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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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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叶邵夕站于风中,不顾身边的狂风大作,衣衫簌簌,一直引首远望,眯着眼目送君赢冽离开,静默不动很长时间。

    天幕中的风很大,呼呼地刮来,又呼呼地掠去,将他两只宽大的袍袖携风灌得满满的,鼓鼓地翻动于身后,又显现出他浑身上下穿得不一般的单薄来。

    连天的风沙,刮不闭他固执睁开的眼神,也摇不醒他,日渐凄迷的思绪。

    离家日趋远,命途日趋舛,心思不能言,腹中愁肠转。

    家啊……

    叶邵夕呵呵一笑,半眯起的睫宇在扑面的风沙中止不住地轻摇,倒像是风雨夜中的一盏枯灯,深沉而含蓄,纠结而摇摆,似乎在下一秒,就要挺不住熄灭。

    这一生,叶邵夕自问,一直都是疏狂磊落,不慕名利的。侠肝义胆,热血豪肠,这是他做了一辈子的梦,也是他执着了一辈子的魂,然而如今,就在他这么义无反顾地救走君赢冽之后,却仍然难逃骨子里的那份近乎孤怆的漏空感。也许,这就是命运,在固定的时间上扮演固定的角色,演绎人生戏台上,只属于自己的独有剧情。

    只是,这戏演罢的也太过仓促,甚至在仓促间还来不及细看一眼,一切,就已经风吹雨打,不堪回首了。

    “叶邵夕,这都是你自找的!我说过,放走君赢冽,会让你陪上一辈子的代价!”

    他正出神,空气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几名士兵随即从身后冲了过来,将叶邵夕团团围住,然后又将他的长剑打掉在地,双手反扣在身后。

    叶邵夕没有反抗,凭他的本事莫说是几个小士兵,就是再有几个围攻而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此时此刻,他早已不想再去做那些无谓的挣扎。

    众人见他不反抗,忙上前,拿婴儿臂般粗细的绳子,将他紧紧捆住。

    “叶邵夕,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这一切,可都是你咎由自取!”

    宁紫玉上前,先是一眯眼神,不能解气地狠狠甩了他几个巴掌,然后揪起他的头发,将他拉向自己,恶声恶气地道:“叶邵夕,你可真有胆,竟敢放走君赢冽!简直是不知死活!”

    然而,面对宁紫玉的怒气,叶邵夕却低低地笑了,他的笑声传达在风中,很快就飘散开去,不知在夜空中幻化成什么,马上就听不清了。

    也许,在这个时候,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在笑什么,为什么笑,笑得是谁,笑从何来……身体内唯有一颗被吸干了心力的心脏,悬挂在胸中,跟着笑声摇晃。

    可惜,那里本来是可以装得下整个山川江河的,如今却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风再吹,也吹不走他眼底所有的神伤。或许,降生于这尘世间,本来就是一场难以幸免的错误?而这之中招来的,也都往往是一些不容他退缩的是非?

    叶邵夕低下头,目光看向自己的小腹,片刻又闭了闭眼,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

    正巧,腹中的胎儿在这个时候动了动,像是很不安的,轻踢了他一脚,然后在他的肚子内窝成一团,生怕他生气似的,一动都不敢再动。

    叶邵夕一震,眼底好像有什么流动的神采闪闪浮上来,一瞬间,就填补满他瞳孔深处所有的空白。

    “怎么?没反应?”宁紫玉挑挑眉,很危险地哼笑一声,紧接着就又扬高手“啪”的一声,向叶邵夕狠狠甩去。

    叶邵夕的身体向左倒了倒,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站稳。过了半天,他忽然冷笑一声抬起头来,紧盯着宁紫玉,浑然不屑似的挑衅:“仅仅这样……就完了?”

    “哈哈……”他忽然开始仰头大笑起来,“宁紫玉,你也不过如此!你也不过如此!你不是要我付出代价么?你不是要我后悔么?呵……”

    他说着轻笑了声,低头向下,眼看着自己的小腹,一字一句地强忍出声:“可是我告诉你……我不会后悔……我叶邵夕这一辈子,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绝对不会后悔!”

    他一边自嘲地笑着,一边垂下头来,让额前散落的长发,挡住眼睛。

    “今后,只要你抓君赢冽一次,我就放一次,抓两次,我就放两次……抓三次……我就放三次……永远,永远都不会让你如愿!”

