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那夜之后,宁紫玉原本以为,他至少可以和刘杳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可令宁紫玉料不到的是,刘杳却在那之后,忽然开始躲着他,选择避而不见。
宁紫玉很敏锐地察觉到,但凡是他频繁出现的地方,刘杳一定会尽量绕过,就像厌恶到绝不愿意再见自己一眼似的。
宁紫玉想不通,如果他当真厌恶自己,那夜又如何会在自己怀中颤颤发抖?如果当真厌恶,为何不将自己推开?
这夜,宁紫玉静立在刘杳殿外的窗棂前,不知多久。直到自己的靴子上都有了湿气,他也不曾离开。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似乎也只有夜晚,才是他能够看得到他的唯一时间。
别人或许会不清楚,不知道,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是跟在皇帝身边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小侍官席永,却是将这名皇帝日日夜夜以来的所有动作,都明明白白地看在了眼底。
如果不是他亲眼所见,又怎能相信,那样一个在别人眼里一向是反复无常,且阴晴不定的暴戾帝王,怎会像寻常的男子一样,偏偏就是对着他的所爱之人,不敢走近,奢奢遥望?
原来,纵或是杀人不眨眼的帝王,在“爱”的面前,也不免有匍匐拜倒的一日,让人为其哭,为其笑,也不断地为其怅怅惘惘,立尽寒宵。
“陛下,奴才给您烫壶酒来吧,这儿天凉。”席永忍不住道。
宫墙高掩,庭苑深深,高下的月华宛如一丈丈清冷的迷雾,将那些堆砌的假山顽石笼罩得飘渺迷离,遥似仙宫。
时值深夜,在本该安静的“栖殿阁”门外,却始终有一行人的身影,站立在它回廊的转角处停留不走。这是一队仪仗,为首的是一名身穿紫袍,发束金冠的男子。只见,他长久以来伫立瑶阶,面对眼前一副窗火摇曳的幢幢烛影,不知日夜。
每一次,寒气都要浸透他金丝织就的靴子,但宁紫玉却浑然不觉得什么,反而倒是每一夜,每当有一个人的身影从屋内慢慢踱出来的时候,宁紫玉的眼神,才会忽攸闪烁一下,顿时显现出激动的光彩。
然而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每一夜刘杳的身影出现之时,宁紫玉虽然激动,但却从不在那人面前现身,不知是在顾忌着什么。
有时候就算那人不曾现身,但宁紫玉每次只要看到那人映照在窗前的剪影,便已极为满足。
对灯窗畔,极目向晓,抱影无眠。
他候了一整夜,也无非就是想捕捉到那个人现身的瞬间而已。
这时,寂静的黑暗中,不论是窗前那抹遥遥飞动的烛火,还是此刻映在宁紫玉眼底,那人那袭孑然的剪影,都将此夜的天空点照得无比鲜明。
相思遥遥那堪寄,为君憔悴落花时。
虽然刚刚初春,但许多早开的花瓣已经凋零,扑扑簌簌地落在宁紫玉的脚下。靴面上的锦缎,被地面上的寒气沁透上来,不知湿了几层又几层,寒了几遍又几遍。
“陛下?……”
“陛下?”
刚已说过一遍的小侍官席永,等不到宁紫玉的回答,于是又忍不住提高声音叫了一遍,他很是担心陛下的身体。
“陛下,这儿天冷,奴才给您烫壶酒来?”
