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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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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直起身道:“我不这么觉得。”

    持续的输出灵力让宋怀尘的五感渐渐麻痹,他知道自己快要脱离了,他对着陆亭云说话,声音足够吴不胜和白简听清:“我得走了,去找能救你命的人拿药。”

    他在回答陆亭云之前问的问题,能替他解毒的人不是宋怀尘。

    “劳烦吴道长替我照看白简,可以的话也请打听下其他人的下落。”

    对白简这个孩子,宋怀尘有些惊奇,他面临变故仍能清楚的回答问题,见到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自己居然也没有表现得多震惊。

    那份无条件的信赖让宋怀尘心里五味陈杂。

    “若我没回来,而陆道友撑不住——”宋怀尘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了,他转身去看吴不胜时,发现清瘦剑修已经把手按上了剑柄,而白简抓着茶几上花瓶的细脖子,不错眼的盯着吴不胜的动作。

    男人想着自己的原则,不能欠别人的,什么都不能欠——

    “那就带着他到你见过的大阵前来吧。”

    彻底消失前,他对陆亭云传音入密:“至于我是木偶精还是人,是魔修鬼修还是正道,都交给你来决定了。”

    神魂归位,宋怀尘睁开眼,满鼻子的血腥味。

    陆亭云留在他衣服上的血,果然又被带了过来。

    附魂木偶上时,宋怀尘是一身无象殿的白衣,此刻男人回归肉体,沾在白衣上的血从内而外的,渗出了黄药师的旧衣裳。

    画面颇为诡异,宋怀尘听着屋外一片嘈杂,想着别吓到了人,掐了个手诀隐去血迹,推门出去。

    脑袋微微眩晕,是神魂出窍的后遗症,禁制一开,屋外人声陡然一高,剧烈的眩晕感如同一道大浪迎面扑来,冲得宋怀尘脚步踉跄,扶了门框才站稳。

    等可怕的眩晕散去,宋怀尘意识到黄药师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你还好吗?”

    黄药师眼中的关切真真切切,孙婆婆站在他旁边,手里端着碗热水:“坐下,快坐下,喝点水。”

    宋怀尘几日不见人影,黄药师对外称他生病卧床,需要静养,拒绝了村人的探视。

    此刻男人出现,满脸苍白,连站都站不稳,更坐实了重病的消息。

    宋怀尘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把眼前的重影晃去:“我没事。”

    在第一次入定前吞的药丸药效仍在,此刻宋怀尘呼吸顺畅,心魔也偃旗息鼓,除了头晕确实没什么不舒服的,他顺着孙婆婆的力道坐到椅子上,接过热水,往屋外看了眼,泰半村人都聚集在黄药师的药堂中,神情焦急,看样子在讨论着什么大事。

    宋怀尘问:“怎么了?”

    黄药师揪了下胡子:“半日前有修士攻击了村子,当时在村口的人看见白简在他身边。“

    “攻击都被挡下了——”

    黄药师没能说完,旁边孙婆婆就哭喊起来:“造孽啊,白简在村子里的时候我们对他不好吗?谁家没本难念的经,我们能帮的也都帮了啊,他怎么能,怎么能领着修士来杀我们呢!”

    “如果不是菩萨保佑,老天爷替我们挡住了修士,我们、我们现在不都全死了吗!”

    宋怀尘知道真相,知道映山湖的人会错了意,但此刻显然不是解释的时机。他想着白简在吴不胜身边的表现,想着他恐惧到极点却仍强做坚强的模样,心中苦涩。

    男人露出了苦笑,那笑容内涵极深,在孙婆婆眼中就是被伤透了的模样。

    教书先生都喜欢聪明孩子,有底子的白简在一众村童中无益是最出众的,宋怀尘在他身上所花心血也最多,此刻肯定特别不好受。

    老婆婆这么想着,心疼起面前苍白的年轻人来:“宋先生,也别太难过了,说不定白简有苦衷呢,也许是那个修士逼他带路的呢?”

    孙婆婆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声音扬高,另一间屋子里的人也听见了,有的赞同,说对,白简不是那种孩子。

    有的觉得不对,说白简一直和我们不亲,干出什么事来都有可能。

    宋怀尘喝了口热水,声音不轻不重:“白简可以先放一放,现在先想想怎么对付修士吧。”

    宋先生平易近人,和孩子们相处也是嘻嘻哈哈的,可却莫名其妙的在大家心中建立起了极重的威严,他开了口,再没人揪着白简了。

    可说到修士,村人更是一筹莫展:“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如果修士真要杀进来,我们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只能坐着等死啊!”

    说话的妇人捂着脸哭出来,悲观的氛围霎时笼罩了整个药堂。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孙婆婆双目无神,跌坐在椅子上。

    黄药师看了眼宋怀尘,传音入密:“来的不是陆亭云。”

    宋怀尘回他:“我知道。”

    黄药师眼神一变:“你知道?!”

    宋怀尘又喝了口水,冲去嘴里的血腥味:“稍后告诉你。”

    沉默中,有人带着哭腔开口:“说到底,修士为什么要攻击我们村?”

    有人低声嚅嗫:“还不是白简那个天杀的——”

    宋怀尘眉心一皱:“闭嘴。”

    被呵斥了的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宋怀尘,当即噤若寒蝉的把头重新垂下去。

    宋怀尘将碗往桌上一放,瓷器撞击木桌的声音清晰可闻:“别再扯那些有的没的,修士既然叫做修士,那就还不是神仙,为什么攻击映山湖也脱不开两个理由,一为人,一为财。”

    “他的攻击为什么能被挡下?被什么挡住的?是人,还是物?”

    “你们说自己是普通人,可修士的攻击为什么不奏效?”

    “你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好好想想,村子里到底有什么和别处不一样?想想修士想要的会是什么,想到了,命说不定就保住了!”

    “生死关头,把那些狗屁倒灶的鸡零狗碎扔一边去,团结起来想想办法吧!”

    坐满了人的药堂静得落针可闻,良久,终于有个老者犹豫着开口:“我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算是村里跑得远的人了,要说不一样,映山湖和别的地方最大的不一样,大概就是林界的篱笆墙了。”

    第14 章

    “但凡是山村,多半设置有防野兽的装置,更多的是因地制宜,开沟渠,做陷阱,篱笆……我从没看见过别人用篱笆挡野兽的。”

    “映山湖不仅用篱笆,篱笆围得还格外长,并且一代代口耳相传,将这篱笆置于极其重要的地位,仿佛篱笆一倒,村子就会遭受可怕的灾难。我相信在座的肯定有不信邪的,更会有胆子大的试过去把篱笆拔.出来,但老头子我问一句,有人成功过吗?”

    “没有。”有年轻人回答,他犹豫了下,含糊的用了代称,“我们……我们都试过,篱笆看上去摇摇欲坠,但哪怕是最细的一根竹枝,我们也折不下来,比铁还硬。”

    也正是因为篱笆的不同寻常,代代相传的警示才没有消失在时间里。

    “篱笆本身不同寻常,篱笆那头的东西也不寻常。我们进山的人就算越过篱笆,也不敢走到看不见篱笆的距离,因为一旦看不见篱笆,人十有八.九回不来,就算同伴不错眼的盯着,走出那个距离,人立刻就会被看不清的野兽叼走。”

    开口的是汤家老爹,他表情严肃的看着宋怀尘,“到了今天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宋先生,那天晚上你从我们手里买去,我们从篱笆那头抓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急急的说下去:“抓到那玩意儿之后,我带上山的几个年轻人走了好几天的霉运,喝口凉水都塞牙,甚至我家附近的几个邻居也不顺当,再来又听说您卧病在床……是不是,这些倒霉事是不是都是那东西带来的?宋先生您是不是认识那是什么东西?”

