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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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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处逢生,力挽狂澜,是叶邵夕想也不敢想像的天赐。

    他更不曾想到,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棠焦急而又惊喜的脸,会如此突然地,放大出现在自己眼前。

    “醒了醒了!总算是醒了!叶兄弟,你要喝什么?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我这就去给你倒!”江棠看见叶邵夕醒来,便十分着急着慌地道,他还没跑出几步,一不留神,脚下被凳子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

    叶邵夕虽然已经半睁开眼睛,但意识混沌,双眼迷离,朦胧的黑眸中没有半点亮色,仿佛灵魂已被抽空。

    他好似并未真正醒神,就连江棠问他,他也像没听见似的,不说一句话。反倒是他蜡灰似的眼底,总是能若有若无地泻出几许漂浮游荡之意,就像氤氲的薄雾一样,很是渺茫无依。

    直到江棠“噔”的一声撞到凳子,发出好大一声动静,他这才轻轻一震,像被外界惊动一样,眸中渐渐析出几丝清明,然后才一点一点地拢回神智。

    “江……棠?……”

    他甫一开口,顿觉这声音干涩暗哑,喉咙像被人撕裂了一般,实难听闻。

    “叶侍卫!是我!你怎么样!?身体还好不好?”

    叶邵夕的第一反应,不禁有些讶异,一时间有些时空错乱的怔忡感。他半天都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又到底经过了什么,只是手腕脚腕一齐得疼,上面勒痕累累,看起来犹如一道一道的活物在蜿蜒一般,十分恶心可怕。

    叶邵夕动了动身体,不由倒抽口气,压抑着闷哼了一声,感觉就连一根根手指的指节也胀痛难挨得厉害,一时之间,竟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动作。

    他这是……叶邵夕怔怔。

    “叶侍卫,水来了,来!你喝一点。”

    江棠急跑两步过来,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想要将叶邵夕从床上扶起来,喂他喝水。

    然而江棠的手刚触及叶邵夕的肩部,就见他蓦地一颤,脸色登时苍白,眉目绞紧,不知是忍受着多么钻心的疼痛。他呼吸粗重,气息紊乱,不过一会儿,光洁的额头上,就沁满了大片大片的冷汗,看起来分外惊心。

    江棠被吓得不敢再碰他。

    “叶!叶侍卫!你怎么了?”

    叶邵夕这时才终于一震,因为疼痛,记忆如荒洪咆哮似的回拢,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到底经过了什么,身上又承受过了什么。

    他将手覆上自己的小腹,却颤抖着不敢去辨认。

    他担心那个小生命早已不存在于自己的腹中。

    江棠见他如此,便猜出他担心何事,于是招呼了一声说要出去叫人,顺便便没了踪影。

    “等……”

    叶邵夕本欲开口唤住江棠,谁知甫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根本挤不出一点声音,便只能眼看着江棠冲出门跑远,毫无办法。

    他身上无止境地疼,尤其是右髋部的骨头就像被人生生拆解卸下来过一般,骨缝与骨缝相连的地方也是火刺刺,叶邵夕知道,这也许就是术后遗症。

    不大一会儿,便听门扉一响,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跨门进来。

    可以听得出,率先进来的是江棠,他很是惊慌似的,一口气将叶邵夕刚刚的症状描述了个遍,反复地问着身后的人是怎么一回事,有点小题大做的样子。

    之后的那个声音却很是陌生,不是记忆中沧桑老者的样子,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个十分明亮高亢的嗓音,犹如山涧间汩汩流动的泉水一搬,很是朝气蓬勃,机灵清透。

    他走近瞧了叶邵夕一眼,捏起他的脉搏把了把,眼珠一转才嘻嘻一笑道:“不要紧,这是正常的表现,他血脉刚刚逆转,会有一段时间不大适应,没关系,再过上个几天,歇一歇,想必就无碍了。”

    他说罢无谓地摆摆手,一拍脑门,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胸口摸出来一纸信封,递给他撇撇嘴道:“老头儿走前让我交给你的,我没看啊,你自己瞧瞧,不晓得罗里吧嗦了什么。”

    “前辈……走了吗?……”

    “走了走了!再不走我家地窖的酒就被他糟蹋完了。”

    “老头儿走前留下了养身的药方,我找下人煎煎给你送来,这老匹夫很少会给人开药的,你可别浪费,通通都要喝掉!”

