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你决定了?”
“你真的……不后悔?”
愁风一箭快,排雁急啼声。
矮矮的坟冢,疏疏的 远山,还有天空不远处一直徘徊响彻在云层之上的风声,共同构成了这荒凉坟地上的一道凄楚无边的景象,使人看来倍感沧桑。
风啸过,撩起他颊边一丝一缕,无限悠长的灰发,在冰凉的空气中轻舞。
“你乖乖……的……”
他眼底的茫茫边愁,就像那千倾万碧的迢迢寒水一样,一直渺杳延伸到了天地的尽头,载着他的灵魂轻晃。
一切如意的,不如意的,称心的,抑或不称心的,如今,也都已离他远去。
“等爹爹……安葬完刘爷爷……”
“就回来……陪你……”
十月的初冬,寒风割面,冷意袭人。
墓冷灯稀之下,在一片渺无人烟的开阔荒地上,一前一后,于风中站立了两个衣炔翻飞的身影。
而这二人之间的对话似乎也不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少得可怜,只是偶尔其中一个人问了一句,另一个人才答一句。
“难道你此行……只为了做这一件事?做完之后……你打算怎么办?”那个穿墨色衣衫的男子问。
半天,才听那个穿黑色衣衫的男子道:“这是他老人家的最后愿望,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帮他完成……”
墨色衣衫的男子顿了一顿:“你可知,如今,全天下都在找你。为了那人开出的条件,十二座城池,和数万两黄金。”
“你知道,矿藏,对一个国家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其实早在两年前,那个人就对外宣召,如果谁能提供你的消息或物件,这些东西就属于谁。很疯狂?是不是?”他问黑衫男子。
可谁知黑衫男子闻言,却只轻笑一下,道:“从今之后,那人的事,再也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了。他无论怎样,也再不关我的事。”
黑衫男子不知年龄几许,面目看来虽然依旧年轻,但白发却已很是多了,夹杂在他一头青丝之间。
“你若现在出去,毫无疑问,必将成为天下争相抢夺的对象。因为很可惜,就在那个人下诏后的两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个人,可以准确提供出你的消息或是物件,所以,现在这块肥肉……还仍然悬在那个人的钓钩上。”
墨衫男子说罢顿了顿,抬头看了一下眼前的灰发人,不无担忧地道。
“当然。如果你真想远离是非,一心图个清静的话,老头子临死前的话,你也可以不必在乎。毕竟……”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转身绕到他的身前,抱胸,又道,“他活了一百多年,自始至终都没和叶曼殊那母女俩在一起过,现在死了,当然就更没有必要葬在一起。”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但我就不吃这套。”
那人说罢耸了耸肩,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知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但……”
不知过了多久,坟冢前的那人,才终于有了回答。
似乎他听到“叶曼殊”的“叶”字之后,心内,还是必不可免地有一些小小冲动,却强自镇定忽略。
“他老人家……对我有大恩。而且,这也是他老人家的最后愿望。”
“难道……你就不怕那个人会继续纠缠你吗?要知道,你娘……咳咳……也就是叶漪的尸体,如今还下落不明,一直掌握在那人的手中。要帮老头儿完成愿望,将他们三个人合葬在一起,就必不可免地会与他产生交集。这些,难道你就不怕吗?”
“呵……”
那黑衫男子闻言忽然笑了:“他要找的……是叶邵夕。不是我。你看我如今的模样,还有人能认得出我吗?”
