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这个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倒提的剑锋,滑过他徐徐迈开的衣摆,而汹涌的血液,则浸透他缓缓踏出的黄沙。
莽莽黄沙下,有风,不断地吹送着同一句话灌进他脑海里,叶邵夕笑笑,招起头来直视前方,在一片喊杀声中稳步上前,他的眼中一望无际的,除了是沙漠,还只有沙漠。
也只是沙漠。
这个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风又刮过,呼啸进他脑子里的同时,飘荡出连续的回声。
这个孩子是谁的……
是谁的……
宁紫玉轻飘飘不屑一顾的声音,又像梦魇一样,在他的眉间心上,反复响起。
重要……吗……
最后的这一句,叶邵夕停下来,闭上眼睛,代替他,轻描淡写地笑问出声。
他是谁的,不重要吗?
对你来说,当真不重要吗?宁紫玉。
漫天的尘沙,怒卷的狂风,那从叶邵夕口中飘出的,轻轻喃喃的一句话,就这样防不胜防地被一瞬间呼啸而来的风沙刮远了又吹散了,那些字,那些词,连同饱含在那些字里行间之间的感情,都在零落之后,终归寂寞。
“给我围上他!”
“是!”
周亦举目,站在叶邵夕的对面不远处,他恶狠狠地军令一下,顿时看到自己身后的所有士兵,都在刹那之间化作洪流,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向叶邵夕冲了出去。
“叶校尉,你想做什么?”周亦调整的,略带嘲笑的声音在前方响起,“哼,难道太子不在,你这个男宠,竟想反了不成!?”
泄洪一样地人流顷刻而至,瞬间,就将他团团围住。
叶邵夕提剑,迎风矗立在沙漠上,他抬起头,在众人的包围之下挺起胸膛,而身后,却是一连串长长蜿蜒的脚印,在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中,大都浸着血迹。
“同仁一场,诸位军部兄弟,不要逼我出手。”叶邵夕侧首,低头,一笑。
头上有碎发飘落下来,垂落在他眼前,随风轻晃。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今天谁敢挡我,脚下,就多一条死尸。”
他说得满不在乎,一边说,一边还提剑向前走去,寒冷犀利的目光,以及蓦地振臂一挥的破空剑气,当场以不可压制的气势,逼得众人节节向后退去。
“别听他的!这样下去,叶邵夕不过一会儿就支撑不住了!怎么!?太子不在了,你们就都胆小了!?”周亦怒,“还不赶快给我上!”
众人得令,都不由得面面相觑几眼,最后人群中,不知有谁率先喊出一个“杀”字,顿时惊醒了所有人的神智。众人一震,这才回过味来,于是就都挥舞起长枪大刀,一边叫嚣着,一边向叶邵夕的方向一齐攻去。
“叶邵夕,你的死期到了!”
“杀啊——”
“杀!——”
一片扑上来的喊杀声中,叶邵夕早已无暇顾及,到底是谁在背后对自己阴笑出声。他见状,猛地提上来一口气,一脚踩踏在众人刺过来的长枪上,借力使力,连续几个翻身,猛地向当空一跃,躲开众人的围击。
叶邵夕顿时感觉到,小腹内随着他腾起的力道猛地一抽,更多更为温暖更为炙热的血流就像泄洪一样,瞬间就从他的体内奔腾而出,汹涌泛滥,止都止不住。
不过片刻,这血,竟然已氲湿了他的整条裤管。
又热、又凉。
热的……是那……腥红的液体,沿着自己的皮肤流下来的时的温度。叶邵夕永远忘不掉,那种直抵人心的温暖,对他来说,就像是一道无法替代的深厚力量,最坚定,也最真实。
你看……他们……果真……是骨肉相连的……
是……骨肉相连的……
可这一刻,叶邵夕却又觉得,他汩汩流下的……早已不再是简简单单的血了……
那是他的生命,他的执着,他的情感,他的灵魂,他的付出……他的一切以及一切,都随着这汩浓稠的血液一起,洒入荒漠,埋入旷野,让万物与自己,一起同悲。
叶邵夕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灯,也是时候,该熄灭了。
这个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迷迷蒙蒙的黄天之中,宁紫玉刚刚还挑眉邪笑的脸,一瞬间,就又放大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从空而走,随风变灭,时隐又时现。
原来,他执着了半辈子的回忆,都是……不值得的……
宁紫玉,不是不重要。只是我叶邵夕这一生,都只有你而已。
不管你在意,或是不在意,不管你有所谓,抑或无所谓,你知道吗……不属于你的孩子,根本就是不会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因为我……
“熠铭……我也……也只肯让你……这么对我……呃——”
他怎么忘得掉,那晚,那曾经如梦似幻的一名上,他也曾经伏在宁紫玉的耳旁,对他道下了,他这一辈子,至死都不会忘的话。
对志向的不屈,对爱情的坚贞,对人性的忠诚。
他说,他也只肯让他这么对他。
叶邵夕陷入回忆,不由自主地张开口,随着记忆深处,那晚上的“自己”一起,将这句话,轻轻喃喃地默念出声。
“我……我也只肯让你……这么对我……”
两句话,南辕北辙的意思,却奇异般地掺杂在一起,反复轰鸣在叶邵夕的脑海中。
而另一句……
他会永远记得,永远永远记得,记得宁紫玉当时,是怎样得趾高气昂地站在牢狱中,一脸满不在乎地,反问当场所有的人。
这个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那看似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而其中,它所带给叶邵夕的打击与震撼,否定与难堪,常人,又有多少人……能够体会?