    “那……”

    “让他来帮你医治,是一般人几辈子求都不来的福气,知足吧!”他正要离开,却觉得于情于理又都该告诉他一声,便停了停,再次回过头来道,“老头儿一如当年,医术很精湛,下刀很精确,胎儿很平安。”

    叶邵夕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却强装平静,努力控制表情不让别人看出来。

    墨水心歪头抠抠耳朵,转身之前又着重强调了一遍:“哦对了对了,你那封信,我可真没看啊!真没看!”

    “不要紧。”叶邵夕笑了笑,点一点头,很是感谢他。

    墨水心不由一愣,好半天都没有说话,他道别之后,依旧保持笑嘻嘻的面容,一蹦一跳地步出房门,然而在转过走廊的拐角之后,他却忽然脚步一顿,面容严肃地停了下来。

    “怎么样?有什么可疑之处?”

    在这个转弯处,还有另有一个人等了他许久,这人隐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面容,只余淡青色的衣摆隐隐绰绰,偶尔蹁跹露出一角,在空气中随风飘摇。

    “浩浩……”

    “嗯?”

    “我觉得……”

    “什么?”

    “老头儿的信里虽然写得很隐晦,但是我觉得这事另有隐情,应该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浩浩……你应该派人,好好查查这个叶邵夕。”

    君赢浩不由拧眉:“为什么?”

    “这事太蹊跷,你想,第一,他不仅和你们君家的人一样,可以以男人之身孕育子嗣,而且,你没注意到吗?他和你四皇兄,有多么得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君赢浩闻言眉目一沉,瞬间轻下声音,也不说话了。

    这厢,叶邵夕并没有着急打开这封信,反而是江棠的到来,让他十分愕然,刚才他浑身疼痛,根本没工夫搭理他,现在稍作休息,果然好了一些,便随意问了几句。

    “江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映碧吗?”

    “嗯……陈青将军找我,说煜映边界现在小战频频,局势很是不稳,他希望我能找到纳兰王爷,将此事转告于他,并希望叶兄弟你和纳兰王爷能尽快回到映碧,以做好备战准备。”

    “我?”叶邵夕摇头一笑,“我去了能做什么?徒增他人笑话罢了。”

    “不!不是!叶侍卫你多想了,陈青将军还特意向我打听你,言语间对你那手剑法很是赞赏,还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好好讨教讨教,看他的意思……似乎是想力荐你参军哪……”

    “参军?”叶邵夕不由愣住,“我想都没想过……”

    “难道叶侍卫你都不想吗?马踏狼烟、冲锋陷阵、挥师北上、血洒疆场,难道这些这些……你都不畅想吗!?难道你不是做梦都想去看一看吗?!”

    “想……”

    叶邵夕看着他的样子目光顿了顿,紧接着垂下眼帘,故作轻松地答道。

    建功立业,匹马戎装,是每一个男人心底最深沉最原始的渴望,无时无刻不令人热血沸腾。可叶邵夕同时也明白,从他出生那日起,命里就已经注定,他恐怕……是无缘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了。

    他虽生活在映碧,生身之地却又是煜羡,他身份不尴不尬,是占据山头的地匪贼寇,又是当今太子的身下娈臣,如今,又被那人拱手相让给了纳兰迟诺,他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有从军戍边,征战沙场的机会?

    叶邵夕苦苦一笑,暗下目光,低低地道:“这种梦……我也曾经做过……功成,名遂,身退,一旦成就伟业,便会乘一叶扁舟,到五湖四海中去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江棠不等接话,又听见他哑然笑道:“如今看来……这果然真只是黄粱一梦,做不得的……”

    “叶侍卫……”

    “哦,不说这些了,怎么不见纳兰王爷?”

