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耽美小说网 > 现代都市 > 死生契阔(出书版) >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吱呀”一声,宁紫玉双手颤抖地,迟疑一下,才缓缓推开小竹屋的房门。

    屋门老旧,在阳光的照射下,颇似有些支撑不住地轻摇了两下。空气中涤荡着细细的尘埃,阳光穿透,一拍一拍地影映着轻拂在地上的竹叶影子,看起来好不寂寞。

    宁紫玉长袖低垂,指尖微露,他轻轻地用指腹拂过小屋内的一切陈设,细心地感觉它们的温度,就好似不知多么贪恋。他的步履很慢,眼神静眷,他一边用手拂过这一件件的物什,一边低眉下来,就像是在回忆着往事一般,浅浅地有一抹笑容浮上嘴边。

    浮光暖生,静眷岁月。

    屋角一块不大的地方上,摆放着一件白瓷竹纹的瓷器,成色晶莹剔透,纹样素雅简单,很是好看。宁紫玉的手轻拂过它的时候,不知怎的,脑中竟浮现五年前,邵夕刚刚住进这间屋子时,很是爱不释手地拿着它把玩的情景。

    “怎么?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瓷器而已,怎般如此爱不释手?”

    宁紫玉眼波流动,仿佛看见,五年前的他二人,竟好像穿越时空,就站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说着话。

    “你不知,这天下斑斓绚丽的东西多得很,可我却只喜欢这最简单的一件,如若不是遇见了你,想必我也能过上那浪迹天涯,逍遥自在的生活。”

    “也许……我……本就不该遇见你……”

    五年前的叶邵夕,说这话的表情,隐没在五年前的时光里,隐没在竹影一拍一拍拂动的阴影中。

    隔着一些距离,隔着阳光下的尘埃,宁紫玉寂寂地看着五年前的邵夕与五年前的自己对话的情景,他想不通,那时,他们怎会一个骄横,一个忧愁,一个阴鸷,一个寂寞?后来,不知为何,宁紫玉看着看着,有一些很是晶莹湿润的东西,不由自主地便从他的眼眶里渐渐沁了出来,滚烫得厉害,几欲掉落。

    他走了几步,指腹又沿着小屋正中央的方桌边缘轻轻拂过。

    上好的红木方桌上,简简单单地,只摆放了一盏油尽灯枯的小油灯,宁紫玉怔怔地看着这盏油灯,看见它落了些灰尘,却禁不住出神。

    “你若有折子要看,何必来我这里?我讨厌皇宫里那些装饰繁复的宫灯,让人看了眼花,只有这盏油灯。你堂堂太子,在如此昏暗的屋中批阅,也不怕伤了眼睛?”

    五年前的叶邵夕,又好像穿越过时光层层阻隔,坐在了他的面前,却视五年后的自己如无物。

    宁紫玉见状一阵感动,想伸出手去轻拂一下面前人的面庞,可好巧不巧,五年前的自己却突然出现,坐在了自己与那人之间,正好阻挡住了“他们”。

    “本太子偏是要你来这里。叶邵夕,你要明白你自己的身份,本太子想来你这里便来你这里,想在你这里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轮得到你说多余的话,插多余的嘴?!”

    五年前的自己,是嚣张的,是跋扈的,是蛮横霸道,不讲道理的。

    五年前的自己,也不知为何,经常拿着折子来邵夕这里批阅,宁紫玉当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如今再看,他那时为的,也不过是能够多看这人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呵,不用太子殿下刻意提醒,我自然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

    五年前的叶邵夕苦笑,眉眼越发得冷了起来,看得五年后的宁紫玉,心脏绞碎了一般,痛苦得厉害。

    “随你。”

    五年前的叶邵夕一甩袖,颇为冷淡地走开了,好像是漠不关心,可谁知不过一会儿,那人手上又不知拿了个什么物什,走过来,为五年前的自己拔了拔灯芯,剪了剪灯花,好希望这焰火能更明亮一些,能让五年前的自己看得不那么的辛苦。

    五年后的宁紫玉站在局外,看见这些,不由得笑了,笑里不知含混着多少常人无法理解的酸涩。他走了几步,又转过一处,长袖轻轻拂过,微微颤抖的指尖不由得停留在小屋内的床幔之上。床幔之后,五年前的故人,五年前的往事,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皮之下,一点点地沁上心头,令宁紫玉忍不住闭上眼睛。

    “君赢冽的画像呢!?你偷到哪去了?”

