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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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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紫玉……”

    苏缨望着眼前的人,一时间过于惊恐,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瞪大了眼睛,微微张着红唇望向他,讷讷的。

    “容妹……这是……”

    还是一边的刘二最先反应过来,表情甚是奇怪地看着他二人。

    “啊!民女该死!”

    苏容至此,好似终于醒过神来似的,连忙给身前的人屈膝跪下,顺便也拉着身旁的刘二也一起跪下。

    “民女不知皇上来了此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望皇上恕罪!!”

    “草民刘二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容心中自然是紧张的。

    她紧张到都不敢抬眼瞧一眼宁紫玉,也不知眼前的帝王如今是何种表情,更遑论辨认清楚他怀中之人,正是前些日子跟她分别不久的刘杳。

    苏容此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里。

    试想,她当初用尽各种办法,使劲浑身解数,好不容易才买通了宁紫玉身边之人,寻了个替死鬼,在先皇入殓之前偷偷逃了出来。

    她也是没有办法,谁叫宁紫玉当时下了死命令,说只要是伺候过先皇的嫔妃,侍妾,一律人殉,更何况,她又是先皇生前最疼宠的缨贵妃。如此情况,想要赦免,那是半点可能也无。

    谁知,逃到半路,那替死鬼被人所发现,便有官兵率了马队来追赶于她。

    幸好刘二哥出手相助,将她暗中藏了起来,这才逃过一劫。

    再后来,众官兵见寻她不着,便只有率了马队回去领罪,而当时宁紫玉的全部精神好似并不在捉拿自己身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故人重见,难免旧事重提,若细细说来,刘二哥当初救了自己,难免宁紫玉就会将当初之事牵连到刘二哥身上。

    苏容不怕死,唯一怕的,就是会害得她心中之人被牵连半分。因此,也是战战兢兢的。

    “缨贵妃?……”宁紫玉的声音居高临下,让人听来有些不动声色的害怕。

    他唤完眼前人之后,便再不说话,苏容跪着,不明白其意,便忍不住稍稍抬眼观察他的神色。

    恰好这时,一旁的暗卫来报:“启禀皇上,众侍卫已准备就绪,只待皇上一声令下,立即就可以开始屠镇!”

    “好。”宁紫玉的声音冷透了,也寒透了,他再度开口的声音里,不知为何,让人听来,竟隐隐透着一道道不为人道的苍凉和孤寒。奇怪,他明明是那样身份尊贵,受万人朝拜。

    他道:“全镇上下,一个不留!”

    “那……缨妃娘娘该怎么办……”

    苏容的样貌,众侍卫是记得的。毕竟她当初曾那样圣恩眷宠过,毕竟当初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缨妃,险些就要登上皇后之位。也因此,众侍卫也不由有些犹豫。

    “朕说过,全镇上下,不论老少妇孺,一个不留!”

    宁紫玉瞟他一眼,眼神阴鸷,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毫不容情:“皇宫影卫办事,难道还需要朕再重复一遍?!”

    “是!”众侍卫一撩衣摆,跪下领旨。

    “且慢!!”

    谁知此时,苏容却大胆开口,她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稀里糊涂地要她与心爱之人赴死,却是万万不能。她虽不畏死,但不论如何,却是要死得明明白白。

    “皇上!民女不畏死,更何况,民女也是死里逃生过的。民女只想知道,既然皇上想要屠镇,想要将民女及全镇之人杀之而后快,那这原因,是什么?”

    苏容的语气轻轻缓缓的,如小溪,如水流,此时的她,仍是那种如细草幽花般的婉娈女子,虽婉转低首,却不乏吐气扬眉。

    “民女,即便是赴死,也要死的明明白白。”

    “好,那朕便来告诉你。”宁紫玉闻言,冷哼一声,也是笑,却笑得暴戾冰冷,不带任何情感,“蓬山镇上,尽是庸医,如此庸医聚集之地,映碧留来何用!!”

    “庸医?此话怎讲?”

    “连一腹中胎儿都无法保住,连朕的皇嗣都难以救治,你说,难道不该杀吗?!”

