他二人于这清幽小径,于在这桂树之下,相视一笑。
———
良久他们才继续提起了步子,一道往前走去。
他们走过这宋府的一处一景,看过这宋府的一屋一瓦...
最后,两人回到了正堂院中。
院中下人尽散,唯有那黄花树下,依旧摆着早间一副未下完的棋局,而边上放着的两本书正被这秋风吹了一乱。
宋玉停了步子,轻轻一笑,“这局棋你我下了许久,如今却还未论出个输赢来。”
他这话说完,便又低头看着秦清,“清清可愿与我继续?”
秦清一笑,却要比过这满园花色,“有何不可?”
两人对坐,于这蒲团之上,于这黄花树下。
秦清依旧执黑子,宋玉依旧执白子,就着那早间的顺序继续落下棋子来...
棋局是个困局。
两人却有这个闲情雅致,于这世事繁忙中,闲于这一庭一院...
宋玉、秦清二人皆不说话,仅靠这一手中指与食指捏着一颗棋子,便你往我来、运筹帷幄在这棋盘上斗智斗勇。
两人皆是此中高手,又是闲雅之人。
手起手落间依旧端的一派雅致,纵是赢得满贯,或是败得涂地,却依旧面不改色。
到的最后,是秦清先开了口。
她把手中棋子搁于一侧,抬头与人一笑,是云淡风轻,“显渊赢了。”
宋玉亦笑,他把手中棋子放进了棋盒里,而后是伸手握住了秦清的手...他圈秦清入怀里,手搭在人的腰上,下巴枕在人的肩上,才开了口,“是清清让我。”
秦清侧头,与人道下一声,“显渊——”
可她这话尚未说完,便被宋玉伸手拦住了她半张的唇...
她看着宋玉,见他面上依旧带着笑,他的指腹滑过她的眉眼,“我知道,是清清想让我赢。”
宋玉的眼里是无尽温柔意...
而后他低下头,与秦清的额头相互抵在一起,是又一句,“清清,我很高兴。”
秦清抬头看着宋玉眼中的清明,和那无尽的喜悦。
方才想说的话便已不必说了,她依旧看着他,许是受到了人的好心情。
她亦笑着。
宋玉看着她眼中笑,良久,低头吻在了秦清的眼睛上。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声亦很柔,可在这欢喜面下的心里却带着无尽悲哀...他依旧环着秦清的腰,低头看着怀中的她,“清清,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遇是在何时?”
秦清轻轻嗯了一声,她记得清楚,是在王芝大婚的那一日。她想起那记忆中的一幕幕,而后是那一袭已不再清晰的青衣男子...
而后,她看着宋玉,终归是化作一个笑。
秦清的手撑在人的面上,轻轻道来,“乍暖还寒季,是个极好的天气。那时,梅花尚还开的正好,桃花已微微开了几朵...而我遇见了你。”
宋玉的手拂过人的面,笑着道下一句,“姑娘,是要挑什么书?”
秦清是一愣,而后却笑了开,接过话来,“是我挡了公子的路吗?”
日头快近黄昏,秋风拂过两人的面,透个正好来。
而他二人在这话完,却各自笑了开来。
宋玉的手拂过她的眼,而后停留在她的发上,这样好的日头,却还是遮不住他面上的那股苍白。可他却依旧笑着,“其实那回,并不是你我头回见面。我与你初时,也是在颜如玉,我替你取下了一本乐书,而你谢了我一回...清清一定忘了,可我却不会忘记,你的声音是这样的好听。”
秦清看着他,是细细想了一回。
在她的记忆中,的确是有这样一件事。
那时,她与王芝告别,踏进了“颜如玉”的门,有人替她取下了一本书。
她未细看,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衣,还有一句记忆中的话,“姑娘喜乐?”
而她与人点了点头,道下一句,“多谢公子了。”
秦清伸手覆在他的面上,面上依旧带着笑,“我的确忘了,只记得那回在颜如玉见到你,有几分眼熟——只当是在这茫茫人海中,曾面过一回。却不曾想,原来你我这样早就见过了。”
“原来,我们...曾有过这样多的相遇。”
宋玉看着她,手仍抚着她的发,轻轻一笑,道下一句“是啊。”
“那时,我便再想,是不是上天怜我,才让我一而再的遇见你,才让我认识你这样一个好姑娘...最终让我娶了你。”
已近黄昏,那蓝天白云化为晚霞落日。
宋玉仍圈着秦清的腰,他面上的疲态越来越重,而他的声却越来越轻。那一字一句,一声声被这秋风散去,唯有几分余音,传进秦清的耳里,“清清,我的清清,往后,你该怎么办?”
