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山雾,云霭,烟霏迷茫。
    不知是第几次,他又走来了这里,就像是被不知名的什么所牵引。
    周围,是雾腾腾的云气,山云成海,一铺万顷,流散的云气散落在诸峰之间,也的散落在宁紫玉的裙裾之间,沾湿他的鞋底。
    宁紫玉定住脚步,放眼望去,看到仍是同样的天地,同样的山川与河流,同样的大小山峰和千沟万壑都淹没在这叠云涛雾海里,万千世界,仿佛一瞬间,都被收纳在他的瞳孔深处。
    “这是何处……”宁紫玉径自低头,看着身边异常熟悉的风景,独自喃喃了一阵,却仍旧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眼前的景色,境界浑涵,烟微雾重,而宁紫玉一身明紫的衣袂,在这片云海之中也是站了许久。只见,他的衣裾随风轻拂,逐风翻飞,于周身四散而开,偶尔几片被拂得高了,遮挡住他本来已很是朦胧的视线。
    不知为何,他的头有些钝,肩胛骨两侧就像被不知名的什么物体钻透了一般,很疼,疼痛得他有些难以忍受。
    随即,宁紫玉慢慢地,眼神有些不由自主地向自己的胸前飘去,谁知,一抹刺眼的红色竟隐隐从他的衣衫上透了出来。
    他见状讶异,大惊,脚下忍不住向后退去一步,并很是厌恶地伸手一拂,好像是急于拂去胸前那抹刺眼的红色似的。
    然而,不知为何却适得其反,他胸前隐隐透出的血迹竟犹如毒蛇一般,在宁紫玉来不及反应之际,忽然就蔓延至他的整个手掌,并迅速染红他的整条衣袖。
    不知怎的,宁紫玉的双手忽然有些轻微的颤抖,看样子,他大骇之下似乎很疼。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黑白分明的瞳孔蓦地睁大,就像被自己满手的鲜血瞬间刺痛一样。他大惊之下脚步不稳,忍不住向后退去一步,却差点失足坠落下去。
    宁紫玉这时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身后,是一爿断崖。
    缓缓地,惊魂未定之下,在这片烟雾迷蒙中,有一个老者的声音缓缓传来。那声音很是粗粝沙哑,就像被沧海桑田碾过似的,经得起风霜雪雨,时光催逼。
    只听,那老者道:“贫道说过,破镜可以重圆,断玉却恐怕难以再续。”
    “破镜可以重圆,断玉……却恐怕难以再续……”
    宁紫玉听罢垂首,小小声地重复那老道的这两句话,觉得不知在哪里听过一样,分外熟悉,琢磨着它的其中含义。
    “紫玉已毁,尔时辰已到,大限将至,何不了却身前名身后事,从哪里来便复归到哪里去呢?……”
    烟霏在他的脚边飘渺,轻雾在他的眼前迷离。
    这个时候,宁紫玉闻言,本来也想答其他,然而自己却像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牵引似的,张开嘴巴,出声的时候,便只答得出:“我不能走……你不知,我在这红尘之中,还有一些事情未了”的话来。
    那老道听闻这些话一笑,继而又叹息一声,回答他道:“何日是了啊……”
    “世皆可了,你可知,唯有这情字,最是难了。红尘的苦,哪里了得尽?”
    “你越是想了便越不会了啊……”
    叹息声尽,宁紫玉仔细眯起眼睛,透过烟雾,这一次,不知为何,竟隐约可辨别得出说话人的身影来。
    他见状,惊讶了一阵之后,连忙眯好眼睛仔细观察。然而,在这茫茫烟雾中,他不论如何努力,如何睁大眼睛,大抵也只能看得出这老者的身形,道袍,拂尘,白须,和那一缕一缕,被山风吹拂在烟霏之中的花白银发,依然看不清脸。
    “五年,你与老道在梦中相见早已不下数百次。”那老道和蔼笑着,抚须,声音慈祥,“是不是从来没有一次,离老道这样近?”