    “狙如,招祸的。”宋怀尘不瞒他,“我认得它,自然知道化解的方法,比留在你手里安全得多,所以我才买过来。”

    “宋先生是从山外来的,见多识广,”黄药师装模作样的说瞎话,“狙如我也在书里见过,是大凶之物,会死人的,宋先生替你们挡了一劫,以至于重病卧床,你们得好好谢谢他。”

    宋怀尘瞅他一眼,没说话。

    汤老爹不疑有他,当即拉着几个年轻人要给宋怀尘磕头,宋怀尘当然不可能让他们真磕下去,他救人是有,但因为救人卧床完全是扯淡:“想谢我,就想想该怎么破局,毕竟我现在也在村子里,修士一剑下来,我也受不起。”

    他像模像样的替六神无主的村人分析:“听你们刚刚的说法,村子里最奇怪的就是那些篱笆。”

    “实话告诉各位,我是想离开的,但不管从哪个方向走,我总会被篱笆挡回来,就像是鬼打墙。”

    “我出不去,修士的攻击进不来,我怀疑全都是因为篱笆。”

    “篱笆将映山湖和外界隔绝,好比一个阵法,既然是阵法,那必然是在保护什么。”

    “各位知道篱笆是什么时候建的吗?村中又有什么东西是在篱笆建起来的时候就存在的?”

    故事实在太久远,映山湖村民陷入沉思,药堂中又安静下来。

    宋怀尘记挂着陆亭云,端起粗瓷碗抿了口水,天气冷,水已经凉了:“不急,慢慢想,想到了什么随时来告诉我,左右我出不去。”

    “现在大家该务农的去务农,天还没塌下来,饭总是要吃的。”

    男人的语气里含着分笑意,是鼓励的意思。微微放缓的语调,不是平日的懒散,而是阅尽千帆的沉着。

    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聪明人甚至觉得轻松了些,他们大概明白了对宋怀尘的敬畏由何而来。

    同样的,这逐客令有耳朵的都听得懂,村人愁眉苦脸的散去,有孩子在宋怀尘课堂上上过课的,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问出口:“宋先生,弄明白了篱笆到底怎么回事,您是不是就要走了?”

    宋怀尘摩挲着碗沿:“现在说这个还太早。”

    他不肯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哪怕是欺骗都不肯。

    因为见过了宋怀尘的心魔,黄药师已经放弃在这件事上和男人说什么了。

    等人走光了,他直接问:“你要和我说什么?”

    “蚀骨香你能不能解?陆亭云快不行了了。”

    “既然是秘药,就算他是凡世的,解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关键是我现在手上没药材。”黄药师做了老长的铺垫才说了结论,“我现在解不了,只能缓解。”

    “怎么缓解?”宋怀尘拢起手:“如果是药材,我恐怕带不过去。”

    他附身木偶之上时尝试过去取须弥袋内的东西,但完全打不开。

    “不需要药材。”黄药师道,“蚀骨香吸食灵力,只要有灵力比修士更浓郁的东西,它就会跑出来。”

    “但凡世之中,灵力最浓的无疑是修士,一点精华集中于灵台,金丹、元婴是灵力的集中与浓缩,品质再好的灵石,也不如它来的纯粹。”

    宋怀尘懂了:“但我们来自海外十洲。”

    “没错,我们来自海外十洲。”黄药师点头,“虽然我们的修为被药物压制,但本身境界不变,体内灵力绝对比凡世修士浓郁许多。”

    黄药师抚须沉吟:“但你和他萍水相逢,为了救他把蛊引到自己身上,代价未免太大了些。陆亭云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修士,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死局外剑修劈得村里人心惶惶,但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这个地方终于被凡世的修真界发现了。”

    宋怀尘琢磨着这话:“你是不是在用激将法?”

    黄药师笑:“我虽然来自方丈山,但也救不了所有人。与陆亭云相比,我自然更在乎你的性命,不是激将,是真心实意。”

    “救不救……等我见了他再说吧。”宋怀尘撇开这一话题,转而向黄药师说起了两名剑修在死局外的遭遇。

    “映山湖的村民都有问题,你为他们诊治时,没察觉到不寻常的地方吗?”

    出生在仙岛的黄药师翻了个白眼:“我哪知道凡人的脉象是什么样?反正他们看起来比修士弱了太多。”

    黄药师猜测:“如果魔修时常出没在映山湖附近,那篱笆外抓走村人的或许不是野兽而是魔修了?”

    “说不通,如果魔修一早就在,之前进出村庄的队伍为什么没出过事?”宋怀尘不同意黄药师的观点,“死局对金丹以下的修士无效,魔修可以伪装成出去的村民回来,但村民看不出,我们不至于看不出。”

    “那可不一定。”黄药师咂巴了下嘴,“别小看凡世的道道,阿晚那小姑娘我们就看不透不是吗?”

    “村里的事我会注意,”黄药师说,“你还是去看看陆亭云吧,顺便我觉得,被魔修带走的那个姑娘,很可能就是阿晚。”

    来自海外十洲的异乡人看不透,土生土长的修士不一定分辨不出。

    “还有,宋怀尘,”黄药师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正经,“元神出窍这种事还是少干干得好,尤其是原因都找不到的,说不定哪次出去后就回不来了。”

    “还是那句话,在我眼里,你的命,比陆亭云的值钱,比这个村子里任何人都值钱。”

    宋怀尘摇摇头:“看来我是得收回那句‘医者仁心’了。”

    “放心吧,我很惜命。我附身到木偶上,不仅是为了陆亭云或者映山湖人,更是想弄清楚为什么,不着不落的挂着很危险,至少现在让我元神出窍的人和物都在,我还有机会弄明白。”

    宋怀尘以拳锤掌心,说服了自己:“这么一来,陆亭云更不能死了。”

    黄药师皱眉:“把蛊引到自己身上不是儿戏。”

    “我可以给自己做个替身啊。”宋怀尘笑道,“别忘了我做的木偶也是能动的。”

    日已西斜,胡射城的客房内,放在矮几上的木偶动起来,翻身跳到地上,化成了人。

    吴不胜长剑出鞘,一抹雪亮的光折射在宋怀尘脸上,映得他一双眸子熠熠生辉。

    白简斜在椅子上睡着,陆亭云昏迷不醒,长剑出鞘的吴不胜将他们挡在了身后。

    “宋道友?”吴不胜缓缓收了剑,身体依然紧绷。

    宋怀尘并不介意他的警惕,甚至是带着欣赏的,他开门见山道:“救人的方法找来了,给我纸笔。”

    他特地关照:“要质量最好的。”

    吴不胜皱眉:“道友要画符?”

