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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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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郁紫带兵终于攀上天崭崖的时候,只看到眼前,这样一副景象。

    落日悠悠,雁影摇摇,迟暮的夕阳就像被鲜血溅红一样,在天地之接,挣扎着谢幕。

    宁紫玉手持利剑,将最后一名士兵逼退到角落,然后二话不说高举宝剑,直冲他颤颤发抖的身体挥了下去。

    “刺”的一声,冰冷的剑光,好像在静谧的空气中划开一道无法愈合的血口,大汩的血液随之喷薄而出,顿时溅在了宁紫玉淡紫色的衣摆上,也好似溅在了,他背后那一轮挣扎着谢幕的夕阳上。

    郁紫禁不住一愣,他承认,他从未见到过如此绚烂到极致的天光,也从未见过,如此不近人情到可怖的宁紫玉。

    “郁紫,你来了。”

    宁紫玉说着,从脚下的尸体上转过脸来,他看到郁紫,竟然是惊都未吃一惊,脸色不变,照样很从容地抽出宝剑,擦了擦,才从夕阳中稳稳缓步出来。

    郁紫恍惚了一下,以为他身上打下的,不是夕阳,而是血光。

    “臣,微臣……参见太子。”他忍不住磕巴一声,被宁紫玉走近的脸色,吓了一跳。

    “嗯。”

    宁紫玉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很静默地“嗯”了一声,接过一旁的人递上来的手帕,刚擦了没两下,就听其中有人很小声地嘀咕道:“不是说来追叶校尉么?怎么不见他?难不成……也死了?”

    空气中的气压骤然一低,宁紫玉擦手的动作停下来,他目光一抬望向那人,眼神犀利而令人胆寒。

    “太,太子……”

    郁紫咽了咽唾沫,刚想出声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就听空气中有道剑光径直挥出,说话间,宁紫玉已砍下说话那人的脑袋。

    硕大的红头颅“咚”一声砸下来,骨碌骨碌地滚落到了宁紫玉的脚边。

    “太子息怒!太子息怒!”

    众人见状忙跪下来,颤颤发抖不敢说话,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

    宁紫玉不为所动,只是冷着脸地瞥了眼众人,漂亮的眼睫上脸颊上溅满了血腥,就好似神智已疯癫不清。

    片刻,宁紫玉冷冷开口:“郁紫,立马集结全军所有人,给我赶到天崭崖底,搜人!”

    郁紫一愣,当时并没很快反应过来,直到他按照宁紫玉的吩咐,带领全军,悉数奔赴到天崭崖底的时候,才恍然明白过来。

    郁紫是个聪明人,他回忆起刚才天崭崖上血迹遍布的情况,过不了多久,就推断出整个事情发生的大概过程。

    想必,是那叶邵夕走投无路,最终才从天崭崖上纵身跃下,想要一死了之,一了百了。在郁紫的推测中,叶邵夕的行为并不奇怪,可太子今日的所作所为,却已大大出乎郁紫的意料。

    映碧军人谁不知道,当今太子宁紫玉,虽然心性残忍,手腕歹毒,但对待自己军中之人,一向是宽宏大量,恩宠非常,很少会处以极刑,更加不会说是无缘无故,当众就砍了那人的脑袋。

    此外,映碧重“军”,这在全天下,可以说都是出了名的。

    郁紫可以毫无愧色地说,映碧的紫甲之师,能有今日不可一世的骄人战绩与实力,这些,全都归功于他们的太子。想当初,太子殿下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力排众议,果断大胆地在全国下达强化军政的战略决策,从而年纪轻轻,就缔造出了一股敢为天下之先的映碧泱泱铁军。如此这般,怎能叫人不叹服?

    郁紫还记得,自己在当初第一次得见太子时,就发出了“此乃英雄大略之主,敢为天下之先,亦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言。”的钦赞之语。

    他知道,只要跟着太子,他的治世之理想,距离要实现的那一天,去不远矣。

    太子做事,绝不会举棋不定,也绝不会犹豫不决,他深刻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要什么,需要的是什么。他从骨子里来说,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和野心勃勃的铁血君王,当然,如果他可以顺利登基,不出差错地宰治天下的话。

    他或许将成为千古一帝,一生文治武功,丰功伟绩,将映碧朝的强大,发展到无以复制的辉煌地步,从而永生永世留后人传颂。也不是不可能将成为映碧史上,最为浮夸奢侈,不择手段的暴虐君王之一。