……罢……罢……罢!
这一切……早该是时候……结束了!
深知身在情长在,魂断西风俱已休。
是身留?……是心留?……其实……身留又如何?心留又何妨?……叶邵夕何尝不会明白,他的身和心,在宁紫玉那里,早就没有一点立足之地了。
……原来,他在乎的,也仅仅只是,不想要他叶邵夕的孩子出生而已……至于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谁,从何而来,他根本就无所谓。
往者已矣,白云悠悠,人生有限,当所有的往事和回忆都落定在叶邵夕宽大的袍袖之后,他忽然在现实的黄沙扑面中睁开眼,这一刻,回忆结束了,追思也结束了。
什么都结束了!都断掉了!
而他那曾几何时还黑白分明的眼眸当中,也突然地……悲伤不再,犹豫不再,取而代之的……唯有一种,一往无前的豪迈,和视死如归的胆魄。
和他身下的鲜血一样,凄艳,蓬勃,刚硬而彪悍,剑拔而弩张!
擦出了天崩地裂,惊心动魄的力量!
“不能让他逃了!抓住他!”
不远处的周亦话音一落,就见叶邵夕猛地腾身而起,当空踢出一脚,径直踹飞了喊杀上来的一名士兵。紧接着又见他一伸手,够过一支刺向他的长枪,直接拍入地中作为支点,随即便飞旋起自己的身体,冲着每一个冲向自己的人,毫不留情地飞出一脚将其踹飞,动作十分潇洒漂亮。
扑通扑通,连续几声重物坠地的声音,一时之间,黑压压的一圈人,为数不少都被叶邵夕这一招飞踹了出去。周亦见状,竟是急了,由不得对他怒道:“叶邵夕,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去!?”
“给我拿刀,拦住他!”
“是!”
众人举刀而上,强烈的太阳光反射着刀光,刺得叶邵夕差点睁不开眼睛。
叶邵夕见状一躲,谁知,他刚一翻身落地,就膝上一软,竟径直向前跌去。
“呃……”
叶邵夕摔倒了,却连歇息都不歇,竟是直接向后一翻身,猛地重新站起,而那个他摔倒过的地方,早已是大片大片的血迹,颜色深得不像话,也让人看不出,究竟是渗透了多厚的沙子。
“我不是不会倒下。”
叶邵夕的长剑在他手中,忽然一颤,当空破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声,震颤着撕裂长空。
“只是,在救所有的人之前,我会让拦我的人,先倒下!”
他一步一步上前,而此刻,纵是再争鸣的鼓角,再张扬的狂风,也都捍不动他……如此顶天立地的背影,和如此……从容不迫的脚步。
这才是热血,独属于男人的……不灭的脊梁!
