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映碧建昌三十四年,年近五旬的惠顺帝——宁海瑞,于安邑京畿的皇城中殁,死前传位于当今太子宁紫玉,号厉武帝。
登基的这一日,宁紫玉站在祭祀天地的封坛之上,低头看向自己辽阔的疆土和万千的子民对自己的膜拜,平静无波的眼底中,除了是一如往常的幽深和黑暗之外,居然再无其他半片颜色。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脚下,是他匍匐而拜,叩头至地的子民。头顶,是朝来暮散,随风而走的孤云。
而宁紫玉此刻,他的眼神却也早已穿透了苍穹上空的层层雾霾,凝视向天边某处不知名的地方了。
他在看什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猜不透。
帝王之心素来难测,尤其是像宁紫玉这样的人更加难以猜测。
没有人知道,就在他们的新帝王出发来祭坛的前一刻,还在御书房抓着一个刚由边关赶回来的将士衣领,恶狠狠地冷声逼问。
“找不到?找不到!那就给我死!!”
他眼睛一眯,声音一寒,猛地就将那人踢出去,冷艳看着他摔在远处的地上。
“不!太子饶命!太子饶命!……啊不!不对!是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被摔出去的士兵狼狈至极地爬过去,乞求一般的死死拽住他的衣摆,不住地磕头,怎样都不肯放开。
“求皇上再给臣一次机会。臣定会竭尽全力,返回去寻找叶校尉的踪迹!绝不会辜负圣恩!求皇上再给臣一次机会!求皇上!”
“你没机会了。”
宁紫玉的眼中寒光一闪,忽然就扣起五指,整条胳膊向下一沉,用力击打在说话那人的天灵盖上。
不过片刻,就听见空气中有人的颅骨沿着骨缝裂开的声音。
他一抬手,刚刚还跪在他身下求饶的那人就僵着身体倒下去,刹那间没了声息,动都不能动了。
“拖下去。”宁紫玉擦擦手,抬起眼来,面无表情。
“是。”
门外随即有人应声进来,将气绝的尸体驾轻就熟地包了起来,紧接着再熟门熟路地抬了出去,看样子就像是不知做过多少遍似的。
宁紫玉这才穿戴好衣物前去祭坛。
祭坛的天梯之下,郁紫作为一国首辅,引领百官分开两侧,并排站立于自己的身后。
天梯下,百官跪拜,形成极为绵延无尽的两排,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尽头。
半晌,只听半空中的礼炮声一响,这两条庞大冗长的队伍,都一致地随着天际轰鸣而起的礼乐声一起,恭恭敬敬地对他们的地方,山呼万岁,磕头叩首。
“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紫玉的眼底,映到他脚下的臣民对他三叩九拜,山呼万岁的景象。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却对眼前之景视而不见,唯有他二千那篇代表是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冕冠玉旒,在风中被一连串地敲击出声,如斛作响。
隆庆元年次月,宁紫玉在祭坛之上正式登基为帝,史称大鈭太祖厉武皇帝。
从此,映碧也跟随着他,进入了一个队天下格局来说都非常特殊的历史发展时期,谁能想到,在宁紫玉登基的短短十年之内,整个天下就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地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冬云清淡,远山连绵,而宁紫玉此时,则高高地伫立在遥台之上,登高望断,神情迷茫。
别后不知君远近,万水千山何处问。
梦里帘摇频惊起,合欢榻侧不见人。
煜映大战之后,又两个月过去了,而宁紫玉,不管率兵将天崭崖下翻了多少遍,可他依然是没有得到有关于叶邵夕的半点消息。
而战争,也终究是没有逼出他,即使是后来君赢冽失踪了,宁紫玉也在盛怒之下将所有的煜羡士兵都屠杀一空,可效果,似乎真的是微乎其微。
叶邵夕……始终是没有出来……
避而不见吗……他对自己,果真是要避而不见吗?……
战争的结果让宁紫玉大失所望,原本对叶邵夕的出现还自信满满的宁紫玉,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忽然变得不愿接受眼前现实了起来。
宁紫玉知道自己为了寻找叶邵夕已无所不用其极,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更甚至,他为了逼迫叶邵夕出来,做了一件人神共愤之事。
其实,在他赶回来登基的前一日,他收到煜羡密探送过来的一封信。
信中说,煜羡此次遭逢内乱,很是元气大伤。原来,当今太后叶氏与一位刘姓的将军密谋作乱不成,反被一名武林高手绞杀,据说她的死相也相当惊人,居然是被人一掌穿心,活生生地掏出了整颗心脏而死!
