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大哥!”
叶邵夕激动的。
他连日以来沉默不语,只因柳茵与高钧天之死,对他打击很大,几乎一蹶不振。叶邵夕几乎以为,他再也见不到身畔的亲近之人了。
然而,如今再能看到十几年来的兄弟就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叫叶邵夕无法不激动。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更何况,还有梁小姐在畔,陪伴着梁大哥。
“邵夕,数日不见,你还好……”
说是数日,但自叶邵夕离开,细细算来,已将近三月有余的时日。这三月以来,他身体变化不小,腹上大了许多,让梁千很是不习惯。
至于梁千,虽然他以前并不是没有看到过叶邵夕怀孕的样子,但毕竟那个时候胎儿甚小,不如现今视觉冲击力大。他的目光向叶邵夕的小腹瞅去,不禁有些尴尬,梁千喑叹一声,瞥开眼神。
无论如何,他依旧是无法接受男人孕子,这在他眼中,这还是太违背天理,有违人伦。
叶邵夕看见梁千转过去的眼神,猜出他是何意,不禁也是干咳一声,沉默许久。
“也罢,你安然无恙,便好了。”
“嗯。”
“我听说,柳茵与高钧天,在你回来的路上,已被宁紫玉杀了。”
叶邵夕闻言,攥紧了拳,咬紧牙关,他微微低头,额上立马有数条青筋隐隐地绷了出来,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一般。
“大哥放心。柳茵与高钧天之仇,叶邵夕终有一天,会与宁紫玉算清。”
“说来,柳茵、高钧天二人,也是苦命之人。”梁千颇在感叹地道,“柳茵爱上谁不好,可偏偏就是宁紫玉,高钧天心属于谁不好,可偏偏就是那个爱上宁紫玉的柳茵,因此,才会酿成今日悲剧啊。”
叶邵夕听罢,“嗯”了一声,他低下头,似乎不想再谈此事。
无人知道,叶邵夕眼睁睁地看着柳茵与高钧天惨死在自己面前,他的心中,有多么的无能为力和力不从心。他从没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无用过。
至于那二人,他知晓,是人都有这样一种情结。漂泊一生,不管死在何处,却是一定要葬在自己的乡土之地。就像秋日里落叶簌簌,就算凋落了,腐烂了,却也依然要供养自己脚下的那片土壤。所以最后,他最后才会选择让他们在“云阳山”上安息。
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一阵,还是一旁侍女打扮的梁诗怡率先打破沉默的气氛,道:“叶大哥,你就莫要多想了,柳茵与高大哥之死,怪不得你,要怪就怪那杀人不眨眼的宁紫玉,这所有的惨剧,无一不是他造成的!”
叶邵夕听见染诗怡说话,“嗯”了一声,顺便抬头望了她一眼,但见她眸中灰暗,有些呆滞,看起来好生不自在,不知为何。
“梁小姐无碍吧?你今日看起来……”叶邵夕小心翼翼斟酌着用词,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如今的神态。
若要说她不同以往,可眼里眉间,细细看去,依然眉目涟漪,乌发如云,脸庞如绸,莫不还是五年前那位婉约细致的女子,哪里会有什么不同。
可她的眼神……
叶邵夕忍不住皱眉,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他想到这里,心中一动,又不由得想起数月之前,梁诗怡为了给已经“死去”的自己报仇,曾带领数名舞女潜进宫里,想要刺杀宁紫玉。
可谁想,这事情到最后,她刺杀不成,反被勃然大怒的宁紫玉追剿,若不是那时有自己以“刘杳”的身份护着,只怕她早已魂魄归天,不在人世。
还记得那时,自己在救了梁诗怡之后,并未对她公开身份,他只是对她说:“你走吧。”
梁诗怡负伤,逃走。
然而不日之后,叶邵夕却从陈青那里听说,梁诗怡在从映碧皇宫逃出去不久后,忽然便失踪了,下落不明。为此,叶邵夕还担心了好一阵,直觉上,他以为一定是宁紫玉对梁诗怡做了什么,然而正当他想以此逼问宁紫玉之时,却被当时的陈青一把拦住。
陈青的理由是说,如果一旦因此质问皇上,那么,陈青回来映碧,并暗中保护梁诗怡的事一定会从中败露,皇上定不会饶了他。
叶邵夕虽然救梁诗怡心切,但并不能因此而害了陈青,为此,事情只得作罢,后又不了了之。
不过陈青当时与他保证,不论发生什么事,出现何等状况,他都会平安救梁小姐脱险。
陈青果然说话算话,后来,他又跟自己说他已成功救梁诗怡脱险,叫叶邵夕不必再担心。
叶邵夕信他,若是不信,当初天崭崖下一别,也不会将重任托付于他。然而,他不会想到,那时的陈青跟他撒了谎。
莫要说梁诗怡并未脱险,且还被纳兰迟诺施了摩诃邪功,再没有自己的半分思想。
“我无碍。叶大哥不必为我挂心。”梁诗怡闻言,欠了欠身,灰白的眸子波澜不惊,纹丝不动,似乎没有半点生机。
叶邵夕见状又是微微拧眉,说不出来是何处奇怪。
“那么,大哥与梁小姐是如何巧遇,又是如何相见的?”
叶邵夕问罢,梁诗怡回答不出,还是一旁的梁千连忙上来搭话解围。
“这事儿说来也巧,小女原是失踪了一段时间,后来得恩人搭救,几经辗转,才又重新相见。”
这话原说得就有几分矛盾,但叶邵夕对他二人深信不疑,便也没有多想。梁千自然不敢明说梁诗怡是纳兰迟诺带来的。
回忆那一日,纳兰迟诺派有将梁千约至御花园,见了他。
“在下纳兰迟诺,今日约见,乃是有一不情之请。”
来人一见他就对他言明身份,并未多作隐瞒。
梁千惶恐:“不知王爷驾到,草民有失远迎,望王爷恕罪。”
纳兰迟诺笑笑,开门见山道:“本王知煜羡皇帝陛下给了你一件非同小可的任务,本王这一次来,是要助你一臂之力。本王这里有煜羡皇帝的亲笔书写,印有煜羡玉玺,密令本王助你一臂之力,大人见此,不必疑心。”
梁千速速阅完信中内容,折上,又重新塞回信封中,才道:“原来皇上对微臣交代说,只要臣来到映碧,自有贵人相助。这贵人所说的,便是纳兰王爷。”
纳兰迟诺但笑不语,高深莫测。
还记得,出使映碧之前,皇帝陛下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过自己。
此行,他有两件事不得不完成。其一,断了君四王爷的念想,让君四王爷与叶邵夕兄弟永不能相认。其二,事成之后,杀掉叶邵夕。
只要做成这两件事,皇帝陛下答应他,赐他良田千倾,赐他户籍,准许他解甲归田,此后再不卷入宫廷纷争,并还让他与失散多年的女儿相见。为此,皇帝陛下还赐他补药数枚,并嘱咐他一日一枚,数日之后,可功力大涨。有此良药,刺杀叶邵夕,必定事半功倍。
至于纳兰迟诺为何会与煜羡皇帝互相帮衬,这事很好理解。
第一,纳兰迟诺需要借助外邦势力起事自立。
第二,煜羡皇帝君赢逝也可正好趁着映碧内乱之机,看鹤蚌相争,坐收渔利。
这政治邦交之事,说来简单,也玄妙。梁千不懂,也不奇怪,也怪不得他会被煜羡皇帝耍在手心里玩。
“另外本王今日来,实则是要送你一个帮手。”
纳兰迟诺一拍手,侍女打扮的梁诗怡便被领了上来,她一抬头,梁千在旁又惊又喜,瞬间老泪纵横:“诗儿!”