    “你找死!”

    宁紫玉终于被彻底激怒,他一伸手,猛地揪起叶邵夕额前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然后一眯 眼,刮刮几个耳巴毫不留情,抽得叶邵夕的嘴角很快就溢出血来。

    茫茫的大漠上一片寂静,似乎一直徘徊在天地间的风声都愈渐小了下去,而偌大的映碧军营中,一瞬间也只听得到宁紫玉一连甩出的那几巴掌,清晰尖锐,不知是使了多大的力,好似连半空中呜咽的风声,都穿透了,都割伤了。

    谁都想象不出,承受它的人,到底有多疼。

    在场的士兵全部噤声,纷纷低下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宁紫玉愤怒,从未有过的愤怒。为叶邵夕的反抗,也为叶邵夕的嘴硬。试想,他计划了多年,筹谋了已久,甚至为此还不惜赔上一切代价,苦心组织了一场浩浩荡荡的煜映大战,目的其实不过就是为了生擒君赢冽,一圆他这么多年来的夙愿。

    然而,正当他就要达成目的,欲意一举抓住并废掉白予灏的时候,叶邵夕却凭空出现,居然再一次用剑指着他,威胁他,并放走了那两个人!?

    宁紫玉怒不可遏,他费劲心机所设计地这场争夺大戏,不仅没有如他所愿地落下帷幕,反而还仅因为叶邵夕一个人,就将他的一腔辛苦付之东流,到手的果实,美味,全都飞了,如此这般,怎能不让他叶邵夕,成为自己发泄愤怒的对象?!

    况且,白忙一场,徒劳无功的感觉,宁紫玉有生以来,最厌恶。

    不仅如此,更令宁紫玉愤怒和不能忍受的是,这已经不是叶邵夕第几次,在如此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明目张胆地用剑指着自己了,怎么?想要以身试法,公然挑衅自己的权威么?呵……你以为他宁紫玉素来的狠辣之名,竟是弄虚作假,白来的么!?

    叶邵夕,这次再不狠狠办你,他就不叫宁紫玉!

    宁紫玉沉沉的眼眸,在高举的火把下,一道幽暗犀利的光芒一闪而过,翻覆着嗜血的颜色。

    “启禀太子!”恰巧这时,身后有人跨步上来,邀功似的,跪在宁紫玉的脚下出主意。

    “依臣之见,这叶邵夕就是一块不知好歹的硬骨头,蒸不烂,煮不熟,现今还屡屡犯上,早该处斩。”

    说话的人是周亦,叶邵夕昔日里的兄弟。

    宁紫玉听罢一拧眉,眼神犀利地看向他:“周将军,你前些日子,帮本宫收回了纳兰军的军权。于情于理说,这着宰大功一件,本宫该好好犒劳你。”

    周亦经不住暗暗一笑,隐住的神情颇有些得意。

    “臣职责所在,为我映碧江山,为我皇太子殿下,愿效犬马之劳,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周亦正高兴,却没想到头上又凉凉地飘来一句,让他心下一惊,差点吓破了胆。

    “不过,本宫听说,周将军与后宫缨妃之间素有瓜葛,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

    “请太子殿下明鉴,绝无此事!”周亦头上出了一大片冷汗。

    “哦?”宁紫玉很好笑地挑了一下眉,声音兀地转厉,“还不退下!?就算要处斩叶邵夕,也轮不到你来说话!”

    “是……”

    周亦俯低身子退了下去,叶邵夕却在这一刻抬起眼来,笑了一声对他道:“宁紫玉,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有一天,定然会将你牢中所有的人,都救走的!”

    “住口!叶邵夕!你非要与我作对是不是?!”

    宁紫玉听罢大怒,正要再出手教训他,却忽然目光向下,注意到了他微微高耸的腹部。

    “杀了你?你不觉得……那太便宜你了么?”

    他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很感兴起地一挑眉,微微翘起的嘴角边,浮出一抹异常危险的笑意,别有深意。

    叶邵夕在他的注视下浑身一颤,小腹透过腹带,蓦地紧绷起来。

    “宁紫玉,你想做什么!?”

    “怎么?现在知道紧张了?”

