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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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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下来之后,有人的身影神神秘秘地进入宁紫玉的寝宫。

    那人进来之后,一闪身转入侧殿,直接来到宁紫玉的面前拜见。

    “臣参加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

    来人穿的是一身纯黑色的衣衫,衣襟两边,各绣一条明紫色的飞龙,盘桓于银色丝线所绣的锦云之上。除此之外,那人的腰间,还特别显眼地悬挂着一个纯黑色的官牌,上边紫龙环绕,祥云飞舞,篆刻着“影翼”二字。

    影翼军,乃是映碧皇室千百年来所御用的暗卫军。

    跪在地上的人影,不必宁紫玉吩咐,就自行将今日刘杳身边所发生的事情,一一地跟他禀告道:“刘大人今日用过早饭,在园子里转了转,跟宫里的人打听了打听映碧地宫的情况,又问了问关于煜羡太后──叶漪的尸体藏身之处的事。”

    “嗯。”谁知,宁紫玉听罢竟连眉毛抬都不抬,而是专心在灯下低眉垂目,拨弄着手上的琴弦。

    三三两两的清音,少了许多繁复的转调,正和着这朦胧的月光,从他的指下,悠悠地流淌而出。

    那暗卫听见琴音,抬起头来,声音停了一停,却又被宁紫玉冷不防地道了声“继续”。

    “是。午后,煜羡的君四王爷和君六王爷分别来见过刘大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对刘大人问起了前些天那三支金箭的事。”

    “哦?”宁紫玉这厢听到禀告,拨着的琴弦忽然略作一停,半天,他紧蹙着眉宇,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

    “皇上?……”

    这暗卫禀告着禀告着便觉得蹊跷,他没忍住微微抬头,偷眼一瞧,但见不明不暗随风摇摆的烛火中,只有皇上一人,抚着下颚,眉目凝重,也不知他在思考着什么,很长时间都未曾一展眉心。

    昏黄的烛火透过屏风飘摇着,在他眉心中间投射下一道一道的阴影。

    又过去许久,但见他手边的檀香都燃尽了,才听见宁紫玉甚是威严的发问:“你可听见,他们之间,都具体谈论了些什么?”

    “回陛下,不曾。煜羡的四王爷与六王爷都是武功中的高手,修为不弱,属下不敢太过接近,怕打草惊蛇。”

    “那你又如何肯定,谈论得定是这金箭之事?”

    宁紫玉的脸色,随着他的回话,逐渐阴沉。

    “不瞒陛下,臣虽然并无百分之百把握全部听清,但他们话间曾有无数次提到过金箭二字,臣不可能听错。”

    是的,他不可能听错,且不说他宁紫玉派去的人,是这映碧宫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没道理连一个小小的字眼都会听错,更何况,那三支金箭略有蹊跷,绝非出自邃羽,宁紫玉也能够隐隐约约地察觉到。

    自从上一次的暗杀事件以来,宁紫玉不仅在皇宫,更是在叶邵夕的周围,都加强了护卫。他虽然在明面上,一直都看似未曾与他接触,但却在暗地里,时常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有时候,就算是自己有政事在身,不得不抽身而去的时候,也一直命令自己的贴身暗卫,如影随形地加以保护。

    而这些暗卫,少则十人,多则几十人甚至是几百人,他们的任务,不光是尾随在刘杳的后头就罢了,而是这一天中,但凡是跟刘杳有过一丁点儿接触的人,都会被宁紫玉命令分头跟踪,以彻查清楚他们此行的目的。

    这几百号的人,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以刘杳为中心,铺天盖地并且毫无疏漏。

    负责跟梢的暗卫,一般会在每日的夜深时分,回来跟宁紫玉禀告详情。

    “另外……前些日子的时候,傍晚,刘大人去园子里散步……”

    前些日子宁紫玉国事繁忙,没有来得及悉数禀报,这暗卫索性就将这些日子以来所发生的事,全部禀告给宁紫玉。

    “嗯?怎么?”宁紫玉一边抚琴,一边垂着眉目低问。

    一旁的烛光,朦朦胧胧的,略带着些昏黄,映着他的眉角,别有一番韵味,煞是静谧祥和。

    “前些日子……”那暗卫低头,咬了咬牙,犹豫了一番之后,才又道,“傍晚的时候,刘大人在园子里昏倒了,被恰巧路过的纳兰大人救了去……”

    宁紫玉闻言,拨琴的动作忽然一停,他手下的一根琴弦也随之震颤不歇,在空阔的大殿上响彻出了很空荡的回音。

    半天过后,才又见他恢复常态,两手重新按回琴弦上,继续抚琴。

    “恰巧路过?呵……给朕说说,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到他是恰巧路过的?!”

