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落日夕照,烈马长鸣。
浩瀚的沙海和辽阔的天空上,高高地矗立着一组不可逾越的奇伟群峰,远远望去,只觉得它峰高千仞,壁立接天,就连高飞的雁群,也不得不从它的低缺处飞过。
悬崖万仞,峰回路萦。纵览天崭山脉,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耸立天外,直撼云霄的天崭崖。其山势之危,绝壁之险,就如一柄骤然削断的天插利剑,令人望而生畏,登而失色,非一般的惊山险壑可以比拟。
巍然如立天表,登临如入碧霄。
宁紫玉领着一群人攀爬其间,这山太过陡峭,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便已不能走马而上,只得改成徒步。众人对他劝说不得,便只能穿着这身沉重的铠甲,紧随其后,艰难向上攀爬。
“太子,那个地方太危险,一直以来都很少有人出入,现今皇上生死不明,正需要太子回去主持大统,依小人看,还是不要再往上去了。”
宁紫玉闻言,竟猛地回过头来,紧此着身后发话那人,“啪”的一声,径直就朝他甩出去一个狠狠的耳光。
“滚开!”他怒道。
“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那人捂着脸退下来,跟在身后,继续唯唯诺诺地向上爬。
宁紫玉抬头,望见叶邵夕不知何时已翻过最后一处峭石,一跃而上到了天崭崖的最高峰,他心中一怒,更是朝身后的人大喊道:“给我继续往上爬!无论如何,一定要追上叶邵夕!”
“是!”
宁紫玉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他前脚刚一离开,叶邵夕后脚就搞出这么大动静,而且还放走了他最为重要的囚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正在栈道上奔驰的自己,最终,会收到这么一条令人怒不可遏的消息!
好你个叶邵夕!胆子可真够大了!
宁紫玉当下就暗骂了一句,掉转马头,径直就往回赶。众人一时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都被他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宁紫玉此时,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一心就是抓回叶邵夕,好好给他些颜色看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如此胡作非为,胆大包天!
简直是反了!
“驾!——”
宁紫玉不知多少次狂甩下马鞭,催促身下的烈马狂奔,丝毫不顾驿道上来往穿梭的行人,就如疯了一般。
“吁——”
他不知道自己在焦急什么,骄躁什么,他只知道,他不能如此简单地让叶邵夕离开,即使他放了自己辛苦抓来的囚犯,也决不能让他了离开。
等好不容易到了军营,郁紫迎上来,看到他好像是很惊讶似的,一脸不赞成地问:“太子怎么回来了。”
宁紫玉见状,搭理都没搭理他,只是问了一句:“叶邵夕逃到哪去了。”
郁紫支支吾吾地没敢太答话,最后在他的瞪视下才重新抬起头来,道:“太子,依臣之见,这个叶邵夕,还是就这么离开您身边得好。对你们二人,都好。”
“放肆!郁紫,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嘴!”
宁紫玉当场就毫不留情地甩了郁紫一个耳光,随即重新跃上马背,一勒缰绳,纵马狂奔而去。
郁紫在身后赶忙安排。
“快!快!快跟上太子加紧保护!千万不能让太子出事!”
几个人追随着宁紫玉纵马而出,纳兰迟诺在身后一脸无所谓地笑,很是嘲讽似的。
“郁丞相,你这么做,倒让本王糊涂了。你到底是在帮叶邵夕,还是在帮太子?”
郁紫闻言一愣,也扭过头来,照样朝他笑。
“严格地说来,我和陈青都在帮叶邵夕,但实际上,我二人,都只忠于太子。”
“哦?”
“叶邵夕的存在,对太子来说,一切都是障碍。如果他能逃掉也罢,若是逃不掉……”
郁紫没再说下去,而是一扬手,挥袖,号令全军即刻擂鼓。
“即刻击鼓,告诉陈将军,太子已追了出去,让他们加紧速度,快逃!”
“是!”