    宁紫玉神色很阴冷地盯着他,过了片刻,忽然玩味一笑,招呼过身后的一名士兵吩咐了一句什么,眼睛却一直斜过来,紧盯着叶邵夕不放。

    叶邵夕感觉得到,自己的小腹在他的紧盯下,片刻都不停地剧烈颤抖。他一晃神,记忆似乎又回到之前,险些要失去他的那两次,那种熟悉到近乎要将他连着一起揉碎的痛苦,没有人能明白。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这是他绝望之后,再次执着于生的唯一力量……

    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宁紫玉,你又想做什么!?放开我!放开!”叶邵夕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许多人都按不住。

    “哼,你到时候……就明白了。”宁紫玉眼神一暗,冲着身后的人厉声吩咐,“给我把他押入监牢!盯紧了!本宫一会儿要亲自处置!”

    叶邵夕闻言,挣扎得更剧烈了,他虽然身怀有孕,又被很粗的绳子绑着,便毕竟他武功高强,比起这里的一般人,更不知道强了多少倍,所以他这样一挣,一时倒还没有人能拉得走他。

    宁紫玉见叶邵夕这样,一步上前,一个手刀径直冲他后劲劈了下去。

    叶邵夕在昏过去之前,目光还一直紧盯着宁紫玉,一字一句地不甘道:“宁紫玉……你不能……你不能这么对我……”

    岁月是一条脉脉流淌的河,没有人能明白,叶邵夕腹中的那个胎儿,是怎样陪伴他,走过这样一段坎坎坷坷的荆棘路,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假设叶邵夕并不曾经历过这么多苦难的话,也许,他对这个小生命的存在,也不会执着到这般强烈的地步。

    没有了亲人,失去了兄弟,遭到了背叛,人生之于他,何尝不是一场无法理喻的悖论?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你能明白吗……能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迎来了独属于他的那份希望和守候,就像……要将他和那人的生命……共同延长一样……

    虽然也曾犹豫过,怀疑过,不堪过,也曾无数次地想要放弃过……但六个月过去了,六个月啊……就像将他和宁紫玉的感情,延长了六个月一样。

    所以,这个胎儿对叶邵夕的意义,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一个孩子这般简单了。

    他是他感情的依托,是他灵魂的归宿,是他精神的支撑,甚至是他叶邵夕这一生……有情有义的最终诠释与鲜明注解。别人不理解他没关系,看不起他也没关系,鄙视他或唾骂他,怎样都好,怎样都没关系,他只是,保护了他该保护的人和生命而已。

    大丈夫活于世间,何必要在意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只要他觉得不白活,没浪费,他自己潇洒痛快,就好。

    有时候,叶邵夕也会很好笑地想,虽然并不是真的和宁紫玉死生契阔,携手老去……但上天又用一种很不同的方法弥补了他,那就是……令他这一生唯一的一次感情,在时空上,获得了一种更为恒久的延长。

    每次在夜空中,看到月挂高空,繁星璀璨,叶邵夕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心中都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依恋。

    他想,将来有一天,他与宁紫玉都会离开这个尘世,但是他们的孩子依然会在这个世上生活,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以至于让叶邵夕拼了命地守护腹中的小东西,就像他在守护他与那人之间的曾经一样。

    他可以想象,他和宁紫玉的血脉,就可以这样一直不断地在后世,繁衍,繁衍,不断繁衍下去。

    在被生活背叛之后,叶邵夕不仅没有怨天尤人,抱怨世事怎样的不公不公,反而是一种更为广阔的胸襟和不羁的情怀来奉劝自己忘怀得失,放达悲悯,包容生活以及生活所给予的一切。

    不去责难谁是谁非,不去考虑谁对谁错,也不去质问曾经的誓言中,又是谁欺骗了谁。叶邵夕秉持,大丈夫若爱,那就爱他爱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大丈夫若恨,也无所谓恨他恨得彻彻底底,不屑言语。

    幸与不幸只在一念之间,端看生活的人怎么看,世上也本没有“如果”,叶邵夕不要自己,在死后再留遗憾。

    不论怎样,这一辈子,值了。

    叶邵夕在一阵焦急的叫唤声中醒来,对面是一个熟悉的人,他睁开眼睛,环视一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所阴暗无光的监牢之中。