    宁紫玉话罢,一扬衣袖,手下的古琴竟被他“轰”的一声,一下子摔到了地上去。

    “皇!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那暗卫见状,知道宁紫玉是动了真怒,忙跪下谢罪,不敢再说话。

    “你继续!!”可宁紫玉平复了一下怒气,却还是要听。

    “是、是……”

    “后、后来……”这暗卫一边说,一边磕巴,显然是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后来,纳兰王爷将刘大人送回房间后,没多久,刘大人便醒了,两人聊了一会儿,纳兰王爷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急匆匆?”

    “是。王府上的管家来报,说是王府上出了什么事情。好像是有一个刚被抓来的小丫头逃跑了,这才让纳兰王爷急匆匆地就赶回去了。”

    宁紫玉听罢,抚颚默不作声,似乎是要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之后,臣和几人尾随跟了上去。”

    “很好,你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皇上……纳兰王府里,有一间不为人知的地下囚室。而那间囚室里关着的……竟是早已失踪多日的柳妃娘娘!另外还有一个人……臣还有些印象,正是前些日来皇宫行刺的那一名白衣舞娘!”

    宁紫玉听罢轻轻一震,随后便深深锁住了眉头,静静思考,不再做声。

    “柳茵……和梁诗怡么……”

    “夜深十分,纳兰迟诺又去了一趟映碧有名的妓院——‘玉宇琼楼’。他要见的,是一名名唤柳含的男子,两人交谈之间时常提到一个名唤慕昱风的男子。而纳兰迟诺,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似乎将那慕昱风强行扣下了,这才作为条件来和柳含谈判。”

    “那他的所提的条件,是什么?”宁紫玉问。

    “寻找机会,刺杀叶邵夕。”

    这暗卫此话一出,宁紫玉的眼神蓦地一寒,刹那就拍桌而起,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眼前的桌案掀了。

    “纳兰迟诺!好!你倒是有胆量给朕做做看!!”

    “皇……皇上……”

    这暗卫本来还有事要禀告,但看见他这样一副神态,就止不住地住了声,吓得冷汗涔涔,不敢再出声半句。

    “还有什么事!说!!”

    “是……值得惊讶的是,纳兰迟诺回府之后,还见了北部三十座城所派来的长老,想必前些时候,陛下要割让北部城池的消息,也是他放出的不假。”

    “那么你就是说,是他煽动的北方起义,扰乱民心?”

    “皇上英明。依臣之见,这纳兰迟诺包庇刺客,煽动祸乱,证据确凿,理应……”

    “不。”这暗卫话说到一半,但见宁紫玉忽然一摆手,阻止他再说下去,自己却径自拢眉思索,过了好半天,都不再发声。

    “皇……”

    “嘘……”

    不知何时,但见殿上又有一人而入,那人轻抿着嘴唇,对那暗卫竖起了手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没看见皇帝陛下正在思考事情吗?退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丞相大人……”

    郁紫微笑点头。他知道,皇上不杀纳兰迟诺的原因,无非就是因为叶邵夕。

    那个人身中奇毒,而只有纳兰迟诺才握有解药。

    “丞相大人,有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那暗卫又道。

    “大人同本官一样,一起为皇上效劳,哪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之说?”

    郁紫轻轻抿唇,微微笑了一笑,揖礼一拜,表现出来的样子甚是谦虚。

    “丞相大人想必也猜得出,这纳兰迟诺如若不杀,日后必定后患无穷。今日光是下官看到的这一件两件,就已经够惊心了,那要是下官没看到的……”

    “嘘!大人……打扰到了皇上思考,想必你我,都不好说了。”

    “丞相大人难道就不劝劝皇上吗?!”