    “我不知道你什么画像,你找错人了!”

    这件事,发生在一年的冬天。还记得那一年的冬天,他一直珍藏的君赢冽的画像没由来得被盗,宁紫玉便将所有的错归罪于叶邵夕身上。

    “啪”的一声,后来,五年前的自己,打了叶邵夕,扇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哼。不用装蒜,刚才已有人指证你午后曾进过我的书房,而那张画……也在你的竹屋被搜出来了,现在人赃并获,叶邵夕,我这回倒要看看,你要作何解释!”

    五年前的自己,也不管那人愿不愿意,强行占有了叶邵夕。做到兴奋之处,还狠狠抓起他的长发,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拎起来,“咚”的一声按在床侧的围栏上,砸出很大的声响。

    “叶邵夕,朕就把君赢冽的画像,吊在你的床头如何?让你的兄长也来看看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是多么的低微可怜。你们兄弟二人,究竟是多么的不同!”

    “不,你不能!他不是我兄弟……不是!……”

    “能或不能?是你可以决定得么?你以为你决定得了什么?叶邵夕!”

    五年前的邵夕是如何声泪俱下地乞求他,五年后的今天,被宁紫玉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肝肠寸断地看在了眼里。他穿越不了时空,他无能为力,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忍痛不落下泪来。

    时空,时空,是那般得让人无力,有些情,他以为永远可以封存如酒,却不想,它终会随岁月消散。有些人,他以为永远可以陪伴身边,却不想,锦衾角枕上的缠绵依偎,终敌不过夜半惊醒后的仓惶寂寞。

    这小竹屋内的每一个陈设,每一个物什,都有它们的故事,密密匝匝的情意,连缀着五年光阴,连缀着他与他之间的往事,他与他之间的故事。

    宁紫玉几乎每走一步,每触摸到一件物什,五年前的他二人,都会慢慢浮现于空气中,慢慢浮现于自己的眼前。到最后,他走遍了这小小的房间,长袖也轻拂遍了这小小房间内的所有物什,以至于在这方狭小的竹屋之内,转身抬头,宁紫玉触目所及,到处都是五年前他二人的身影。

    他站在原地,嘴唇动了动,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胸中抽痛得厉害,有那么一刻,不知今夕何夕。

    曾经,在一起的时候,总以为时间还多得很,可以长久相对,无须太费脑筋仔细思考心中的那一丝丝悸动是什么,而今一旦离散,方知世事沧桑且苍茫,纵是身在咫尺,而心里,却也已是远过万水千山了。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往昔错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金子也换不回的光阴和真情?

    “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宁紫玉忽然朗声诵来,闭上眼睛,却挡不住满眼的湿润与辛酸:“同心多异路,皓首难为期……五年已逝……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宁紫玉闭眼自问,长睫轻垂,他明知道自己不管如何问,这小竹屋内空无一人,他永远都不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他哪怕就只是这样单纯地想象着问一问那人,也是好的。

    那一剑,刺伤的,不仅仅只是宁紫玉的身体,更是他对那人真情未变的坚信。

    “皇上……”

    这厢,宁紫玉正想到情殇之处,那厢却听到有人敲门,敲门人的声音很是不安。

    “皇上……时辰不早了,日渐西沉,皇上身上有伤,太医交代过,该尽早回去休息才是……”

    皇上在这屋中不知待了多久,久到候命在屋外的郁紫,终也忍不住出声唤他,提醒他时候不早,是时候该回去休息,也是时候该回去换药了。

    可谁知,出声之后的郁紫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宁紫玉的一句回答。他心下焦急,又担心皇上在屋内是否是身体不适,如今已昏了过去,所以便绞尽脑汁,想找好一个理由闯进屋去。

    要知道,叶邵夕曾经住过的这所竹屋,五年了,皇上不允许任何人踏进去,包括他郁紫,包括陈青,包括所有要来打扫的侍官宫娥。

    皇上一向是自己打扫,五年以来的每一日每一夜,从未间断过。他常常一边打扫一边自言自语,说:“邵夕,你生我的气,我知道,你生我的气所以离开了,我也知道。不过,只要是你的东西,你的家还在这里,有一天,你累了,终究还是会回到这里的。只要我日日打扫,我就一定能把你等回来,是不是?……”

