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柳茵与高钧天之事后,叶邵夕终于再也不提什么落子之事了。
那日之后,苏容费了好半天的劲才让叶邵夕安下胎息,吃药,熏香,施针,这样连续十日之后,叶邵夕的身体状况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这些日子以来,变得很是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抬头,才与苏容淡淡地对话。
“好说,她早已为他起好名字了。”
叶邵夕说这话时,神情眼神都是空荡荡的,虽然他不怒也不笑,但苏容依然还是能从他空洞无神的眼眸中,看出一丝丝悲伤的东西。
柳茵的死,似乎对他打击很大。
不知是他从柳茵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抑或是他假想,柳茵如今的下场,就是日后自己的终局。
“她说,是女儿就叫颜儿,是男孩就叫泽儿,若是有幸得了双胎,那便是泽儿和铎儿了……”
说是对话,但大多时候,都是叶邵夕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是忆起了什么,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闭上眼睛,抿紧嘴唇,就像在心下暗自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
自那日之后,叶邵夕便对自己腹中的胎儿不再那么抗拒了,给他端上来的安胎药他会安静地喝下,该按时用的膳他也会用,更甚至有时候苏容在给他诊脉之时,他也会略有些不安地问一下,自己胎脉如何。
苏容不知道是否是柳茵之事才让叶邵夕改变了心意。但无论怎样,他肯乖乖配合自己了,那便是好的。
后来几日,他们又在回春堂里住了些时日,待到叶邵夕身子安妥了些之后,宁紫玉便下令,一行人等起驾回宫。
乡野之地,到底是不安全,哪比得了皇宫护卫重重,有众多高手守卫,不会有太多顾虑和担心。
至于叶邵夕,一开始自然是极不情愿的。最后,到底是苏容劝说住了他。
“叶公子,你若不想回皇宫,也可以。但有一件事你不要忘了,你的大哥梁千,如今还滞留于映碧宫中。柳茵、高钧天之事刚刚发生,若是皇上独自回宫,你就不担心他会对梁千不利吗?”
“……”叶邵夕沉默。
“更何况,”苏容又说,“前些日子,你私自偷了煜羡太后的尸身出了皇宫,如今,这尸身已被皇上寻到。皇上已经下令,太后尸身要被重新运回皇宫,你若不跟随皇上一起回宫,难道你娘的尸身一事,你就这么算了吗?”
“……”
苏容说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说得叶邵夕一句都反驳不出。
娘的尸身虽然担心,但叶邵夕此刻最挂心的,乃是不远千里,如今仍滞留于映碧皇宫的大哥梁千。
不日前,大哥不知是因为何种原因,被墨水心从煜羡寻回,辗转来到映碧。
君四王爷好似一直很是介意自己的身份,这才派人来查。
叶邵夕想罢这些,以内默叹一声,左思右想,仍是放不下梁千安危,然而面对苏容,他却没再说什么,没说回去,也没说不回去。
虽然宁紫玉在这件事上一直未曾露面,但叶邵夕多少能够隐隐猜出,苏容的劝说,乃宁紫玉授意而为。
这些天里,宁紫玉好像十分繁忙。
回春堂里,灵巧的雪白信鹰在天空中盘旋来盘旋去,不知来了多少次又去了多少回。他隐隐听下人们说,宁紫玉这些天一直在查前些日子的柳茵与高钧天之事,查出了一些人,又处死了一些人,毫不留情。
自己这里无甚大事的时候,宁紫玉一向不出现,除非又有个同僚旧友来探望自己之时,宁紫玉定然会握剑抱臂,长驻门外,久不离开。
前些日子,有个江湖中的兄弟,不知是从谁那里打听到了自己的下落,便上门前来探访。
叶邵夕很是热情地接待了他。
宁紫玉倒是没有阻拦,只是他那友人一来,小屋门外,立即就被宁紫玉带人围了起来。
故友看见这阵仗,很是吓了一大跳,因此没坐多久,便也离开了。
故友离开之后,没过多久,门外的守卫也就撤了。
自始至终,叶邵夕都没见着宁紫玉一面,但他知道他在。门外,薄薄的窗户纸透过来的是那人斜倚门扉的背影,太过熟悉了。他看在眼中,多少有些刺痛。
再过一些日子,一行人启程,宁紫玉身边来了一个新的大夫。
这大夫名唤肖烜,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虽然有些上了年纪,但眉目之间很是成熟持重,说起话来,眉目一挑,偶尔开开玩笑,很有一般风流倜傥的味道。
叶邵夕虽然不认识他,但听苏容说,肖烜,号无须圣人,乃是天下间首屈一指的神医。虽难以与天下间大名鼎鼎的医圣——刘挽齐名,但自刘挽之后,肖烜不可不说,早已是医界之仙,众家医者欣欣向往之人物。
苏容说,肖烜一生,座下只收了一名弟子,便是君四王爷的枕边人——白予灏。
肖烜来的第一日,已来跟自己打过招呼,他一抱拳,紧接着便用一双很是深沉的眸子盯着自己到处瞧:“你便是叶邵夕?”