    “呵……”谁知,郁紫听罢这句反倒是勾唇一笑,高深莫测的脸庞半隐在昏黄的灯光之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真正意图。“劝?我为什么要劝?但凡是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对着如今的皇上,再劝下去,也无异于是自己惹祸上身。我郁紫平生大志都还未完成,如何能死?暗卫大人,我劝你,也莫要再去劝皇上什么了。你认为,旁人的话,对如今的陛下来说,有多少分量?更何况……我郁紫所择的君主,又怎会看不出这其中的厉害……”

    郁紫最后的这一句,声音朦朦胧胧的,有如呓语,让人听得十分不真切,就像所有人都永远看不出他的真正性情一般。

    “怕是……他正是因为明白其中的厉害,所以即便拼了命,拼上映碧的整个王朝,也要一意孤行吧……”

    “什么?丞相大人,你说什么?”

    “哦不,没什么。”

    郁紫经他一唤,回过神来,正了正神色,才又说。“你下去吧,但切记,盯好纳兰迟诺,另外也要……盯好纳兰迟诺今日去找的那个柳含!”

    “是!”

    不过一会儿,那暗卫走后,郁紫回头,但见他身前的宁紫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表情捉摸不定,面容阴晴难测,将他吓了好大的一跳。

    “未经朕的允许,你却擅自进来,郁紫,你好大的胆子。”

    “皇上既然召臣觐见,那就一定是有事相托,自然是不会要了臣的小命的。”

    “哼……”

    宁紫玉听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半天过去,只见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指,门外的宫女便已进来,将他刚刚摔在地上的古琴,又搬回到原位。

    这尾古琴,名曰“葬玉”,是映碧皇室几千年传下来的不世古琴,现在流传到了宁紫玉的手中。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坐自伤。

    一看到这尾古琴,郁紫的脑中就又止不住地回荡起了他听了五年之久的诗句。

    恰巧这时,宁紫玉也正了正身,挑起一指,拨响琴弦,不再理会郁紫,而只是专注于自己手下的琴音。

    “郁紫,朕要见陈青。”

    宁紫玉没由来的一句话,将郁紫惊吓得登时呆立当场,连一句反应的话都说不出来。

    “皇、皇上找陈青做什么……”

    郁紫这时,躬着身,低下头,心下不自觉地紧张。

    宁紫玉却不再管郁紫,也不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反而是径自弹起了琴弦,微微启唇,顺着指下流淌而出的琴音,轻轻吟唱道:“死与生,与谁同?怨与恨,皆成空。”

    “后院新凉,萧萧竹叶扶疏窗。小坐持觞,暗思流年何事断人肠。”

    第一句唱罢,只见他忽然在右手的琴弦边按下一指,压在一根琴弦上停了停,然后又勾起挑罢,作为这阕弦曲开场的第一个轻音。

    开弦唱起,泠泠的清音从他的指尖如水流泻,然后那些过去的往事就像他指弦间的音符,顺着明媚的月色,悠悠流淌而来。

    郁紫见状不好打扰,便躬着身,低低地道了一句“微臣告退”,踱着小步便退出去了。

    而他退出去之后,却不想走了,反而是将宁紫玉寝宫的宫门一闭,自己则随意在殿外找了一处,轻轻倚靠上去。

    他在静静听着,望着天上的月光,那个人在曲子里的唱词。

    他听着那个人,将这五年以来所有的心事,都静和成一阕一阕的诗句,谱在琴声中,谱在他缓缓流动的指弦之间。

    后院,新凉。竹叶,疏窗。

    小坐,持觞。流年,断肠。琴音当中,便可听出一二,那个人……他怕是也在自问自答吧。

    新凉,又可解做心凉。郁紫抬头望着月色,反复在嘴里嚼着门内轻轻传来的“心凉”二字,他不知为什么,这样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刹那就让他回想起他和陈青二人之间的感情。

    自古便有一句老话,叫作“离歌一曲酒千钟,痛饮别肠”。宁紫玉这个人,他唱的,虽然并不是什么离歌,酒饮得也未必到达得了什么“千钟”,但郁紫却觉得,他那首柔柔的小词里隐隐传唱出的,分明就是这个意境。

