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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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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地一声,尖锐的匕首落下,在一瞬间划破宁紫玉的长袖,宁紫玉掌风一转,顺势一掌击向梁怡诗的手腕,将她的匕首打落在地。

    一切,都在一阵阵的倒抽气声中戛然而止。

    “找死!”宁紫玉尚未给正在震惊之中的梁怡诗多少机会,只见他一扬衣袖,“啪”的一声就狠狠甩了梁怡诗一个耳光。

    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道,竟将梁怡诗“咚”的一声就甩飞到一旁的梁柱上,梁怡诗受不住,嘴中咳出一大口鲜血,迅速染红胸前的衣襟。

    “给朕拿下!”宁紫玉随即命令道。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几队侍卫立即冲上来,当场一左一右地拿剑架住梁怡诗,听候宁紫玉处置。

    “梁怡诗,既然你想死,朕便遂了你的愿!”

    宁紫玉上前,猛地用手箍住她的脖颈,似乎就想这样将她活生生掐死在手中。

    梁怡诗睁大眼睛,拼命挣扎,但由于她是女子,力气本就不如男子,再加上她此时呼吸不畅,又如何挣得过宁紫玉,这样一来二去之下,梁怡诗脸上通红,气息微弱,似乎下一刻就要命丧宁紫玉手中。

    “既然你敢伤他,朕就会叫你死得很难看!”

    宁紫玉似乎真的是被激怒了,一心要将梁怡诗置于死地,然而谁想梁怡诗却在这个时候笑了,只见她气息微弱,竟是十分艰难地道:“你杀了我吧……你若杀了我……我就可以去见我叶大哥了……”

    “呵呵……咳咳……”

    她一直咳个不停,眼前却在此刻,隐隐约约出现叶邵夕昔日里的笑容。

    她好想问,叶大哥,宁紫玉他好吗!?他到底好在了哪里?

    他若是真的好……又怎么能在将你逼向绝路之后,如此果断地另觅新欢,重结所爱?

    而如今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又不知叫梁怡诗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多么后悔。

    如果说,如果说,你一切都是过得好好的话,那么就算她当初在那场情爱中退出了,她也一样,无怨无尤,无恨无悔。

    可惜,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叶大哥……”

    梁怡诗在最后一刻又唤了一声,就好像她对这世间有万千留恋,万千难过,也皆因叶邵夕一人而起。刘杳在一旁看着,再也忍不住了,他虽知道自己贸然开口定会更让宁紫玉质疑自己的身份,然而事关人命,他又如何能袖手旁观,只听他道:“住手。”

    他迈步,稳稳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走上前,抽出长剑指在宁紫玉的颈前,威胁道:“放开她。”

    宁紫玉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过了片刻后,才放开手,任由梁怡诗摔落在地,自己则回过身来望向刘杳。

    已近苦寒月,况别长经心。

    在刘杳拿剑指向他的时候,宁紫玉只觉得,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好似麻痹了一般,好像再也不是他的,而是从他的身体里脱离而去,变成了这昏黄的烛光中一座僵硬的雕像,必须得经受得住今后时光和风雨的打磨。

    烛光摇过,窗风扑火,想必这腊月的寒冬,依然是寒风袭人,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望着他,他也回望着他,他二人之间,唯剩下彼此相连的视线,在对方的眉睫之下,拉扯,煎熬,千回万度。他二人相对,一时竟也是忘了冷风吹脸,唯觉得漫天的离愁别恨都如细雨一般,纷纷扬扬地洒落一身,无穷无尽。

    离魂的邈杳,爱恨的交织,扑烁的宫灯在二人静对的眸子之间,竟成了这场人事交融中的唯一见证。

    予取予求,无怨无尤。神思徜徉,目瞻魂驰。

    这五年以来,到底有多少等待时的沧桑,以及煎熬中的急迫,想必,就是连宁紫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梦盼之情黯黯,望断之情惘惘。

    既是相见了,就该有百般的话关切相询,可是相别之久,思念之深,却让这坛酝酿了许多年的苦酒,如骾在喉,难以下咽。

    想来情至深处,反而不能言语,即使是万千想念,也该多是独处之时回旋。

    宁紫玉的感情,也正是这样澎湃的,由浅而深,由缓转急,在每一步每一步的,发生着递变。而到如今,相隔了五年时光,也早已执着到了一种“痴”的境地。

    “邵……”

    “刘杳。”对面的人抢在宁紫玉之前出声,他冷淡地打断他。

    “好……刘公子。”宁紫玉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他望着眼前人看自己的眼神,一时之间,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不知过去多久之后,才听他缓缓道:“她伤了你,我不能放了她。”

    “放了她。”刘杳像是有些厌烦了,又说一遍,语气很是恶劣。

    宁紫玉见他生气,犹豫一番,又是沉默很长时候后,才道:“好。”

    他话音一落,便一挥手,命令两边的人都散开,放梁怡诗离开。

    “让她走!”