    “军情紧急,王爷和太医先收拾行囊回映碧了。你昏迷好几天都醒不来,王爷也很担心,不过他走之前,特意交代过煜羡的广贤王爷,说等你身体一好,便安排你进宫去见太后。”

    “这样……是不是太冒险了?”

    “广贤王既然已经应允,想必就是无碍。纳兰王爷自有打算的,叶兄弟你就不用乱担心了。”

    叶邵夕听罢,仍然拧眉不发一语,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江棠小心翼翼地看看他,又看看别处,想起纳兰迟诺的交代,不由干咳一声,旁敲侧击地打听道:“这事办完之后,不知叶侍卫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天南海北,总有安排我处……”

    叶邵夕沉默了很长时间,一手在锦被下面,悄悄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也许,对于映碧,对于煜羡,甚至于对叶邵夕他自己来说,亡命天涯,总不失为一个还能过得下去的选择。

    谁知江棠一听,“噔”的一声站起,立马急了急:“不行不行!叶侍卫你还不能离开!”

    “江棠?”

    “哦!哦……我是说,我是说,叶兄弟,你云阳山的兄弟还未救出,你怎么能就此离开呢?而……而且……你以后肚子大了,在外面怎么闯荡?总不能自己生?再自己喂吧?这,这怎么养得活……”

    江棠急得满头是汗,没话找话,差点咬到舌头。

    叶邵夕忽而抬头,目光沉沉地紧盯着他。

    江棠目光躲闪,为他盖了盖被子,才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当务之急,你先养好身体,先进宫见了太后,再做其他的打算。”

    “嗯。”

    “江棠……”

    “好好休息,好好休息。”江棠边笑边低头忙活。

    “你是我叶邵夕一辈子的兄弟。”

    江棠听罢叶邵夕所言手下一顿,登时僵立当场,什么动作也做不出。

    “这两次,多谢了。”

    江棠已忍不住将整个事件和盘托出,但他跟了纳兰迟诺十几年,从小就知道王爷有多么大的志向和抱负。王爷不甘郁郁,胸内怀着旷世的才学和雄心,一心想做一飞冲天的惊鸢,安邦,定国,改策换天下。所以,他不能背叛王爷。

    王爷知道,单单用强,根本扳不倒心狠手辣的宁紫玉。而这些年,他也苦于没有机会,一直按捺着脚步稳稳不动。不想,在他终于要隐忍不住的时候,叶邵夕却很意外地出现了。江棠知道纳兰迟诺志存高远,抱负远大,这个计划又深思熟虑了许久,下了这么大的工夫,花了这么多的时间,决不能被他一时心软所破坏。

    可面对叶邵夕,理智却总是显得那般苍白无力,江棠张了张嘴,险些就真说出来了:“叶兄弟……其实……”

    “我累了,需要休息。”叶邵夕忽然打断他。

    江棠一震,抬起眼来,正望向他漆黑沉稳的眸中。

    “叶……”

    “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叶邵夕撂下话,和衣而寝,径自休息了。

    这些天叶邵夕的身体在慢慢恢复,精神也好了很多,不像一开始觉得那么不能适应,那老乞丐也不知是什么神人,他开出的药方果然有效,叶邵夕只每日服用三次,按时连服七天,身体便已恢复如初,平常下地行走,根本没什么大碍了。

    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身在皇宫的母亲,尤其是这些天来,辗转忧思,念念不忘。他这些夜晚,最常做的动作,通常是静坐在凉亭内,望着皇宫的方向,或黯然或期盼地出神。