    郁紫识人一向很准,而他之所以会决定追随宁紫玉,则是因为他明白但凡每一代功高盖世,雄踞天下的帝王,那么他的身上,总是会或多或少地存以下几个特点。

    冷酷,理智,绝情绝义,毫无半点信誉或原则可言,同时又懂得如何掌控权力,如何运筹帷幄,永远都不会落于人后。然而这种帝王,注定又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更不可能会珍惜任何人,他爱的,只有自己的江山,和自己而已。

    好则名垂千古,坏则遗臭万年。

    郁紫希望,自己当初的决定,不会是错误的。

    归雁声声,雾霭纷纷,群山间的夕阳在最终落尽之后,惟余一片往事成空的怅惘与逼仄。

    天光云影也在陡然间黑暗下来,什么都看不清晰,只隐隐听得到天地两极的风声在群山间穿梭,徘徊出一阵又一阵哽咽的余音,让人听来心中一寒,陡然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惧意。

    数十万的军队打着火把前行,让郁紫吃惊不小的是,他没想到壁立入云的天崭崖下,居然并不是他一贯所想的绵延沙漠,而是一湍冲波激浪,曲折回旋的九曲河川。

    而更让他想象不到的是,此川居然源远流长,落差极大,从上游到下游,湍急的水汽回旋着壮浪的水波,如挟天风海雨般地直落天外,令人看来惊险万状,震撼非常。

    真可谓,大河之来,势不可挡,大河之去,势不可回。

    而今,连郁紫都不得不赞叹,如此水石激荡,山谷轰鸣的浩瀚景象,如不是他自己亲来此地,又怎会相信茫茫戈壁上,也可生得出这天外飞来之渊,巨流倾泻之水。

    郁紫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湍急流之所以没被发现的原因,大抵是因为,天崭崖的对面也同样矗立着一座高标接天的危崖峭壁,二山遥遥相对,相互送迎,一起将迂回曲折的惊湍急流夹在其中,这才让人忽视了此地。

    众人的火把照亮了这稍显恐怖的夜色,郁紫一抬头,发现了早他们一步先来的宁紫玉,正负手而立在不远处指挥众人搜寻叶邵夕,他见状,当下便带兵过去,磕头请安。

    “启禀太子,全军已奉命集合完毕,就等太子殿下一声令下。”

    郁紫刚禀告完毕,正要等宁紫玉发话,却见宁紫玉不知在大河之中看到了什么,身体一震之后忽然纵身一跃跳到了水中,冲着水中一块凸起的礁石,奋力地游了过去。

    “快!快!快跳进去!保护太子!快!”

    这里水势湍急,人在其中,很容易被两岸拍起的浪花卷走。郁紫见状,忙命令众人拉来一条手腕般粗细的大长铁链,绑在腰间,一个挨一个围成人墙下水保护宁紫玉。

    郁紫心里始终提着一口气,生怕会出现什么意外。而今皇上在京中也是生死不明,太子一旦要是有什么闪失,那招来的恐怕就是无可挽回的弥天大祸了。

    宁紫玉终于游到了那处礁石边,他慌忙捡起礁石上挂着的衣布。

    “是他的!是他的!”宁紫玉忽然语气激烈地大叫起来,“叶邵夕!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出来!叶邵夕!你不要藏了!给我出来!出来!!──”

    “叶邵夕!——”

    “给我出来!──”

    宁紫玉两手奋力地向水中一击,身边的惊流,立即被他震出百尺高的浪花,直溅上天际。

    山涧的惊涛,夹杂着他一声又一声止不住的叫唤,流连在群山之间,漫无目的地,飘去又飘散。

    当晚找了一夜,宁紫玉始终没有找到叶邵夕,包括他的尸体。

    听着各队士兵来禀报结果之时,宁紫玉一生气,竟将那些士兵一脚就踢进了水中,任他们被大浪卷走,不知所踪。

    想当然的,宁紫玉继续命人寻找。这样一找,便是四个月。

    历时四个月,宁紫玉派兵几乎将整个天崭崖下都翻了一个遍。

    然而,没有。

    叶邵夕的这个人,就像是从人世间突然蒸发掉一样,不论他怎么找,怎么在狂风中嘶吼那人的名字,而此刻回答他的,却只有被天边被晚霞染醉的深云,和那一声声在山际间飘荡不歇的余音。

    宁紫玉不相信,他不相信叶邵夕如此爱他,怎会忍心弃他于不顾,他不相信!