“不必了……”宁紫玉淡淡答道,目光一直紧锁窗前。
席永之外,还另站着一名已伺候宁紫玉年头不短的中年监官,柳文正。
这侍官与监官,虽在叫法上略有不同,但在等级制度异常森严的映碧皇宫之中,这二者,还是有很大差别的。监官属百官之一,有品级,主要职务则是在内宫记录皇帝言行。监官和侍官虽同在宫内奉皇帝,但像柳文正这类做得好的,受到皇帝的嘉奖,一朝荣升也不是不可能之事。而像席永这类人,便一辈子只能是伺候皇帝的命。
因此,一旦柳文正说话,席永便不得擅自插嘴。
“皇上要是对此人有意……不必介意他身为煜羡使臣的身份,下官自有办法,让他乖乖侍寝……”
这柳文正在官场的时间长了,很有些谄媚奉承的本事,他看宁紫玉对宫殿内男子那般上心,便摸得了几分圣意,立马为宁紫玉出主意道。
柳文正本以为自己的主意必能讨得宁紫玉欢心,谁知,本沉浸在自我思绪中的宁紫玉听见这话,却微微斜了一斜眼,冷笑一声,很是阴鸷地哦了一声。
柳文正见状,立马将自己袖中的一件物什掏出来,呈上去,双手递到君王面前。
“皇上请看。嘿嘿……这是奴才好不容易才从民间搜罗上来的,听说只要用一点点,就可以使对方很快地丧失了神智,进而再张开双腿,主动地邀请陛下……效果可谓神乎其神。”
上方忽然一阵沉默,柳文正有些不安,刚要抬眼看去,却忽然被人扇了一个大大的耳光。
“拉下去,斩了。”宁紫玉阴鸷道。
柳文正见状,立马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他求了半天,都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就要被宁紫玉问斩。
“陛、陛下饶命!!陛下饶命!!罪臣只想为陛下分忧,罪臣不知自己错在哪里,还望陛下开恩!!”
“你说你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宁紫玉听了柳文正这话,忽然阴晴不定地笑了,脸上充满戾气,“朕决不允许有人对那人不利,柳文正,你说这话已犯了朕的大忌。来人,就地处斩!”
宁紫玉刚下令,立即有两位佩刀侍卫上来,一个将柳文正按在地上,一个拿起大刀就要将他问斩,可谁知柳文正忽然大喊起来。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臣上有老下有小,皇上就饶了微臣吧!微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许是柳文正的喊声过大,惊动了屋里人。屋里人推门出来,看见眼前景象,目光不由地和宁紫玉撞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刘杳虽只是淡淡一问,好似漠不关心,但宁紫玉忽然就收回成命,命那两名佩刀侍卫退下,将柳文正逐出宫去。
“没做什么。下人们犯了事,教训一下。”
宁紫玉接收到刘杳的目光,心间下意识地一紧,一时之间竟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他不知为何,忽然间就不敢向刘杳透露自己的杀意,他知道刘杳不喜欢他随便杀人,所以他便忍住,他只想在那人面前做得更好一些,变成他所希望的样子。
不知是谁曾说过一句话,子不言,吾不语,花间落,道别离。想来不只是那离别,五年以后的重逢,也正如这句话所说的一般,总是寂静无声的。
刘杳闻言,并没有说什么,他本来想要回屋,谁知刚迈出去一步,却见宁紫玉猛地冲上去,扣住他的手腕,似乎是想要阻止他。
然而这阻止之后,却是沉默无言。宁紫玉也不说为什么,只是望着他,刘杳也不问为什么,只是偏开头望着旁边。
许是那夜的亲密让刘杳不再强硬,他最终还是没有甩开宁紫玉的手,只静静地沉默着。
月上中天,月光下的一切显得朦胧而静美。
二人站立许久,却无一人再说一句话,不知多久之后,还是宁紫玉率先出声,有些担心他的身子。
“你……回去歇息吧……天色不早了。”
刘杳没回答好,也没回答不好,他本想要挣开那人的手,然而那人虽说了要他回房的话,手上的力气却是紧紧的,不肯松开一分。
刘杳不由奇怪地望向他。
数秒之后,宁紫玉略感尴尬,终于松开了手,望着那人回房,又站立了一夜。
时间如白驹过隙,再后来几日,二人一直不曾相见,而刘杳算算,自己跟随君赢浩出使,已经有不短一段时间了。
