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雾气弥漫的小径上走来一老一少。
老的须发皆白,穿一身道袍,持一柄拂尘,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年轻的穿一身青布长衫,长发披肩未束,满身出尘气。
小径尽头有一块石碑,石碑后是一片茂密树林,虫声鸟鸣从浓密的碧色中透出,带着遥远的回响,更显树林清幽深寂。
两人在爬满青苔的石碑前停下。
仙风道骨的老者问:“怀尘,此去归期不定,你可准备好了?”
被称作“怀尘”的青年回答:“都已经到这里了,有没有准备好还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老道对自己的三徒弟道,“没准备好咱们就回去呗。”
一句话把满身仙气破坏得干干净净。
“就这么回去,岂不要被翠云峰上的老头子笑话一辈子?”
老道摆摆手:“我们的一辈子太长啦,他笑话不了那么久。”
宋怀尘笑了笑没说话,他师父是个实诚人,可惜太实诚了。
两人面前的石碑上书“仙人指路”四字,其后的树林便是大名鼎鼎的鹤亭望仙踪林。
鹤亭望乃海外十洲之一,其上修仙门派云集,此洲因有修士骑鹤飞升得名,也因此道法昌盛。
海外十洲与世隔绝,凡人不得入,修士也不得出,若不能举霞飞升,多半会被困死在一洲之内。
自然,所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凡事总有例外,遇难海客机缘巧合上仙岛,凡世飞升登仙台,鹤望亭隔个几十年总会迎来几张新面孔。
有凡世人上,自然有仙者下。
鹤亭望上仙踪林,连通一洲一陆,洲,是鹤望亭,陆,则是凡世所在中原大陆。
瀚海无际无涯,狂风巨浪终年不息,修士亦不得渡。
唯有千年一度仙门开,海浪稍止,十洲才能互通有无,比试一番,排排坐次。
下一度千年盛会将在鹤亭望举行,东道主不能丢了颜面,自然要有人才辈出的景象。
人才何处寻?
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仙界的老祖宗降书,不出世的大才在凡间。凡人飞升至哪一洲全看天命,鹤望亭不能坐着等,要自己先去把人找了来!
那连仙界都被惊动的大才姓甚名谁?
涉及到天道,老祖宗也说不得。
凡间如何去?
从仙踪林去。
谁去?
谁都不想去。
凡世灵气匮乏于修行无益,人海里捞大才,谁知道要耗上多少日子?
离下一个千年盛会还有一千年。一千年啊,不入十品境界,修士也活不了这么长时间,而能迈入十品的,在十洲亿万修士中屈指可数。
再者,仙踪林又是好走的么?能回来的人万中无一。
甚至老祖宗降下的书信中都没写明找到人后如何回到鹤亭望,只说时机到了,自然会知道。
宋怀尘不知道入仙踪林的名额怎么会落到小丹峰,自己师父通微头上,若不是小师妹火急火燎的来敲门,把自己从闭关的冥想中惊醒,那实心眼的小老头都准备自己进仙踪林了。
“大师兄在外游历联系不上,二师姐在晋阶关键不能打扰,我们……我们只能来找三师兄你了。”小师妹小声抽泣着,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宋怀尘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她一眼。
肤色冷白的男人长相出色,一双眼睛尤为出彩,狭长眼尾上挑,模模糊糊透出两分笑模样,然而他漆黑眸子中含一点凉光,即使眼角带笑,也透着不近人情的清冷气。
他只看了小师妹一眼,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就吓得收了声。
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宋怀尘拔腿就走。一袭青衫的男人落足无声,衣摆飘飘摇摇,满身都是冷冷清清的出尘气。
宋怀尘是失望的,二师姐不能打扰?那打了禁制闭关的他就能打扰了,他就不在晋阶关头了?
闭关被迫中断,境界不稳心境不稳,宋怀尘在翠云峰的冷嘲热讽中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外乎宗门倾轧,人善被人欺。
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大师兄不在,二师姐闭关,剩下的师弟师妹不用想,修为太低去了是送死。
他还能怎么办?
初时,师父为难,劝阻,阻拦,宋怀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换来了通微真人的认同和点头。
宋怀尘于是又失望了一次。
如果自告奋勇的是大师兄二师姐,师父会不会点头?
如果是大师兄二师姐,根本不会自告奋勇,而是会大闹一番吧?
“仙人指路”的石碑前,宋怀尘静静想了回,然后笑了笑,他也可以闹,但他不会去闹,因为太麻烦,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没有那般的勇气和毅力。
为何没有勇气毅力?自然是因为没有触及根本利益。
他没有把小丹峰当做家。
将心比心,小师妹当然更愿意打断他的闭关。
可宋怀尘始终还记得,瀚海之滨,通微真人把濒死的他救活过来,引他进仙门,看白虹万丈紫气东来的景象。
“师父,大师兄说修斩尘诀的人都是没有心的,所以他一直都很讨厌我。”宋怀尘话一出口,就看见了通微真人不认同的表情。
“我觉得他说得没错。”宋怀尘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师父的话头,“但等他回来,请你告诉他,就算是没有心的人,也是懂得报恩的。”
做徒弟的向师父作了一礼,长揖到地:“就此别过。”
境界不稳,心绪起伏,识海中翻滚的暗涌在这一揖中归于平静。
一揖之后,宋怀尘洒然转身,仿佛放下了什么重担一般,通微真人伸手想挽留,却说不出话来,没有心的评价,或许真的是没错的。
身着青布长衫的年轻人迈过“仙人指路”的石碑,踏入仙踪林的地界内,浓雾从四面席卷而来,瞬间吞噬了男人的背影。
宋怀尘若有所感,回头时只来得及看见浓雾将入口掩去,清幽树林陡然间变得鬼气森森,悦耳鸟鸣变作凄厉号丧,白光划过,雷声轰隆炸响。
宋怀尘脚底一空,巨大的吸力将他往下拽去。
变故发生的瞬间,男人闪电般捏出手诀,数道青光向四周射去,要在茫茫白雾中寻一处凭依,然而葱郁广渺的仙踪林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疾射而出的青光被缥缈雾气吞噬,没有触到任何可以依附的东西。
狂风乱作,雾气如割,宋怀尘几乎睁不开眼,一声雷鸣骤然炸响,白光瞬间冲到了眼前,头顶一条雷龙张口咬下!
紫雷频闪,宋怀尘一袭青衫上浮出层层叠叠的符咒,符咒光芒只一闪,便被雷蛇击碎,一件绘着九十九重防御阵法的法衣就此被撕成碎布!
罡风如刀,在宋怀尘身上划出一道道口子,鲜血溢出,将雾气染做鲜红!
雷龙俯冲而下,鲜红雾气如一蓬烟尘炸开,带起一股焦糊味,尖锐雷鸣刺痛耳膜,连带着脑袋都痛起来。
宋怀尘一声长喝,举起一只手,五指张开,青光流转中,白雾疯狂涌动,如聚水龙,以宋怀尘一掌为中心,玄奥阵法成型,雷龙迎头撞上,电光四溢,磅礴灵气辐散而出,如怒涛之水,将天地间冲刷做一片白地!