“是。”
他瞧完自己之后,眼神又略转温柔,有些慈爱:“说来,我与你还有些渊源。”
“叶漪是你母亲吧?”
“你是?!”
提起母亲叶漪,叶邵夕不免激动,脸上稍显出些生机。
“当年煜羡宫中的故交之人罢了。”
肖烜对于当年之事并没有多言,似乎也不想再提,叶邵夕张嘴还想再问,却被肖烜一手抚上自己的额头,他的声音很温柔,就像寻常长辈对待自己的晚辈那样:“邵夕,闭上眼睛,告诉我,你想与君四王爷相认吗?”
“……”
“不要担心多余之事。”
“……”
“不要担心煜羡皇帝将会如何,不要担心君四王爷是否会认你,不要担心任何人。你只用告诉我,你心中所想。”
叶邵夕沉默了很久,感觉覆在自己头上的那一双掌,好慈爱,好温暖。
“绝无可能之事,叶邵夕从来不会去想。”
“好了。我知道了。”肖烜又拍拍他的头,像对小孩子一样,冲他眨眨眼睛:“才多大点事,负担不要那么重,你看看我,活了大半辈子,从不知愁苦为何物。”
他说完,顺便又为叶邵夕把了把脉,告诉他胎儿安好,这才出了门去。
叶邵夕这时已在房内睡着了,他怀孕之后很是嗜睡,有时候在桌前坐着坐着,便能支着额头沉沉睡去。肖烜让他躺在床上好好睡,这才对安胎有益。叶邵夕似乎只除了对宁紫玉的话以外,对其他人的话都不大爱抵抗。听罢,他也便如肖烜所言,躺到床上,进入梦乡。
肖烜出了门之后,为他轻手轻脚掩上门扉。
他这时本该要提步离去,但仍是脚下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他对不远阴影处的一个方向,道:“皇上都听见了吧。”
半晌之后,有一个身着明紫衣衫之人从阴影中缓缓踱步出来,那人冷着脸:“肖烜,你该知道,这正是朕将你唤到此处的理由。朕保你此生此世不被苗疆离幽寻到。保你不被煜羡皇室追杀。只要你想尽办法,让君赢冽与邵夕相认。”
“好。”肖烜笑着,“皇上大费周章将我抓来此地,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只是,就算你想知道他真正心思,何不自己去问,为何叫我去探他口风?”