    宁紫玉听罢一震,暗叹自己是否是耳聋了?在这世间,他坏事做尽,事事做绝,莫要说其他人了,就连邵夕……都已对自己恨之入骨,恨不得杀了他……而后快……
    哪里还会有人像眼前的这个老者一般,对自己说话这般温和?这般慈爱?……
    宁紫玉想到这里,忍不住勾起唇角苦涩一笑,抬起眼神望向天空,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痴玉,呆玉,在这红尘之中,想必有一个道理你永远都不会懂。”
    “花开花落不长久,缘起缘灭终有时,人世悲欢离合,春秋苦度,若不能朝朝暮暮,又何必铭心刻骨?”
    “心中有道,不恋俗事。万缘放下,万道拾起。之于你,方是正途。”
    只闻,那老道的身影隐在雾霭中,一边叹息一边劝他。
    然而谁知,宁紫玉却在这时,只以一句诗词回答他。
    “拼尽今生拼已了,忘却眼前怎忘得?”
    他的眼神,仍旧望向天空,不见半分迟疑,半分犹豫,半分也没有动。
    “生死如来去,重来去自在。你可知,贪恋红尘,执着即为大过错。心空自然天地宽。”
    许久,只听到那老者又不死心地劝道。
    宁紫玉闻言,有些孤寂地笑了,看似满不在乎,同样,又以一句诗来回答他。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隐没在烟霏中的声音,听罢这话,忽然一顿,过去许久,都再也答不上话来。或许是那老道知道,宁紫玉这句话的意思是,他就算如他所说放下情爱,遁出红尘,然而那样,自己所剩下的也只不过是一具空空的形骸罢了,那时,就算是自己心比天地宽,可又有什么用呢?
    那样,便不是宁紫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空壳罢了。
    谁知,这老道沉默许久之后仍不放弃,一味感慨叹息道:“情爱竟如何,总是一南柯。痴玉,呆玉,你这又是何必?”
    宁紫玉闻言,终于转过头来直面于他,淡淡的表情上浮上一层笑意,缓缓地:“终身执此意,岁寒不改心。”
    那老道听罢这话一震,眼神不知怎的竟染上了些细细的湿润,他不知过去多久,才微微摇了一摇头,重复方才的话道:“痴玉,呆玉,你可知,在这茫茫红尘之中,世皆可了,而唯有这情字,最是难了。红尘的苦,哪里了得尽?……”
    “你越是想了便越不会了啊……”
    “你越是想了……便越不会了啊……”
    那老者痛惜的声音渐渐隐去,身影缓缓模糊,宁紫玉还有事情想要询问于他,便忍不住唤道,却仍旧来不及阻止。
    “站住!!你等等!你是谁?!你是朕的什么人?!!”
    “为何?!为何……要用那般……要用那般……语气与朕说话?……”
    “你是谁?!你不要走!!——”
    照理来说,宁紫玉应该是不在乎任何人间温情的,然而,在如今所有的人都背弃他,孤立他,甚至是怀疑他的种种不堪境遇之下,想必就算是宁紫玉,也顾不得要贪恋这一点点梦境中的温暖了。可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身影他越是追逐,反而离他越远,他越是着急,他脚下的步伐便越是不稳,宁紫玉伸手够去,感觉远方那沧桑的声音对他就像是一种召唤般,所以他快步前行,踉踉跄跄,一心希望可以赶上前方召唤的脚步。
    “皇上!皇上!皇上您醒醒!!”
    “皇上您怎么了?!!”
    梦境之中,宁紫玉无论怎样胼手砥足地追赶而去,但仍旧眼睁睁地看着那老者的身影越来越远,就如碎石投入平静湖面中激起的涟漪一般,一层一层荡去,慢慢地消失在这片千山烟霏之中。
    “时机未到啊……时机未到……”
    “你我二人相见之期,还遥遥未到……”
    那老道给宁紫玉留下这么一句令人捉摸不透的话以后,手中拂尘一扬,一阵强风突然而至,猛地就将宁紫玉踉跄追逐的身子向后刮去,坠人身后的那爿断崖之中。
    “皇上!!皇上!您醒醒!!您醒醒!!”