于是,宁紫玉当场下令,令煜羡密探将煜羡太后叶漪的尸身偷运回映碧,埋在自己的皇宫之中。如此一来,只要叶邵夕活着,只要他娘的尸身还在自己手里,他就不怕他不见自己。
除此之外,宁紫玉还下令人放出消息,就说叶漪的尸身在自己手里,他期许身在远方的叶邵夕,有一天可以听到这个消息,回映碧再寻自己。
然而,宁紫玉此番作为,还是惹怒了煜羡,试想煜羡泱泱大国,不仅被宁紫玉屠了军,还被他盗取本国太后尸身,实乃是奇耻大辱。
两国邦交,因此一再恶化。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宁紫玉登基已数月有余。
“皇上,三更了,该上朝了。”
门外,天蒙蒙亮,当值的宫人听到三更鼓响,便尽职尽责地低声通报。
“嗯。”
帐内,其实宁紫玉并没有睡着,他很早就醒了,早在天刚过子时的时候,就一直醒着。
他由梦中惊醒,由那辉落日前的夕阳中惊醒,也由……那个人,最后诀别签的一笑中惊醒。
宁紫玉醒了,他就再也睡不着。他不知做了怎样的一个梦,也不知梦到了,心中他最牵挂的谁。
“皇上,起床了。”门外侍官尽职尽责地又催一遍。
“嗯。”
宁紫玉从帐中起来,他伸手掀开帷幔的,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换上朝服。
上朝,下朝,按部就班地议事,论事,批改奏章。
而他最关心的问题,也无疑是——
“那叶氏太后的尸体,还保留于我映碧皇室的消息,到底放出去了没有?”
“会皇上,早已放出去了。现在这件事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可谓是人尽皆知。”
“那……有没有人……来探听消息?”
“回皇上,没有。”负责此事的官员恭恭敬敬地叩首答道,一丝不苟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除了煜羡皇室依然高调地叫嚣着要讨伐我映碧皇朝之外,暂无其他动静。”
“那……”
宁紫玉端坐在龙椅上张了张口,刚吐出一个字,就又马上忍住,闭口不言。
他沉默了很久。
“密切注意周围的风吹草动,一旦有任何消息,务必来率先通知朕!”
“是!臣遵旨。”
那人领旨退下,冲宁紫玉磕了一个响头才躬身退出离开,晚上,宁紫玉无心批阅奏折,便很早就摆开仪仗,移驾回到了寝宫。
守门的宫人见他这么早就移驾了回来,忙屁颠屁颠地追上去,跟在身后哈着腰,一边伸手接过他解下来的披风,一边讨好似的笑道:“皇上今儿个回来得真早,奴才还以为您要晚些才回来呢。”
“怎么?朕什么时候回来,还要你这个奴才操心?”
宁紫玉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吓得那宫人立马就刷白了脸,“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颤颤发抖。谁不知道,这里的侍官换过一批又一批,每一个都是才来了没几天,就因为一不小心说错了话,而被当今皇帝当场处斩。
当今厉武皇帝的暴戾乖张,在整个宫廷,都可以说是出了名的。作为年纪轻轻,刚入宫不久的年轻侍官来说,他一没钱财,二又没人脉,所以只得听从内务府的安排,入宫三个月,便来伺候这出了名的铁血皇帝,残忍暴君。
“奴、奴才……”他哆哆嗦嗦咽口唾沫,吓得语不成言,话不成音。
宁紫玉瞥他一眼没说话,端起有宫女送上来的香茶,啜了一口,阖上眼睛仔细品味。
“奴、奴才是想说,皇、皇上……今日……是想让,哪、哪位娘娘侍寝……”
“今、今儿个,刚、刚选,进宫了一批秀女……”
他好不容易说完,抬手擦擦汗,吓得心脏蹦蹦跳,几乎就要在下一刻破膛跳了出来。
“秀女?”