    他时常想,母亲会是什么样子?是怎样的眉?怎样的眼?他看见了她……该说什么?该叫什么?叶邵夕沉思拧眉,很认真地在想,是不是应该要提前准备一些话写下来。

    他一手抚上自己的小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可真可笑。

    月光很清,很美,朦朦胧胧地打在叶邵夕的额头上,笼罩出一层淡淡的薄光。

    他却不想,第二日,君赢浩居然已经打点好了一切,让他和江棠换上侍卫的行装,站在离囚禁成贤太后不远的静淑殿外当值。

    这事来得太突然,让叶邵夕一阵紧张局促,心脏跳得飞快。

    君赢浩先是一路将他带进煜羡皇宫,途中不知道转过多少回廊,走了许久之后,才在一处偏僻地停了下来。随即,他暗示叶邵夕可以自己自由行动之后,便装模作样,巡逻似的走开了。

    叶邵夕心领神会,当即压了压帽檐,按照君赢浩之前所指点的那样,左右穿行,终于找到了目的地。

    冷宫是什么样子,他之前虽然早有准备,但此时看去,还是忍不住惊了一跳。

    幽禁的宫门被重重推开,尘土飞灰迎面扑来,叶邵夕拧了拧眉,满目都是一副萧条黯淡、无边寂寥的景象。他见状心下一重,往里走了走。

    不知何年何月的凋花败叶还堆积在地上,叶邵夕抬脚踩上去,不由发出些咯吱咯吱的声响。

    屋中有人似乎被他的脚步声惊动,当即问道:“是谁?”

    叶邵夕闻言,只感觉自己的心都提在嗓子眼里了,他激动得厉害,想张口唤屋中的人一声,可到了关键时刻,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屋中人没有听见回话,似乎略微思索了一番,好像是误会了什么似的,随即冷笑一声,破口便大骂道:“哼!君赢逝,难道是你来了?你自觉你们君氏有愧于我,便不敢答话么?呵……现今你便是锁住本宫又怎样?该做的本宫会做,不该做的本宫也会做,我诅咒你们君氏迟早会亡!”

    冷宫中的妇人似乎误会了来人,将叶邵夕误以为是煜羡当今天子——君赢逝。

    叶邵夕听了妇人的声音,只觉心中紧张压抑,甚至不敢呼吸。

    是她么……

    “哼,不敢见我吗?”屋中的妇人仍然没有等到回答,她在这个时刻不知为何却忽然大笑了起来,“哈哈……难道堂堂皇帝陛下竟也害怕了?好,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不论你怎么游说,我叶漪都不会改变主意,我叶氏与你君氏的血仇,不共戴天!”

    是她了……

    叶邵夕仰头闭上眼睛,终于微微笑了出来。

    娘,他想亲口唤她。

    很小的时候,叶邵夕曾问过云阳山上为他做饭的婆婆,说爹爹娘亲,父爱母爱,究竟是什么。

    婆婆是这样告诉他的。婆婆说,父爱啊,就像一座大山,博大,浓郁,深沉,是一种静到无言的依托。

    而母爱呢,就如一潭溪流,它汪洋,恣意,不加限制,是一份涕泪长流的深情。

    纵观古今,概莫能外。在这之中,更有人吟出,父母爱,骨肉情,血浓于水,而又溶于水的千古名句。

    涓涓细流奔腾不息,人之亲情,果真如那润物无声的水一般,无法触摸,却依稀可以感受得到她的环绕,这像是一种“渴爱”的本能,溶解在每个人的骨子里,世世相传,代代流淌。

    “怎么?有胆子过来,就没胆子进来么!?呵呵……你们君氏的人,果然都是欺软怕硬的无胆鼠辈!”屋中妇人又道。

    叶邵夕伫立门外,突然不敢再上前一步。要知道,他引颈空盼了二十多年来的时刻,却在他已然心灰意冷的那一刻,突如其来地得偿所愿,这种冲击力太大,他只怕他再上前一步,所有眼前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了。

    清冷幽涩的冷宫之中,只有他垂首而立,衣摆飞扬,平日坚毅隐忍的脸部线条慢慢柔和下来,他闭一闭眼,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怎么?皇帝陛下难道是在等本宫前去接驾吗?好啊呵呵……”

    屋中那人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进去,冷嘲热讽两句之后,便有些按捺不住了,起步要走出来。