    梁怡诗被人放开,随即脚下一软,若不是刘杳从旁扶了她一把,险些就要跌倒在地上。

    宁紫玉打量着二人十分亲密的样子,虽眯起眼来没有说话,但袖中双手却已紧握成拳。

    “陛下……”郁紫上前,鞠躬要发言。

    宁紫玉微一抬手,却制止了他的动作,他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梁怡诗此次行动,显然是要刺杀掉宁紫玉,而今,她计划失败,难免还会从长计议,再行刺一次。再加上,依郁紫看,不管这眼前的刘杳是真叶邵夕还是假叶邵夕,但他显然是不愿意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的。

    所以,这次刘杳虽然救了梁怡诗,但他若不据实以告,坦言自己就是叶邵夕的话,想必那梁怡诗也不会就此收手。一切尚是未知之数,除非杀死梁怡诗,否则难保皇上的绝对安全。

    而陛下做事,一向是防患于未然,坚决杜绝纵虎归山之事。

    可,这一次……却……

    郁紫低下头,在众人无不明白的道理之中保持缄默。

    “你叫刘杳?”梁怡诗走之前,对刘杳道,“你今日救了我一次,有朝一日,我定会还你一命。”

    刘杳摇了摇头,目送梁怡诗离去,本想要转身离去,却不想腿下一软,险些摔倒。

    宁紫玉见状要去扶他,可刚触摸到他的手,却觉得他身上一片冰寒,犹如整个人置身于冰窖中一般,着实令人吓了一跳。他仔细观察,这才发现刘杳一直在轻轻颤抖,就像是因为疼痛已忍了许久。

    宁紫玉忙扶上他,无比焦急的:“邵夕!你这是怎么了?!”

    他近身贴着他,这也是他在五年以来,第一次,可以这么近……这么近……这么近距离地触碰到那个人。一时,就连那人一呼一吸的鼻翼间喷出的热气,也都好像紧张得注满了生命一般,仅仅是隔着空气接触到他的呼吸,就已让宁紫玉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

    宁紫玉不敢碰他,怕他生气,与此同时却也舍不得松手,只希望能在自己身边再近一分,只要再近一分便好。

    宁紫玉禁不住笑了,眼神在一瞬间柔了柔,流露出的是说不尽的温柔和痴心,娓娓入心。

    一腔心事,怅叹无端。心旌摇摇,不胜陶醉。

    宁紫玉只是想,只是想,可以畅快淋漓,一泻无余地发泄尽自己内心的真实感情而已。

    而与此同时,他身边那份独属于叶邵夕的气息,又那么沉痛有力地锤击进宁紫玉的心脏,让他不得不悔恨当初痛恨现在,怪自己耽误了人生当中那么多本该跟他相处的宝贵年华。

    相思意已深,万语抒难足。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能比得过拥抱,来得更深切,更有力,更能直接地表达出他积郁了满腔的相思情意呢?只可惜到了这个时候,他已不敢随便碰身边人,只能望眼欲穿地望着他,恨不得化作他身边的一丝空气,一袭衣衫,可以紧贴在他身上。

    邵夕……邵夕……这是他的邵夕,没错……他感觉得到。

    在第一次远远望见的时候,在第一次视线相交的时候,甚至是在第一次……他背对着他转身的时候……宁紫玉可以忘记所有人,甚至是忘记自己,但绝不会忘记有关那人的一切。

    假设说现在,他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地,轻唤出自己的名字,那么宁紫玉就相信,自己一定就可以在下一刻感激得泣下千行了。

    宁紫玉想罢,正想要将刘杳扶到房中,可谁知那人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将宁紫玉一把推开。

    众人见状大吃一惊,刚想要骂他放肆,却听一旁忽然有道极为温柔的声音插话进来。

    “刘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身上可好?”