宁紫玉的语气不轻不重,放下茶盏,一挑眉,竟然很是随意似的。
“是、是……”
“也好……”
他眼睛望向自己的寝榻半天,过了很久,才答话。
也好……他说。
这夜烛火明灭,昏黄的灯光将一室旖旎的帐榻照得春色无边,朦胧,暧昧,迷离。
众所周知,宁紫玉的妾姬美艳者达上万人,其中不仅包括各地甄选上来的,品貌皆为一时之选的名流才女,而且还包括名满天下的各地美貌公子。
他的后宫并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任帝王,宁紫玉夜夜召幸人,也不呼其姓名,只听其佩声看其钗色。玉龙佩与凤凰钗二宫,男宠具其前,妾姬在其后,两座宫苑分开建立,一东一西,并立而置。
玉龙佩有大有小,有轻有重,凤凰钗则有淡有浅,有艳有丽。
宁紫玉的每位男宠,皆身戴玉珮,以玉珮的大小轻重,分开不同。
而宁紫玉的每位妾姬,则是头插凤钗,依凤钗的颜色艳丽,次第而进。
这些人,乍然一看,打扮妆饰竟完全一样,只除了腰间的玉佩和发上的凤钗还略有些不同之外,其余的竟很难分辨出来谁是谁。
而这夜,宁紫玉也只是随手一点,指了其中一名头戴凤钗,身披纱裙的妙绝女子,连脸都没看清。
“啊……皇、皇上……”
“臣妾……呃啊……”
貌美的女子气喘吁吁,樱桃一般的小嘴里吐着热气,两手沿着宁紫玉胸前过人的肌理抚上来,赞叹似的一声,娇娇一笑,倒勾住他的脖子。
“怎么?这样就不行了?”
宁紫玉的双眼静得吓人,同时也冷得出奇。看得出来,他从头到尾,都未沉沦在这样一场蜻蜓点水,不痛不痒的欢爱之中。
倒是他身下那名娇喘连连,呻吟不止的女子,则更为显得丑态百出和穷相毕露,无端招人笑话。
“呃啊——皇、皇上……”
“臣妾、臣妾是您的呃啊——”
她语气急促了急促,谁知,宁紫玉闻言,却在床上突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一抬首,猛地冲女子扇过来一个耳光,毫不留情地将她扇到地上去。
女子跌倒在地之后,就听见空气中有人冰冷不屑地道:“贱人,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想做朕的人,凭你?”
“哼。”宁紫玉披衣下床,来到她的面前,自上而下地俯视冷笑,“给朕滚。”
他轻声地,笑颜如蛇,头顶有半片灯光从他额角处泄露下来,形成一大片黑压压的,邪恶且致命的黑暗。
那女子一时竟被吓住了,半天吱不出声,这时,竟才轻轻一震反应过来,当即便有泪珠,啪嗒啪嗒地砸下地来。
“臣、臣妾……”
“滚!”宁紫玉语气一重,就显得更可怕了。
那名女子鼻腔一酸,也不知是委屈还是吓得,就这样抽抽噎噎,啼哭这抹泪跑出去了。
宁紫玉的心静不下来,他在她走后,则转身,来到了殿内暂放奏折的御案上,摊开一张纸,研磨鞋子,又想做些画。
宁紫玉有些出神,喉咙又有些渴,他习惯性地唤道:“邵夕,去给朕泡些茶来。朕爱喝什么,你知道的。”
宁紫玉头也不抬地说。
好半天,殿中没有动静,宁紫玉有些生气,不由抬起头来嚷了一声:“叶邵夕,朕让你去泡些茶来,你一直为朕泡的,怎么今天不泡了?!”
殿外侍官听到宁紫玉暴露的声音,连忙进来,问:“皇上怎了了?要不要奴才去给皇上泡些茶来?”