如此一来,他便和自己的女儿见了面。只是为大事计,那日,纳兰王爷离开之前特意嘱咐过自己,万不可将此事告诉叶邵夕,梁千应下。
月余前的事被叶邵夕问起,梁千不由又回想了起来,他微微出神。
“大哥?”
“哦,唉……叶兄弟,我们说到哪里了?”
“说到大哥如何和梁小姐见的面。”叶邵夕见他愣神,不由一笑,又想起一事,“说到这,大哥又是怎么与君六王爷熟识的?”
君六王爷生性逍遥,一向不喜与皇室秘辛之事有半点关联,而大哥等人的身份乃是煜羡皇室暗卫,君六王爷该最厌恶才是……怎么如今反而是君六王爷带他二人来见自己?叶邵夕微微奇怪。
“咳,同为煜羡人……再加上柳含与高钧天之事,本王料想……你该会想见他们……”
君赢浩找了一个算不上是理由的理由,也不知说不说得通。
叶邵夕闻言,道了一声谢,沉默一阵,再没说其他。
君赢浩被他的沉默弄得有些心虚,半天过去,才见他终于干咳一声,垂下睫宇,道:“你们几人先聊,我出去命侍官们弄些茶点上来。”
叶邵夕点头,目送君赢浩离去。
一旁的梁诗怡见状,也与梁千对视一眼,随即走上前来道:“我去帮忙将茶点端上来,叶大哥与爹爹好生聊着。”
叶邵夕担心:“梁小姐此番乃是偷偷进来,如此一进一出,怕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
“你不必担心她,有君六王爷护着,就算是宁紫玉想要如何,怕也是要掂量一番的。”梁千道。
梁诗怡微笑,说了声爹爹说的是,又安慰了叶邵夕两句,叫他不必担心,说罢,也随在君赢洗的身后欠身出去了。
君赢浩与梁诗怡离去后,在一角落,叶邵夕未曾注意到,不久,也有一名小侍官,躬身低眉,不着痕迹地悄悄退离出去。
“说来,你我兄弟二人能够再见,还要谢谢君六王爷。”二人走后,梁千又与他道。
“那日自然。”叶邵夕回以一笑。
二人又说了一阵话,门外有些响动,君赢浩与梁诗怡推门进来,手中端着几份很是精致的茶点。
“叶大哥如今身怀有孕,想来也是饿了。君六王爷不仅命人准备了映碧的茶点,还有这些,是我与爹爹在宫外带进来的,是煜羡的特色茶点。叶大哥也尝尝,有故乡的味道。”
梁诗怡将手中茶点摆放在桌上,那些她从煜羡带过来的特色茶点,特意摆放地离叶邵夕近了一些。她与叶邵夕说话的同时,又不着痕迹地向梁千看去一眼,才转过头来,再微笑面对叶邵夕。
听到煜羡茶点二字,叶邵夕不禁眼睛一亮,脸色已不似方才那般苍白。
煜羡,煜羡,他的生身之地。生人二十余年,他对自己的这方生身之地,却只有寥寥几个片段的记忆。
古人云,渔灯暗,客梦回,声声滴尽人心碎。
又有人道,孤舟五更家万里,惟有重阳黄花,空作去年香。
羁客思乡,本是人之常情,如果可以,叶邵夕很是希望沧浪,秋雁,春鹂,这世间一切有生命的,无生命的物什,都可以承载他的相思,为他送去故国。
羁旅之绊,思乡之情,叶邵夕生人二十余年,走过很多地方,每当他身上心上都累得无法呼吸,想要停歇下来的时候,想起的都不是这些年仗剑江湖如何的快意潇洒,而是乡土那一丝丝温暖安心的气息。久居异地,并且永生都不能与至亲之人相认,每每想到此事,叶邵夕即使不会泪流满面,亦难免对月长叹,彻夜难眠。
想必这一世,煜羡的繁荣,煜羡的气象,煜羡的旖旎柔美,煜羡的烟雨朦胧,都将与他无缘了。若想再回那个地方,怕是只得待日后,他被埋在冰雪覆盖的黑土之下,除了魂归故里,再无他途。
因此,这日,梁诗怡父女能够给他带来煜羡的茶点,他心中的欣喜之情,一时竟是难以自抑,不能言表。
“这是煜羡的茶点?”
叶邵夕拿起一声,放在眼前仔细端详,心内一时五味杂陈,千姿百味,竟是吃不下去。
“叶大哥快尝尝。”梁诗怡在一旁催他。
叶邵夕“嗯”了一声,正要尝尝看,却见一旁梁诗怡与梁千直勾勾地望着他,好像很紧张似的,叶邵夕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大哥与梁小姐也尝尝看。君六王爷远在映碧,想来思乡之情也该是倍增,如若不嫌弃,一起品尝如何?”
叶邵夕也同样善意地邀请立在一旁的君赢浩。
君赢浩怔了一下,表情一瞬间似乎有些不忍,他闷头不言好半天,最后却说:“不必了。你三人好好聊着吧。本王,本王出去透透气。”
君赢浩出去的时候,顺便将屋里伺候的两个宫人一起遣了下去,他回身关门之时,望着屋内的叶邵夕许久,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却沉默下来。
吃了茶点,叶邵夕不知为何居然有些困倦,他懒懒地打了一个呵欠。
奇怪,他刚刚才睡过,怎么这么快又困倦了呢?