    苏容闻言,略一动容,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皇上,民女斗胆,既然事关皇嗣一事,可否让民女一试。”

    “你?你能有什么本事?”宁紫玉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带了些希望,事后又冷静了冷静,带上些绝望,“全镇上下的大夫都说无药可医,你一个小小的苏缨,后宫嫔妃,能有什么办法?”

    “民女虽不能有百分百之把握,但皇上何不换一个角度想想。”苏容试图争取一下道,“民女自入宫之后,一直有随后宫太医学习医术,以求自保。况且,但凡后宫嫔妃,想方设法的便是承泽恩露,以求能怀上龙嗣,巩固宫中地位。想必这一点,皇上是知道的。”

    苏容说到一半,停了停,紧接着又说:“想必皇上也该知道,各宫嫔妃,明争暗斗已是寻常,一旦有妃子孕育龙嗣,那便多的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苏容深处后宫,以求自保,自然是深学了一套本领。如何在各宫嫔妃的暗箭之中保住胎儿,又如何毒害其他嫔妃的龙嗣,苏容敢说,在这天下之间,没有一人,能比苏容更深知此事。”

    宁紫玉一听,果然冷峻的容颜上略微有些动容。

    “更何况,后宫嫔妃,整日里接触最多的人,除了奴才,侍婢,皇上,剩下的便是太医。各宫太医,各宫嫔妃,往往就是相生相依,环环相扣的。太医为了上位贿赂嫔妃,而嫔妃们为了自身目的自然也会拉拢各宫太医。”

    “实不相瞒,苏容早些年,为了巩固宫中地位,曾一心想要怀上龙嗣。那时民女圣宠正盛,自是不乏有许多太医给民女送来许多补气安胎,千金难买,万金难求的丹丸。这民间药铺的寻常药丸,又岂可比之。”

    宁紫玉闻言,神情果真一动,他言辞之间,便不免有些激动:“你此话当真?!!”

    “恳请皇上让民女一试。”苏容垂着眼,因为身份有别,不敢直视宁紫玉,更不敢去看他怀中之人,“民女将竭尽全力。若此事成,民女只求陛下能放过全镇百姓,免去他们一死!”

    “好!朕这就准了你!!”宁紫玉一口答应,连忙让她起身来检查怀中之人的伤势。

    苏容扣恩,道了一声多谢皇上,便探过身去,检查他怀中之人的伤势。

    谁知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却将她吓了一大跳。

    “刘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你!!”她瞬间便急了,眼眶中突然通红,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在这之前,已经见过邵夕?”宁紫玉皱眉,也是惊讶。

    他之前虽然一直在跟踪叶邵夕,但那也仅仅知道叶邵夕打了尖,住了店,并未将客栈的掌柜也调查清楚。因此,对于苏容已见过叶邵夕一事,宁紫玉也很惊讶。

    “他是叶邵夕!!?”苏容闻言大惊,看了看躺在宁紫玉怀中的叶邵夕,又看向宁紫玉,满脸的不可置信,“他竟然就是叶邵夕!!叶邵夕没死?!!五年之前,他不是已坠入天崭崖下,没能生还……”

    “是。但他当时被神医刘挽所救,幸而捡回了一条命……”

    “难怪……”苏容听罢,神色,语气皆是黯然,不过片刻,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双目忽然通红,满含热泪,“不论怎样,只要叶公子活着便好……活着便好……苏容欠他良多,这下,终能偿还了……”

    苏容暗想,许多年前,她曾暗中派人偷了君赢冽的画像,偷偷放入他的竹屋之中,再走漏消息给宁紫玉,栽赃陷害过他。后来,她又挑拨他的兄弟周亦与他反目成仇,挥剑相向。

    曾经种种,如今想来,便又是一番叹息欷歔,令人不能自持,不禁涕下。

    “不论怎样,不论他是刘公子还是叶邵夕,当今之际,我们要先救他!”

    然而苏容并未消沉黯然多久,她并非寻常女子,自然知道当务之急,最重要的并不是小儿女家的哭哭啼啼,而是保住叶邵夕的腹中之子最为重要。

    于是,她很快便指挥着众人忙碌起来。

    “皇上,麻烦您将他抱入内室,再命人烧些炭火,将屋子弄得暖些,需得密不透风。”

    “之后,再烧些热水,拿些热敷巾过来!要快!!”