    叶邵夕听到脚步声,先是一震,由于过度紧张,他的身体顿时都绷得紧紧的,甚至连最自然的一呼一吸,都有些难以控制地僵硬起来。

    是的,他在怕,他怕这果然就是梦,他怕,在他与她还不能相认的那一刻,这梦就陡然醒了。

    不过片刻,房屋中终于有个妇人步了出来,只见她莲步姗姗,跨门而出,长及地面的裙摆在她一行一走间摇曳生姿,很是高贵优雅,竟是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妇人看到他,不禁怔忡一下,像是有些意外似的,站在高台上拧起眉头。

    而叶邵夕看到妇人的那一刹那,未言一字,便已是热泪盈眶了。他不敢说话,他怕只要自己说出一个字,眼泪就会当真流了下来。他不愿在母亲面前,袒露自己最为不堪的一面,他也不愿让眼前的人再为他担心。

    一时之间,各种情绪在叶邵夕胸中疯狂滋长,如撩人的水草,让他激动难言。

    叶漪毕竟身份高贵,虽然只是在名义上,但也算是先帝成贤帝一生唯一的结发妻子,当今煜羡高高在上的皇太后。是以,如今她虽然落了难,但并不狼狈,也并不落魄,居住的地方仍选用冷宫中最好的上阳宫,比其他冷宫高大华丽了许多,一般妃子难以企及。

    上阳宫外,一条凤纹暗雕的长梯,隔开叶邵夕与叶漪,他二人遥遥相对。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禁宫!”

    叶漪看见叶邵夕,不由言语犀利地冷声质问道。

    “怎么?难道是那君赢逝果然等不及了,派了侍卫来,要将本宫除之后快?”

    “哼!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叶漪会怕你们!你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嘴,你可以欺瞒天下人,却唯独欺骗不了我!我叶漪就算是化作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后半句话竟气得生生颤抖,说话的同时,还猛地挥袖拂倒了上阳宫外的装饰玉瓶,就像无处发泄自己的积怨一般。

    叶邵夕看见这些心里一窒,知道这些年来她定是过得很不好,心中不由越发地抽痛起来。他不曾想过,她娘对君氏的仇恨,竟然积压到这么根深蒂固、难以化解的地步。这不是一个好现象,仇恨很容易摧毁一个人。

    叶邵夕在江湖漂泊多年,经霜历劫,早就练就出常人不可比拟的沉郁气度与容人雅量,很多事情,他都看得很淡了。

    就如有些人重名,有些人重利,有些人蝇营狗苟苦觅终南,而叶邵夕只不过,行走在这扑鼻迷眼的尘世之中,更加地看淡是非恩怨,不愿斤斤计较,龇牙必报罢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以儿子的身份劝劝眼前这人。

    “哈哈……”谁知骂过之后,面前的妇人突然仰天长笑起来,并用手恶狠狠地指着叶邵夕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皇帝囚禁我,除了怕我会造反之外,是不是还担心我将当年的实情说了出去!?他怕被别人拉下皇位、他怕他自己做不成皇帝!?”

    “他想做皇帝!他们君氏永远是皇帝!哈哈……可是他们这些皇帝,是怎么对待我的!?”

    叶邵夕心中一抽,面对生身之母,他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怎样来安慰她。

    “我娘……被君乾弘那老贼强抢……生下我之后便含恨而逝……”她说着停了停,身体不稳地摇晃一下,退后几步扶住一旁的围栏,抬起头来又继续道,“作为一个女人……二十多年来……我也不曾见过我的亲生儿子……不知道他长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更加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收到我寄过去的信……”

    她说着说着,便一时露出弱态,难以自禁。

    长期独守冷宫,身心就不免寂寞,看来,在多情与绝情间,她也仍是一个女人,一个普普通通、想亲手拉扯着自己儿子长大的女人。

    儿行千里母担忧,父母老来子尽孝。

    娘,叶邵夕几乎脱口而出,就想这么唤一唤她了。他想告诉她不要悲伤,不要难过,儿子如今来看你了。

    叶邵夕深吐一口气,鼓起勇气,攥紧剑柄,刚想张口,忽听推门声一响,约莫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向这里快步行来。

    他心里一惊,却已避闪不及,门外那二人早已一前一后跨门进来。

    “母后。你怎么在外面?”