冲天的鼓阵与燎原的士气,“咚咚咚”地合二为一,响彻在整片辽阔的空间之上。
策马扬鞭,轻骑绝尘。
撒开的马蹄,就像燃起的烽火,一掠而过茫茫大漠各处,飞踏出阵阵的轰鸣,风驰电掣,无不气壮山河。
“驾!——”
宁紫玉沿着血迹,好不容易才追上叶邵夕的身影2.而他在远处,已然望到一拨人已分开行动。他自然知道,以叶邵夕的性情,是想留下来引开自己,以能够换得自己的兄弟安全离开。
“呵。叶邵夕,事到如今,你果然是个傻子。”宁紫玉冷冷地嘲笑叶邵夕,如果他此时此刻近在叶邵夕身畔,他真的很想问问那个痴人,你这样对你的兄弟,而他们是如何对你的?他们最终,仍是留下了你一人,让你成为他们安全离开的保障。
宁紫玉想罢这些,还来不及再次嘲笑叶邵夕一声,却见叶邵夕好像是再也撑不住似的,身子一软,最终软倒在了马背上。
一滴一滴的鲜血从他裤腿中浸透出来,尽都稀稀落落地,滴进了马镫下的沙漠里。
宁紫玉不知为何,心下一紧,直觉竟是要加快速度。
“驾!——”
他飞奔在辽阔的沙漠上,忽然想起,自己在离开之前,曾到过那名姓王的御医那里了解情况。那时,他从囚帐出来,反复想叶邵夕刚才的表情,心里只要一想到,原来叶邵夕费了这么半天劲,要保的其实是我宁紫玉的子嗣,就不由得有些得意起来。
你看……叶邵夕果然还是非我不可的。想到这里,宁紫玉满肚子的气,又消了消。
这种情绪太过隐晦,很容易被人归结为独占欲强盛一类。而宁紫玉自小作为一国的储君,独占欲自然要比一般人来得强烈得多,但是,除去这一点,他还有个比一般的王孙贵族来得更为极端的毛病,那就是挑剔。
宁紫玉到现在,玩过得男宠小妾数不胜数,抛弃过的也数不胜数,但是有一点,就是他不论怎么玩,绝不会对同一个人这样翻来覆去,太过执着。上过他的床的人,也不乏有像叶邵夕这样的,玩过一两次之后就被送了出去,但同时,却也没有像叶邵夕这样的,都被送出去了,还一样厚颜无耻地照上不误。
他从来不碰别人碰过的东西,在这一点上,叶邵夕不能不说是个例外。
然而,宁紫玉却将这归结为,那是因为他与君赢冽长得太过相像的缘故。
还有一点,那就是因为,和他上床,要比任何人,都来得舒服且快乐。
做人,何必要拒绝快乐呢?
这也是宁紫玉热衷性事,并且热衷于叶邵夕的原因之一。
其实,他对子嗣一事,根本就没什么太过执着的念头。他后宫的那些妾侍,也有不少声就是声称给他怀了子嗣的,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哼,他宁紫玉可不敢打包票,那些身处后宫的女人,当真就是如此得洁身自爱,然后为他守身,非他不可?
别开玩笑了。
他一年宠幸得人多了 支u了,冷落得人也多了去了,哪儿跑出来那么多子嗣!?
谁知道都是怀得什么野种!?
事实上,宁紫玉并非是讨厌孩子,也并非是一定要扼杀了她们的新骨肉,只是,这些人不过都是自己在床第间的玩物而已,并无真情产感,你有见过,让玩物给自己诞下子嗣的么?
另外,宁紫玉这个人,除了挑剔之外,还十分刻薄。
他深信,这些人给自己诞下的,自己一定不会爱,而且更加不会喜欢。生了也是白生,不如早一步就将那些所谓的子嗣统统杀掉。假设,他若是想要自己的子嗣,一定会选个真心实爱之人,然后天天看着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那人身边,亲眼看着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生出来。
为什么?
因为宁紫玉的性情里,除了挑剔、刻薄之外,还多疑。
他很难相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人。
而他的多疑,也多在对不屑一顾之人,向来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然而他对待自己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宁紫玉的眼里却容不得一点沙 子的。
所以,他也小气。
与此同时,他可以大度,可以温文,可以对你百般宠溺,极尽疼爱,当然,更可以暴虐,可以残忍,可以对你冷血无情,阴毒寡义。
总之,宁紫玉的一切,皆因性情而定。
他喜欢,他高兴,那么他身边的人,做什么都可以。但若是一旦触犯到他的逆鳞,那么,那就休要怪他手段残忍,翻脸不认人!
于是由这点来看,宁紫玉这个人,其实也很自私。
倾人利己,自私自利,将自己的喜恶看得比什么都重所以,以宁紫玉这样的性情,在盛怒之下,对监牢中的叶邵夕做出那样的事情,也并非不能理解。
总之,他并不看重叶邵夕的这个孩子,不论事实是否真的像江棠所说的那样,他对叶邵夕毕竟是不信任的,所以那个孩子的结果都难逃一死。
然而宁紫玉,最终却还是去问了王御医。
其实这个时候,事情的重心,已从“这孩子是不是他宁紫玉”的,转到了“叶邵夕这么辛苦,究竟是在给谁怀孩子”的问题上。
结果已不再重要,因为那碗药,早就被他强行灌了下去,他只是想知道,叶邵夕当真是一心一意的,真的只是为了保住他宁紫玉的孩子?宁紫玉这股拗劲,任谁都搬不过来,所以他事后架不住好奇心,还是去问了。
至于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宁紫玉其实并不清楚。
“启禀太子殿下,那次您走后,叶邵夕虽然遇得高人,以这种十分蹊跷的方法保住龙嗣,但……”王御医对宁紫玉道。
“嗯?”
“但……微臣也好像听说,这种方法好像会使人绝育,至于真实于否,微臣还并不确定……”
“绝育?”
宁紫玉刚拧眉,随他重复了一遍,不想外面就有人急匆匆地来报,说是京里皇上快不行了,让太子殿下赶紧回去一趟。
由于事态紧急,宁紫玉匆匆随人离去,而叶邵夕的事,他当时也就没在放在心上。
然后事情便以令人惊愕的速度,直发展到了今天,让人根本来不及考虑。
而宁紫玉打死也不会想到,他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和叶邵夕相见。
山颠上有无底洞似的风,呼啸一声刮上来,将他脚边始终安静的衣裙,猛地掀起在空气中,缭乱,连天,成片。
不羁的风,和他脚边不羁的衣摆,构成夕阳中一道极美的风景,搅动了人的视线,令人目眩。
而宁紫玉带人攀上去的时候,也正好看到他那副样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崖顶国边缘,就好像一个不小心,随时都会摔下去似的。
“叶邵夕!你不要去!”