    类似这样的言语,郁紫不知道听过多少遍。这许多年来,他都不知道自己陪着皇上来过这里多少次,所以那个人的这些自言自语,自己就算不想听,也或多或少地都飘进了自己的耳中。他可以想象,皇上五年以来,是如何一个人在这间小竹屋内自问自答,借残灯斜照,在铜镜中不知道多少回看到自己自欺欺人的面孔,却依旧痴痴地不肯醒来。

    如此,即便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之人,却仍旧忍不住为他的痴情而感伤不已。

    “皇上……您没事吧?”

    这又是许久过去,依旧不见屋中的那人答话,天光渐渐黑暗下来了,也不见点灯。

    “臣死罪,心系皇上安危,这才不得不闯入屋中,还望皇上恕罪。”

    郁紫推门进去之前,还是事先告了一声罪,如果可以,他并不想冒此大不敬之罪。

    谁知,就在郁紫要推门进入的时候,竹屋深处,一道极轻极浅的声音缓缓传来。

    “郁紫……给朕备些酒来吧……”

    郁紫闻言一愣,担心道:“可是皇上现下伤势,实在不宜饮酒……”

    谁知,屋内的那道声音闻言,却不管它,只道:“朕许久……都未痛饮过了,你看今夜月明风清,景色甚美,不妨一醉……”

    郁紫知道他心下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这事毕竟没有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他不敢想象,如若有一天,陈青也与现如今的叶邵夕一样,对他一剑毫不留情地捅过来,他心里能否承受得住。

    “皇上……是……臣这便去准备……”郁紫犹豫了犹豫,鼻腔里带着些酸涩,最后却还是应了一声,为宁紫玉下去备酒。

    他备了些很烈的酒,正如他方才所想,皇上先下心下难过,旁人都安慰不得,也不知如何安慰,此时此刻,也许唯有烈酒,才能当一回他真正的知己,才能让他放下心中的所有包袱,毫不顾忌地大醉一回吧。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此时此刻,不怕他不醉,最怕的便是他散尽千金,也难买一醉吧。

    郁紫不仅准备了宫中最烈的烈酒,还担心宁紫玉喝了这些烈酒,会不会身体不适,便也适当地备了些小菜。这些小菜清淡养胃,为怕宁紫玉喝多了太过难受,另外,他还备了一双玉箸,一些解酒的汤茶,一齐端到宁紫玉的面前。

    “臣知道皇上现下心中不快,可不论如何不快,最要紧的,还是皇上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龙体,龙体安康,凡事才有希望。”

    听罢这话的宁紫玉忽然一震,慢慢地从角落处的黑暗中抬起头来,这时,窗外的天空已完全黑了,月亮从云层中过早得探出头来,凄凄然的月光打在他的半边脸上。

    “希望……”

    “是的……朕曾经也以为,只要朕义无反顾地继续等下去,朕与他之间,终究还是会有希望的……可如今看来,希望这二字,未免太过奢侈……强求不得……”

    “皇上!皇上何必如此想?”郁紫为他灰心丧气的语气不免激动,“叶邵夕就算再铁石心肠,终究也是人,也有人该有的感情,皇上为他所做的一切,他终究都是能看在眼里的!”

    “你要他如何看?你要朕如何做?”宁紫玉忽然大笑起来,从黑暗中步出,坐在小屋正中央的方桌前,执起酒樽,为自己斟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你不知道……纳兰迟诺都跟朕说了些什么……”

    “朕今后……只求他不要愈发恨朕……便已经心满意足了……”宁紫玉摇头一直在笑,一杯接着一杯,毫不间断地将烈酒灌下肚去,也不管手中烈酒是多么的割喉辛辣。

    “美酒盈樽,独自一人,浮生暂寄,梦中之身……”

    宁紫玉一边不停地喝酒,一边喃喃地,站起来,步履略微有些不稳地走至窗边。许是心怀忧愁的人总是容易醉的,只见,他摇摇晃晃地对着天上的明月做了一个敬酒的手势,表情很是惨淡地硬挤出一笑,随即,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皇上就是想要喝酒,这么个喝法,也实在不妥,微臣为皇上准备了一些小菜,皇上多少也吃一些吧……”