叶邵夕平平淡淡地一笑,话音未落,忽然就有一道凌厉的剑光破开空气,径直从他的手中飞射而出,瞬间就,没入眼前人的身体。
快,狠,准。叶邵夕的剑,从来都是这样。
可以这么无痕的划过长空,然后在时空中,琢磨出不可抹去的痕迹。
一剑荡开,急迫冲动的剑气,从他的手中,翻涌而出,横扫而过,震颤出一泻千里的轰鸣。
铁做的兵器,刺在血肉之躯上,风声很大很大,每一次,都淹没了利器撕裂肉体的声音。
可奇怪的是,地这之中,叶邵夕流的血,却远比那些倒下去的人,要来得,多得多。
狂风怒卷,黄沙飞扬,浩浩的长风,吹送天尽头,南归的雁群。
远处。
“将军,用不用派兵增援刘将军他们……”
“不,不必。”
陈青抬了抬马鞭,眯起眼,制止身后的人再问下去,过了很久,他才遥望着大漠深处的叶邵夕微微一笑,扬起下巴,很笃定,很肯定地道了一句。
“昔日的叶邵夕,回来了。”
这是叶邵夕没错。
昔日的叶邵夕,回来了。
“不。”
郁紫骑上来,与他并肩而立,停马且驻。
他也看着叶邵夕,后来又转回头望向陈青,一笑,完全否定他。
“他是去送死。”
陈青听罢,愣了好久,才知道激动。
“你!郁紫!你什么意思?!”
“急什么,陈青,难道你就没看出……他其实……早就撑不住了么?”
“呃!?”陈青一惊,飞快地转过头,看向叶邵夕那边,果然见他在众人的围攻之下摇摇欲坠,似乎是再也撑不住的样子。
郁紫一笑,刚想说这和他预料的完全一样,却在下一秒转过头的瞬间,嘴边的笑容由不得一僵,刹那间,他的脸色变了数变,顿时瞠目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大漠深处,叶邵夕自知自己体力有限,恐怕再也撑不下去,他不知是要干什么,竟然一把拽下自己腰间的剑鞘,想也不想的,用尽力气向当空抛出。
“叶邵夕!你要做什么!”
周亦吓得脸色一白,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像是要知道叶邵夕要做什么似的,瞬息万变的脸色中,竟然有了难得的惧意。
叶邵夕在漫漫的黄沙中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一字一句道:“周亦,背叛了兄弟的人,我不能饶恕,即使,你是我曾经的兄弟。”
叶邵夕话音一落,忽然提剑,猛地追随那抛出去的剑柄,高高向当空跃去,而接下来的一幕,刚惊诧了在场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见多识广的郁紫。
传言,在煜羡,历任暗卫军的军长在新上任的时候,总是会被煜羡皇室,授予大内最厉害的秘密武器,史称“成仁金箭”。
据说,这柄金箭为金钢锻造,锋利无匹,一旦拿在手中,便可劈山碎石,穿山过海,无往而不胜。然而事实上,真正见过这柄金箭的人,却少之又少。
也因此,它到底是什么样子,威力到底如何,是否真如传言的那般厉害,对于全天下的人来说,却始终是一个未知的谜团。
叶邵夕飞跃天空中,感觉眯眼的风沙割面扑来,他一直都记得,当初,师父在交给他这把剑的时候,对他说,邵夕,志士仁——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所以,师父只要求你做一件事。
师父请说。
程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道,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叶邵夕一闭眼,强行中断回忆,他在空中追上那剑鞘,居然就着这样的姿势和高度,两手举剑,径直劈出。
“轰”的一声,刹那间,排山倒海的气流与万壑雷鸣的响声轰然而至,一片荡起的昏黄中,只见有三道犀利的流光,“嗖”的一声,从断裂成两半的剑鞘中飞射而出,竟径直射向叶邵夕的体内。
“呃!……”
他在空中震了震,感觉飘浮的发丝,划过脸颊。
“难道!这就是……”
郁紫在远处,一瞬间挺直了身子,大惊。
“煜羡暗卫军长的……秘密武器么?……”
“郁紫,你说的是什么意思?!”陈青纵马赶上他,不解,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关程言什么事?”
“这柄剑,只可能是程言交给叶邵夕的,而开启这金箭的方法,也必定是他告诉叶邵夕的无疑。”
“因为只有他,才是煜羡……上一任的暗卫军长啊……”
郁紫仰头,望向天空深处,闭眼,一笑很是讽刺。
“程言啊……程言……看来,你究竟是……没打算放过叶邵夕啊……”
“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所谓的成仁金箭,只不过是三支由金铡之石,锻造的穴位金针而已……”他顿了顿,说着反问道,“难道你没看出来吗?叶邵夕利用这三支金针,打进了自己的体内,采用封穴的方法,将自己全身的潜能都破出来。”
“这样,便可以数秒之内,将自己的功力,提升至十倍。”
“什么!?”
