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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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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薄薄的月光,将地上那道投射进来的身影,拉得很长。

    静悄悄的房间之内,唯听得到油灯坠地,骨碌骨碌滚落出去的声音。

    夜晚的寒风就如同拥挤的人潮,霎时“呼”的一声一拥而入,也连带着飞扫进来了一地的残春竹叶,细细索索。门口处的一大片地方,铺满了月光,也遍地洒遍了细碎的竹叶。

    油灯滚落到来人脚下,停在了他的长靴前。

    那人似乎提了一盏烛灯,烛影在他手中跳跃,烛焰茕茕,灯影明灭之间,尽是那低回婉转游丝情意,不尽。

    殊不知,宁紫玉此刻的心,也一定是跟着一阵一阵地紧,想见,却又怕见,想开口,却又怕开口,想问出声,却又怕问出声。他想,即使此刻相聚是假的,即使的幻觉,也是好的。

    可谁知,那人见到宁紫玉,竟是轻轻地“咦”了一声,随即慌忙下跪,道了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紫玉见到来人,一种浓浓的失望当即由心中升起。他的脑袋嗡嗡的,就像被人敲傻了一般,当场矗立在原地,好半天都不能动弹。

    而仅仅数秒之隔,他之前的愉悦、害怕、兴奋,种种复杂多变的情绪,也都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还期待满满的情绪,到了此刻,也忽然地急转直下,无端变得压抑痛苦起来。

    “你……”宁紫玉攒起力气张了张嘴,这才明白,思而不得的痛苦,有多深。

    “……是谁。”他从角落处走了出来,自上而下地打量来人,样子十分不客气。

    “微、微臣江棠,叩见吾皇陛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棠?”

    宁紫玉听罢拧了拧眉,仔细打量了片刻,的确是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熟悉,不知是在何时曾见到过。

    江棠半天听不见问话,便忍不住悄悄抬头。他一抬头,却不其然地对上宁紫玉两道冰冷犀利的视线,黑沉沉的,令人难以捉摸,也无法看透。

    他心中惧惊,忙叩首至地解释道:“臣、臣只是来打扫的!”

    “皇上明鉴,臣来此并无他意,只是夜晚无聊,闲来无事,想帮叶侍卫打扫一下他许久都没住过的房间而已。臣心想……或许哪天……他还能回来……”

    江棠说到后头,语气渐渐地低沉了下来,就好像自己也没底气似的。

    “他会回来!”谁知,宁紫玉听罢,却忽然语气一戾,截断他。

    “叶邵夕一定会回来的。”

    宁紫玉的语气在说罢这句话后忽然变得缓慢,此时此刻的他,就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般。他那样的语气及神态,就好像从天上洒下来的悠悠月光一样,无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和浓得化不开的哀愁,令人叹惋。

    “他会回来的……”

    不解相思月,今宵怎忍圆。

    宁紫玉此刻,不置一词,却有胜过万语千言的戚然与伤怀,尤其是当他独自身处于这样一片古今不变的亘久明月中,对比往昔,也就备感寂寞。

    昔人已不再,物是,却人非。

    当初,他还曾和叶邵夕一起沐浴在这片月光之下,而今,却是月似当时,人也早已……大异于当时了。你看那明月当空,明月还是往昔的那片明月,而月底下的人,如今,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了。

    月色依然,人却分离,宁紫玉在屋内,透过小窗看着屋外茫茫然的一切,突然才知道,到底什么叫前欢不再,其悲无穷,原来想死,从来就不是时间,能轻易消磨得了的。

    而“叶邵夕”倒更像是他心头的一坛陈酒,时日越长,味道也就更香,更醇。

    宁紫玉觉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来歇息歇息,才能使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他心痛,痛得心脏……几乎就要停止了。