    刘杳闻声望去,却在美丽的月光之下,望见了一双温润闪耀的漆黑笑目,还有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孔。

    “纳兰……王爷……”

    刘杳有些吃惊,却不妨碍纳兰迟诺一副谦谦君子模样般地走上来,他羽冠蟒袍,白玉锦缎,看起来很是温柔俊美,谦和有礼。

    可谁知宁紫玉见状,却是双目一沉,阴鸷地道:“纳兰迟诺,你来此地,意欲何为?!”

    来的自然不止是纳兰迟诺一个人,他的身旁还跟着他多年以来的近侍──江棠,而除此之外,还有煜羡的君六王爷──君赢浩。

    江棠跟在纳兰迟诺身边其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明明与他没有半点关系的君赢浩为何也会与他在一处,这事也太过奇怪了,任何一个有一丁点儿脑筋的,都会看出这情况实在是非比寻常。

    墨水心在不久之后赶来,他看见君赢浩与纳兰迟诺在一处,似乎很不满,但碍于君赢浩脸色不好,也没敢说得太过分。

    “纳兰迟诺,你不要再来找我家浩浩了。”

    谁知纳兰迟诺听罢,却微微一笑,很是心平气和道:“本王与君六王爷早就相识,数年前曾去府上拜谒,本王有幸,还曾与墨公子见过一面。”

    君赢浩有些不满了,当即阻止墨水心,道:“我与纳兰王爷有要事相商,你莫要多嘴。”

    这话说起来本来平常,但听在有心人心里便是非同一般了。尤其是宁紫玉和郁紫,看着纳兰迟诺的眼神愈发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难道墨公子还不相信本王吗?本王不会对王爷不利。”

    纳兰迟诺笑得很真实很诚恳,一脸的温和泰然,像个好人。

    “你若不信,当然可以去问问郁丞相,本王相信,郁丞相明察秋毫,自然是相信本王的。”

    纳兰迟诺笑眯眯地盯着郁紫,眸子里流露出的,不知是什么意思。

    郁紫闻言,刚想要虚与委蛇地应对一番,却被他身旁的宁紫玉抢先打断道:“当务之急,是先找御医!来人!快传御医!”

    他说罢,迅速上前,一把将刘杳横抱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送回到内室的床上。

    刘杳竭力挣扎不过,身上又实在痛得厉害,只能作罢。

    “邵夕,让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宁紫玉将刘杳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生怕弄痛他。他的声音很低沉,很强制,但却又是说不出的温柔,令人听来忍不住心醉。

    “我不是……不是什么邵夕……你认错……呃……人了……”

    刘杳这时已是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说话的时候,竟连牙关都在打颤,他每一次努力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竟也随着他全身都紊乱的气息,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颤抖。

    也许,疼痛真的可以暂时让人变得这样软弱,刘杳不知道,他现下的声音及语气,在宁紫玉眼里,早已泄露了他的真实身份。

    宁紫玉听着刘杳这样说话,如何不知,在他二人之间,有一段被生生隔开的五年,已将叶邵夕伤害得支离破碎。而其中更为可恶的是,偏偏在这五年的时间里,叶邵夕到底发生了些什么,遭遇到了些什么,又或者说遇见到了些什么,他宁紫玉……是不知道的,他与他之间,有很大一段是空白的。

    “为何……不愿让我知道?……”

    宁紫玉的声音,在房间中漫漶的烛火中,都有了沉甸甸的重量,他很心疼。他很想问一问,邵夕,这五年来,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宁紫玉不止一次地派人去查,得到的结果,却总是一无所获。

    不得已之下去问墨水心,墨水心又总是会笑哈哈地反问他,叶邵夕的事,关你什么事呢?而刘杳的事,又关您什么事呢?你是他的谁?他是死是活,是疯是傻,是瘸了还是残了,又和你宁紫玉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

    墨水心拘于礼仪,虽然每次都是微笑着向宁紫玉回话,但宁紫玉何尝又不明白,这只不过是他在以另一种方式来嘲弄自己事到如今,为时已晚的一腔痴情?

    悔恨笼罩着一切,也笼罩着宁紫玉那颗无时无刻不再自苦,自怜,自叹,自悔无计的懊恼之心。

    千古霸业都可以付之一笑,但唯独,你不能!