    来人忙上前扶上妇人,关心道。

    叶邵夕见状马上低头,退后一步,将自己隐在角落里。

    他依稀感觉得到,随着这人走来的同时,他的眼神也在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地打量他,那是与他天上地下,云泥之别的尊贵不凡与英明神武。

    对,他是煜羡的战神。是常人不可媲美的马上英雄,是功、名、利集一身,受尽千拥万戴的护国忠臣。他们二人,本来就是不同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君赢冽与自己母后说了几句话之后,这才走了过来,衣摆停在叶邵夕低垂的眼前,高昂着头,语气很是冷冽地问道:“你是谁?怎敢擅闯冷宫!?”

    随在他身后的,又有一人的衣摆映入叶邵夕的眼帘,是平常家仆的样式及颜色。

    这人虽然站在君赢冽的身后并未说话,但叶邵夕怎可能会猜不出他是谁?就算他化成一堆白骨,他也永远不可能认错他……

    宁紫玉……

    叶邵夕垂首静默,勾唇苦苦一笑,嘴里却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他是否该庆幸……在这种时候,他还有一顶帽子,为他维护颜面……最起码……可以让自己在这二人面前显得不那么狼狈。

    “本王在问你话。”君赢冽语气一寒,声音又冷了冷,“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你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冽儿,你来给母后请安了?”妇人忍不住插嘴,为眼前这个侍卫解围道。

    不知为何,她看见眼前这个不发一言的侍卫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叶漪直觉觉得,她与他似乎错过了什么。

    “母后,他有没有为难你?”

    面对妇人,君赢冽的声音瞬间转变,恢复恭敬与柔顺。

    “没有。”妇人摇了摇头,“他什么还未说,冽儿你便来了。”

    君赢冽“嗯”了一声,重新打量叶邵夕,高贵威严的眼神存了几分疑虑:“你究竟是谁?又是谁派你来的?说!”

    叶邵夕深吸口气,心中挣扎一番,终于在他逼人的气势下,缓缓跪了下来。

    他是王爷,本来就是身居高位、握有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皇族贵胄。

    他是草民,本来就该对他匍匐而拜、叩首作揖,奢求其千秋万代的庇佑。

    这是天道,亦是公理,自己……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叶邵夕闭上眼,朝他磕了个头,行过礼,才强忍着用很平静的语调说:“奴才……叩见四王爷。四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本王是问,你是谁?目的为何?”

    “奴才是新进宫的侍卫,当值没几天,对这里不太熟悉,一时迷路才……”

    天知道,叶邵夕究竟是费了多么大的劲儿,才在宁紫玉的眼皮下,将这短短的几句话从嘴中逼了出来。

    扮成小厮装束的宁紫玉闻言却微一挑眉,很讶异似的,勾唇一笑。

    “冽儿。”那贵妇终于微提裙摆,从长梯上仪态端庄地步了下来,“母后沦落至此,有一件事,你可要帮帮母后。”

    “母后请讲。”君赢冽说罢,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冷冷地道,“我与太后有话要讲,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退下!”

    “是……”

    叶邵夕叩拜之后站起来,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抬头,他心中郁卒,既是不甘又不舍,却只能一边望着叶漪的裙摆,一边躬身退出门去。

    “母后,有话,我们里面讲。请保重凤体。”

    “嗯,难得冽儿如此有孝心。”华美的贵妇微微一笑,一手由君赢冽扶着,路经长梯,走进屋内。

    叶邵夕终于退到门口,他抬起眼来,却只可以看到他二人母慈子孝、一搀一扶的背影走进屋内。

    见状,他由不得心中一痛,眼中顿时酸涨得厉害,不知该怎么形容。

    也罢……君赢冽权势遮天,这样看来……他也是极孝顺的……定能将娘……照顾得好好的……

    叶邵夕自嘲一笑,心下也算安定,想了想就要离去。然而在他抬脚离开的瞬间,却被一个人陡然唤住。

    “叶邵夕,来了不叙叙旧,你这么着急走做什么?怎么?还是你很怕见到我?……”