在这段时间内,他明查暗访,多少次避开宁紫玉的视线,私下里跟众多的宫人侍官都打探过叶漪的藏尸之所,但仍是一无所获。
刘杳很奇怪,为何只要是这映碧宫中的人,一旦是提到煜羡太后的尸身一事,都会缄默其口,露出一副很是惊慌失措的表情。最后,那些人大都只会边摇着头边神色不定地退后,很快便跑开了,丝毫不再给刘杳任何询问的机会。
刘杳知道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却不能戳破,更不能直接去问宁紫玉。
今日这一次,不知道是刘杳这些日子以来,碰到的第几个钉子。
“这事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此时,被问到话的小宫女正飞速退后,一脸胆战心惊地看着刘杳。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甚至还不给刘杳下一次张口的机会,猛地就拉上自己一旁的小姐妹,飞一般地就逃窜离开了。
“哎,姑娘……”
刘杳阻止不及,却又别无他法,只能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不知自己要帮助刘挽达成临终遗愿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而这最后算不得叫唤的叫唤,也早就被湮没在回廊的一角。
明媚刺眼的阳光下,空气中只剩下被照射得通体透亮的尘埃,在刘杳的眼前,粒粒饱满地飘浮游荡。
刘杳觉得刺眼,不禁用手挡了挡,却仍觉得微乎其微。
他一想到自己母亲的尸身,不知被宁紫玉如何对待,心里就愈渐沉了下去。
知道母亲的死讯,是在他身体还未恢复之前,刘挽与墨水心择了一日,看他心情尚佳,才小心翼翼地告诉他的。
他当时刚知道这则消息之时,只觉天地瞬间黑暗,霎时无法呼吸。直到他二人又将宁紫玉将他母亲的尸身掳来映碧的消息告诉他之时,他忽然胸中恨意汹涌,不知宁紫玉为何要这般对他。
那人将他逼下悬崖,将他逼入死地,又害死了他腹中的骨肉,如今,竟连自己身边的亲人都不放过,让她在死后也无法安眠。
本来对生活已再无希望的刘杳,因为忽然之间对宁紫玉汹涌而来的恨意,决意无论如何也要重新活下去,要报复,要重新站起来,要重新习武。对宁紫玉的恨意,终于支撑他从这最艰难的五年一路走来。
因此,夺回母亲的尸体安葬,刘杳不仅是因为刘挽的遗愿才这么做,更是他心中所想。
然而,来映碧已有大半个月了,他所要调查的事情不仅没有半点进展,反而还被宁紫玉怀疑起自己的身份。
不得不说,宁紫玉可真会演戏。还和以前一样,就像云阳山上初识的时候。神情,态度,动作,何尝不像是当初在云阳山上的,那个活脱脱的林熠铭呢?
呵……刘杳不禁想要嘲笑一番,却又觉得无甚意义,便也作罢了。
他在走廊上站了一小会儿,直到腿根处传来一些隐隐的疼痛,才走到一旁的栏杆处坐下。
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射下来的时候,很让人有些毛茸茸的绵软感和蓬松感,刘杳在这里坐了大半个时辰,不知怎的,竟掏出自己襟口中的那一对小虎头鞋,拿在手里,在阳光底下反复地端看。
刘杳的思绪,霎时也就飘落回当初,在那样凄美的落日下埋葬他孩子的那一幕。
他记得自己,跟他被埋葬的孩子保证过,说过:“等爹爹,安葬完刘爷爷……就回来陪你……”
刘杳一想到这里,手上便一颤,心中也颇不是滋味起来。
回廊中的阳光底下,刘杳就像是一座石像,被阳光亮眼的金色所包裹。
“你自己一人在那边,还好不好?……孤单么?……爹爹从小便是孤儿……却不想你再做孤儿……等爹爹办完了事,立马便去陪你……”
不知过去多久,刘杳一边抚摸着小虎头鞋,一边自言自语起来,他将这些话送入空中,却不知自己的亲骨肉在那边能否听见。
墙垣下,光秃秃的枝桠被午后的微风吹得轻晃,阳光中悬浮的粒粒尘埃,不知何时,被庭苑后忽然吹来的凉风所驱散。
刘杳想到了孩子,在这过程中,便又不自觉地想到了那天晚上,宁紫玉也曾那么用力地拥着自己入睡的情景。
他恍惚了一下,精神也随之被这午后的微风吹得疲乏,阳光太温暖了,以至于让他很快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在回廊不远处,突然多出了一袭明紫色的衣摆,从这条走廊的另一端深处,向刘杳沉睡的地方远远走来。