    而宁紫玉的心中,此时,又不知道有多少凄凉愧涩的冷寂之感,暗暗生焉。

    宁紫玉想罢这些,已将刘杳安排在了内室的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却又不敢随意动他。

    他现在生的是什么病?身体情况,到底又毁坏到了如何?这才是宁紫玉现在,急于要非弄清楚不可的。宁紫玉也隐隐记得,叶邵夕当时坠崖的时候,分明也是身怀有孕的,那现在,那个孩子……又到了哪里去了呢?……

    所有这些,到现在,又成了一个未知的谜团,在宁紫玉的心中纠扯不清。

    不过一会儿,太医来了,宁紫玉忙命人宣太医上殿。

    “禀陛下,刘公子的寒症由来已久,根疾顽固,恕老朽无能,无法为其彻底治愈……”

    殿中,太医为宁紫玉尽职地禀告着。

    “朕不要听这些!”

    谁知宁紫玉听罢,却一怒而起,朝着跪在殿下的御医喝道:“朕要听!如何救!救多久!什么时间才能好起来!就算是寒疾,朕也要你救好他!!否则朕便要诛你九族!!”

    宁紫玉说着,一把揪起地上颤颤发抖的老者,然后狠了狠声,沉声威吓道。

    “是是是!老臣遵旨!老臣遵旨!”

    想必是那老臣还未如此近距离地瞻仰过天颜,竟是一时吓得吞吞吐吐,不能自主,就连话也说不好,舌头紧张得都要打结。

    “老臣、老臣马上就想办法,皇上莫急,皇上莫急……”

    那老太医又是磕头又是告饶的,不知多久才暂时安抚下了宁紫玉的情绪,让他先放开自己,给刘杳诊脉。

    而这厢,刘杳在床上,则睡得安安静静,眉宇深沉。

    虽说这里说睡,但其实也不尽然。实际上,刚刚宁紫玉让太医为刘杳诊治之时,刘杳很是很是不配合,挣扎得非常剧烈,无奈之下,太医在请命宁紫玉之后,用迷魂药的药袋捂住刘杳的口鼻,令他陷入昏睡,这样一来才方便诊治。

    刘杳被迷昏之前,看着宁紫玉咬牙切齿,似乎已恨到了极致。

    宁紫玉却一直在床前对刘杳说:“你恨我。我知道。你怪我。我也知道。邵夕,我只想让你好起来,只要你好起来,你无论怎样恨我都无所谓。”

    宁紫玉的这一席话,也不知刘杳听到了没有,而在宁紫玉说完这段话之前,他已然闭上眼睛,陷入昏迷。

    太医探查刘杳的脉息,不过一会儿,又道:“皇上,寒疾本属顽固之症,极难治愈,而古书上亦记载,凡是有过寒症经历之人,大都骨体冻裂而死,刘公子若再这么拖下去……老臣怕……”

    那太医也是个聪明人,说到这里便不说了,留下了无穷的空白,任宁紫玉猜想。

    宁紫玉听罢脸色都白了,后来太医又说了一些,宁紫玉听得脸色越来越苍白,又不知过去多久,他浑浑噩噩地挥退了那太医,望着床上的人。

    听那太医所说,原来,刘杳的全身上下,大骨小骨不知道有多少块均断过,更甚至其中还有不少几块至少反复折断在两次以上,当时的情况,几乎想象不出来是多么的惨烈。

    太医在为刘杳检查髋骨的时候,隔着衣衫,触碰到了刘杳腿根处用以正骨的腿箍,宁紫玉也发现了,便屏退左右,偌大的房间里,忽然只剩下宁紫玉和正沉睡的刘杳二人。

    “邵夕……”宁紫玉唤了唤,将他鬓边乱掉的发丝拂开,很轻柔的,然后便不再说什么话。

    似乎只要他们二人相对,总是无言,并且无声的。

    “让我帮你看看,你这里的……是什么……”

    宁紫玉的手,抚上刘杳的大腿一侧,在他腿根的地方徘徊了徘徊,似乎在告诉他,也在说服自己。

    这样的东西,很明显,若不是当初受伤极重,绝不会强行用在人的身上。而这也就让宁紫玉更加在意,他想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刘杳的身体……究竟成了什么样子?