叶邵夕不解,揉揉眼,对面前的梁千和梁诗怡道:“近日身子疲乏,这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大哥与梁小姐,只说了这一会儿话,便撑不住了。”
梁千与梁诗怡倒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互看一眼之后,叶邵夕已单手支着额头睡去,便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走向他。
梁千接近他,双手向两侧一张,指缝之间好像捋出一段晶莹的东西,勒向叶邵夕的脖颈。
那东西极细极亮,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丝极刺眼的光。
天蚕丝,煜羡暗卫军中,又一从不外传的秘密武器。
所说,这蚕丝,乃是天山雪蚕临死之前吐出的最后一种蚕丝,其丝坚硬无比,呈透明之色,可劈山碎石,断剑裂刀,常常杀人于无声无形。
此种武器,寻常之时是一根细细的丝线密密卷在手上,其锋如刃,其柔似水,其利穿甲,其韧堪比天下最利之刀,世间诸器,已无不可断之物。
而使用天蚕丝者,常常以丝勒住对手脖颈,使对手在不知不觉,毫无抵抗之中断颈而亡。
这蚕丝之珍贵,寻常刀剑,根本难以比拟,因此除去皇家暗卫在执行特殊任务之时,一般不会被准许使用。
“叶兄弟,你虽救过我,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煜羡皇帝要取你的性命,你莫要怪我……茶点中已给你下了迷药,剂量甚轻,只望你在断颈之时少些痛苦,也算大哥与你相交这些年以来的一些情分了……”
梁千说罢,走近叶邵夕,将手中蚕丝绕到他的颈间,正要勒紧,忽听门扉一响,“砰”的一声,已有一人带众侍卫夺门而入,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梁千见状大惊,手下一抖,微微一松,手中蚕丝掉落在叶邵夕的衣服上。
而叶邵夕也因为这声踢门而入的声音慢慢转醒,他睁开眼,看见持剑立在自己眼前的紫衣人,面色一冷,霎时如结了一层霜寒一般。
“宁紫玉!!”
叶邵夕一见来人,猛地站起来,而他衣服上的天蚕丝,也因为他的动作掉落到地面上,毫无声息。
面前的紫衣人,容貌冠艳,眼神却犀利冰冷,煞气很重,格外无情。
“好大的胆子!”
宁紫玉冷笑,当即便一声令下,命令身后众人将梁千与梁诗怡团团包围起来,持刀相向。
“宁紫玉!你做什么?!放开他们!”
对于叶邵夕的叫唤和阻拦,宁紫玉根本不做理会,强令侍卫行事。
宁紫玉走到梁千与梁诗怡面前,面色冰冷,他自上而下地打量他们一阵,忽然一人给了他们狠狠的一个巴掌,令人猝不及防。而映碧名相郁紫,则随在身后一侧,微微低着头。
“皇上为、为何要带兵捉拿我父女二人?于情于理,我、我云阳山上的人也该来看、看看叶兄弟!”
宁紫玉的怒气与阴鸷,相信在场之人无不深有体会。包括梁千,他说这话时已不禁有些抖了,结巴得厉害。
他敢说这话,其实也就是一赌。他赌宁紫玉并没有发现刚刚掉落在地的天蚕丝,那么透明的一根蚕丝,掉落在地,一会儿也不知会沾在谁的裙裾上,片刻就会证据全无。
“梁千,你别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
宁紫玉阴冷地,走上前来,立在梁千身畔,很是小声地道了一句,没有让叶邵夕听见。
“天蚕丝。”
他瞥了一眼叶邵夕脚畔的地面,细长飞扬的眼眸微微眯起,用极静极冷酷极平淡的声音对梁千道:“但凡对他动过一丝杀念的人,朕不会放过,柳含是,高钧天是,柳茵也是,而你与你的女儿也是,你明白吗?”
梁千大惊,不由脱口而出:“你如何会知晓天蚕丝?!”
“天蚕丝,煜羡暗卫秘密武器。其性亦柔亦刚,锋如刃,柔似水,眨眼之间便可结束敌手性命。朕说得可有错误?梁千,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懂。长于深宫,对于从小便被奉为一国继承人培养的朕来说,天蚕丝,根本就不是什么珍奇之物。”
宁紫玉负手立于梁千身畔刚刚说罢,门外,正好有几人随着踏进门来,梁千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墨水心、君赢浩、肖烜、君赢冽、白予灏等人。
唯独君赢浩面带愧色地进来,都不敢抬头看眼前的宁紫玉,墨水心不着痕迹地将他护在身后,拧眉观察着宁紫玉的动作。
宁紫玉见那几人进来,冷笑:“好一个煜羡国的君六王爷,朕以为你有情有义,以为你与墨水心同榻而眠,该是一心,却不想带这二人进来的,却偏偏是你。看来在煜羡皇帝与墨水心之间,你选择的,终究是你的那位皇兄!”
宁紫玉此话,不仅给了本就愧疚的君赢浩狠狠一击,更是让站在他身前的墨水心眉目紧缩,暗中攥紧袖中双拳,牙根几乎咬断。
“本王没有……”君赢浩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直觉就是想要为自己辩解。
他也是情非得已,不得已而为之。家国利益毕竟大于个人,他身为煜羡王朝的一份子,就不能不为它争权谋利,所有行事,皆从国家利益出发。
“什么没有!!”
宁紫玉厉声,听罢他的解释,声音更加阴鸷,他见状,一步上前,猛地拽开挡在君赢浩身前的墨水心,抬起手来,对着君赢浩狠狠地就是一记耳光,丝毫不留情面。
“啪”的一声响,回荡在高高的宫殿上空。不过片刻,堂堂煜羡君六王爷脸上便一片红肿,嘴边被打得沁出血迹。
“朕今日,便要让你有性命来,无性命走!!”
宁紫玉放言,扬起手来,看样子是要再给君赢浩一记耳光,谁知途中却被墨水心横手一切,生生拦住。
“君六王爷确实犯了错。皇上教训的是。”
墨水心抬眼望向宁紫玉,深邃的黑瞳之中波澜不惊,从容镇定,就连一字一顿咬出的声音,也极度沉静。
“可皇上的一巴掌,给他的难堪也够了。我的人,犯了错,自有我教训,别人,谁都别想再碰他一根汗毛!!”
墨水心声音一厉,掌风一翻,顺势将宁紫玉抡起的手掌弹开,宁紫玉也因此向后退出好几步才站稳。
墨水心,隐世奇人。无人知晓他武功内力究竟高到何种程度,世人只知道,就连当时武功修为天下第一的苏引月,都不能在他手下讨得半分好处,更何况宁紫玉。
“墨水心……”
君赢浩见如此情境之下墨水心还护着自己,不由目中酸涩,他抬手,想要触碰一下墨水心的肩膀。
谁知墨水心却在此时厉声道:“别碰我!”