叶邵夕此刻,仿若身在云端,无拘无束。
“为你痛过,错过,也执着地伤过,宁紫玉,现在我们,结束吧。”叶邵夕以这一句,突兀地打破沉默,引起开端。
荣是荣,枯是枯。
世间的人,大多数都清楚地明白,东风吹来是抚慰,西风到来,是无情。
万里长空秋雁远去,瑟瑟寒风扑面而来。
叶邵夕此刻,正一脸平静地站在天崭崖的崖顶,他顾不上周身的衣袂翩翩,只是抬首,浑然忘我地观望着远处那片苍茫山地,长天雁群,甚至连表情,都在这片夕阳之中,朦胧得好像是,要溶解了。
宁紫玉浑身一紧,作势就要直冲过去,拦住他。
“站住。”
叶邵夕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是听不到似的,宁紫玉觉得,他的声音,就和他周身不断飘起的衣衫似的,从今往后,都很难……很难再抓住了。
“别过来。”
“再也……别再过来……”
鲜红的血液从他身下淌过,一汨一汨的,顺着山石逡巡的缝隙,蔓延到宁紫玉脚边。
远处,一片起伏缥缈的山峰,连绵在云海之间。
夕阳迟暮,烟霏迷茫。
叶邵夕抬头,在一片如血的残阳中看到红茫茫的天地之间,白云西去,叫雁南翔。而好如血一般倾洒下来的天光,恍然就像他身下汨汨涌出的鲜血一样,总是褪不去一层悲苦,落寞,和忧郁沉痛的底色。
他就好像是在等,等身下的鲜血流完一样。
缕缕飞不尽的长发,空对着眼前一幕幕从天而降的斜晖。
款款飘不完的衣带,闷地着天上一声声空谷传响的啼鸣。
羁乱的风刮个不停,扫走了他脚下的败叶,风拂过,山巅的蔓草在夕阳中一晃一晃地闪动,发出扑簌簌的响声,而人心,就好像被这种声音安抚了一样,瞬间归于平静。
时间在他的凝注中悄然流逝,叶邵夕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都没再说话。那云端上洒下来的余晖,就像在他和宁紫玉之间划下一道铜墙铁壁似的,难以接近,也不能接近。
“好,我不过去,那你过来!”
“我命令你,听见没有!?叶邵夕!”
“命令?……”叶邵夕背对着他,忽然在羁风中低低浅浅的轻笑起来,让人听不真切,“宁紫玉,你凭什么再命令我?”
“君赢冽走了,大哥他们也走了,现在……你……以为……”叶邵夕低头,一手抬上来,收拢五指,紧紧地按住自己的小腹,声音平平淡淡,意境痴痴缠缠,鲜血,凄凄艳艳。
“你还有什么,能威胁得了我?”
行行日已远,悠悠待我归。
去去时不愉,何能令我哀?
回首经年,实已天各一方,人心遥远,人生在世,何不收得尽,放得开,从哪里来,就回归到……哪里去呢?……
叶邵夕话音一落,身体也慢慢随之转了过来,他的手下,也还提着他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长剑,而那把长剑,在叶邵夕的动作下,被碰撞出铁器的声音。
夕阳乱云,落日熔金。
安静的夕阳中,忽然划破出一道道尖锐刺耳的拔剑声,纷纷响彻在宁紫玉的周围,众兵士拔剑护住宁紫玉。
而在众人包围之外的叶邵夕,也在这之后,慢慢抬起眼来。
他的速度很慢,慢到直到自己的目光,最终穿越过眼前遮挡的人群,和人群后的那人,径直,相遇。
二人四目相对,这一刹那,一切,竟已像是沧海桑田,往日的一幕一幕,终成一梦。
衣随羁风起,风逐发丝乱。
遥想那一年,脆生生的柳枝从他鼻尖拂过,叶邵夕行走在曲折迂回的走廊上,当时的人生,就和这绵延接续的春色一样,充满着勃勃的生机。
尘世相逢难一笑,作何辛苦怨斜晖。
“这便是叶大侠吗?久仰大名,今日得见,不甚荣幸。”
“叶某孤身一人惯了,不擅与人相处,抱歉。”
在人生的第二十三个年头,叶邵夕于一片融融春意中得见宁紫玉,从此,他的人生的大幕,也于一场不知变数的阴谋和计划中徐徐拉开。
“我是去杀人,杀的是官,是得罪朝廷的事!”
“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看着他,眼神里的包容,温暖,真诚,深情,是任何人,都不曾给予过他的。
面对这个俊美风流的多情男子,叶邵夕任是再坚固的以防城池,也在日日的相对中,悄然瓦解。
“你……”
“走这么慢,叶大侠不怕被抓吗?”