    “对,画符。”男人点头,嘴角弯起的弧度是矜持的骄傲。

    吴不胜拿出了自己的珍藏:“豫章纸,东桑蚕,算不上顶尖,但这胡射城中,绝不会有比这些更好的了。”

    斫豫章木可辨凶吉,豫章纸画符事半功倍。

    东桑树上空茧丝如雪,东桑茧丝做符笔,能聚灵气。

    宋怀尘拿起笔,在桌上划拉两下适应笔锋,而后执笔在砚台上轻轻一舔,并不蘸墨,笔毛却聚了起来,笔尖尖锐,笔肚圆润,茧丝银亮,饱蘸的是灵力。

    一点灵光蕴在笔尖,宋怀尘悬腕下笔,浓黑的线条现于纸上,边缘微黄,是纸张被灵力灼焦了。

    吴不胜瞪大了眼睛,看宋怀尘,看笔,再看纸。

    豫章纸,东桑蚕是好东西不错,但就如同不同品阶的法器,好东西需得高修为。

    一笔下去,灵力浓到能烧焦纸?吴不胜根本连听都没听说过。

    这个从木偶里钻出来的家伙到底是怎样一个怪物?被结界包围着的映山湖,又到底是怎样一个地方?

    吴不胜的手又按上了剑柄。

    第15 章

    宋怀尘观察了下笔迹,换了个手势又落了一笔,这一笔较上一笔轻,然而两笔叠加的力道让一张符纸直接燃烧起来,做了废。

    宋怀尘叹了口气,搁下笔,灵力退去,笔毛纷纷扬扬掉下无数,黑色砚台上染了层白,笔头直接秃了。

    吴不胜心下惊骇,却听见宋怀尘带着些歉意开口:“纸笔我以后赔你。”

    吴不胜愣了下,赶忙松开放在剑柄上的手,仓促回道:“不用。”

    睡不踏实的白简被说话声惊醒,看见屋子里多了个人,揉揉眼睛从椅子上跳下来:“宋先生。”

    宋怀尘伸手向下压了压,继续与吴不胜的对话。

    “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我要告诉你坏消息。”宋怀尘道,“我找到的救人方法,用不了。”

    白衣男人袖起手,看着吴不胜,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自然。他确实没有舍己为人到愿意将陆亭云身上的蛊引到自己体内。

    “宋兄,你找到的方法,是唯一的方法吗?”陆亭云恰恰就在这个时候醒了。

    重伤的男人已经被清理过了,伤口妥善包扎,染血的衣服被换下,干净,也苍白。

    他语气虚弱,若宋怀尘不是修士,根本听不到他那句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的话。

    吴不胜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眼中却出现了极为挣扎的神色。

    宋怀尘看着陆亭云,语气平稳:“自然不是。”

    “但接下来的两个方法都是我的猜测。”

    “蛊毒有实体,依附在肉身上,虽然你未到元婴,但我有办法让你神魂分离。肉身上的蛊毒能治则治,治不了,就替你重塑瘦肉,如同三太子哪吒那样。”

    “但我们不是神,重塑肉身将非常漫长,而且失败率极高。”

    “能解毒的人对我说,他现在手上药材不够,做不出解药,只有缓解的方法。缓解的方法是找到比你金丹更浓郁的灵力聚集物,将你体内的蛊导过去。”

    “我能画符,做出那物来,可符纸承受不住。”摇曳的烛火穿透了男人的身体,在墙上投出模糊的光斑,“而我,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尝试。”

    陆亭云了然接口:“除非?”

    “除非你自碎金丹,将修为降到练气。”

    有关修士的对话白简是听不懂的,满脸茫然。这几日受得刺激多了,吴不胜也端住了表情,没露出太多的惊讶震惊来。

    陆亭云的话声里夹着咳嗽:“如果换做宋兄你呢?”

    “我会先杀了那个下蛊的人。”宋怀尘道,“我从来只知‘杀不了’,未曾遇到过‘杀不得’。”

    陆亭云笑:“看来宋兄也未曾遇到过杀不了的。”

    “何以见得?”

    “如果遇到了,宋兄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宋怀尘也笑了:“你不是觉得我是鬼修么?”

    陆亭云不断的咳嗽,唇色苍白,眉头轻皱,脸上的笑意却不落,仿佛雪原上折射的阳光,是刺骨严寒中灼烧般的温暖,明亮到到晃眼。

    他还想接着宋怀尘的话说下去,吴不胜忍不住了:“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这是在给他营造一个轻松的思考环境,不说点什么,就让他一个劲的想是该放弃肉身,还是该自碎金丹,压力太大了吧?”

    榻上陆亭云笑着附和:“正是。”

    “不过该思考的还是得——”宋怀尘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客舍猛然一震,灯台倒落,灯油倾出,一道火线顺着桌子烧到地上。

    吴不胜眼疾手快的将白简从灯油边上拉开,却没能挡住火线爬上床帐。陆亭云倚在榻边和他们说话,燃烧的火焰几乎舔上了他的脸。

    不知是没力气躲,还是觉得没必要躲,陆亭云连表情都没动一下。

    宋怀尘伸手将烧着的半幅床帐扯下来,远远抛开。他弯腰去看陆亭云的脸,胡射城里来往的都是修士,灯火也不是凡火,刚刚火焰离陆亭云实在太近了,他担心这个重伤的男人再次受伤。

    动作的出发点是担忧,出口的话却带着调侃:“长得相当不错的一张脸,可别烧坏了。”

    陆亭云脸上的笑容陡然转了个调调,雪峰上清冽的阳光,陡然变成了夏日里消渴的酸梅汤,带着暖熏熏的调皮。

    “宋兄。”陆亭云开合的唇瓣上毫无血色,唇线却染着一线殷红,他咳着咳着又咳出血来。

    他有话要说,宋怀尘便凑过去听,耳畔灌满暖湿的气息,陆亭云在说:“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而后耳廓一暖,是带着血腥味的亲近。

    陆亭云说:“我早就想——轻薄你了。”

    陆亭云的血让木偶精的形体又凝实起来,宋怀尘花了一息的时间去思考自己是该喊非礼,还是该揍陆亭云一顿。

    一息后,他决定取折中的方法:“耍流氓可以,但比我更过分,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不介意宋兄你从我身上讨回去。”陆亭云笑道,“毕竟不管人修魔修鬼修,我都不曾见到比宋兄更好看的,算来算去,都是我赚了。”

    宋怀尘摸了下耳朵,擦掉耳廓上的血迹:“有人教育我说不能和病人一般计较,我等你好了再和你算账。”

    白衣男人直起身,反手一挥,一道灵光轰一声将客房的门板炸开,碎木片向外飞溅,措手不及的叫骂声中,冲到了门口的一名修士直接被撞下了楼。

    吴不胜蹡踉一声拔剑,他根本没感觉到有人摸了上来。

    店主人的咆哮声从一楼大堂中传来:“哪个龟孙子敢在我店里打架!活腻歪了吗?!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平稳的嗓音清晰、缓慢,“能为所欲为的地方。”

    宋怀尘笑着接了声:“这话我喜欢。”

    他迈步向前,迎着门外的蠢蠢欲动的来客,按着吴不胜的肩膀将人推回去,传音入密:“找个机会,带你师兄和白简走。”

    吴不胜传音问:“那你呢?”

    宋怀尘笑着回他:“我是个木偶精啊,积攒的灵力用光了,自然就变回去了,反正死不了。”

    楼下说话人将三枚巴掌大小,湛然泛光的灵石放到店主人面前,店主人眼睛转了转,揣了灵石招呼店小二一溜烟跑远了。

    楼下说话的是个青衣文士,长相端正,气质温润,完全看不出是会用三块极品灵石买“为所欲为”的人。

    青衣文士彬彬有礼的向宋怀尘作揖:“在下临川学宫于青言,敢问道友是?”