    也许……正因为对方是宁紫玉的缘故吧,郁紫觉得,他并不适合这么低吟浅唱的小词,他的词,应该是更加豪迈和更霸气的,更加大刀阔斧和更破釜沉舟的。但相反,偏偏就是他这么个不适合的人,唱了这么一首不适合他的词,所以才更加倍显得出这首小词的情真意切了。

    这也不禁让人觉得,那人离开之后,他的痛和伤,也是真的“真”。

    而这阕小词里的情意,就连他郁紫,都会忍不住去感同身受。

    五年了,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天天月月,月月年年,宁紫玉每天的生活,不是作画,就是低吟浅唱,抚琴作诗。

    每当夜晚来临,华灯初上,万籁俱寂之时,这首悠悠的琴曲,总是会响彻在映碧皇宫的各个角落。

    毫不夸张地说,这首词曲他听了已有五年之久。

    想来只要是映碧的宫人,就算是一个半点文墨都不通的呆子,都是可以对宁紫玉这首词倒背如流的了吧。

    郁紫此时,背倚宫门,抬头望月,整个思绪都还沉浸在刚刚的第一联小词中,紧接着又听见,那个人的下一句诗词,也随着他的琴音,娓娓传来。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郁紫听罢轻轻一震,又一遍地学着刚刚那屋里传响出来的声音,低头,自顾自地吟唱了一遍。这一直是他在此曲中,最爱的诗句。

    梁间归燕,双宿双栖,双飞双落,恁地招人嫉妒。

    上天有时候,就是会这般冷眼无情,任你看遍这世界上所有的成双作对,却只会独独叫你一个人体会什么叫形单影只地独望孤鸿。

    而望着望着,他便再也不会去管自己身上的衣衫到底是单是薄,是暖还是寒了。

    因为他的整个心思,早已随着漫天的孤鸿声中,飞跑了,散尽了。他只是长长久久地伫立着,不堪疲倦地伫立着。世界是寒是暑,与他再无关系。

    窗外的秃枝声沙沙的,随着整个盘旋在映碧上空的琴声,在微凉的空气中随风摇晃。

    透窗过去,郁紫分明可以看见在那薄薄的光晕当中,宁紫玉一双眸子却早已好像穿透过眼前飘摇的烛火,空荡荡地望向远处了。

    他的眸光,和他的琴曲一样,正随着清风,一声一弦地传远飘散。

    想当然的,其实站在月下伫听已久,陶醉于这琴声之中的人,却并不只是郁紫一个。

    同样是映碧深宫的一处角落,在君赢冽与白予灏二人共同居住的“栖殿阁”前。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斜倚栏杆,君赢冽一时竟有些回不过来神似的,冲着他背后白予灏痴痴呢喃道:“是啊。归燕都回来了,双宿双栖,却可怜那一个人,还要独自面对着天边的孤鸿,痴痴伫立。”

    白予灏闻言,轻轻一笑,从君赢冽的背后环上他的腰,将自己的唇紧贴到他的耳边道:“赢冽知不知道,其实两年前,我也和那个人一样,做过相同的事。”

    白予灏说罢停顿了一下,眼神忽然远远望去,又道:“只有真正相思过的人,才能听得懂他琴中相思的含义。”

    “呵,说得竟好像你也很了解他似的。”

    “不,我不了解。”

    白予灏直言不讳地答道:“与其说我了解那个人,倒不如说我曾经跟他经受过一样的感情经历,只是听得出这曲琴声中的含义罢了。”

    他二人这厢正说着,忽听又有一句琴音轻渺传来。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

    琴音铮铮地传着,每当其泠泠的弦声随风飘散之际,不知有多少道不尽的悲伤在琴声当中倾泻而下,仿佛一瞬间,便为天地万物染上了一重哀情的颜色。

    白予灏听罢这句忽然愣了一愣,过后又微微一笑,情不自禁地就要为他解诗。

    “土花,又可解作苔藓。屧痕,无非是指那人离开之后,空留在长廊上的一行脚印。而这锦鵷,则是指绣有鸾凤双双的枕头。”

    “呵……这个宁紫玉,可真是看不出来的儿女情长,本以为他是绝对不适合写这些绮丽的小词的,可现在写出来,却没想到,又是这般的合适。”