万籁俱静。
刺啦。
一道小小的闪电劈过晴朗碧空,是连凡人都不会在意的一声旱雷,连草都燎不焦一棵。
从天上掉下来的宋怀尘啃了一嘴泥,气都喘不上,浑身剧痛,完全站不起来。
宋怀尘趴在地上,眯着眼看四周,入目俱是青青碧草,与仙踪林景色并无太大区别。
空气中灵力稀薄得可怕,打坐回复伤势已然是不可能的了。
宋怀尘脸上糊着泥,身上也是破破烂烂,一身破布条似的衣服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衣服下露出的皮肤上全是伤,还被雷给劈焦了,简直不能看。与片刻前的仙气缥缈完全是两个极端。
宋怀尘没在意,或者说他没精力在意,贴着地面的男人听见有脚步声近了。
真要命啊。
宋怀尘心想。
屋漏偏逢连夜雨,随便来个凡人都能把他给结果了。
宋怀尘艰难的往旁边翻了个身,往树脚下躲去。余光一撇,看见不远处的树藤后露出了一个小小山洞。
还没等宋怀尘思考出自己要不要过去,一个带着明显虚喘的男声从头顶传来:“这是……被雷劈了?”
宋怀尘扭过脖子勉力抬头,角度问题,实在看不出来人的方圆美丑,从低垂的剑尖滴下的血珠倒是能看得分明。
那血带着浓厚的灵力,宋怀尘离得近了,居然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
次奥。
宋怀尘在心里咒骂一声。
原来他喘不过气,是因为这里的灵气太稀薄么?
卧槽。
宋怀尘在心里骂出了第二声。
这家伙是个修士。
宋怀尘扶着树干坐起身来,终于调正了视野,看清了来人。
一个惨兮兮的修士,宋怀尘满脸的泥,他满脸的血。
凡世的修士在海外十洲的修士眼中和凡人差不了多少,从天上掉下来的落魄神仙指了指刚发现的藏身处:“那里有个山洞。”
听声音十分年轻的修士往那里看了眼,草木掩映的洞口后一片漆黑,看上去很深:“一般来说,逃难的时候我是不会选择往山洞里躲的。”
他看上去伤得不轻,一开口就有血往外涌,语气却很平稳:“在走霉运的时候进入不知深浅的地方,结果通常不会太好,洞里很可能会有其他危险。”
嘴上这么说着,修士架起宋怀尘往山洞跑去。
宋怀尘:“你干嘛带上我?”
修士:“你不是看出了我在被追杀吗?”
第2 章
山洞很深,修士不敢深入,在洞口拍下一张敛息符,盘腿坐下。
他摆出调息姿势,却不敢调息,视线紧盯着洞外。
宋怀尘靠着石壁瘫坐一边,视线在敛息符上停顿了下,他确认自己顺利到达凡世了。
不管是符纸,还是符文,都简陋粗糙,在海外十洲的修士看来完全是不堪入目。
想到自己要在这里耗上几百近千年的时光,宋怀尘不由得叹了口气,由奢入俭难难啊。
在灵力稀薄到影响呼吸的凡世中,他空有一身修为却无法动用,着实是令人悲伤。
与他同处山洞中的修士扭头看他一眼:“道友为何叹息?”
宋怀尘笑道:“天生我材没有用啊。”
道法自然,修士讲究内外合一,外界灵气浓郁与否确实会影响修士招数,但因灵力太稀薄而导致一身修为发挥不了,甚至喘不上气,则是天方夜谭了。
可宋怀尘偏偏遇上了,于是便只能是天道对高阶修士的压制了。
山洞中的修士显然不懂宋怀尘的叹息因何而起,却也没有追问,只是道:“稍后还望道友相助一二。”
宋怀尘点了点头:“我尽力。”
他答应的干脆,那修士反而觉得奇怪:“你什么都不问?”
“你被人追杀,和你在一起的我没有被放过的道理。”宋怀尘已经开始在须弥袋里挑挑拣拣了,“如果追杀你的是不会滥杀无辜的正道修士,那么你是个恶人,我现在不会活着和你说话。”
“如果我是想以你为质呢?”修士又问。
“我自认没有为质的价值。”宋怀尘慢悠悠道,“你到底要不要我帮忙?”
“当然要。”
“可我是个废人。”
“道友,你这话就不地道了。”
宋怀尘:“……能不能有点被追杀的自觉,现在是讨价还价的时候吗?”
嘴角淌着血的修士嬉皮笑脸:“彼此彼此。”
宋怀尘:“追杀你的人呢?”
修士一笑,然后敛了表情:“这不来了么?”
洞外古树被吹折了无数,洞口敛息符骤然发光,五名修士踏云而下,比在地上跑了满脚泥的年轻修士不知高了几个档次。
为首的是一名男子,眉眼间一片凌厉,他身后紧跟着一男一女,都是仙风道骨的出尘模样,那名男性跟得极近,颇有点和为首那人争位的意思。
这三人身后还有两名男子,气势上弱了一层,应该是随从。
年轻修士体贴的开始讲解:“为首的修士名为葛青,是药师谷三杰之一,医毒兼修,平日里就是这么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和他走得近的人非常少,于是便也没人发现他修了魔。”
宋怀尘看见了为首男修灵台处的一片阴翳:“你机缘巧合发现了,于是招来了杀身之祸?”
年轻修士点头道:“是啊,入魔后葛青修为几近于元婴巅峰,再加上他身后几人最差也有筑基五层修为,我这个小金丹实在打不过啊。”
宋怀尘心道,什么鬼,凡世不以十品论修为吗?
不过筑基、元婴、金丹……这些境界听上去可真耳熟啊。
宋怀尘想着自己的小心思,冷不防年轻修士转头看他,血糊糊一张脸上,眸光明亮:“这位我看不透修为的废人道友,可否救我一命呢?”
宋怀尘没有正面回答:“你要我帮你杀了他们?”
修士摇头:“杀不得。”
宋怀尘没问为什么杀不得:“那我能救你。”
“哦?”年轻修士声音并没有太大起伏,兴致缺缺,显然并不相信。
宋怀尘觉得有趣,他难得对一个人起了兴趣,自从他踏入仙途,遇见的清冷得道者多,心狠手辣之徒也不少,一个赛一个的沉默沉稳,恨不得把城府都写在脸上。
这种活泼跳跃的风格的,几乎见不到。
“既然你已存了死志,打心眼里不信我能救你,还和我聒噪个毛线?”
“毛线是何物?”
“好物。”
山洞外五名修士已经找了一圈,在宋怀尘看来粗陋的敛息符在此界怕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居然挡住了他们的窥探。
搜寻无果,五人复又聚集,好巧不巧,正是在他们藏身的山洞前汇合了。
宋怀尘听见那名为葛青的修士道:“陆亭云中了我的蚀骨香,越是动用灵力,毒性扩散的越快,不可能跑远。”
宋怀尘重复了那三个音节:“陆亭云?”
“正是在下。”年轻的修士直接将腰间玉佩扔给了宋怀尘。
宋怀尘抬手接住,触手温润,首先是块好玉。
玉佩雕工精湛,以云纹为饰,一面雕着“归一”二字,另一面是“陆亭云”三个字。
宋怀尘看了一遍,把玉牌扔回去:“收好。”
礼尚往来,他在潮湿的地面上比划着自己的名字:“宋怀尘。”
陆亭云将玉牌掖回腰间,挑唇笑道:“好名字。”
宋怀尘厚脸皮的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问:“蚀骨香是什么?”
话出口后他自己反悔了:“算了,这个下次再问你吧。”
“你的宗门在哪个方向?距离这里多远?”