君赢浩被他吓了一跳,手立马收回。
“刘老头对我恩重如山,所有这些,君六王爷想必该是知道的。我给过你很多机会,而你今日,既然已经不顾你我之间的情分选了你的皇兄,选了你的煜羡王朝,就不要怪我墨水心今日心狠,与你恩断义绝!”
君赢浩听了也是心冷,他声音低低的:“难道,在我与刘挽的遗愿之间,我连一个死去的人都比不过吗?”
“那人是刘老头拼死也要护着的人。谁想要动他都可以,可是君六王爷,唯独你不行。”
“为何?”
“因为你曾是我的人。但现在,不是了。”
墨水心声音异常冰冷凌厉,冷得君赢浩浑身一颤,心中一抽,忽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六弟,你下去。叶邵夕这件事,不准你再插手。”
还好这时,君赢冽发话,结束了二人之间的僵持。
君赢冽话毕,君赢浩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望了墨水心许久,才下去。
而这期间,墨水心却再不看他,面上如凝了一层冰霜一般,冷气逼人,仿佛千年不再化去。
君赢浩退下去后不久,叶邵夕终于完全醒神。他刚刚由于迷魂药作祟,虽看起来已是醒了,但神智却仍是稀里糊涂的,他迷迷糊糊地明白君六王爷似乎与墨水心发生了争执,但昏昏沉沉地又不知道所为何事。
叶邵夕完全清醒后环视一周,终于看清屋里来人,有宁紫玉、郁紫、墨水心、君赢冽、白予灏,还有他的大哥梁千与梁诗怡。他心中发慌,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具体又捋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看见君赢冽,强忍着脑中隐隐作祟的困意,一手扶着桌椅勉强弯下双膝,磕头就要跪拜。
叶邵夕此时身怀有孕已六月有余,大腹便便,平日里低头捡个东西都十分困难,又遑论如今面对诸多煜羡皇室中人,要一个一个的跪拜请安了。
“不必多礼。”
说话的是君赢冽,这让叶邵夕讶异,君四王爷从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今日竟会口吐温言,让自己免礼。君赢冽免礼之话方才说罢,那白予灏便立即知晓他心中所想一般,上前将正欲跪拜的叶邵夕给扶了起来。
“叶校尉如今身子重,这一切俗礼便都免了吧。”
叶邵夕闻言,颔首道了一声“是”,便退在一边。
“梁千,你可知道,他是谁吗?”
不久后,忽听君赢冽沉声,气势逼人地指了指立在自己身侧的肖烜,目光倨傲地问梁千。
“卑、卑职不知。”
梁千抬头看到肖烜的一刹那,心下一惊,止不住地打起鼓来。
他怎敢如实相告?他怎敢如实告诉众人,他入煜羡皇宫做暗卫四十多年,先后经历两届帝王,数次王宫政变,如何会不认得眼前此人。
肖烜,错了,哪里会是什么肖烜,面前此人,真正名讳乃是君烜,正是当初被先皇除出皇族族谱的君烜王爷。如按辈分,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君四王爷君赢冽,还应该叫他一声王叔。
君烜王爷当初还在皇宫之时便与后妃叶漪私交甚好,而当年皇室秘辛,叶邵夕与君赢冽的身世之谜,莫有人会比眼前之人还清楚。
梁千脑中分析片刻,忽然紧张。他万万没有想到,宁紫玉居然会神通广大到如此地步,能将失踪许久的君烜王爷寻了回来,戳破自己的谎言。
梁千后背顿时汗如雨下,心如擂鼓,紧张到只说一个字便牙关打颤得厉害。
“梁暗卫,许久不见。”
肖烜走上前来,微笑着和梁千打招呼,绕着他的周身慢慢转了一圈,说话也是似笑非笑,话中有话地道:“许久未见,梁暗卫怕是已把我忘了,怎么这般生分,竟说不认识呢?”
肖烜话毕,扔了一个卷轴到梁千怀里,那卷轴是明黄的颜色,两端的圆木上篆刻着一条盘龙,直上九霄云外,吞云吐雾,气势非凡。
梁千一看这卷轴,未曾打开,就已冷汗涔涔,沿额际而下。
这个卷轴,不必打开,就可看出是煜羡皇室御用之物。如今东、南、西、北四国,各个皇室,皆有其御用之色,而其中唯独东国煜羡,皇室御用之色乃为明黄。
早就听说先祖皇帝曾有一纸密令交予当初的君烜王爷,如今看来,这也是真的了。
“煜羡皇族谱上虽已将我除名,但梁暗卫年轻之时也是侍奉过本王的,看来,当初的主仆情谊,终究敌不过梁暗卫如今的荣华富贵,自由之身。”
肖烜转过身来,明晃晃的眸子直直望进他的眼中,瞬间,二十年间许多的物是人非,许多的恩重难报,都如潮水一般,向梁千漫淹而来。
“王、王爷……”
梁千终于撑不住,一听这些话,心中顿时好似有根弦被触动一般,他膝下一软,跪下地来。
“二十年前,王爷恩重,梁千难报。”
肖烜闻言,面上也比方才略软了一些,神情温和。
二十年前,当他还是煜羡国高高在上的皇子之时,身边有名侍卫,正是如今的梁千。而梁千也并不是生来就侍奉在暗卫军的,他年轻之时因为身手极好,头脑聪慧,反应又灵敏,被当时在位的皇帝常识,要选拔入暗卫军。
暗卫军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不熟知它的人以为这是皇恩浩荡,但熟知它的人,都知道它是死路一条,当时的肖烜自然不肯。
当时的肖烜虽然身为皇子,但生性洒脱,胸有天地,做起事来又是豪放不羁,广结天下好友,从不以自己高高在上的身份强压于人。而他对待自己身旁的侍婢、奴才、守卫们,更是如寻常挚友一般,至情至性、有始有终,为人所敬佩。
眼前的梁千,便是昔日里受他恩惠颇多的人之一。
梁千少时年轻气盛,曾顶撞过宫里贵妃,当时也是肖烜正好路过,将他救了下来。
再后来,肖烜蒙难,逃出皇宫,又被逐出皇谱,便无人再护着他了,梁千无法,不能抗旨不遵,便入了暗卫军。
今日再见,主仆之间,双目相望之中,一时竟是昔日里的恩重情深,感叹、愧歉,俯拾皆是,触目感怀。
君赢冽在一旁看着他二人的反应,又看到梁千那般情态,心中对肖烜的身份,又不由肯定了几分。
“梁千,宁紫玉今日找我来,只想要你一句实话,你如实告诉君四王爷吧。”
梁千闷头不言。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他说:“王爷明鉴,梁千并没有说谎。”
肖烜一听,气急,正要骂梁千这莫不是睁眼在说瞎话,却见一旁的宁紫玉已一步上前,长剑一指,一道寒光顺势架在了梁千的脖子上。
“说!再不说朕杀了你!!”