面对肖烜的这个疑问,宁紫玉当然不会再回答,只见,他眸子沉沉地盯着肖烜半晌,忽然转身,跨步离去,并未再留一句多余的话。
一行人终于启程离去。
宁紫玉不会放了叶邵夕,众人明白,叶邵夕也明白。启程的时候,苏容也要跟他们一起回宫,似乎是宁紫玉授意。至于刘二,则留在了蓬山镇。临行前,他与苏容悄悄在角落告别,拉着她的手说:“容妹,我等你回来。”
苏容“嗯”了一声,脸色极红。
叶邵夕无意中看到这一幕,脚下顿了顿,没敢打扰,转身连忙回到了马车上。
为叶邵夕所安排的马车是极大极宽敞的,马车下铺了一层厚厚的绒垫,天山雪狐的皮毛,皮毛上盖得又是江南进贡而来的上等丝绸。这一层一层地铺下来,可见是多么松软舒服。
安排车队的人有心,将苏容与肖烜都与他安排到一辆马车上来。
有两个大夫守着,叶邵夕就想是有半点差池,也是不行的。
他上车的时候,肖烜已在车上等着了。看见他,点头一笑,叶邵夕也略一点头。
下人侍卫们在马车外来来去去的收拾东西,十分忙碌,至于叶邵夕自己,他行走江湖数年,行囊本来就少,除了一个包袱,一具他娘的尸身,就再不剩下什么了。因此,也早就收拾好了。
再不过一会儿,苏容也上了车来,笑微微地脸色绯红。
肖烜打趣她:“舍不得情郎的话,我便去求皇上,让他叫你留下?”他说完还将身子凑近,眨眨眼,眉毛一挑。
“肖神医莫要再打趣我了。倒是神医,长得如此风流英俊,成熟持重,我看一定有不少的姑娘家,对您老人家芳心暗许。”说起苏容,不论经过什么,毕竟只是二十余岁的姑娘家,肖烜一逗她,她气不过,也就一嘴一个老人家老人家地开始回敬肖烜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逗得不亦乐乎,叶邵夕一个人却歪过头,掀开了帘子,向外看去。
帘外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不远处,蓝天下,有一个紫色身影正对跪在身边的人交代着什么,他说话的时候,时而拧眉,时而冷笑,好似不远处的映碧皇宫之中又出了什么大事,才引得这人神情这般冷峻,不通人情。
叶邵夕只看了一下,便放下帘子,闷头不再言语。
他的马车后,拉着三口尸棺。
一口是煜羡太后叶漪,而另外两口,则是不日前死去的柳茵与高钧天二人。
叶邵夕要将他二人葬在云阳山麓之下。
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外的下人们好似终于收拾妥当,远处,不知哪位车夫高高地喊了一声驾,马车双辕终于轱辘轱辘地转了起来,一颠一摇,距离这些天发生了许多事的蓬山镇越来越远。
叶邵夕的眸子忽然之间,就像被马车身后扬起的尘埃慢慢迷蒙了一般,随着车马渐行渐远,他的思绪也渐渐陷入迷离。
二人的打趣声,不知不觉,也在自己的脑中被越抽离越远。
后来又行了数日,叶邵夕很安分也很沉默,膳食、睡眠,无一不被身旁的二位大夫照顾得很好。
只是有时候夜晚来临,当车队遇不到投宿的客栈,需要露宿荒郊之时,叶邵夕在睡眠之中,总感觉有一双很是有力的臂膀环抱着自己。臂膀的主人轻拨着自己的鬓发,在自己耳边轻声说:“你不要害怕。这一次,有我。这一次你生产之际,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不会让往事重演。”
那人还说:“邵夕,你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只想做一件事。”那人顿了一下,“陪你沐日赏月,陪你形影不离,陪你生死不分。”
“我做过那么多坏事,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你不知道,只有在一个人面前,我想做一个好人。”
“叶邵夕心系兄弟,关心天下苍生,既然你的怀抱用来容纳天下人,那么我的怀抱,今后,就只来容纳你。”
“……这样,我宁紫玉也算是心怀天下了。”
叶邵夕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梦,这些话,好似在他稀里糊涂的那三个月里,也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过似的,他觉得分外熟悉。