然而宁紫玉此时已再没有想要喝茶的意愿。
“你……下去吧……”
他颇有些失魂落魄地道。
那小侍官应声,好似松了口气,忙小心翼翼地下去了。
而宁紫玉却跌坐在椅中,他环视四周,这才忆起,那人已经不在了。
他有一些习惯,每每半夜醒来,总要喝些清茶润喉,没有人知道他的这个习惯,除了叶邵夕。
以前,每一次他醒来,根本不必他开口,叶邵夕就已将泡好的清茶端在他的面前。每一次他批折子的时候,灯火微弱,也总是叶邵夕率先拿了剪刀,将那烛火再剪得旺一些,好似怕他伤了眼睛。
宁紫玉的御案前放了一叠小点心,秋栗糕,不知是何时被摆上的,宁紫玉看见这糕点,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拿起了一块放在口中尝了尝。
然而,他只咬了一口,却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不喜欢甜,爱茶,要是以前叶邵夕在时,总会吩咐人在秋栗糕中去了糖,再用茶水和面,这样他也能多吃一些。可是现下的,他却是每吃一口,都能想起那人的每一分好,没有叶邵夕的提醒,竟连御厨都忘记他的习惯了。
不仅这些,很多很多小小的习惯,除了叶邵夕,没有人知道,每一次他最需要什么,不必说,叶邵夕就已送到自己的面前来。
宁紫玉心下悲怆,他展开一张纸,不由想起那个人为自己做这些事的神态,这一次,他只想为他作一些画。
那人为他端茶,倒水,那人为他剪灯花,那人平时为自己做这些事时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态,怎样的动作,怎样的眉眼,这一刻,宁紫玉忽然发现自己竟忆不起了。
他的话,从来只为君赢冽而作,何曾在意过那个人。
宁紫玉突然觉得心中万般苦涩,却还是铁了心要为那个人作一些画,他努力回想,然而他画了几张,却又粗鲁地揉成一团,扔掉,如此反复数次。
不久,宁紫玉看看自己脚下揉起来的一团团纸,犹豫了犹豫,还是捡起来,展开。
知否小烛红窗,照人此夜凄凉。
宁紫玉展开纸团的手指旁,还有一盏朦朦胧胧的茕茕烛焰。
明暗变化,随风舞蹈。
而他展开的画纸上,勾勒的则是一个如钢筋铁骨般,在凄风楚雨中,隐忍,坚持,周身都锈迹斑斑的男人。
不得不说,宁紫玉的画作,很传神。
他的每一笔,每一画,每一处勾勒出的线条,每一点笔墨压下来的韵致,都无不在像鲜活的生命一般地,活生生地流动在画上人的体内。
而与此同时,画上人内心的挣扎与坚持,迷茫与抉择,幻灭与希翼,则又一次次地,频繁切换在他脸部与眼神的各处线条之中,让人看来,果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画上的他,则更像是黎明前风雨中独步舞者,又像是寒夜中,刀锋上舐血的骁勇苍狼。
望中疑,景凄迷。
宁紫玉透过薄薄的一层灯光看他,一瞬间,眼睛竟成痴了,感觉那画中的人,透过灯光,竟好像从画中走出来一般,站到他的面前。
“不……不是他……”
“这还不是他……”
他摇头,忽然又将手中白纸粗鲁地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一旁的地上。
他提笔,蘸墨,闭上眼,努力地回想着那人在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和画中该注意的地方。
他的眉毛……应该更上扬一些……
应该更锋利一点……
他之旁的杂眉……应该更多一些……并不很整齐……
宁紫玉闭上眼睛,感觉叶邵夕的眉眼,在他的脑中,愈加丰满清晰起来。
他的双肩……应该更宽一些……
他的体格……应该更挺拔……
他右指的骨节,应该比左指的,更为粗一些才对……
宁紫玉那么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作画时的每一个细节,然而,这画像却又画不到一半,就被他怒吼了一声不对,十分粗鲁地乱揉成一团,恶狠狠地扔到地上。
“不对!不对!这不是他!不是他!”
“这不是叶邵夕!”
宁紫玉不知为何忽然激动起来,他反复无数次地默念了几声不对之后,又立马低头,忙铺上一层纸,提笔蘸墨,作画。
“不对!还是不对!”
他画了撕,撕了画,尽都揉成一团,仍在手旁的地上。
“为什么还是不对!!?”
“不对!”
宁紫玉一激动,两手一挥袖,将桌上的墨砚、纸张、奏折,尽都“噼里啪啦”地乱挥在地上。
“皇上,皇上怎么了?!”
门外的人又听见声音,忙进殿,很紧张地问道。
“滚下去!狗奴才!”