“别放开。”他拉着他快步飞奔,二人相连的手指尖,传递的除了温度,还有着刚刚残留下的点点血迹。
而昏黄的灯光下,他声音呢喃,眼神迷离得简直要贴过来。
“那我以后,只唤你邵夕可好?……”
“荒唐。”
“邵夕……我喜欢你,一直以来,都很喜欢。”
“苍天为证,大地为媒,我林熠铭在此发誓,此生此世,绝不有负于卿。”
生命在这一刹那定格,而人生命运的拐点,也常常突兀的,要人始料不及。
叶邵夕这时才知,什么叫世事升沉梦一场,过眼韶华似箭流。
一切都说不清楚,一切,已,不想多说。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宁紫玉!……”
叶邵夕用剑抵着他,连同自己的心,也挣扎在爱与恨的漩涡之中,变得越来越难以呼吸。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你偏偏就是……宁紫玉!”
“哼, 说这话的虽然是我,可信的,却一直是你!”
情爱本为浮世重,而能放下的,才是聪明人。可是很可惜,叶邵夕偏偏就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他长了颗榆木脑袋,就算是自己烂了,枯了,腐了,残了,他也仍然不改初衷。
殊不知,命运的隐秘,正在于它的不可预见。
叶邵夕本以为,他与宁紫玉的情分到此刻戛然而止了,可谁知,上天在带给他可悲可悯,可怜可叹的人生之时,又以一种全新不同的方式,留给了他对这个尘世最后的祈求和挂念。
这仿佛,人在万念俱灰之下,陡然有了,再次执着于生的力量。
“叶邵夕,难不成……连你也怀孕了?”
宁紫玉那日哼笑的表情中,掩不住深深的嗤之以鼻和对以往的不屑一切。
“找个时候,把孩子拿掉。”
而叶邵夕,则坚持着自己一贯该坚持的,和必须要坚持的。
因为,情爱是毒,是捆绑人心的桎梏,是令人不能解脱的禁锢和枷锁,它,换不得人。
“因为他是宁紫玉,因为我是叶邵夕……因为我……作茧自缚……因为我……心甘情愿!”
他怎会不知道,那些执着于爱恨的人,通常都没有好下场,非死,即伤。
可……
“我没有选择,勇往直前,是我脚下唯一的路。”
叶邵夕如是道。
自古多情易情殇,而他在这尘世中走了一遭之后,回忆往昔何事最销魂,也只剩下他腹中的那个小生命,让他挥之不去,念念不忘。
他的一踢一动,他的一喜一怒,他的乖巧,他的调皮,他的可爱,他的叛逆,他的所有所有,都打碎了,搅匀了,和成叶邵夕身下的一切血泪,终生都无法弥合。
欲生不能得,欲死无一可。
叶邵夕终于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相遇相知,不过是刚开始的偶然为之,而相离相悖,才是最终的必然之路!
当一切都可以放下的时候,当初被他放在心上的爱情,如今,已一文不值。
而往昔所执着的记忆,也都在一刹刹地消尽过后,最终,都融汇成了叶邵夕脑海里的一幅画。
可还记得……
那幅画上的月色,皎洁,明亮,莹润,也该和现在的夕阳,一样美。
那幅画中的空气,也该有蝉鸣声,有燃不尽的篝火,还有斑斑点点,不断被风撩向上的零零星火。
那还是他第一次,对着他腹中的胎儿说话。
他说:“爹爹……给你买了礼物……等你出来看……喜不喜欢……”
他小心翼翼地抚着肚子,一边说,一边还让自己靠在身后的大树干上,一张嘴,唇边便是忍也忍不住的笑意。
这幅画实在是太美了太美了,美到就算是此时,叶邵夕这样站在夕阳下空洞洞地出神的时候,也都还会情不自禁地想起。
他说着,又一次不自觉地动了动手指,在夕阳下,握紧了那个袍袖中的小银锁。
人人都说……它叫“长命锁”。
锁住了,便会平平安安,会长命百岁,会依偎着自己,健康活泼地长大。
可……它哪里配叫什么……长命锁……
叶邵夕想到这里便很讽刺地笑了,可他笑着笑着,不知为什么,又猛地攥紧自己手中的小银锁,再也笑不出来。
也罢……也罢……
爱情过殇,不如决绝。
那些悲欢离合,那些貌合神离,不如就在今天,给它画上一个完整的句号。
风景今朝是,身世昔已非。
哪一双情人可以白首相约,不离不弃?哪一对密侣,可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宁紫玉,你骗我的……吧……
你骗我……的吧……
“叶邵夕!你不要动!不管你要说什么,你选过来!”
“晚了……”叶邵夕一笑,最先避开二人相视的目光,低下头来,“我和你早该结束了……”
“结束?”
“哼,叶邵夕,你舍得和我结束吗?你不是非我不可吗?你不是……爱我爱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吗?哼,这样的你,还跟我谈什么结束!!?”
宁紫玉不知为什么,在一听到叶邵夕和他说有关结束二字的时候,就气得一发不可收拾,因此说出的话也愈渐尖酸刻薄起来。
“不爱了。只有恨。”叶邵夕一脸空旷地抚上自己的小腹,沾上了满手的血腥。
宁紫玉听罢倒抽一口气凉气,怒斥他。
“叶邵夕!你说什么!?”
“你敢!?”