他在梦里听到宁紫玉的名字,没醒,可月光清冷,照射下来,眼角显然一道湿痕,落入枕边。
又过几日,车队终于行到云阳山麓。
叶邵夕上了山,寻了一处地方,将柳茵与高钧天二人合棺而葬。他知道柳茵并不心属于高钧天,但倘若合棺而葬,能让柳茵到了那个世界也受到高钧天照顾的话,叶邵夕觉得,至少这样也能让人安心。
他很虔诚地祭拜了二人,摆了坛香,和一年四季云阳山上常开不败的木槿花。
坛香中的高香静燃,风一吹,灰白的粉末便稀稀疏疏地落了一地,落在他的脚边。
苏容与肖烜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陪着他。
宁紫玉在山脚下,仰着头,视线始终望向山上。
这一日的风很凉,云阳山上大片大片的木槿花随风飘摇,犹似花海,轻忽飘渺,为亡灵送行。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之后,叶邵夕才下山,走到山脚处的时候,不免与宁紫玉迎面碰上。
宁紫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此时此刻,此种境地,他们二人之间还能够再说些什么。倒是叶邵夕先开了口,他低着头:“什么也不必说了。江湖之上,为兄弟报仇天经地义,这账,有一天我会算回来的。”他平静的。
宁紫玉听罢“嗯”了一声,也是平静的:“你算吧。我等着你来算。”
叶邵夕重新回到马车里,坐好,肖烜与苏容也跟着上来,一行马车又轱辘轱辘地行了起来。
又行了些时日,车队终于到了安邑,安邑城门大开的时候,百官位列两侧,见一行车队进来,俱都跪下,山呼万岁,迎接宁紫玉回宫。
回了宫之后,宁紫玉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叶邵夕软禁。不允许任何人看望,任何人探视,就连送茶送膳,梳洗伺候,也都是由宁紫玉身边的几个心腹在做。但宁紫玉的命令,只对几个人除外,这些人中,包括墨水心、君赢浩、君赢冽、白予灏、肖烜,以及苏容。
苏容和肖烜自不必说,叶邵夕这几日的身子一直是他二人在照顾,再加上他如今有孕已六月有余,做任何事情都很是吃力,有时候就算是想弯腰捡一个东西,也十分不易。
对于宁紫玉的软禁,叶邵夕这一次倒是很稀奇地什么也没说,隐忍沉默地接受了宁紫玉的所有安排。叶邵夕如此态度,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无人能明白他心中到底在想着什么,但宁紫玉略一沉思,便眉目微展,所有事都明白了。
柳茵、高钧天之事后,叶邵夕表现出了异常的沉默,这不仅是对宁紫玉,更是对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肖烜,包括苏容,当然也包括墨水心、君赢浩等人。
一日,丞相郁紫领了宁紫玉的圣旨,前来探望。
而叶邵夕同时也挂心着陈青的伤势,便也问了问他。
“陈青如今伤势逐渐好转,没什么太大问题。”郁紫道。
陈青至今昏迷不醒,但未免叶邵夕过于担心,影响腹中龙嗣,郁紫便只得这般说道。
“那就好。”叶邵夕放心,“离开皇宫之前,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陈青的伤势。如今好了,也是皆大欢喜。”
郁紫闻言,笑笑,这笑容遮盖了许多,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真正想法。
“哦,对了。”二人说到此处,忽见叶邵夕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腰间取下半枚紫色玉诀,递给郁紫,解释道,“这是数月前陈青交给我的暖玉玉诀,他说,这乃是他的家传宝玉,可以根治我的寒疾,现如今,有这玉在身,我寒疾早已不再发作,好了很多,也是还予他的时候了。”
