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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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界内是安全的,林界外的山林有去无回。
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警示在岁月变迁中失去了效力,往林界外探索的人越来越多,回不来的有,但能回来的更多。
“只要你还能看见篱笆,你就是安全的。”
村里人这么说,无形中扩大了林界的范围。
宋怀尘在干净的水中洗了手,捻起在滚水里煮过的干净纱布:“这几个人抓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何以见得?”
“他们眉间有黑气。”
黄药师偷偷看了眼:“我怎么没看见?”
宋怀尘看着飘过视线的山羊胡子:“因为你老花了。”
黄药师:“老花?什么是老花?”
“老眼昏花。”
黄药师在长袍的遮掩下踩了宋怀尘一脚,后者灵活的闪开,捏着纱布去给伤员包扎。
“宋、宋先生,您歇着,我自己来,自己来!”坐在药堂里的汉子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也不管胳膊上还在淌血的伤口,伸手去抢宋怀尘手里的纱布。
宋怀尘举高胳膊:“坐好了!”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标明了的“毒.药”,药效褪去,黄药师提醒他服药,宋怀尘表面应着,私底下却不吃。
修为是他立身之本,在遍地修士的鹤亭望能掩饰,他不信在凡间便不能掩饰了。
男人在灵力匮乏至极的凡间,拼命抓取空气中有限的灵气,织出精妙的循环,死死锁住周身气机,让自己看上去与在药效作用下无益。
所以男人一张脸始终透着病弱的苍白,黄药师问他,他只说水土不服。
看上去十分体弱的男人认得字,是小一辈的希望,即使教书方式神奇,村人依然对他十分恭敬。
让宋怀尘替自己包扎伤口?想都不敢想。
“这纱布是滚水里煮过的,干净,你手脏,别碰。”
宋怀尘开口,没人敢反驳。
黑脸汉子讷讷坐了回去,浑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从头到脚都不自在。
黑脸汉子治完伤,没立刻走,他还要等和他一起上山的同伴。
五个人上山,各个挂彩,宋怀尘一抬下巴,示意第二个坐下:“貉子能抓成这样?我倒想见识见识这貉子有多大。”
药堂里人多,症状又各不相同,王郎中拉了几块草席做帘子,将药堂分割成几片区域,一行五人正好占了个小隔间。宋怀尘话一出口,五个人的表情就都变了。
黑脸汉子欲言又止,脸上的表情是为难,剩下的四个抿着嘴笑,表情颇为得意。
五人中,黑脸汉子是最年长的,年近不惑,剩下四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看见四个年轻人的表情,年长的汉子立刻低声呵斥:“干什么呢!”男人对宋怀尘有着庄稼汉对读书人特有的敬畏,疾言厉色的呵斥了年轻人后,软和了表情,好言好语的对宋怀尘打哈哈:“一群貉子,一群。”
他顿了下,加了句:“可惜没抓到。”
宋怀尘于是遗憾的叹了口气,仿佛一点不怀疑他话语的真实性,然后带着点对未知事物的,恰到好处的向往神色说:“有机会也想请你们带我去山上走走,看看那些小东西。”
黑脸汉子脸上表情缓和下来,连声答应。
四个年轻人相互挤眉弄眼了一番,站在最右边的说道:“宋先生,虽然我们没抓到貉子,但却抓到了个稀奇货。”
年长的想要再说什么已经来不及,另一个年轻人调皮的眨眨眼:“稀奇东西不太方便给村里人看。”
不管映山湖多么像世外桃源,只要有人在,就会存在摩擦,小村子是民风淳朴,但也没到夜不闭户的地步。
“但宋先生您没关系,您今天晚上来,我们给您看。”
言下之意便是有其他人一起来就不给他看了。
年长的一脸不情不愿,到底没出言反驳,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宋先生您来看看也好……说不定您能认出那是什么,毕竟您读书多啊。”
隔着几道帘子的黄药师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等送走所有伤员,他才有空和宋怀尘说话:“所以他们真的抓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
“你今天晚上去瞧瞧?”
“再了不得也是金丹以下,”宋怀尘笑笑,“等我回来就知道了。”
秋意渐浓,天色早早暗下,起伏山路上由屋舍窗内透出的点点灯光一盏盏熄灭,湖边小村庄很快陷入一片黑暗中。
黄药师栓了院门,盘腿坐在院子里,在清冷月光下做呼吸吐纳。
药堂前的药炉终日不熄,各色药材交织出苦涩的味道,混入晚雾之中,带上了某种特殊的清凉。
含着清苦味的雾气中,盘腿而坐的男人身上透出了修士的清远况味,整个院子,连同文火上药汤的噗噗声,都仿佛带上了缥缈的仙气。
宋怀尘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门上了栓,他十分不见外地翻了墙。
黄药师倏得睁眼,精光四溅。
宋怀尘愣了下,仿佛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从海外十洲中鼎鼎有名的方丈山而来。鹤亭望上的药师他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但方丈山的药师,恐怕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宋怀尘只见过一个陆亭云,人家自报金丹修为,境界之间的差距并不均等,宋怀尘无从推断炼虚境界到底是什么实力。
若真像黄药师说得那样,是一品不到的实力,那么留着山羊胡的男人绝对也留了一手。他双目中的神光可不是一品修士能拥有的。
但就像两人在一开始自报家门时默契的没有询问彼此几品几境,宋怀尘此刻也只当没看见:“修炼的时候好歹放个禁制,如果我对你不怀好意,够你喝一壶的。”
黄药师慢悠悠的起身,望向宋怀尘手里遮了块布的笼子:“汤家人捕到了什么?”
宋怀尘把笼子放在地上,一把掀开了布。
笼子里是只两掌长的小动物,毛茸茸的,小眼睛圆耳朵,长得很像黄鼬,也就是俗称的黄鼠狼。不同的是它的耳朵与喙部都是白色的,背上毛则是深褐色。
小东西弓着背,龇着牙,缩在笼子离宋怀尘最远的那一角,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身体却在颤抖,典型的色厉内荏。它的一条后腿血肉模糊,不自然的折着,皮肉翻卷下露出了白色的骨头。
黄药师饶有兴趣的看着它,口气活像背书:“狙如,状如鼣鼠,白耳白喙,见则其国有大兵。”
“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看见这么不祥的东西。”
狙如身上笼罩层凡人看不见的红光,这光在清冷月色下格外明显。
笼子里的小东西身上只有浅浅一层修为,凡人稍微花点力气就能要了它的命,可它却是厄运的预兆,而所谓预兆,便代表了这件事必然会发生,再高明的修士都阻止不了。
所谓的化解,都是事后补救。
黄药师喃喃道:“怎么办呢?”
“走一步看一步。”宋怀尘做出了毫无公德心的发言,“至于这个——我还没尝过狙如肉呢,你想试试吗?”
黄药师:“……”
第8 章
这次吃的东西实在没法和别人分享,宋怀尘和黄药师关起门来,偷偷开了回小灶。
去腥,焯水,裹浆,热油,大火煎炸,下佐料,文火慢炖。
身体里存着灵力的异兽肉散发出扑鼻的香味,黄药师无数次往厨房里探头,宋怀尘一次次把人轰出去。
宋怀尘也知道香,香味和着灵力一起从锅里散发出来,他盖上锅盖冲黄药师喊:“撑个结界出来,这东西不能给别人吃!”