墨衫男子听罢,过了半天,才启齿:“如果老头儿在世,我想,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
背对着他的黑衫男子闻言,笑了一笑,才从怀中掏出一张银质面具,戴在自己脸上,恰好遮住他的上半边脸孔。
“走吧……”
夕阳中,他迈开一腿率先离开,墨衫男子跟在身后,叹息了一声,也是毫无办法。
旷野智商,有个小小的坟冢,也在二人愈渐远离的脚步中,变得愈来愈小,直至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这小小的坟冢没有牌位,无人知道那凸起的小丘中,被埋葬的,是这个黑衫男子的什么。
只有天际间的风,愈加张狂,风声凄厉。
映碧皇宫中,八方来朝,无人不对映碧那十二座城池倍感兴趣。
含元正殿上,站立了三四位使臣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为首的那一名身着黑红相间金蟒蛇袍,头戴玉冠龙珠,腰佩朱漆宝带。乍一打量,便知来人非富即贵,即使在对方的国家里,也必定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启奏映碧厉武陛下,这是我皇特意派人搜罗到的,有关‘叶邵夕’此人的一系列物什及画像,请陛下查证。臣慕昱风,敢以身家性命担保,此物,绝对是千真万确,不敢有丝毫的瞒骗。”
堂下这人话音一落,身旁立即有属下一步上前跪下,将手中的托盘,高高地呈举给宁紫玉看。
一卷画轴,一截短剑,都尽数用红色的绢巾衬着,放在托盘里。
“打开。”
他话音一落,身旁立即有人上前,两人合作一人拉住卷头,另一人则拉开画卷,慢慢地将画中的人物,呈现给他看。
慕昱风就算是低头跪着的时候,也不禁是抿唇轻笑,这是他遍寻天底下最有名的画师,用了三天三夜,才完成的一幅传神巨作。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名画师,也对叶邵夕熟悉到了不能再熟悉的程度。
柳含。谁会相信,天底下赫赫有名的“神来之笔”,会潜藏在那样一个看似烟花柳巷的玉宇琼楼之中。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柳含啊柳含,认识你,简直是太有用处了,慕昱风想。
“呈上来。”
半天过去,只听宁紫玉又波澜不惊地,端坐在龙椅中稳稳发话。
他身旁的侍官接到命令,急匆匆地小跑下去,两手接过托盘中的东西,立即毕恭毕敬地,双手呈现给他看。
谁知,宁紫玉看罢,却忽然冷哼了一声,拿起其中的一把短剑,猛地就朝堂下的人狠狠砸了去。
“你敢骗朕!”宁紫玉盛怒。
精巧的剑矢被砸在慕昱风的额头上,立即砸红了很大一片,隐隐渗出血迹。
宁紫玉说罢,一拍龙椅站起来,展开那递上来的画卷又看了一看,又向大殿中央砸了去。
“你这画的是谁?!记住!朕要的是叶邵夕!不是类似或者相像!!”
他在大殿上甩袖一喝,殿外立即有侍卫冲进来,作势就要把在场的几人抓住。
“陛下!陛下喜怒!两国交睦,不斩来使!”
“陛下息怒啊陛下!”
堂下,当即有一大片群臣跪下,向宁紫玉三叩九拜的求情道。
“给朕拖出去!逐出映碧!”宁紫玉甩袖,盛怒下令道。
殿下朝臣议论纷纷,不知是这两年来的第几次,宁紫玉将来朝觐见的人,不给情面地轰了出去。
其中,更有好几名使臣命丧于他的斩刀之下,不留余地,也毫不容情。
相思,就如同一张紧密而细致的网,将这位铁血皇帝的呼吸狠狠勒住。不得已,为了排解相思,宁紫玉选择了杀,一直杀到血流成河,杀戒大开,尽诛英豪。
更何况,他已经走火入魔,进退失据,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名为“相思成狂”的魔鬼,只能刚愎自用地继续在这条血染的道路上,一意孤行地走下去。
而他所做的这一些,只不过为了纪念那岁月中的一个人,如此无奈,却又如此伤情。
岁月流驶,当真如一道白光闪电,忽攸之间,一刹销过。
两年,又是两年,自宁紫玉一连诛杀掉好几名来朝的使臣之后,时间,又过去两年。