郁紫定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陈青的家传宝物,分明就是数月前,皇上在映碧地宫中斩成两半的镇国紫玉。
镇国紫玉是一枚阴阳玉,一半极阴,一半极阳,想必皇上当初将这半枚暖玉斩下后,转手便交给了陈青,让他代由自己转交。
至于那极阴的另一半玉诀,现如今,正佩戴在煜羡太后叶漪的尸身上,以保她尸身千年不腐,万年不化。
“哦,既然是陈青传家的宝物,转交并不合适,改日,还是你自己转交给他吧。”郁紫嘴上虽然如此道,但心中却想,你若还要,也不是还陈青,而是该还给皇上。
叶邵夕啊,叶邵夕,你接受了皇上多少好处,想必日后,你终是数都数不尽的。只怕日后,你连他的命都要随意拿来,毫不手软。郁紫想到这些,心中低低地叹了一声,但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我知你如今不方便踏出这里,改日,待陈青身子骨好完全了,我会请求皇上,带他来见你。”
叶邵夕想了想,把半枚玉诀收入怀中,道了声好。
二人又坐了些时候,聊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待到日暮西山,郁紫忽然噤了声,沉默很久,终于忍不住,有些责怪他似的道:“叶邵夕,你不该回来。你忘了,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叶邵夕确实答应过丞相大人再不踏入这映碧半步,然而前提是,宁紫玉不会对我身畔之人再下毒手。假若陈青遇险,想必郁丞相不论发过什么毒誓,都会千里万里奔赴而来。现今我大哥梁千就在这映碧皇宫之中,你叫叶邵夕如何安心?更何况……”
叶邵夕说到这里沉默了,双眉之间紧紧皱起,手下紧握成拳,似乎是痛苦不堪。
郁紫却代替他说下去:“更何况,柳茵与高钧天刚刚遇害,所以你便更加不放心,是不是?”
叶邵夕沉默不言。
“叶邵夕啊叶邵夕,你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柳茵与高钧天之所以被杀,自有他们的道理,你不想办法探明其中原因,反而一味怨怼责怪皇上,你如此行事,终有一天会悔痛不堪。”
叶邵夕冷哼:“能有什么原因?!”
言语之间,自是对宁紫玉的嗤之以鼻及不屑一顾。
郁紫叹了一声,也不多说,便与他告辞。
后来几日,君赢浩与墨水心又先后来看他两次。
君六王爷与墨水心这二人,这两日也不知闹什么不愉快,以前墨水心天天恨不得粘在君六王爷身上,不论谁来都拖不走。然而这些日子,叶邵夕一在墨水心面前提起君六王爷,墨水心就立马拉下脸,表情阴沉沉的,忽然变得很严肃,很沉重,和很悲伤。
“别提他了。”墨水心总是说,板着脸。
“哦?为何?”
“我直到今天才知!原来他什么都听他皇兄的!比起我来说,他更看重他那个皇兄的密令!!”墨水心咬着牙,狠狠一捶桌子,“那个煜羡皇帝真是该死!!”
墨水心说到这里,忽觉自己说漏了什么,连忙捂住嘴,又开始玩世不恭起来:“我说错!说错了!你别放在心上!我家浩浩没什么的!没什么的!!”
叶邵夕皱眉,奇怪,不知他一前一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快究竟是因为什么。
墨水心最后走的时候,到了门口,忽然停下,背着身,对叶邵夕莫名其妙地道了一句:“刘老头儿对我有恩,救过我性命,他一心一意要护着的人,我绝不会置之不顾。即使君六王爷,为了他那位皇兄,与我决裂。”
他说这话时,门外的阳光打进来,照射出一大片的阴影,笼罩在他的背影之上。那样的背影,不知为何,配上墨水心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形象,一时之间,竟有种对世事的不能谅解,和对人生的不能参透及无法淡然。
墨水心将君赢浩的称呼,忽然之间,由一向亲昵的“浩浩”,改为他从未称之过的“君六王爷”,这明明是在他和他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叶邵夕隐隐读得出墨水心的抗拒和冷漠,但却不明白是因为什么。
“你和君六王爷之间,出了什么事吗?”