“呵……再说一遍也无妨……”
“宁紫玉,我恨你。”
宁紫玉闻言双眉一沉,脸色阴鸷了好半天,都不再说话。
而叶邵夕这厢,却只是在宁紫玉的周围不轻不重地扫视一眼,忽然不知何意的,轻笑了起来。
“宁紫玉,这样的花样,你还要玩几次。”笑罢,他又深吸一口气,反问。
“叶邵夕,你过来。你过来!”
宁紫玉的声音很重,充满命令式的口吻。
叶邵夕摇了摇头,凛冽的寒风肆虐,刮开他一头凌乱的长发,也露出了那长与他人惊人相似的面庞。
宿缘有着强大的命运暗示,其实缘起缘灭,他二人之间,归根结底,不过只因为一个人而已。
“君赢冽”,像一片厚重的阴云一样将其笼罩,令叶邵夕在他的光芒之下,感觉到了一种在劫难逃的惶恐。
问君为何如此痴,一切只因太痴迷。
叶邵夕在寒冷的暮风中持续低迷,那抓也抓不住的幻影,让他低迷。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心结,至死都无法解开。
“我不是他……”他终于忍不住出声,说完之后,又自嘲似的一笑,“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我不是这张脸,如果真有可能,我宁愿我不会像他……”
不知为何,宁紫玉听他提到君赢冽之后,心里又是一气,两件事前因后果加起来,更让他语气恶劣得厉害。
“叶邵夕,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早该知道!”
“我知道,利用和被利用
叶邵夕冷笑,笑过之后,却再也不看他:“我早就知道,你利用我,只想在真正得到君赢冽之前,打发时间。不是吗?”他反问道。
宁紫玉不知为何,他特别讨厌叶邵夕在此刻提到君赢冽。这种情愫来得突兀而且奇怪,让他心头一烦,口气上更为不郁。
“叶邵夕,我又是什么善人!哼,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我们不都是心知肚明!?”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以前所做的事,杀了你映碧的诸多贪官污吏,我本来也就问心无愧。而放走四王爷,救走大哥,我亦无悔意,宁紫玉,要怪,也只能怪你。”
“怪我?哼,怪我一勾勾手指,你就自己躺到我床上来么!?”
“叶邵夕,你别忘了,你不过就是一个婊子,既然是婊子,你就应该老老实实跟我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谁知,叶邵夕却在闻言之后仰天长笑,泰然顿生。
他的眼里,是万事皆休,是奔流不复回,是所有的希望和爱憎,都在燃烧地后都化为灰烬的付之一炬。
“结束了!宁紫玉,你我之间,结束了!”
叶邵夕说罢猛地一转身,衣摆纠缠着发丝,在他的身后忽地翻成一片,阻隔了大半个天空。
“叶邵夕!”
宁紫玉不知为何心下一紧,连忙出声唤他,心脏有半颗像是悬在空中,怎样都放不踏实。
“原来……再多的誓言,也不过是这虚情假意下的一场皮影戏,是我够傻,才当真……”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宁紫玉,你是骗我的吧……”
叶邵夕的脚下向前近了近,背影就好像要熔化在落日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
宁紫玉听罢,抿了抿唇,思考良久,咬咬牙,好不容易才妥协道:“放走君赢冽,放走梁千,好,这些我都不予你计较,只要你现在立马跟我回去!”
叶邵夕听罢再也不答话,他只是一味地眯起眼沐浴在夕阳中,连一脸眺望的表情,都恍惚的,似乎要随风散去。
也许是失望,也许是绝望,也许是淡忘,也许是遗忘。
但叶邵夕的表情,怎么就那么迷离呢?迷离得就好像……不复存在一样。
他甚至开始,连回顾都不愿。
“一次,两次,却再也没有第三次。”
“叶邵夕!”宁紫玉终于被他彻底激怒,“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哼,谁不知道,你怀的其实就是我的骨肉!?我已经彻查过了,确定此事无疑,事实证明,你爱我,而且还爱惨了我!”
宁紫玉经过这么一场自我说服,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与骄傲,并且自视甚高。
“爱?……”
谁能告诉我,所谓的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那些陈年旧事,愈思量,愈清晰,愈清晰,愈断肠,是不是……这就是爱?
爱来爱去,最终害的,也只有自己。
“不要痴心妄想了,我怎么可能再爱你?宁紫玉,我叶邵夕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决计不会再爱你半分。”
他说得笃定,身体向前挪动一分,脚下便有石子微微松动,“嗖”的一声,坠入云雾,片刻就消失不见。
“叶邵夕!你别动!”
“你别动,你别动。”
宁紫玉此时才像知道紧张似的,终于要想尽一切办法,先安抚下他。
“你看,今日我就特许你,将腹中的孩子留下来,然后抚养成人,你看这样可好?”