是无尽的不舍与缠绵。
秦清抬眼看去,却被宋玉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一片黑无...她伸手握住了宋玉的手腕,声有几分轻颤,是问他,“显渊,你做什么?”
宋玉的掌心仍覆在秦清的眼帘上,与她额头相抵。
他依旧笑着,带着余下的力气道下一句,“清清,我总觉得,这辈子,没爱够你。”
秦清握着宋玉的手松开,她睁着眼睛,却依旧是黑无一片...她摸索着伸手覆在宋玉的面上,拂过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唇。
良久,她才哑声开了口,她的手覆在人的面上,“那就等着我,显渊。”
“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们都在一起。”
宋玉的意识已逐渐消散了,可他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努力看着秦清,“好,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清清,我们都在一起。”
“清清。“
“我的清清...”
宋玉的手从秦清的眼帘上滑落。
而后,院内再无声,唯有秋风拂过树木,惹来轻微声响。
秦清终于可以看见了,她睁开眼,黑无之后的白光太过刺眼,她是过了一会才能看清。她看见宋玉,他已合上了眼睛,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如往日一般...
可她知道,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笑着喊她“清清”...
她的显渊再也不会与她散步,与她下棋,与她看书画画,与她品尝论谈了。
这世间...
再也不会有她的显渊了。
这世间...
再也不会有人似他,这般对她好了。
秦清的手紧紧抱着宋玉的脖子,她压抑着心中悲楚,压抑着这无尽的痛苦,直到最后再也压抑不住。素来清雅而淡若的她,却在这时忍不住,痛哭出声,“显渊!”
“我的显渊——”
风吹过树叶,夜色遮了白日。
余后的日子,整个宋府,都沉浸在这沉痛的悲哀之中。
———
宋玉入葬的那个日子,蔚蓝天空,朵朵白云。
是个大好晴天。
来送葬的人有许多...便连那晋阳长公主与那徐尚书,也都露了个面,上了几根香。
如此,自有人想起那往先年岁里的,一桩陈年旧事。
那桩旧事里的三个人,依旧是极好的模样,却也有了些不同。明媚的小公主成了雍容华贵的长公主,穷困学子亦成了在朝廷叱咤风云的户部尚书,而那个清雅的女先生也已成了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亲...
他们站于同堂。
往事再如何,那也不过是过去的一桩事。
到的如今,他们三人对面而立,皆已面色平静,而无波。
赵妧待插上香后,是看着秦清,时隔多年,再相见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她看着她,良久才开口与人一句,“节哀。”
秦清依旧着一身素衣孝裙,她面上平静,与人行上一大礼。
这厢未过多久,行葬仪式便开始了。
打头的是秦清和宋玉的儿子,宋止...徐修与人走在一道,亦是在最前头,是要送宋玉一程的意思。
女眷未随,便在正堂同坐,手中握着一盏茶,慢慢饮着。
除去秦清与她那个已出嫁的女儿,还有她那个儿媳妇。便是从扬州宋府来的亲眷,还有宋玉在汴京的一家亲戚...这厢同坐,自是免不得要与赵妧搭上几句话。
赵妧素来不耐烦这等聊天,她平日行事皆是求个舒服,若是不舒服自走便是。
这习惯尽管是到的如今,也未怎么改。
她这样一个身份,旁人便是心中有几分埋怨,又哪里敢说些什么?
可今日,赵妧却未走。
她坐于主位,手中仍端着一碗茶,虽未说上几句话,到底还是给人留了面子的...屋中坐着的人都是聪明人,自是晓得今朝长公主这一回,是因为秦清。
如此,先前对秦清尚有几分埋怨的妇人,如今看过去的眼神也是变了样。
赵妧这厢喝了一盏茶,外头便有丫头恭敬禀来,是说徐尚书回来了...众人看向赵妧,便见她轻轻嗯了一声,落下茶盏,便与众人告辞。
众人亦站起身,恭恭敬敬与人行了一道礼。
而后,她们看着秦清与赵妧一道走了出去,是为送一送人。
从正堂往外的一条路上,秦清先开了口,“今日,多谢您了。”
赵妧未停步,闻言亦不过是侧头看她一眼,“你不必谢我,我做事从来都不是为了得人一个谢字。”她这话说完,是停了下,才又与人开了口,“往后,你要如何?”
“往后——”
秦清的面上是平和的,她看着那无尽蓝天,才道来一句,“往后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好在儿女已各自成家,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赵妧看着秦清,心中转过几句话,最后也不过道出一句,“若有事,就派人来尚书府。”
秦清笑着与人点头,却也未说什么。
待走到那处,秦清见徐修负手站在门外,便停了步子。她见赵妧只身往前走去,接过徐修伸出的手,同站在一道...