宁紫玉则语气不爽,开口便骂。
他一下子瘫倒在身后的椅子上,仰天用手捂上眼睛。
原来,他始终是……画不出叶邵夕的,他画不成。
他发现,自己越是努力地去想,叶邵夕的样子在他心中也就越过丰满,越过深刻,他现下才发现,他甚至是可以很清楚地回忆起那人身上的每一根毛发生长的方向、状态、和长短。
正因为记得太深了,太重了,也太刻骨了,所以他现在想画,却画不出,也画不成。
叶邵夕就是叶邵夕,即使是一点细枝末节的不同,那就不是叶邵夕。
宁紫玉忽然发觉世间的所有竟是如此的不稳,就像他迟来的情感,就像叶邵夕渺无的踪迹,就像那一掷之后,就再也不可回还的时光,总是在人的不经意之间,或许就会永远地失去。
再也不可能回来。
月夜撩人,修竹声声,匆匆一载的时光,就在宁紫玉由不懂爱到懂爱的悟得过程中,匆匆度过。
在这期间,他所有的爱恨情仇都迂回在心中,万语千言,万千想念,都晦而不宣。
月夜访竹,宁紫玉披衣出来,走过一片葱葱的竹林,在一片风声月色中,思念故人。
他先是去了叶邵夕之前大吵一架的小佛堂。
他记得叶邵夕曾在那佛堂之中为自己点了好些盏菩提灯,被自己一怒之下砸了,想必现在那佛堂早已不在了。
然而,谁想,宁紫玉穿过竹林,却在不远处看到了那个简陋的小佛堂,和佛堂中隐隐透出的点点灯光。
宁紫玉走进佛堂,恰巧那小佛堂中打扫的小师傅还未歇息,刚刚诵完经书。他进了佛堂,一眼就看见佛祖金像,佛塔,经卷前分别燃起了一盏盏的菩提灯,不知在保佑着谁。
他眼眶忽然就热了,问那小师傅:“这是谁点的灯?”
小师傅见皇上驾到,忙叩拜答道:“是以前在这宫里的叶侍卫点的灯。”
宁紫玉又问他:“这灯是为了保佑谁?”
小师傅再答:“不知。叶施主只说是为了保佑心中之人,叶施主说自己心中那人总是作孽,经常杀生,他盼自己点了菩提灯,为心中那人积些德,以后平安一世便也罢了。”
宁紫玉听后久久不能平静,他对那小师傅又道:“你给朕拿些线香来吧。”
小师傅有些吃惊,但仍是依言为他拿了线香来。无人不知,当今皇帝宁紫玉从不拜神求佛,更不喜巫术,从来不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宁紫玉点燃线香,对着佛祖金像拜了几拜,闭着眼呢喃了一些话,从不敢才起身。
“你出去吧,朕想在这里静一静。”
那小师傅听罢,叩拜一番也就出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见宁紫玉从小佛堂中出来。
之后,他又去了竹林小径深处的那片竹屋,也是他一年多来,从不敢踏足的地方。
他怕越接近,越想念,越想忘,却越忘不了。
风声掠过,竹影憧憧,宁紫玉眼前一花,就好像看见面前的竹屋在一瞬间突然亮起了灯来。此外,还有那人太过熟悉的剪影也一同映在窗前,影影绰绰。
然而幻境毕竟是幻境,不过是出于人自己的想象,就在宁紫玉还来不及惊喜之时,那灯忽然又灭了,而窗前熟悉的剪影,也随之消失。
宁紫玉一震,猛地就反应过来,他心中一紧,生怕刚才看到的那人也随着消失似的,慌忙破门而入。
“邵夕!”
他在黑影中焦急地来回环顾,却仍寻不到那人。
“邵夕!我知道你在!你出来!你出来啊!——”
然而——
空空荡荡的房间内满是尘灰,显然一副很久都没人居住的样子。宁紫玉找了许久,最终才借着月光,看清桌台上的油灯倒了,上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蛛网,勾连至整个桌面。
这说明,刚刚他看到的,真的是幻象而已。
宁紫玉说不清这到底是如何一种感觉,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内一空,本来还满当当的惊喜被人蓦地抽干,更是令人觉得心力怅惘,很是恍惚。
这就像刚刚他才看到的幻影一样,断也断得戛然而止,始料未及,让人心中原本蓄满的惊喜,蓦地就被人生生切断,痛彻难当。
窗外月色朦胧,好似轻柔的纱帐,温柔地打进小窗内灰沉沉的地上。
宁紫玉在竹屋中随意转了一圈,看见那人摆放在角落处的衣柜,不由打开看了看。
衣柜之中,尽是叶邵夕洗得已有些发白的衣物,很是陈旧。这些衣物中,大多都是黑衫,极少有其他颜色。宁紫玉翻起那些黑衫看了看,却无意在一沓衣物之下发现了好些个信封,要送去的地方各不一样。其中有一些是写了宁紫玉爱吃的食物,包括他吃秋栗糕时的小习惯,包括他总爱在昏黄的烛光之下翻看折子,又包括他一到盛夏之际又总爱咳嗽的小毛病。
盛夏之际,百花齐放,宁紫玉身上从来健康得很,从不得病,然而却是对牡丹、金兰等花的花粉过敏,因此一到盛夏之际,他便咳嗽得很是厉害。
叶邵夕早已默默注意到了这一点,问了御医,自己拿了黄芩、桑皮、五味子等中药磨成了粉末,做成檀香,燃在自己的屋子里,这样宁紫玉每次夏季来到他的竹屋,咳嗽就会减轻许多。