    众人一听苏容放话,便都开始忙碌,有的烧炭火,有的端热水,不一会儿,便将整间屋子弄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再不过一会儿,烧好的炭灰被端了进来,屋子当中渐渐有了热气,没等上片刻,屋中温度,已是犹如酷暑,像是被烈日炙烤,闷热得厉害。

    寻常炭火,自然是不会如此热,但这是苏容特意要求,嘱咐过的。

    她很熟练地指挥着宁紫玉将叶邵夕抱到室内床上,放平,妥善安置好,又从自己的行李当中取出一个很是精致的小玉瓶来,递给宁紫玉,要他倒出一枚小药丸,喂叶邵夕服下。

    宁紫玉接过玉瓶,倒了两下,倒出来一枚,却没接住,任那药丸滚落到地上。

    “皇上,你手别抖啊。”

    苏容在一旁有些惋惜。可怜了她这枚千金难买,万金难求的好药。

    宁紫玉闻言,没说话,眼皮也没抬一下,继续抖了那小玉瓶两下,看样子是想再倒出一枚。

    好不容易又倒出来一枚,却因手抖得太厉害,又没接稳,滚落到地面上去了。

    苏容看他一眼,没忍住,径直抢过玉瓶,道了声:“我来。”

    宁紫玉这一次倒是挺稀奇地,没发火,只安静地侧了侧身,退让一步,任苏容挤到他前面,隔开了自己与昏迷在床上的叶邵夕。

    而苏容倒是显得比宁紫玉游刃有余多了,只见,她很是熟练地一手穿到叶邵夕的脖颈之下,将他的头颈微微抬起一些,另一手倒出一枚小药丸,喂进他的嘴里。

    可奈何叶邵夕此时毕竟是昏迷的,如何能自行吞药,苏容见状,也是明了,便命人倒来一碗水,端到宁紫玉面前说:“身为女子,民女毕竟不方便,皇上,还是你来吧。”

    宁紫玉看着那水半晌,方接过,接过去的时候,手还是抖得太厉害,弄洒了一些。

    苏容见状忍不住又是不放心:“皇上,您抖什么啊?千万小心些,别将水洒在他的衣服上,弄湿了。”

    宁紫玉闻言,连“嗯”的一声也没回她,只径自喝了一口碗里的水,含在嘴里,略微犹豫了犹豫,才上前捏开叶邵夕的下颚,嘴对嘴地将水送进他的嘴中,助他吞下药丸。

    “刘二哥,快将我行李中的涣神香拿来。”

    他很快退开了,将床上昏迷的人的头颈重新放回床上,轻手轻脚地,略微挪动了一下枕头的位置。

    很快,苏容所要的涣神香被刘二点燃,放在香炉里端了上来。

    宁紫玉一把制住刘二的手腕,阻止他将手中的香炉放在叶邵夕的床头前,更甚至抓得刘二的手都有些疼了。宁紫玉的眼睛瞟向苏容,眉头锁得有些紧,他问:“这是何物?”

    “涣神香。皇上不必担心,这涣神香乃由数百种安胎养气的中药材所制成,当初深处后宫,由一名太医所敬献。”苏容继续道,“据那名太医所说,这涣神香乃是由名满天下的神医刘挽所制成,就算寻遍世间,也不过几味而已。”

    宁紫玉听完,继续眉头紧锁,没有放开制着刘二的手。

    “先皇之时,民女得了圣宠,自然有不少人想方设法地便是要讨好于我。宫里的女子,有哪个不是想快些怀了龙嗣,为皇上诞下一子半女,以求母凭子贵。因此,许多人向我献上这些稀世药材,却是不足为奇的。”

    宁紫玉闻言,还是没放手。

    这回轮到苏容皱眉:“皇上还是不信我?叶邵夕现下的情况,皇上难道还有其他选择余地?不如信了我,死马当活马医。”

    宁紫玉终于放手了,却是过了好半天以后。

    苏容发给这屋中之人每人一枚药丸,令他们服下,后又解释道:“涣神香之所以能够养气安胎,其中之一,便是能令人安神。安神即是涣神。这种香气闻着,会涣散人的精神,能够令诸多心有忧愁的怀孕之人暂时忘记胸中块垒,神志不清,迷糊涣散,犹如梦中。虽闻得久了,会对人的神智不好。但短期为之,对安胎大有益处,皇上不必担心。民女会把握好时日。”