    江棠见他醒来,好一阵大呼小叫,扒着眼前的铁栏杆直嚷嚷。他这时正在叶邵夕对面的监牢中,离得很近,因此能叫醒叶邵夕。

    “叶兄弟叶兄弟!你醒了!你醒了吗?你看看我啊,我是江棠!我是江棠!”他说着一抹脸,扒拉扒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努力让他看清楚自己。

    叶邵夕一笑,微微一动,当即传来一阵铁链轻撞的声音。

    他努力睁开眼睛细看,这才发现,自己手腕脚腕上都被铐着铁箍,铁箍上连着铁链,被栓在身后的墙上。

    铁链不长,甚至可以说很短,因此,叶邵夕只能靠墙而坐,离不开一分。

    “叶兄弟,你怎么也被关进来了?太子不知道你呃……怀着……他的子嗣么?怎么就没人提醒提醒他!”江棠兀自抓头,很苦恼的样子,在对面的牢房内走来走去,急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纳兰大人怎么就不知道帮你说说情!”

    叶邵夕听罢他的牢骚,一笑,反而是转移了话题:“江棠,没将你尽早救出来,抱歉了……”

    “呃……怎么突然说这个……”江棠哈哈一笑也坐下,“救我又不是叶兄弟你的义务,不必放在心上啦……倒是你,这几个月,怎么还是看不出一副怀着呃……的样子?”

    叶邵夕一怔,禁不住心下苦涩,然而面上却除了笑一笑之外,什么表情都做不出。

    “嗯……怎么这囚帐中只有你,大哥他们呢?”

    “被换到另一个囚帐去了,据说是只关押云阳山的人的地方,把守很严。”

    叶邵夕“哦”了一声,正要再打听详细情况,却听过道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好像人数众多。这些声音传来不过片刻,便已来到叶邵夕的牢房外停下。

    宁紫玉果然,没有让他等太长时间。

    叶邵夕在心中冷笑,靠墙而坐,阖上眼睛。

    “太子,是开门还是……”有狱卒上来问。

    “开门。”

    一声铁门被推开的声音,不过一会儿,众人都稀稀落落地进来了,剩下一些不相干的人等,宁紫玉都已命他们退下。

    “叶邵夕,你睁开眼看看,谁来了。”宁紫玉冷冷一笑后,道。

    “邵夕,你怎样?……无碍吧……”

    叶邵夕听罢,才波澜不惊地睁开眼帘,微微一点头,算是问候过:“纳兰王爷,有劳您了。不过原谅草民现在无法起身,不能给王爷请安。

    ”

    “不……不必……”

    纳兰迟诺看样子有些不忍,又有些心虚,眼睛一直不敢迎视叶邵夕,说了句不必之后,就再没了下文。

    宁紫玉瞥了纳兰迟诺,没说话,反而是手一拍,走廊上就有几人端着一碗什么东西过来,送到纳兰迟诺眼前,停下。

    浓得化不开的药味,随即飘散在牢狱中,一丝一缕的,竟全是苦涩。

    “你想做什么?”

    叶邵夕心下一震,目光紧盯向宁紫玉,不可置信地微微摇头。

    “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他瞠大双目,等不及又问了一遍,身上的铁链却因为过激的动作,被不可抑制地敲撞出声音,又尖锐,又刺耳,像扎入人心头一般地疼。

    “叶邵夕。”

    宁紫玉在这个时候唤了他一声,走过来,站在他面前停下,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微笑:“你是自己喝,还是我找人给你灌。”

    “……”

    “不说话?”

    宁紫玉寒着脸,对向纳兰迟诺冷冷出声道:“我想纳兰王爷,应该不需要时间,再和他肚子里的野种告别了吧?”

    纳兰迟诺侧头,没说话,也没再敢看叶邵夕。

    他到底……还是没把这个胎儿的实情……告诉宁紫玉……

    只是对不起邵夕……可是不要怪他,这是他报复宁紫玉的唯一办法!

    他的兵权,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被宁紫玉夺走的,说实施,其实他也说不清楚……事情是在一刹之间就完成的……太快了,也太匆促……

    他还需要时间好好消化消化……

    纳兰迟诺到现在也只是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总是自以为是地以为,宁紫玉决不敢在这个时候动他。

    可没想到……

    “不用吗?”宁紫玉冷哼一声讽刺道,“那到时候,王爷可不要怪罪本宫,说没给你父子二人告别的机会!来人!给我灌下去!”