宁紫玉其实也早就注意到叶邵夕屋子里的熏香有些中药的味道,但他从不曾在意,只觉得特别,却不想不论自己对那人如何,他总是会在最细微之处为自己操心,从不言语。
如若不是今日他在他的屋中发现这个信封,封内装着叶邵夕所记下来的檀香配方,宁紫玉如何会知道,这人已对自己用心到了如此地步。
另外还有一些,写着宁紫玉喜爱的吃食和不喜欢的食物,想必是要送给御膳房,以让御厨记着,却不想他那一去,终究没有回来,再也无法将这信交给御膳房。
剩下一些,却是写了一些物什的安排之处。包括他为宁紫玉做的中药檀香放在何处,包括宁紫玉以前心血来潮送过他的小玩意又放在何处,又包括宁紫玉爱读的杂记放在何处,还包括他总是为宁紫玉剪灯花所用的剪刀又放在何处。
宁紫玉不知,叶邵夕写下这些,是不是已多少有些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地方,所以才用笔记录下来,盼望有一天能有人发现这些,以代替他好好照顾自己。
最后一个信封中,不似其他,只装着一张薄薄的信纸,而信纸之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似乎这话只是叶邵夕自己写给自己的。
信上写道:当值之时,江棠曾问我为何喜欢穿黑衣,我当时不曾答他,但心里却已然知晓,我总穿黑衣,只怕是因为宁紫玉的心爱之人也爱穿黑衣之故。想必,在我心底,只盼自己能够多像君赢冽一分,那样,那人对我也会有一点点的爱吧。
爱一个人,当真要贱到如此地步吗?
信中,叶邵夕最后又问自己道。
在那薄薄的一张纸中,有叶邵夕的不解,有叶邵夕对这个尘世的疑问。面对宁紫玉,想必叶邵夕什么都问不出来,便只能写在心中纾解自己的心事。
这话本来平常,可宁紫玉现下看在眼里,心里却一抽,登时已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不由扶了扶额头,捂住胸口,然而下一刻,他却不知在屋内一直延伸到门口的地面上,发现了什么。
已晦暗深旧的血色长长粗粗的一条,上头还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土色,形状十分狰狞地由他的脚下一直延伸至门口。
这是什么!?
宁紫玉由心头开始麻痹,渐渐达至四肢,现实告诉他,在这里,在叶邵夕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令人难以想象。甚至可以说是恐怖至极的事。
看来,当年,他一定错过了很多叶邵夕经历过的事。
一种异样的伤痛从他心尖滑过,宁紫玉捂了捂心脏,感觉疼痛之后,有一种更加不能抵挡的冰寒感,一寸一寸爬满他的脊背,爬进他的心头啃噬。
当年,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宁紫玉忍无可忍一拍桌子,手指上的骨节,被他攥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有时候,一份想念,就如多年酿造下的一坛苦酒,它深重,辛辣,并且刺喉,总是忧伤呛鼻得令人想泪流满面。
宁紫玉颓然地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感觉夜来的春风如刺刀,一刀一刀地,将他忏悔的灵魂割得体无完肤。
天地广大,此刻他坐在这里,却是心怀迂曲,无处排遣,也无从寄托。
“邵夕……”
相思想念到最后,留下的却仅仅只是这些对过去凭空的想象,让人无端猜测。
修竹沙沙,于窗外,吹出一片遍地凄凉的声音,更加耐人寻味。
片刻,宁紫玉正低头沉思着,忽听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是谁!?
他一震,猛地在黑暗之中抬起头来,私下在袖中,攥紧双拳。
是……是你吗?……
宁紫玉突然感觉自己口干舌燥,口干得厉害,心脏也跳得厉害,说不出的紧张。
这是他的房间,除了他,还能有谁来?……
他在心底祈祷。
不出片刻,大门“吱呀”一声,果真被推开了。宁紫玉闻声,猛地一抬头,果真见门口散落的月光之中,有一条高大挺拔的身影浑然出现了,来人迈开一步,抬脚跨门进入。
宁紫玉一震,忙惊慌站起来,一宿翻到油灯,那油灯顺势砸在地面上,滚落出去好远。
“邵夕!”
“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宁紫玉出声唤了那人的瞬间,那黑影也正好稳稳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邵夕!”宁紫玉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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