“皇上,郁丞相派人来报,说是还有要事,此刻正在御书房等候,请求面圣……”
“嘘。”紫衣人身后,随行的只有一名侍官。侍官尽职地向宁紫玉禀报,然而却被宁紫玉瞪了一眼,便不敢再言。
不多久,紫衣人已走到熟睡的灰发人身前。那人黑白相间的长发落了下来,紫衣人微微弯下腰,挑起一根,放在唇间吻了吻,笑得很是温柔宠溺。
侍官席永无法形容眼前的到底是怎样的一幕,他只知道,他从未见过他们的帝王这样温柔的一面。就好似世间千般万般好,都让这灰发人全都占去一样。
不知为何,席永当时忽然就想,或许今后,不论眼前的这位灰发人会变得如何交瘁,如何的苦,抑或是如何的白发苍苍两鬓斑白,相信在他们的皇上眼中,这个人,永远会是如年轻的时候一般迷人。
时间凋零不了爱情,亦禁锢不了在这汪深泉当中穿梭而过的熠熠情愫。仿佛,唯独是这个时候,彼人之美,才可以穿越千年,依然保持着鲜活如初,和历久弥新的温度。
之后,紫衣人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衣为刘杳温柔地披上,毕竟是冬日,他怕他着了凉,便又找了几个侍官命令他们在刘杳脚下摆些炭火,为他取暖。
做完了这一些,席永又忍不住在身旁提醒:“皇上……这个……郁丞相说是他有要事,让他等太久……怕是不妥……”
“嗯。”紫衣人过了很久才答。然而他回答完毕,却依然只是径自站着不走,不再说话,也不再做声,就好像是世间诸多事,家国诸多事,却比不过眼前这一个人重要似的。
“皇上……”席永忍不住又催了催。
“好了。”宁紫玉听他催得厌烦,转身要走,却被落在脚边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
这东西恰巧掉落在了刘杳的脚边,像是他睡着一不小心落下的。
宁紫玉弯下腰捡起脚边的东西,看着手里这个红黄的鞋面,考究的鞋帮,不算粗糙的工艺,以及生动可爱的小老虎鞋头,心里居然浮上了一层心酸。
他知道这是刘杳为谁所买,而他也知道那孩子如今再也无法穿上这双鞋,心里就不禁浮上了一层难以名状的忧伤。
如果他记得没错,民间一向是将这种小老虎头鞋,视为保佑他们的孩子们,健康长大的庇护物。就如同自己现在手上的那把长命锁一样,每一样都寄托了那个人,对他死去孩子的惦念,留恋,和不舍。
“平平……安安……的吗……”
宁紫玉表情一碎,再次望向他的时候,眼神不知为何,已意犹未尽醉了。
有人说,思念,既可以是一生中,亦可以是一眨眼间的事。而剩下的,唯有无穷无尽的追逐,和进退失据般的挣扎。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天都黑了,那名紫衣人,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
紫衣人走后,不过多久,刘杳似乎也是觉得冷了,打了个激灵醒来。
他发现被披在自己身上的衣衫,却还来不及惊讶,一抬头,就发现自己一个熟悉不已的人影正在对着他笑眯眯地打招呼。
“刘大人,好久不见。”
刘杳见状,忙“蹭”的一下站起来,脸上泛着红潮,很是不好意思。
“纳、纳兰王爷……”
面前的男子一如从前,温柔和煦,一派君子风度。
“这衣衫……是王爷的吗?真是麻烦王爷了……”
纳兰迟诺闻言,沉默了沉默,而后微笑:“自然是我。否则在这宫中还有谁对你这般上心。你也要小心,下次可不要在外面睡着了。”
纳兰迟诺笑,他那一弯的眼睛,越发是让人觉得,温柔美好得灿烂夺目,勾引人心。
“自然不会了。”
虽说刘杳对于纳兰迟诺的突然出现有些吃惊,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这大映碧朝内高人一等的世袭王爷,来去皇宫穿梭自由,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更何况,当年,他毕竟还是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帮过自己一把,自己应该感激。
再者,煜映二国隔山背水,其间相距之里程,又岂止有万里之遥?当年,也是托纳兰王爷的福,自己才能在有生之年,得见生母一面。因此,刘杳自然对纳兰迟诺不胜感激。
“纳兰王爷怎么会在这里?”