    江棠见状被吓了一跳,一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奇怪得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头脑机灵,人也聪慧,不过片刻,便一拍脑门,猛地反应过来。

    难不成……难不成太子以为,叶兄弟肚子里的孩子,是王爷了!?

    那可怎么得了!

    江棠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开口大叫,赶紧纠正这个错误。

    “叶校尉,卑职们有命在身,得罪了。”

    叶邵夕不顾眼前这几人的接近,只是在一笑之后抬起眼来,紧此着宁紫玉。

    “宁紫玉,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最起码……”叶邵夕呼了口气,一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不自觉地紧紧收住,“……最起码……你看在你我从前的情分上……放过他一次,不行么?……”

    “情分?呵呵……叶邵夕,你我二人,何曾有过情分?”

    叶邵夕被他的话猛地噎住,过去残缺的岁月,也一寸一寸地,在他抬起来的眼眸中,一瞬一瞬地回放。

    相识,相知,想望,相许……一路走来,这短短不过几个月的光阴和故事,就这样走马观灯似的在他眼前眼花缭乱,深深地铺向生命的尽头。

    而曾经那么多忧伤,感怀,失意的情绪,在一时间,也都失去了旷达的支撑。

    叶邵夕听罢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兀自摇了摇头,也不知什么意思,许久都不再睁开。

    你知道吗……也许,情根深种,才是他……生在这尘世间……最大的罪过。

    “愣着做什么!给我灌!”

    “是!”

    几人接到命令,忙一步上前,将叶邵夕的手脚困住,生怕他一会儿会反抗似的。

    “住……”

    随即又有一人才端着药碗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捏起叶邵夕的下颚,一股脑儿地就往他的喉中灌去。

    “呃!……”

    “叶兄弟!叶兄弟!”

    偌大的牢房中,一时之间,只听得到叶邵夕挣扎在喉间的咕咕声,和手腕间的铁链相互碰撞的刺耳声。

    “太子!太子!你饶了叶兄弟吧!太子开恩啊!太子!”

    江棠在对面晃着铁栏,一脸焦急地为叶邵夕求情:“太子!太子!你不能这么对叶兄弟!你冤枉他了啊!他的孩子根本就不是王爷的!是您的!是您的啊!太子您要明鉴!”

    “太子太子!手下留情啊!太子!……”

    牢狱内忽然一静,没有人不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了一跳,甚至连灌药的众人,也都在这声大叫之后停下手来,看向宁紫玉,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叶邵夕按着喉咙猛咳了几声,很疲累似的,他靠在墙上,止不住地喘息。

    可谁知,宁紫玉却在听罢此话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很不在意似的反问在场所有人,包括叶邵夕:“呵……这个孩子是谁的,你以为,重要吗?”

    “江棠,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罢手?”

    叶邵夕听罢微微一颤,过了许久,才轻轻一笑闭上眼睛。

    “说得好。”

    他忽然开口,笑了一笑却垂下头来,阴影挡住了面上所有的表情。

    “说得好,宁紫玉。”

    空气中很安静,谁都没有料到,叶邵夕会这么突兀的来这么一句。

    “说得好……”他闭好眼睛,身体瘫在墙上,忽然大笑起来,始终重复这么一句。

    宁紫玉被他激怒,忍不住上前,推开灌药的众人,自己接过碗,疯狂地踹了他小腹几脚,又恶狠狠地踩在上面,看他还能不能再笑下去。

    果然,叶邵夕再也笑不下去,他护不住自己的小腹,便只能竭力推着宁紫玉的长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浑身颤抖。

    “叶邵夕,你求我啊!你求我啊!你求我我就放过你!”