陆亭云答:“南方,万里之遥。”
宋怀尘再问:“若能送你回到宗门,是不是就算救你一命?”
“是。”
“那我便送你一程。”宋怀尘的一只手终于从须弥袋中抽了出来,两指间夹着一道符,“向南,一万里。”
破了口子,夹泥带血的两根手指修长,宋怀尘夹着符纸往下一拉,状似随意的动作带着万钧之力,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起,符咒落下,银色符文炸开,昏暗洞穴陡然间亮如白昼,陆亭云连个诧异的表情都没做出来,就凭空消失了。
陆亭云晕头晕脑的睁开眼时,入耳一片尖叫,周围是熟悉的街市,身着归一宗服饰的弟子踩着飞剑向自己飞来,有人唤他“师兄”。陆亭云循声望去,看清来人后终于松了口气。
强撑着的一口气一散,人便撑不住了,昏迷前他最后想着的是,名为宋怀尘的废人道友,到底是何修为?
宋怀尘是何修为?
鹤亭望上唯有他大师兄知道。
白衣佩剑的修士气势骇人,他赶到仙踪林时,已是雾散时分。
他在仙人指路碑前看见了自己一脸呆愣的师父,垂头一瞥石碑上还未消隐的字迹,将哭哭啼啼的小师妹往前一按,冷声道:“看看清楚!”
仙踪林,寻隐者不遇,自迷不得回,就此消失于此间天地。
仙人指路指的是前人路,石碑记录着每一个入林人的生平,算是对他们最后的纪念。
典籍记载中,能回来的入林人,俱是以仙人之姿降临的了,和入林前有天渊之别。
石碑上,宋怀尘生平一字未有,唯独修为境界触目惊心,十品大圆满。
小师妹呆滞,通微真人回不了神。
海外十洲中,鹤亭望排不上座次,追根溯源,无非是因为万年来无人能成功飞升,修为最高者也不过止步八品境界。
通微真人以丹术见长,修为不过区区六品,他座下被誉为百年一遇天才的大弟子至今也才七品下的境界。
宋怀尘居然是十品大圆满?他有如此境界居然还藏着掖着?!
“这不可能!”小师妹厉声叫道,“境界提升必有异象,入十品境天地感应,不可能没人察觉他晋阶的动静!他不可能是十品大圆满!”
“因为他入山之时便是十品大圆满的境界!你见过连跨两级,一剑斩飞五品上的三品下?你见过踏入五品只招来两片彩云的晋阶?”
“在他独自斩杀七品海蛟,把你救下时你就该知道,宋怀尘的境界绝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低!”
“他,他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他又是怎么藏得那么好的?!”小师妹几乎语无伦次了,“大师兄你不是讨厌他吗?你讨厌的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飞升的可能?”
宋怀尘境界不高,但实力不俗,而他晋阶的速度算不上慢,心仪大师兄的小师妹怕白衣剑修保不住第一人的名头,于是想了个昏招,打断宋怀尘闭关,迫使他入仙踪林。
而这一步棋,让小丹峰失去了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
十品大圆满,即使不能飞升,也是鹤望亭万年来最高的修为了。
“我不喜欢他,是因为他不信任我们。师父真心待他,我们也从未亏待他,他却始终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他才说宋怀尘没有心,斩尘诀不过是托词。
同时他也警惕着宋怀尘,一个身怀十品修为,却以遇难海客身份登岛的人身上不会没有秘密。
此刻,仙人指路碑上无一字示生平,宋怀尘来历更显神秘。
白衣剑修盯着渐隐的字迹站了良久,一身戾气尽散:“算了……走了就走了吧。”
宋怀尘不在,虽然错失了天赐良机,但好歹能安心不少。
第3 章
神行符扯碎敛息符,山洞内灵力透出,洞外五人同时扭头,为首的葛青抬手一道灰烟抛了过来。
宋怀尘又一道符拍下,巨大黑影跃出,挤满整个山洞,将宋怀尘的身影完全淹没!
腥风席卷,风中仿佛有庞然大物,坚硬的鳞片刮擦地面,飞沙走石!
灰烟撞上腥风,势均力敌,灰烟灭,腥风散,风中的黑影被激怒,一声嘶吼,直冲葛青!长尾一甩,又是遮天蔽日飞沙走石!
宋怀尘一击得逞,飞身往山洞深处退。
洞中有风吹出,不是死路,他能送出两道符,也是因为洞里灵气较外界浓郁,这山洞里另有乾坤。
山洞很深,而且向下倾斜,越向下,坡度越陡,尽头处已是垂直的绝壁。
宋怀尘扣着山壁,探头往下看了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有风从下方向上吹来,带着极其浓郁的灵力。沐浴在风中,宋怀尘的呼吸在到达这个世界之后,第一次顺畅了。
他没有犹豫太久,松手跃下。
狂风从耳边翻卷而过,浓郁的灵气如一池暖水将人包围,宋怀尘抬手一划,在头顶封了一道禁制,然后开放灵窍,掐住手诀,开始吸收周身灵气。
海潮般向上扑打的灵力风暴因为宋怀尘的介入骤然出现了一道漩涡。
漩涡以宋怀尘为中心,仿佛一个无底洞,如同贪渴的巨兽张开嘴狂饮一通,又如夸父饮河渭,几至竭泽。
倾斜角极大的坡道变成了垂直向下的山壁,通道由宽及窄,洞壁更显嶙峋,那些突出的尖角全靠由下而上的灵力风暴支撑着,才不至于塌陷,宋怀尘携着漩涡一路下落,无论是风还是灵气,都被他带走,通道中响起金戈交鸣般的回响,坚持了不知多少年岁的岩块一块块从洞壁上松脱。
山体碎裂声清晰可闻。
宋怀尘一手捏着引灵诀,另一只手变幻手势,移动的指尖上染着一层薄光,那光在漆黑的环境中留下清晰的轨迹,仿佛繁花绽放。
覆在洞顶的薄薄一层禁制沿着洞壁向下延伸,符文如藤蔓,将松脱的岩石紧紧缠住,牢牢按在洞壁之上。
一座山的坍塌于一举手间消于无形,宋怀尘终于落到了底。
地是暖的,湿的。
坠落的通道狭长,底下的空间却是宽广,平稳的水声回荡着,放眼望去一片粼粼波光。
微弱的光源在水底,宋怀尘蹬掉残破不堪的鞋子,赤脚踩入水中。
水温宜人,内含丰沛灵力,宋怀尘索性把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也扒了,就着水底透出的微光,小心翼翼的往水深处走去。
温暖的水没过脚踝,没过小腿,没过腰际,没过胸膛,直至没顶。
宋怀尘屏气凝神,注视着水底光芒,脚底一蹬,往那处潜去。
流水冲走他身上的污渍,同时治愈着宋怀尘满身伤痕。
宋怀尘到底不习惯赤身裸体,变相的洗了个澡后就在水中穿起了衣服。
那衣服不是他在鹤亭望时的一袭文士青衫,而是瞧着便有仙人气的广袖长袍,一袭白衣在水波中泛光如银,更衬得他泠然出尘。
宋怀尘在鹤亭望不穿白,并不是为了什么韬光养晦,若他真是那么小心谨慎的人,此刻更不会穿回本来的衣服。他不穿白,只因为大师兄一袭白衣满洲皆知,他没有与之争锋的意思。
无心之人亦有心,避其锋芒却终究容不下。