    苏容这话,完全是对宁紫玉说的,在场的人中,想必只有他需要如此细致的解释。

    宁紫玉“嗯”了一声之后,便没再说话。

    “而现下这枚药丸,则是防止屋中其他人也受这涣神香的影响才令众位服下的,每日一枚。每日要进这屋子伺候的人,都要来我这里领一枚,服下之后,方能进来。”苏容说着,又给房中各位一人发了一枚解去涣神香的解药。

    在场的众人皆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苏容见着那香丝丝袅袅地燃在空气中,将整个屋子都弄得有些云烟朦胧。屋子里一时很安静,大气也不敢出,只有伺候的下人们来来去去地换着热水,加着炭块。

    前些年,苏容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了银针的功夫,她这一下下地,一边给叶邵夕的各处穴位上扎着针,一边令下人们不断地浸湿热敷巾,裹在叶邵夕的脚底,手心处。

    敷巾凉了便要再浸,热水凉了也不断地要再换。

    众人忙里忙外,一时都是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很是杂乱紧迫,除此之外,偌大的屋子里就没人再多说一句话。

    宁紫玉就站在旁边,紧皱着眉看着,也不发一言。

    其间,有人来劝他:“皇上,您也是有伤在身,叶大人现在既已接受着治疗,皇上何不也先让大夫为您包扎一下伤口?”

    起初,宁紫玉不同意。

    后来,苏容说:“皇上,龙体重要。更何况,民女救治完之后,需要有人寸步不离守在他的身边。皇上若是不想事后守在他身边,也不必保存体力,任由那伤口变得更严重吧。”

    之后,在苏容的劝说下,宁紫玉终于肯了,很快有人进来给宁紫玉处理好伤口,并包扎完。

    他的后背,前胸尽是被白花花的绷带围着,但这并不影响他姣好的上半身,高大修长,肌理匀称,在烛光的映照中,线条流畅。

    微弱的烛火在闷热空气里一跳一跳的,烟芯犹如层层绷带中包裹的心跳,缄默,用力,将这难熬的时间一点一点地费劲地,水深火热地消磨掉。

    宁紫玉也好似有些疲惫,被人包扎完一身的伤口之后,略微闭了闭目,养了养神,却依然紧皱着眉宇,绷直着身体端坐屋内。

    “皇上不去休息?”

    不一会儿,苏容头上已出了细细的汗,乃是全神贯注所致。

    宁紫玉显然是听到了,但却没有出声,没有睁开眼,也不再回答她,只是一个人正襟危坐着,脸上不动声色地苍白着。

    小室之内继续闷热着,四面密不透风,屋中四角都添置了好些个炭炉,热得人直往外冒汗。

    又不知过去多久,夜色微微竟已深了,苏容还在施针,她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才比平日多花了好些个时辰。

    可一直在为叶邵夕拿着敷巾捂脚暖手的下人却好似困了,微微打了一个瞌,敷巾凉了也就那么一直捂着。

    宁紫玉上前道了一句“朕来”,他接过下人手中的敷巾。

    稀奇地并未勃然大怒。

    下人被猛地一吓,赫然醒了,哪敢再睡,连忙跪下请罪。

    “滚出去。”

    宁紫玉的声音,虽然淡淡地,甚至有些嘶哑,但出奇地威严,令人畏怕。

    苏容不知,他是否是怕扰了病人清净,才隐忍着没有勃然大怒,也一直尽量保持无声无息,凡事轻手轻脚。

    宁紫玉将敷巾打湿,浸热,暖在叶邵夕的脚心,手心,动作很是谨慎,温柔。

    寻常来说,这热敷巾打湿一次,捂上个片刻,才需一换。

    但宁紫玉却过于勤快了,上一秒,他手中的热敷巾刚刚打湿,捂上不到半刻时间,下一秒,便又重新浸湿了敷巾,非要将这热度保持在最初的程度才好。

    虽然如此做,确实对叶邵夕有好处,但仍是略有些麻烦了。苏容想。

    但宁紫玉却不嫌,也不累,微弱的烛光慢慢打过来,打在他的一边脸上,映照出他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把浸湿敷巾,为床上的人捂上,再浸湿,再捂上的动作。