“有本事你便杀了我。”
梁千毫无惧意地盯着宁紫玉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却好似故意似的,并没有说出声音。
宁紫玉眯起眼,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形,读出他所说之意。
“杀了我,再没有人能为你证明叶邵夕与君四王爷的关系。”
“宁紫玉!你敢!”
一旁的叶邵夕见状也插话,语气冷冽而疏远,似再不屑宁紫玉所作所为。
宁紫玉闻言沉默,过了许久,看了看叶邵夕,又看看梁千,终于收剑入鞘,一声不吭地走开。
“梁千,你为何会变成如此?”
“二十年间,我不在的时刻,究竟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难道说那暗卫军当真能改变一个人到如此地步吗?”
肖烜不明白,他看不清,年轻时的梁千根本不是这般模样,那个待人接物处处诚心实意的梁千,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难道时光境遇,真能改变一个人到如此地步,连生来本性都能一同磨灭吗?
“梁千所说,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他不知,所有人都不知,梁千如此做,只是为了好好生存。
他只不过是想脱去暗卫之身,他只不过想有了户籍做一个寻常之人,世上之人皆是自私自利,这乃是人之本性,他如此做,又有何处可以容身?
皇上答应过他,只要他死不承认叶邵夕与君四王爷的关系,只要他在事成之后杀掉叶邵夕,那么他就可以得到他想拥有的。自由、户籍、良田、名誉,所有这些他曾伸手都够不到的东西,瞬间就可以紧握手中,这如何能使他不被诱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们不知道他在暗卫军中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不会晓得这二十年来,他是如何一个人在残酷冷血的角落啜饮生存艰辛的苦酿,想要生存下去,自私自利,从来不可或缺。
梁千如此一想,瞬间便将自己心中的那一丝对叶邵夕的愧疚完全压下,因此他说起话来,也是坚决果断,不再畏缩犹豫。
“还请君四王爷相信卑职,相信当今圣上,不要被他国之人妖言惑众所惑。”
这他国之人,自然指的是宁紫玉。
君赢冽声音清冷,高高在上,十分威严:“他国之人,为何要妖言迷惑本王?”
“利用叶邵夕来离间王爷与皇上的关系,这本就是宁紫玉目的所在。”
“那无须圣人呢?”君赢冽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无波,冷冽异常,看不出他在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无须圣人乃为煜羡之人,他又何必要欺骗本王?”
“君四王爷不要忘记,烜王爷曾被逐出皇谱,剥夺王位,谁能信誓旦旦地说,烜王爷对君氏,就没有恨?就不会通过此法报仇雪恨?”
“梁千!你不要太过分!!”
肖烜从来不是容易动气之人,可今日的梁千,不仅让他头一次动气了,还让他气到词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梁千确实很聪明,也抓住了重点,他单单一句话,就引得君赢冽向肖烜看去,他本就深沉的眸光微微一冽。
这些人之中,只有宁紫玉的剑最快,他向来不屑言语,对于嘴硬怕死之人,他也同样认为,只有武力,才是使对方臣服的唯一手段。
只见,寒光一闪,刹那之间,他已将手中长剑架在了一旁梁诗怡的脖颈上。
宁紫玉只道了一个字:“说!”
梁千脸色一变,瞬间苍白,下意识便喊道:“宁紫玉!你莫要伤我女儿!!”
叶邵夕在一旁也急道:“宁紫玉!你若敢伤他们分毫,我定会要你血债血偿!!”
宁紫玉望了说这话的叶邵夕许久,沉默一阵,忽然冷声硬道:“来人,将叶大人给朕带下去,看守起来,好生伺候!!”
宁紫玉话毕,一旁的侍卫忙围上来,作势便要将叶邵夕强带下去。
然而叶邵夕却挣扎,一连打倒好几个侍卫。众人不敢伤他,当然不能下狠手,这一来二去,便花了好些时间。
“带他下去!”
宁紫玉见众人迟迟制不住叶邵夕,不由皱眉一拧,语气一沉,说话重了重。
当此之时,不可妇人之仁,就算叶邵夕千般万般不愿意,却也由不得他!宁紫玉心中明白。
“是!!”
众侍卫领命,便也不再和叶邵夕客气,几人围了上来,不消多时,便已将叶邵夕制住,要将他请出去。
“宁紫玉!”
叶邵夕又一次挣扎开众人,忽然冲上前去,紧紧攥上宁紫玉的小臂,头一次低声下气地祈求道:“只要你放过他们二人,以前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和你既往不咎。柳含、柳茵、高钧天之事,所有仇恨,我可以放下。”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逝者已矣,叶邵夕毫无办法,他现在,只希望生者可以安然无恙,用尽全力挽留下能够挽留的。
宁紫玉也望着他,眼神一动,好似片刻之间有过心动,然而这心动却不过眨眼之间,又被他深沉的眼眸强行按压下来。
“带走。”
他淡淡下命令,说出的话却无比坚定,他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更知道自己怎样做才是对的。只见,他冲着叶邵夕微微一笑,甚是爱怜地抚了抚他的发鬓,而后一闭眼睛侧开头,毫不留情地拂开叶邵夕紧紧攥着自己小臂的手。
“宁紫玉!放开我!你不能杀了他们!你不能!”
众侍卫得令,强行制住叶邵夕,将他拖拽下去。
叶邵夕情绪却很是激动,好半天都挣扎不休,而宁紫玉却沉默不语。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否则,我再也不会原谅你!再也不会原谅你!!”
叶邵夕很快便被人挣扎着“请出”屋内,他的声音,过去很久,都还在屋外的回廊上久久不去,可以想见情绪之激动。
小屋之中,一时只剩下梁千、梁诗怡、君赢冽、白予灏与肖烜几人。
叶邵夕一走,许多话便已好说了,即便不论多么惊天的秘密,也可以公开了说,不怕再被那人知道。
“梁千,你口口声声护着煜羡皇帝,你可知,煜羡皇帝口口声声说会让你父女团聚,却不知,你女儿性命,在数月之前,早已注定,今日要被朕所结束。”宁紫玉冷冷对梁千言道。
“不可能!宁紫玉!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梁千为君氏鞠躬尽瘁二十余年,皇上不会如此对我!”
