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番外(三)
永安十二年。
已是开春的时候, 日头渐渐转暖,和风打散了船前大雾,如拔云见日...
露出了原本该有的景象。
墨色衣衫的少年转出了船舱, 他往前看去, 便见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仍负手站在船头。
少年未做声,只身往前走去, 把手中的披风替人披上了。
白衣男子面上带着几许笑,他的手握住这半边青色披风的带子, 侧头看去, 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容来——
却是秦文。
秦文看着眼前人, 轻轻笑了下,声缓而又和气,“阿荀, 我不冷。”
那个唤作阿荀的少年却摇了摇头,他不常说话,亦说不快,只磕磕绊绊说下一句, “船头,风,风大。”
秦文便也不再说话, 他自系上了披风带子,依旧转头往前看去,一面是与人说道,“阿荀, 汴京城快到了——等你到了,一定会喜欢上那边的。”
阿荀未说话,他只是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阿荀,会,会一直,跟着,跟着公子吗?”
秦文侧头看他,眼前这个少年已有十六、七岁...眉眼间却依旧带着旧日一股纯挚。
阿荀是在他离开汴京后不久,在路上捡到的。
他捡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冬日,外头天冷的很,而他蹒跚走来晕倒在了他的马车前。
许是因着他太像幼时的自己,许是当真觉着他可怜...
秦文收留了他。
他不会说话,没有名字,捡到他的时候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可他却连喊疼都不会。
这个傻孩子...
最疼的时候,也不过皱一皱眉,而后继续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仿佛是怕吵了,会被人扔下。便一直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他也曾想过把阿荀交给那些没儿没女的普通人家,他还小,该有他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随着他四处颠簸,居住不定。
可这个傻孩子,在这件事上却聪明的很。
每当秦文要领着他去别户人家的时候,他便蹲在廊下,双手抱着膝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秦文那时才知晓,这个傻孩子,他并不愿意离他远去。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底滑过几许复杂的情绪。
他是把他当做了家人。
那时,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良久才开了口,“阿荀,我没有家,注定一世漂泊,你跟着我终归是不安稳的。”
眼前这个少年眼中的光芒尽散,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一般,低垂着头,没说话。
“你若当真愿意跟着我,那么...就跟着吧。”
秦文看着少年顿时变亮的眼睛,终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阿荀,我不能承诺,你跟着我会过上好日子。可我会与你承诺,这一生,我都不会丢下你。”
阿荀眼里含着笑,仿佛一下子有了归属,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而后的岁月,秦文的身边便一直有了阿荀。
他们两人一道走过这世间千百地,一道看尽这世间山河。
在这八年的时间里,若说是秦文照顾着阿荀,还不若说是阿荀陪着秦文...
他孤独了那么久,如今有一人相伴,倒也不错。
———
船头的风确实很大,秦文依旧如旧时一般,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我与你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阿荀听见这话,面上才带上了笑。
秦文转过头依旧看着前方,快至码头,那处的景象也越发鲜活起来了——
自四年春时离京,到的如今已有八年多余。
这些年,他走遍了大好河山,亦认识了许多人...可这世间千百地,他却无一处想久待。
所以,他选择了回来,回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汴京,去看看她...
看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秦文在这船上已有半年余。
船上的岁月是无趣的,外头的景致是一般无二的。
从南至北,从深秋、寒冬到如今的初春,除去那天、那日头、还有那风...便再无什么变化了。
这样枯燥的日子,可他却是开心的。
他想起那年夜下,她看着月色,声很轻,“我寂寞的时候,你可以唱曲给我听。”
那会...他是不愿的。
他不愿让她如此看待他,他亦不愿如此待在她的身边。
所以,他与她说,“您若允,不若放某归去。归于四海,归于天地,归于虚无,归于这大千世界——”
可如今,他走过这大千世界,尝过了百态生活。
才发觉,他终究还是忘不了她。
年岁大了,那自尊与脸面好似也没有年少时那般看重了。
唯有心中那股相思之情,却如雨后春笋,再也掩不下,藏不住——
秦文依旧看着那处,春风拂过他的面,而他面上的笑却比这三月春还要暖和。
既然掩不下,那就不掩了。
既然藏不住,那就不藏了。
他时经半年,从南上北,一路不停歇,不过是想她了。
他想与她说,他后悔了。
这大好河山,这大千世界...抵不过她身边一席之地。
他还想与她说,他想陪着她。
她寂寞的时候,他会唱曲给她听...
若她欢喜,他会陪她去外边看看,她想去哪都可以,他都会陪着她的。
而后,他看着那逐渐清晰的楼阁建筑,听着那坊中街巷传来几许汴京小调...负在身后的手松开。
他低头看着阿荀,看着他的眉眼,轻轻一笑,“阿荀...”
“汴京城到了。”
———
汴京城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
秦文未要马车,他走在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周边是熙熙攘攘的小摊贩卖...