    可,人性的本能和弱点就是这样,越是责令自己不要去想念,往往就会愈发想念。

    睹物思人,触绪还伤,宁紫玉在失去叶邵夕的这一年多来,第一次体味到,什么叫思念成疾,相思气绝。

    再不会有人在自己口渴之时,恰好为自己端来一杯清茶。

    再不会有人在烛火燃尽之时,为自己剪一剪灯光添一些灯油。

    再不会有人在秋栗糕蒸上之前,为自己吩咐御厨不要放糖只加些清茶即可。

    再不会有人在自己杀生之时,为自己在小佛堂点上数年的菩提灯。

    追忆往事,却似实而虚,总是在眼前一闪而现,瞬时又化为乌有,那人对自己的好,宁紫玉现今才弄得懂。

    原来……这么伤人的,才叫——“爱”。

    宁紫玉不是傻子,当然也更不是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年,他虽然并非如此铭心刻骨地这样深爱过一个人,但事情到了他身上,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也终于弄懂了。

    因为只有爱得如此之深,才能思得如此之切。思至深处,也除非“爱”这个字,不能解释。

    半天,宁紫玉闭上的眼也终于睁开,他环视一周,静下心来细细体味一番,越发觉得在这个满布灰尘的窄小房间内,充满了他想要的——叶邵夕的气息。

    “你和他……很熟?”

    宁紫玉的声音很轻,轻到就好像溶溶地,融化在了江棠身侧的那盏烛火里。

    昏黄的烛火如梦似幻,在空气中,久久地散发着绵然,而又延续的光芒。

    宁紫玉望着地上那道血迹,他忽然发现,他对叶邵夕真的知之太少了,知道的甚至比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单薄得可怜。

    “回皇上,虽算不得熟,但叶侍卫在宫中与人知交甚少,微臣,还算与他走得近一些,所以叶侍卫平日都发生过些什么事,臣还是晓得的。”

    江棠暗中观察着他的表情,寻思一阵,小心翼翼地回话。

    宁紫玉的眼睛似乎在看着那盏灯,其实,却在看着灯下经过的那道,长长的血迹。

    良久,他什么都不再问。

    江棠察言观色,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恍然间就明白了什么,半天过去,才听他缓缓道:“那日,是臣第一个发现叶侍卫的……”

    宁紫玉一震,当即因他接下来的话,攥紧袖中手指。

    “撞开门的时候,臣也吓了一大跳,臣没想到,平日看起来那么沉默寡言的叶侍卫,也会有一天,这样不顾一切地爬过来求我救他……腹中的骨肉。”

    “爬……”

    宁紫玉悲恸无比,他知道叶邵夕的一切一定是自己所造成的,他强迫自己发出声音,但细细听来,不免听出他声音间的颤意。

    “他怎么是爬出去的?……告诉朕,朕要你把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告诉朕……”

    “是。”江棠领命,开始缓缓地叙述下去。

    银华似练,月光姣好,屋外冷清清的月色最是伤人,尤其是当月光洒向竹枝,投射在地面的阴影,总会让人心痛难当。

    “他身上到处都是血……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体内,竟也可以有这么多得血……”

    江棠回忆往事,神情在恍惚的灯晕下愈渐浅淡,看起来迷蒙深切得恻恻动人,悲不自已。

    而那些字,那些词,那些叶邵夕从前所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也都在今天,江棠代他转述出口的同时,都变成了一把把痛蚀人心的刻刀,瞬间就将宁紫玉已积郁累累的心,击得粉碎。

    宁紫玉险些要承受不住。

    “他抓住微臣……说……求求微臣……救他的孩子……可宫里那么多人看不起他,微臣带他去找了御医,就连御医也不肯给他医治。讽刺他枉为男儿,没有雄心,没有抱负,犹犹豫豫,儿女情长。”

    “可叶侍卫却说他就是没有抱负,他就是犹犹豫豫,他就是儿女情长。叶侍卫说,他的雄心,他的抱负都被肚子里的小东西一天天地磨平了。他说所有人都可以看不起他,但是求御医一定要救下他腹中的骨肉。”