两年之间,他多少回独自一人,走过,经过,空伫在过那人空荡荡的竹屋之前。在这熟悉的竹屋之前,他看尽了这人世间的春雁回,彩云归,竹枝过,桃花落,却始终望不到远方有关于那人的半点信息。
宁紫玉等,等了又等,他熬,熬了又熬,整日感觉自己一颗日趋颤抖的心,在漫无边际的相思与煎熬中,残喘着度日。
叮铃叮铃。宁紫玉不由自主地又拿起手中的小银锁,看着它在风中摇晃,不由地出神。
一年四季,四季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无论春夏秋冬,也部分晨昏昼夜,风中,总是有一种同样的声音,吹响在整个云影移动的天地之间。
枝影婆娑,音于影外,宁紫玉无论走到哪里,都好像感觉有一道凄切悲凉的铃音如影随形。
书房里,寝宫中,上朝前,下朝后。
时光流转,年复一年,而过去所有的记忆,也都在宁紫玉此间不知休止的漫漫思念中,一晃就消逝于流年。
而叶邵夕的名字,叶邵夕的人与他的情,也都在他的内心深处扎了根,让他时时刻刻,都要忍不住将小银锁拿出来摩挲一番。
那银锁上面浸血的浮纹,就像一道滚烫的疤痕,狠狠地将他烫伤。
银锁之上,冰冷的金属色泽前,有他温热的呼吸。
惊心的浸血纹路上,也有他对腹中胎儿殷切的期盼。
在那一波波缱绻至深的思念里,凝聚了宁紫玉两年,七百三十日以来的种种相思。思之成伤,他将它作为自己孤独心灵的唯一感情寄托,也将它作为叶邵夕至今仍然活着的,唯一希望。
月浅灯深,檀烟燃尽,蜡泪滴红的小窗前,有人开始拿着酒壶自斟自饮,只见他单手斜执酒樽,任杯中的液体打旋摇晃。
“咕咚”一声,宁紫玉仰脖,不知第几次,又将杯中的清透液体一饮而尽。
“那晚……是你吧……是你吧……”
宁紫玉单手轻轻摩挲着小银锁,又为自己斟酒一杯,他喃喃自语道。
“我知道……一定……是你……”
他耐不住相思之苦,端起酒盏,醉眼朦胧地放在眼前轻唤记忆中的那人。
“邵夕……邵夕……”
“你怎么……还不出现……你可知……我等了你……好久……”
美酒在手,却怎么喝也喝不醉,宁紫玉不禁低头苦笑,生平第一次,他开始怨恨自己过于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酒量来。
那腔离愁别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曾间断。
宁紫玉醉眼无边地笑看,仿佛这天地之间,忽然只有自己,而他心里的这份寂寥与惆怅,更有无人能懂。
“叶邵夕啊……叶邵夕……”
“你赢了……”
“你报复到我了……”
宁紫玉摩挲着手中的这把小锁,对它说话,也像是在透过它,对着叶邵夕说话。
“你赢了……”
两年,他曾多少次,不遗余力地加大砝码,只为了吸引大小各国,争相来向他效力。十二座城池加到二十座,三十座,数万两黄金,也已加到了百万两,千万两。
然而,天涯一隅,宁紫玉除了杀了更多的人以外,激起了各国更多的怒气以外,无一收获。
看尽旧时无限物,洒尽今生百般泪。
殊不知,灯影明灭处,留下了千古一帝,不得见的叹息。
他久久地说:“你赢了……”
“你……赢了……”
手一抖,酒盏落地,而他杯中的冰凉液体,也遍洒一地。
月色枯微,云彩轻轻,风中摇晃的干枯枝影,没再飞花逐月的落雪间,一枝桠一枝桠地独悬,散满了窗棂之间。
长夜漫漫,灯光冷冷,这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也由天地间一瓣瓣地旋转飘落了下来。
宁紫玉在窗前伸出手去,看到冰凉的雪花,在落入他的掌心的一瞬间,也随着肌肤上的掌纹融化。
他对着小窗残酒,望着额前那片宫灯照射过来的微弱烛光,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去叶邵夕之前曾住过的小竹屋旁走一走。
不是为了纪念什么,也不是为了去惦记什么,他只是想走一走,想在一切有他气息的空气里,走一走。
依旧回廊新月在,风景依稀似旧年。
飞雪落地,雪花飘转。在一处曲曲折折的回廊深处,有一名小侍官正弯着腰,手提着宫灯,毕恭毕敬地引领着身后的人向竹林方向走去。
摇摇晃晃的宫灯,在雪花飘落的天地之间,散发这幽幽昏黄的光晕,氤氲且缠绵。
宁紫玉跟在小侍官的身后,看尽这一路走来所经过的所有景色。