黄药师乖乖照做。
终于等到了肉出锅,黄药师不等宋怀尘把肉盛进碗里,就拿了筷子往锅里伸。
这回宋怀尘不阻止了,只让他小心烫口。
到底是修仙人,再迫不及待,吃相也算斯文,黄药师一边吃还一边评价:“肉烧得软糯,入口即化,火候控制一流。肉外面裹着的层酱汁鲜甜,中和了狙如肉的肥腻感。”
他总结道:“一块肉能下三碗饭!”
宋怀尘闻言给黄药师盛了满满一碗饭:“吃给我看看?””
黄药师瞅瞅饭,又瞧瞧肉,觉得自己吃亏了:“不对,一碗饭下三碗肉!”
宋怀尘把饭碗塞给他,自己拿起筷子,在锅里翻了块只有一个指节大小的肉送进嘴里,他品鉴似的细细咀嚼,然后就搁下了筷子,留黄药师一个人狼吞虎咽。
黄药师:“你不吃?”
宋怀尘:“我才做了凡人没两天,不敢吃。”
黄药师笑他太小心:“你见过吃撑的修士?”
宋怀尘看着已经消失了小半碗的肉:“也许我很快就能见到了。”
吃得胡子里都浸满了油水的黄药师揉着肚子在院子里消食,宋怀尘捧着一卷药书,站在廊下笑他:“看见了没,吃撑了的修士。”
黄药师瞪他:“这该怪谁!”
“怪狙如。”宋怀尘当然不会接他话头,一转身就把黑锅扔了出去,“怪它空有一身灵力,却不能像灵果一样直接被我们吸收。”
宋怀尘想了想,嘴角弯出不怀好意的弧度:“看来我也有机会看见频繁跑茅厕的修士了。”
黄药师恼羞成怒:“难道你不上茅厕吗?!”
“上,”宋怀尘笑,“当然上。”
但比起凡人来,那次数绝对少多了。
在刚刚成功辟谷的时候,宋怀尘就想过一个问题,不吃东西之后,胃还在不在,它是不是会萎缩?
他非常好奇,然而修士内视看见的是经脉灵台,看不见那些对人体来说异常重要的脏器。而他也不是杀人狂,更没有异端的癖好,不会特地为了这事去找个人剖开瞧瞧,所以他始终没弄明白,自己的胃还在不在,还能不能接受食物,故而一开始黄药师让他吃时,他不敢吃。
在第一次尝试之后,他知道自己的胃还在,并且非常坚强的保有着它该有的功能,并调动了整套消化系统。
然而当五谷轮回的末端器官发挥作用时,宋怀尘极其难受,他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有洁癖的。
有一门好手艺的人,多半是老饕,宋怀尘会吃,在做修士时四处收罗美食,自然那些美食都能化为纯粹灵力,直接被身体吸收。
修士多寡欲,所谓的美食大多清淡,凡俗的食物浓油赤酱,能引得来自方丈山的黄药师口水直流,可见其吸引力。
然而宋怀尘忍住了。
一来是因为不喜“吃”这个行为带来的结果,二来,便是这些美味对他的吸引力并没有像对黄药师那么多。
或许是因为好东西吃多了,但更深层的原因——
大抵,是因为我修了斩尘诀吧。
宋怀尘这么想着。
黄药师积了食,不肯喝药消,因为一旦用药冲,便真的会像宋怀尘说得那样,不断跑茅厕了。
“陪我去湖边走走,”他搬出了义正言辞的说法,“去瞧瞧能不能找到你进来的路。”
村子里人走得不少,农活重,留下的村人一个个筋疲力尽,在黑得越来越早的天幕下,越来越早的进入梦乡,给宋怀尘和黄药师的行动提供了便利。
湖面如镜,映一轮明月,秋风萧萧,刮起层层水雾。
黄药师眯着眼睛,伸手指向湖中心:“你第一次从水里冒头,是在湖心的位置。”
“第二次你冒出来,便到了这里。”黄药师虚虚一点,投出一道灵力,破开白雾,在湖面上留下一道涟漪。
第二次宋怀尘冒头的位置,离岸近了两丈多:“湖下一定有暗涌,否则你不可能一下子移动这么长的距离。”
“可我后来找了老船夫,到湖中探了探,水下和水面一样平静。”
“死局只挡修士的路,水下的暗涌,怕也要修士下去,才能摸到。”
黄药师:“在你来之前,我自己下去过,但什么也没找到。”他表情凝重,“莫名其妙的晕了过去,醒来后人已经在岸上。”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宋怀尘并不在意,施施然道:“我下去。”
他说着解起了外衣腰带,黄药师神色严肃的对他说:“我有捆软金绳,你下去的时候捆上,有什么不对立刻用力扯绳子。”
宋怀尘手上的动作突然顿住,连同神色也是一变。
“怎么了?”
“我给阿晚的木偶,在修士手上。”
黄药师的表情半是兴奋半是紧张,兴奋的是终于遇见修士了,紧张的则是阿晚一行人此刻绝对还走不到镇上,如何会遇到修士?
他急切的问:“怎么回事?”
宋怀尘将腰带系回,一弹指在皑皑白雾中投出影像,入目是一片黑沉沉的山色,映山湖的队伍沿着多年出山的老路走,被脚步踩出的蜿蜒山道就在不远处,堆着行李的木板车停在空地上,篝火还没熄灭,然而人却全都不见了。
篝火边有散落的锅碗瓢盆,留下慌张的匆忙痕迹,木板车上的行李堆叠整齐,绝不是遇上了劫道的山匪。
木偶被握在一个修士手里——在场的,只有一个修士。
那修士星目剑眉,腰配一柄宝剑,是正气凌然的俊朗。
宋怀尘和黄药师看着他用剑鞘挑起木板车上的遮盖,随意瞧了瞧行李,然后围着篝火走了两圈,视线在地上逡巡。
那修士在观察,宋怀尘也在观察,他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
黄药师同样在观察,他观察得很全面:“看来这修士是阿晚他们出事后才到达的,”画面中的修士也在查人消失的原因。
黄药师同时观察到:“他中毒了。”
宋怀尘一挑眉:“中毒?”
方丈山的药师在这方面是非常有发言权的:“气血两亏的面相……那毒估计还挺霸道。”
宋怀尘:“我好像从你的语气里听出了点跃跃欲试的味道?”
黄药师毫不遮掩的承认了:“技痒。”
技痒也只能干瞪眼,黄药师转而问:“他为什么拿着木偶?”
画面中,修士接下来的动作为他解了惑。
长相正气的修士虽气血两亏,却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并有一双十分灵巧的手,也不见他怎么动作,好好一只木偶便被他拆得七零八落,长的扁的,圆的方的,各式各样的零件整整齐齐排在木板车的横板上。
黄药师眉毛挑得快飞进头发里:“不务正业的修士还真多啊。”
宋怀尘冷笑:“吃了我的菜,却堵不住你的嘴,呵呵。”
画面中,不务正业的修士扭开了木偶的躯干部,掏出了宋怀尘塞在里面的符。
宋怀尘没什么反应,黄药师却紧张了:“如果他毁了这张符,我们和外界的联系是不是就断了?!”