宁紫玉听他如此道,不由哼笑:“你想得太简单了。你可知,作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用情。帝王之术,从来讲究的都是制御人心,为我所用。以天下做棋盘,以列国做棋子,丢卒保车,丢车保帅的道理,你应该会懂。”
宁紫玉的言外之意,无外乎梁千不论多么忠心于君氏王朝,但一旦遇事,君氏一定会将他率先丢下,弃之不顾。
“不会的!皇上不会这么对我!!皇上不会这么对我!!”
“朕留守在宫内的暗卫曾报,数月前,你与纳兰迟诺在宫中后花园约见,当时,他将你的女儿领到你的面前,是不是?”
梁千听罢这么不作声,只是脸色一片惨白。
宁紫玉继续道:“纳兰迟诺与外敌沟通,他们自然知晓,朕不会放过每一个想要邵夕性命的人。此次之事,他们要你的女儿参与其中,无非就是想要借朕之手,借刀杀人。”
“不可能!就算他们想要利用诗儿,诗儿自幼时便迷恋叶邵夕,又怎会下手杀他?!”
梁千的直觉反应,就是要反驳宁紫玉,他根本就不信眼前人的一个字,一个词!
“你的女儿中了纳兰迟诺的摩诃邪功,早已神智不清。这样的她,仅凭纳兰迟诺的一个命令,完全可以不顾性命,只为杀掉叶邵夕。”
宁紫玉嘲讽一笑,声音极冷,好似笑他在这件事中做了最大的输家,被人利用却不自知。
“你骗我!!”梁千怒吼,“皇上明明答应过我,只要做出伪证离间叶邵夕与四王爷,只要我在事成之后杀了叶邵夕,就会保我父女平安团聚,赐我父女户籍良田,自由返乡,从此再不涉足朝廷之事!!”
此话一出,站立于旁的君赢冽瞬时眼神一暗,微微一沉,锐利地射向刚刚话毕的梁千。
梁千此时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闭嘴却已是不及,周围数双眼睛向他齐刷刷地射来,梁千面红耳赤之下,只得愤怒地向宁紫玉喊道:“你使计诈我!!”
“原来,你和皇兄,一直在骗本王。”
沉默许久的君赢冽这时终于出声,他此时看来,神情犀利,态度冷锐,声音被压得很低,不知是多么生气。
宁紫玉冷笑一声:“朕说的只是实话,并无心骗你。若是不信,你可以细细观察你的女儿,看她比之从前,可有什么变化。”
宁紫玉说罢,立即又回挽一剑,架在梁千的脖颈上。
他作罢,转头面对角落里的梁诗怡,道:“梁小姐,朕这就要将你父亲斩于刀下,你如何说?”
谁知梁诗怡的反应却异常冰冷:“宁紫玉,如若你现在就将叶邵夕带出来,你纵是杀了眼前之人,又与我何干。”
梁千一听,简直要崩溃了,瞬时老泪纵横:“诗儿,诗儿,他们将你怎么样了,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告诉爹爹,爹爹为你报仇,爹爹为你报仇……”
梁千一边哭诉,也不知怎的,竟是腿下一软,身子一颤,一边跪下地来。
宁紫玉初时以为他这是太过悲伤所致,但后来仔细一看,竟发现他全身上下都在痉挛,额上青筋过分突起,近乎要爆裂开来一般。
肖烜行医多年,一看他这个样子便知不对,连忙上前来为他诊脉。
“我、我袖子里,有补、补丹,吃了便会好,便会好……”
梁千这时的症状,好似是因为一时气急,血气不顺,才引发而起的。
他说话之时也是断断续续,气喘吁吁的,额上也有许多冷汗浸湿发鬓,不知是怎么回事。
装有补丹的小瓶子不一会儿便被梁千颤颤巍巍地掏出来,可谁知他手下一个不稳,没拿好,小玉瓶登时被掉落在地,瓶中仅剩的两粒丹丸顺势滚落而出,停在肖烜脚前。
肖烜不知为何觉得不对劲,上前捡起一颗,放在鼻端嗅了嗅,脸色登时大变。
“快!快给我!”梁千见状,十分情急地与他与抢,却被肖烜躲开。
肖烜脸色铁青,一下制住他伸过来的手腕,怒道:“你可知这些药丸是什么?你吃了多久?又是谁给你的?!!”
“这补丸乃是临出行之前皇上所、所赐……”梁千仍旧气喘吁吁地,说起话来很是吃力,“皇上说,这补丸是痴迷武学之人遍寻不着,千金难求的保丹,有助于增进人的内力……”
“什么保丹!”肖烜气愤,将瓶子摔向墙壁,摔了个粉碎,“这丹药名为涣内丹, 是一种极为少见的慢性毒药,你知不知道?!!”
“不、不可能!”
梁千不相信,见瓶中仅余的两粒丹丸由墙壁那边滚落过来,连忙挣扎着就要去捡,却被肖烜拦住。
“我服用此种丹药之后,每、每次练功,内力、必、必定大有增长,且精神百倍,如、如何会是毒药?”梁千还在挣扎,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肖烜冷笑:“涣内丹就是这般,初时服用,能让人立马了解它的好处,可时日渐长,毒素在体内越积越多,终至难以回天。如若我猜得不错,这涣内丹一瓶之中,约有百枚上下。百枚,数月余,便可要人性命。你现在瓶中只剩两枚,你就该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肖烜说罢,微微一个叹气,眼神之中露出无限惋惜。
梁千听罢,脸色猛地苍白,不知是接受不了自己命不久矣的事实,还是不能接受他远在煜羡的皇帝陛下,虽然嘴上许诺,最终却要取他性命一事。
“你全身痉挛,便是这毒素在体内沉积过久之故。”
肖烜说到这里,似乎又想起一事,忽然问:“你痉挛之症,从几时开始的?”
“月、月余前。”
不过片刻,梁千已抖得很厉害了,身上的冷汗亦是越出越多,长时间未服用涣内丹,使他痉挛到身上许多肌理都紧紧地拧在一起抽搐起来,因为体内毒素,他的嘴角还流下了氤红的血液,看来惨不忍睹。
他好似越来越痛苦,到最后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似乎唯有用五指在地上抓出一道道的血痕,才可稍稍缓解体内的痛苦。
“为、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为什么……”
“为什么?很简单。”
宁紫玉代替他抽丝剥茧般地道来:“煜羡皇帝让你欺骗君赢冽,刺杀叶邵夕,他说了诸多谎言骗你,完全是要你心甘情愿地为他办事。然而,你身为朝廷暗卫,知晓太多皇家秘辛,而叶邵夕的身份,你同时又是唯一可以证实之人,你想煜羡皇帝如何会留你?活人,永远没有死人嘴巴闭得紧。”
“可、可我还没杀了叶邵夕,皇上怎会在这个时候毒死我?”