    而宁紫玉听着这些,却坐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之中,很长时候都无法发出声音。

    “那……后来呢?……”宁紫玉不知过去多久,才沙哑地问。

    微弱的火光,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更小了,好像就是要燃烧尽一般,竭力挣扎。

    宁紫玉此时,则仍然坐在黑暗深处,他不说话,不作声,寂静静的,却让人能体会到一种几近无痕的绵延痛楚,巨大深沉,难以拔除。

    对叶邵夕的思念和歉疚,一时之间,就像是施展了魔法的藤条,将他在黑暗中,缠绕得透不过气来。

    “叶侍卫后来说,孤身一人,何以为家?而他叶邵夕……连家都没有,又怎能学别人驰聘沙场,报效国家……”

    江棠的话像雨一样,淅淅沥沥地飘出来,湿了的,却是人心。

    “邵夕……你好傻……”

    许久之后,才听宁紫玉道。而他的声音听来亦有些哽咽,但他身在黑暗中,江棠不知道他是否有为叶邵夕流泪。

    然而不管他流泪,或是不流泪,所有这些早就不重要了,距离叶邵夕不在,已经一年有余了。

    “叶侍卫说,无论怎样,这世界上越是没有人爱自己,自己,才要越爱自己。所以……”江棠说罢喘了口气,似乎被这铺天盖地漩浪似的痛苦逼得无法呼吸,有些难以为继,“……所以他说……他……决不能像当初所有的人都放弃他一样,放弃他……腹中的孩子……”

    江棠的话,如一道响雷,炸得宁紫玉目眩耳鸣,魂魄动荡,让他再难坐稳。

    别人可以放弃我……但我……怎能放弃他……

    宁紫玉几乎可以想象出,叶邵夕当时说这话的神情和动作。

    他当时,该是有多么得悲伤无助,憔悴和无力,让人实在不敢想象。宁紫玉甚至开始害怕想象。

    然后世事,又好像重演了一般,在他眼前,无限延展地蔓延开来。他几乎可以想象,叶邵夕当初是如何浑身带血,挣扎着爬了出去,那么艰难,那么执着,又那么固执地不肯放弃。

    “叶侍卫说……他没有别人,他只有他……和他腹中的孩子……”

    跳跃的烛火朦朦胧胧,宁紫玉听罢,眼前一个恍惚,霎时又被时空中忽然出现的时光洪流,毫不留情地冲开在对岸,远远地隔开了自己与那人。

    黑暗之中,那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好似出现在河岸的另一端,无奈却横亘太久,无法跨越。

    摇摆不定的火光,好像变成了这扭曲的时空中,唯一深沉,且含蓄的光源。它一摇一颠,在无界限的黑暗之中,被风一吹,泅晕成团。

    火光中,那人挣扎着向前捱去,他被鲜血染红的身体,于身后拖出一道腥红的血印,狰狞,且刺目。

    而他身后的血光,也好像在一瞬间又反射回来,猛地就刺痛了宁紫玉的眼睛。

    此情此景此爱很,令闻者无不悲戚,说者断肠,动彻肺腑。

    站在时间的两端,中间隔着永远都无法逾越的时光洪流,宁紫玉在这一端惊怵地看,,叶邵夕却在那一端无望地独自挣扎。

    血和泪,湮没了天旋地转般的震撼感,宁紫玉一时间,唯有僵立当场,感觉五腑俱伤,难以呼吸,似乎无法再支撑下去。

    回首,能看到多少往事,又能看到往事覆盖下的,多少激烈到不可负荷的深沉情感?

    它呼之欲出,令人扼腕。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宁紫玉在黑暗中不可遏制攥紧双拳,感觉从未有过的自责和伤痛漫上心间。

    什么一个人!?

    什么只除了孩子外,你没有别人!!?

    什么你孤身一人,何以为家!!?

    什么这世间所有的人,都抛弃了你!!?