    宋怀尘不冷不热的勾起嘴角,他记得当初追击陆亭云的一群人里,这一位就跟在葛青身后:“无名无姓,天地一散修。”

    于青言也不纠缠:“既然道友不愿沾惹是非,可否让一步,我找陆亭云。”

    宋怀尘不动:“找他什么事?”

    于青言沉下脸色:“胡射城有魔修,但这里的魔修不修邪道,陆亭云身为正道人修,却勾结邪魔外道,为修炼邪法屠灭村庄。我与药师谷葛青偶然撞破,他不仅不悔改,却要将我们赶净杀绝。”

    “我与葛青等人欲将他斩杀,以慰枉死村民,不慎让他逃脱,葛青更丢了一条手臂,我循着他的踪迹追到此处,要为枉死者讨说法,也为葛青讨说法。”

    “哦。”宋怀尘平平应了声,“但你带来的人却是魔修,这是为什么?”

    挤在楼梯上,时刻准备着往里冲,去取陆亭云性命的,都是些魔修。

    于青言很直白:“胡射城多魔修,我不希望再让陆亭云逃了。”

    宋怀尘又“哦”了一声,还是不动。

    青衣文士耐心告罄,他确实忌惮宋怀尘,但男人的问题反而提醒了他人多势众,自己实力不够,也不用害怕。

    冲在前面的魔修可不是他花钱雇的,而是葛青给的,面前的这些,不过是他势力的冰山一角。楼梯上的败了,立刻会有新的补充进来。

    于青言最后问道:“道友,你让,还是不让?”

    修为低末的店家与小二早就跑得看不见,不想惹麻烦的房客也提脚走了。但三族混居的胡射城是个多乱的地方,客栈里外远远近近,站满了看好戏的人。

    他们站的有经验,有水准,空出了大块场地给宋怀尘于青言发挥,场面一时间颇为滑稽。

    宋怀尘道:“都说了这么久的话,你还没弄明白吗?我自然是不让的了。”

    “那我只能得罪了。”青衣文士挥了挥手,下了进攻的命令。

    宋怀尘悠然的笑:“不得罪。”

    男人双袖一震,灵力波动一扫,满楼梯的魔修连同看好戏的闲客全被拍飞,木楼分崩离析,朗朗青空现于头顶,宋怀尘飞身而下直取于青言:“毕竟砍了葛青胳膊的是我!”

    与此同时,宋怀尘传音吴不胜:“走!”

    于青言面色骤变,抬手召出一只黑色竹节的狼毫笔,于空中大力一挥。墨迹在空中成型时,灵力流动骤然动荡,宋怀尘身形一顿,气势万钧的一击生生中断!

    化作攻击释放出的灵力已然收不回,宋怀尘的身影骤然变得透明,于青言面色扭曲,落下第二笔,宋怀尘的动作完全被制住!

    陆亭云的传音姗姗来迟:“于青言的破字符能破天下一切法,宋兄小心!”

    第16 章

    宋怀尘能寄身于木偶之上的原因虽不明了,但肯定和木偶里的那张符纸脱不开关系,破字符破一切法,符亦是法。

    被制住了动作的男人内心警铃大作,咔啦一声,是锁住内心凶兽的笼子开裂的声音。

    白衣男人身形渐渐透明,眼中却燃起了晦暗的火。

    于青言挥下第三笔,以为胜券在握,背后不期然划过一丝寒意。

    他没来得及弄明白心惊感从何而来,留在空中的两道墨迹就炸了个干净。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于青言胸口气血翻涌,第三笔没法落下,“哇”得吐出口血来。

    那口血没能落在地上,在半空中化作红雾,抽成细长的一条,轻飘飘飞了出去。

    于青言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追了过去,红雾落在一片雪白之上,渗入半透明的修长手指。

    快要消失的白衣男人再次变得凝实。

    满地的魔修皆是七窍流血的凄惨模样,红雾蒸腾,更多的血蜿蜒在地上,绘出诡异的图案来,他们凝聚了毕生修为的精血皆汇于宋怀尘一身,而一片不详的鲜红之中,男人一袭白衣始终纤尘不染。

    于青言忌惮他,与他废话许久,是因为看不透他的修为,此刻,手持黑竹笔的修士依然看不透宋怀尘的修为,但却能感受到对面白衣男人境界攀升带来的成倍压力。

    宋怀尘面无表情,眼中蕴着暗光。着一身白衣站在满地血色中,周身气势凌然如霜雪冰刀,完全是正道修士的气息。然而,他不是魔修,却胜似魔修。

    周围看热闹的修士见事情不妙,全都远远遁去,不怕死的跑远了些,又停下来探头探脑的观望,手中缩地成寸的法诀,脚下一息千里的法器,全都蓄势待发。围观的气氛都紧张起来,更别提当事人了。

    从背上掠过的寒意流遍四肢百骸,于青言毫不犹豫的打出一个法诀扔到了天上。

    正道魔修水火不容,尤其是与以人精血为食的邪道魔修更是见面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像陆亭云那般想法的修士到底少。

    于青言修着正道却与修邪道的魔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能平平安安的走到现在,绝对不缺乏心计手段。

    见事不妙,他毫不犹豫的发出了求救信号。

    就算暴露了自己和魔修的关系,他好歹能保住性命。

    然而宋怀尘不打算留他的命。

    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最是面目可憎。这远比不与你亲近,将不想做的事推到你身上更可怕。

    宋怀尘感同身受,憎恶感更甚。

    颠倒黑白之人,当杀。

    陆亭云那句“宋兄未曾遇到过杀不了的”给了宋怀尘莫名的信心,而这信心促使他坚定了决心。他要杀了于青言。

    心魔化作凶兽将宋怀尘清净灵台扰得一片混乱,男人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没有遇到过杀不了的,是因为他与人为善,能忍且包容,未曾下定决心,去杀某一个人。

    在天空绽开的法诀发出嗡鸣之声,灵力波动极快的传递到极远处。几乎就在那一声极沉闷的钟声响起的同时,一道炸雷般的咆哮从胡射城中心响起。

    那是高阶修士愤怒的大吼,炸开的不是声响,而是灵力。

    看热闹的修士不幸被扫到,立刻被震得口喷鲜血,不省人事。

    手中的法诀,脚下的法器,根本来不及催动,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宋怀尘身形一阵波动,他附身于木偶之上,与元神出窍相似,却发挥不出元神的威能,不知何人的一声怒吼从木偶传递到肉身之上,将宋怀尘自入定中打醒三分。

    如梦之将醒,空留憾恨,困居于肉身之中的心魔抬了头,与梦中倒影遥相呼应,抖擞鬃毛,发出平生第一声淋漓的吼叫,穿云破日。

    于是宋怀尘愤怒,他要杀当杀之人,竟也有人阻挠!

    所以他不计后果的出了手!

    他扬手拍出一道青光,那光极明亮,炽热得近乎于白,那是毫不花哨的,实打实的一道灵力,携着万钧之威,直扑于青言而去!

    于青言早已退了。

    在察觉宋怀尘变化的瞬间,在打出法诀的同时,他已经在往后退,往远离宋怀尘的方向逃!

    于青言御空而逃,往远离宋怀尘的方向,往胡射城中心逃!于青言修为在金丹中期,又借助了法器,两人间已经拉开了不短的距离。因为胡射城有护城大战,于青言不能直接飞出城去,弥补一般在身后打下层层防御法诀。

    然而宋怀尘的的灵光太快太锋利!