“涣内丹吃尽之时,便是煜羡皇帝所给你的最后期限。如果在这之前你不能杀掉叶邵夕的话,他不再需要你,他也没必要留在世上。若是留给你的时日过长,你一旦背叛他,对君四王爷说出真相,那得不偿失的便是他煜羡皇帝了。”
宁紫玉淡漠地将真相道出,他一如从前,漠视梁千知道真相后的震惊和不堪一击,对与自己无关之人,他向来吝啬同情。
“为、为何会这样……”
“身为一国之君,为了顾全大局,必舍小局,如若他对付的人不是叶邵夕,朕不仅不会与他作对,更会赞他此计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只是可惜,这世上,所有的人他都可以动,却唯独叶邵夕不行。”
宁紫玉用分外平静的声音说着决绝的话语,他如何知道,自己的一字一句,就如一根一根的尖刀一般,刺进梁千的心上。
这位年仅四十余岁的男子,所期待所盼望的一生梦想,不过是一份平稳的生活,一个自由的身份。
然而,所有这些,终于在最后,还是被宁紫玉毫不犹豫地戳破,被煜羡皇帝毫不留情地欺骗。他所有的努力,所有对自由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如今看来,忽然如一场梦般,便变得荒诞而可笑,不具任何意义。
“哈哈哈哈哈哈!陛下!皇上!你为何骗我?!你为何骗我?!”
不知为何,梁千忽然像疯了一般,仰天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质问,只是不知道他质问之事,究竟是上苍的不公,抑或是朝局的玩弄。
又不知过去多久,梁千慢慢安静了下来,他低低地开口,忽然问。
“……王爷医术高明,你告诉我,梁千可还能活下去?”
肖烜闻言,沉默许久。
梁千已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问:“我还有多久?”
“你服药太多,回天已是不及,但若我来调理,兴许可拖上过一年半截,只是这一年半载之中,你全身肌肉会逐渐萎缩,偏瘫在床,不能动弹。而神智,也会逐渐退化,识人不清。”
梁千听罢,身形一震,嘴唇嚅嗫道:“这么说来,我会拖累诗儿?”
他说罢,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不顾众人阻拦,挣扎着爬到角落,捡起最后剩下的那两粒药丸,猛地便吞入口中。
“梁千!你做什么?!你疯了!!快吐出来!吐出来!听到没有!!”
肖烜见状,连忙上去拦他,可惜晚了一步。
“梁千以为……那些自己追求一生的东西……马上就要到手了……”
梁千吞下药丸,瘫坐在角落边,不论周遭多么慌乱,自己却不知想通了什么一般,眉目舒缓,终于笑了。
不想,他一生所寻求的自由,唯有临死之际,才能得到。
忙忙碌碌一生,奔奔波波一世,他也该解放了。
“梁千一生忠于煜羡王朝……一生效力于皇帝陛下……可谁想到……仍是被欺骗……”
他望向天空,一边说话,一边便咳出血来。
整瓶涣内丹的毒性在他的体内蔓延,让他浑身痛苦地痉挛,七窍也慢慢溢出血来。
“王爷……你当初毅然决然地离开皇宫,是否就是因为此种原因——皇室之中,梁千能相信的……还有谁呢……”
“就算如此,就算如此,你也不必为此赔上性命!”
肖烜说着,也蹲下来按住他的肩膀,两眼已然湿润。
“王爷……我不想连累自己的女儿……”梁千说罢,望了望冷冷站立在屋中另一角的梁诗怡,不知多么担心,“梁千即便活下去,也是废人一个,就算梁千再无情无义,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受若……”
他说到这里,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推开肖烜,艰难地挣扎着爬向君赢冽,拽住他脚边的衣裾,声泪俱下的:“我说……咳咳……我都说……只愿我说了之后,四王爷能够保得小女一命……”
“她如今犯下大错,受人控制,仍不知悔改,也希望映碧皇帝陛下能放过小女,不再与她追究。”
梁千一边咳一边说,鲜血将他胸前,地上,染得一片血红。他说起话来也气喘吁吁,断断续续,好似一下刻就要命亡。
“叶邵夕是四王爷的亲生胞弟没错……”梁千陷入回忆,声音悠悠的,“想当年,暗卫军长程言,先后与先皇诞下王爷,与太后叶漪诞下叶邵夕,你二人也曾裹着同色的襁褓被放在同一张小摇床里……”
“与王爷的大哭大闹不同,叶邵夕自婴儿之时起,便不喜哭闹,一直很是安静,从未让人操心过……”
“将那孩子抱走,半路上杀了,朕看着心烦。”
梁千一边说,回忆一边回溯到二十余年前,先皇对自己下令的时候。
“可是皇上,那孩子也是程侍卫之子,若因此而导致程侍卫与陛下不和……”
“不和?”先皇冷笑,“那孩子是程言与叶漪背着朕,一夜偷欢所生下的孽种。你以为,程言就喜欢那个孩子吗?他根本就不爱叶漪,对那个孩子也根本没有半点爱怜。所有人,都希望那个孩子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是,臣遵旨。”
梁千领命,要将这孩子抱走,谁知他刚要进屋,却看见一国之后叶漪爱怜地抱着那个小襁褓中的小男婴,温柔地笑着说:“夕儿,娘为你取名邵夕。度其夕阳,幽居允荒,你不哭不闹,如此安静,娘愿你以后会如天边夕阳一般,长大了,生活平稳,安静幸福。”
她说罢,将脖子上的小木佛摘下来,戴在婴儿的身上,又道:“这小木佛会保你一生平安,夕儿,夕儿,有了你,娘再不会孤单寂寞了。”
襁褓中的婴儿听见这些咯咯一笑,伸起小手,咿咿呀呀,眼睛乌黑。
叶漪为亲情所感染,也随着他笑,爱怜的握起他的小手,放在嘴边,怎么亲也亲不够。
梁千看到这些,心中动容,但由于身负皇命,不得已而为之,事后,他便设法支走叶漪,将叶邵夕从小摇床里抱了出来。
可谁知,这个从来不哭不闹的婴儿,却在自己抱起来的那一刻,突然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忽然大吵大闹起来。
当年,是梁千亲自将这个孩子送至野外,抛至荒山。他不忍对一个婴儿下手,便期许荒山之中,或许会有野兽前来餐食此子,为他解决难题。他将孩子扔下便走了,可谁料,大哥程言不知是从哪里知道了这事,终是不忍自己亲生骨肉被野兽残食,将那孩子又悄悄救了回来,寄养在一双聋哑夫妇身边。
梁千对君赢冽徐徐说着事情经过,从叶邵夕还是婴孩之际起,一直到后来,在程言的刻意安排之下,年仅五岁的叶邵夕被带回云阳山培养,准备随时为君氏王朝牺牲。
“既然叶邵夕也是他的亲生骨肉……程言……为何还培养他,准备让他随时为君氏牺牲?……”
君赢冽听完这一大段故事,沉默很久,忽然道。他的声音沉闷,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终是不习惯称一个陌生人为父亲。
白予灏在一旁,悄悄握住他的手。
“大哥心爱之人,唯有先皇。叶邵夕是练武奇才,大哥必不会放过。”
“大哥……我是说程言……”梁千不知是要安慰君赢冽,还是刻意对比出君赢冽与叶邵夕的不同,“还是很疼四王爷的……”
“四王爷小时候,大哥将王爷宠上了天,几乎是要什么便给什么。四王爷那时年幼,想必已经不记得了。”
“那这个时候,叶邵夕呢?”君赢冽沉默了沉默,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有些颤抖,他形容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梁千闭口不答。
后来梁千又说,叶邵夕年至五岁之时,方被程言偶遇“救走”,一起来到映碧的“云阳山”。
五岁之前,他一直与一对聋哑夫妇生活在山里。五岁那年,一群黑衣人来袭,他们惨无人道地杀了这对好心的聋哑夫妇,就连小小的叶邵夕也险些丧命在他们染满鲜血的长刀之下。
君赢冽听罢这些脸色一变,瞬间惨白,他几乎可以想象,派出这些人的究竟是谁。
“派出这些刺客的……是否是父皇……”
梁千默不作声,过去很久,才微微一点头,证实君赢冽的猜想。
君赢冽闻言,眼前一黑,脚下一软,险些向后倒去,幸亏身后有白予灏扶住了他,才防止他堂堂王爷在人前如此狼狈。
“然后程言,背着父皇,又暗中救下了叶邵夕?”