    然而,他不知,人的一生就如一曲英雄落幕的长调,从山长水远走向了日薄西山,到头来,莫不只剩下袅袅余烟点缀黄昏,何其悲怆。

    “叶邵夕!──”

    “你给我出来!──”

    “出来!──”

    宁紫玉一遍又一遍地在风中呼喊那个人的名字,风如刀割,刮得他的心也异常凌乱。

    秋去冬来,日月飞转,开阔的天地之间,总是能看见他一个人独立在苍茫大地上,对整片苍天呼喊逝去之人的身影。

    这个时候,似乎连宁紫玉那在风中竭力呼喊的声音,也被这西风吹得,悲伤呜咽,触人心弦。

    他感到压抑,甚至是愤怒,他无法忍受没有叶邵夕在的日日夜夜,这会让他的精神和灵魂在内心深处出现一种近乎枯竭的空洞感,但他无计可施,除了疯狂地寻找之外,他别无他法。

    梦已醒,情成空,心自碎,愁难睡。

    朝泪如潮,昨夜襟汗觉梦遥。

    世间的情爱之事总是这样,以欺骗为开端,以悲剧来收尾。好梦正酣的时刻,谁都不觉得两人相处在一起的时光是这样的可贵,可到了梦醒时分,才发现,曾经梦中的那个人……亦早已在现实之中……渐行渐远了……

    也许,一去之后,就再也不会回来。

    所有细碎的往事,在夜晚烛火的铺照下,总是肆意地张开,缱绻,蔓延。

    他二人刚刚相识时的情景,他第一次教他练字时的情景,他二人第一次比武时的场景,更甚至是叶邵夕第一次在自己身下唤自己名字时的场景,所有这些,都渗透在夜晚的毡帐里,也融化在了宁紫玉每夜梦回的梦魇中。

    梦里他唤他,熠铭。

    梦里他叫他,邵夕。

    梦里,叶邵夕站在悬崖之巅,仰天大笑后,问自己,宁紫玉,这个孩子是谁的,重要吗?

    每一天每一天,每一晚每一晚。

    “啊”的一声,寂静的空气突然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乱,宁紫玉拥被惊坐了起来,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又做了四个月以来,一直持续在做的梦。

    这已不知道是这夜的第几次,自己在同样的睡梦中被惊醒。

    他一闭眼,手扶上了自己的额头。

    梦中,那夕阳下最后的身影,在暮日下的世界,背对着他,被覆上了一层迷离而又惶惑的光芒。

    云霞千里,暮云停住,他脚下那窸窸窣窣的蔓草,也总随着他被不断山风撩起来的衣摆,一起在空气中,发出沙沙的响声。

    滔滔天下,挚爱一人,是谁?

    他的乱发在空气中轻摇,天边如血的残阳,也从他飘拂的发丝间倾泻下来,一起和他苍凉的背影,在山巅中染红。

    梦中,蔓草丛生,思念犹如荒蛮的野草,长满在了他的脚下。

    他放眼天边,孤孤单单,遗世独立。

    而宁紫玉本人,也记得自己在梦中伸出手去,对着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宁紫玉回忆着梦中情景,他冷汗涔涔,气喘吁吁,一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努力地想要平稳住自己跳动过快的心口。他感觉得到,心口在自己醒来之后,还在不断泛疼,一阵紧密过一阵。

    宁紫玉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想起刚才的梦,心上的血肉立即就像被撕裂一样的,忽然抽搐一阵,总是很疼。

    寒气来袭,就连帐篷中的炉火,也都在一瞬间暗了暗,不再暖和。

    宁紫玉侧了侧头,目光被桌上的一穟灯花吸引过去,跳跃的烛火也朦朦胧胧的,融化在了他出神的眼眸中。

    昨夜灯前形影共,今日醒来枕函单。

    生离死别,伤怀触远,无可告解的愁绪,在这样一盏灯火明灭的茕茕烛影中,随他梦中的记忆一起,闪烁变幻,踏至纷来。

    四个月,一百二十余日,他几乎天天,都在做着同样重复的梦,从未变过。

    宁紫玉觉得,他几乎就要淹死在那每夜梦回,如血的残阳之下。

    而这许多天来,宁紫玉也不是没有暗示过自己,努力试着去做别的梦境。

    然而,每一次,他却都失败了。

    叶邵夕那被夕阳染红的身影,总是会在每一夜的每一分每一秒,如约侵扰入他的梦境,不分时刻,也不论晴雨。

    只要他睡着,他就会来。无力阻止,也无法逃避。

    而宁紫玉此时也终于明白,原来他的梦,只给了那个,如今也早已离他远去的人。

    他也发现,原来有梦,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

    每一夜,他都会按着心口醒来,感觉撕裂一般的痛楚,在自己的胸间蔓延。

    为……为什么?……为什么?……

    宁紫玉不懂,为什么他在叶邵夕走后,会如此的痛。

    他在黑夜中闭上眼睛,一摸床边,空空荡荡,冷冷清清。

    宁紫玉的心头陡然一颤,不明白这瞬间的心悸是怎么回事。

    天一日一日地冷,心也一日一日地凉,浩瀚的沙漠上,也终于扬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花。