    防御法诀如同张张薄纸,根本起不到阻拦的作用,青白灵光瞬息之间已然追到了于青言背后!

    自城中传来的咆哮未落,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喝,同时一道黑红灵光携着血雨腥风的气味扑向宋怀尘投出的青光!

    黑红与青白二色光芒紧贴着于青言后背相撞,青衣文士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

    高阶修士的灵力撞击之声令人耳聋,光芒令人目盲,那些看热闹昏迷的修士,那些瑟缩在墙角的城民,在无意识,与来得及反应之前,都被吞没。

    巨响消,光芒散,三族杂居,巨大而繁华的胡射城毁了大半。

    地面上鳞次栉比的建筑只剩断壁残垣,三族色彩鲜明的涂饰全被烧得焦黑,城墙塌了一截,地面下陷开裂,护城大阵更是尸骨无存。

    被波及的修士城民连节骨头都没能留下,空中只余一股焦糊味。

    一黑一白两名修士相对而立,披着黑袍的高瘦魔修一手抓着于青言,另一只袖管空空荡荡。

    “葛青。”宋怀尘认识他,“又是一个当杀之人。”

    罩着黑帽的魔修并不意外自己被叫破身份:“原来当初在山洞中的是你。”

    葛青回敬宋怀尘:“你该死。”

    “当初我能卸你一条胳膊,今天我就能把你剩下的胳膊腿全卸了。”

    葛青斜斜勾起嘴角,兜帽阴影下,他唇色艳红:“狂妄。今日的我再不是当初的我。”

    “自然。”宋怀尘也笑了笑,微合眼睑,嘴角后提,是个傲慢的笑:“毕竟你没胳膊了。”

    白衣男人话音落下,葛青剩下的那只手,便真的从胳膊上断开,连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于青言一起,掉到地上。

    对修士来说,千里之外取人首级不难,何况此刻两人间的距离不过百里,但不知攻击自何而来,便显得可怖了。

    葛青因剧痛佝偻了背,然而他已经没有手去捂伤口了。

    男人肩膀处淌出的血几乎和他的衣服一般黑,粘稠得仿佛泥浆。

    泥浆一般的血液还在沸腾,密密麻麻鼓着一个个小包。

    仔细看才能发现,那一个个小包是一张张扭曲挣扎的人脸,是被葛青吞噬的,一道又一道生魂。

    魔修之道晋阶快,然而行险,晋阶时招来的天雷威势是正道修士的数倍,而走邪道,吞人魂的魔修,比规规矩矩的,以灵物为食或走双修之道的魔修晋阶更难。

    葛青不仅走邪道,更披着正道修士的皮,妄图瞒天过海。

    护城大阵破碎,葛青暴露于天道之下,天道不容欺瞒,数罪并罚,黑白两股雷电缠绕下落,黑雷劈魔,白雷惩恶,声势浩浩!

    宋怀尘不想给葛青、于青言任何机会,怕雷劈不死他们,又要扔出攻击。然而出手的刹那不可名状的力量制住了他的动作。

    天空中又裂出一道口子,银色雷光隐约带着金色,蜿蜒而下时扭出了龙的形状。

    三道雷,一道比一道亮,一道比一道粗。

    缀着星子的青色夜空被点亮,成一片白昼。

    前两道雷冲着葛青飞去,后一道雷往宋怀尘头上落。

    葛青闪能躲闪,宋怀尘却被栓在了原地。

    “杀煞天雷。”

    无象殿中有卷帙浩繁,宋怀尘在故纸堆中见过此刻往自己头上落的雷。

    这道雷的名字让他灵台陡然一清,意识到了自身的不妥。

    理智回笼,禁锢削弱,天道如此精妙。

    哪怕此刻的宋怀尘依然被心魔控制着满心愤恨,他到底是能动了。

    宋怀尘能动了,第一反应与葛青并无不同,都是逃。

    天道精妙,他还没迈出脚去,就瞧见地面裂开的大口中,艰难的爬出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满身满脸的灰尘和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里又是眼泪又是惊慌。

    她抬头往天上看,看见了宋怀尘,一如宋怀尘看见了她。

    脏兮兮更惨兮兮的小姑娘是阿晚。

    小姑娘黑黝黝的眼睛里映着宋怀尘的样子,朱衣缟带,白发如雪。

    阿晚瑟缩了下,手上没抓牢,整个人往下掉,看上去就像被地面裂开的嘴给吞噬了。

    阿晚尖细的叫声刺入耳中,宋怀尘完全清醒了,本真自我从沸腾的岩浆中探出头来,吸了口气,得以喘息。

    白衣男人飞身而下,一道法诀送了出去。

    下一个瞬间,杀煞天雷劈了下来。

    三道雷同时触地,一瞬的巨响与光亮后,是长久的黑暗与死一般的沉寂。

    第17 章

    没来得及看一眼阿晚有没有被救下,天雷就已经劈到了背上。

    神魂离体,宋怀尘根本连痛都没来得及感觉到,意识就已经被撕成碎片。

    一片混沌之中白雾茫茫,既像鹤亭望仙踪林吃人的雾霭,也像无象殿前的隐匿阵法。

    零碎的片段从眼前闪过,交织出不可名状的画面来。

    宋怀尘坐在汽车驾驶座上,副驾驶座没人,前头放着一块电脑屏,是在考驾照内场。

    脚下油门刹车离合踩上去都是软的,车子完全不听使唤,直角转弯不仅压了线,还撵上了隔离带。宋怀尘会开车,刹车、离合都踩下去,甚至连手刹都拉了起来,可车子还是一个劲的往前冲,他熄火拔钥匙,车子越冲越快,考试不合格的语音提示火上浇油,一遍又一遍的响着。他转着方向盘想往场边的轮胎垫上撞,车子却完全不会转弯,直直往前冲,压过油菜花田,撞进玉米地,而后驶上环山高速,撞断护栏,冲下悬崖绝壁,咚一声掉进湖里。

    驾考失败的提示变成了尖锐的警笛声,红蓝两色光芒在水面交织,离宋怀尘越来越远。

    水涌进车厢,瞬间没顶,宋怀尘屏住呼吸,在越来越浓的窒息感中,在对死亡的莫大的恐惧中,拼命去撞车门。

    车门终于开了,宋怀尘往上游去,水流托举着他,将他送上离水面极远的白色高台,宋怀尘爬上高台,掌心膝盖磕着石子的痛楚异常鲜明。

    他四肢着地的喘息了会儿,视线里是白色地面上繁复瑰丽的花纹。宋怀尘有强烈的预感,他不能在这里趴着,于是呼吸完全没有平复的男人随手从布满碎石断刃的地面上抓了个什么当做拐杖,支撑着自己站起身来。

    视线抬高,宋怀尘看见了高台尽头的石阶,石阶下是一片广阔的平地,依然作白色,与高台一般,布满了碎石断剑,放目望去,一片断壁残垣。

    然而平地之上,断壁残垣中,一袭袭白衣逶身下拜,如片片落雪融化在地上。

    宋怀尘用手中的东西支撑着自己,那东西在宋怀尘施加的重量下往下顿了一小截,兵刃切入坚石的轻响传入耳中。

    嚓——

    嚓——

    嚓——

    一声一声的,刨木花特有的声响传入耳中,越来越清晰。

    宋怀尘睁开了眼。

    窒息的痛苦,神魂碎裂的痛楚,统统传递到肉身上,宋怀尘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处境,就差点又被没顶的剧痛打回昏迷的混沌。

    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宋怀尘难以承受的弯下腰去,双手撑地的瞬间,打坐的姿势散了,细细一层灰尘腾了起来。

    耳中嗡鸣,他听见有人在喊“把禁制撤了!快把禁制撤了!”