回廊上看天,月光如幻,深深浅浅地洒落在脚下一片斑白的雪地上,薄薄一层。
竹枝枯黄,败叶堆积,寒风中,当初枝繁叶茂的竹林景象已然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干扁枯败的空心竹枝,在随着风声四处摇晃。
人去楼空,物随水流,想必就算是这竹屋前的竹林,全部败谢,也不会有人……再来管了。
宁紫玉空空地伫立在失去了主人的这方竹屋前,他想,这片寂静的竹林,一定就如他一样,失去了生气,失去了心,从而也就在这样夜深人静的飞雪中,显得格外寂寞。
此刻,任何包含过去的景致,都能勾起他内心底,最没落、也最寂寥的惆怅。
他脑袋里的任何一点记忆,任何一点想念,都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属于叶邵夕。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遥远的夜空深处,忽然传来“嗖”的一声。刹那有一道流光溢彩的焰火,拖着长长的尾烟,由低空直冲入云霄。
而后,空气中乍然绽放开一朵异彩纷呈的流光烟花,万物华彩,顿时如天外飞来的流星之雨一般,一道道降落至人间。
宁紫玉一震,望向天空的瞳仁深处,被映照出了朵朵,渐次盛开如莲的灿烂烟花,纷纷绚如白昼。
“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会有烟花?……”宁紫玉问了问身边的侍官。
“回皇上,皇上忘了,今儿个是我朝所特有的望年佳节,臣民们在这一日,总是会由当夜的子时开始,庆祝到第二日的日出时分,以来迎接不久就要到来的新历年。人们在这一天,也总是会由远方赶回来,特意与家人团聚。”小侍官答道。
这样一提醒,宁紫玉倒是想起来了。
记得当初,他还意兴缺缺地评价,老祖宗定的望年佳节根本就是一文不值,毫无用处。
然而每逢佳节倍思亲,倍思人,愈是这样的节日他就愈是思念心目中的那个人。
“先祖皇帝曾说,在过年之前,一定要有这么一个望年佳节,以让远方的游子都能如期赶回来,与家人一起享受准备过年的过程。”
“共同劳作,一起辛苦,有时候,未尝不是一种求而不得的快乐。”
宁紫玉有些出神地听着小侍官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话,直到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才轻轻一震回过神来,感觉心内当即空落落地一疼,就像被人毫不客气地用力扭了一般,几乎没有了呼吸的力气。
“放肆!”宁紫玉好似要缓解自己心中痛苦一般地,下意识地便冲那小侍官怒道。
“皇上息怒!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小侍官不知自己为何触怒了龙颜,当即就吓得浑身一软,直跪倒在地上,止不住地连声告饶。
雄豪亦有流年恨,况是离魂易黯然。
也许,似宁紫玉这般,心中积压了太深太久的思念,总是会让人不敢碰触,稍一触及,整颗心便会颤抖得鲜血淋漓,待到慢慢揭开,就会发现下面,像撕扯着血脉地一样疼。
在人生的慢路上,总有些事,明知道是错的,却还要去坚持,因为放不下;有些人,明知道不在了,却还要去爱恋,因为忘不掉;有时候,明知道没路了,却还在前行,因为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他此生此世,唯一如此深爱过的一个人,就这样,在自己还来不及好好爱的时候,便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宁紫玉的哽咽,冥冥之中却没有回应。也许,帝王的情爱,素来就是这样,谁都不敢断定。如果当初,叶邵夕不是急流勇退地过早退出这场爱情的话,宁紫玉还会不会如此用尽一生一世的力气,来深爱他。
提前离开的爱情,就像是那没有终局的故事,留下了一连串令人追悔莫及的省略号,同时,也像是画出了他二人间,无尽,却又无奈的尾声。
宁紫玉在暗夜中闭上眼睛,抖了抖睫宇,片刻,再也说不出来话。