    坠入断崖下的宁紫玉眼前一片漆黑,神智发懵,然而这眼前的一切还来不及他反应,忽然就又有一道声音,将他从这梦境之中强行拉了回来,令他猛地惊醒。
    宁紫玉躺在床上的身子震了一震,细细的冷汗沁遍全身,他就像被吓了一跳般,缓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睛。
    “皇上醒了!皇上您醒了!太好了!您有没有大碍?”
    宁紫玉虚弱得连头都偏不得,便只能斜了斜眼向床外望去。他看见一名身穿御医官服的老者俯身跪在床畔,似乎是怕触怒龙颜,不敢随意上来为他诊治。
    “抬头。”
    “是。”
    跪在龙床下的老者不知圣意,便只能遵照宁紫玉的命令行事,抬起头来。
    宁紫玉肩胛骨两侧疼得要命,这会儿使不上来半点力气,但就算如此,他还是缓了半晌,喘了两口气,方“啪”的一声,毫不留情地扇了那御医一耳光。
    “是谁?!是谁叫人传唤太医的?!”
    宁紫玉挣扎起身子,勉强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嚯”的一声便提起眼前人的衣领,狠声逼问于他,也不顾自己胸前包扎过的伤口,又再次渗出血来。
    “皇上!皇上!保重龙体!保重龙体!”
    “你告诉朕……是谁?!”
    宁紫玉说话不过片刻,就因伤口太痛,身上便已是细汗淋漓,粘湿贴身的白袍。
    “是郁丞相……是丞相……”
    “皇上被郁丞相送回皇宫之时,早已是不省人事,只余胸前一大片鲜血将整个前襟浸湿,微臣束手无策,再加上皇上的袍子早已被鲜血染遍,又无法从血迹上来辨认皇上伤在何处,便只有大着胆子检查了皇上的伤口……”
    “皇上……”那太医说到一半,停了停,就像是很畏惧宁紫玉大发雷霆似的,闷了好久,才敢硬着头皮,很犹豫地说道,“此等伤势,元气大伤,若不精心调养,只怕从今以后都难以痊愈……”
    “朕很好,不需要调养。”
    谁知,宁紫玉听罢,倒是很无所谓地说,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处。
    “皇上千万不能小瞧这伤势,肩胛颈骨联系锁骨,锁骨可以让手臂更灵活,而肩胛骨一旦受损,手臂的灵活程度必然受损。今后,若照顾得不周到,皇上就是想提笔写字都是问题,更不要说什么处理国事,弹曲唱叹了。”
    宁紫玉听罢这话,呼吸稍稍一顿,静了数秒之后,才低头漠然一笑。
    他这笑,怕是只笑给自己看的吧。这世间,能了解帝王孤苦寂寞的,又能有几人呢?而他唇边那一抹若有若无,略带自嘲的笑容,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窥探得透呢?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古人谢庄,一首《月赋》,五年以来,被这个青年皇帝念在嘴边,一唱三叹,朱弦疏越,遗音袅袅,久久不绝。
    老人家不由自主地看向宁紫玉。
    他在太医院任职,因常在内宫中走动,便有了许多机会,去重新认识这个在外人看来阴鸷跋扈,在自己看来,却不过只是个为情所苦的青年晚辈。
    这么说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年轻之时,谁不曾爱过,只不过,有些人,一生可以爱上许多人,而有些人,一生,只会固执地只爱一个人而已。
    他不敢说他们的皇帝绝对就是此种性情中人,但五年以来,自从那个名唤叶邵夕的校尉走了之后,皇帝为他的每一分伤痛,每一分彻骨,每一分疯狂,每一分思念,每一份真实的悔痛和相思,就算说不上是由声彻天,但也哀痛彻泉。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生憎平望亭前水,忍照鸳鸯相背飞,一句句语浅情深,一曲曲诚挚感人。
    曲子,是的,没错,老太医听过宁紫玉一直唱叹的那首曲子。
    如若记得不错,老太医记得,皇上这首曲子分外上下两阙,上阙怀人伤神,下阙睹物思情,声韵悠扬清澈,流走如珠,恁地牵动人心。
    起初,他以为那只不过是寻常的一首私人小曲,可后来听久了,实实在在地用了心,便当真被他听出了这曲子的真意来,顿时令人僵在原地,忍不住大恸。
    老太医想到这里,正要感叹一番,却不想冷不防地就被身前的帝王打断思绪,唤回神智。
    “你说的这些,朕记住了。有什么关系,不碍事。”
    老太医内心毕竟还是关心宁紫玉的,听他这么说,心下一阵钝痛,也顾不得以下犯上,忙接话说:“不过!不过若是皇上肯配合臣下细心调养,恢复如初一定不成问题!请皇上放心!”