“金钢之石性质特异,是煜羡才有的奇石宝矿,相传,它体内含有某种特殊的矿物,只要一挨到人体的皮肤,便可与之相反应,进而爆破出惊人的能量。”
“但,这么做的后果,也无异于两败俱伤,是一种……极为极端的方法……”
“看来我说的没错。”郁紫解释完,一低头,轻叹一声,“叶邵夕他,果然是去送死。”
陈青一震,忽然一勒马缰,停住,再也不往前走了。
而这厢,叶邵夕却在一大片的回旋气流中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像是终于恢复好了似的,连续几个翻身之后稳稳落地,而下一刻,在他那瞬间抬起的眼神中,寒光四射,威风凛凛,顿时吓退敌军无数。
他手持雪亮的利剑,于背后的漫漫黄沙之中稳步上前,却管不住自己的一头随风乱舞的长发,当空散开,变成乌黑缕缕,在天边翻滚。
“我说过,挡我的人,会先倒下。”
叶邵夕振臂一挥,手中的剑光顿时翻涌而出,他剑气过处,一顿狂斫,肢块迸飞,直激起空气中的阵阵尘埃,滚滚漫透天际。
风火的杀气,豪迈的气势,在他贯彻一切的剑法中,擦出了雷霆万钧,电闪雷鸣般的力量。
连天的血色与翻滚的黄色,再夹杂着他疾徐尽变,势不可挡的回旋剑光,三种颜色此起彼伏,一涨一消,终于在这天地之间,形成了一道雄浑壮阔的风景线,令人目不暇接,望而生叹。
而叶邵夕的最终形象,也终于在这最后一战的最后一秒上,得到了完全的回归。
剑落摇五岳,笑傲凌沧川。
这种形象可谓悲感至极,却又不堕纤弱,可以说,正是巨人式的感伤。
“不行!”
“决不能!决不能……就让他这么一个人!”
陈青在远处观看半晌,直到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忽然一甩马鞭,掉转马头,眼看着就要狂奔回去。
“陈青!你疯了不成!你这样做,太子是绝对不可能原谅你的!叶邵夕是死是活,不是你去帮他,就可以改变得了的!”
“哼!”陈青忽然很冷漠地看着郁紫,退后一步,震开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走的时候,也只是没有回头地道了一句:“至少,我还能活。”
说着,他便一甩马鞭,“驾”了一声,纵马狂奔回去了。
“陈青……”
纳兰迟诺看见陈青远走,赶上来,不妙道:“郁丞相,陈将军这样一意孤行……若是太子知道了怪罪下来……”
“怎么?你怕受牵连?”
“不……我只是觉得,有必要通知太子一声……”
郁紫闻言,竟然是极不协调地哈哈大笑了一声,他笑罢,一勒马缰跳转马头,冲着身后的三军将士朗声道:“诸位将士,我郁紫在此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丞相请讲!”
威武的紫甲之师“唰”的一声,长枪杵地,嘹亮的回答直贯云霄,震耳欲聋。
“无名小卒叶邵夕,他无功,无德,身无长处,也别无长才,现在,他为了救自己的兄弟单枪匹马,独闯牢营,陈将军已经回去了,那么我们,该不该回去!?”
众人听罢愣了一愣,片刻,忽然听见军队中,不知有谁拿着长枪一下一下的,十分有节奏地锤击大地。
“回去!”
“回去!”
郁紫昂头,看见黑压压的一大片军队中,所有的人,都尽数按着这个鼓点锤击起来。
“回去!回去!回去!”