天上的烟花兀自闪亮,如灿然盛放的莲花一般,渐次将正片天空,笼罩如白昼。
过了一会儿,那小侍官见皇上不再生气了,便脑筋一转,十分机灵地抬头试探道:“皇上……要是今儿晚个心情不好……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望年佳节,是映碧朝每一年中,颇为重视的传统节日。
人们在这一天,也总是会灯火齐燃,鱼龙曼衍,张灯结彩地庆祝即将要到来的新春佳节,祭年祈福。
在宁紫玉的身后,跟了好几名仆装打扮的大内侍卫,他此刻,正百无聊赖地行走于民间载歌载舞熙来攘往的欢闹人群中,漫无目的地穿梭。
只见安邑的京街上,茶坊酒肆,彩灯万盏,大街小巷,鞭炮齐鸣。在热闹的天空上,更是焰火绚烂,陨似星雨,其热闹非凡,光辉交映的景象,总是令人目不暇接,难以忘怀。
“主子,小心。”
一行人的周围,总是人潮往来,行人拥挤。许多打扮得雾寰云鬓,盛装出行的游子游女们,每次从宁紫玉身旁路过的时候,都忍不住以扇掩面,略带羞赧地多看他几眼。
他们行走之间,说笑不停,但宁紫玉穿梭其中,却突然有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此中人非意中人的恍惚错觉。
他不知为什么,眼看着身旁这些衣香飘散,佩环叮咚的往来之人,宁紫玉却越发觉得……原来都不是……都不是……
原来……天底下这么多的人,身旁也是这么多的人,却……偏偏……就是找不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个……
懂了这一切的宁紫玉,心情骤发怅然若失起来。
这些人再多,再美,却并非是他真心实意,想要去关心的那一个。
就如站在一片盛放的花田之前,他唯独就是找不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枝,那么,其他的花就算再多再美,也和他无多大关系了。
宁紫玉独独行走其间,于世间呈现的是一个孤寂的人,就好像是在一个孤寂的夜晚,任由名为孤寂的幽灵,在他灵魂深处狂欢。
他似乎是在用全国所有人的欢乐,来衬托自己一个人的孤哀。
聚,散,为何这人间欢宴的背后,总是有道不尽的凄凉,来作衬托?
所谓相思,最怕的就是,一个人,连把心都生在了对方心上,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将这腔思念如何送去?抑或是送到哪里去?以让那人知道,自己的思念有多么的深。
如今,满眼的灯火璀璨,又何尝不是映照着,以往的不堪回首。
然而越是繁华热闹,在茫茫人海当中穿梭的他,也就越发显得孤苦伶仃。
宁紫玉环顾四周,望着接到两旁一直在沿街叫卖的小贩,他忽然想起,当初,在他还是林熠铭的时候,也曾和那个人一起,走过在这通宵达旦的夜景街上。
只不过,那一次,不同的,是跟踪。
那一晚,他在前,自己在后,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跟踪着那个人,将自己掩在人群里。
他看到那人走过卖扇子的小摊前,停下来,几次挑了又挑,最终才选好了一把提着诗句木制折扇。回想着那时,那人挑着扇子的正经表情,让人不由心暖。
宁紫玉走着走着,忍不住在一个卖扇子的小摊贩前,久久地,停下了脚步。
“砰”的一声,他站立的地方,头顶上流光溢彩,一个盛大的烟花,当即就笼罩了大半个两空。
“公子,公子,看看这把扇子吧,材质、样式,可都好看呢!”
宁紫玉眼瞳中一个恍惚,在似曾相识的场景中,似乎又看到了当初的幕幕往事。
“主子!小心!”
正当宁紫玉晃神的时候,身后,忽然就有一个力道冲他扑过来,他措手不及,竟被那名扑上来的小孩,一把就偷去了腰间的佩袋。
而那名小孩倒也是机灵,居然趁他还没回神的时候,掉头就往反方向跑去。
宁紫玉一摸,忽然想起,他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银锁,今天也放在了那个佩袋中。
他一慌,当即怒不可遏地下命令:“追!给我追!务必把那佩袋抢回来!”
“是!”
“可主子您一个人……”众侍卫又不由犹豫道。
“放肆!追不上!我就要了你们几个的命!”
“是!”