    那太医说完,觉得自己是略有些冲动了,便连忙又补上了一句,生怕触怒宁紫玉。要知道,皇上这次的伤势,不比寻常。他行医多年,被刺穿肩胛骨的伤势他多少没见过,然而皇上此次的伤口,受伤面积之大,肌理受损程度之重,与他之前所医治过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这叫他怎能不暗暗焦急。
    另外,他仔细观察过,皇上伤口周边的肌理,血肉模糊,破损得厉害,显然是被人反复刺穿,故意折磨虐待所致,否则不会这般惨不忍睹。这太医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忆起,当日,自己为皇上处理伤势之时,就连行医数十载,什么伤口没见过的自己,在看到如此伤口后,也是没忍住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脚底发软,手下的动作也一直在颤颤发抖。
    直到郁丞相狠着声音警告了一声,他方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被眼前的景象所吓倒,专心尽自己身为御医的责任。
    那日,郁丞相传唤而来的御医只有自己一个人,另外,在自己离开之前,郁丞相还狠狠地警告过,说这事不许透露出去半句,否则别说他一人,就连他的九族远亲,都要性命不保,人头落地。因此,皇上受伤之事,至今为止,都只有他一人知道。
    “恢复如初?”
    谁知,宁紫玉听罢这话,却只轻轻一笑,眼神攸然飘远了,声音清淡了,就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也忽然飘渺迷茫了起来。
    “破镜可以重圆,断玉却恐怕难以再续,倘若这世上当真任何事情都可以恢复如初,如何会有那么多的辛酸苦痛。”
    “皇上……”
    宁紫玉突如其来的软弱,让面前的太医有些无所适从,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退下去吧。”
    “……是。”老太医磕头跪安,有些不放心,“老臣叩请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切莫忧心伤神。”
    宁紫玉不答话,那老太医到最后没办法,便只有讪讪地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便又磕了个头,提醒宁紫玉道:“皇上不知,自皇上受伤之日起,丞相……丞相大人就一直跪在殿外,滴水未进,滴米未沾,皇上昏迷三日,丞相便跪了三日,这会儿,怕早已是虚弱得奄奄一息了……恕臣斗胆,皇上若是身子好些了,还望能召丞相进来,这样挨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身为医者,尽医行道乃是本分,救人一命乃是理念,眼看着殿外有人性命岌岌可危,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做到坐视不管。
    谁知,老太医的这话,那宁紫玉也不知听到了没有,只径自出着神,睫毛都不眨,也不知答话。不知过了多久,待那老太医叹息一声,正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年纪大,耳朵有些聋了,忽然听得床幔后传出这么低叹的一句。
    “天下之大,原来,有很多事,即便是朕如何自负,都参悟不透的。皇权高位,荣华富贵,朕尽握手中,然而若无人相伴,人生在世,究竟又有何意趣……”
    宁紫玉不由地回想起昏迷之前,叶邵夕决绝一剑刺伤自己的情景。
    无人知晓,比起被纳兰迟诺重伤的肩胛骨上的伤势来说,叶邵夕那微不足道的一剑,却足可以要了宁紫玉的整条性命。
    无人知晓,叶邵夕那一剑,让宁紫玉忽然意识到,原来,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人生与时光的凋落与更迭,让叶邵夕早已走出了当初,而固执地执着于过去情分的人,却是只有自己。
    无人知晓,叶邵夕那一剑,让宁紫玉忽然明白,原来孤寂的,不是只可以有人心,就连天地,在那时,也陪他一起孤单地沉寂着。
    今后,他不知自己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来劝说自己在叶邵夕面前做一个自我安慰的可怜人,以求自欺欺人,度人度己。
    宁紫玉想到这里,不由觉得自己肩胛处上的伤口仿佛被撒了盐一般,顿时疼痛难忍,好半天都缓不过气来。
    “邵夕,你如何能够绝得下情,再见故人,明明近在咫尺,却见而不语,冷如陌人?”宁紫玉幽幽问。
    这老太医听罢一怔,皇帝私事,他哪里敢再听下去,这便连忙推了门出去,留宁紫玉一个人在这座空荡荡,冷清清的寝宫之中。
    明紫龙榻前的熏烟袅袅,一丝一缕的,犹如没有了心智一般,身不由己,就算并非出自自愿,也不得不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地变淡散去,就像从不曾存在过一般。
    是不是世间所有的感情,也如这熏烟一般,只要是日子过得久一些,岁月反复磨打得长一些,都会淡了,经不起时光任何的雕琢?