    “灯残月冷寒更彻,推门唯孤影。杯盘狼藉醉清樽,为问世间醒眼是何人。”谁知,宁紫玉听完他那番劝说,竟是全然都不买他的账,只自顾自地大笑着问,“明月啊明月,你来告诉朕,这世间清醒的,糊涂的,半清醒半糊涂的,究竟有几人呢?……”

    “如果当真有,那么我宁紫玉!朕!究竟算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呢……”宁紫玉一手拍着胸脯,许是拍得力气过于大了,震得他另一手中的美酒洒出了一些,溅落在地上,在月光的照射之中,很是清冷。

    “皇上,这些菜皇上多少还是吃一些,否则一杯杯的烈酒下肚,皇上身上又有伤,怎么受得了……”

    许是嫌一旁的郁紫说得烦了,薄醉中的宁紫玉竟一挥袖,将满桌子的小菜全部挥到地上,他听着盘盘碟碟摔碎在地上的声音,忽然就笑了,是十分开怀的那种大笑。

    “郁紫!你我君臣数载,从未共饮过,今日,朕便准你一起与朕同饮,如何?!”

    “皇上……微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薄醉之后,宁紫玉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中气十足,似乎十分畅快,然而郁紫却知道,皇上表面上不论如何表现得多么畅快酣然,可内心,却是难过到了极点的。有道是,酒极则乱,悲极则乐,万事尽然,言不可极,极之而衰,这种难过痛苦他不知该如何表现,便只有用这种大笑大闹,不顾一切的方式,来纾解郁结于自己胸中的种种块垒了。

    也许真是醉了,也许一点都未醉,也许皇上只是趁着酒兴,趁着醉意,不顾一切想大喝一场,大闹一场,只求图个痛快。郁紫想到后来,知道自己什么都为皇上做不了,如此,倒不妨陪着皇上大醉一场,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顾地闹上他一闹了。

    正当郁紫想通,要陪上他醉上一场的时候,一旁的宁紫玉却忽然安静下来,沉默了许久后,才道:“都说酒能破愁,醉能忘痛……可惜了如此烈的酒,只是酒入愁肠,欲要片刻淡忘,又如何有片刻淡忘……”

    原来,试过之后才知道,喝酒,是喝进肚子里,而事,却在心里,这中间总好象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

    郁紫听罢此话,也不禁黯然下来,叹了口气,难得吐露心中之事,道:“天下的人都说皇上你冰冷无情,可依臣之见,这世间,就属皇上最多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宁紫玉落寞地低吟,仰头,又是一杯烈酒,痛快利落地一饮而尽,“呵……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物在克一物……”

    他笑,再为自己满上一杯。

    “邵夕……你这是要克死我……”他执起酒樽,端到嘴边,却停住不饮,只是木然端坐。

    端坐半晌后,郁紫借着月光,方见那人长长的睫毛忽然抖了抖,随即,一滴泪落进酒樽,激起酒樽中的涟漪层层荡漾。

    许是酒精作祟,让再强势的人,都容易落泪。

    “皇上……微臣,只希望皇上能保重龙体……”

    “呵呵……”宁紫玉摇头苦笑,“如今时势,谁能保重?纳兰迟诺步步紧逼,即便是朕,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造物弄人,命运天定。他宁紫玉如今,身后还保护着那么一个人,哪里有脆弱和保重的资格?

    “臣不明白,三日之前,在纳兰王府,那纳兰迟诺究竟和皇上说了什么,才使得皇上这般郁郁不振?”

    宁紫玉听了这话,只摇头,不说,看样子是不想让郁紫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他没头没尾地道:“郁紫,你可知……做人,如果不能由着自己的心的话,倒还不如圆月。一年总得那么一次,也许还能圆上一回……”

    宁紫玉说完此话,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斟酒稽首,举杯邀月,身影历历,伫在风中。他笑了笑,随即仰头,竟是二话不说,一口便将樽中的烈酒尽数干掉,一滴不剩。

    他此时或许已是醉得厉害了,手脚并不很灵活,只是意识,仍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而在这个天下间,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做到……对另一个人的伤痛感同身受……”

    “你万箭穿心,你痛不欲生。”宁紫玉说到这里,笑了,“也仅仅是你一人之事,旁人也许会同情,会嗟叹,但永远不会清楚你心里的伤口,究竟溃烂到何种境地……”

    郁紫听他这话听不明白,张嘴想问,却又被宁紫玉率先开口,带离话题。

    “恩人之曲,古来有之,你可知,我也曾为那人写过一曲?”