众人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立马就再也不敢耽误他,纷纷向人群中追去。
天街上,烟花绽绽,盛放如莲,次第照如白昼。
独留宁紫玉一个人,在众里辗转,在心间无力。
他环顾四周,想随便看看,却不知怎样莫名其妙地,就像是受了何种不受控制的牵引一般,在漫天的烟花之下,转身回首。
也许,冥冥注定,他二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该相见。
宁紫玉,也就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前提之下,将他一扫而过的目光,瞬间就定格在了那抹令他久久都无法动弹,再也不能呼吸的身影之上。
他一刹那,就用力屏住了呼吸,觉得自己的心怦怦跳得那么厉害,那么得令人始料未及。
而在那遥远的街角对面,天空黯淡的烟光之下,也有这样的一个人,他正侧首,停留在了一家叫卖小虎头鞋的小摊贩面前,伫立很久都不动。
那个人,灰发,黑衣,银质面具,不知被对面的小摊贩吆喝了句什么,才很犹豫地,拿起来摊上的一双小鞋子看了看,却不过一会儿,又放下。
他的侧影很惨然,面庞被耳旁掉落下来的长发,都遮住。
这一刻,宁紫玉他那一双被撼然震动的眼睛,也早已穿透过眼前的重重人影,在天地间,被径直地拉长向街对头的那个人了。
在他那忽然软下来的眼神中,就仿佛是捕捉到了这人生中最瞬间的惊喜与惆怅,悲喜莫名,也感激莫名,几乎就想让人,再也控制不住地潸然泪下。
原来,天地间再多的眼花缭乱,这一切,却都不过是为你而设。
宁紫玉此刻站在这里,就仿若灵魂出窍了一般,只剩下空空的形骸,和头顶上那片漫天绽放的绚烂烟花。
流光溢彩,同时也照亮回了,他站在烟花下,那样得吃吃伫望的身影。
“砰砰”几声,天上一瞬间,又有什么跟着接连绽放,伞状一样的万道流光,霎时也在他的头顶上空四散而开。
“公子爷,怎么?想买虎头鞋吗?您瞧瞧,咱们这款式样式,都是这整个安邑京城最好的……”
宁紫玉此刻,就好像已将自己的身体,抛置在周围无比喧闹的人群之中。他的灵魂以及他的目光,其实,早已穿越过那人群之间的重重阻隔,来到那人身边。
这才明白,原来熙攘的时空中,他与他同在。
“公子爷是要给小千金买还是给小少爷买?”
而天上大亮的烟光,也就仿若一道道坠落人间的斑斓彩星,将他此刻的灵魂褶皱,映照得淋漓尽致,揭示无余。
奇异地,他似乎还能听到对面的小商贩,在向那人笑呵呵地招揽生意的声音。
而那个人,则沉默了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时间以后,才听他几近无声的,低低地道了一句。
“……是个男孩。”
对方,似乎被他这么沉闷的语气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地反应回来,于是摸头干笑了一声,继续若无其事地招呼。
“那小少爷多大了?公子爷知道选多大的鞋子吗?”
灰发人闻言,似乎拿鞋子的那只手,还在空气中那么不可思议地轻颤了一下,却极其容易就被周围的人忽略。
“公子爷?”
“公子爷?”
直到对面的小贩耐不住沉默,又唤了他好几声,才见他回神。
那人这时才讪讪地放下手中的小鞋,没有抬头,却简简单单地答道。
“……五岁。”
“五岁?五岁的小少爷,这个大小正合适!”小商贩说着,把另一边略微大一点的小鞋,强塞到他的手中。
“公子爷要是买,就买这双,您刚才拿的那双太小了,小孩子长得快,过不了多久,就会挤脚的!”他一副行家人的语气,好心地叮嘱给他道。
谁知,那灰发人闻言却并没有领情,反而是拿起他自己刚才看的那双,握在手中,很久才答道。
“不了……”
“他比一般的孩子……要小……”
他付了钱,没再多话,转身便要走。
不料,下一刻,二人的视线,就在漫天流散的烟花之下,蓦然交汇。
他也同样看到,人群中的他,在看到自己的下一刻,忽然驻足,再也不向前走了。
被风吹起来的灰发后,一丝一缕,显现的,净是那个人覆在面上的银质面具,没有丝毫温暖。
色泽冰冷的面具之下,也同样透露出了那样一双让他熟悉的眼睛,让宁紫玉即使看一眼,都心疼。
宁紫玉从未一刻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幸福涕零,而又辛酸涕零。这五年来,多少回锲而不舍地苦苦追星,多少回一意孤行地任意妄为,又有多少回不可理喻地大开杀戒。他终于在这一天,等到了这个人。
“砰”的一声,天上又绽开了一朵溢彩缤纷的绚烂烟花,刚刚还处在高潮的盛放花火,如今,已慢慢地结束向了尾声。
天上,偶尔才有的一两点光亮,照尽了人世间的无常变换,却照不尽,自己心中这五年以来的仓皇无措。
仿佛,就连宁紫玉这样呢直直望过去的眼神,都能拈出他对他一片深情中的挚诚真意。
一大朵闭幕盛放的烟花之下,身旁有人忽然就唤回了宁紫玉的神智,让他下意识地禁不住就转了一下头。
“主子,东西找回来了。”领头的侍卫双手将佩袋奉上,却被宁紫玉毫不客气地怒瞪了他一眼。
“退下!”