    到底什么才是真情,宁紫玉身上疼得不像话,嘴中却一直想笑,笑这红尘浮躁,笑这天下虚情,笑这世间假意,笑这段如梦方醒的感情。
    慢慢的,日暮西斜,时间,在宁紫玉思绪游走中飞快过去,而殿外,本是富丽堂皇,庄严威仪的映碧皇宫,也被这夕阳落日前的一景染上了一层金箔一般的颜色,多了许多寂寥落寞的意境。
    郁紫许多天没吃没喝了,此刻,他的嘴唇干燥,面色苍白,整个人快要虚脱一般地跪在殿外,只有一丝意志,强撑着他没有倒下去。
    是他……对不起皇上……是他……害了皇上……
    是他……利用叶邵夕,逼迫皇上前去搭救陈青……
    是他……使皇上受了那么重的伤……甚至被纳兰迟诺这个奸人,刺穿了肩胛骨……
    郁紫闭了闭眼,想起自己出山之前的志向。那时,他便立下重誓,对所有的人道,我郁紫虽不是什么王孙贵胄之后,却有致君尧舜之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今后当为王佐宰辅,上不负明主,下造福苍生!
    而如今!他却因一己私情,害皇上遭奸人之手,受了如此大伤,这样,怎对得起他以前发下过的重誓?!怎对得起他的抱负?!他的志向?!
    郁紫开始反思,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也慢慢地变了。当初出山之时的致君尧舜之志早已不再,什么抱负,什么志向,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什么后天下之乐而乐都已被他抛在了脑后,忘得太干净了!!
    是的,没错,陈青的安危,关系他自己,而皇上的安危,却关系天下人!!
    但凡他有一点点的良心,当时就不该让皇上涉此大险!
    郁紫愤怒,因为现下的自己而愤怒。可他再无脸面对皇上,因此,便只能一直长跪在殿外,等候皇上降罪发落。
    此次,皇上如此不顾个人安危救下陈青,他郁紫,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如若皇上今后还能够重用自己,他定当忠心侍主,再无二心!
    夕阳又落下去一些,日落前的阳光打在郁紫深深弯下去的背脊上,看起来好不寂寥。
    皇上如今……怕是早已醒了吧……郁紫苦笑地想。
    刚刚太医推门退出来的时候,郁紫便已经猜出。
    他犯下此等大逆不道之罪,如何还能求得皇上原谅,是他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誓言。郁紫知道,皇上短期之内,怕是不会再见自己了……
    自己的所作所为,就算是被诛杀九族,剥夺相位,也并不奇怪吧……
    郁紫因为身体虚脱,正糊里糊涂地想,谁知,他本以为再也不会对自己打开的大门,在这个时候,却缓缓地开了,那人一袭淡月色的裙裾,不戴任何佩饰,踏出殿外,站定在自己眼前。
    郁紫眼眶突地就湿了,他抬起头来,仰望自己身前的人。
    “皇上……”
    “郁紫,陪朕到处走走吧……”
    落日前的余晖斜斜地照射下来,阴影打在面前人的睫毛之上,郁紫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宁紫玉说这话时的表情,是多么的凄凉冷寂,好似再也撑之不住。他脸上虽未有一丝表情,而郁紫就是不明白,自己怎会连他渗入骨髓的忧伤,都看得出来。
    听罢这话,郁紫愣了好久,又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这才在挣扎了好久之后,被一旁的侍官勉强扶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皇上……臣有罪……”
    郁紫告罪,宁紫玉却不说话,只一人静静地穿过众人向外走了去。
    郁紫见状,连忙追了上去。
    “皇上的伤……不知如何了?……”
    一路上,宁紫玉不发一言,郁紫跟在他的身后,垂着头,也不敢说一句话。到最后,郁紫实在憋不住了,也着实担心,就不由犹豫地问道。
    “朕并未受什么伤,丞相在胡说些什么?”