天子脚下,样样皆有。
他一路往前走去,想起他也曾与那人,一道游走过这汴京城的街道。
东街的繁华,西街的热闹...
他都与那人一道走过。
秦文的面上仍带着笑,他原就生的好看。
经了这些年岁,与往日比起便也愈发显得气度、行止,温润有礼。
他亦并未立刻去寻人。
行走这一路,他的面上是遮不住的困倦,而他衣裳亦沾了几许远方携来的灰尘...若这般去见她,总觉着太过失礼。
秦文带着阿荀走进了一间客栈,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一件新制的衣裳。
在这汴京的头一天,他睡得甚是安稳。
隔日清早。
秦文与阿荀在客栈里用了早膳。
时下天还早,客栈也并未有多少人。唯有几个三三两两散坐着的,也都是从外城来的...他们吃完早膳,点上一盏热茶,自是要打听一旬这汴京城里的热闹景象。
这是一桩寻常事。
掌柜的也习惯这些问题,便就着往日的习惯开了口,“若说热闹地,这阵子却还没个好去处。若说热闹事,却有一桩——”
他这话说完,拨着算盘的手一顿,抬起头来是先朝那掩好的布帘投去一眼,才又开了口,“你们可知八年前,汴京城里传了一月多余、还未消散的一桩事?”
“八年前?”
其中来过几回的人,便细细想起来,是过了会,才有人开了口,“你说的,莫不是那桩与天家有关的事?”
秦文手中握着的筷子一顿。
掌柜那处却又笑说了来,是夸了人一回,“这位先生好记性啊...”
方才说话的那人便也一笑,“那事传的最响的时候,我正好来了回汴京,街头巷尾论的都是这桩事,如此才有了这几分深刻...却不知,今日掌柜要说的,如何与那二位有关了?”
那掌柜的便又一笑,他的手搭在算盘上,神神秘秘开了口,“你们来的时间不对,若再搁几个月前,便能晓得这桩事了。去岁的时候,天家那位与户部尚书成亲了...那成亲的景象——便是比起盛宁十七年那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户部尚书?”
几人轻声嘀咕一回,那伍尚书这般的年纪自是不可能,又看向掌柜那双眼里的笑,心下一凛,才磕磕绊绊开了口,“掌柜口中的户部尚书,莫不是那十七年的新科状元,原先的国婿——徐修,徐大人?”
“是了。”
掌柜笑着点了点头,才又说起另一桩事来,“乌衣巷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那位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如今那天家也好,尚书府也罢,上头下头都提着心仔细着呢,唯恐再出了那年的意外——”
屋中静寂,秦文手中握着的筷子掉在地上,惹出一阵响声来。
旁人四目看去,是有不解。
掌柜的却先道了话,是唤了声小二,让人送一双筷子去。而后,便各自打了个茬,绕过这一桩事去——
是说起这汴京城里的其他几桩事了。
阿荀看着秦文,不知他是怎么了?他伸手轻轻扯了扯秦文的袖子,依旧是磕磕绊绊一句话,“公子,你,你不,开心?”
秦文垂眼看去,他的眼滑过阿荀眉眼间的担心。
这个傻孩子,他知晓他的情绪变化,却不知他为何变化...
可他又该怎么与他说,与他说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已成了别人的妻子,她甚至还怀上了他人的孩子?
秦文摇了摇头,终归什么都未说,他看着阿荀良久才道下一句,“我没事。”
阿荀见此,心下尚有几分奇怪,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把眼前那一盘包子移到了他的面前,并着一句,“那吃,吃饭。饭,饭凉了...”
秦文笑了笑,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包子。
客栈里人越发多了,也越发热闹了...
而他依旧看着阿荀,看着他眉眼间重换的纯挚,若能像他这般,无忧无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
秦文遇见赵妧,是在三月的一个午后。
这是时隔八年,他第一次见到她,亦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那个午后是极好的天,暖暖春日,和风徐徐...行人游走在街道两侧。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由丫头搀着走下了马车,她的身后站着整整两排带刀的侍卫。
她如今年有三十余,面貌却如旧时一般好看。
她的一双眉眼亦不似她的年纪,弯弯挂着,甚至还带着当年未见的几分轻快...仿佛回到了他初见时的那副模样。
秦文看着她走进了一间唤作“食店”的吃食铺子。
街道行人游走,而他负手站着,依旧看着那间铺子。
阿荀站在他的身边,循眼看去...
却也只见两排整齐有序的带刀侍卫,还有那匆匆一瞥间的一袭女子春衫。
他看了会,便又抬头看向秦文,是过了会才开口问他,“那个人,就是,公子,常提起的,人吗?”
秦文低头看他,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阿荀真聪明。”
他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是啊,就是她...我原想带你去见见她的,她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阿荀看着他,面上却有几分疑惑,“那,为什么,现在不去?”