    宁紫玉真是醉了,明明谱曲作词,风雅之事,却笑得好生凄惨,好生寂寞。

    “日日夜夜……皇上的葬玉筝,音色清亮悠韵,可传千里,微臣便是在家中,也是听得到的……”

    “……那你可记得那首小曲的唱词?”

    “臣……”

    “愿焚尽,返生香。引孤魂,归来向。”

    郁紫正要吟道,谁知,却被宁紫玉抢先一步,他沉默下来,细细听皇上暗藏在这首曲子里的真意。

    朝与暮,思君归,古人有句诗作得甚好,说,思君如流水,何有穷时矣,郁紫听见皇上吟这句,就不由得想起,叶邵夕五年前,刚刚坠崖离去时候的事情。

    佛经之中,有一种高香,名唤返生香。据说,即便是人死了,化为孤魂野鬼,只要是燃起这返生香,不管是死了多久的孤魂野鬼,都会闻着这返生香的香味,回到阳间,回到燃着这香的人身边。

    皇上当初有词如此,想必,也是应了他的一种心境吧。

    若是平时,宁紫玉每唱此曲之时,必有葬玉筝附曲为伴,然而今日,葬玉筝并不在他的手边,所以他吟了一句,颇感寂寞,便坐了下来,拿起一支玉箸,按着乐点,对着一旁的酒樽敲击起来。

    酒樽当中清酒满杯,随玉箸的敲击而晃动,在月色之中发出好听的声音。

    不多久,才又听他颇为孤寂地吟道:“为君稽首,隔烟静看莲华瘦,如来难求,一缕深心百种系成愁。”

    他真是醉了,醉得太厉害了,眼神涣散,毫无焦距,也不知所为何事。

    “为君稽首”。郁紫回想,皇上当初,确实是为那个人求遍了神,拜遍了佛,只希望这世上当真有返生香,而那返生香的香气,确实也能引得叶邵夕还魂于阳。

    然而烟丝袅袅,观音坐下,莲华消瘦,所求所愿不得应允,便是西天的如来佛祖,也难以顺他意愿,让那人重回自己身边。

    月华轻垂,笼罩世间,淡淡的月华清清冷冷地笼罩过来的时候,只见那人,即便是偶有凝眸的片刻,也总有哀伤涌现于眉目之间。

    清韵悠扬,宁紫玉的手下,白玉做的玉箸,一下一下,十分有序地敲击在金属制成的酒器上。酒器当中,还有那清透澄澈的美酒,随着他敲击的声音荡漾开来,一痕一痕地拍打在酒樽壁上,附和一般地,为他的小曲做乐。

    只听,他又吟道:“鞍骑渐远,却倚哀弦歌别怨,轻拢细捻,夜长更漏怨极弦易断。”

    这夜色很静了,只闻更鼓,只闻螀鸣,不闻其他。宁紫玉吟到这里,长睫轻颤,就像是很有震动:“马嘶惊梦,忆云阳山上曾逢,恨锁眉峰,思量五载无泪与君倾。”

    “长云凝,霜天净,交加忆,醉酩酊。”

    “驰骢踏近枯竹径,推门唯觉落叶深。细闻雪声敲残漏,独对孤灯数落花。君不留住,往事千端,怎忍分离,无事孜煎。”

    “触目还伤,心切。寻思残梦,应迟。”

    宁紫玉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那敲击的声音,清亮悦耳,不知为何,让人听来,竟如同水一般地一层层透着难过,沾湿了人的灵魂,悲得令人,也令宁紫玉本人更加无能为力。

    他的精神,似乎也已随着此曲,陷入回忆,已经人戏不分,真假难辨,早就已经忘了旁人的存在。

    郁紫知道,皇上是难过的,是悲伤的。同时,他也猜想,皇上难过悲伤的,怕是他蕴藏在此曲的真意,或许此生此世,都不能被叶邵夕听出来了。

    有些痛,当真是痛得太过沉默。想说不能说,想言不能言,这便当真应了古人所说的一句话了——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