    细微的尘埃在这融融的烛火中,袅袅的熏香中浮动,轻轻拂过所有人的鼻尖。

    寒夜小室,屋帷四垂,密不透风,大小不等的宣炉宿火常热。小室之外,极冷极寒的月夜下,一人浸湿敷巾,捂一捂,再低头浸湿的剪影,连续一整夜,被映射在屋外发白的轩窗上。

    不知过去多久,忽听苏容说:“是我大意了,如何看不出如今的刘公子,就是当初的叶邵夕。他变化太多。”

    她一边施针,一边尝试着与宁紫玉交谈。许是叶邵夕的情况有所好转,气色略微红润,不似刚刚般苍白,眉宇之间也不再紧皱,这才松下口气,与一旁的宁紫玉说。

    宁紫玉听罢,动作略微停了一下,垂了垂眼皮,只示意自己听到了,继续手上的动作,却没再说话。

    苏容又道:“如今五年已逝,苏容已不是五年前的苏缨,刁蛮任性,不讲道理,而想必,皇上也不是五年前的皇太子了……”

    她又感叹了几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有些愧疚,慢慢道:“皇上也许不知道,五年前,苏容因为嫉妒,曾派人将皇上书房中君赢冽的画像偷出来,放入他的竹屋,陷害过他……也因此……害得皇上对他大发雷霆,险些害了腹中的小皇子……”

    “往昔之事,如今再提,终究没有意义。莫要说那画像一事并不是邵夕所为,就算当真是他所为,又有什么关系?”过去许久,才听宁紫玉很是沉寂地道。

    “不知那小皇子……后来如何了?……民女是指叶邵夕坠下悬崖之后……”

    这个时候,苏容正在给叶邵夕拔针,细细的银针插在他穴位之中很久的了,是时候全部除去。宁紫玉伸手过来,接过苏容除下来的银针。

    苏容问出这话的时候,宁紫玉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一个不小心,令银针将自己手上扎出血迹。

    苏容见状,惊吓无比,连忙谢罪,声称自己罪该万死。

    宁紫玉好久,垂下眼皮,沉默,好像是忘记自己手上的工作。

    空气中的烛火明明暗暗地映照在他的眉骨之上,映照出昏黄而又陈旧的光芒。那一双眉目的间隙中,不知堆积着多少浮乱的心绪,随着摇曳的焰芯,半明半暗半忧半愁孤独而又戚惶。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压抑。

    尤其当夜半已过,月夜渐深,小轩窗处燃烧的烛火,燃出泪滴,一滴一滴沿着柱身滴落在身下的烛台上,不知为何,看来悄无声息,听来却猝然惊心。

    小室到处,充斥着一种石破天惊的静默,不知是不是苏容自己多心。

    “……”

    “皇上……民女罪该万死……”

    苏容忙惶恐的,怪自己失言,心中万分自责。

    “求皇上责罚……”苏容心惊胆战的。

    “他怎么样了?”

    谁知,难得的,宁紫玉并没有发火,而是侧头,为叶邵夕拨了拨散乱鬓间的碎发,再抬头,已神情淡淡地转移话题。

    “哦……苏容尽了最大努力,剩下的……只看他与他腹中胎儿造化……”

    “他们会没事的。”宁紫玉又是淡淡的,继续轻拨他鬓间的碎发。

    “皇上也身受重伤,这个时候,还是民女来守着吧……皇上该去休息,保重龙体要紧……”

    “接下来的几日,可有什么要注意的?”宁紫玉又转移话题。

    苏容拿他毫无办法,说也说不得,便只得道:“叶公子身子虚,本来就胎息不稳,如今又经受了这样的大动。寻常之人,民女的药丸只服一粒便可无忧,然而叶公子,则需每三个时辰服用一次,连服三天。一旁的涣神香,需一日十二个时辰,连续熏染六日。室内四角的宣炉宿火需三月余常热。”

    苏容说罢,见三个时辰已过,便从刚刚那小玉瓶之中又倒出一枚药丸,喂到叶邵夕嘴中,又将水交给宁紫玉。

    宁紫玉接过水,喝了一口,含在嘴里,吻在叶邵夕近乎干裂的嘴唇之上,缓缓将自己口中的甘露注入,以助他吞下嘴里的药丸。

    “如今他胎息大动,险些便要小产,至少需要三月余的时日,加以调养。期间,自然不能再蹬鞋下地,驱车远行。”苏容道。

    宁紫玉听罢,道了一句“朕记得了”,便不再多言。

    “此处虽然简陋,但也别无他法。”