谁知,叶邵夕听罢却连回身都不回,像没听见似的,只是背对着他低低一笑,笑过之后,再无反应。
橙霞似练,峰峦如聚,夕阳如血铺洒下来,将他的身影一起和山巅染红,融为一体。
而人世的一切无常变幻,蹉跎翻覆,也都,溶解在这一片夕阳之中。
从此,人世之于他,也再没有任何温馨和希望存在,自己愿去哪便去哪,心无牵挂,了无痕。
过了许久,叶邵夕才终于一动。他低下头,先是一脸平静地看了看自己早已被胎血洇得一无是处的裤管一眼,然后睫宇一抖,不知为何,又很莫名其妙地轻笑起来。
不轻不重的笑声在风中扩散,突兀地飘荡进群山之间,独自流连。
宁紫玉被他笑得心里不安,胸口也莫名地升腾起一口怨气,又是烦躁又是紧张。
而叶邵夕这里,也只是一点一点地轻下声音,等到最后他嗤嗤地停下声来,也只是闭上眼睛,看似很轻描淡写地反问:“这个孩子是谁的……”
“重要吗?……”
狂风凌冽,将他的声音打得很碎,断断续续的,呼呼地湮没在漫天漫地的风声当中。
“呵……他是谁的……”
“重要……吗?……”
“重要……吗?……宁紫玉……”
他自问自答,最后一句“重要吗”三个字,像是和宁紫玉之前说过的那一句渐渐重叠,一起响彻在连绵的山峦,峭拔的丘陵,迟暮的旷野之上。
三个字化成风声,于巍峨的高山罅隙间呼啸过去,造就了哽咽的山语。
“叶邵夕!我警告你!这可是天大的恩惠,你不要不识抬举!”
叶邵夕站在悬崖边,孤寂地低问,却又不知在这世界上,还有谁人可问。
“一个人既然失去了自己,不知道……还有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
他一笑,苦苦低下头来,任由扑面的狂风,将自己的长发,胡乱掀得很碎。
“其实……爱欲狂,恨欲狂……本……就是……没有必要的……”
他站在夕阳中,抬头望的是苍天,低头量的是大地,走得潇洒,从容,且淡定。
苍茫天地,冉冉落日孤云。荒烟蔓草,点点离鸿影下。
当叶邵夕再一次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再看宁紫玉。他只是手上一动,很缓慢,很留恋地,抚过自己用过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的宝剑,不舍的眼眸中,除了被照得金黄的暮色,什么都不再剩。
“千载悠悠,身世虚舟,一笑……皆休……”
他抬头,一边笑着一边举剑,锐利的斜晖当中,刹那,只看得到他举得高高,两手当空架过头顶宝剑。
令人胆寒的剑光,也在一刹那,从剑柄,直溜向剑锋。
宁紫玉的眼睛痛了痛,可这一刻,他却是什么都不能再反应。
“来生不为人,来生不遇见。宁紫玉,我们完了。”
“噗嗤”一声,铁器在一瞬间刺入血肉,宁紫玉震了震,他以为他听错了,他以为他看错了,可是他的眼底,还是映到叶邵夕将那把利剑,义无反顾地贯穿进了自己体内,那么决绝,那么无声,又那么激烈。
叶邵夕机械地抬头,嘴角沐浴在最后一抹斜阳当中,然后,他冲着宁紫玉最后一笑,唇角,也同样流下了蜿蜒的血液。
滴答一声,腥红的血滴,溅开在石头上,滴落出令人心碎的形状。
“呃……”
他的每一声滴落出的声响,都像是一把刚烈的利剑,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总是在一刹那间就贯穿进了宁紫玉的眼底,斩断了,二人的来世今生。
“呵……呵呵……”
叶邵夕此刻,可说连笑,都是十分勉强的。
他连呼吸,都急促。
宁紫玉眼睁睁地看着他冲着自己笑,整个脑袋嗡嗡作响,全身却是僵硬得一动都不能动。
“叶邵夕……”
他仅凭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忍不住抬手触摸在空气中,嘴中喃喃的,就像是怕心动对面的人一样。
“邵……邵夕……”
叶邵夕鬓边的发丝迎风而乱,随风翻飞,鲜红的液体从他的体内汹涌地喷薄出来,染红了他颊边,每一缕,每一缕,不安跳动的发丝。
“终于……可以……忘了你了……”
他的身躯一颤,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似的,向后退去一步。
飞扬间撩起来的长发,宁紫玉看到,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也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邵夕……”
宁紫玉怔怔的,听他说完这名d话,竟是心中g痛,连反应都不能反应。
看破红尘惊破胆,吃尽人情寒透人心。
这一世,走遍了千山万水,参透了世间种种情,而对于出生江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叶邵夕来说,“继续活下去”,无疑,已成为他生命中最惧怕的一件事。
所以,一个男人,选择以这种方式来结束,他过于年轻的生命。
“邵夕……”
宁紫玉一时也是被惊住了,他再无焦距的眸子里,只映到,叶邵夕带血在笑的唇角。
而他在他的眼眸中,身体也只是那么轻颤了一下,紧接着就毫不犹豫忽然用力,将贯穿于自己体内的长剑,猛地反抽而出。
一大片汹涌的鲜血,随之也喷涌而出,瞬间溅红在了宁紫玉的眼睛上。
而叶邵夕的身体也因此,被反方向地推拒了出去,再也不可遏制地,仰面向天,直直向后空倒去。
天边,一大轮夕阳,在冉冉下沉。
而山巅之上,也有那人的身影,翻飞着黑色的衣角,仰身,向后,径直倒入斜阳。
他的双臂在空中失力,整个人就像是要永远没入夕阳一样,倾倒的身影决绝、果断、义无反顾。
数十年如梦一场,对红尘一笑置之。
“彻底地……忘了你……”
一行鸿雁于苍茫的余辉尽头飞掠过去,空留几声凄哀的嘶叫,划破长空,也割伤叶邵夕此生,最后的呢喃。
长剑“咣当”一声,从他的松开的手指间脱落,最终也掉落在他身前的山巅之上,摔落出近乎断裂一样的悲鸣。
“邵夕!”