    你不是还有……

    还有……我吗……

    宁紫玉闭了闭眼,痛苦地觉得,连他说这话时都太过无力。

    他忽然明白,正因为叶邵夕此前曾有过这样带血的呻吟,所以,才会在坠崖前的最后一秒,出现那样放手的微笑。

    他那句……终于可以忘了你了,宁紫玉到底……到底是懂了什么意思。

    然而下一刻,老天爷就像是故意惩罚他似的,刚刚还曾出现在他眼前的画面,却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不见。时光的洪流不见了,飘摇的烛火也不见了。而分隔于岸两端的人,也同样地,不见了。

    骤然拉大的黑暗之中,陡然间,也只剩下了宁紫玉一人,倦眼独立,孑然一身。

    枉望断天涯,厌厌两风月。

    宁紫玉感觉心底燃烧的一线心火,也像随之破灭。

    江棠的话又将宁紫玉重新拉回现实。

    “至于叶侍卫腹中的孩子,皇上不能怨他,臣后来赶到煜羡的时候,叶侍卫就已经昏迷多日,很久都不能起身了。”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宁紫玉在黑暗中,攥紧手下的桌角,声音沙哑无力,好似无力为继。

    “臣听王御医隐约提起过,听说叶侍卫腹中的胎儿又遭到了什么致命的重创,不得已,才用一种很是古怪的方法保下胎来。”

    “什么方法?……”

    “这……臣不敢妄言,还是该找王御医仔细核实清楚才对。”

    “好,朕准奏,宣。”

    过后不久,王御医被宁紫玉宣进宫里,跪在宁紫玉眼前。

    王御医将以前的一切,徐徐道来:“禀皇上,后来是一位乞丐大夫为叶侍卫开的刀,医治结束之后,老夫还见过那乞丐大夫一眼。”

    王御医抬头观察了一下宁紫玉的神色,转头,又侧目和江棠对视了一眼,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出来。

    “老大夫告诉微臣,这一胎是保住了,但叶侍卫为此次医治,已变成了一个绝育之人,无法再有后。”

    宁紫玉听罢身上一颤,忽然攥紧手中衣袖。

    “那乞丐大夫希望臣能在他走后,照顾好叶大人。”

    王御医停了停,想着那老乞丐对叶邵夕太过关心的神色,又觉得不对劲:“他跟臣交代了一些进补的药方,最后……又说了一些十分奇怪的话……”

    他其实很犹豫,该不该说。

    现在想来,那老乞丐最后的一句话,倒像是我朝皇上,大为不满似的。与其说不满,倒不如说“大不敬”,更为贴切。

    但黑暗中的帝王,却开了尊口。

    “什么话。说。”

    王御医擦擦额头上的汗,略有些紧张,他道:“那乞丐大夫说,叶侍卫昏迷之前,把自己当作了皇上,说……若不是你的,我这样保着,又是何必?……你还要什么其他人,来羞辱我……”

    王御医凭记忆回述完这一大段话,却听黑暗中的人再无反应了,就像是没有声息一般。

    天降欲曙,而天上茫茫的月色,不久后也开始偏西,悄然掩入云霏之中。

    王御医和江棠走之前,王御医又从怀中取了一件什么东西,被白布包着,他放在桌前,对宁紫玉道:“叶侍卫去救兄弟之前,曾让臣将这个东西转交给皇上,皇上看看吧。”

    谁料,王御医刚将东西放到桌上,却见宁紫玉已由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出,十分情急地将白布中的东西翻了出来。

    白布中,一把折扇,一张写过字的白纸掉落下来。

    折扇上,题着一行诗,绘着一幅画,除此之外,扇下还缀着一个碧青的扇坠,流光婉转。

    白纸页上,已有些泛黄,然而在这些泛黄的纸面上,还是写着无数个“叶邵夕”的名字,就像他曾教他练字时那般。

    然而与其他的折扇与白纸不同的是,在这把折扇和纸面上,有很多勉强拼凑粘在一起的痕迹,很多地方还缺了,并不十分完整。

    宁紫玉记得,在他出发去煜羡之前,曾当着叶邵夕的面把这些东西都撕了。

    却不想,那人还是暗中地保留了下来,并且勉强拼凑好。

    宁紫玉忽然丧失了所有语言,他后来捡起地上的折扇与白纸,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跌坐回椅中,不说话,不作声,却深深地弯下去了腰。

    他以两手插入鬓发,以手掌来掩住脸,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的侧影,却被窗外迷蒙的月色,洒落一身。