    宁紫玉笑意盈盈的,步到叶邵夕的面前,神情说不出的得意。

    叶邵夕抬起头来,顿觉背脊一僵,身后吹来的风一阵一阵的凉。

    “宁紫玉……”

    宁紫玉笑笑,上上下下打量他:“怎么?你还没走?我以为……经过那件事,你应该早已经离开煜羡了……”

    提起那件事,叶邵夕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感受过于深刻似的,在袖中缓缓攥紧双拳。

    他不知道宁紫玉知不知道,也不知道宁紫玉知道了多少,那日医治之后的结果,到底有多少传入了宁紫玉耳里?

    叶邵夕低下头来,感觉每一次只要见到宁紫玉,心里和身体都是沉的。这种沉重是他身体内嚣张的魔鬼,不知道存在了多少个日月,也不知道会多少年、多少天,永无止境地存在下去。

    叶邵夕忽然觉得,只要自己存活一天,恐怕……它就会毫无节制地在自己体内大肆繁衍一天。叶邵夕会害怕,他怕有一天,他还来不及等到他的孩子出世,自己就因为这种病死了。所以他想,不论怎样,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宁紫玉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要坚持活下去,坚持挺下去。

    只要他还有腹中的骨肉,他的生活就还有希望。

    再然后,他就可以寻找机会救走云阳山的兄弟,一走了之。

    “叶邵夕,你怎么不说话?”不过片刻,只听宁紫玉又发话道,“哼……你可不要给我打什么小主意。我告诉你,只要跟了我宁紫玉的人,就算死,都不能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宁紫玉好笑地反问他,“你忘了你身体里的胎儿是怎么死的?违背我的下场,难道你还想再体会一次?”

    叶邵夕气得浑身颤抖,刚要再次开口骂他,却猛然注意到有些细节不对。

    看着宁紫玉的样子及神态,难不成……其实他……并不知道胎儿被保住的事?!

    叶邵夕心存疑虑,选择将计就计,再次试探于他:“宁紫玉,你卑鄙!”

    “怎么?”宁紫玉却不疑有他,“还在想你那个孩子么?这有什么可念念不忘的?现下处理掉,总好过……日后你生下来,再失去得好。”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宁紫玉如此说,叶邵夕还是忍不住用力地攥了攥剑柄,心中恨意滔天。

    然而,这事并不是没有收获。

    最起码,正如叶邵夕所料,宁紫玉确实对那天的事还不知情,以为他腹中胎儿早就死了。得到这种认识的叶邵夕虽然心里微微一松,不敢再与他多言,怕说多了什么再坏了事。

    然而宁紫玉却不肯罢休,不放过每一次可以羞辱他的机会。

    “叶邵夕,你看到了吗?你看看君赢冽是谁,你再看看你自己是谁,他有骄傲自负的资本,你有吗!?”

    “哼,想必,你现在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了。”他微微一笑,又绕到叶邵夕的身后,挑衅似的轻叹,“你自己看看你在他面前,除了跪下,恭恭敬敬地自称一句奴才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叶邵夕听罢这些,忽然沉默了,轻轻一颤闭紧眼帘。

    他知道,宁紫玉所说的这些不错,这是事实,亦是现状。所有的忠孝仁义、肝胆相照,在权力地位面前,或者说是在宁紫玉,君赢冽面前,都渺小卑微到了极点,不值一提。

    在他之下,叶邵夕的一切卑微、粗鄙、不堪,都被放大到了自惭形秽的地步。

    “是,君赢冽是千种好万种好,世上的好他都占了。可我,本也没想和他比什么。”

    叶邵夕垂首,静静地道。

    高贵的越发高贵,低微的愈来愈低微,甚至要一头栽进泥土里,也难以形容他在他们面前,有多么的相形见绌。

    宁紫玉说得对,自己究竟有多么的自不量力,才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和君赢冽相比?