    “梦中,遍布的苔藓爬满你空留在回廊上的脚印,我站在回廊上空空伫望着这些脚印,又忍不住任泪水打湿枕头。”

    君赢冽在后来,眼神又望着远方,为白予灏补充道:“所以,在那些成双成对的锦鵷枕上,才会有一行一行的干了又湿,湿过又干的‘锦鵷斑’的出现。宁紫玉这样的比方,可真是妙。”

    “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不一会儿,只听天空中又传来一声。

    “满怀着一身惆怅的情绪长空望断,却只见得每一年,只有一行行知冷知寒的飞雁,按时回来。”

    君赢冽此时又忍不住,将他后半部分的那一句,细细拆解出来。

    “言外之意,便是连那些不懂人情世故的飞雁都知道天气冷了,应该要飞回来了,可是他日夜思念的那个人啊,却总是不知。”

    白予灏见状,又补充着君赢冽,将他的言外之意,条分缕析而来。

    这半空当中的琴音弹到此,不想却忽作转调,以四句阴阳顿挫的三字词,加强着歌者深藏在内心的痛苦与一种有悲闷难伸的韵调。

    “并回烛,忆写向,添哽咽,足凄凉。”

    风撼秃枝,满是落叶的地上惟听得到万叶翻动的声音,伴着那个人的琴音,铮铮的在整个映碧的皇宫上流响。

    歌声中,那人不甘心地在问,成双成对的烛火,你为何总是要这样,总是要在他的眼前并跃,进而扰乱他的视线,绞碎他的回肠?

    泠泠的弦声幽幽的,本是思念他的琴曲,可是听在耳边,唱在嘴边,不知为何,又是这样的添尽哽咽,抒足凄凉?

    不过一会儿,天上乌云拢聚,一团团的黑云终于遮住了俯照大地的明月。

    刘杳这时,正好刚刚是寒症发作完,他瘫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忽觉得空气甚是憋得慌,便起身去推开小窗。

    流动的琴音,刹那也随着那被缓缓推开的小窗,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刘杳闻声怔了一怔,身体不动,却恰好就听见那接下来的几句。

    “葬玉流红夜未央,微歌发齿不能长。悲风荡漾摇帷帐,停琴伫月坐自伤。”

    “八尺游丝,千里归梦。忽疑君到,痴数春星。”

    五十音,十三弦,一弦一柱,一音一节,其久别信断之事,长念不已之情,无可脱顿的爱意,便似漫天漫地舒卷而来的乌云一般,满心而发,肆指而成。

    烛条半落,你看“葬玉琴”的琴弦上,也被周围的烛火,染上了一层明明暗暗的流红。

    夜,还很长,长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天亮。

    至于他啊,就一直在这里,一边默默地等待天亮,一边轻轻地弹唱着思念他的琴曲。

    古瑟繁弦,哀音怨曲。琴宜月夜,清怨尤深。人都说,弹琴,本是用来消忧的,可是情切切,意绵绵,这首哀怨的曲调,未曾弹完,却已经使他愁上加愁,忧上添忧。

    而刘杳此刻,一边听着他琴曲中的真意,却不知为什么,一边就狠狠地攥紧了手下的拳头,颤抖得有些不知所措。

    说起来,刘杳诗词歌赋的造诣虽然不深,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听不懂这些小词中的意境了,毕竟,他当初也和宁紫玉一起生活过那么长的时间,耳濡目染,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在云阳山头,整天只会打打杀杀舞刀弄枪的“叶邵夕”了。

    “呵,笑话!”

    刘杳话音一落,突然就闭上眼,将自己身前满桌的东西狠狠扫落,他心烦得很。

    天上的明月,和那月夜下的琴曲,在他的头脑中不断交错变幻闪过,可刘杳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越是听那琴曲,自己的心境,反而就越是烦躁和不安起来。

    最后,他只有强迫自己躺在床上,用双手发狠似的堵住自己的耳朵,左左右右辗转反侧,硬是不让那扰人的曲子再流进自己的耳朵之内。

    可现实却是他越是堵住了耳朵,而那声音在他的头脑里,就越发清晰起来。

    呵,他说伤心,呵,笑话,这个宁紫玉,竟也有“心”可伤吗?