    宁紫玉此话一出,郁紫心下一怔,微微叹气,便不敢再多嘴。他二人走了片刻,穿过九曲回廊,雕廊画栋,一路行来,但见御花园的花开了,去年过冬飞走的鸟儿也飞回来了,明明生机勃勃一派好景,但就是不见皇上对眼前的景色有任何停驻。
    不久,他二人在一座宫殿前停了下来,殿名“栖殿阁”,里面住了来自煜羡皇朝的使臣。
    皇上是来见谁,郁紫不用想都知道。
    偏巧那人似乎是有访客,这个时候,客人似乎正想离开,那人也正出来送客,四人就这样不期然而遇,眼眸对了个正着,气氛顿时尴尬得厉害。
    来的男子,剑眉星目,很是神采飞扬,郁紫看他颇为眼熟,想了半天,忽然忆起这人似乎在很早之前,与叶邵夕一同做过侍卫,名唤江棠,与纳兰迟诺似乎关系很近。
    “你来干什么?!”
    见到宁紫玉,叶邵夕敌意很重,连忙将江棠护于身后。
    “他是谁?”
    其实宁紫玉与江棠是有过数面之缘的,只是宁紫玉毕竟是皇帝,一个小侍卫的脸孔,他当然是记不住的,也并不觉得有记住的必要。
    “与你无关!”叶邵夕冷言冷语,不屑理他。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侍卫江棠,参见陛下。”
    “滚出去!”宁紫玉眼神一暗,冲着跪在地上的江棠道。
    识时务者为俊杰,江棠闻言,连忙道了一声微臣告退,不敢抬头,也不敢看叶邵夕一眼,连忙退了下去。
    江棠走后,宁紫玉上前,伸手,似乎是想要握住对面人的手。
    “邵夕,你身子好些么?”
    邵夕身怀有孕,宁紫玉一直挂心,怕他吃不下睡不着,若总是孕吐,这该如何是好。
    谁知,面对宁紫玉的言语关切,叶邵夕却态度冷绝,见状,他连忙退后一步,避开宁紫玉的碰触。
    “我不想再看到你。”
    叶邵夕说罢,转身回房,而宁紫玉因为过于担心他的身体,也过于想和眼前之人说上一两句话,便也跟在他的身后进了房间。
    “你进来干什么?!滚!”
    “邵夕,我只是想问问你最近身体如何,还好么?”
    “我好与不好,最不需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来关心。宁紫玉!你一个个地杀掉我身边之人,这个天下,有你在,我如何会好?!!”
    宁紫玉听罢,眸子有些黯然:“那么,邵夕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天下,如若我宁紫玉不在了,你叶邵夕便会好了?”
    “是!这个天下,只要你宁紫玉不在,不仅我会好!纳兰王爷会好!梁大哥也会好!百姓会好!煜羡会好!所有的不幸以及灾祸,都是因你而起!”
    宁紫玉唯有深呼口气,才听得下去:“若按你这么说,我宁紫玉当真如此不堪,五年以前,你叶邵夕如何会对我心有所系?”