“好!”郁紫大喝一声,吟鞭一指,高高地甩下马鞭,“赶上你们的陈将军!冲啊!——”
“冲啊——”
千军万马顿时奔腾而出,咆哮的马蹄与燎原的势头,简直要震动整个大漠。
徒剩纳兰迟诺一个人还留在原地,对着已然远去的军队,观望半晌。
“王爷……我们该……”
纳兰迟诺不说话,过了半天,忽然吹了一声口哨,没过多久,便见天尽头有只苍鹰寻声而来,俯冲向下,最终落在了他的肩上。
“将这个交给太子。”他写好一张字条,绑在苍鹰的脚爪上,拍了拍它的头,“去吧。”
纳兰迟诺在落话的一瞬间,他肩上的苍鹰也随之腾空而起,紧接着就一拍翅膀直冲天际,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秋风萧飒云飞扬,鸿雁南徒归故乡。
有人说,这世间,最流不尽的,是英雄血。
而最洒不尽的,却是,儿女情。
长风万里,豪气干云,叶邵夕的陡然一声断喝,犹如晴空闪电,尖锐地刺破了世态人生温软胆怯的喉咙,发出了振聋发聩的雷鸣。
莫要笑话他多情敏感,也莫要感慨他豪情万丈,因为,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豪情是“侠”的骨骼,柔情是“侠”的血肉。
而刚柔并济,才不失为,真真正正的,大侠风范!
叶邵夕一剑,“哐当”一声,砍断了囚帐大牢的铁链,一脚踹开大门。
亮烈刺眼的阳光在一瞬间直洒进来,众人反射性地眯了眯眼,等再次抬头看去,唯见阳光深处牢门之外,亮堂堂的光芒之中,浑然站立了一条高大挺拔的身影,黑漆漆的,看不清脸。
“谁……”
黑影提剑走近,这时,牢中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是叶兄弟!没错!是叶兄弟!叶兄弟来救我们出去了!”
“叶兄弟!”
众人听有人这么一喊,顿时都来了精神,纷纷向门口看去。
“没错!真是叶兄弟!”
“大哥!叶兄弟来救我们了!”
梁千闻言也睁开眼睛,不知怎的,竟缓缓溢出了老泪。
“众位兄弟原谅,叶邵夕,来晚了。”
黑影一边向里走,一边举剑,将个个途经囚室的铁链,都斩断出金黄色的火花。
“咣当”几声,全部的铁链都应声而落,牢门俱开。
“兄弟们!我们走!”
叶邵夕振臂一挥,应者云集。
“好!我们走!跟叶兄弟走!”
“走啊!——”
众人如潮水一般,“呼”地一下涌出囚帐大门,梁千因为年迈,好不容易才跟上其他人的脚步,叶邵夕见状,过来帮忙梁怡诗搀扶他。
“邵夕啊,这次,多谢你。”
“不……”
“怎么?邵夕你不必客气,我们……本来就该谢谢你。”
“大哥,答应我一件事,周亦的父母……还远在煜羡,尚需要人照顾……”
叶邵夕低下头来,声音很沉痛,很沉痛。他闭眼,断然忘不了,刚刚他亲手杀死周亦的那一幕。
一剑穿胸,汩汩的鲜血,从周亦身上流出,也映在叶邵夕的眼底,流出。
“周亦,你不用死不瞑目,同袍相残天理不容,我叶邵夕很快,就会为此而付出代价。”
“哈……哈……”
周亦气喘吁吁的,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剑,就刺进了叶邵夕的右肩中。
“叶……叶邵夕……”他好像很恨,咬牙切齿地,刺中一剑,抽出来,再刺进去,反复数次。
叶邵夕拧着眉,像是强忍着什么,却只是对他轻笑了一笑,依然好生劝道:“你放心,我会叫大哥,帮你……好生照看你年迈的父母。”
“呵……呵……”
“叶兄弟,是我周亦糊涂……是我周亦……对不起你……可……我舍不得……苏姑娘……”
“我舍不得……苏姑娘……”
“我知道。”
叶邵夕忽然截断了他的话,然后垂下眼睛,将他胸前的那柄剑,一个用力猛地抽出。
他转身,离开,对天闭上眼睛,再也不去看他倒下去的身影。
“周亦……你我……黄泉再见了……”
“扑通”一声,有人倒在了地上,叶邵夕听见声音,也背对着他,久久地停住了脚步。
“吁——”的一声,有人打断了叶邵夕的回忆。
“叶校尉!”
叶邵夕抬头,惊讶。
“陈,陈将军!”
“你怎么……”
“你们这么一大队人徒步走,要走到什么时候才逃得出去,怎么?难道不需要我,雪中送炭吗?”陈青豪爽道。
叶邵夕惊讶过后,抱拳一笑。
“大恩不言谢。”
陈青一扬头。
“客气。”
“好!兄弟们!我们上马!”
叶邵夕拉住其中一匹,翻身上马,谁想动作途中却陡然一颤,差点失足跌下去。
“叶校尉,你……没事吧?”