    宋怀尘脑内混沌,十分的疑惑,什么禁制?

    身体先于大脑行动,手指自然而然的弯曲,将闭关禁制撤销。

    外界新鲜的空气涌入,冲散室内的混浊,满地尘埃争先恐后的飞起来,哗啦啦是什么东西成片倒地的声音。

    有人冲了进来,扶起宋怀尘,将人放到榻上躺平。

    宋怀尘在晃动的视线里认出了所处的地方,也认处了来人。

    他回到了映山湖边的小村庄里,回到了自己的肉身之内。

    来人是陆亭云,面色比之前见过的几次好了不少。

    “你……”宋怀尘嗓子干痒,偏头咳出了一口淤血,“你怎么在这里……你自碎金丹了?”

    他当初对陆亭云说的让他把修为降到练气,不是要他进映山湖,而是为了画出符咒,不过如今人都已经进来了,这些解释就免了吧。

    “不然等死吗?”陆亭云笑笑,转过身不知从哪里拿出块帕子给宋怀尘擦了擦嘴角的血。

    “你先躺着,我去找黄药师。”陆亭云在宋怀尘肩膀上按了下就出去了。

    被留下的宋怀尘侧头看去,吃惊的发现将他的房间与正堂隔开的那堵墙被整个打掉了,放眼望去,正厅内布置与他闭关前的差距极大。

    那些装药材的瓶瓶罐罐没有了,那些为了给病人看病挂起的草帘没有了,靠墙一张八仙桌,后面放着草药柜,一眼看出去,空空荡荡。

    八仙桌前面点的地方,放着只蒲团,蒲团周围满是刨花,旁边点,是几只木偶的半成品。

    禁制撤除,苦涩的药味一点点漫过来,宋怀尘看见原来墙在的位置,也就是禁制所在的位置,倒了满地的小木偶,有圆有胖,有高有瘦,有的还涂了颜色,花花绿绿,好不热闹。

    宋怀尘躺在榻上,浑身的剧痛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他苦中作乐的想,杀煞天雷果然名不虚传,比晋阶劫雷难挨多了。

    男人内视气海,见心魔凶兽被劈得奄奄一息,正舔着伤口低声哀嚎,困住它的笼子上爬满了银色闪电,让它不敢轻举妄动。

    杀煞天雷替宋怀尘困住心魔,却也对他造成重创,天雷立于灵台之上,灵台绽出裂纹,天雷之威顺灵台而下,经脉寸寸破碎,节节断裂。

    重伤之下,宋怀尘此刻形同废人,就算是在无象殿,也得好好调养上几十年才能痊愈。

    而在凡世……

    宋怀尘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别想下去比较轻松。

    陆亭云带着黄药师匆匆返回,蓄着山羊胡的药师穿了身短打,卷着裤腿,脚杆上还沾着泥,看起来之前居然是在下地。

    “醒了?”黄药师表情惊喜,“我给你把个脉?”

    这一回,宋怀尘点了头。

    黄药师按住宋怀尘手腕,眉头越皱越紧。

    一边的陆亭云表情紧张:“怎么样?”

    宋怀尘笑:“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忐忑?”

    陆亭云正色:“如果不是因为我,宋兄不会遭此一劫。”

    “是劫躲不过,与你没什么干系。”黄药师把手收回去,宋怀尘躺着看人累,撑着床榻坐起来,就这一个动作,便让他又冒了满头的汗。

    宋怀尘伤得颇重,身处凡世,黄药师也没太好的办法,只能说“养着吧。”

    宋怀尘虽伤得重,但五感依然敏锐,再加上黄药师显然不是冬天的打扮,他便知道自己失去意识的时间绝对不短。

    “你昏迷了半年了。”黄药师告诉他,“那天三道劫雷落下,我们这边都听到了巨响,后面还崩了半片山崖,死局完全被激发,光亮得凡人都能看见。”

    “没过多久,陆道友自碎金丹进来,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忙来喊你,你已经没了意识。”

    “偏偏你这禁制还是用灵石而不是自身做的阵眼,我完全没办法进来。”黄药师睨他,“如果我能早些进来,你或许不会伤得这么重。”

    “我们拆了墙,却破不了禁制,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一次又一次的汗湿全身,一头黑发化作雪白,”陆亭云静静接口,“我们一度以为你迎来了天人五衰,救不回来了。”

    宋怀尘瞅了眼自己的头发,黑的:“什么时候的事?”

    “我进来的当天。”陆亭云回答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持续了大概有一两个月,你的头发才又渐渐变黑。”

    “那天——”对宋怀尘来说,那一日的事情就是前一瞬,却成了别人口中的半年前,这样的时间差让他很不习惯,“那天天雷劈下来后我就失去了意识,你可知结果如何?”

    “于青言死了,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但葛青恐怕还活着。”陆亭云人在映山湖,却没断了和外面的联系,吴不胜定时给他送消息,“三道天雷同时劈下,胡射城已毁,葛青的魔修身份也瞒不住,我的冤屈算是洗刷了,葛根被药师谷除名,离开洞府后立刻不知所踪。”

    “为什么说葛青还活着?”

    “一来我们没找到他的尸体,二来,我身上的蛊毒未解。”陆亭云道,“葛青事发,药师谷掌门登门致歉——这是我来映山湖之后的事了,吴师弟传讯告诉我的,蚀骨香这一道蛊确实是养蛊人死自然能解的。”

    “既然事情已经明了,你为何不回宗门?”宋怀尘想了想,“宗主依然与你不对付?你师父还没出关?”

    “我师父……”陆亭云顿了下,露出一抹苦笑,“我师父羽化了。”

    宋怀尘一愣:“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陆亭云收了苦笑,又变回了云淡风轻的开朗模样,“我师父这一关本就凶险,若非如此,掌门也不至于对我图穷匕见。”

    “我是大师兄,蛊毒未解,形同废人,若回去了,对没了师父庇佑的我这一脉来说,绝对是雪上加霜,倒不如说在外云游,寻解毒方法。因为经历了这一磨难,我寻到了突破契机,再回去时,就该是元婴大能了。”

    陆亭云是惊才绝艳之辈,修真途上历经磨难,铸成金丹也是破而后立,凶险非常。故而此刻他让吴不胜虚虚实实的放出话去,信的人颇多。

    “吴不胜是小师弟,也已步入金丹,有个年轻的金丹真人撑着门面,熊耳峰也不至于被太过为难。”

    “熊耳峰?”

    宋怀尘静静听着,满心感叹,等“熊耳峰”三个字出来时,心中止不住一乐,“这名字,与你和你师弟,仿佛不是很搭?”

    陆亭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我们这一峰可都是憨厚可爱之人。自然,若被惹急了,也当像熊一个巴掌过去,便撕下一块肉来。”

    第18 章

    宋怀尘没理会陆亭云牵强附会的解释,问他如今毒治得如何了。

    回答他的是黄药师:“慢慢治着,他身上的蛊被金丹修为养得刁了,看不上此刻的练气修为,都陷入了沉睡。我用草药为他疗毒,每隔一个月为他放次血排蛊。”

    陆亭云下意识的攥了下手腕,温声笑道:“黄药师的方法非常有效,我能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轻松。”

    宋怀尘把他的手腕抓过来瞧了眼,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透出青色的血管,没有伤口。

    宋怀尘放开陆亭云的手腕,一抬眼却看见对方在盯着自己,嘴角的弧度意味深长。宋怀尘不躲不闪得回了他一个眼神,把他的手慢慢推回去。

    “你觉得轻松,是因为你体内的血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轻了吧?”