    苏容说罢犹豫了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又道:“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皇上此时最该考虑的,如果六日已过,叶邵夕恢复神智,你想,依他那样的心性,这腹中龙嗣,如何才能保得住?毕竟……皇上之前,与他有过那样大的过节……”

    宁紫玉沉默了一会儿:“无妨。待他醒了,一切,便待他定夺吧。”

    苏容好像是惊了一下:“费尽力气,皇上最后,却要叶邵夕定夺?依他那样的脾性,必然是恨极了皇上,如若他最后,铁了心不要……”

    宁紫玉眼睫垂了垂,没再说话,也顺势结束了当晚与苏容的对话。

    当晚,宁紫玉一直没睡,不知是睡不着,抑或是不敢去睡,他见叶邵夕嘴唇干涩,便一直用玉箸蘸些清水,滴在他双唇上,帮他缓解双唇干裂之苦。

    众人见宁紫玉不睡,再困再倦,当然也只有硬撑。

    宁紫玉挥退众人,态度十分强势,小屋之中,静静地,只剩下他和昏迷的叶邵夕二人。

    他命人送来一件干净的袍子,素白的,亵衣,亵裤,轻手轻脚地为叶邵夕换上。一来因为叶邵夕尚在昏迷之中不能配合他的动作,二来因为宁紫玉他自己也身受重伤,动作并不是很灵便,所以这一换,便花了很长时间。

    待到一切都换好了,宁紫玉额上,已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他又为叶邵夕盖好被子,帮他掖了掖被角。待做完这一切,就连宁紫玉他自己也不禁有些困倦。

    烛火摇晃,映照着叶邵夕沉睡的侧脸,散发出温和昏黄的光芒。

    宁紫玉凝望着他的侧脸许久,一手伸进被中,握住了他轻放在身侧的右手,覆盖在他之上,双手交握。

    烛光暖暖,月夜无边,小室之内,一香凝然,不焦不竭。

    兮忽恍忽之间,宁紫玉斜坐榻侧,沉沉睡去。

    梦中,有个老道,走近自己身边,对自己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宁紫玉却只记得那道士的一句。

    那道士与他说:“破镜可以重圆,断玉却恐怕难以再续。世皆可了,唯有这情字,最是难了。红尘的苦,哪里了得尽?”

    那道士最后,又感叹着与他说:“你越是想了便越不会了啊……”

    梦及此,宁紫玉身形一歪,头一点,登时醒来。他头忽然有些痛,费劲睁开眼睛。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一旁的蜡烛微微燃了些,只剩半柱。宁紫玉盘算着兴许三个时辰已过,便站起来,去观察天上明月方位,计算一下时辰,果真见恰好三个时辰刚过,已到了叶邵夕再次服药的时辰。

    他拿起苏容留在小桌上的药瓶,倒出一粒,自己又含了一口水,依刚才的方法,喂叶邵夕喝下。

    他觉出危险,幸好这次自己恰巧醒来,不然岂不是误了邵夕服药的时辰?宁紫玉心中如此一盘算,便开门,叫了值夜的人来,告诉他,每三个时辰,便来此屋中叫自己一回。

    值夜的人点头哈腰地答应了,退下去,这之后他每三个时辰便来叫宁紫玉一次,却每次都见他端坐如钟,并未睡去。

    途中,叶邵夕昏昏沉沉地,似乎是说了几句梦话,宁紫玉听不清,便将耳朵凑到他嘴畔细听。

    “还给我……”

    “把孩子……还给我……”

    叶邵夕痛苦地呓语,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一手忽然伸向当空,像要胡乱地要够住什么一般,他眉头皱得死紧,脸色煞白得可怕。

    宁紫玉听罢,一瞬间心一紧,手伸出去稳稳地握住了他的,并将他收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紧了一紧。