穿戴好了,宋怀尘才靠近了水底散发出光芒的东西,那是截一掌长两指宽的白色圆柱形物体,断口粗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硬掰下来的。
这东西不仅发着光,而且还源源不断的向外散发出灵气,浓得连此时恢复了泰半的宋怀尘都感受到了压迫。
宋怀尘试探着伸出手去碰了下,手感颇硬,表面稍显粗糙,像一截骨头。
好像是截骨头的东西对宋怀尘的触碰没有反应,男人胆子大了些,伸手握住,等了会儿,向上拔了拔。
然后他感受到了阻力,这截骨头下面还连着什么东西。
宋怀尘是踩着石块入水的,此刻他潜至水底,看见的也是一片乱石,而骨截溢散的灵力,在漫长的时间中将周围碎石吹成细沙,宋怀尘伸手将最上面一层拂开。
骨截之下依然是白骨,那显然是只人手,紧紧攥着骨截,指骨尖端刺入,与之连为一体。
而这只手的手腕处,抓着另一只手——也是骨头嵌进骨头的抓法。
他们在抢这一截骨头。
抢这截骨头的不止两个人。宋怀尘又推开一层细沙,下面层层叠叠露出的都是森森白骨。那些白骨都属于修士,其上残留着微弱的灵力,在湖底发出微弱的光,抵抗着骨截散发的灵力。
骨截的力量层层削减,宋怀尘推开一掌深的细沙后便推不动了,因为细沙又变回了碎石,层叠的骸骨彼此交叠,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把上层骸骨完全清除,他便不能看到下一层的全貌。
宋怀尘不想看了。
因为他用灵力略微一探,尽头处仍是白骨,不知堆了多厚。
宋怀尘浮出水面,四下一望,已经离他入水的位置有了一段距离。水是流动的,他索性顺着水流往前飘。
水底白色骨截发出的光芒渐渐远了,他却毫无回头的意思。
那东西为千万人所争夺,宋怀尘遇上了,却不要。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了光。
光芒渐盛,水声在密闭空间中的回响渐渐弱了,空间复又变得狭窄,而水位渐高,几乎顶到洞顶。
宋怀尘不得不又潜入水中。
水速骤然加快,灵力飞速流失,潜在水中的宋怀尘当即感到窒闷,而后,他被一股暗涌顶上了水面。
窒闷让他下意识的张口呼吸,而稀薄的灵气却进一步加深了窒闷感。
宋怀尘往水面上游,却被一股暗涌拍了回去。
滚滚水声之中,他模模糊糊听见有声音在喊:“救人啊!救人啊!有人落水啦!”
落水不等于溺水,宋怀尘安然无恙,然而他被暗涌拍下去的那一下太像不会游泳的人沉底,岸上已经有人跳下来救人了。
下水的人水性极好,很快靠近了宋怀尘。在水中不便交流,宋怀尘不抗拒对方的好意,任由对方倒拖着自己往岸边游。
嘈杂人声中,宋怀尘被拉上了岸,他意思意思的吐了口水出来,随即便向把自己拖上来的人口齿清晰的道了谢。
大概没遇到过这样的溺水者,周围人吵吵嚷嚷,回答宋怀尘的“不客气”听上去满是尴尬。
浑身湿透,呼吸不畅,宋怀尘坐在地上。他抬头打量周围的人,荆钗布裙,粗褐短衫,有的手里还提着锄头忘了放下,无论老老幼,一张张脸上都有风吹雨打的痕迹。
庄稼人们在宋怀尘打量的视线中不自在的移开眼神,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下意识的做出摸摸鬓角,压压裙角之类的动作。
湿淋淋的落魄男人一身白衣服很好看,男人的一张脸更好看。
“让一让,让一让!”呼喊声由远及近,听上去并不急切,人群分开一条小缝,一个蓄着山羊胡,穿着长衫,踩着草鞋的郎中扛着药箱挤了进来。
看上去才到而立之年的郎中摸着山羊胡,看了宋怀尘一眼,宋怀尘也看了他一眼。
一个眼神就这样完成了交换。
郎中转身挥开周围的人:“散了吧,散了吧,这家伙没事,我回去给他煮碗姜汤就好。”
宋怀尘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对着一边走一边回头的村人们作揖道谢,他这一弯腰,脚步拖沓的庄稼人哄一下散了。
“这位道友,你从哪儿来呀?”郎中拖着腔调问。
宋怀尘一指水面:“从水里来。”然后他问,“这是哪里。”
郎中也指着水面:“映山湖。”
涟漪已散,水面平如镜。
一面镜湖,三面环山,山影倒映水中,青翠剔透,无愧于映山湖这个名字。
宋怀尘捞起湿透的衣袖,攥在手里拧着:“没听说过。”
村子很小,两人脚程极快,晒着药匾的小院子已经出现在视线里,郎中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你当然不会听说过,毕竟连瀛洲、蓬莱都没有映山湖,就是不知道道友你从哪一洲来?”
“小地方,鹤亭望。”宋怀尘自报家门,然后问那郎中,“道友你又是从哪里来?”
“方丈。”郎中回答了声,竟真的生炉子给宋怀尘烧姜汤。
灵气稀薄,呼吸不畅,宋怀尘懒得用灵力蒸干衣服,就那么湿哒哒的往椅子上一坐:“道友你来这里做什么——其实我都没弄清这到底是不是中原大陆……道友怎么称呼?”
“这里确实是凡世所在的中土,鄙姓黄,你可以叫我黄药师。”
“……黄药师,”宋怀尘重复了遍,又是一个耳熟的称呼,道, “好名字。”
男人的神色黄姓药师看不懂,方丈山的丹药闻名十洲,山上修士十个里有八个是药师,黄药师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好的。
萍水相逢,黄药师不便问太多:“我猜你来这里是为了找那天命之人吧?”他询问的望向宋怀尘,后者轻轻颔首。
于是黄药师颇为自得的笑了:“嘿嘿,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大海捞针的找那么个人,我破界而下,是为了‘度量衡’。”
第4 章
宋怀尘:“为了什么?”
“度量衡。”黄药师伸手在空中划出“度量衡”三个字,“这是一个势规模庞大的组织,势力遍布上中下三千世界,平不平事,杀该杀人。”
“据传,这个组织中有修士,有凡人,有大能者,也有达官显贵,仙凡两界的所有消息没有一件是度量衡不知道的。”
“我刚上方丈山时有幸见过一次度量衡行动,”黄药师表情无限向往,“自此念念不忘。”
“天下有那么多不平事,那么多该杀人,度量衡平得完?杀得过来?”宋怀尘意兴阑珊,“如果你口中的这个组织真的存在,它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度量衡的人行事,从来不会说我是度量衡。天下间的英雄故事,恐怕半数都有度量衡的影子。”
“度量衡不自报家门,你是怎么发现它的?”宋怀尘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打岔道,“在我们继续这个话题之前,能先借我套干衣服么?”
黄药师扇着炉火,头也不抬:“你没衣服?”