墨水心沉默了沉默,却没有转回头来,只道:“你这两日,要小心些。”
叶邵夕却听得稀里糊涂,待到再想唤他,却发现门外已没了人影。
墨水心这个人,依隐玩世,诡时不逢,很有些游戏人间的意思,因此,他的话,叶邵夕也没放在心上。
又过了两日,君赢浩也来看他。君六王爷来这里,却出奇地沉默不言,像是来到他这里只为了让他陪着自己喝茶一般。眼看着茶上了一壶又一壶,新茶旧茶换了一拨又一拨,君六王爷却依旧是沉默不语,不发一言。
“君六王爷……和墨水心之间……可是出了什么事?”
君赢浩明显有些魂不守舍,手一抖,碰翻了茶杯:“没有没有。”
“真没有?”
“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
叶邵夕见状,叹了一声,劝他:“君六王爷与墨水心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如此恩爱,切莫要因为一些小的事情,再生嫌隙。很多人,好多事,我们原本以为暂时放手,明天仍然可以再续,然而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事实其实并非如此。”
“那么……你和宁紫玉呢?”
“……”叶邵夕沉默。
“是不是他一旦有一次对不住你,你一生一世,都再不会原谅他?”
“他杀了我身边的人。”
“那难道就不能原谅吗?”君赢浩追问。
叶邵夕打了一个很简单易懂的比方:“君六王爷,假若墨水心有一天毫无原因,平白无故地杀了你几位皇兄,你还能毫无芥蒂地和他在一起吗?”
这回轮到君赢浩沉默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君赢浩自从踏入这间房间起,就很是奇怪,看叶邵夕的目光闪躲,不敢对视,就连刚刚说那两句话的时候,也颇有些僵硬。
“嗯。”
送走了君赢浩,叶邵夕坐在桌前,感觉天上照射下来的阳光十分温暖,他沐浴阳光,忽觉小腹传来一阵踢动,踢得他心间跟着紧张一阵温暖一阵。
对于这一次的胎儿,叶邵夕是极陌生的,不曾与他有过太多交流。前些日子,他是一直极力漠视这个孩子的存在,而今时日长了,不知不觉,也渐渐习惯起来。
腹中孕育这样一个脆弱的生命,要说叶邵夕心中没有半分感觉,那是不可能的。
他心中所念所想,一直是第一个孩子离开自己时候的惶恐难安,他没有信心,到如今这一次,他能否平安诞下麟儿。若有万一,他此次诞下的,仍是死胎可怎么办。叶邵夕不安极了。
小腹中的胎动还在持续,这么大的孩子,不动上一会儿,根本就是难以安生下来的。叶邵夕皱着眉,被他踢得有些不适,翻来覆去,站着坐着躺着,都是感觉腰累得厉害,怎样都不舒服。
如今……这孩子六月有余了……
还记得他上一次带着腹中胎儿跳下悬崖之时,那孩子,也是六月多大的样子。
叶邵夕回想往事,会没由来得难过。
同样是六个月,可是怀着第一胎的时候,却比现如今小多了。试想,他当初身在军旅,吃不好,睡不好,不眠不休,要站岗,要打仗,一切的情况,可谓十分糟糕。可就是在那样惨烈的情况下,他腹中的孩子还是一直陪着他,出乎意料的坚强,这让叶邵夕在欣喜之余,自然又多了不少的心疼。
而现如今,他身怀有孕六个月了,却不知道比当初大了多少倍。其实他也妄想过,他这一次腹中的胎儿,会不会就是五年前那个已经死去的胎儿,他们父子缘分未尽,上天见怜,又投胎回到自己的腹中。
若真是如此,若真是如此,他当初买的小银锁,专门挑的小虎鞋,可都又有了着落。