    这日,宁紫玉穿着银紫色的锦绒狐裘,面目紧绷地站立于寒风之中,感觉飘飘然的雪花,静悄悄地落满他的肩头。

    面前是一支支大肆寻人的军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利落地穿梭于崖底的大小溶洞之间,这样的搜罗行动已进行了四个月有余,却仍然是一无所获。

    所有人,也从对叶邵夕的生还怀有希望,演变到如今的不抱任何希望。而在场搜罗的众人也都清楚地明白,一个人若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那么他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郁紫不明白,为什么众人都知晓的道理,到了太子那里,却怎么也行不通。

    “报告丞相,都搜遍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行迹!”

    “好。”

    郁紫应下来禀告的士兵,挥袖命他下去,思虑了一番之后才来到宁紫玉的身前,磕头禀告道:“太子,没有发现任何有人来过的行迹,臣想,这天崭崖下的溶洞阴冷潮湿,极不适宜居住,叶校尉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一定是伤情严重,应该不会住在这个地方的……”

    他说着顿了顿,抬头望见宁紫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便转过头去目视前方,什么都没有说。

    “给我继续搜!”

    宁紫玉声音沉了沉,一成不变地喝斥众人。

    “是!”

    郁紫见状心里颤了颤,跪在地上犹豫了良久,还是觉得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抬起头来,鼓足勇气,对着宁紫玉又开口禀告道:“太子,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要讲!”宁紫玉冷声道。

    “臣以为……”郁紫还是忍不住,说话的时候很是小心谨慎,“太子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四个月都没有找到叶校尉,那依臣看来……叶校尉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很大……”

    他不敢抬手擦汗,只能硬起头皮,强顶着头上压来咄咄逼人的视线,不敢再往下说一个字。

    “郁紫!你找死!”

    “呃!?”

    郁紫还没反应过来,猛地就被人扼住喉咙,直接从地上提起来。他瞪大双瞳,不可置信地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已有些状极疯癫的面孔,一种无法呼吸的恐惧感,马上就俘获了他的全身。

    “太……太……”

    宁紫玉沉着双眼,收拢紧五指,将郁紫的双脚缓缓提离起地面。

    郁紫挣扎,脸孔因为呼吸不畅而涨得通红无比,他的手想要扳开宁紫玉的,双脚开始止不住地乱蹬。

    “太……太……子……”

    郁紫惊惧,看着宁紫玉近乎扭曲的表情,感觉自己下一刻就会被他扼死在手中。

    众人看见这样的情景立马一惊,忙地跪下地来,嘴中直喊“太子息怒太子息怒”,在风雪中被吓得瑟瑟发抖。

    “报──报──”

    嘹亮的急报在一瞬间,划破了白茫茫的上空。

    急促的马蹄声直奔到宁紫玉眼前,那人“吁”了一声之后,立即翻身下马,对着宁紫玉恭敬地禀告道。

    “启禀太子,景皇子已携函回营,函中肯定,煜羡的十万兵力自昨日起已分兵北上,正是我军进攻的大好时机!”

    景皇子名唤宁景辰,宁紫玉的皇弟,这一次宁紫玉将他派入了煜羡军队查看敌情,一旦煜羡大军有何异动,立即来报。

    宁紫玉一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缓缓地放开了手。

    郁紫跌在地上,咳了好几声都缓不过来。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的太子因为叶邵夕的离去,已经精神错乱,没有理智了。

    半天过去后,忽听宁紫玉说:“叶邵夕,你不是要我付出代价么?你不是要我后悔么?……呵……我倒是要看看,如果君赢冽遇难,你到底会不会出现!”

    “来人!召集兵力,不日进攻煜羡大军!”

    “是!”