“有,但都不是你身上的布衣服。”修士的衣服和凡人的差异太大,宋怀尘不打算特立独行。
黄药师觉得有道理,庄稼人当做家产的衣服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跟我来。”
黄药师和宋怀尘身量相仿,但前者的衣服穿在后者身上,尺寸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出入。炼丹师计较着药材斤两,计较着时间火候,追求尽善尽美已然成了本能。黄药师看穿着自己衣服的宋怀尘,横看竖看总觉得别扭,跑出门去喊了邻居家的老婆婆来帮忙改衣服。
头发花白的孙婆婆腿脚利落的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那是她五岁的小孙女,阿晚。
孙婆婆青年丧夫,靠着帮村里人做些针线拉扯大了儿子,大半辈子的经验,她看了两眼就知道如何改,和黄药师约定取衣服的时间,抱着几件旧衣服走了。
她招呼盯着宋怀尘发呆的小孙女:“阿晚,走啦。”
小姑娘脆生生的答应着,又看了眼宋怀尘,转身追祖母去了。
“啧啧啧,你这皮相啊,祸国殃民。”黄药师摸着胡子拖着语气,神情姿态和宋怀尘记忆里的那个黄药师没有一处相似。
宋怀尘身上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褐色布袍,正调节腰带穿得更舒服些。听见黄药师的话,男人回头冲衣服主人一笑:“殃及你了?”
黄药师顺着话头儿打趣:“现下还没有,今后就说不准啦,难保没有姑娘家为了一睹你的真容,没病装有病,小病装大病的来我这里讨药吃。”
黄药师挺胸摸胡子,做高人状:“我可是修道之人,接触太多红尘水对修行无益啊。”
“我听闻方丈山的药师均已辟谷?”
辟谷与修为有关,三品之下还需进食,但方丈山是例外,但凡入山,山中俱会赐下丹药,助人断五谷,洗尘根。
黄药师不知宋怀尘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仍答道:“没错。”
“那你现在吃东西吗?”黄药师屋后入乡随俗的种了一畦菜。
“吃。”黄药师点头,宋怀尘必然也要经历这一过程,于是他仔细解释道,“此间灵气太过稀薄,不足以供三品上修为的修士运行周天,体内神气匮乏,需得外物补充,所以我们不得不吃。”
“自然,吃凡俗之物对修行无益,但若不吃,境界只会退得更快。”他看一眼宋怀尘,后者唇色极淡,是不自然的苍白,“你现在觉得喘不上气吧?”
宋怀尘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黄药师从药箱中拿出一瓶丹药,轻轻放到宋怀尘手边桌上:“我初来时也是如此,这味药能缓解症状。”
宋怀尘将药瓶转过半圈,看瓷瓶上贴的红纸标签,就两个字——“毒.药”。
宋怀尘:“这种时候,我是不是该让你先吃一颗?”
黄药师嘿嘿笑了:“不用试了,这就是一味毒.药,就看你敢不敢吃了。”
“已经说过了,我们呼吸不畅是因为凡间灵气稀薄,修为越高所受影响越大,反而言之,只要修为足够低,就能适应这个地方。”
“这味药,是禁锢修为用的,对修士来说确实是一味毒.药。”
宋怀尘很好奇:“如果凡人吃了呢?”
黄药师:“等于吃了一颗糖丸……姜汤好了,你就从这个开始进食吧。”
黄药师转身去端姜汤,宋怀尘盯着“毒.药”两个字看了会儿,扬声问:“吃几颗?”
黄药师端着姜汤迈着八字步过来:“一颗足以。”
“好。”
入口即化的药丸回甘无穷,带来的却是席卷全身经脉的剧痛!
吞下药丸的同时,宋怀尘伸手去接姜汤,剧痛突如其来,他动作一顿,却还是稳稳接过了汤碗。
黄药师不敢放手,生怕他把汤碗砸了:“缓缓缓缓,你先缓缓再喝。”
宋怀尘将汤碗放在桌上,过了几息才开口:“你挨过劫雷吗?”
黄药师:“没有。”八品之上晋阶才有劫雷劈下,“你经历过?”
“别人的,擦了下。”宋怀尘语调平稳,但从他只有几个字的短句能看出,他并不像表现得那么轻松。
宋怀尘额头有汗水渗出,嘴唇上些微的血色彻底褪尽:“一样痛。”
“你是想说因为承受过类似的痛楚,所以这回可以忍受吗?”黄药师笑起来,“哈哈哈,逞什么强呢,痛一次是痛,痛两次就不是痛了吗。”
劫雷一道劈过就完,归元纳气后痛楚立时就能消减。
药石带来的剧痛一寸寸碾过骨骼,是无药可医的持久。
宋怀尘搁在桌面的手不自觉的轻颤,再没法把碗端起来。他有气无力的看了眼黄药师,垂下眼,暗自忍耐。
黄药师背着双手踱着四方步进了厨房:“忍忍就过去了,过去后就能吃饭了。”
“在多年辟谷之后,凡世菜肴也如珍馐啊。”
“是么?”宋怀尘低声问了句,声音沙哑,黄药师没听见。
修士都说凡尘食物中含有杂质,修道后再去尝试,再美味的菜肴都如同嚼食沙土。
宋怀尘倒是想尝试,奈何鹤亭望上根本没一个凡人。
一盏茶后,疼痛渐消,宋怀尘吐出一口浊气,抬手去够桌上的姜汤,碗壁温热,他缩回了手。前胸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恐怕是不需要这碗姜汤。
一滴汗从额头滑落,指尖还没离开碗壁,宋怀尘又扶了回去。
他端起碗,闻了闻,小心翼翼的尝了口,是非常正常的姜汤味,并不是前人形容的土腥泥浆味。
亲身尝试之后,宋怀尘对黄药师口中的“珍馐”有了期待。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宋怀尘站在厨房门口看了眼就觉得不妙,灶台上传出的味道怎么闻怎么奇怪。
他伸筷子尝了口。
“怎么样?”黄药师兴致勃勃的问。
“……”宋怀尘把散发着焦糊味的菜叶子咽下去,“出去。”
“让你做菜简直是亵渎食物。”
“啥?”黄药师老大的不服气,“你行你上啊!”
宋怀尘抢过锅铲,唇角绽开一道笑纹,为黄药师的话:“我上了。”
半个时辰后,黄药师的满腔怒气彻底化为一肚子服气。
“你一个海外十洲的神仙,哪里学来得这么一手好厨艺?”
宋怀尘一句话解惑:“我是遇难海客。”
“哦。”黄药师无意深究宋怀尘过往,“明天吃什么?”
宋怀尘数着米粒吃饭,辟谷太久,他不敢吃太多:“你有什么?”
黄药师豪气万丈:“应有尽有!只要你肯做!”
宋怀尘看他一眼:“我觉得,你不该叫黄药师,该叫洪七公。”
黄药师:“为什么?洪七公是名字?还是称号?”
看见黄药师不似作为的疑惑神色,宋怀尘没什么表情:“洪七公也很爱吃……就当我没说过吧。”
孙婆婆手脚麻利,太阳下山前把改好的衣服送了来,黄药师要给她工钱,老婆婆死活不收:“平日里有个风寒咳嗽的,到黄药师你这里讨幅药吃,你什么时候收过我钱了?”