    宋怀尘的话让黄药师不开心了:“这里药材这么少,我能找到这个办法已经不容易了!”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流的血确实比常人多些,但绝对没到危险性命的地步。”

    “黄药师,宋兄不是这个意思。”陆亭云用袖子遮了手腕,“他只是……在调侃我。”

    “宋兄,”陆亭云话音一转,“听村里人说,你做得一手好菜?”

    宋怀尘以眼神示意陆亭云继续。

    “我如今修为只在练气,尚未辟谷,而黄药师也承认,我失血多了些,那么——”

    宋怀尘打断他:“你想要食补?”

    陆亭云笑:“听上去确实厚颜无耻了些,但我的确想尝尝宋兄的手艺。”

    “没问题。”

    宋怀尘一口答应,黄药师又跳出来唱反调。

    “你现在能下床?”

    宋怀尘抿了口热水,垂了视线低声道:“日子长着呢。”

    陆亭云展颜一笑,黄药师看得莫名其妙:“你们打什么哑谜?”

    宋怀尘缓了口气,直接换话题:“那两个孩子呢?”

    陆亭云想了想:“你说阿晚和白简?”

    宋怀尘点头。

    黄药师的一句话让宋怀尘放了心:“他们都回来了。”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是:“除了他们两个,其他人都没能回来。”

    “胡射城三族混居,城主为魔修,是为平衡正魔两道而设立的一座城池,虽然管理略为混乱,但每年都有大量修士从中经过,或为消息或为秘籍,大家都觉得从这里走,要比深入对方阵营安全得多,没人知道此城监守自盗,在城池地下造了杀人取魂、吃.精气炼傀儡的地堡。多亏天雷将地下藏污纳垢的所在劈了出来,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枉死此处。”

    陆亭云的话是在开解宋怀尘。

    “吴师弟本想将白简收做徒弟,谁知那孩子死活不肯,说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一定要回来。我那师弟性子也倔,明知道白简是个好苗子却不肯说一句软话,把人扔回来就走了。”

    “阿晚是我们在回来的路上找到的,问她怎么会在那里,她只说是神仙救了她。”陆亭云没把话说出来,却心知肚明是宋怀尘出的手。

    宋怀尘继续下一个问题,男人手指轻轻一撇:“那些木偶是怎么回事?”

    陆亭云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脸上露出了特别的神色来:“因为治疗蛊毒,这半年来我未能闭关,修为停留在练气,几乎与凡人无益……我从未想过半年的时间会这么漫长,能让我做出这么多的木偶来。”

    这话里含着脉脉温情,以两人接触的次数来说,却更近似于挑.逗。

    宋怀尘:“……说人话。”

    黄药师没听懂,懒得听下去,拍拍屁股出去熬药,病人从一个增加到俩,他的事多了不止一倍。

    见黄药师走了,陆亭云凑到宋怀尘面前,扬着张笑脸道:“我无时无刻不在等着你醒啊。”

    宋怀尘:“说真话。”

    陆亭云叹一口气,正经了神色:“真话是我把宋兄你当做救命恩人,你一日不醒,我一日不安心。”

    “这话我信。”宋怀尘道,他的话题转得飞快,“你看上我什么了?”

    陆亭云反应更快,完全不露破绽,他反问:“宋兄就不对我是个断袖表示点什么?你不知我看上了你什么,为什么却回应了我?莫非——”

    “你想得没错,我也是。”宋怀尘将茶杯搁下,“如果不是察觉了这点,恐怕你也不会撩过来。”

    陆亭云一笑:“没错,兵行险着,好歹猜对了。”

    “所以我回复了你。”宋怀尘看着他,唇角有笑意,眼中却是一片冷清,“我们是同类,所以不用再试探了。”

    陆亭云闷了会儿,端起宋怀尘用过的茶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语气难掩失望:“只是这样的回复。”

    “只是这样的回复。”宋怀尘重复了一遍,“除非你告诉我你有其他理由。”

    “其他理由说出来就没意思了。”陆亭云复又笑起来,往杯子里添了水,放回宋怀尘手边,“左右日子还长。”

    宋怀尘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日子慢慢过着,黄药师慢慢熬药,陆亭云慢慢放血,宋怀尘慢慢能下了床。

    男人伤得重,恢复得极慢,经脉受伤,他吸收灵气艰难而稀少,境界掉得几乎已经看不见,就比凡人稍微强上那么些。

    黄药师想方设法改良药方,宋怀尘却慢腾腾的在屋后开了块地种韭菜。

    为了让蛊虫沉睡下去,黄药师不许陆亭云修炼,后者闲着没事,帮宋怀尘翻土,两个气虚体弱的男人围着一小块地忙活了大半天,出了一身的汗。

    “种韭菜做什么?”

    “吃。”

    修士饮食清淡,韭菜味重,很小就入了山门的陆亭云其实不知道它是什么味道,甚至连“韭菜”这个名字都是现学现卖的。

    然而不知道这东西什么名字什么味道,都不妨碍他奉承一声:“看来我有口福了。”

    宋怀尘点头道:“确实是种给你吃的。”

    陆亭云:“哦?”

    在他又一次放血之后,宋怀尘上了盆韭菜炒猪肝:“补血的。”

    在陆亭云的感觉中,整盘菜散发着股刺鼻的香味,很难形容那到底是什么味道,总之就是不习惯。

    黄药师坏笑着,将盘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下次直接给他炒猪肝,不要韭菜,也别放大蒜。”

    宋怀尘尝了尝味道就放下了筷子:“那下次试试鸭血汤。”

    陆亭云同样不知道鸭血如何做汤,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血水。

    黄药师扒拉着菜,从碗沿上看了他一眼:“鸭血,做出来和豆腐差不多。我第一次听见的时候,还以为就是把血往热水里倒。”

    宋怀尘笑他:“不食人间烟火啊。”

    陆亭云不觉得这好笑,他感到自己与面前两人的距离因为一道菜而拉大了,他对豆腐也是只闻其名,未尝其味。

    宋怀尘昏迷时,黄药师只能与他说话,半年来,陆亭云自以为和黄药师混熟了,但等宋怀尘一醒,黄药师与宋怀尘言谈间那种随意的气氛,突出了陆亭云的人生地不熟来。

    “要说这个,宋兄才是我们之中最不食人间烟火的。”陆亭云又夹了筷韭菜,想习惯它的味道。

    “不喜欢就别吃,喝口汤。”宋怀尘将汤碗往陆亭云面前推了推,几点油星浮在水面上,水面下是一层蛋花,“很久没做了,把握不住火候,汤大概还行。”

    黄药师埋头吃饭,完全不觉得宋怀尘的手艺退步——说起来,他也不过是在半年前吃过寥寥几次,宋怀尘做的饭。

    “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宋怀尘嘴上说着,依然没动筷,“应该算是虚不受补吧。”

    虚弱的宋怀尘表示自己没力气洗碗,要到床上躺一躺。

    陆亭云洗完碗到房间里一瞧,宋怀尘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他靠近了看宋怀尘睡颜,低声笑道:“确实挺虚的。”

    “死人都被你看醒了。”宋怀尘虚弱不假,但警惕性依然有。他确实懒得打坐,也确实睡着了,但在陆亭云进来的瞬间,人便已经醒了。

    陆亭云并不多话,留下一句“好好休息”就关门出去了。

    宋怀尘躺在床榻上睁了会儿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单纯的发呆。

    然后他闭上眼睛,一呼一吸,绵长平稳,仿佛立时便陷入了安眠。

    天气转暖,夜里开始有了虫鸣声,不再一片死寂。

    纤长柔和的乐声混入带着暖意的夜风,如同虫鸣一般,是摆渡梦境的船桨。

    然而宋怀尘翻身坐起,循着声音找到了吹着叶片的人,不客气的说了四个字:“扰人清梦。”语气却丝毫不见气愤。

    “宋兄真睡得着?”