    “邵夕……”

    宁紫玉的声音暗了暗也柔了柔,手伸上他的腰间一勾,挑开裤带,想查看他的伤势如何。

    “栖殿阁”织珠为帘,纱幔四垂,风至,声起,音如珩。

    窗棂上,映照着斜月洒过来的光辉,帘幙上,也凝结着一层清晨漫上来的晓霜。天上,庭外,熏炉,幕帘后的一切,也都为眼前晃动的流苏所掩,令人看不清晰。

    此刻,骚乱散去,刘杳也于天上一弯时隐时现的月光中,睡得宁静而安详。

    宁紫玉震惊地看着叶邵夕身上的伤痕与腿间的物什,已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而此刻,徜徉明亮的月光之下,刘杳正衣不蔽体,躺在身下的锦褥之上。他的身上,伤痕交错,纵横难掩,看来不知多么狰狞可怖。

    然而宁紫玉不知道的是,这些与其说是伤痕,倒不如说是刘杳这几年以来,为了努力爬起来所付出的所有辛酸见证,在这些年中,他究竟付出了多少,全都有迹可循。

    为了重新站起来,他曾多少次跌倒,多少次摔伤,多少次由石阶上滚落。

    为了重新学武,他又有多少次被长剑划伤,多少次在风雪中打坐,多少次在暴雨中扎稳马步。

    这些,宁紫玉无法想象,他只知道自己在看见那人的满身伤痕之时,眼底渐红,疼痛也已翻倍。

    除此之外,刘杳的左腿腿根处,还被一个一寸多宽的环状铁箍固定,好似是为他正骨所用。铁箍之下,这里的肌肤都有些隐隐被缝合过的痕迹,虽然已落了疤,针线缝合处又很细微,却依然逃不过宁紫玉的眼睛。

    宁紫玉明白,若不是当初伤得厉害,这正骨之用的物什怎么会箍在他的身上?他看着看着,竟不忍再看,不知一个寻常之人,怎能忍受身上几乎要被四分五裂的痛苦,又不知他当初是靠着什么样的信念才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天上月光华美,窗间烛光闪耀,宁紫玉望了一会儿,忽听有一人近步进来,在他身旁插话道:“如何?不知皇帝陛下您看够了没有?”

    出现的人是墨水心,煜羡使臣,与刘杳关系颇好。

    宁紫玉没有回话,却听墨水心在之后又道:“怎么?皇帝陛下很震惊?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如何变成这样的么?”

    墨水心的眸子冷冷的,收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对着宁紫玉说话也无比锋利:“也是,对于一个全身上下,断裂过不止十几处的人来说,他今天还能够正常行走,正常习武,可以说可真是个奇迹,是不是?”

    宁紫玉不由震惊:“断裂十几处……”

    “是的。他那日从悬崖下跌落,伤及五脏六腑,腿骨、腕骨、脊柱、肋骨,均已断裂,却只有一处保护得完好,皇上知道是哪里吗?”

    “是……哪里……”宁紫玉颤抖着。

    “是他腹中的胎儿。”墨水心静静地,望着窗间跳跃的烛火,神情有些悲伤,“他全身骨骼尽裂,却将所有内力运行至盆骨,以保护好腹中胎儿,不让他伤及一分。他到最后,都没有放弃自己腹中的胎儿,他没办法放弃。”

    “可谁想,那孩子生下来了,却已是死胎。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墨水心的声音静静的,犹如沉淀着生命的重量,随着那窗间烛火轻摇。

    宁紫玉听罢心下一抽,回想当年那人去时那么决绝的表情,又想起当年自己给他灌药之时那么坚决的态度,身上内心都不禁痉挛。

    他连说话呼吸都颤抖,脸色无比苍白:“是朕当初的那碗药……”

    “不错,所有的一切,都要感谢皇帝陛下当时御赐的那碗药。”墨水心讽刺的,“这样正好,那个人从崖上掉下来的时候,他肚子里的东西,也就完了。”

    “而他唯一可以念想的,只有小腹上那道因为生产所留下的疤……这怕是……他的孩子所存在过的唯一证明吧……”

    墨水心的声音,说到最后也越发地轻,也许真的只是这个夜晚的月色太过朦胧,朦胧得让人觉得就连他淡淡的声音都听得心碎。

    墨水心这样一想,便不禁为刘杳不值。他不由想到,刘杳啊刘杳,你怎么值得?值得就为这样的一个人而断送今世,埋葬今生?

    他继续说下去:“至于那个孩子,则埋了。不过在埋之前,却被一个脑袋有病的傻子,一直就这样保存了五年,怎样?惊不惊讶?”