对着纳兰迟诺刘杳其实很是拘谨,不知道问些什么好,再者说他被纳兰迟诺看到午后在庭院里熟睡的样子,也很是尴尬,有些不好意思。
刘杳看了看纳兰迟诺,却发现他一直很有深意地打量自己,笑得很是高深莫测,让人难窥其深意。
难道是!?他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刘杳想到这里心下一震,眼神闪烁了一下,很是有些担心。
毕竟纳兰王爷和君赢浩,也算是老交情,假设君赢浩一不小心说走了嘴,那么纳兰王爷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不是不无可能之事。
刘杳推测到这里兀自定了定神,勉强抬起头来,与他应付周旋。
“夜来风清,路过此地,不想,却看到了一副伊人沉睡之图,很美。”
纳兰迟诺这几年,不知道到底经过了些什么,说话让刘杳很是别扭,他几乎怀疑这话不是出自纳兰迟诺之口。
五年的时间,竟连纳兰迟诺,也改变了么?
刘杳由不得在心里这样想道,又由不得逸出一声很轻的感叹。
这仿佛就是在感慨自己,归期无定,前景茫茫难以预卜,又似乎是感叹物是人非,许多过去的人和事,都已不再一样。
都说游人莫上长堤望,萧萧乡风愁煞人。可有时候,刘杳就不禁地想,世间许多如他一般没有归处之人,又当如何?
刘杳正出神地想着,忽听一旁的纳兰迟诺发话道:“怎么?难道本王这么没吸引力,害得刘公子又走神了吗?”
刘杳被他的话唤回神智,连忙摇头否定道:“是我不该,让王爷不快了。”他说着,又拿起身上的衣衫,道,“这是王爷的衣衫,多谢了,还给你。”
“一件衣衫而已,何足挂齿。刘公子不必这么客气。”
刘杳看见纳兰迟诺的亲和,越发觉得他为人亲切,暗骂自己居然会对纳兰王爷生出猜忌,实是不妥。而纳兰王爷这般人品,在现今很有势力的王亲贵族之中,也很是难得。
二人又聊了好一会儿,月上中天之时,便有王府的侍从从宫外急匆匆地赶来,来找纳兰迟诺。
“王爷!不好了!您上次救的那个女子醒了!可她现在以命相挟非要出去,我们一时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女子?……
刘杳听罢,却只在心中稍微奇怪一下,并没有多想。可谁知,纳兰迟诺却在听到下人禀报这话时,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很难看,他小心地看了刘杳一眼,见他并没有察觉出什么,这才安下心来。
“刘公子,不好意思。府上有些事,我不得不先回去处理一下,告辞。”
一向是彬彬有礼的纳兰迟诺,在听到这一消息后,竟会连招呼都顾不上好好打,急匆匆地便离开了,这让刘杳多少有些惊奇。
刘杳想到或许那女子对纳兰迟诺来说重要非常,所以他才会这般紧张,却不曾想到那女子是和自己有千丝万缕般的联系的,也不曾想到这女子到最后将自己对宁紫玉的信任毁于一旦。然而这又是后话,现今的刘杳对信任之人太过深信,却不想最终害人害己。
夜深月明,纳兰迟诺急驰一路回到王府,也顾不得好好说话,直接扔下马鞭,跨下马背,急匆匆地便往府里赶。
“怎么回事?”他一边穿过府中走廊,一边问身后的管家。
管家回道:“回王爷。晌午不过,那梁怡诗便醒了,当时就开始哭着闹着要出去。后来李道长来了,给她喂了一颗药,这才安静了少许。”
那老管家一路猫着腰,紧随其步在纳兰迟诺身后,连说话的时候,都是毕恭毕敬的,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纳兰迟诺不由想起自己俘获梁怡诗的那一日。
那一日,刘杳在宁紫玉的反对之下放走梁怡诗,可谁想梁怡诗逃跑途中,却被自己给劫了回来。他早知道云阳山众人对刘杳影响巨大,而刘杳对宁紫玉又影响巨大,利用他们打击宁紫玉,这事再完美不过。
老管家话刚罢,谁知,就在刚才还看起来甚是心急的纳兰迟诺,在听到这一消息后,却忽然一驻脚停了下来,回头微微一笑,很是开心地问道:“哦?怎么?李道长出关了?”