    煜羡大军分兵北上,定是国内出了什么乱子,如若现下进攻,煜羡必败,待他俘虏君赢冽,他就不相信叶邵夕不会出现!宁紫玉笃定地想。

    众人散去之后,宁紫玉一人在风雪中,他想起那人曾那般气愤地对自己说过,今后,只要他抓君赢冽一次,他就放一次,抓两次,他就放两次……抓三次……他就放三次……永远都不会让自己如愿。

    如若可以,他真希望那人还可以站出来,如从前那般阻止自己,不要再让自己这么疯狂下去。而现下回想起来,叶邵夕那时的声音,竟像是故意与他制气似的,尖锐不多,而心痛却不少。

    宁紫玉感觉到这一点身体一震,独自一个人竟像在风雪间冻僵了似的,不能动弹,也不能再控制自己心中撕裂而泛滥的刺痛感。

    景是目中景,人是忆中人。

    宁紫玉不知自己是不是疯了,他竟然在虚静的这一刻,看到远方风雪中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哒哒打马而来的身影。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触摸到那曾几何时还近在眼前的故人,然而待他奔到眼前,风雪中的身影忽攸不见了,哒哒的马蹄声也在天际间转瞬消失。

    “邵夕!”他在原地,焦急地来回环顾。

    “邵夕!邵夕!”

    可却遍寻不到。

    “邵夕!──”

    幻觉中,同样的黑色身影,又打马而过,悠悠出现在了天地间的另一端。

    “邵夕!”

    宁紫玉目光一喜,在第一时间飞奔过去,他从未有一刻,如此希望将眼前人抱在怀中。

    然而同刚刚一样,宁紫玉伸出去的手指尖,在还来不及触及那人的衣衫的时候,那人又消失了。

    “邵夕……”

    宁紫玉的声音抖了抖,天际间立即有雪花飞旋下来,沾染在他空空伸出去的手指尖上。

    他眼睫一眨,雪花随即慢慢融化。

    回忆是一座空城,而现实又是另一座空城,有人站在回忆这所空城之外,屡进屡出,屡出屡进,不断地回忆和追寻已成往事的昨夜,所以便渐渐地,产成了幻觉。而幻觉中,那个人也总以为自己牵住了他的衣角,然而事实上,他抓在手里的,不过是一丝云烟,抑或一缕空气,过眼即逝。

    宁紫玉的手指,在空气中,不甘心地颤颤蜷起来。

    原来人不是,景不是,连过去的心情,都不再是。

    他无法理解压抑在自己胸中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体味起来瑟瑟难忍,回过头时,却是心如刀割。

    找不到叶邵夕,他就心如刀割。

    而余下的世界,也在他声音落后,陷入一片萧条的沉寂,就好似风雪停滞,悄无声息。

    当然,久久徘徊于天际间的呐喊,始终是无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的。唯有时空中,那永远不会为人所驻足的时光,才在绵长的等候和抽丝剥茧般地回忆过程中,将时间的灯芯,一点一点地燃烧殆尽,并零落成灰。

    而和时光一起逝去的,还有往昔再也追不回,讨不得的情境,或许,这种痛心与无奈,便是懂爱的代价。

    也许,在叶邵夕之前,宁紫玉风流成性,遇到过那般多的人,却从未有一人教会过他所谓的“爱”到底是什么。

    爱为何物,也许今日,谁都不能替宁紫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有自己思量,才能深切懂得。

    回到军营之后,宁紫玉召见宁景辰,问他现下煜羡军营的情况。

    宁景辰看到宁紫玉,好似有些心虚似的,一下子就从座椅上弹立了起来,左顾右盼,不敢言他。

    还是宁紫玉,率先开了口。他直入主题道:“你跟我说说,煜羡十万兵力分兵北上,是怎么一回事。”

    “呃!?皇兄我……”

    宁景辰闻言身体一震,好像被吓了一跳。

    “嗯?”

    宁紫玉一边品茶一边抬头看他一眼,表情很是阴鸷。

    “……”

    “不说是吗?也好。”他说罢,放下茶盏,对着空气中道,“你立马给我跑一趟煜羡,查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谁知他话音一落,身后立即有道黑影,忽攸而下。

    “皇!皇兄!”

    宁景辰见状,忽然急了,忙跪下来老实交代,乞求他道:“皇兄,求你……不要伤害王爷,不要伤害王爷,再说,再说,煜羡所剩下的人数也不多,你就,就把他们完全俘虏了就好了,千万不要再伤害任何人,好不好?好不好?……”

    “皇兄求你!求你!……”

    宁景辰不止一次地磕头,宁紫玉听罢却毫无反应。

    “传我命令!”宁紫玉忽然站起来,踢开宁景辰,冷声下令道,“本太子要亲自领兵,生擒君赢冽,给煜羡最后一击!”

    “是!”

    郁紫领命之后稍微犹豫了一下。

    “太子……难道不找叶校尉了?……”

    “不。”宁紫玉十分笃定地眯起眼睛,“我要让他自己出来!”