“不要紧。”
叶邵夕摇了摇头,见众人都已翻身上马,准备妥当,唯独梁怡诗一个人,还一脸羞怯地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梁小姐,怎么?”叶邵夕驱马上前,脸色苍白。
“叶大哥,我……我不会……”
“上来。”叶邵夕向她微微弯腰,伸出手去,“如果梁小姐不介意的话。”
“叶大哥……”
“嗯!”她一笑,握上他的手,借力一跃,翻身上马,坐在他的后方。
“好!兄弟们!我们出发!——”
叶邵夕坐好,当空举鞭,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对准天上那道射下来阳光,甩下马鞭,纵马狂奔而出。
“好!我们!——出发!——”
烈马长啸,豪情万丈,一片挥鞭声中,不散的,除了那马蹄无意中激起的一路风尘之外,还有那,往昔多少岁月,曾纵马奔驰过的,最为意气风发的深刻年华。
“驾——”
“驾——”
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夕阳西下,万丈的豪情就像燃烧的猛火,以急迫的态势,飞渡过关。
而此刻,梁怡诗坐在叶邵夕的背后,紧紧地搂着他的腰,不过一会儿,便眼眶一湿,悄悄地哭了。
“太好了……太好了……我盼了多少个日夜……我的叶大哥……又好好地回来了……”
“我的叶大哥,终于又回来了!”
她激动之下双手一紧,却不想触痛了叶邵夕的哪里,她听见他闷哼一声之后,则看见,自己的手上,沾满了血腥。
这是……谁的血……
梁怡诗心中剧震,不能回神。
恰巧,叶邵夕也在这个时候开口。
“抱歉……梁小姐……叶邵夕……回不去了……”
那些心如狂草的日子,早已是一沉再沉,淹没于岁月之中,一去……就再也不能复返了。
“再也……回不去了……”
“驾!——”
他这一声很沧桑,沧桑得近乎无力,也近乎疲惫,梁怡诗闻言一震,刚想开口问他,就听见不远处陈青大喊:“大家加把力!再快点!太子得到消息,要追回来了!”
“驾——”
“陈青,你怎么知道?”
“你听这擂鼓,这是映碧军中独有的信号,我听得懂,驾!——想必太子,现在已经到了军营,说不定,正在往这边赶呢!”
“什么!?”
“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太子骑的是千里良驹,照现在这个速度,我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他赶上。”陈青断言。
“那,那可怎么办才好!?”有人慌了。
“不要紧。”叶邵夕也扬鞭驾了一声,加快速度纵马狂奔,“只要我们在宁紫玉追上来之前,能赶到下一个岔道,我就有办法摆脱他。”
陈青闻言拧眉,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叶邵夕还能有什么办法,但至此,现实已经让他看清楚,面前的这个男子,在危难面前,倒底有着多么坚毅到不可估量的胆量。
而叶邵夕所说的这个办法,也是陈青万万没想到的。
“你们从这里向东逃,绕开天崭山,就可以直通煜羡。”
“你们?……叶校尉……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叶邵夕沉默很久才答话:“我留下来,引开宁紫玉。”
“不行!那怎么行!?要走一起走!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陈青。”叶邵夕忽然唤住他,一伸手按上他的右肩,很用力很用力地捏住,“接下来,交给你了。”他的唇色很苍白,一笑开的时候,满是干裂的纹路。
陈青一震,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叶邵夕他……恐怕是……再也支撑不住了……
“好。”陈青满口答应,用眼神告诉他。
叶校尉你放心,你再也走不完的路……我陈青来接替你……走完它!
“我陈青用性命担保,一定会带他们安全离开!”
“好……好……我信你。”
叶邵夕一连说了两个“好”字,才很用力地一点头,对着他肯定似的一笑。
“不!不要!不要!叶大哥!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要走!”
梁怡诗在后座,紧紧抱住叶邵夕,怎么都不肯离去。
“怡诗!听话!不要给你叶大哥添乱!”梁千适时出声,示意陈青去拉她。
“不!爹!——不要!——”
“我要和叶大哥在一起!我不要走!叶大哥!叶大哥!我求你求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好不好……”
“叶大哥……求你……”
叶邵夕静默着,看了梁怡诗良久,过了半天,才缓缓开口道:“梁小姐,大哥将你许配给我,你这个新嫁娘……难道不需要……回去准备准备么?……”
“什……什么?”