“是。也是今儿个晌午才出关的,王爷那时进了宫,奴才就没派人去通知您。”
那老管家答了一声,想了想,又不禁弯了弯腰补充了几句。
“唔,好。”
纳兰迟诺很高兴的,当场就掉转步伐,说话间就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也不知……李道长的丹药炼得如何……”
其实,纳兰迟诺的这一句话相当于自问自答,不过他身后的老管家很早就知道他家王爷醉心于黄老之术,对道学家的一切炼丹制药与方士论道,更是沉迷其中。
说通俗点,不过就是在纳兰迟诺的眼中,这是一个能让他成仙得道的捷径,更或者说,这也是他能通过另一种方式来控制人心的手段而已。
若谈到为何要控制人心,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试想,纳兰迟诺曾是手握一方兵马的先锋军大元帅,虽谈不上是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最起码,那也是封疆万户,居一时之重的英才人物。想当初,在这偌大的安邑京城之内,谁人谈到他纳兰迟诺,莫不是一副敬佩有加和推崇备至的模样?
然而现在,门庭冷落车马稀,自从宁紫玉想方设法地除去他的兵权之后,纳兰迟诺可是头一次见到这世事人心,当真是让人心寒。
在宁紫玉那里,他百般受气,连遭打压,在朝中,那些曾和他交好过的大臣,无一不上书表态于宁紫玉,急于和他撇清关系。
由此,这个世界在让纳兰迟诺深深地感受到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之外,还让纳兰迟诺的内心,反噬一般地萌发了一种几近膨胀的丑恶欲望和憎恨。
他纳兰迟诺就在此,对天盟誓!
他发誓,将来,一定要让今天在场,所有都藐视过他的人,看不起过他的人,更甚至是急于和他撇清过关系的人,有朝一日,都跪倒在他的面前,向他匍匐,对他忏悔,求他饶恕!他纳兰迟诺将来,一定要让整个天下!都踩在他的脚下!
尤其是宁紫玉!他纳兰迟诺能有“今天”,都是拜他所赐!
纳兰迟诺此种野心,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形成。实际上,从宁紫玉第一次秘密削他兵权开始,纳兰迟诺就发现,这个宁紫玉,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针对于他。
一开始,纳兰迟诺本以为这是自己手握兵权之故,毕竟自古以来俗语有云,但凡是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只要是每一个精通治国之略的人,无不明白,“兵权”,在每一次政治局面的变换中,起了何等重要的作用。
这本无可厚非,然而,后来纳兰迟诺却发现,宁紫玉在削了他兵权之后,对他的打压居然愈渐加深,就好像是非将他逼上死路一般。
纳兰迟诺隐隐约约地明白,若非是他手上,还有祖上流传上来的免死金牌,宁紫玉定会想方设法地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而现在,宁紫玉不杀他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还未寻到合适的机会,二则是还未定好合适的罪状。纳兰迟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宁紫玉?否则,怎会受到如此明目张胆的打压?连众臣都看得出来,他如今的地位已一落千丈,已被宁紫玉削夺成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头王爷而已。
与此同时,纳兰迟诺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来,宁紫玉对自己的打压,绝不只是政治利益上的诛除异己,更像是私人泄愤的手段。而最后,还是郁紫那一句似讽非讽的话,突然点醒了他。
“王爷怎么就不想想,当初您仗着自己手上的军队,动过太子的谁?……”
“军权被削,王爷……您不过是咎由自取而已。怨不得谁。”
郁紫说话,也和他的主子一样,什么时候都不客气。
而纳兰迟诺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醒神。原来,自己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却是那无良太子的任性之为。而最使纳兰迟诺不能接受的,则是宁紫玉滥用自己手中的权力,随心所欲地篡改掉他人的命运及前程,而这一系列事情的始末,居然是因为叶邵夕那个贱如蒲草的男人!