    “他说过,只要我抓君赢冽一次,他就救一次,我抓两次,他就救两次,那么……只要我生擒君赢冽,他就一定会出来!”

    “我了解叶邵夕,他一定!……会出来的……”

    宁紫玉将手指,一根一根狠狠收紧在眼前,紧攥成了拳头。

    “逼,也要把他逼出来!”

    “不!不!皇兄!你不能!你不能……”

    宁景辰一边听一边不相信地摇头,他声泪俱下地爬上去,一把拽住宁紫玉的衣摆,不让他离去。

    “皇兄!皇兄!求你!不要这样做!不要这样做!”

    “李忆不会原谅我的!他不会原谅我的!不会……”

    “皇兄!皇兄!……你就看在我赶回来通风报信的份上,不要伤害任何人,好不好!好不好!……”

    李忆,宁紫玉是知道的,是宁景辰在煜羡军中认识的一个侍卫。那李忆因为是煜羡皇帝派来监视君赢冽的,所以知道许多军中机密之事,这样一来才透漏给了宁景辰。

    宁紫玉听罢冷哼一声,一甩手将自己的衣摆从宁景辰手中拽出。

    他冷道:“宁景辰,我问你,在你心中,究竟是家国天下重要?还是你那个小情人,李忆重要?”

    “我……”宁景辰被问得一懵,眼眶里滚落下一颗泪来。

    “在你赶回来通风报信的那一刻,你就已做出了选择,所有的事,都不是能两者兼得的,在你选择了这一样的时候,注定就已失去了另一样。”

    宁紫玉说罢,抬起腿就要往前走,宁景辰见状一惊,忙扑上去抱住他的双腿,死活也不肯让他再迈出一步。

    “皇兄!皇兄!不要!我听别人说,叶校尉早就死了啊!所以你这么做是没用的!没用的啊!……”

    “求求你!停止吧!……停止吧!……”

    宁紫玉闻言,目光愈发狠戾,他飞起一脚,将宁景辰“哐当”一声狠狠踹了出去。

    一旁的桌椅被宁景辰飞来的身体砸中,顿时散架。

    宁紫玉竟看都不看他,一狠声道:“走!”

    “是!”

    一大队的人,以整齐的步伐跟在宁紫玉的身后出帐,宁景辰挣扎了两下,想要去拦截,但却身上一疼,一时竟爬不起来。

    “不!皇兄!皇兄!不要!……”

    “再有下一次,我就要你,和你的那个李忆偿命!”

    跨帐而出的那一刻,宁紫玉忽然停下来,没有回头,语气平稳地警告道。

    宁景辰听罢一震,趴在地上不再敢起身,宁紫玉走后,郁紫来到宁景辰的身旁,叹了一口气,对他道:“景皇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太子面前,再提起叶邵夕的名字。尤其不要说……他很有可能已经死了的事实。你可知,为了一个叶邵夕,他会赔上一整场战争,更甚至是千万条的人命。而我怕的是……事情或许……还不止是这样。”

    郁紫说到此,便不再说了,而聪明如宁景辰,自然知道郁紫还有下文,并且也隐隐猜测出了郁紫的意思,便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不……皇兄他疯了……他疯了……”

    郁紫望了望宁景辰,与此同时,他知道自己也同样没有说,宁紫玉这一切假设成立的前提是……叶邵夕倘若,还活着。否则,再多的一切,都无异于徒劳。

    不怕天各一方,只怕阴阳相隔,永不聚首。

    而这厢,宁紫玉也在整编好所有的军队之后,高高地骑于马背上,他抬高下巴,在一片山呼千岁的叩拜声中,猛地抽出腰间长剑,锋利的剑身从他手中,直刺向天际。

    亮烈的光线也从四面八方,直汇聚在他刺出的剑尖上,形成尤为耀眼的一点。

    “听我号令!杀!”

    “杀!杀!杀!杀!”众士兵一齐跟着他道。

    “杀啊!──”

    面前的千军万马顿时奔腾而出,像翻腾的海浪一般,内心怀揣着激荡的情绪,忽然铺天盖地,洒满整片大漠。

    “杀啊!──”

    “杀!──”

    宁紫玉在战场的最后方驻马观看,遥望眼前是一片战火纷飞,血染天边的厮杀景象。

    双方的铁骑都在嘶吼着而出的那一刻,互相卷起身后漫天飞扬的尘土,一起迷蒙了视线,遮天蔽日。

    战场上矫健如飞的战士,烽烟中嘹亮振奋的军歌,马背上好勇斗狠的英雄,还有那片,在漫漫的厮杀过程中,最终,没有能全身而退的……忠魂。

    鲜血,哀歌。

    白骨,挽词。

    年年战骨,埋尸荒野,这好像是对整个战争残酷而又沧桑的祭奠。

    宁紫玉看到远方,君赢冽终于一人独骑,悠悠地驱马出来。

    他眼神在一瞬间眯起,环顾四周,仍是没发现什么动静。

    “宁紫玉,你这是要做什么?”