    然而,讽刺的是,不知多少人都听出来了皇上蕴藏在此曲中的真意,然而唯独那个叶邵夕,却不能,也没有。

    郁紫只出神一会儿,再回过神来,宁紫玉已吟到了下阙。

    清冷的玉箸敲打在冰冷的酒樽上,他的声音被月光照射,也显得分外冷清,灰白得毫无生机:“死与生,与谁同?怨与恨,皆成空。”

    “后院新凉,萧萧竹叶扶疏窗。小坐持觞,暗思流年何事断人肠。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鹓斑。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上阙怀人伤神,下阙睹物思情。宁紫玉到后来,想必已是醉得太深了,口齿也有些略略的不清,可他却一直吟一直吟,只希望自己的心声,能到达对方心里才好。

    “并回烛,忆写向,添哽咽,足凄凉。”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坐自伤。八尺游丝,千里归梦。忽疑君到,痴数春星。荒城宫阙,全非。做尽秋声,空待……”

    一曲吟完,这便已是昨梦前尘,尽呈眼底,怎能让人不悲伤呢?

    郁紫能够理解他迫切想要心爱之人听到自己心声的愿望,可是皇上,难道你不知吗?如今在你面前的叶邵夕,已不是五年前的叶邵夕了,在你的面前,他已堵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任你如何做,如何说,对方都是听不见看不见的……

    徒存此愿,然而心曲却何处可诉?

    五年时光,一首词曲,让郁紫终于明白,不管眼前的人是如何的冷漠无情,阴鸷霸道,在他内心深处,总有一处湿漉漉的温柔,为那人而留。

    夜渐渐地深了,月上中天,宁紫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才安静了下来。也许是肩胛之处的伤势过重,经不起他这样的折腾,酒力便也不如从前,所以没过许久,他吟着吟着嘴边的诗,也渐渐地醉了过去。

    “皇上……您可知?人之感慨,大凡多情……也许你和那人之间,只有一世随缘,随缘一世,才能活得自在……”

    郁紫叹惋完毕,眼看这一屋狼藉,便想要找人来收拾一下,他刚出屋,正准备去唤宫人来此,却不想一抬头,便碰见了一个人。

    来人似乎在黑暗中伫立许久,没有说话,也不作声,看见郁紫,也并不惊奇。

    月光西斜,终于将那人的面容照清。

    郁紫冷笑,道:“想不到叶校尉还是这怀旧之人,口口声声说情分已尽,却还是会来到自己的故居一游?”

    “不过是来取些旧物罢了,不巧,若知道你们在此,我是断断不会来的。”叶邵夕闻言,也硬声。

    “哼。”郁紫冷哼,“旧物?五年前的旧人都已不在了,还要这些身外之物作甚?!”

    叶邵夕听罢,脸色气得有些铁青,但他不想和宁紫玉身边的人有任何无谓的瓜葛与争吵,于是便一个利落转身,正准备离开,谁知,却又被郁紫唤住。

    “叶校尉,你我做一个交易如何?”

    郁紫不知什么时候竟已走到了他的面前,长袖一横,拦住他。

    叶邵夕眯眼,像是在猜测他目的为何。

    “我知道你一直在找煜羡太后叶漪的尸首,其实我也不妨告诉你,叶漪的尸首便藏在你我脚下的映碧地宫,而关于映碧地宫的出入口,一共有三处。”

    郁紫明显看到,在提到叶漪尸首的时候,面前的叶邵夕分明是轻震了一下,从来淡然冷漠的眸子很快看向他,不知夹杂了多少期待。

    “皇帝寝宫,你的竹屋,与我的丞相府。”

    郁紫说罢,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亮在叶邵夕眼前道:“这是开启映碧地宫的钥匙。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郁紫愿以向上人头担保,不仅助你找出叶漪尸首,并会帮你将叶漪的尸首运出皇宫,送离映碧!”

    叶邵夕闻言大喜,眼前不禁一亮,但大喜过后,他仍是掩不住怀疑,看向眼前这人。

    “你为何要帮我?你有什么条件?”

    “我的条件很简单,我只要你离开皇上,并且终生都不得再踏入映碧半步!”

    郁紫说得笃定,他相信,眼前这人,这一次,一定会答应。
【全网热门完本耽美小说 www.dmx5.cc 手机版阅读网址 m.dmx5.cc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