这一系列的事使纳兰迟诺不能接受,至此,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也只有天子,只有权力,才能将所有的“不可能”,变为“可能”。
生杀夺予,大权在握,于是,在这条醉心于权力的道路上,纳兰迟诺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远,远到直至渐渐迷失了自己。
为了夺权,他必须要学会控制人心,这也是他醉心老黄之术的原因之一。
至于叶邵夕这个人……纳兰迟诺当初,无疑是喜欢的……
但喜欢,却并不等于这个人,就可以代替“权力”在自己心目中的无尚地位。
纳兰迟诺任何时候都明白,为了成功,他必须就保全自己,而为了保全自己,有时候,他也不得不去出卖一些他本身就很喜欢的人。
当初出卖叶邵夕,他曾经也很痛心。
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原谅他也有他的苦衷,此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纳兰迟诺想到这里,正好转过走廊,进入一处密闭的庭院中,那庭院中有间炼丹房。
“哦?王爷也来了?正要禀告给您一个好消息!”
说话的老道见到纳兰迟诺来,一扬拂尘,架在肘间,他手抚着长须,迎上前去。
“启禀王爷,逆血丹,炼成了!”那老道说话的时候,眼中精光闪烁,让人十分不安。
“逆血丹?”纳兰迟诺闻言,当下挑挑眉,紧跟着不无奇怪地重复一遍,似乎是不能理解其中的真正含义。
“道长所说,难道是指上一次在《易学经》里提到的血脉逆行之药物?本王以为,这不过是说说罢了,难道当世真的可以提炼出这种,有违血脉流向的不治之药?”
“不错。”那老道在这抚须而笑,两袂衣阙飘飘,衣袖张扬,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有了这逆血丹,再加上王爷已臻化境的摩诃邪功,相信,天下对我们来说,易可图之。”
纳兰迟诺有些不懂,便问道:“道长所说,本王不甚明白。如今,本王的摩诃邪功已炼至魔修秘笈中的第九重,照理来说,可以很轻易地控制一个人的心神,如此,要这有违人常的逆血丹药做什么?”
纳兰迟诺说话期间,有名小童上前来,将手中刚炼好的血红丹药呈给他。纳兰迟诺见状,看样子是有些不屑地将它拿起,皱了皱眉,很快地又放回锦盒之中。
“一粒药丸而已,怎比得上本王的苦练十余年的魔功厉害。”
“呵呵……”谁料,那老道听罢此话却是抚须一笑,提醒他道,“非也非也。想必是王爷忘了,这摩诃邪功的摄人之术在施展之时,唯有将自己的内力,过渡到对方体内才得以顺利实施。而这也就意味着,王爷不仅要损耗自身修为,而且在控制每一个人前,还务必要想方设法地接近对方,找寻机会将自己的内力过到对方体内才可以。”
“可是这个世界上,王爷纵是再神通广大,也有几个人是万万接触不到的。”
“先不说那当朝皇帝宁紫玉,就是那宁紫玉手下的郁紫、卫武、陈青几员大将,王爷接触得到吗?”