然而,等到宁紫玉再次扭过头去的时候,刚刚街角落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如空。
宁紫玉心下一慌,忙四下张望向周围看去,却发现就连那叫卖小虎头鞋的地方,也是一片的空空如也,就像那个人……从不曾出现过似的!
不可能!他不可能看错的!
宁紫玉一震回神,他一转身,猛地就一巴掌抽在那前来禀告的侍卫脸上,将自己的怒气尽数发泄而出。
“滚!——”
他瞪大眼睛怒喊,再也不可忍受地拨开人群,忙奋不顾身地向街角那头冲去。
“主子!”
“主子!”
身后的人拦不住他,也追不上他。拥挤的人潮,也被他硬挤出一条条的道来。宁紫玉只有不断地挥舞着胳膊,使尽力气地向前奔跑着挤过。
“主子!主子!”
“主子小心!”
慢慢地,身后的声音远了,汹涌的人流也将他们挤散。
他一直在不顾一切地冲开人群,脑子里念念不忘的,始终是那一个人的名字。
邵夕!邵夕!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
邵夕……等我……你等我!!
人潮中渐渐起了一阵骂声,不知是哪里来了一个疯子,拼命地挤开人潮向远处奔过去,令众人很是厌恶。
若是平日的宁紫玉,如何能够容忍有人这般大不敬于他,然而此时此刻,别人的看法,世俗所谓的体统,对于他来说早已不再重要,他只想再一次,真真切切握上那人的手而已。他想确定,自己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不知过去多久,宁紫玉在众人骂声之中,终于成功地挤开人群,来到卖虎头鞋的小商贩前。
“买你鞋的人呢!?”
“刚刚那个买你鞋的灰发人呢!?”宁紫玉几乎是用吼的,上前提起那小贩的衣领,便大声喊道。
“公……公子爷看错了,哪、哪里有什么灰发人……”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
“真、真、真的……”那小贩被吓得连牙关都在打颤。
“求公子,饶了我家相公吧……”他一旁的妻子上来,哭哭啼啼地求情道,“我家相公是个老实人,不会骗人的,他说没有,就一定是没有的……”
“求公子,饶了他吧!农妇也一直在这里,没见过什么灰发人的……”
宁紫玉一摇晃,差点站不稳。
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灰发人……
也根本……就没有……什么银面具……
也更不会……有……什么……五岁的孩童……
闻言,宁紫玉轻轻一颤放开那小商贩,任由他摔落在地上却再不去管。
他站在在原地不知怔愣了多久之后,才颇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回去,他脚步不稳地,推开一个又一个冲他迎面走来的人,眼帘低垂,辨不清方向。
他的脚步,仓促,凌乱,身体在左摇右摆之间,还会时不时地失衡一下,每一次都要险险跌倒。
也难怪……也难怪……宁紫玉闭上眼睛,忽然仰天轻笑起来。
他时常……时常……会出现幻觉的……
“你看!下次,就不要再帮别人骗人了!这一次,吓死我了!”
“好好好,娘子别生气,收了人家的银子了嘛,灰发的客人让我隐瞒,我也没有办法呀,下次一定不了……”
宁紫玉当然不会知道,在他走后很久,这小夫妻俩,才把当时的真实情况道出来。
而同一片月光下,在整条街的这一端与那一头,还是有两个人的身影,相背着彼此,各自沉吟。
他们之间,也终是,逐渐走远……
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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