宋怀尘松松扣起了手指,一道法诀蓄势待发:“没错。”
那修士将符纸正正反反,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直到因为玄奥符文打了个踉跄,才把黏在上面的视线挪开,始终没有做出想要损毁符咒的动作,亦没有想把它占为己有的表示。
海外十洲的玄奥符文对气血两亏的凡间修士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他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在宋怀尘和黄药师的注视中把符纸塞回木偶肚子,并把它拼了回去。
宋怀尘和黄药师都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修士席地而坐,将木偶放在自己对面,仿佛那是个人似的。
然后修士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出三个字——宋怀尘。
黄药师:“咦?你们认识?”他转头看宋怀尘,只见那漂亮男人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然后他开口,也是三个字:“陆亭云?”
这三个字穿透阵法,避开死局,从遥远的,渺小的木偶口中吐出。
黑沉沉的山野间,眉目端正的修士也扬起了笑:“宋道友——或者说宋前辈?好久不见。”
宋怀尘借木偶的嘴与他对话:“道友,年纪大的人都不喜欢显得年纪大的称呼。我看你气血两亏,蚀骨香还没解?”
“蚀骨香是药师谷不传之秘,不是那么容易解的。”陆亭云语气轻松,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的严重性。
“宋道友,”他并不和宋怀尘争辩“前辈”是对实力高强的修士的尊称,也不对宋怀尘曲折离奇的理由表示惊讶,只是自然而然的接受了,颇有些没心没肺,“上次遇见时你好歹还是自由身,这回怎么就让个木偶给困住了呢?”
“说来话长。”避开死局的符咒对宋怀尘消耗不小,几句话的时间男人头上已经见了汗,“长话短不了,见面说。”
说完这话,他转头问黄药师:“是直接让陆亭云到映山湖来,还是先让他去找找失踪的人?”
黄药师莫名其妙,觉得完全不需要选择:“当然是让他先找人!”
“气血两亏,”宋怀尘凉凉的问,“等他找到人,还能撑到这里吗?”
第9 章
黄药师愣了下,随后表情变得十分为难:“你想救他?可……”
可救了陆亭云一个,映山湖消失的村民恐怕就真的找不回来了。
黄药师话音落下换宋怀尘愣了愣,他垂了眼,低声说了句:“我不是很习惯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
这句话宋怀尘已经是第二次说了,重复的过程让他突然间暴躁起来,那感觉就像是别人的玩笑正巧踩到了你的痛脚,周围的人笑着,你却连难堪的权利都没有。
异常憋闷。
黄药师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正想询问,就听见男人深吸了口气,然后继续说到:“医者仁心,往哪儿走你决定。”
陆亭云在看地上的痕迹时,宋怀尘与黄药师也看到了,村民们离开的方向与映山湖的所在是两条路。
那头陆亭云等了会儿,听宋怀尘“见面说”后没了下文,开口问道:“去哪儿和你见面?”
宋怀尘催促黄药师:“快决定。”
他补充了句:“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
黄药师不可思议道:“一面之缘,他就听你的了?你让他往哪儿走他就往哪儿走了?”
宋怀尘向黄药师投去平静的目光,后者却倍感压力。
宋怀尘又一次催促,这回只有两个字了:“决定。”
黄药师一咬牙:“先找人。”
“先替我找到消失的人。”借木偶的嘴说完这句话后,宋怀尘松开了虚扣的手指,雾气中的画面同时消散。
在宋怀尘的一声喘息中,黄药师才后知后觉得发现了身边男人的虚弱,他好像这才看见了宋怀尘的满头虚汗,出口的话带着心虚:“你,还好吧?”
“你说呢。”宋怀尘不轻不重的刺了黄药师一句,“医者仁心……这是凡间传出的话语,确实有道理,医者的那颗仁心,偏向凡人呢。”
“凡人也是人,众生平等,他们的命不比修士的贱。”黄药师辩解,“他们比修士脆弱,自然要先照顾他们。”
宋怀尘点头:“有道理。”他嘴角有温文尔雅的笑,但眼神却是不近人情的清冷,“但不是你的道理。”
宋怀尘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他根本连“医者仁心”那句话都不该说,可呼吸不畅的痛苦与难以排解的焦躁感让他继续说着话。因为灵气的极端匮乏,男人眼前甚至出现了重影,他控制不了自己。
“陆亭云中毒,他能比那些凡人多撑多少时日?又有什么理由让一个伤员去救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抓走那么多凡人?地上的痕迹说明抓走映山湖众人的是修士!修士对上修士尚有胜算——就算他受了伤,中了毒!”黄药师不接受宋怀尘的反驳,语气激动起来,“凡人对上修士不过一个死字,你敢说陆亭云的处境不比阿晚他们好太多?”
“我不想和你争辩这些。”宋怀尘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他一边想着自己完全没必要这么为陆亭云着想,一边却忍不住想骂人——他很难受,很暴躁,身边这个人却喋喋不休的和他唱反调,实在是太讨厌了。
表情完全冷下来的男人身上自然而然的透出一股威慑力,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黄药师心中泛起了隐隐的恐惧。
他分不清自己恐惧的是因为面前苍白的,因满头虚汗而显得格外孱弱的男人,还是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毕竟和映山湖那群凡人有感情的是你。”
“你……”黄药师张口结舌,“你狼心狗肺!”
“随你怎么说。”
宋怀尘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很习惯从感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他补全了这句话中最关键的一个词。
“一予一取,你给,我便还。”
“孙婆婆替我做鞋,我给她馄饨,阿晚替我把木头人带出去,我教她读书。”
“如果你硬要牵扯上感情的事,说孩子们对我的信任,对我的依赖,那我确实欠了他们。”
冷汗从额头滴落,宋怀尘冷冷道:“归根到底,我是替陆亭云觉得不值。”
“凭什么他是修士,就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东西?就要不顾自己的伤痛去救他人?”
画面消失了,可宋怀尘与木偶间的联系还在,即使陆亭云将它装进了须弥袋中,宋怀尘依然能察觉他的动向。陆亭云确实沿着线索去找人了。
黄药师惊骇的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陡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擦过树梢,撕开树应,照亮宋怀尘半边脸。
男人在明暗交错中陡现诡谲,黄药师看见他的眼睛,看见他瞳孔深处燃烧着的暗火,倒吸一口凉气:“你走火入魔了?!”
与宋怀尘相处时间是不长,但黄药师不认为他是面热心冷的人,若宋怀尘之前真是装的,他没道理现在突然脱下伪装。
宋怀尘此番说法实在太令人震惊,仔细想一想,一番话看似像模像样,实则更像是发泄,语无伦次伤人伤己,完全不似他平日的作风。
黄药师自方丈山来,见多了因各种原因求石问药的修士,在冷静下来后,终于发现了宋怀尘的不妥:“你关心那个叫陆亭云的——关心和你只有一面之缘的修士,却字字句句针对和你朝夕相处的映山湖村民,你自己没察觉不对吗?”
“境界不稳事关根本,你不和我说是自然,但你自己难道感觉不到?”
宋怀尘自然感觉到了,可心魔不是你察觉到了就能避免的,一如杀了狙如也无法阻止灾难的发生。
男人闭口不言,嘴角的线条平直,衬着他那苍白的脸色,整个人真的便透出股冷情冷心的气质。宋怀尘在想,狙如预示的灾祸莫非就是他自己?这个念头投入他如岩浆沸腾的内心,并没有激起更大的涟漪。
“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方丈山的药师,死局之外我们无能为力,再大的矛盾也能暂时搁下,现在放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你肯不肯让我探脉,给你疗伤?”