“叶邵夕!!”
宁紫玉直到此时才浑身一震,大叫了一声,像是终于被这尖锐的铁鸣声吓醒了一般,直觉便是在这夕阳中要奋力地迈开腿,再也不顾一切地,向悬崖边飞奔过去。
“邵夕!——!!”
他边追着边喊,多希望那人能等上他一等,可是,命运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时间,也更不会倒流。那人已经按着他命定的路线,走进了历史之中,也正要走完,他的命运。
夕阳将他的身体染红,甚至连他那飞起的发梢尖上,都可以看到,被通体沁红的光芒。
催逼,挣扎,刺眼。
“邵夕!——”
“叶邵夕!——”
“你站住!你站住!——”
这仰身跌落的过程很慢,慢得就连他轻轻颤抖的睫宇根部,一呼一吸的鼻翼,也都在这如血的残阳下,被挑染得清晰可见,毫发毕现。
宁紫玉那么奋力地迈开大步追出去,他的一只手,还那么拼尽全力地够向当空,可此时此刻,纵是再宽大的手掌,也 握不住,他生命中的最后一缕微光。
微光,天尽头的最后一缕残红,也反照回他的身上。
待到夕阳如血,气数已尽的时候,再声嘶力竭的呼喊,都不过是这落日前的最后一抹悲壮。
叶邵夕的衣带在大风中飘然欲飞,倾决着倒下去的身影,就像在天际间,携袂肆意行走,逆流逐风翻飞。
最终坠落下去的时候,整个世界,似乎都能听见他的衣摆,在风中,翻飞出猎猎的响声。
“邵夕!——”
宁紫玉见状大叫了一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就一跃而起,再也不顾一切地向当空扑去。
然而,天际间却只来得及听到“呼啦”一声响,之后所有人,却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衣摆当空掠过,紧接着便毫不留恋地向悬崖下坠去。
“叶邵夕!!——”
宁紫玉的手指擦过那人坠落的衣角,却来不及抓住,他忍不住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
终于……
可以……忘了你了……
叶邵夕就连最后一秒坠落下去的时候,也都望着他在带血地笑,眼神中,就像在不知疲倦地重复同一句话。
“彻底地……忘了你……”
“不!”
宁紫玉用眼眼睁睁地看,用嘴惊栗栗地喘,却感觉连自己颊边的发,都在这样的大风中,被吹裂得痛断肝肠。
“不……”
他忽然抬起手掌,用眼紧盯着看,却管不住自己大张开的五指,一根一根地颤颤发抖。
“不!——!!”
这一声,声嘶力竭,惊破云霄,在山巅之上永久传送,难以消散。
“邵夕!——”
“叶邵夕!——”
他喊罢一声不做休息,立即又要冲动地冲上去,好想要抓住那五指之间,已明显越变越小的身影。
……好……那你来告诉我,这世界上……生和死……到底有多远的距离?
忽悠间,叶邵夕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徘徊,徘徊……轻荡。
“你在报复我!叶邵夕!你在报复我!!——”
生命,这尘世间,唯一失而不可往复的东西。
叶邵夕曾问过他,宁紫玉,你告诉我,这尘世间的生和死,有多远的距离。
“你在报复我吗!?你在报复我吗!?——”
——其实,所谓的生和死,不过是刚刚的那几步之遥。那便是,生,和死的距离。
只要他冲过去再快一点。
只要他倒下去再慢一些。
只要他们之间的距离,再少几步。
说不定……他就可以……他就可以……
你可以怎么样呢?你还能怎么样呢?你可以改变得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吗?
宁紫玉猛地用手,紧紧握住自己发抖的手指,眼眸在陡然间睁大,就像被无底洞似的狂风瞬间割裂一样。
然而事实上,你知道吗?再多的说不定,一切,也都只是“说不定。”
你宁紫玉,偏偏就是慢了那么一点。
而叶邵夕他,偏偏就是快了那么一些。
而你与他之间的距离,不多不少,偏偏……就是那么几步。
结局早被预定好,你只须沉默地等待着,在这一天,冷静地接受那早该来的悲剧收尾。
“不!——”
“我不接受!我不接受!——不!——”
“我不接受!——!”
宁紫玉努力伸手去够,然而他大张开的五指之间,却依然挽不住那人迅速坠入云端的身影,和他一连串,被狂风刮向上的血流。
还有一些,甚至被打在了宁紫玉的脸上。
“太子!太子!你冷静一点!叶校尉已经掉下去了!”
“太子!你冷静一点!”