想到这里,叶邵夕不由得有些激动,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黯然。
“告诉我,你是他吗?”叶邵夕抚上自己的小腹,眉目之间,忧愁的。
第一个孩子,是印刻在叶邵夕心中最深处的伤疤,永远也不可能被忘记,他也决不允许自己忘记。
小腹中一个小小的踢动,透衫传来,落到叶邵夕的掌心上。
他笑了笑,颇有些宠溺的。
不论如何,他与宁紫玉的关系,并不影响到他对腹中孩子的宠爱,这是人性本能。
起初,他并不接受这个孩子的存在,那时的他,一直选择漠视,逃避,不承认,他还和苏容撂过话,说一定会打掉腹中骨肉。
可是待到柳茵事件之后,因为柳茵的一句话,他开始正视自己腹中的骨肉,他开始渐渐地尝试接纳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实。叶邵夕毕竟是极爱孩子的,况且骨肉相连,如此时日一长,便渐渐地,也对腹中之子溢满了如山如水的父爱情谊。
不知不觉,叶邵夕一手支着桌缘,手撑着额头,而另一手抚着自己的小腹,在阳光中渐渐睡去。
温暖的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连他肌肤上细细覆盖的一层绒毛,也在这阳光中被挑染成了温暖的金色,就像给他整个人笼罩上一层明明的光华一般。
宁紫玉在窗外伫立许久,透过小窗,他看到这样一副景色,便不由微微一怔,缓缓一笑。
不多久后,待得叶邵夕睡熟了,他轻轻走进房来,将他抱起,安置于床上躺好。
叶邵夕躺在床上之后立刻翻了一个身,却又觉得不舒服似的,隐隐皱着眉,一手本能地按上小腹再翻身回来。
宁紫玉坐在床边看了他许久。
期间肖烜进来,埋怨他:“皇上锁骨有伤,抱不得人。就算有我在,皇上也不能如此不知顾忌,皇上可知?”
“名满天下的无须圣人,不会连一处锁骨上的旧伤都治不了。”
见床上有人正在小憩,肖烜只得压低了声音轻笑:“皇上这可是转着弯在骂我,我若治不好你,你就要说我浪得虚名,我若说一定治得好,你就要更加肆无忌惮了。”
“难道不是如此?”
宁紫玉面无表情的,好像打定主意,肖烜一定不会对他身上的伤口弃之不顾。
不过宁紫玉说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些日子以来,自从他的伤口换肖烜来照料之后,确实恢复得比以前好不少了,虽然并未痊愈,但好在伤口的脓肿之势开始慢慢缓解,再加上肖烜用药颇神,想要彻底恢复,想来,也并不是那么异想天开之事。
然而肖烜却道:“皇上,就算草民有千千万万的本事,若皇上不配合,也是难上加难。皇上日后,还应该多注意才是。”
宁紫玉没搭话,看样子是懒得理,也不会承诺。
“好吧。不过说正事。”不一会儿,肖烜收起了玩笑的表情,忽然正色的,“皇上要我力撮叶邵夕与君四王爷相认之事,这回宫都好些时日了,为什么一直不让草民与君四王爷和白小子见面?”
“时机还未到。”宁紫玉胸中早有盘算地道,“再过几日,朕会将君四王爷、梁千、叶邵夕、你凑在一处,到时,还要拜托神医了。”
“也好。既然皇上早有打算,草民便不再多问。不过还有一事,不知皇上可知?”
“我?什么事?”宁紫玉挑眉。
“早前我为叶邵夕把脉,发现他身体中一种慢性血毒,若我猜得不错,该是医家所称的逆血毒。”
宁紫玉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停,沉默很久,才问:“可有解法?”
“没有。逆血之毒虽是慢性毒药,但会严重影响他腹中胎儿,其厉害之处,皇上可知?”