“这可不一样,草药山上随便采采就有,布料可要真金白银的去买。”
“黄药师你可别欺负我老婆子没见识,药可比针头线脑贵多了。”
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几枚铜钱推来推去。
穿着黄药师旧衣服的宋怀尘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馄饨。
随手折了根树枝当发簪的男人笑眯眯道:“鱼肉馄饨,我给阿晚端一碗过去。”
他说着也不等孙婆婆答应,端着碗就往外走。
“宋公子,这怎么好意思!”孙婆婆顾不上和黄药师推让,转身要去拦宋怀尘,然而小尾巴看祖母迟迟不归,自己跑了过来。孙婆婆还没迈出药堂门槛,院门口宋怀尘已经弯腰把碗送到了小姑娘面前。
馄饨喷香,小姑娘吞咽着口水,却是不敢接,她怯生生的看了眼宋怀尘,然后求助地望向祖母。
“端好了,小心汤洒出来烫。”宋怀尘可不管那么多,拉起小姑娘的手,把碗塞过去。
阿晚收回视线看他,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宋怀尘笑着看着她,小姑娘有双大眼睛,宋怀尘望着望着,脸上的笑突然滞了下。
他看见小姑娘瞳孔中映出的自己,顶着一头白发。
第5 章
“你注意到了?”
祖孙俩相伴离开,目送她们走进家门,黄药师关上药堂院门,对上了宋怀尘若有所思的目光。
“那个孩子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不同?”年轻男人试探着问。
“阿晚不是孙婆婆的亲孙女,她是孙婆婆在赶集回来时在路上捡到的,被放在个篮子里,小被子下压着封信,大意是此女不祥,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
“把孩子丢了就丢了,还留这么封信,真是不给活路。”
“是啊,”黄药师叹气,“当时孙婆婆新丧,”男人强调道,“丧子。”
“丧夫丧子,老无可依,当时她过得浑浑噩噩,她捡回阿晚,是想通过她看看自己的儿子,老人家坚信自己的儿子舍不得离开。”
“她看到了吗?”
“当然没有。”黄药师摸着胡须,露出费解的神色,“阿晚能见常人不能见的精魅鬼怪,我却察觉不到她身上有灵气,在她的眼睛里,我时而是现在的模样,时而是不蓄须的。”
黄药师嘀咕:“我一直蓄须。”他问宋怀尘,“你在她眼睛里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我满头白发。”宋怀尘回答,顿了下后他不怀好意的笑了,“满头白发……如果阿晚看的是未来,你老了后连胡子都掉光了?那头发还健在否?”
黄药师眯起眼睛:“哼,老夫可是满头茂盛黑发,哪像你少白头!刮掉胡子,更显得我雄姿英发,气宇轩昂!”
宋怀尘看着他,摆明了不相信:“什么时候,我们一起让阿晚瞧瞧。”
他话锋一转:“你的毒.药毒得我连一品境都不到,如果遇上高手,岂不只有挨打的份?”
“你现在才问这个,比我想象得晚了些。”修士最大的倚仗就是一身修为,黄药师一直在等宋怀尘提问,“此界修士不以十品论等,而以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六重境界划分,你的一品以下,已经是炼虚巅峰了——不然你哪能好好留在这里?早该飞升了!”
“因为我们已经是飞升的修为,此界容不下,排斥我们,所以才喘不上气?”
黄药师点头:“可以这么理解,总之,你觉得你修为低,但在凡世已经能横着走了。”
“而且药效总是会退去的。”黄药师直接扔了一瓶标着“毒.药”的丹药给宋怀尘,“我们出现在此界有违天道,强行使用仙法——姑且这么称呼吧,会招致天道惩罚,真遇上事了,反而是被压制着修为出手,更能放开些。”
“不过我在这里三年,还没遇到过一个修士,”黄药师揭过话题,问,“你还不困吧?”
山中天黑得早,而且暗得极快,几句话的时间,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偶尔有狗吠传来,更显得山村幽寂。
修士不需要睡眠,宋怀尘答“不困”。
黄药师的视线越过了药堂的竹篱笆,月亮爬上墨色天空,映山湖在远处闪烁着光辉,如一面明镜。山势错落,水旱田因地制宜,东一块西一块,颇有野趣。茅屋木房沿着山路铺展,一派田园的幽静。
“再过两刻,我带你出去走走,”黄药师的声音飘散在渐起的晚雾中,“这个小村子,是个死局。”
宋怀尘跟着他的视线望出去,起伏山路上由屋舍窗内透出的点点灯光一盏盏熄灭,湖边小村庄很快陷入一片黑暗中。
群山环抱之中一面镜湖映着月光,一片清冷的白,山峦倒影沉沉压下,如栖息在湖底的巨兽。水面起了雾,雾袅袅升腾,将整片村子笼罩在一片纱幕之中。
药堂前点着药炉,药壶吐出的水汽中掺杂着浓郁的药味,苦涩的味道氤氲在雾气中,变得潮湿而持久。
犬吠声完全停歇了。
黄药师在白雾中吐出一口气:“走吧,咱们上山。”
山路曲折陡峭,两人落足无声,看似走得悠闲,脚程却是飞快,樵夫猎人日积月累踩出的小路已尽,树木越发茂盛。
宋怀尘看出了不对,一路走来,路两旁,目力可及的树林深处,时不时会冒出一截截篱笆来,陈旧的篱笆在斑驳树荫中张牙舞爪,姿态不可一世。
篱笆半人高,又矮又稀疏,若说是防野兽下山冲毁庄稼的设置,未免太儿戏,它们更像是界碑。
可这界碑又有什么用呢?
黄药师一抬下巴:“去看看。”
篱笆是竹子扎的,极其陈旧,爬满了青苔,不少还阴湿腐烂了,能这么怪模怪样的支棱着,已经是个奇迹。
宋怀尘在黄药师的注视下伸手碰了碰。
一圈透明的涟漪陡然炸开,灵力波动骤现,宋怀尘的手指被弹了回去。
叶片抖动的簌簌声中,整片篱笆都颤动起来,将灵力波动绕山传递而出,结界雏形呈现。
宋怀尘挑起眉毛,吐出两个字:“死局。”
以映山湖为中心,一圈结界将村庄整个包围起来,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
然而,被挡住的只有修士,这个结界只有在灵力碰触时才会被激发。
黄药师补充:“金丹以上才会被阻挡。”
“所以,你是怎么进来的?”
“从湖里。”宋怀尘回答,“被水冲进来的。”
他反应过来:“你说你这几年没遇上修士,是因为你出不去?”
“自然。”
宋怀尘:“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也是从湖里。”黄药师回答,“不过那时候我晕过去了,所以才想问问你。”
“我醒着。映山湖连通地下河,我从地下河来。”
“地下河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宋怀尘转头看他,摇晃树影下,俊秀的年轻人的一张脸在明灭的光斑中透出诡谲来,“那河的河床是白骨堆成的。”
“地下河中灵力充沛,那些白骨俱是修士。”宋怀尘一句句说着,“按常理说,那么大的坟场必然会产生异象,但河中什么都没有,很平静。”
“地下是尸骸,地上是死局,两者间应当有关联。”
黄药师猜测:“地上的死局会不会是种镇压?”
“这道结界能防住金丹以上的所有修士,就算是炼虚大能也无法突破,布下这个阵法的人,不是炼虚修士,就是和我们一样,从海外来的高人。
“我更倾向后者,从海外十洲来的人不会多,而我们两个都在这里,这道死局中,很可能还藏着我们都参不透的东西。”
宋怀尘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消息?”
村子里的都是凡人,他是怎么知道凡世修士分练气,筑基等等境界?