    更甚至是江棠和王御医是什么时候走的,宁紫玉都无所知觉。

    想来,宁紫玉此时也该弄明白,叶邵夕到最后,为什么会那么义无反顾地,踏上绝路的原因。

    因为他拼死也要保护的东西,却被自己腹中胎儿的另一个父亲,彻底毁了。

    如此,也怪不得,叶邵夕到最后,会选择以一死来求得解脱。

    只是,宁紫玉知道的,终究是……太晚了。

    所以此时,他只能望眼欲穿地干坐在这里,怅想孤影,临窗一片。

    那人记忆中的身影,好像时刻,都在随着窗外的竹枝,晃动。

    声音,沙沙的。

    沙沙……的。

    又是一年的放春时节,春寒料峭,北雁南归。

    无数的红花绿蕊悄然吐翠,含苞待放,开满于浮云飘过的花径小路之上,一枝一枝随风轻颤摇晃。

    花满径,雁还飞。柳半垂,不禁吹。

    冬去春来,蓬草连飞,暮色四合的夕阳暮景之下,有万瓣的飞红柳絮随风飘去,丝丝缕缕,缱绻过眼,飘飏无定。

    意绪茫茫,好风片片。在漫天漫地飞落的红雨之中,有一个人的身影,正孤零零地独坐在飞花微雨深处,怅惘着满地的落红狼藉,不说话。

    他背对着人,正坐在一把样式简陋的轮椅之中。无人看得到他的表情,他的眉眼,只望得到他那一头,随风扬起的点鬓灰发。

    这人的白发已很是多了,但也并不是全白,他一缕一缕的白发夹杂在黑发之中,让人觉得好不沧桑。

    飘洒的飞红花叶一不小心沾惹在他的鬓前,鬓梢,以及满头随风翻逐的灰白发丝之上。

    不久后,有人上前,为他徐徐拈了一片下来,轻问:“时候不早了,邵夕,我们回去吧,好吗?……”

    萍已霜,鬓已沧,花飞满山雁字长,醒来春乍凉。

    坐在轮椅上的人很久不说话,也始终……没有再回答来人的问话。

    三年,从孩子逝去之后,又过去三年的时光。

    三年的时光,匆匆而过,这期间,它改变了太多的人和事,包括叶邵夕渐白的头发,包括刘挽愈渐孱弱下去的病体,当然,也包括他愈来愈难以支撑下去的求生力及意志力,这一切,也都在悄无声息的时间当中,发生着改变。

    而三年的时光中,唯一不变的,不过是叶邵夕怀中,那个被药物外力所强行滞留下来的小生命。

    此时,这孩子还保持着他刚出生的样子,额头发青,唇色发紫,皱皱的皮肤上还免不了有些萎缩的痕迹,然而却被控制得很好,很难看得出来。

    “乖……爹爹疼你……”

    “你乖乖的……”

    轮椅中的人小心翼翼地轻贴紧他的小脸,大手轻拉起他的小手,放到唇边,呵气。

    他就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冰凉了不知多少年的肌肤,暖暖和似的。

    “你看……太阳……就要……落山了……”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动作也十分宠溺,他将他胎发上的花瓣轻轻拨开,一个人喃喃自语了半天,却终究强装不下去,不由收紧了胳膊,将他怀中的胎儿用力揽紧至自己的脸庞。

    “对不起……对不起……”

    “爹爹……对不起你……”

    他的孩子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叶邵夕自此之后,所有活下去的动力及希望。否则,他怎能真如一位看破红尘的人一样,闲看天上云卷云舒,淡对庭中花开花落,独自面对大自然的春花秋月,伤逝凄楚,亦不能动半点心思。

    所以叶邵夕自此以后,选择了木然,和麻木。不仅对生活,也更加是对他自己。因为实在是心似死灰,已无力再对外界有任何动作了。

    孱弱到无尽的思绪,无尽到反复的人生,反复到无聊,且支离破碎的灵魂和心情,则让他一夜,从黑发,愁白了头。

    莫对白头思往事,损君颜色减君年。

    和风细软,烟丝无力,刘挽那时起,就和叶邵夕一起居住在龙爪谷中,度过整整三载,不长不短的悠悠时光。

    期间,叶邵夕白了头,冷了心,断了肠,刘挽则是生了病,病了体,从未有关的慢性疾病,也以其势不可挡的杀伤力,来势汹汹地将刘挽逐渐年迈的身体,从内到外,彻底套空了个干净。