“朕知道。所以朕也在想办法。朕现下,只有听命于纳兰迟诺,才能每月从他手中换来一枚解药。”
“皇上可知那解药越吃,依赖性便会越强,没有半分益处。况且那药,只对逆血毒早期中期有效,待到晚期,就算是有解药,也再无用处。最后,他必定血液逆流,全身筋脉崩裂而死。因此,皇上还要早作打算才是。”
宁紫玉听罢沉默不言,只有眉宇紧皱。
夜深,叶邵夕再次睁开眼睛,醒来之时,房内已空无一人。
谁知他一个午睡,便已过去如此之久。
他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睡着之际,有人在自己房间伫立许久,只为看他一抹安然睡颜。
微微转头,枕畔,忽然就有一抹微弱的光亮吸引自己的注意。
月光下,叶邵夕伸出一指,挑起枕畔亮莹莹的东西。
叮铃叮铃,光影婆娑的月华之下,有一枚银白色的长命锁,被一串打造的很精致的小银链拴着,挑在叶邵夕的手中,长长的垂下来,在空气中左右摇晃。
淡淡的月华将它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华,浩渺烟波如玉,气如湘烟横波,萦染在小银锁的周围。
叶邵夕看得怔了一下,随即又不由惊了,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连忙蹬鞋出门,向宫廊两处左右看了一下,除了守在两旁的御林军与侍官之外,并没有他人。
“皇上说,叶大人不可踏出去一步。”守在殿外的御林军尽职尽责地向叶邵夕报道。
“……”叶邵夕不语,关门之前,又向外张望了两下,很是心事重重。
回到房中,叶邵夕摊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中那个银白色泛着光芒的小东西,过往的记忆,又如潮起潮落一般,泛滥而来。
第一次,他在酒肆之外,因为江棠的一句话,买下街边小贩的小银锁。
“这是长命锁,小孩子都要带的。有人说没有长命锁的小孩就锁不住命,魂魄很容易被孤魂野鬼勾走的。“
第一次,他会因旁人的一句话,担心自己腹中的小生命。
“锁不住命……是说……没有银锁……小孩子便很容易夭折么?”
第一次,他与自己腹中的孩儿说话,将手中的小银琐赋予不一般的意义。
“你看,爹爹给你买了礼物。这小银锁,锁住了,便会平平安安,会长命百岁。你今后便会依偎着爹爹,聪明伶俐,健康活泼地长大。”
手中小小的银锁,不知记载着他生命中的多少“第一次”,叶邵夕忽然有些恍惚,他这一世,不知是因“锁”而与腹中骨肉结缘,又或者是因腹中骨肉而与“锁”结缘。
他忽然想起,他坠崖之前,曾告诉过腹中骨肉,下一世,千万不要再错投胎到他的身上。然而,此时此刻,叶邵夕却是无比希望,自己如今腹中之子,仍旧是五年前那个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下来的孩子该多好。
恰好这里,腹中有胎动,轻轻地踢在了叶邵夕的肚腹上。
叶邵夕微微一笑,用手轻轻摸上自己的肚腹,神情温柔,他对自己腹中的胎儿道:“你知道吗?你有一个小哥哥,爹爹过去曾为他买了长命锁,以盼望他能健康长大。可是……小哥哥还是被爹爹害死了,爹爹害怕,将来你也会如此……你会离开爹爹吗?……”
叶邵夕的问话,终是无人回答,夜半月明,轩窗静烛,不知过去多久,才见他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后来又过了些日子,一直平平静静,并无异样。
直到有一天,君六王爷前来拜访,身后跟着一个家仆打扮的老翁与丫鬟打扮的女子。
那老翁进屋后一直垂头不语,丫鬟也是,至于君六王爷,更是不敢抬头看他,眼神乱瞟,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君六王爷,你这是怎么了?”叶邵夕奇怪。
“本、本王带故人来见你。”君赢浩咳了一声,唤那老翁上前,对叶邵夕道,“宁紫玉虽看守甚严,但好在本王是煜羡王爷,又一向与墨水心在一起。墨水心怕负刘挽恩情,一心向着你,是故,他也不会对我生疑。叶邵夕,我料想,你该是很想见他们二人。”
君赢浩说完话,老翁与丫鬟走上前来,他二人一抬头,叶邵夕惊喜,不由控制不住情绪,忙出声唤道:“大哥!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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