“既然是心魔,那我的回答当然是不肯。”宋怀尘面无表情,“医者仁心——我没有讽刺的意思,但现在,我只能对你的好意说声抱歉了。”
他抛了块玉简给黄药师,转身往回走:“这是控制木偶的法子,你自己看,我去闭个关。”
黄药师接了玉简,无话可说,闭关确实是巩固境界最常见的方法:“安心去吧,”他只能安慰他,“我替你看着陆亭云。”
可惜此刻的宋怀尘失去了道谢的能力,只硬邦邦的挤出一句:“我和他不熟。”
说了要闭关的宋怀尘像模像样的在房间里打了禁制,掏出灵石摆好聚灵阵。然而他往阵中一坐却掏出了黄药师给的“□□”,往口中送了一颗。
经脉收缩的剧痛席卷而来,宋怀尘闭目忍耐。
他直忍得浑身都麻木了,剧痛却仍不依不饶,并集中到了右肩上。
宋怀尘睁眼去看,一看吓一跳。
他看见了一颗獠牙,嵌在自己肩膀上。
宋怀尘想都不想,右肩忍痛下压,左手挥出,直接一拳砸过去。
一声短促的哀嚎证明宋怀尘的攻击奏了效,可不知是不是因为浑身发麻,宋怀尘拳头上的触感非常奇怪。
男人甩甩手,下意识的用眼神一瞟,这一瞥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哪是手啊,分明是截木头!
他僵硬的扭头去看肩膀,看全身,统统都是木头,关节处还相当眼熟。
宋怀尘整个人都震惊了,心魔直接被震飞,他想:卧了个大槽。
哀嚎声尚未遁远,宋怀尘闻声望去,是一只,有他两个大的猫。
野猫弓着背,龇着牙,时而发出痛号声,时而从喉咙里挤出恐吓声,宋怀尘往前走一步,它就往后退一步,显然被这个会动的猫抓板吓破了胆。
宋怀尘迈出第二步,色厉内荏的野猫掉头跑了。
比宋怀尘更高的杂草剧烈晃动,而后归于平静。
莫名其妙变成了木偶的宋怀尘抬手敲敲胸膛,咚咚咚,是空心的,里面大概还装着一张来自鹤亭望的符纸。
宋怀尘试着咳嗽,木偶没发出声音,于是他知道自己是说不了话的。
木偶虽然精巧,到底不如人体灵活,宋怀尘笨手笨脚的挪动着,尝试着适应这个身体。
在震惊过后,他觉得新奇,在察觉内心的焦躁消失之后,他更是开心了起来,完全不为自己当下处境担心,更不去烦恼自己如何回去,或者说,还回不回得去自己的身体。
宋怀尘想:每次晋阶都要出幺蛾子,这次不光被从鹤望亭扔了下来,还索性都不让我做人了,倒也,很有意思。
正这么想着,一声模糊的咳嗽从背后传来,宋怀尘还没想好是去看还是躲,就听见那声半梦半醒的咳嗽连成了一长串,声嘶力竭。
“你……”
夹杂着咳嗽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随即宋怀尘寄身的木偶就被提了起来。
陆亭云唇角还带着血,又低头咳了两声才接上了自己的话:“你果然是装的。”
“那么复杂的符文,怎么可能只有传音一个功效?”陆亭云笑着,笑容里既有成年人的审慎,又有孩子气的跃跃欲试,“该怎么称呼你?成了精的木头人?”
被陆亭云提在手里的宋怀尘看着那张气血两亏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真的很不习惯从这个角度看人。
于是他像对付那只猫一样,对陆亭云的大脸挥出了一拳。
第10 章
陆亭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松松挡下了小木偶的攻击。
他的手指上沾着血,血温热,温度顺着木偶的拳头流遍四肢百骸,麻木的知觉恢复,异样放大的脸也恢复了正常大小,同时药效带来的疼痛,灵气匮乏的窒息感,也都回来了。
剧痛之中,肩膀上被猫咬的那口依然不屈不挠的盘踞着,宋怀尘忍不住伸手去按了下。
这一回,手掌触摸到的是血肉之躯。
血肉之躯上破了个洞,血正汩汩往外淌。
陆亭云往后退了好几步,沾着血的手虚掩着嘴,脸上的震惊无法掩饰:“宋……宋道友?”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宋怀尘,像是不敢认。
“原来你是木偶精吗?”
宋怀尘注意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按在剑柄上。
“陆道友,放心吧,木偶精不吃人。”宋怀尘想扶着树干站直身体,手掌却直接穿透了过去。
宋怀尘:“……”
陆亭云看他的眼神更震惊了:“原来宋道友你是鬼修吗?难怪……”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宋怀尘没在意他说什么,又一次伸手去按树干,“凭什么我能站在地上,却不能碰到东西,地不是东西吗——难怪什么?”
陆亭云收起震惊表情,笑道:“难怪我从未听说过世上有宋道友这样一位厉害修士。”
他随意的抹去嘴角的血,手在心口按了下。
宋怀尘注意到他的动作:“我记得上次没来得及问你 ,蚀骨香是什么?”
“蚀骨香是药王谷的秘药,实际上是种蛊。”陆亭云又咳了两声,才擦干净的嘴角又染上了血迹,“因为培育方法特殊,这种蛊的蛊虫带有一股幽香,所以名字里有一个香字。”
“又因为它们以修士灵力为食,中毒的修士到了最后,往往便只剩下一具爬满了蛊虫的骨架,所以叫做蚀骨香。”
宋怀尘放弃了和树干的斗争,抬脚踩地上的草,草叶纹丝不动,脚掌直接穿透过去。
肩膀的伤口仍在滴血,疼痛又渐渐被麻木取代,宋怀尘怕自己又要回到木偶里去,直接问:“如何解?”
“既然蚀骨香是秘药,那解法自然也是不传之秘。”
宋怀尘静了一瞬,又问:“常听说下蛊的人死了,蛊自然就能解了,蚀骨香也是这样吗?”
陆亭云摊开手,掌心里全是他咳出的血:“你觉得我现在杀得了他吗?”
“我记得我送你回了宗门。”
“所以我现在还活着。”陆亭云听得出宋怀尘的试探,“一言难尽,宋道友有时间听吗?”
“恐怕没有。”宋怀尘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往那个方向走,”他指了映山湖的方向,“你会发现一道阵法,那道阵法困住了能替你解毒的人。”
“能替我解毒的人,是宋道友你吗?”陆亭云笑着问,宋怀尘却没法回答了,意识一起一落,他又回到了映山湖的药堂之中。
地上聚灵阵中碧色流淌,阵眼处来自海外十洲的灵石熠熠生辉,包裹了整个房间的禁制在浓郁的灵气冲刷下闪烁着流光,法阵中心,宋怀尘汗透衣背,右肩鲜血淋漓,心底的焦躁又冒了头。
神魂离体带来的剧烈眩晕让宋怀尘连打坐的姿势都维持不住,身体一歪倒在地上,碧色光芒映着他的脸,更显得宋怀尘脸色苍白。
晨光从窗棂中探入,鸡鸣犬吠声声入耳,宋怀尘听见黄药师在药堂中招呼病人,晒着药材的小院里人来人往。
在这俗世的喧嚣中,在晨光的照耀下,眩晕感渐渐散去,熟悉的焦躁如同畏光的野兽,盘踞在宋怀尘内心一角,弓着背,踱着步,却再不敢伸出爪子。
宋怀尘当机立断,落下锁,将野兽关进笼子。
然后他撑起身体,摆回打坐的姿势,开始巩固境界。至于为何会神魂离体,飘到陆亭云手中的小木偶里,暂时还没空思考。
在凡世的喧嚣声中,宋怀尘内心出奇的宁静,他想着等自己出关,该给黄药师道个歉,为自己昨晚的口无遮拦。
宁心静气,入定之后神思飘散,如一缕轻烟随风而上。
彩云缭绕,视线被遮盖,天地间一片迷蒙,白玉阶上的落足声,是轻微的金石扣响,环佩叮咚中,有人走近了,来人问:“你在做什么?”