黄药师嘿嘿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我是出不去,但村子里的人行啊,想求仙问道的人多得很,大门派每年一开山门,挑选凡间好根骨的孩童入山修行,村子里的人到镇上瞧了眼仙人,回来能说上大半个月。”
“再者,结界防的是金丹以上,这山上的小东西可不少,跑过来被我逮到不少,喂几天就能养成灵宠,它们跟着村里人到镇上去,能带回不少消息。”
“再过三个月,就是今年开山门的日子了,村里想看热闹,想做买卖,或者想带着孩子去碰运气的,一旬后就要出发,你如果有灵宠或者其他手段,都能使出来,让他们带出去。”
黄药师开诚布公:“我在这里几年,各种手段都用过,可依然被困在这里,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和我说,我能帮的一定会帮。我可不想一辈子被困在这里。修士的一辈子,可长啦。”
“好。”
第二天中午,阿晚抱着洗干净的碗来还,远远的就看见宋怀尘坐在院门口的小马扎上编着什么东西,小姑娘好奇,犹豫着走过去看。
影子落到面前地上,宋怀尘抬头对小姑娘笑了笑,手指依然在草叶间灵活的穿梭。
草编蚂蚱,绿蝈蝈,螳螂举着镰刀脚,男人脚边已经放了不少小玩意儿。
小姑娘看着宋怀尘手上的东西,奶声奶气的说:“真好看。”
宋怀尘腾出只手,把碗接过来放在地上,然后捡了只草编蝈蝈给阿晚:“拿着玩。”
阿晚稍微犹豫了下就接了,小玩意儿不值钱,却比馄饨更有吸引力。
小姑娘摆弄这手里的蝈蝈,笑出了两个酒窝,她在宋怀尘身边蹲下,仰着头问:“宋公子为什么坐在这里,编这个呀?”
“宋公子?”宋怀尘看她一眼,小姑娘眼里,他的头发还是白的,“那是你奶奶叫的,你该叫我宋哥哥,或者宋叔叔。”
阿晚的哥哥们都还是满山跑的小屁孩,于是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第二个称呼:“宋叔叔,你为什么坐在门口呀?”
“黄药师嫌我碍手碍脚的,把我赶出来咯。”
小姑娘立刻表示不服:“宋叔叔你很能干的!比黄叔叔能干!”
宋怀尘笑了:“哦?为什么这么说?”
阿晚:“黄叔叔烧的东西不能吃,你烧的很好吃!”
“那阿晚最喜欢吃的是什么呀?”
“鱼,映山湖的里的鱼可好吃了,比镇上的还好吃,甜甜的,红烧特别香。”小姑娘露出神往的表情,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好,和你奶奶说一声,我带你钓鱼去。”
第6 章
村里人对黄药师都很敬重,他说宋怀尘是他朋友,整个村子的人便都信任了这个初来乍到的男人。
阿晚回家说了声,孙婆婆就让她跟着宋怀尘去了,还嘱咐小孙女说照顾好宋叔叔。
其实挺想做哥哥的宋叔叔一手牵着阿晚,一手提着鱼竿往映山湖去,小姑娘抓着包地瓜干,一蹦一跳。
宋怀尘对阿晚说他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让阿晚给他讲讲村子里的人和事。
小姑娘于是东一句西一句的讲起来,都是些家长里短,全是小姑娘和小伙伴们玩时听到的碎嘴。
还有,便是最近的大事,村里人要去镇上看神仙。
“前几年我太小啦,奶奶不让我去,今年我终于可以和大家一起去镇上玩啦。”
为了赶上三月后的盛典,村里人十天后就要出发,可见距离之远,这小山村极为荒僻,连行脚商人都不愿意来。
孙婆婆年纪大了,走不了那么长的路,只能拜托同乡把阿晚带出去。
修仙门派最喜欢收五到十岁的孩子,年龄小好哄,对家的概念还不算太深,斩尘根容易。年龄小,根骨未定型,今后大有可为。
而五岁之上,也不算太年幼,听得懂道理,好教导,衣食住行也省心些。
阿晚能见常人不可见之物,孙婆婆一直觉得她该去当神仙。
“老婆子我是寂寞,但我不能因为自己,去断阿晚的路啊,她是有大出息的人。”
孙婆婆的打算,阿晚自然不知道,她满心都是能去镇上玩,能看见神仙的喜悦。
黄药师对宋怀尘复述了孙婆婆对同乡的嘱托,后者说孙婆婆是有见识的人。
黄药师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正用刀子仔细削着一节木头的宋怀尘头也不抬:“阿晚的父母认为她不祥,孙婆婆却认为她有修仙的才能,这不是见识是什么?”
“你想得太复杂了,孙婆婆就是乡间一个普通的老婆婆,能有什么见识?反而是阿晚的父母,能写下‘此女不祥’的信来,倒是是有学问的,至少他们会写字。而写这么一封信,虽然薄情,对阿晚不公平,却是对其他人负责,没想着祸水东引,更能说明他们有品德。”
“孙婆婆这么想,不过是因为她养大了阿晚,对小姑娘有感情罢了。”
宋怀尘手里的刀顿了下:“你说的对。”
只是他已经很久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了。
宋怀尘甩出钓钩,一线银色划过天幕,投入碧水之中。
秋高气爽,阳光和煦,阿晚舒舒服服的坐在树荫下,咬着地瓜干吃。
宋怀尘想了解映山湖,更想了解湖下的那片白骨,但他不可能去问一个小孩子,于是只是顺着小姑娘东一句西一句的话,扯些有的没的。
男人没有放太多心思在鱼竿上,自然很久都没钓到一条鱼,阿晚吃完了地瓜干,玩腻了草编昆虫,突然想到一件事:“宋叔叔,你认识字吗?”
“认识。”
“那你等会儿!”得到回答的小姑娘蹦起来就跑,“我去找书呆子来!”
片刻后,阿晚拉着个小男孩跑了过来。
男孩一身衣服洗得发白,衣服上的补丁也已经毛了边,显然家境拮据。他年龄要比阿晚大些,比小姑娘高了整整一个头,却因为瘦,像根竹竿子。
“书拿出来!”到了宋怀尘面前,阿晚不客气的冲他一摊手。
男孩犹豫的看看阿晚,又看看宋怀尘,慢腾腾的从怀里掏出本薄薄的册子来,册子外包了层牛皮纸,纸面上有长时间翻阅留下的痕迹。
男孩子把册子给了阿晚,阿晚递给宋怀尘,还不忘嘱咐:“宋叔叔别弄坏了,这是书呆子的宝贝呢。”
宋怀尘翻开才发现,这是个残本,没封面没封底,他能看见的第一句是“白简对朱衣”。
宋怀尘继续看下去:“这书哪来的?”
书呆子讷讷出声:“我爹留给我的。”
留给。
宋怀尘琢磨着这两个字,是这孩子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吗?
他无意去戳别人的痛处:“你想认字?”
瘦高孩子木讷讷一张脸上陡然闪现光彩,重重应了声:“嗯!”
“你叫什么名字?”
“白简。”
宋怀尘看了看书上第一句“白简对朱衣”,不由笑了笑:“好名字。”
“我们先来读一遍,我读一句,你跟着读一句,明白吗?”
“明白!”