    “他君赢冽是王爷便是王爷,与我有什么关系?”叶邵夕“嗤”了一声,满不在乎地笑问,“龙生九种,种种不同,我叶邵夕,为什么非要去和君赢冽相比?况且,我也根本就不想比。”

    叶邵夕闭上眼睛。

    “可是我会比。”宁紫玉无比冷漠地道,“你可知……我为何会下令毁掉你腹中的骨肉吗?”

    “……”

    宁紫玉很不屑似的轻笑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你其实一点都不像君赢冽。而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君赢冽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以前怎么就弄错了呢?”

    宁紫玉说得满不在乎,听在叶邵夕耳里,却是仿若惊雷一般。

    他闻言,莫名勾唇一笑,眼底却是再无半点暖意。

    “宁紫玉,嘲弄我很好玩么?你究竟想说什么?”

    “只是想告诉你……人切不可把自己想得太高太傲,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有拒绝别人的资格和权力,有的人……却永远不可能有。”

    宁紫玉抬起他的下巴,蛊惑似的道:“叶邵夕,我知道你很倔强,凡事都喜欢反抗一下,而且……你还总是逆着我的意思行动。当然……我不得不承认,这刚开始确实挑起了我的兴趣,而且,还让我快乐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说着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这件事却有一个前提……”

    “我不想知道。”叶邵夕声音颤抖着想拒绝。

    可宁紫玉又怎会如他所愿:“你不想知道,我就偏要你知道。我以为上了你万无一失,不会再有像子嗣这种麻烦事出现,可谁知道……你偏偏就是有了。”

    “邵夕……其实我真的觉得很可惜,你比任何一个妓子、娈童、宫女都更能讨得我的欢心,因为,你的身体真的很好。”

    “呵……”言外之意,就是在他心目中,他和他们一样?叶邵夕无言以对。

    “如何?皇宫太医开的打胎药效果如何?味道还好吧?”宁紫玉是很恶劣的。

    叶邵夕身上轻轻一震,仿佛后怕一般,再不愿经历那样的痛苦。

    “来,让我来查探一下……你的腹中,还有没有孽种。”宁紫玉竟有些像存心羞辱他的,一手猛地拽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说话就要向他的小腹摸上去。

    “滚开!”

    叶邵夕怎能如他所愿,情急之下便运功将他震开,而如此一来,自己的内息不可遏制地一乱,血脉逆行,怎么也压制不下来。

    “叶邵夕!我最讨厌你反抗我!你有什么资格可以反抗我!?”

    宁紫玉气急,下手便重了重,恶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半响,叶邵夕不动,只心灰意冷地一笑道:“我是没资格,不过君赢冽有资格,所以你不会这么对君赢冽,只会这么对我。”

    宁紫玉眼睛一寒,正要说话,忽然有一人,比他更快地插嘴进来,好像找了叶邵夕很久,十分着急的样子。

    “啊!叶侍卫,原来你在这!可找到你了!”

    江棠不知找的多急,额上已出了大片的汗。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拉上叶邵夕的手臂,就要拽他离开。

    江棠是不知道宁紫玉身份的,而宁紫玉现下又易了容,因此做事也无甚顾忌。

    “怎,怎么?”叶邵夕被江棠的样子吓了一跳,知道事态紧急,也不由严肃问道。

    “出大事了!煜映两军就要开战了,刚才我收到急报,太子已经下令将云阳那些人押向战场,似乎要做威胁煜羡的人质!”

    “什么!?”叶邵夕听罢一惊,猛地看向宁紫玉,不相信眼前此人会狠心绝情到如此地步,不给他留一条退路。

    “前些日子就已经下了命令,消息不知道被封锁了几天,我现在才知道,叶侍卫,再不去救人就来不及了呀!”

    你难道……非要将我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赶尽杀绝吗!?

    不如……拿我的命换他们的命如何?……

    叶邵夕心若死灰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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