宋怀尘答:“修炼。”
一方白玉桌从从朦胧中显出形来,一只手拿起了倒合在桌上的秘籍:“斩尘诀?”纸张翻过的声音中,那人又说,“还是残本?练这鸡肋做什么?”
“老君说我尘根未断,我翻着了这么本书,就练着玩玩。”宋怀尘将书从那人手中抽回,“若还不行,怕老君会将我一脚踹进海里。”
“那一定要记得慢慢练。”看不清脸的来人在石桌上扣了扣手指,一面棋盘凭空浮现。
宋怀尘伸手一按,掌下便出现了一只棋盒,他掀开盖——黑子,宋怀尘落子:“你这是认定了我练不成了?”
白子跟了一步:“残本自然是练不成的,你也说了,不过是练着玩玩。更何况你名怀尘,怎会忘尘,更何提斩尘?又何必斩尘?”
“尘根不斩,仙道难昌,你们修为一日千里,若有一天都飞升干净了,我岂不寂寞?这尘根,还是要斩一斩的。”
“谁说仙人就没有七情六欲了呢?”执白子的道,“你练不成也好,等我们都飞升了,你自然就成了宗主,老君也不用头疼你不肯接班了。”
宋怀尘用黑子敲着棋盘:“我修为最末,排行最后,怎么可能去当什么宗主?老君他看上我什么了?以前我在外面游历,哪次不是屁滚尿流的跑回来求救?你们这群师兄师姐又为什么会同意?”
“因为当宗主太麻烦了。”与宋怀尘对弈的人直言不讳,“动脑子的事你来,打打杀杀我们来,谁让你修为最弱,鬼主意最多——我赢了。”
那人伸手一划,示意宋怀尘看棋盘上连成一线的五颗白子。
他们下的是五子棋。
五子棋是宋怀尘想出的无聊小把戏,想要从他这儿经过,就要下赢他。
小孩子的游戏而已,又有谁会下不赢呢?一时失手,再来一盘就好。
宋怀尘不过是想为往昔留一点念想,结果却得了“鬼点子多”的评价。
男人将手中的黑子扔回棋盒,拍拍手站起来,白衣逶地:“这回又卖出去了什么?”
彩云沿着白玉阶散去,台阶级级向上,直至目力尽头,其上矗立着的辉煌大殿仙气缭绕,匾额上书三个大字——
无象殿。
来人与宋怀尘拾阶而上:“这回卖出去的东西,殿内不一定有,说不得要你出去找一趟。”
“什么东西无象殿里都没有?而且为什么要我这个守殿人找?”
“这次的客人求的是‘一人心’,要你找,自然是因为你宋怀尘尘根未断啊。”
是了。
宋怀尘的意识在半睡半醒间沉浮,终于想起了他会漂到鹤亭望的原因。
那日他与记不清哪个同门在无象殿内把存货翻了个遍,到底是没能找到客人想要的“一人心”,期间嫌麻烦的宋怀尘拿着数种媚药,迷药问那同门,所谓一人心能不能这么解释,都被无情的拒绝了。
然后他就被老君一脚踹下了海。
为老不尊的家伙在岸上喊:“寻得‘一人心’,顺便渡个红尘,斩个尘根,化个仙后回来继承宗主位啊,老头我等你啊。”
宋怀尘被海浪拍下去浮起来,拍下去浮起来:“你倒是告诉我是谁要谁的心啊!”
和他一起在殿里翻箱倒柜的同门冲他喊:“我也不知道啊!”
无象殿不循常理,无论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能找到,且找到的方法也千奇百怪,找着东西了,无象殿众会有感应,那感应玄之又玄,同门们相互点头,以代词指称,交流时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却没法说出一个形容的字来。
宋怀尘认为自己是感应不到的,因为他虽然算无象殿的人,喊着师兄师姐,却不能喊那老君师父——这也是他只有师兄师姐,没有师弟师妹的原因。
故以虽然老头一再喊着让他继承宗主位,但宋怀尘从来不当真。相熟的几个师兄师姐起哄,他也全做玩笑,至于为什么是玩笑,自然是因为他与人为善,和大家都处得不错。
所以当他被海浪一次次吞噬,一次次为了自救不得不压榨灵力,致使境界一再下降时,他几乎是绝望的。
心魔始生。
“一人心”不过是个借口,无象殿的人终于不耐烦他这个吃白饭的,想要赶人走了。
绝处逢生,他上了鹤亭望,被另一个白胡子老头给救了,宋怀尘心里感激,但再做不到像之前那样与人交心。
人的转变突兀且快,外表上看还是那个样,内里却变得又冷又硬了。
宋怀尘根本没费心去找什么“一人心”,只是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机缘巧合下,他又找到了十几页斩尘诀,就可有可无的修炼起来。或许他这不求上进的态度正和了无为的道,修为涨得飞快。
随后宋怀尘就找到了自己的道——他更乐于称它为自己的处事原则。
就事论事,不谈感情。
可以让别人欠他,但他决不能欠别人。
“这样的话,我就能过我自己这关,告诉自己,我还是个好人。”
第11 章
宋怀尘睁开眼,聚灵阵已经变得暗淡,上好的灵石闪烁不定,已然快要消耗殆尽。
肩头的伤口已经愈合,宋怀尘掐指捏诀,想吹去肩头血迹,不期然看见了指尖沾着的血,陆亭云的血。
联系入定时回忆起的“一人心”,自己莫名其妙的神魂出窍,再加上鹤亭望要找的大才,宋怀尘悚然一惊,这两个要找的人,莫非都是陆亭云?
细思恐极,宋怀尘拒绝深想,往窗棂望一眼,外头一片漆黑,又到了不闻人声的夜晚。
心底那只焦躁的野兽又开始咆哮了,宋怀尘将牢笼加固一遍,收了阵法,打开禁制走出去。
病人都已归家,药堂中隔帘卷起,宋怀尘的视线毫无阻碍的穿过弥漫着药香的正堂,落在了院中盘腿而坐的黄药师身上。
黄药师在禁制打开的那一刻就被惊动了,他虽然仍盘腿坐着,双眼却已经睁开,望向了宋怀尘,多少带几分惊讶:“这么快?”
“马马虎虎压制了就行。”宋怀尘走入院中,黄药师坐着,他一撩前摆也坐了下去,“这不是急着想出来和你道个歉吗?”
“道歉就免了。”黄药师不和病人一般计较,“你肩膀怎么了?”