    他刘杳,宁愿相信天下所有的人,却独独,再也不会相信从宁紫玉嘴里吐出的半个字!

    天上明月一轮,地上孤身一人,窗间烛火半条,世间一曲真情。

    刘杳正这么想着,忽听本来音调正高的琴弦陡然急转直下,就如一首平静、深沉、哀愁的弦曲,也终于带着它无限的余韵,缓缓地弹奏到了尾声。

    末了,只听空气中,那人用拇指最后勾响一弦,然后在一声低吟中,不知有几多压抑难伸的感情,追随着逐渐歇响的琴声,于风中正慢慢消逝的琴韵中回旋。

    最后一句,只听他传来得是:“荒城宫阙,全非。做尽秋声,空待——”

    原来……原来没有你在的世界,即使是皇宫,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座座渺无人烟的荒城。原来,原来我在荒城中弹尽春夏秋冬,为的,也不过是空空地等待着你再回来。

    往事之千重,正见于情弦之九曲。

    琴弦漫漫,曾几何时,也有人说,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可是不知,在这片柔美朦胧的月夜下弹出的琴曲,是否也可以真如心声,作曲全欲以言情耳?

    刘杳听见这句,不知为何,竟是本能地一怔,过了半天,都不再说话,也再也说不出来什么话。

    这么晚了,本该是大家都熟睡的时刻,也不知是谁来敲刘杳的房门,“咚咚”的两声,立马就惊醒了正在发怔的刘杳。

    刘杳听见声音,忙站定,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才去开门。

    “六、六王爷……”

    “嗯!这么晚了,本王还来打扰,没关系吧?”

    君赢浩嘴里虽然这么客气地说着,但人已抱着酒坛,越过刘杳,错身进来,一屁股就坐在了窗前的椅凳上。

    他说着,径自拿出了两个坛子,为两人各自斟满了一碗酒。

    “刚才的琴声,听见了吧?”

    刘杳过了半天才走过去,站在君赢浩的身后,开了开口,却并没说话。

    “唱得好啊,唱得好。”

    君赢浩说罢,先是夸赞了两句,然后又像是有些微醉似的,不知从哪找出了一根筷子,一边敲着酒坛,一边将他刚刚听到的诗句,摇头晃脑地咏诵出来。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

    “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

    “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他兀自诗兴大发地将它唱了两遍,过了一会儿,又突然一脸正色的,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曲中,那些隐晦不外露的表达,实则,也不知道藏了弹曲之人多少内心如火的翻涌。”

    刘杳在一旁,听见他说话,却一直偏着眼睛,扭着脖子,不肯说话。

    “你知道吧……我来之前……皇兄曾叫我杀掉你……”

    君赢浩不知是喝得多么醉了,才将这甚是机密的事,一失口全给说了出来。

    谁知,刘杳听罢却只是轻轻一颤,过了半天,才低头苦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嗯”。

    “你是四哥亲生兄弟的事,若是被人发现了,煜羡可就要不得了了……”

    “本王起初觉得,皇兄的决定,也是对的……可是渐渐的,嗝~却又不这么觉得了……”

    君赢浩边说,还边打了一个酒嗝,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解闷的酒是一碗一碗地往自己肚子里灌。

    “为什么?”刘杳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

    “多少人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是本王偏偏就是要感谢,上天把我生在了帝王家……”

    “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本王就认识不了墨水心,如果不是生在帝王家,那个人也就遇见不了你,你也就听见不了这首琴曲了吧……”

    “呵。”谁知,刘杳听见这话,却是冷冷一笑,道,“王爷想错了,就算世间多少人爱听这首琴曲,也不关我的事。我刘杳听见它,就觉得它像是一个骗人骗己的笑话。”

    君赢浩闻言,却忽然抬起头来,用自己甚是明亮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紧盯了刘杳好半响。

    “说到底,是你没有用心听它。”

    君赢浩说完,从鼻子里笑出一声,兀自斟酒,便不再说话。

    “如果本王当真杀了你,水心一定不会原谅我。你知道的……他虽然嘴上一直臭老头臭老头的叫着那个人,可心里,却是比任何人都敬重他的……”

    “可笑我一个王爷,竟然会吃这种莫名其妙地飞醋……”

    君赢浩说罢,忽然十分懊悔地胡乱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嘴里打出的酒嗝,也比刚才要频繁得多,看得出来醉得很是厉害了。

    “……对于本王来说,究竟是皇兄的命令重要,还是墨水心对我的一腔信任重要?”