惊得不止是梁怡诗,甚至连梁怡诗背后的梁千,他也在大惊之下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叶邵夕。
“真,真的?!叶大哥,你要娶我!?”
“嗯。所以……”叶邵夕垂了垂眼睛,再抬起,一笑很是温柔,“等我回去。”
“那,那,那你要保证!你要发誓!你一定要回来找我!一定要!”
“叶大哥……”梁怡诗很害羞地从他马背上下来,一直到坐到陈青的后面,还在频频不断地扭头望他,“不用你说……我也会一直等你的……”
“所以叶大哥,你一定要回来。”
叶邵夕一愣,然后,很自然地,骗人了。
“好……”
“我保证,我会回去。”
他回完话,还是看着她在笑,看来,竟是没有任何不妥的样子。
“嗯!”
梁怡诗终于笑了,而陈青一行人,也载着她的笑容,越走越远,直到叶邵夕,再也看不到。
这时,叶邵夕才轻轻一震,再也撑不住似的,向前一软,趴到在了马背上。
沙地上的鲜血蜿蜒了一路,延伸在广阔的沙漠上,形成了一条无垠的红线。
“呃……啊……”
叶邵夕轻轻地喘息,两手艰难地伸上来,用尽全力才揽住自己的小腹。
“爹爹……厉不……厉害……”
他知道,金针至此,已发挥到了极致。
“不要……怪爹爹……不要怪爹爹……”
叶邵夕忽然颤颤地,从胸口掏出了那枚早已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的银锁,再紧紧攥在手中。
“好丑……也好脏……你一定是……不会喜欢了……”
他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失望,过了半天,忽然开始用手,大力地抹掉它身上的血迹,就好似生怕他不喜欢似的。
“爹爹……帮你擦干净……帮你擦干净……”
“帮你……擦干净……”
然而,那血迹却像是凝固在上面似的,不论叶邵夕怎么用力,怎么擦都擦不掉。
“为……为什么……为什么擦不掉……”
“你一定不喜欢了……是不是?……”
“是不是……”
谁知,就在这一刻,小腹内却还有一丝力量,轻轻的,轻到再也不能再轻的,踢了他一下。
叶邵夕一震,顿时僵住了所有的动作,他的整个人脸色发白,好像僵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你……”
他虽然只开口说了一句话,却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瞬间就夺眶而出。
“是爹爹害了你,是爹爹害了你!”悲伤难抑,悲伤难抑,谁都不能明白,叶邵夕此刻,正是承受着怎样的心灵裂变与痛苦煎熬。
眼看着自己的亲骨肉胎死腹中,这种痛苦,无可言说,它撕心裂肺,痛彻全身。
好恨,好……恨!……
谁都难以想象,他是在怎样的心境下,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你要小心……来生……再也不要……错投胎到我叶邵夕身上了……”
他痛不欲生,满腹的悲愤与不平,就像巨大的胸中块垒一样,堵得他心力交瘁无法呼吸,这一刻,叶邵夕长久以来所遭受过的,所有的悲辛与不堪,愁绪与凄凉,终于都化作了这对命运不公的呼喊与回声,它声嘶力竭,荡气回肠。
“啊!——”
他痛苦地,在马背上,蜷缩起身子捂住肚子。
“是我……对不起你啊——”
“是我对不起你啊——”
叶邵夕颤颤收声,一手抬上来,不断地用指腹,轻抚银锁上浸血的浮纹,再一点一点地,硬挤出笑容,就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乖……这一世,就让爹爹,陪你去吧……”
他话音刚落,忽然就用力撑坐起来,紧接着一扬马鞭,刹那就纵马飞奔出去。
“驾!——”
“太子!你看!那就是叶邵夕!”
“可那条路……是……”
“没关系。”宁紫玉抬了抬马鞭,扬高下巴,微微一笑,“那是条绝路,叶邵夕……看来,你果真是……逃不掉的!”
“给我追!”
“是!”
“驾!——”
茫茫大漠上,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在纵马追逐。
问君何处去,天地难相逢。残阳西坠,春寒料峭,休息相逢不生哀,殊不知,有时候,人一转身,便是一辈子。
谢红尘,看人间几度,春蝶秋萤。
醉魂醒,有寒灯一点,相伴荧荧。
恨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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