“说不清。”宋怀尘垂了眼,如实以告。
在黄药师念叨着“匪夷所思”时,宋怀尘道:“我也这么觉得。”
“所以我所见所闻都是真的吗?”他问黄药师,“我闭关的时候,你有没有动用阵法?你见到的,和我见到的,是一样的吗?”
“在你附身在木偶上的时候,我试过,但都失败了,直到天将破晓,我才第一次看见了画面,陆亭云说了句‘如何才能让宋道友你现身’,当时我没明白,现在懂了。”
“如果我经历的都是真的。”宋怀尘沉吟一声,将手上的血迹摊到黄药师眼前,“那么这就是陆亭云的血。”
“这就好办了!”黄药师一把抓住宋怀尘的手,“蛊在血中,有血我研制解药能快上许多——你没用这只手碰过伤口吧?”
“没有。我——”我还没有那么舍己为人。
宋怀尘及时咽回了后半句话,夜半出没的心魔防不胜防,一道铁栏显然还不够。
“——我记得没有。”
“跟我来。”黄药师攥着宋怀尘的手进了药堂,从药箱中翻出药瓶,将里面的透明液体倒入瓷碗,然后将宋怀尘染血的手指浸入。
血迹从宋怀尘指尖剥离,在碗底聚成完整的一滴。
宋怀尘问:“可以了?”
“可以了。”黄药师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滴血吸引了。
无所事事的宋怀尘拍去肩头的血迹,抬手打出阵法,投出的画面却是一片模糊,然而模糊的画面中却存在着一丝清晰的,微弱的联系。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股灵力凝出了丝,拧成的一根线,将断未断的细线这头是宋怀尘,那头是陆亭云。
画面模糊,联系清晰,仿佛在说想要看见发生了什么,就自己去吧。
宋怀尘想着那“一人心”,想着那“大才”,想着自己在无象殿的种种,没有犹豫太久,对黄药师道了声继续闭关,就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沉迷于血滴的方丈山药师仅仅对他摆了摆手,连头都没有抬。
仿照上次的做法,摆聚灵阵,盘膝入定,宋怀尘一闭眼,一睁眼,果然又到了小木偶身上。
这回小木偶不在野猫的嘴里,在陆亭云的腰上,正随着他的行动一晃一晃。
眩晕感真实而强烈,宋怀尘十分担心自己附在小木偶身上的魂魄会被晃出去,于是他伸手去勾陆亭云的衣服。
然而宋怀尘并没有给小木偶雕手指,“抓住”这个动作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只能用两个巴掌去夹陆亭云的衣料,可恶的是剑修的衣料异常光滑,几次夹上了,却都滑脱。
宋怀尘不耐烦了,伸长了胳膊去戳陆亭云,后者终于反应过来,将小木偶从腰间解下:“宋道友,你可算来了。”
他显然是在行进中,周围景物飞快掠过,宋怀尘从小木偶的角度只能辨认出他们还在山里,他听见陆亭云说:“我找到人了——你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
宋怀尘的视野就那么一点儿,连片大点的树叶子都塞不进,更别提人了,他完全不知道陆亭云想让他看的人在哪里。
就在这个时候,陆亭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宋道友,你为什么不显形呢?我对着个木偶说话,感觉很奇怪啊。”
陆亭云絮絮叨叨,话十分的多:“举着木偶也是很累的。”
宋怀尘当然想摆脱小木偶的状态,可他做不到,若说和上次有什么不同,那么就只剩陆亭云的血了。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示意,让对方往木偶身上涂血——尤其是他自己还在这个木偶中时——怎么想怎么诡异。
在宋怀尘纠结的当口,陆亭云突然松了手。木偶落地的瞬间,宋怀尘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都被震错位。
入定的状态瞬间被打破,宋怀尘“噗”的咳出一口血,血滴在聚灵阵上,碧色符文被浇灭了一段,缓了两息,才重又连上。
两息一过,尚来不及感受内腑的疼痛,宋怀尘又被扯回了小木偶体内。
那一线微弱的联系,居然如此霸道。
宋怀尘扑腾着木质手脚,躲过一只大脚,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
“什么东西?”那只脚的主人低头看了看,垂下的视线如有实质,刀锋般尖锐冰凉,非常不习惯当下视野的宋怀尘,清晰的捕捉到了。
然后刀锋便真的来了,冷光切开空气,冲宋怀尘斩了过来。
被猫咬一口肩膀破个洞,被摔一下就吐了口血,宋怀尘丝毫不想尝试木偶被切成两半时自己会怎样。
一回生两回熟,木偶虽然笨拙,习惯了也能躲开,即使姿势不雅,即使胳膊上被削下了一层木屑,从刀光下滚过的宋怀尘,依然是完整的小木人。
削下木屑的是刀上的灵光,那灵光穿透木头,温暖感流遍四肢百骸,宋怀尘的视野骤然一变,同时他也看清了攻击他的人手中拿着的是剑而非刀。
剑上灵光虽亮,却充满了血煞之气。
宋怀尘略一挑眉:“魔修?”
视野恢复正常,他看见了不远处拄着剑的陆亭云,男人嘴角溢血,剑上灵光黯,他看见宋怀尘,笑了下,握剑的手紧了紧。
“又是魔修?”宋怀尘这一问是在问他和葛青的纠葛。
从一开始的“不能杀”,但后来的“杀不了”,回归宗门没解掉蛊,又一个人跑出来,其中的故事不需细想,就知道足够复杂。
持血煞剑的魔修披着黑色斗篷,整个人都笼在血光中:“又?你们进了魔修的地盘,自然是又上加又了。”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玩意儿,”魔修用剑尖,轻佻的往宋怀尘方向点了两点,“但看上去比那个满身毒虫的剑修好吃多了。”
偷偷往旁边摸了摸,发现自己依然能“穿树”的宋怀尘毫无紧张感:“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魔修都要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是因为都长得太寒碜么?”
魔修发出怪笑:“你想看一看吗?”
他欺身扑向宋怀尘,冷不防背后剑光骤然一亮,魔修躲闪不及,被砍去了半边肩膀,粘稠血液顺着黑袍边缘滚落,掉在地上的胳膊迅速腐坏,红雾腾起,地上只余一节白骨。
红雾弥漫,陆亭云脸色骤然一变,喷出一口紫黑的血来。
魔修血雾对正道修士来说是剧毒,对宋怀尘同样如此。男人飞身而退,躲开飞溅的血滴,单手一拍,是个起诀的动作,体内却空空如也,毫无可以动用的灵力。
看着宋怀尘一击落空,脸色变得极差,魔修大笑:“那剑修离死不远了,我先解决了你!”
扑面而来的血煞之气锋利如刀,却没有魔修攻击特有的腐蚀感。
而陆亭云的表现却证明了对方确确实实是个魔修,只是一口呼吸,他就被腐蚀了内脏。
宋怀尘感觉不到,所以他表情不好,那满是血煞气的灵力还在往他体内钻,充盈他干涸的经脉,所以他脸色极其差劲。
魔修用血雾凝成手,向宋怀尘抓去,陆亭云嘶声喊道:“躲开!”
“不躲。”
宋怀尘不躲,只一挥袖,血手溃散,滔天血雾如海浪撞岸,瞬间反扑!
魔修粉身碎骨,化为一蓬血色!