    “那是我当时瞎了眼!!”叶邵夕义愤填膺地,“不过,就算是我当时瞎了眼,如今,我也已经醒了。情爱是什么?哪里经得住时光的考验?就算我叶邵夕当时对你心有所系,五年了,我也早将过去的一切都忘了。”
    宁紫玉抬起头,闭上眼睛,越听这些,忽然觉得自己肩胛处的伤口,疼得越厉害。
    “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你若这般不喜欢看见我,这几日,我便不过来了。”
    不是不过来,宁紫玉这般说,无非是怕自己过来得越频繁,越容易被那人发现自己肩胛处的伤口。若被他追究下去,宁紫玉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将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知道。
    包括他杀柳含的真正原因,他闯入纳兰王府的真正目的,和那梁千此时此刻出现在映碧的真正理由。要知道,他也想被邵夕谅解,他也想叫邵夕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为了他。然而,他却不能说。
    想到这里,宁紫玉自嘲一笑,哪里会想到当初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自己,如今,却只被叶邵夕一人睥睨。
    宁紫玉这厢自我排解,正想得出神,哪里知道,那厢,叶邵夕却因为说话说得急了,情绪太过激动,再加上他又身怀有孕,忽然一阵恶心由他的胃口涌了上来,压都压不住。
    宁紫玉见状,连忙去扶他,关切道:“邵夕,你怎么了?要不要紧。”
    叶邵夕这时正难受得厉害,眉心紧蹙,哪里管得了扶着自己的人是谁,一心便只想将自己胃口里的恶心感压下去,这才没有推开宁紫玉。他这样反复呕了数次,才略微好受了一些。
    “邵夕……”
    宁紫玉见他这般辛苦,心中怜意大甚,再加上他数日都没有见着这人,一时便只想将他拥在怀里,温柔软语一番。
    他这么想,便这么做了。
    可谁知,叶邵夕却忽然激动起来,不仅“啪”的一声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更是“咚”的一下将他推倒在地上。
    “滚!”
    叶邵夕眼都红了,像是恨他恨得紧。如若平时,宁紫玉想必不会这般狼狈,然而如今,他身负重伤,再加上刚刚叶邵夕使劲推开他的时候,力道又落在了他的双肩上,这让他很长时间都站不起身,更别提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我没想做什么,只是想趁你还在身边的时候,抱一抱你……”
    叶邵夕哪里会想到他身上有伤,而他如今气急,更不会发现他的身体情况不对,只觉自己还如同五年前,被人侮辱了一般,因此对宁紫玉的恨意,不由得又更深了一层。
    “宁紫玉,不要让我再说第二个‘滚’字。”
    宁紫玉听罢黯然,心底笑了笑自己,过了好半天,才有些摇摇晃晃地挨出门去。
    出去之后,郁紫连忙迎上来,见他淡月色的衣衫上,已有血迹隐隐渗了出来。
    “皇上……”
    宁紫玉语气淡淡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略略吩咐郁紫道:“朕受伤这件事,不许对外人提起半句,否则朕便要了陈青的脑袋。”
    “臣……臣遵旨……”郁紫闻言,不知为何,顿时觉得鼻头有些酸涩,他跪下地来,给宁紫玉磕了一个响头,伏在地上,很久都没有起身。
    “除了刚刚的老御医外,臣绝对不会再多言一句。所以皇上,容臣为皇上换药吧,您的伤口……又裂开了……”
    “不必……”宁紫玉呼了口气,身上却已没有任何力气,他站不直身体,便只有任由自己尽显疲态,靠在身后的门上休息。
    “不必了……郁紫,扶朕去常去的那间小竹屋吧……五年之前,朕与他的回忆,尽在那里……除此之外……再备些好酒……朕现在,只想在那里一个人静一静……”
    宁紫玉虽说要郁紫扶着,可他却没等郁紫起身,只慢慢地扶着宫门,一步一步地向宫廊尽头挨过去。
    郁紫望着他艰难离去的背影,眼神一瞬间,透着一些难过,可难过过后,他沉沉的眼中云翳万千,就像是忽然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
    皇上,不要怨我,这样,对你,对他,更甚至是对您的整个天下,都好。
    在宁紫玉看不见的地方,郁紫又对着他的背影,深深地拜了下去,伏地,再也不起身。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