    君赢冽在远方发话,他鼓鼓的肚子浑圆浑圆的,厚重的铠甲已然遮盖不住,看起来十分艰难与辛苦。他似乎现在只是硬撑着,才不至于倒下。

    宁紫玉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看到君赢冽那浑圆的肚皮时,蹿上脑门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邵夕若是还在,是不是……也该同他一样了……

    他不由自主地对着远处君赢冽的身影,呢喃了一声:“邵夕……”

    有时候想想当真好笑,在叶邵夕还在自己身边时,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叶邵夕错看成君赢冽,而现下却对着君赢冽的身影,唤出了一声“邵夕”。

    宁紫玉忽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感觉到自己的内心重重一绞,顿时抽痛得厉害。

    叶邵夕啊……叶邵夕……你到底是在我的身上……下了什么毒咒……

    为什么……这么痛……

    宁紫玉的脑中空白一片嗡嗡作响,以至于他后来都跟君赢冽对了一些什么话,他也都不再记得和关注。

    而他此时,唯一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的却是──

    只要他抓住君赢冽,就再不怕叶邵夕,会从他的手掌心逃脱了。

    宁紫玉一定神,扬起头来,下定决心。

    可就在他仰起头来的一瞬间,背后有道突兀的马鸣声忽然长嘶一声。

    宁紫玉一震,猛地转头向后看去,却见眼前一片飞扬的黄沙之中,一款相同的黑色衣摆,背对着他,于风中纵马疾驰而出。

    “邵夕!”

    宁紫玉见状双目瞠大,急急大叫了一声,忙掉转马头一抽马鞭,随着黄尘中的那人飞奔了出去。

    “邵夕!”

    他一边挥鞭一边喊他,然而骑在前面的那个人,却迟迟不肯应答。

    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迈开四蹄相互追逐,飞踏在茫茫沙漠上,激起马蹄身后的一路尘沙。

    “邵夕!”

    不过多久,宁紫玉也终于赶上他,然而他绕到马头前面一看,那骑在马上的人,却根本就不是叶邵夕,而是另有其人!

    他的心中登时“噔”的一声,瞬间沉了下去。

    “你是谁!?为什么要假扮邵夕!!?”

    他一剑架过去,直逼对方的脖颈。

    “太……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那人一吓,竟从马背上直直跌了下来,跪在地上颤颤发抖。

    “是……是景皇子命小人这么做的,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太子饶命,太子饶命……”

    “太子……呃!饶……”

    那人的最后一个字,终究是没来得及说出口去,宁紫玉一剑刺穿了他的咽喉。

    看着那人倒下,宁紫玉不知为何竟是十分怅然似的闭上了眼睛,而他一向阴鸷的面容中,竟流露出了淡淡悲伤的神色。

    邵夕……为什么……不是你……

    为什么……等来的……偏偏就不是你……

    宁紫玉在风中狂甩马鞭,一路纵马飞奔回去。

    而此时,马蹄急,风声促,他的心,也在天地间更乱。短短时间内,宁紫玉的心,从天上直摔落入地下。

    这种落差太过清晰,也太过深刻。他宁紫玉像是在恍然间才明白了什么一样,一直不断地在风中狂挥着马鞭,却挥不去空欢喜一场过后,更加空虚、寂寞、与惆怅的感觉。

    而这种空虚与惆怅,又在突然间,将他对叶邵夕的思念,拉得那么漫长那么漫长,漫长到就好像,一直如梭的岁月那般悠远。

    归去后,忆前欢。

    任何人都无力阻挡一去不回头的岁月,任何在事后才追悔莫及的言语和行动,在注定要消逝的光阴前,都不过是一纸荒凉,显得如此苍白、空洞、脆弱和无力。

    宁紫玉回去后,早已无心再顾及此战胜负,他只是失魂落魄地骑回来,一味地栽进营帐中,开始几天几夜不休不眠地思考。

    他怕是在这一刻才弄明白,到底什么……才是,懂爱的代价。

    爱可以是温润的,可以是清澈的,可以是固执的,甚至是可以是疯狂的。

    就好比他──宁紫玉,在后来甚至疯狂到,命人去煜羡,将叶邵夕母亲的尸体偷刨回来,转而再埋在他的东宫之中。而这一切,也只是为了要逼出,一直从未现过身的叶邵夕。

    世人时常问,爱是什么?