    烛火慢慢静燃,此刻,落在宁紫玉眼里,不知为何,却突然全部烧着了一样,灼得人双眼生疼。午夜梦回,蜡泪一滴一滴,滴落出一段段意味深长的空白,敲击着他不安的心灵。

    再抬头,如今种种,伴着眼前的烛火摇摇,竟已都有了“秋意”。

    这夜,寂寂的十分漫长,蜡烛燃烧的过程很慢,天上,月落星移的过程也很慢,宁紫玉本来觉得自己是很困很倦的,然而不知为何,他此时此刻,却是全无睡意。

    一夜无眠,宁紫玉守着叶邵夕,尽职尽责地喂他药,喂他水,偶尔寒风吹开小窗,他便起身去关窗,偶尔炭火燃尽,他便起身去添些炭火,使炉子再烧得旺些。偶尔叶邵夕做了噩梦,他便抓紧他颤颤发抖的双手收在掌心,加以安慰。偶尔叶邵夕的额间沁出了细汗,他便执起汗巾,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

    再没有比这更安静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慢慢地亮了。

    凌晨,苏容起床梳洗完毕,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宁紫玉一手支在床沿,撑着额头,疲惫入睡的情景。

    他的另一手,还握着叶邵夕的,收在自己的掌心里。

    苏容见状一愣,虽是有些不忍心,但仍上前唤醒了宁紫玉。

    “皇上……”

    谁知,宁紫玉一下便醒了,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忽然站起来:“该喂药了??!”

    苏容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宁紫玉转头望向窗外,看了看日头的高度,呼出一口气,放下心似的:“还好……未曾误了时辰……”

    “皇上一晚上在这里也倦了,不如先去休息,由民女来照看?”

    “朕刚刚已经休息过。”

    “那如何能一样?”苏容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只是小憩,到底是不安稳的,皇上如今大伤未愈,无论如何,都该关心自己的身子。”

    而宁紫玉也确实有些倦了:“既然是你,朕也放心。至于那药,朕已在丑时喂过他一次,寅时到了,需再喂一粒。”

    苏容点头道是。

    “这样吧。两个时辰之后,你去叫醒朕。朕来给他喂药。”宁紫玉嘱咐一阵,还不放心。

    “皇上,保重龙体要紧。”

    “朕自有分寸。”

    宁紫玉走后,苏容在一边照顾叶邵夕。

    她见一旁的涣神香越燃越少,香味微微转淡,便唤来刘二,又换上来一鼎新的,将它点燃。

    不久,空气中的香味又渐渐浓郁起来,苏容发了涣神香的解药让在场的人都服下,自己为叶邵夕把了把脉。

    他如今的胎息仍是不稳,虽然一直在服药,却未见好转,只是身下的血已停了,因此能否保全龙胎,还未可知。

    苏容到此,当真是十分庆幸自己曾学了一手针灸的本事,

    想当年,她身处后宫,因受隆恩,少不得为人所嫉妒。自然,伴君如伴虎,她那时,为了保全地位,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势力,自然是想为先皇孕上一子半女的。而那时,自己有幸,也曾怀上一子。

    可谁知,后来,自己寝殿之中,不知何时便永远多了一鼎香炉摆放床头。

    起初自己也没大在意,可这香燃了二十天之后,自己便稀里糊涂地落了皇子。

    经拷打下人才知,自己床头这鼎香炉,是经他宫娘娘受命,买通了自己宫里的奴才,才被摆放在自己床头的。

    因此,从那时起,苏容便知,在这腥风血雨的后宫之中,除了自己,没人能保护自己。除了自己,也没人能保护自己腹中骨肉。

    求人不如求己。自此之后,苏容便开始勤学医术。

    学了针灸,制药,尤其是在保子安胎方面,略有所成。

    倒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保子安胎的医术,会在今天,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

    “叶公子,你可一定要好起来。最起码,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子,陪着你。”苏容微笑着。

    两个时辰过后,苏容犹豫着要不要将宁紫玉唤醒。

    她正在犹豫,忽听门外一声响,已有人进来,叫她名讳:“苏缨。”

    “民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紫玉“嗯”了一声,坐到叶邵夕床边。

    苏容慌忙让开,犹豫了犹豫还是道:“皇上为何不多歇息一会儿?”

    “已有大夫为皇上换过药了?”