那老道抚须而笑,眼神和纳兰迟诺一般柔和,心却是黑得很。
纳兰迟诺听着,觉得有道理地点点头,便接下去他的话问道:“那依道长之见,有了这逆血丹,本王就真的可以事半功倍,如虎添翼了吗?”
“王爷请听我说,这逆血丹一开始,本来就是伴随着那摩诃邪功的创始人一起相伴相生的。相传,这摩诃宫主当年,除了会用摄魂术控制每一个人的心神外,还会强行给宫内数众服用这种逆人体血脉而行之的逆血丹,以加强对他们的控制。”
“哦?”纳兰迟诺越听越感兴趣,便重新拿起那锦盒中的血红丹丸,拿在手中细看,“那要怎样控制?”
“王爷请看。”这道长说话间一扬拂尘,炉后,又有一名小童捧着另一只锦盒上来,在他二人的面前站定。
纳兰迟诺发现,在这只锦盒里,摆放着一粒色呈黢黑,亦泛着微苦气味的丹药,让人看来竟是有些恶心。
“这是什么?”纳兰迟诺拿起来看。
“解药。”这老道微微一笑,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当然,王爷亦可以称之为毒药。”
“哦?道长,此话怎讲?”
“这逆血丹乃为逆人血脉而行之的至毒之药,如服此药者,将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改变其体内的血液循环方向。”
“然后等到第十二个时辰一过,其全身,分布在身体各处的血脉,也将会在同一个时间里一起倒流回心脏!最后……这服药之人,也必将会落得个心脏爆破,心脉尽断,七孔流血而死的下场。”
这老道为纳兰迟诺慢慢解释道:“而这边这粒黑色的丹丸,王爷便用作解药,按月,分发在服药的人手中,以暂时压制逆血丹的毒性。如此一来,王爷便可以更好的控制这些人,加以利用。”
李道长说这话的时候抬眉微笑,望着纳兰迟诺很有深意,就好像彼此双方,心照不宣。
“那这另外的毒药一说,是?……”
“王爷不知道,这种黑色的药丸乃是由五毒之首的,蛇毒、蝎尾、蜈蚣足、壁虎目、蟾蜍衣等多种毒物炼成。这其中的每一样拿出来,无不是药材当中,极为罕见的名药。因此才能暂时压制住体内逆血丹的药性……”
“然而,正当这五种物质混合在一起之时,却会产生一种极其可怕的依赖性。它会使人们越来越依赖它的药性而不得其解,却也会使下一次逆血丹的药性,以成倍的痛苦发作。
纳兰迟诺听罢后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这一红一黑的两粒药丸之间,说好听点是这一方是那一方的解药。而说难听点,这两粒药丸,不过都是在相互作用之下,从而使服药之人更沦落入万丈深渊的万劫不复之药。
“王爷,您说,这种死状,多么适合咱们映碧朝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啊……”
纳兰迟诺斜眼看他,闻言,也是咧唇笑得高兴。
“怎么?看来道长,还是没忘记宁紫玉当年,将你们莲花道教诛杀一事?”
“岂敢,老道一切都是在为王爷考虑。”
纳兰迟诺不说话,勾勾唇角抬起来,眼神却在一瞬间,映着炉内飞扬一般的火焰,闪现出血红之色。
“不。与其将这药给宁紫玉服用,有另一种方法,能使他更加痛苦。”纳兰迟诺微微笑着,笑容却再也进不了眼神中,“只要将这药给叶邵夕服用,宁紫玉自会痛苦百倍。”
咔嚓咔嚓几声,纳兰迟诺话音刚落,就见炼丹炉上机关转动,炉门大开,从中又立时滚落出了几颗鲜艳如血的丹丸,让人后脊发冷。
“很好,接下来,本王就要好好地利用那几个握在手中的人了……”
“如果本王料得不错,道长,想必您已经是将这逆血丹,喂给了其中的一个人了吧?”
“王爷圣明。”李道长当场鞠下躬来,一双阴恻恻的眸子,也隐藏在他鹤发白须的伪善面孔之下,渐逼出疯狂而嗜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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