    其实有时候爱人,世人感觉到的,往往是痛大于爱的。

    爱一个人,会痛。会撕心裂肺,会痛不欲生,甚至是会让人悲痛欲绝到死不瞑目的地步。

    可喜欢一个人,却不会。

    宁紫玉承认,他这一生,曾喜欢过无数个的人。

    柳茵,舒贵人,甚至是包括在东宫三十六院之中的,多少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床第之欢的人,他在一定程度上,都喜欢。

    然而,喜欢,并不等同于爱。这是宁紫玉在叶邵夕走后多少日子以来,才渐渐明白了的事。

    喜欢一个人,往往在初见之时,就可以对他温言软语,好言相向,甚至是很轻易地,就可以对他说出,只有情人间才会有的极尽轻薄的戏谑情话。

    宁紫玉在床上,曾对无数的人说过“爱”,也曾对无数的人说过“喜欢”。

    可实际上,爱一个人,却是一件极其严肃而又庄重的事。

    在没有真心以对,没有向对方,卸下自己故作遮掩的面具之前,任何轰天烈地,可歌可泣的感情,都不能称之它为“爱”情。

    而“爱”,它对有些人来说,更甚至是要以牺牲生命为代价,拼死也要来保全和捍卫的事,它在他们眼中,永远是神圣隽永,不可亵渎。

    也许,爱与喜欢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爱”它需要一种彼此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情感付出和投入,而“喜欢”,则仅仅只是双方之间的一种昙花一现的感情冲动罢了,它经不起考验,也经不起岁月的大浪淘沙,总是在人与人的转瞬一瞥之间,就被淡忘了。

    而“爱”,又从来都是一件百痛千疮的事,不曾失去过,不曾放手过,又怎懂得爱人?怎懂得珍惜?

    斗转星回,人间寒暑屈指可数的五遍,便在岁月中,悄悄流去。

    而宁紫玉这个人,也依然还是与他从前一样,声色风流,一般无二。

    纵然,如今,他已身为大映碧朝的一国帝王也是这样。

    该上的便上,该做的便做,该享受得便享受,该风流得,也便风流。

    然而──

    一夜温存过后皆如过眼烟云,再多风华正茂的佳人,他都弃若敝履,嗤之不屑。

    耿耿不寐的长夜,每当暴风刮得猛烈之时,宁紫玉多希望,他自己可以任意摆布这个世界,然后让整个空间里,都充满着他想要的──他的气息,叶邵夕的气息。

    每当夜深人静,世人也总是可以看到,在映碧的皇宫中,依然有一个和衣不睡的人影,径自独立在黑沉沉的皇庭之中。

    他对天望月,孑然影孤,任凭天上的月光,如流水,洒落一身。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相遇之苦,相忘之苦,相别之苦,相离之苦,在月光下,在午夜梦回中,宁紫玉依然能够温习到,往日历历在目的岁月。

    杨花处处,飞燕双双,又一个年头的春日回来,春暖花开。

    谁都知道,大映碧国的铁血皇帝宁紫玉,一向是毫不怜香惜玉,而且还心狠手辣,无恶不作,尤其是视人命为草芥,杀起人来绝对不会手软。

    然而,谁又能想到,他是将一个人,一直烙印在内心深处,五年都不忘掉的人呢?

    未知生死处,何能两相完。

    有时候,大奸大恶的一腔痴心,就如同古瑟繁弦中的一缕清音,叫人难说悲喜,无不纠结。

    绝情与多情,把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作风放在同一个男人的身上,宁紫玉的真实性情,也因此,在旁人议论纷纷的无数揣测中,变得愈发愈扑朔迷离起来。

    冉冉沉香唯有梦,倚遍楼台独醒时。

    帝王情牵一线,故人行踪难觅。事实证明,原来,绝情丈夫,也多情。

    然而,每每梦中,他声嘶力竭叫唤的那人,却再无觅处,昔日里那些一起灯下写字的场景,一起共同退敌的回忆,也一如水中的倒影飘忽不定,一碰即碎。

    到头来,相识数年的往事已如流水般匆匆而去,曾经的英雄长歌,都未能逃脱出今日灰飞烟灭的结局,唯有云阳山下的一草一木,皆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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