    刘挽没有一天不警觉到,自己似乎真的是老之将死,时日无多了。

    所以他也同样迫不及待地,要让叶邵夕重新站起来,并重拾对以后生活的信心。

    三年之间,刘挽也多多少少地,从很多搜罗他们的士兵嘴里,探听到了叶漪已死的消息。

    这则消息对他的打击很大,以至于刘挽后来终年病体缠身,身体每况愈下,大多也与这个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不过,他仍然十分理智地,将这则消息隐瞒了起来,并未告诉给叶邵夕知道。

    他还很年轻,并有权利,也该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下去。

    刘挽开始不断激励他,鼓励他,并想方设法地去催眠他。

    你已经重生了!从今后,你再也不是叶邵夕了!你知不知道!!?

    孩子啊……叶邵夕……已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他再也……再也……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你知道吗?……

    刘挽早已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将同样的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给轮椅中的人听,然而座上的人却像是再无反应似的,既不搭理他,也不说任何话。

    三年,实在是改变良多。

    天空中,突然多了他一缕一缕,掺着白发的青丝,在迎面扑来的落红花雨中轻荡。

    刘挽最后叹一声,绕过来,为他轻轻拈下落在鬓间的花瓣,忍不住抚摸上来,轻问。

    “今天试着走了没有?”

    “怎样?还能……再站起来吗?”

    不知何时,刘挽的身后来了两个王公贵族模样打扮的人呢。这两个人,一个是墨水心。而另一个,则是在煜羡大名鼎鼎的广贤王爷——君赢浩。

    刘挽出去了两天,特意将这两人唤来此处。

    找来这两个人的原因,是因为刘挽觉得,他有必要在自己入土为安以后,为叶邵夕找一个安全且可靠的去处。

    最起码可以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无依无伴,无人可以相凭的。

    刘挽了解,墨水心是他的曾徒孙,为人可以相信。而将邵夕托付给他,自己也最放心。

    另外,他还有一件事要交给墨水心做,刘挽想到这里,摸了摸怀中揣着的银锁,眼神随即变得很是犀利起来。

    一把银锁,足以可以毁灭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国家,刘挽笑。

    他不把那个人搞到……国破家亡,众叛亲离!就决不罢休!

    不过一会儿,君赢浩与墨水心走上前来,对着轮椅中的人唤了一唤,却依然得不到他的半点反应。

    叶邵夕自顾自地低着头,表情很投入似的,在揽着自己怀中的胎儿,轻拍。

    “乖……”

    他时刻都紧攥着他的小手,好似不知他身上为何这般的冷。

    “冷不冷?……”

    “冷……不冷?……”他又问了一遍。

    外人看来,那人的魂魄,就像是被命运的风吹至身前,又像是随命运的风,无情地,翩然远去。所以,他的眼底,心底,甚至于举手投足的动作,都好似缺失了什么一般。

    刘挽拧眉看他半晌,忽然一个用力,将他怀中的胎儿伸手夺下,然后很是快速地退后几步,

    座中的人手中一空,这才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眼神很紧张似的,一动都不动地紧盯着刘挽,却不说话。

    “自己走过来,我就还给你。”刘挽与他对视,眼神无比严肃,“站起来!”

    他声音陡然一厉,没吓到轮椅中的人,倒是将墨水心与君赢浩二人吓得不轻。

    君赢浩站在原地拧眉,表情颇有些不赞同。

    不过片刻,那轮椅中的人果然动了,只见他两手一颤才架在轮椅的两边,过了很久,才终于积攒起力气一咬牙,只靠着双臂的力量,颤巍巍地重新站了起来。

    墨水心刚想拍手叫好,但见他还没走出一步,就忽然脚下一软,随即就重重地摔倒在地。

    “哐当”一声,身下的轮椅被他带倒,也顺势砸在了他的身上,发出很大的响声,不知有多疼。

    空气中静了一静,遥不可及的天际,开始下起蒙蒙如丝线的细雨来。

    “站起来!”