“不!——”
“不!——”
“滚开!滚开!——”
“太子!请您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
“滚!全都给我滚!——”
“邵夕!——”
猛烈的狂风在山巅间传送,也徘徊出他声嘶力竭的呐喊和呼声。
“你给我回来!——”
“你给我回来!——”
叶邵夕的长剑,还孤孤单单地躺在那里,上面抹不掉的,是他凄凄艳艳的血迹,遍流一地。
“不啊!——”
“不!——”
夕阳一举沉没,大千世界也陡然黑暗下来。而叶邵夕,也就这样一个人,与垂暮一起,形单影只地消失在人间。
恨此生,不相逢。要渡红尘,且修无尘心。
那些浮光惊影的百般往事,千篇一律的情感纠葛,最终,也和叶邵夕的长剑一样,没有剑鞘,遗留在外,叫人莫不纠结。
从此,就算夕阳下山,皓月升起,人世的飞逝与变迁,烦忧与荣辱,也都已与他,再无关系。
男儿重知己,慨然生死交,生死且不顾,论功徒尔曹。
纵观叶邵夕的这一生,他因宁紫玉而很难平凡,而不平凡的人生,常常又注定了……很难平坦。
他只是默默的,用自己一生的行动,去诠释,捍卫自己的情义。
仰天大笑不求人,俯身跪地不留名,面对惨淡的现实和命运和捉弄,叶邵夕从未低头敛眉,即使是这一刻的——死亡。
他一样地坦然进退,不用喜惧。
历史可以见证,往事可以兴叹。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再也不可能知道的是,自此之后,宁紫玉每每午夜梦回,惊醒之余,总难忘,那落日前的身影,凄美悲壮,无不苍凉。
而远处,在那黄埃散漫的策马古道上,陈青“吁”了一声,最终停下马来,忍不住回头怅望西边,那日渐陨落的残阳。
“还好!还好!还好我们已经平安脱险,也没见那个狗屁太子追来。”其中一名大汉旋开瓶嘴,大灌了一口清凉的泉水,喝得甚是痛快。
“不知道叶兄弟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自言自语地,砸吧砸吧嘴,一转头看向陈青,发现了他的古怪,问,“陈兄弟,怎么不走啦?咦?你在看什么?”
众人听见有人问陈青,也都“吁”了一声停下来,不解地望着他。
“对啊陈兄弟,天就要黑了,你不抓紧赶路,这是看什么呢?”
陈青只是默默地望着,很久都未说话。
半天,他忽然开口。
“我……送送他。”
“送送他。”
梁怡诗是第一个听到的,他坐在陈青的背后,挨着他最近,反应也最激烈。
她忽然僵住,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狠狠质问。
“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陈青垂下头来,缓缓闭上眼睛,依然冲向西边。
“不!不!——不!——”
梁怡诗怒指他,想将他推下马,不想却自己却跌了下去,浑身是土。
“不可能!不可能的!!——叶大哥他答应过我的!他应答过我的!——”
“你也听见了!是不是!?——”
“是不是!?——”
梁怡诗激动到不可自抑,满脸泪水。她直指着陈青,语气由指责变成哭诉,再由哭诉变到说不出话来,而最后,则直接倒在了陈青的怀中,颤颤发抖,声声绝望。
“叶大哥……你怎么……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
“你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
梁怡诗哭哭啼啼地抽噎,半晌,只听梁千在一旁忽然开口道:“都下马!”
“我们也来……送叶兄弟一程……”
他带领众人站成一排,面冲西方要消逝的夕阳,居然缓缓跪下。
“至少,他活过。”
陈青绞尽脑汁,却只能用寥寥五个字概括叶邵夕极其短暂的一生。
对,叶邵夕,活过。
他,活过。
活过。
“所以……叶兄弟……你安心地……去吧……”
“剩下的,交给我。”
陈青一闭上眼,在心里道。
漫漫黄泉路,叶兄弟,从此相见无期,愿你,且珍、且重、且行。
一路走,好。
漫天的寒风忽然刮起,一掠而过,就像在为这催逼的暮景叹息,也像在为他——叶邵夕,最后那满目疮痍的身影痛心。
四处的栈道上,漫天都是黄尘,飞土,高山,想必其情,亦可以使天地四时,为之哀痛。
“不!——”
“叶邵夕!你给我回来!——'
“回来!——”
殊不知,还有人,久久地站在夕阳下,执意地,不愿离去。
“你给我回来!——”
可山巅之上秋风瑟瑟,除了那几只鸿雁的哀鸣声,他还能,还能……再看到什么?
什么都不剩了。
人世间的爱,也许就是这样,爱过才知情重,醉过才知酒浓,而死别之后,才知道悲痛。
天上人间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古今多少事,所有的惆怅,哪一次不是在转身了之后,才泪如雨注?
叶邵夕他的人,也和他的情一样,随着万古流水丝丝流逝,永远,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能苏醒。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叶邵夕梦一般的声音,在他离去之后,又在天际间持久徘徊,无根无底,四处飘荡。
宁紫玉……你是……骗我的吧……
你是……骗我的吧……
说什么死生契阔,说什么与子成说,人世爱憎情仇中,其实也不过,只见悲离,不见欢合。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蓦然回首时,才道,故人难再得。
到头来,徒有天际间那杳杳的孤鸿,带着它凄哀的嘶鸣,啼破长空。
因为,死亡,真的是无可挽回。
还是佛祖说得好,一切都是,罪过,罪过。
“叶邵夕!你给我回来!——”
“你给我回来!——”
最后,也只剩下宁紫玉一个人的背影,颓然跌坐在,一整片夕阳之中。
“回来……”
“邵夕……”
“……你给我……”
“回来……”
……罪过啊……
罪过。
真的是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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