秦清与二人拘了一道礼,才又一句,“两位慢走,小妇人就不送二位了。”
再走前,赵妧最后看了眼秦清,轻轻嗯了一声,才与徐修一道往外走去。
秦清依旧站在原地,她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她看着那对渐行渐远的璧人,直到再也瞧不见,才折身返去...天色仍很好,日头也很暖。
而她的身边,却再无人。
———
宋止归来时,已是日暮的时候。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唯有秦清一人临窗而坐,是看着窗外。他的步子一顿,良久才轻轻唤了人一声,“母亲。”
秦清坐于临窗一处,她依旧看着窗外,是听见声音才开了口,“回来了?”
宋止轻轻嗯了一声,才又道下一声,“都办妥了。”
暮下的日头透过木头窗棂,打进屋子...秦清转身,看着站在屋中的阿止,日头打在他的身上,恍惚间像是让她看见了显渊一般。
秦清也不过这一怔愣,便又开了口,“往后这个家,要你当了。”
她的声很淡,亦很平。
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传进宋止的耳里,却让他忍不住红了眼...在外游刃有余,行事周到的宋家大少爷。
在这时,在秦清的面前,亦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
他的声带着几分哽咽,良久应人一声,才又道下一句,“儿子,知道了。”
秦清看着他,是想伸手轻轻拍一拍人的头,才发觉阿止早已长大了,也早就比她高了...这时光翩跹,竟在这不经意间变了许多事了。她收回了手,化作一个笑,是说来,“你妹妹,我让她早些回去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与人说起另一桩事来,“朝廷的任命下来了,是让长青去燕州,这任命来的急,只怕没过几天便要去了...这一去怕是要个几年,善善要去,我已应了。”
宋止闻言,是顿了下才又回道,“妹夫前途不错,只是这些年在外要辛苦些。善善与他少年夫妻,一道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秦清点头,便又说起燕绥来,是要让人好生相待...
总总言之,宋止皆应了。
却在离前,免不得生了几许疑惑,宋止尚未跨过门槛,转头看着秦清,“母亲,今日有些奇怪。”
秦清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闻言亦不过笑说一句,“有什么奇怪?”
宋止皱了几分眉,闻言却摇了摇头,他亦说不出,只是觉着奇怪罢了——母亲往日不是这般操心之人,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
他再看去,却只见她眉目平和,面容依旧。
宋止便也不再说话,唯道下一句,“许是儿子累了,母亲好生歇息,儿子明日再陪您来用饭。”
他这话说完,才告退。
而秦清依旧坐在这椅子上,手中仍握着那盏茶...奇怪,如何能不奇怪?
她今日见了善善,见了长青,见了燕绥,如今又见了阿止。
该交待的事,她都已交待了。
该说的话,她也都说了。
秦清看着手中这盏茶,轻轻晃动二三下,而后是仰头饮尽。
她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她转头往窗外看去,尚还有几许晚霞...可她知道,再过会,那晚霞也会化为一片黑无,如显渊去的那个日子一般。
是再过了会,晚霞落了,天也黑了。
秦清转过头,屋中烛火尚未点,唯有几许光亮可以让她看清这屋中摆设。
案上摆着的几枝金桂,是她与显渊摘来的。
临案摆着的几本书,是她与显渊一道看过的。
再过去,是摆着一张琴案,上头放着一把七弦古琴。
这屋中种种,皆有她与显渊的回忆。显渊与她下棋,听她弹琴,在这临窗的塌上,她与他一道看书...而后,是日头下的相视一笑。
秦清依旧未说话,她迈步走去,一件件抚过,一样样看过...
到最后,她握住了那水色床帐。
黑夜下的月色从木头窗棂外打进来,照进了这间屋子,透出几许清冷意味...一条锦被,两个枕头,依旧如故。
而秦清合衣躺在这床上,躺在那一个软枕上。
她的手拂过那一侧空落的地方,是冰凉的...月色正好,而她呢喃出声,轻轻唤下一句,“显渊。”
“这辈子,遇见你,是我的幸。”
“断魂桥上,孟婆汤下,我怕我再不去找你,你会忘记我。”
秦清合上了眼睛,她的面上依旧是带着笑的。她想起那年茶馆,暖炉生酒热,他坐在她的身边,说下一句,“于宋某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色仍很深,而这宋府正堂的床榻上。
秦清合衣而躺,她的双手枕于腹上,而她闭着眼睛,面上还带着笑,就如睡着一般。
显渊...
下辈子,换我先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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