梁千又点头。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又或许是相识相处十数年以来,梁千心里,始终是觉得对不住叶邵夕的,所以时至今日,当他被煜羡皇室再一次利用和欺骗之后,他终于决定,将往事真相,大白于天下。
“不论如何……叶邵夕毕竟是大哥的亲生骨肉……不论他爱或不爱……身为父亲,他有这个义务……”
“可就算要救他,为何又赐予他‘成仁金箭’,让他为煜羡生,为煜羡死?”
叶邵夕后来的故事,宁紫玉曾与他说过,君赢冽这下,终于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真相与经过。他震惊,想大笑,却又忍不住摇头苦笑。
“本王现下终于明白……为何小时候……母后总说本王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了……原来当真不是……”
白予灏在他身后,没说话,默默按上了他的一边肩膀,给他予支持。
“王爷现下终于肯相信朕的话了吧。”不久后,又听宁紫玉道:“邵夕许多年来,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无依无靠,所以朕此次只希望,王爷认回胞弟,从今以后,可以在他浪迹江湖疲惫之时,给他一个心安之所,护他周全。”
“这样的心安之所,为什么你不给他?”
宁紫玉笑了,眼里眉间,尽显开怀之意:“一场大戏之中,总有好人坏人之分,所有人都想在他面前做一个好人,那么坏人便我来做,这有何不可?”
君赢冽震惊地望向宁紫玉,眼神之中透露着太多的不相信与不笃定,不知过去多久,才见他眼中神色终于平静下来,语气恢复如初,道:“不论你如今如何做,你要知道,本王不会原谅你曾经对叶邵夕的所作所为。”
“尤其是当初,他因你自戕一剑,又坠落悬崖,腹中胎儿难以保全,所有这些叶邵夕曾经遭受过的,本王都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君赢冽本以为,宁紫玉必会面有难色,又或者会替自己辩解说,毕竟是在自己的力撮之下,他兄弟二人才会相认,可否因自己今日之作为网开一面。
可谁知,宁紫玉却只扬眉一笑,十分畅快道:“宁紫玉待王爷铁骑兵临城下。”
君赢冽错愕:“你很高兴?”
“邵夕自此之后有了兄长,他不再是孤独之身,生有所依,活有所望,我如何不为他高兴?”
君赢冽不由怔住,他忽然开始不了解,宁紫玉此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帝王,到底长着一颗何样的心。许久,君赢冽怔怔望着宁紫玉的双目,不知为何,他突然从他眉开眼笑的双眸中,读出一处难以名状的痛楚。
这种别样的痛楚,虽然忍住不说,却何尝不是如刳肠剜目,痛心疾首?那中痛楚之中,悲凉来历之久,潜藏之深,力量之大,旁人虽不得而知,无法体会,但也不是不能“可想而知”。
“宁紫玉你……”
君赢冽正要问他,却见刚刚还瘫软在地上的梁千忽然挣扎起来,不过一会儿工夫,只见他双目,双耳,七窍中流出的血愈来愈多,显然是命不久矣的症状。
“杀了我!杀了我!求求王爷!王爷!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梁千难受得厉害,生命弥留之际,这药带给他的不是安然超脱,而是如地狱业火般的折磨。他的手上,脸上的皮肤突然如干涸的大地一样开始慢慢皲裂,皲裂的缝隙中溢出血来,好生生的一个人,眨眼之间,便已面目全非。如此景象,可以想见他该有多痛苦不堪,难以忍受。
“杀了我!皇上!求你!杀了我!杀了我!”
梁千求肖烜,求君赢冽,求白予灏,可在场的每一个人看见他这般样子,莫不是同情,不忍再看,没有一个人下得去狠手,愿助他解脱。
到最后实在无法,已成血人一般地梁千唯有拉着宁紫玉的衣裾,恳求他出手相救,杀了他,助他快些解脱。
“皇上,皇上,杀了我!杀了我!你若不杀了我,待我再见到叶邵夕,我定将我兄弟早已背叛的事情告知于他,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所有人都看着宁紫玉。
宁紫玉垂目,高高在上地望着这个拉着自己的衣服,辗转在地上呻吟的人许久,眼中平静无波。
之后,他缓缓地抽剑出鞘。
锋利的长剑因与剑鞘的摩擦而发出刺耳的声响,“噗嗤”一声后,只见长剑湛湛,由梁千的后背,一剑钉入心脏,穿胸而过。
溅出来的鲜血有几滴喷薄在宁紫玉的脸上,一旁的侍从还未来得及递上绵帕,为宁紫玉抹去脸上痕迹,忽听门扉“哐当”一响,刚刚被人架出门外的叶邵夕,恰巧在这里踢门而入。
“大哥!——”
叶邵夕看见眼前情景,双目眦裂,他声嘶力竭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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