宋怀尘又一挥袖,滔天声势不再,血雾浓郁,却如蚕丝团起,安静而无威慑力。
地上剩一件黑袍,几截白骨。
陆亭云呼吸间不再有灼烧感,好歹将喉头的血咽下,勉强抬头去看宋怀尘。
从血雾中走出的白衣男人,一身清净。
陆亭云突然就笑了。
宋怀尘皱眉看他:“你笑什么?”
“觉得你刚刚那句话有趣,问魔修是美是丑。”
宋怀尘道:“我只是在给你拖延时间,让你能出剑。”
“那我更该为我们的默契笑。”
“若我们真有如此的默契,”宋怀尘看着他:“那想必我觉得你还没把最想问的话问出来,大概也是对的了?”
陆亭云抱着剑,松松垮垮坐在地上:“不知美丑的魔修说得不错,我大概确实是快死了。”
“既然快死了,那便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宋兄,”陆亭云不称宋怀尘为道友了,“你是不自知是魔修,还是真的不是魔修?”
第12 章
依然是山野的环境,依然是夜半时分。
一身白衣的宋怀尘在这深秋的荒野夜色中,干净明亮得几乎能沁出光来。
“上回见面你说我是鬼修,”白衣男人在陆亭云面前蹲下,袍角拂地,在干枯的草叶上拖出沙沙的声响,“这回,就变成魔修了?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鬼修阴煞,魔修凶煞,两者并不相同。”陆亭云话音一转,“你能碰到东西了。”
宋怀尘没有理会他的后半句:“我知道鬼修和魔修间的区别,问题是你为何觉得我是魔修?就因为我不会被魔气侵蚀么?”
陆亭云侧头咳了一声:“我发现你靠吞噬血食现形。”
他回头看着宋怀尘,目光坦荡,无畏无惧:“上一次,是我的血,指尖上沾过去的一滴,让你非常短暂的现了身,而现在,你吞噬了魔修的精血,不仅现了形,还能触到实物。”
宋怀尘没有说话。
一个是被魔修逼到了绝境,一个则一挥袖就将那魔修挫骨扬灰,后者不说话,前者却不忐忑。
陆亭云笑道:“该不会因为我戳穿了你魔修的身份,你就要杀我吧?”
宋怀尘回道:“如果我真是魔修,难道不该是你要杀我?”
“且不说我现在杀不杀得了。”陆亭云慢悠悠道,“我本来就不是见一个魔修就杀一个的狂人。”
“只要魔修不在我眼前杀无辜的人,并且没想着要我的命,我就会把他当个普通修士。”
“你把魔修当普通修士,魔修却不一定会这么看你。”
“这就是问题所在。”陆亭云喘了口气,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虚弱,“他们先动手,就是要我的命嘛,我自然得还手。”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宋兄,你想不想杀我?”
“不想。”宋怀尘实话实说,“我应该算是救过你,虽然看上去不太成功,可按道理,你还是得报恩的。”
陆亭云说“没错”,问宋怀尘想让他做什么。
“无论我想让你做什么,都是在你活着的前提下,所以我不会杀你。”宋怀尘把话题转回去。
“你之前对我说,你找到人了?人在哪儿?”
陆亭云示意宋怀尘往后看:“人来了。”
一柄飞剑无声无息的划过夜幕,拂开掉光了叶子的树枝,轻轻巧巧停在离地三尺的位置。
剑上站着衣袂飘飘的修士,还有一个脸色煞白的男孩。
陆亭云看见宋怀尘眉心轻轻一皱,如同飘忽不定的雾气触到水面,泛起涟漪,有了切实的重量,现出几分人气。
说着和映山湖的人没感情,看见人了,心里到底不是没有触动。
毕竟孩子们离开的时候,他亲口承认了那句“舍不得”。
宋怀尘斤斤计较,算计着付出和得到,归根结底是因为太在乎。
他极自然的向那孩子伸出手去:“白简。”
站在飞剑上止不住发抖,却强撑着不去碰御剑修士衣服的男孩嘴一扁,却是硬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白简拉住了向他伸去的那双手。男人的手温暖稳定,白简没出息的软了腿,从飞剑上跌了下去。
宋怀尘接住了他。
御剑修士甩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剑入鞘,冲陆亭云一拱手:“陆师兄。”
“吴师弟。”陆亭云对他点了下头,挣了下没能站起来,他看了眼扶着白简的宋怀尘,状似随意的问到:“宋兄,可还能腾出手来扶我一把?”
宋怀尘看他一眼,让白简扯着自己一边衣袖,果真腾出一只手向陆亭云伸了过去。
陆亭云握住宋怀尘的胳膊,借力站起来。中了蛊后又被魔修重伤的男人站不稳,将自身的重量倚在一边的树上,然后松开了宋怀尘的手。
陆亭云满身的伤满身的血,宋怀尘的白衣服没能幸免于难。
“吴不胜,我师弟。”陆亭云为两边的人做介绍。
表情刻板的清瘦剑修向宋怀尘拱了下手,视线在宋怀尘袖口的血迹上顿了下。
“宋怀尘。”陆亭云想了想,这么介绍,“我的恩人。”
听见这句话,瘦条条的吴不胜像根被风吹折了的竹竿,大幅度的弯下腰去,对宋怀尘做了一揖:“多谢前辈日前将陆师兄送回归一宗。”
“举手之劳。”宋怀尘回了一礼,手指在袖口拂过,白衣上的血迹被拂去。
吴不胜的视线习惯性的一扫,看见宋怀尘干净的袖口一愣,表情不自觉的放松下来:“我刚刚带着这孩子往映山湖去了一趟。”
“映山湖”三个字让白简拉着宋怀尘袖子的手紧了紧。
“遇见了一道巨大的阵法。”吴不胜的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平板,“至少能挡住金丹初期的攻击的攻击。但这孩子出入无碍。”
这些话显然是对陆亭云说的。
宋怀尘抬手抚上白简的脑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他的视线,给了孩子类似于“一叶蔽目”的安全感,他的话一半是在问归一宗的两名修士,一半是在问白简:“你们就找到了这一个孩子吗?其他人呢?”
“其他人。”吴不胜往血雾处看了眼,问,“其他人有几个?”
陆亭云开口打断他们的对话:“吴师弟。”
“除我之外,还有三十七人。”有颤抖的声音从宋怀尘袖子后传出,“死了……已经死了很多。”
“这小孩告诉我们说,那天夜里他听见了隐约的读书声,顾不得天晚,迷迷糊糊追着声音去了,等醒过神来,便见魔修在吸食同乡精气。”
在陆亭云不赞同的眼光中,吴不胜终于打了个法诀,封住了白简的听觉:“我赶到时,魔修宴会正至高.潮,他的同乡,那些凡人体内的灵力——”
宋怀尘忍不住打断:“灵力?”
“没错,灵力。”陆亭云接口道,“映山湖人乍看与凡人无益,但被打开后,更像炉鼎。”
白简因为骤然失去听觉而不安,宋怀尘拍拍他的头安抚。
小孩子紧紧盯着宋怀尘,把他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男人脸上毫无波动,惊讶从语气中透露:“炉鼎?你们看见的到底是怎么个宴会?所谓的打开是开瓢,还是——”
吴不胜答:“是后者。”
“凡人毕竟是凡人,被魔修采补后精元枯竭,我们没能救回来。”吴不胜皱着眉,“因为这个孩子拖了后腿,我们也没能拦住魔修逃走。”
宋怀尘:“一个都没拦住?”