    “叶邵夕!站起来!!”

    刘挽的声音严厉得有些可怕,他继续要求叶邵夕。

    “站起来!!”

    “你给我站起来!!”

    跌倒的人趴在地上不动,而他的手却紧紧揪住了掌下的一大片草地,就好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似的微微发抖。

    雨打下来,扑簌簌地,湿了他的发梢,发缕,同样还有他的内心。

    从此之后,叶邵夕只是一个废人,莫要说高强的武功,他连站立都成问题。

    “欺人太甚!”

    一旁的君赢浩终于看不下去了,可他还没冲过去,就被身旁的墨水心给拦了下来。

    “他必须自己站起来。”墨水心道,“否则,他将变成一个废人,一辈子都再也站不起来。”

    墨水心的表情,和眼前不远处的刘挽一样,严厉,严肃,严漠得冻结人心。

    雨不过一会儿便“哗哗”地下大了,迷蒙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这时,跌倒在地上的人终于缓缓地抬头了,他透过自己眼前滴水的发梢,望向刘挽怀中的眼神,惊慌失措,却不知如何是好。

    下雨了,他颤抖着发声。

    下雨了,他又重复。

    他好似很焦急地想走到刘挽的身边去,然而却浑身无力。他在地上挣扎半晌,却依然无法站起。

    而他越是着急,就越是站不起来。

    雨点不过一会儿又大了,砸在地上,发出很重的响声。

    “下雨了……”

    “下……雨了……”

    叶邵夕的手努力伸向雨幕深处,就像是竭力地要表达什么一般。

    不知过去多久,墨水心好似终于弄懂了他的意思,打着伞走到刘挽身旁,防止雨水淋湿孩子。

    “不要着急,你慢慢走过来,他……不会淋到的。”

    “不会淋到,你放心。”

    叶邵夕见状一震,终于在地上安静了下来,而他的心,也好似在同时落地。

    雨水哗哗的,此时的世界,天大地大,再多的声音也都仿佛被这瓢泼的雨势湮没了。

    恐怕,这一声“下雨了”之中,不知饱含着他内心深处,多么强烈到不可分割的骨肉之爱,旁人无法想象,若是这孩子终有一天要入土,叶邵夕如何承受得住。

    之后,叶邵夕大病了一场。

    病好之后,时间,又向前推移了推移。

    此间,在映碧的皇宫,突然发生了一件禁不住让人议论纷纷,并且还街头巷尾,口口相传的奇事。

    那就是,某一天的某一晚,即将就寝的映碧皇帝,不仅在自己的宫中险些遇刺,而且还被当头射过来的一支冷箭,惊得脸色数变,再也说不出话来。

    据说,在他那顶被一箭射穿了的九龙金冠上,斜斜地坠下来一把通体浸血的长命银锁,在他愈渐瞠大的双目前,叮铃作响,轻轻摇晃。

    而在这之后第二日,映碧的厉武皇帝也像是突然中邪了一样,居然不顾当朝众人的阻拦,一意孤行地,就颁布了一道令全天下都为之哗然的圣谕。

    那就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举凡天下诸国,凡有能提供“叶邵夕”此人之画像、行踪、物什等一系列物件者,映碧,将奉以全国矿藏城池十二座,黄金数以万计两。出款割地,以作为交换。

    钦——此——

    那日,朝中的大小众臣也都无一不记得,他们的帝王,在一连滥杀掉三位以死相谏的辅政老臣之后,忽然一掌,将自己再也不能压抑的情绪,猛地发泄在了身下的龙椅之上。

    “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

    纯金打制的龙椅扶手轰然碎裂,当场就变成了大大小小的无数飞末颗粒,从他的掌下炸飞了开去。

    “即使发动全天下人的力量,我也一定!要找到你。”

    他站起来,走下殿梯,面冲远方。

    “邵夕……等我……”

    而后,经过快马加鞭,火速传送到各国的明紫布绢上,右下方,赫然扣着一道皇帝钦属的方形印玺。

    下署,“映碧厉武钦印”六字。

    以此,昭告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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