    墨水心说得字字紧逼,句句控诉,片刻都不给宁紫玉喘息的机会。

    “皇帝陛下怎么就不想想,陪着自己胎儿的尸身度过五年,会是什么样的味道?!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皇帝陛下每每在思念君赢冽之时,为何就不能顾及一下他的感受?!”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有什么错?受到老天这样的惩罚!”

    墨水心越说越激动,宁紫玉听了,除了脸色愈发发白之外,已不能有一点反应。

    他还能如何说?他还能如何做?他现下除了心痛到要死之外,任何一点多余的辩解与自我安慰都是无用的。想必,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不知过去多久,才听宁紫玉哑声问道:“那么这五年,他又是怎么度过的?”

    谁知墨水心听罢却是笑笑,立马嘲讽道:“你问我这五年间他发生过什么……皇帝陛下,你为何不自己看?你自己看看,他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墨水心说话的语气一重,指向刘杳身上的疤痕。

    宁紫玉看着那些疤痕,眼中竟像被烫伤一般,火辣辣地疼。

    这些疤痕,宛如一条条狰狞丑陋的蜈蚣,瞬间爬满了宁紫玉清晰的眼眶,他觉得刺眼。

    “他何以能够支撑住自己正常行走,他何以能够坚持到现在修习鞭功,这样看,一切,又都不再像是奇迹了,不是吗?”

    墨水心语气并不好,望着宁紫玉的眼神也愈发冷漠:“你可知,这个人,他的左腿股骨,先后一共断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从天崭崖上掉下来之后,而另一次,则是他复健摔倒所造成的二度折伤。”

    “不光此处,他后来因为复健与重新习武,很多地方都发生了二度折伤与断裂,好在老头儿医术高超,用尽办法保着,才没有彻底残废。”

    墨水心看着宁紫玉的表情,冷笑一声:“怎么?很惊讶?这不是你皇帝陛下一直想要知道的么?”

    “从轮椅上再次站起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如何说服曾经武功高强的自己现下已变为了废人一个。他所经历过的,你永远都不会懂。”

    墨水心说到这里,又好心提醒道:“这铁箍是加固正骨用的,老头儿临走前留下的,希望皇上不要擅自拿下,反而坏了事。”

    后来,墨水心何时走的,宁紫玉已没有印象了。他听了墨水心所说的这些,脑中只觉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再不能作出。

    天上月光华美,宁紫玉却觉得人生第一次以来,月光变得如此犀利和讽刺,压迫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半夜的时候,身边人有了些动静,宁紫玉望见,便伸过手去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

    他不知他是何时醒的,也不知在自己与墨水心的对话中他又听到了多少。宁紫玉只知道,自己在拉上那人手的一瞬间,那人竟是轻轻一颤,颤抖得十分无助。

    就连在此时,那人也是这般无助,不知道当时,面对那样的事情,他又是如何痛苦不堪?如何才撑得过来?

    想必他在黑暗之中,伸出手去,却无一人可以握住。

    宁紫玉想到这里,更加紧紧地握住了那人冰冷的手指。

    而奇异的,那人竟也没有挣开。

    温暖的体温在紧紧相连的手指间传递,而宁紫玉同时也感觉得到,那人的手指在他的手间,颤抖得不知多么厉害。

    宁紫玉见状,立即心疼自责到无法呼吸,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在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也会因为另一个人而变得柔软温暖起来。

    而这也是他人生第一次,体味到什么才叫真正的切肤之痛,锥心之苦。

    宁紫玉悔,悔恨得竟从一片片的痴望中,翻转而出一片片的绝望来,让人身处其中,却无从消褪。

    望着身边的人,无论如何,宁紫玉想,他总会为他撑出一方尺素的天空,以供他自由呼吸,任意飞翔。

    夜已深寂,天宇之上,繁星寥落,隐没。

    空旷萧广的房间深处,只听得二人静静的呼吸。一个人原本想亲吻另一人的额头,却被那人冷漠地转头避开了。

    “好……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不勉强你……”

    宁紫玉叹息一声,紧拥住了身边那人。而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得到,身边的身体隔着衣衫,整夜里抖个不停。

    这夜,宁紫玉除了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拥紧他之外,已没有别的言语,可以言说。

    另外,他二人的呼吸也从未这样的贴近过,直到第二日的拂晓,天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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