    陆亭云坐在柳树上,将嫩叶片夹在指间,目视远方。

    “你为什么睡不着?”宋怀尘反问。

    为了治疗蛊毒,陆亭云不能修炼,连冥想打坐都不行,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又把修为练了上去,引得蛊虫暴动。

    黄药师让他别修炼的时候,陆亭云苦笑,说得仿佛重回金丹很容易似的。

    自毁基础之后,想重新修炼回去谈何容易。

    “疼。”陆亭云如实以告,选的是最表面的理由,“身体里有蛊虫很疼。”

    宋怀尘“哦”了一声,没有表态,问他在看什么。

    陆亭云伸手一指:“看白简。”

    村子依山而建,房舍高低起伏,陆亭云所在的位置能看见白简家,修士目力极好,他能看见白简拿着根儿臂粗的树枝在他自己家院子里练剑式。

    陆亭云能看见,宋怀尘同样能看见。

    “毫无章法。”宋怀尘评价。

    “他练了有半年了。”陆亭云的回答看似牛头不对马嘴。

    “你就没指点指点他?”

    “我整日忙着雕木偶,哪有功夫指点他?”陆亭云笑得轻巧,“况且,这是我师弟看中的徒弟,我总不能挖自己人墙角吧?”

    “他有意修仙,为什么不跟吴不胜走?”

    “宋兄,你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陆亭云话里含着笑意,言语却锋利,“因为他想保护这个村子——你想不想知道,村里人是如何看他的?”

    第19 章

    “我不想知道。”

    宋怀尘一口回绝。

    “我帮不了他,最重要的是自己那关。”

    陆亭云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顾自的说着:“那日吴师弟将我、白简、阿晚送过来时,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但死去的人活不过来,活着的人也不一定愿意接受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天翻地覆的改变,所以虽然道理上说通了,村人对我们还是不怎么友好。”

    宋怀尘插嘴:“这就是你半夜里一个人跑出来吹树叶的原因?因为没人理你?”

    “是啊。”陆亭云顺着话头拐弯,“黄药师一直只把我当做病人,唯一愿意与我聊上两句的宋兄现在也对我不冷不热的,我可寂寞了。”

    宋怀尘:“你自己作的。”

    陆亭云拂开柳枝往下看去:“宋兄,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把话挑明,你就当做不知道吗?”

    “这样自欺欺人是不对的。”

    “凡事留有余地,”宋怀尘语气平淡,“便万事好商量。”

    “这世上愿意给别人留足余地的人不多,很多事不逼一逼,更出不了结果。”陆亭云的语气同样平淡。

    “你不可能事事紧逼,所以你现在要逼我白简的事,还是你我的事?”

    “既然你都说是‘你我’的事了,那就不用逼了,还是继续说说白简吧。”

    “我从黄药师口中问到了来龙去脉,大概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又有白简亲口描述的,他跟着读书声跑远的情景,村人便认为是他将队伍带入了绝境——其他人都是为了找他,才跟着去了必死之地的。”

    宋怀尘:“你们没解释?”

    魔修的蛊惑不是针对白简一个,而是对所有人。

    “我们解释了,但他们选择忘记。”陆亭云道,“每个人都会想,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的孩子呢?为什么白简有灵力,明明是最该被魔修吃掉的人,反而活到了最后?他们甚至会觉得,白简之所以活着,是因为魔修故意放了他,让他埋伏在村子里,为彻底摧毁他们做准备。”

    宋怀尘看着院中白简挥剑的身影:“你们没解释?”

    “我们解释了,但我们的解释,村人不听。黄药师也解释,村人不过是阳奉阴违。”

    因为黄药师收留陆亭云,并有效的治疗了他,村里人对黄药师的信任,略微降低了些。

    “时隔半年后我再解释,又能起什么作用?”

    村里人不傻,他们对黄药师都起了疑心,对宋怀尘,这个穿上了短打,依然和他们村子格格不入的男人,更不会多么信任。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解释。”

    自从当了孩子们的教书先生,宋怀尘便把村里孩子的家庭情况摸了个遍,尤其注意了捏着本《声律启蒙》的白简,他娘是村里人,爹是从外面来的,做着秀才打扮,言谈间却仿佛一个江湖客。

    白简家只剩他一个了,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这孩子是被他爹从他娘肚子里剖出来的。

    外面来的男人救了自己儿子,但剖开媳妇肚子的举动太骇人听闻,感叹他当机立断胆大心细的少,说他疯了的多。

    白简爹不喜欢和村里人交往,又不会种地,虽然辛劳,却还是渐渐撑不起这个家,自己也呜呼哀哉。

    白简举目无亲,吃着百家饭长大,因为有个“疯子”爹,向来没多少人喜欢。不过毕竟是一个村的,大家拉拉扯扯,也没让他饿着冻着。

    但也仅此而已了。

    和白简一起回来的阿晚则不同,她有孙婆婆护着,孙婆婆在村里人缘很好,而且,虽然她觉得大家对白简不公平,哭喊着自己才是“灾星”,可读过书的白简自愿当罪人,才五岁的小姑娘根本说不过他。

    陆亭云松开手,柳枝垂下,又将他的身影掩盖,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条条丝绦后传来:“宋兄,你醒了几天,我就吹了几晚的叶子。你说你万事留余地,我吹叶子不是敲锣打鼓,说实话碍不着什么,为什么你今天出来了呢?”

    宋怀尘不是个闭目塞听的人,他醒来之后明里暗里打探过村里的消息,再者大家认为他是为了给村子挡灾才昏迷了半年,不管心里转着什么小心思,面上依然亲切,络绎不绝的来探望他,更是让他知道了许多事。

    两个孩子天差地别的处境宋怀尘知道,白简半夜练剑宋怀尘也早就知道了。

    “宋兄,你终究是于心不忍,我只是逼你一逼罢了。”

    白简有决心,有恒心,更重要的是有良心。

    他始终记挂着村人把他养大的恩情,始终记得宋怀尘教他的那十天书。他无父无母,更知道村里人以及宋怀尘对他的付出是不求回报的,不求回报的恩情太大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报,即使那些人不喜欢他。

    可那些说着不喜欢他的人,还是愿意给他一口饭吃啊。

    他怎么能不回报呢?

    “我可以护着他。”宋怀尘这么说,他承认了,“我一直在想要不要这么做,若要护着他,我便要教导他,就对他有责任。我不会在映山湖待一辈子,那么我就得带着他走,走出这里我就是个修士了,我必然要带他入道,那责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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