吴不胜挑眉:“没拦住一个。”
“其他的呢?”
吴不胜一按剑柄:“砍了。”
“但逃走的那个,带走了一个女孩。”陆亭云补充。
宋怀尘没有去问那女孩长什么样:“魔修说我们进了他们的地盘,那他们在此必然有一个大本营——魔修往哪个方向跑了?”
吴不胜言简意赅:“西,胡射城。”
宋怀尘沉吟了下:“两位接下来要往哪儿去?”
吴不胜询问的望向陆亭云。
后者看一眼宋怀尘:“全凭宋兄做主。”
宋怀尘诧异:“我?”
“正是。”陆亭云点头,“我会来这里,就是来找宋兄你的,既然找到了,当然全听你安排。”
“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魔修血雾未散,腥味扑鼻,吴不胜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若要进城就快走,陆师兄得找个客栈调息调息。”
“那就去胡射城。”宋怀尘拍散白简身上的符咒,将孩子往吴不胜处推了推,“麻烦吴道长带上白简,”然后向陆亭云伸出手,“陆道友。”
陆亭云嘴唇动了动,看表情是想拒绝,然而他犹豫了下,仍是握住了宋怀尘的手。
“麻烦吴道长带路。”
吴不胜一点头,将白简带上飞剑,腾空而起。
宋怀尘轻轻点地,在陆亭云胳膊上一托,便带着人飘摇而上,动作轻缓,速度却极快,紧紧跟在吴不胜身后。
陆亭云“咦”了一声,笑道:“宋兄……你这修为,我到底该称你为宋兄,还是宋老祖?”
宋怀尘不明白:“怎么说?”
陆亭云:“筑基以上可御法器飞行,是寄灵气于物,驾驭的是有形之物。而御空飞行,是化无形为有形,冯虚御空,离飞升亦不远矣。”
宋怀尘的回答是这样的:“我修的法诀不用武器,自一开始学的就是御空术,和境界关系不大。”
他看了眼陆亭云:“自然,我现在的修为还是要比你高些的。”
猎猎风声中,他话音一转:“不过陆道友,你说来这儿就是为了找我,是什么意思?”
“说来话长,我尽量长话短说。”陆亭云气色极差,脸上却依然是带着笑的,语气也和沉重失落搭不上边,“蚀骨香为药师谷不传之秘,宋兄送我回宗门后,掌门震惊,当即向药师谷发函问询,谁知回复未到,药师谷副谷主葛根便带着葛青气势汹汹的上门来了。”
“葛根和葛青什么关系?”
“母子。”
“母子?”宋怀尘,“从母姓,入赘?这葛根是否是个强势女子?”
“正是。”陆亭云咳了一声,顿了顿才接下话音,“若是小鸟依人,上门讨说法不可能不带上夫君。”
“他们来讨什么说法了?颠倒黑白来了?”宋怀尘当即发问。
陆亭云语气不显,话里的意思却很明白了。
“葛青断了一臂,说是我与他生了龃龉,下的杀手,逼得他不得不用上蚀骨香这味毒.药。”
“葛根道蚀骨香解药能给,但给解药前,必须让我给个说法。葛青断臂无法再生,今后行针施药,乃至修炼斗法都受影响,前程已绝了大半。”
“这说法要怎么给?让你也断一臂赔他吗?”宋怀尘胡乱猜了句,没想到换来了陆亭云的一声“是。”
“我曾挨了葛青一掌,经脉内残留着魔气,平日里尚看不出……”断臂创口上经脉截断,魔气自然逸散。
宋怀尘冷笑一声:“当真是狠。”
第13 章
陆亭云继续道:“葛青身上魔气收敛得极好,涓滴不泄,有药师谷副谷主在身旁,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露出破绽。让我自断一臂是不可能的——”
宋怀尘插嘴:“但你掌门动摇了?否则你就不会在这儿了。”
“极是。”这一回,陆亭云停顿的时间长了些,“掌门有求于药师谷,很不巧,我师父和掌门关系疏远,又正巧在闭关。”
“你不愿断臂,又不可能在宗门内违背掌门,故而逃了出来,逃出来找我,是觉得我能救你,为你解毒——”他记得自己对陆亭云说有人能为他解毒时,陆亭云问的那句“那人是否是你”。
“——还是来找葛青那支断臂的?”
宋怀尘说完话后过了大概三四个呼吸的时间,陆亭云才说了句“两者皆有”。
四个字带着颤音,而后便接上了惊天动地的咳嗽。
中毒重伤,气血两亏之下又大量失血,体内灵气流失,压制不住蛊虫,与魔修对战时就是强弩之末,陆亭云撑到现在,终于到了极限。
巍峨城门遥遥在望,城楼上装饰的兽首狰狞,带着魔宗的特色,然而一眼望去,城门口进进出出的修士,有正道有魔修亦有妖。
宋怀尘封住陆亭云身上几处大窍,在吴不胜折返回来前,已一步跨到与他平行的位置:“找个客栈。”
吴不胜惊骇于宋怀尘的速度,望向男人的目光中带着警惕,他犹豫了下开口:“我来带师兄。”
宋怀尘面无表情:“你们既然来寻我,就得信我。”
陆亭云强撑着一丝清明:“师弟,信他。”
吴不胜看了他们两眼,又转头往身后瞧了瞧,白简虽然吓得发抖,但察觉到吴不胜对宋怀尘的敌意,仍用狼崽子一样的目光恶狠狠的盯着他。
清瘦剑修按下飞剑,降在离城门不远处:“遮住脸,跟着我,等我说可以了再出声。”
城门守卫俱是魔修,见来人是三名正道修士带一个尚未入道的小孩,眼神不善,却也未加阻拦,重伤垂死的陆亭云没有引来任何注意。道、魔、妖混居的城中,生生死死每日上演。
顺利进入客栈,宋怀尘一袭白衣已然血染,吴不胜眉头深深皱着,将白简往椅子上一按,说了声“待着”,就往宋怀尘那处看去。
清瘦剑修眼神中有无法掩饰的担忧,以及对宋怀尘未曾消退的警惕,客客气气不过是因为陆亭云说相信。吴不胜信的只是陆亭云。
他担忧、警惕,紧紧盯着,指关节攥得发白,却不伸手不动脚步,十足的矛盾。
陆亭云徘徊在昏迷的边缘,却始终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知道这不是奇迹,与自己的意志力也没太大关系,而是因为宋怀尘向他体内输送着微弱的灵力,替他护着心脉。
陆亭云的声音低弱,感谢真心实意:“劳烦宋兄了。”
宋怀尘一声轻笑:“我因你的血得以化形,为你护法,是取之于你,用之于你,无需在意。”
陆亭云完全是靠宋怀尘架着走,后者扶他在榻上躺下时,低声在他耳边说:“况且,我也有求于你。”
宋怀尘自觉这话不好笑,可陆亭云偏偏笑了:“宋兄,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重伤员的笑容是明亮的,带着阳光的气味,胡射城三族杂居,乌烟瘴气,客栈房间也带着污七糟八的气息,陆亭云的笑容于是更显得清新干净。
沾满了血污的干净笑容让宋怀尘的呼吸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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