    “那么对于墨水心来说呢?究竟是我重要,还是那个刘挽生前的遗愿,更重要?……”

    君赢浩说着说着,便好似已醉糊涂了,没多久,便真的趴在桌子上晕乎乎地睡着了。

    刘杳拿起一件衣衫,刚想为他披上的时候,却冷不防地,想起他刚刚说的那一句话。

    说到底,是你没有用心地听这首琴吧。

    否则,你怎么会弄不明白它其中的真意。

    刘杳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心下不知为什么忽然恐慌起来,他不自觉地手下一抖,将手中的衣衫掉到了地上去。

    而待到月上柳梢,琴音偏西的时候,陈青终于拖着他沉重的步伐,来到了宁紫玉的寝宫觐见。

    “郁紫,你说皇上要见我?”

    “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晚上,陈青梳洗过后,刚要去就寝,就听见空气中一首琴曲,铮铮的,甚是幽怨地传来。他听着这首琴曲,不知为什么,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上的所有动作,整个人就像是忽然中邪一样,只由着那琴音当中的两句话在自己脑海中兀自翻转,却始终都说不出来一句话。

    他还记得,那首琴曲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两句话便是──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

    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

    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不知这孤单的人儿,什么时候才能等得到他的飞雁回来;不知这梁间的双燕,什么时候才不用招到他的嫉妒?

    陈青这厢正发呆着,忽听窗外有一阵“咕咕”的声音传来,他推开窗户一瞧,但见郁紫家的小白鸽子正扑扇着翅膀落在他的窗户前,腿上还绑着一张字条。

    陈青打开字条一看,只见上面只简简短短写到:皇上召见,尽快进宫。

    陈青见状,连忙就换好了衣衫,整理好袍子,飞奔去皇宫觐见了。

    然而,许是五年都未曾见过皇上一面的原因,他的这双脚,越接近皇宫,就越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颇有些沉重。

    等到了皇帝寝宫的时候,陈青一抬头,便望见郁紫一人背倚着宫门,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似的表情,望着头顶上的明月。

    “刚刚的曲子,你也听到了吧。”

    “嗯……”

    “弦为心声,皇上的琴,即使是完了,也会让人感觉,依然在你的魂魄深处荡漾不歇。”

    陈青听罢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也十分赞同地点头,重重地嗯下一声。

    非君不见思,所思君不见。

    真正的深沉巨创总是哭不出声的,郁紫事后又说,便如陛下这款悠悠的琴曲,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那若是如此,皇上为何不亲口告诉那人,他就是这么地想他,想要和他一生一世,永远在一起呢?”陈青在一旁,又很是不解地问道。

    “那个人是再也不会相信他的。如果一个人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相信另一个人,那么他做再多的解释,也是无用。”

    “不光是无用。”郁紫在过后,想了想,又补充道:“恐怕……会被那个人认为是在狡辩吧。”

    郁紫这样的回答方式,也不知陈青到底是弄懂了没有。

    他二人这厢正说着,忽听门内有人沉沉地开口道:“陈青,来了吧。你进来。郁紫,你退下。”

    陈青一听见宁紫玉的声音,就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然后他才在郁紫甚是担心的目光中,缓缓推门,心中忐忑地走了进去。

    五年了,他终于回到了这个地方,再次面对皇上。

    陈青推开门,迈出一脚,缓缓地走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宁紫玉一人,高高地端坐在数盏灯光之中,身子高贵,神情孤远。他忽然就在头脑中,响起了这么一句话。

    无限伤心,付与瑶琴,谁人聆听?

    就算月夜证明,有人曾在琴弦上雕刻过自己的文字,雕刻过自己的心,雕刻过自己的一厢痴情,那又怎样?

    归燕双栖,妒他双去又双息。

    不觉寒暑,此后长向孤鸿声里住。

    土花长染,屧痕沁湿锦鵷斑。

    怅望长天,惟飞雁年年霜雪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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