    苏容瞅他微微敞开的襟间,白色绷带崭新整洁,似是刚才换过。

    “朕毫无睡意。”

    宁紫玉答罢,含了口水,拿过一旁的小玉瓶,给昏迷中的叶邵夕喂了药,然后便拉过他的手,握在掌心,不再说话。

    日复一日,六日过得很快,天天如此,日子虽然单调,却并不无聊。

    这六日以来,叶邵夕虽然迷迷糊糊说些梦话,但一直未醒,想是他前些日子长途跋涉,旅途劳顿,身子本就乏得紧,如今再加上这么一档子事,身受大伤,昏睡的日子便长了些。

    至于宁紫玉,这几日以来,他的日子无非是守着叶邵夕,从旁看护,除去自己换药的时辰以外,他睡的时间并不多,话也出奇的少,除去与苏容不得不说话的时候之外,几乎是沉默不言。

    第六日的时候,苏容叫刘二将涣神香撤了下去。

    把了把脉,叶邵夕昏睡这几日,胎息已逐渐安稳,并未有太大的不妥,再燃着这香也实在没有必要。本来备上这涣神香,就是为了防止叶邵夕途中醒来,情绪太过激动,对安胎不利才以防万一的。如今一切顺利,苏容终于舒了口气。

    “皇上不必担心,叶公子胎息渐稳,看来不会有大碍。”

    宁紫玉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苏容低头看到,他握着叶邵夕的手不禁有些颤抖,而另一只端着茶杯的手也蓦然一僵,手中茶杯随之掉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他过去很久才低头去捡碎片,可谁知捡到一半,却蓦然停止所有动作,不起身,也不再动作。

    “都退下去吧。”

    不知过去多久,宁紫玉才起身,又重新坐好,他握上叶邵夕的手,对身后旁人淡淡道。

    众人依他所言,尽数退下。

    之后,宁紫玉将自己与叶邵夕二人单独留在房里,一直握着他的手,却始终不发一言。

    天上的日头东升西落,渐渐地晚霞遍布,红云尽染,不知不觉,一天过去。

    下人们候在房外,却始终得不到一声召唤。宁紫玉没有唤人进去,自己也未曾踏出一步。

    夜已深了,日月轮换,不知何时,高高在上的明月已取代天边晚霞,清清冷冷地高挂星空。

    宁紫玉却还是将自己与叶邵夕二人单独关在房内。

    苏容贴近门边,将自己的耳朵凑上去,却并未听到房中有一字一句一声响动传来。

    她不禁开始担心,下定决心,再过半刻,如果皇上再不打开房门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冲进去。

    可谁知,她正这么想着,屋门却在她的面前猛然打了开来。

    屋内,宁紫玉气喘吁吁地:“他醒了!他好像醒了!!”

    苏容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住,不由微微一愣。

    “你!随朕进来!”

    苏容反应不及,猛地便被宁紫玉拉上,带到叶邵夕床边。

    床上,叶邵夕似乎真的有微微转醒的迹象,他睫毛轻颤,眼帘挣扎了许久,才慢慢睁开。

    “叶公子。”苏容尝试着轻唤,“叶公子。你还好吗?可认得清我是谁?”

    叶邵夕眼神涣散,似乎一时还有些不清醒,他摇了摇微微发蒙的头部:“……我这是怎么了?……苏姑……娘?……”

    “是!我是!!”苏容激动地,艰难地将他从床上扶起来,给他后背垫了一个枕头,靠在床边,“叶公子你终于醒了,苏容这几日好生担心!你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叶邵夕这时也是终于醒了,脑袋慢慢醒过神来,不由皱眉:“你唤我什么?……”

    “叶公子啊!”苏容眨眨眼,微微一笑,素手一指,将宁紫玉指给他看,“你昏睡之时,正巧我遇上皇上……”

    苏容说话间,宁紫玉已来到叶邵夕身畔,在床边坐下,为他拨了拨鬓间碎发,微微一笑:“太好了,你醒了,我正……”

    宁紫玉本来是想说“我正在担心着呢”,可谁知,不待他将话说完,叶邵夕上来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扇向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

    宁紫玉僵硬的,维持着被叶邵夕打偏过去的动作,几乎回不过来神。

    “宁紫玉,你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

    叶邵夕的声音冷冷的,听来,不带任何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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