    叶邵夕再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他已再无话可对眼前之人说,他听闻眼前人所言,只有大笑,狠狠地大笑,笑自己曾经的痴,曾经的傻,笑得如同疯了一般。

    众人看得心惊,都不敢再多言一句,宁紫玉听着他大笑在,忽然有些恼羞成怒,他又恶狠狠地踹了眼前人的小腹几脚,直到他蜷缩在地疼得再也笑不出。

    宁紫玉见状得意一笑,竟揪起叶邵夕的长发,亲手将手中的药给叶邵夕灌了下去。

    之后,叶邵夕就这么睁着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喝下了那碗药,他再不挣扎。

    他想象过很多种宁紫玉对付自己的方式,却绝对没有料出是这一种。

    他不知道宁紫玉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自己与他的亲生骨肉扼杀掉。

    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所有人的白眼,鄙视,只为了护好腹中的骨肉。然而他却料错了,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绝情,他根本承受不住。

    药,很苦,很浓,很稠。

    四时的更迭,人世的变迁,往昔的多少情怀,也都在他眼底一一涌出,然后,又都……飘散如过眼云烟。

    叶邵夕的这一生,无数次的打拼,无数次的失败,风吹雨打,颠沛流离,却从没一次,觉得这么绝望透顶过。

    喝过去的药,转而再从他的眼角,流出来。

    叶邵夕在宁紫玉走后,也只是目光怔怔地问了江棠一句话。

    江棠……我现在……后悔……可以么?

    不多久,王御医和一个医徒样的少年匆匆进来,扶起叶邵夕,说太子已经找他调查过了,现在一切都已真相大白,要他不用担心,当务之急,先要回去好好休息。

    “皇上病危,太子被紧急回宫中,刚才已经急匆匆地离开这里了。来……叶大侠,随我回去休息……”

    王御医与少年两人合力将叶邵夕扶起来,江棠却在他最终要离去的时候,听见他对自己道,江棠……你以后……要多保重……

    江棠却被他这句话惊得陡然一震,半天不能回神,等到再有意识的时候,却连叶邵夕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而另一厢,王御医好不容易才将叶邵夕扶回帐中,安排他躺好,正要转身回去拿东西给他医治的时候,却听见他小小声地对自己说……

    我感受得到……我感受得到……他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舒展,甚至是每一次喜怒哀乐……

    我和他……是骨肉相连的……

    是……骨肉相连……的……

    叶邵夕的目光怔怔地瞅着帐顶,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在看谁。

    “来,叶大侠,我给你医治。你以后……好好养身体,不要再想孩子的事了……”

    叶邵夕反应了好半天后方能答话:“不……不必了……”

    “不必了……”

    “叶大侠!?”

    王御医见他挣扎着坐起来,然后径直去取出包袱里的黑衣和腹带,对他道:“王御医……拜托了……”

    王御医低头一看,见他把五条腹带都一起拿来了,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你难道要!……”

    “最后的关头了……”

    “这不行!”

    五条腹带一起勒住,不仅是孩子,连你自己也……就算是救人!也不该这样!

    “我没有选择。”

    “勇往直前……是我脚下……唯一的路……”

    于是,叶邵夕在被系上第一条腹带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一会儿让你瞧瞧……爹爹是多么厉害……”

    被系上第二条的时候,叶邵夕闷哼了一声,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小银锁,摩挲。

    第三条的时候,叶邵夕说:“你瞧,这就是爹爹之前买给你的礼物,现在不看……爹爹怕你以后……会不想看了……”

    在被系上第四条的时候,叶邵夕的身体紧绷成一条直线,说话也说得很仓促。

    “你会……恨爹爹吗?……你会恨爹爹吗?……”

    直到第五条的时候,叶邵夕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而他手里那把小银锁,也不知被攥成了什么扭曲的形状。

    之后,叶邵夕穿上的是黑衣,许多年前,他行走江湖的那一套。

    最终,就在叶邵夕用剑挑帐而出的那一刻,王御医还是没忍住开口:“叶大侠……”

    叶邵夕停住,却没有回头。

    “你忍受了这么多,无非是要挨到他出世,你再让我仔细看看,也许,也许,还有救……”

    “没用了……”

    叶邵夕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回了他的话:“他……怕是等不到了……”

    黑色的衣摆跨帐而出的那一刻,王御医看得到,他衣裾内的裤管上,已满是血迹。甚至连他跨出去的脚印,都是一样的红色,鲜艳,而刺眼。

    “昔日的叶邵夕……回来了吗?……”

    王御医喃喃的。

    而此时回答他的,也只有帐外,那愈来愈清晰的杀伐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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