秦文未说话,依旧抬头往前看去。
“现在,不合适了。”
铺子门前又来了一辆马车,走下一个头戴乌纱,身穿紫色官服的男人。
他的面容依旧俊美,却因常年浸于朝廷,而愈发显得不怒自威。只单单抬头往四周看去这一眼,便让人觉着心下一凛...
他尚未看全。
赵妧便已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她见人在外头,步子一顿,是先愣了下。而后却眉眼笑开,迎上去与人说下一句,“你怎么来了?”
徐修转头看她,方才不怒自威的面上在见到人的时候,却化作一个笑。
他亦上前几步,握过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才又开了口,“你如今身子不适,若想吃东西,只派人来买便是。”
赵妧任由他握着手,闻言也依旧笑着,“他们买来,走上一路早不新鲜,还不若我出来这一趟,方便。”
她这话说完,见人折眉又要开口,忙又与人说下一句,“如今月子还小,还能出来走上几步,若再大些,你便是让我出来,我却也走不动的。”
在朝堂游刃有余的户部尚书,在赵妧的面前,却是什么法子也使不出来。
他看着她,良久也不过化为一声无奈叹息,“下回你若要出来,与我说,我陪你一道来。”
赵妧笑着,应人下一声“好。”
徐修便不再说话,他仍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便小心翼翼搭在人的腰侧,才又与人一句,“我们走吧。”
三月的春风甚是暖和。
赵妧看着他,面上的笑愈发深,“我们走吧。”
秦文仍负手站在那处,眼看着那一对璧人。
他看着赵妧面上的笑,看着徐修眼中的小心翼翼。
而后,他亦笑了...
比春风还要明媚。
她是开心的,与他在一起的赵妧,面上是止不住的开心。
他所以为的将就、无奈、所有的不好,都不曾发生。
她是真的开心的。
现下站在那处的赵妧,她笑着比往日还开心,如初见时那个明媚的姑娘一般。
秦文看着她。
而她的眼里却只有他。
从头至尾,她的眼里都只有他。
就这样罢...
不必见面,不必去打扰。
只要她是开心的,是高兴的,那就够了。
秦文看着那处,她已由徐修扶着走上了马车,而他却依旧站在这处,周遭行人都在变,唯他依旧如故...
直到马车缓缓驾去。
秦文的唇一张一合,是缓缓道下两字,“公主。”
温柔而又缠绵。
阿荀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她,走了?”
“是啊,她走了。”
阿荀看着他,眼中带着疑惑,是不解——
不解他千里迢迢来这处,只为见那个人。可如今,他见到了,却不曾上前,亦不曾与人说话...他开了口,声有几分哑涩,“你,不,拦住她吗?”
秦文侧头看着他,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良久才开了口,“她过得很好,我又何必再打搅。”
“阿荀...”
秦文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依旧存着的疑...他不会懂,他怎么会懂?
这世间之事,情之一字最让人琢磨不透。
有时候不懂,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秦文看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早已瞧不见了,“我怕是,要说话不算话了。”
而后,他低头看向阿荀,声很轻,“阿荀,你可愿意随我走?江河长流,世间万物,你可愿意随我再去看看——”
阿荀这回却未疑,他重重点了点头,“跟着,公子,一直,一直。”
秦文笑了,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好,那就跟着我,一直跟着我。”
“阿荀,往后...”
“我只有你了。”
———
秦文离开的时候,依旧是在这三月春里。
他在这汴京认识的人并不多,唯一一个熟悉的柳生,听说也早离开长公主府了。
他走的干净利索,如四年那回一般。
只是,也有了些不一样。
这回走,他的身边却有了阿荀...
这一生,他都会陪着他,而他亦不会丢下他。
如来时一般,秦文依旧选择了乘舟离去。
在离去的那一日,他依旧站在船头,看着那依旧清晰的楼阁建筑,听着那坊中街巷传来几许汴京小调...轻轻笑了笑。
他想起那年初见,是在四皇子府,她正与几个丫头捉着迷藏。
而后,她晃晃向他走来,抓住了他的袖子,还当是抓对了人。便把眼前的布拉下,露出一双满含笑意,而不知世事的眼来。
她看着他,脸上的笑一顿,是愣了下,才开了口,“嗳,你是谁?”
“公主,我名秦文。”
船已缓缓开行,而秦文依旧看着前方,轻轻笑了下,“我是谁?”
“我名秦文。”
她一定不记得这一桩事了,可他却不会忘记...不会忘记那是一个极好的天气,桃花开得正好,云正好,风吹得也正好。
而她站在他的身前,比这满园桃花还要好看。
那处清晰的景致化为虚影,而那小调终归也听不见了...秦文的面上却依旧挂着笑。
他依旧会记着她,可他不会再回来了。
船头站着的白衣男子,风打乱了他的发,吹乱了他的衣。
而他却依然笑着,乘舟北下,去何处?
未定。
天下之大,他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若是走累了,那便寻一地安老。
秦文侧头看去,阿荀依旧在他的身边。
世事皆会变,唯有他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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