宋怀尘于是念起来:“尨也吠,燕于飞,荡荡对巍巍……”
白简一丝不苟的跟着读,正襟危坐,仿佛如同坐在镇中富贵人家的私塾里。
阿晚在一旁看着,听着,不多时也跟着读了起来。
书上的句子整齐,意思也足够浅白,两个孩子或许还听不懂,但宋怀尘读着,却读出了意趣来。
他觉得很熟悉,却又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一时间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嘴上只是机械的读着。
等翻到最后一页,书中内容在“歌廉对借寇”时戛然而止时,宋怀尘陡然惊醒,嘴上却自然而然的接了下去“习孔对希颜。”
一句话出口,如同淤塞的通道打开,泉水汩汩而出。
山垒垒,水潺潺,奉壁对探镮。礼由公旦作,诗本仲尼删。
驴困客方经灞水,鸡鸣人已出函关。
几夜霜飞,已有苍鸿辞北塞;数朝雾暗,岂无玄豹隐南山。
是《声律启蒙》,康熙年间成的书。
可这里哪来的康熙?
“你爹是读书人?”宋怀尘抬头问白简,随即惊讶的发现周围围了一圈小孩子,一个个都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被太阳晒的,白简脸上红扑扑的,他回的那声“是”中,带着满满的自豪感。
宋怀尘对白简的父亲很有兴趣,但这显然不能问一群小孩子,他合上书双手还回去:“如果你们想读书,回家和大人说一声,如果想认字,随时来药堂找我。”
“所以你想做个教书先生了?”
宋怀尘避重就轻:“宋先生比宋叔叔好听。”
桌上堆满了刨花木屑,宋怀尘的木工活将近尾声,大小不一的柱状体木块一个个留着榫卯接口,宋怀尘拿着锉刀仔细打磨着,黄药师拿起一个看看:“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啊,”他感叹了一句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当了私塾先生,想走就不容易啦。”
“我不教他们读书,只是认字,花不了多久。”宋怀尘吹去手上的碎末,直白道,“这群孩子多半要去镇上,十天还培养不出师生情谊,而庄稼人的娃娃,野惯了,要他们静下心读书也难。等他们回来……如果他们还回来,都已经半年过去了,还能有多少热情?”
“白简不会忘。”黄药师道。
宋怀尘回:“白简有灵根。”
“因为白简不会回来,所以你才开了口?”村里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过认识百来个字,他们早就想请黄药师教孩子读书,可黄药师是个郎中,实在抽不出时间。
宋怀尘开了口,绝对不会有人反对,村里人求之不得。
“不全是。”宋怀尘依然专注于手上的工作,没有看黄药师,“我开这个口,主要还是想让孩子们帮我把东西带出去。”
男人开始拼接那些木头零件,很快,手脚关节都能活动的木偶在他手中成型。
木偶两手长,中空的躯干中被宋怀尘塞了张符。
男人放开手,木偶人站稳在桌上。
“看着。”宋怀尘掐了个手诀,调动微薄的灵力,绘出一个小小的阵法来。
桌上的木偶突然动了一下,脑袋一扭,面向黄药师。
被没有画五官的木头脸对着,黄药师却生出了一种它在看自己的错觉。
“看这里。”
小小的阵法悬浮在半空中,中心是一道影像,映出了黄药师带着愕然表情的脸。
木偶确确实实在看他,而木偶的背后,是宋怀尘的眼睛。
“我打算把这个送给阿晚,让她带去镇上。”
黄药师说宋怀尘有手段就使出来,这就是宋怀尘的手段。木偶比草蚂蚱费事多了,贸贸然给小姑娘不仅突兀,对方也不会收。
黄药师搞不懂其中的联系:“教孩子认字和木偶有什么关系?”
他很快就知道了。
在村里人的印象中,私塾先生都是严肃刻板的,时时刻刻握着戒尺准备打手心。然而宋怀尘的课堂上没有戒尺,甚至没有那一张张桌案,他让孩子们围成一圈,圈子中央是块树墩,树墩上站着小木偶人。
宋怀尘从象形字教起,将小木人随着字形,掰出各种动作。
每一堂课都是欢声笑语,孩子们一个个扬着笑脸,宋怀尘的授课方式无疑颠覆了村人和黄药师的认知,后者发现宋怀尘的方式能让孩子们记得更牢更快,于是忍不住问他上鹤亭望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给别人做长工的。”宋怀尘微微笑着,眼神放得很远,好不掩饰自己的怀念,“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
“那你怎么……怎么会想到这么教书?”
“因为我们那儿有先生提过‘寓教于乐’的理念,我觉得很有道理。小时候我也进过学,实在是被打怕了,既然有更好的方法,那就没必要让更多的孩子承受那种痛了。”
十天,宋怀尘在映山湖的称呼从“宋公子”、“宋叔叔”统一成了“宋先生”,没架子的宋先生和孩子们打成一片。
孩子们离开的时候,围着宋先生眼泪汪汪,男人把木偶给了阿晚:“带阿木出去见见世面。”
然后又将充作教材,一直寄存在他那里的半本《声律启蒙》还给了白简,嘱咐这个年龄最大的孩子:“照顾好弟弟妹妹。”
紧紧捏着书的男孩重重点头,红着眼睛的阿晚抱着小木人大声说回来给宋先生讲故事。
宋怀尘站在原地,站在孩子们看不见的结界内侧,目送他们离去。
黄药师看他表情不同于往:“怎么了?”
“突然觉得有点舍不得。”
黄药师安慰他:“除了白简,其他孩子还会回来的。”
“就算他们回来了,”宋怀尘有预感,“这片桃花源,也不会同之前一样了。”
第7 章
往镇子上的队伍出发了,带走了半数孩子,映山湖突然安静了许多。
宋怀尘和黄药师偶尔透过木偶的眼睛看看,几名青壮,几名妇女,带着一群孩子的队伍翻山越岭,走得辛苦,却也乏善可陈,不过晓行夜宿,饥餐渴饮八个字。
“对这些孩子来说,去一趟镇上,也相当于一场修行了。”
一开始,辛苦的是大人,他们管不住吵吵闹闹,蹦蹦跳跳的的孩子。
在轻舟之上听两岸的虎啸猿啼是潇洒,蜷缩在篝火旁,听狐叫狼嚎,却是惊恐与考验了,夜色中一双双碧油油的眼睛不知吓得多少孩子睡不着觉。
渐渐的,在风餐露宿的旅途中,他们慢慢成熟起来,变得更听话,更懂事。
到镇上看一看,外面世界的繁华富贵,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将对孩子们的人生产生影响,促使他们成熟。
为了赶上冬日里的盛会,映山湖的队伍是在秋天出发的,这个时机可以说是非常的不妙,因为秋日正是农忙时节。十几个壮劳力一走,村里老弱妇孺全得上阵,忙得不可开交。
黄药师也忙,长时间的劳作让一群庄稼人腰酸背疼,药堂里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消耗得极快。
还有人想过年开开荤,跑去山上打猎,秋肥的兔子没打倒,腿倒摔断了。
庄稼地里的事情宋怀尘不懂,他的水平也只能伺候伺候屋后歪瓜裂枣的几颗小青菜。在药堂帮忙递个药,止个血倒是手到擒来。
黄药师看得稀奇:“你经常受伤?”
他并没有在宋怀尘身上,看到属于高手的风范,只看到了厨子的积累。
“那几个人身上的伤,不像是黄鼬挠的。”宋怀尘将手里沾了血的纱布扔进水盆,顺手搓洗,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
黄药师一无所觉,压低声音给他解惑:“他们越过了林界。”
山上围出了死局的篱笆就是映山湖人口中的林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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