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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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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贤王府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没过多久便惊动了君赢浩。下人来禀报的时候,他正巧和墨水心一起在大厅接待贵客。

    说是贵客,但还真不是什么当朝权贵、才华横溢的风流人物。恰恰相反,能禁得起君赢浩亲自迎接的,却是一个平庸无奇,衣衫褴褛,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老乞丐。

    这老乞丐发须全白,下颚的胡须乱糟糟地束成几根麻花辫,说起话来挤眉弄眼,一笑满是皱纹。他看起来上了些年纪,却又很难让人猜出岁数,衣袍终年不换,破破烂烂地全是补丁,看起来古怪而又邋遢得很。

    老乞丐自称是酒夫子,脾气古怪,行为乖张,平日喜好踩着草鞋四处游玩,遍行于各大城镇之间,目前居无定所,主要以乞为生。他人生一大爱好便是喝酒,什么女儿红、竹叶青、梨花、烧酒、蔗酒、恬酒,大大小小的品种,或名贵或卑贱,上至帝王将相的琼浆玉液,下至农舍乡民的自家酿酒,他无一没有品尝、豪饮过。

    此等疯癫人士,想来不是君赢浩这种皇族胄贵就可以轻易结识的。这人不知是墨水心第几任师叔祖,排名辈分很高,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迷一样的人物。

    墨水心对他钦佩有加,赞赏连连,说老头儿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还真没白活。世间三百六十行,居然没有一行是他不会的。其中武艺、诗文、经解、医术、八卦、五行、卜算……在这些上他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但每每请教于他,他总是装疯卖傻,懒得赐教。

    老头儿就是故意的!墨水心每夸奖他一次,总会再咬牙切齿地诅咒他一次。君赢浩每看到此,总是有些忍俊不禁,感叹着果然什么样的山就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祖辈就出什么样的小辈。凡是墨水心认识的人,只除了一个苏引月还略微正常点之外,剩下的几乎是不癫就痴,不痴就傻,不傻就疯,不疯就狂,总之没一个正经像样的!

    君赢浩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不论表现得如何甘食陋饭,卑微懦弱,但若要说起每个人真正擅长的本事,君赢浩在一震二惊三呆之后,唏嘘之余,只可以用几个字来形容他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惊天地下泣鬼神!如果再精简一些,君赢浩便用两个字来形容他们——怪胎。

    君赢浩一用这个词来大骂墨水心时,他总是会先委屈一阵,撇撇嘴,然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嘿嘿嘿地笑个不停,四爪并用扑过来,一脸的不怀好意。

    “我不要怪胎,浩浩来给我生个双胞胎吧。我师叔祖最会研究生孩子的毛病了,他还著书被人纪念了呢,我向他求个药方,你喝了之后,一定也可以生的!浩浩!你要争气点!”墨水心说着便毫不客气地亲过来。

    每一次,君赢浩看他的样子都不由得一阵反胃,皱皱眉,一巴掌便将他抡到地下。

    君赢浩本以为这只是件小事,无足轻重,不值一提,过去了便忘了。谁知墨水心还真较起真儿来,第二日便埋头查找起这个所谓的师叔祖的下落来,很是兴师动众。

    君赢浩任他胡闹,却不想他倒还真有几分本事,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已将这位消失已久的神人引诱出来。当然,这无疑浪费了君赢浩地窖里,最上好的那几坛陈年佳酿。

    老乞丐一抬手,将最后一碗酒灌入喉中,哈哈大笑着搁下碗,砸吧砸吧嘴,十分高兴地道:“你小子有好酒还知道孝敬我,不错不错。”说着便将最后两坛启开封泥,对着他二人谄笑一声,提起酒坛就往自己的酒葫芦里灌。

    “老头儿老头儿,你可说好了!先给我家浩浩看看,要生双胞胎啊!”墨水心不依不饶。

    君赢浩习惯得不能再习惯,面无表情地低头喝茶。

    “生什么双胞胎?”老乞丐灌满酒,封住葫芦口,拎起来提了一提,十分满意它的重量,“你没这命,想都别想。”

    “什么啊!怎么可能!你开个药方不就有了嘛!?”

    “世人所说的药,不外乎分为急毒药、慢毒药、不入药,乏力药、如同药、可用药以上六种,然而在这些药中,能被实际运用的其实并不多,真正无害的,也只有可用药而已。六王爷身体并无异样,你却无缘无故让他服药,于他胃脾肾脏都无益处,你一意孤行,岂不是害了他?”

    君赢浩动作一停,抬起眼来观察他。

    “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方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六王爷只要身体无碍,别说一个双胞胎,你想要几个双胞胎,还不是你小子身体力行的事?”

    老乞丐正经了片刻,又笑咪咪地打起哈哈来,一甩酒葫芦反背到自己肩上,作势就要离开:“吃饱喝足,老匹夫去也。”

    君赢浩还来不及唤住他,忽听门外有人急急跑来,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一冲进门,差点和老乞丐撞上。

    “哎哟哟!要被你撞死喽。”

    君赢浩看得清楚,这老乞丐虽然大呼小叫,一脸被撞疼的样子,但他身手利落,脚步迅捷,在仓惶躲开的时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伸出一脚,将他家的小厮绊倒在地,然后转着脸窃笑。

    “王,王爷不好了!纳兰公子带来的人出事了!”

    “什么!?君赢浩一拍桌站起来,脸色变了数变,“怎么回事!?”

    “奴才没敢问,纳兰公子也不肯说。但奴才趁他们关门的时候偷瞄了一眼,那、那公子一腿的血,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流了一地!”

    君赢浩二话不说,脸色青了青,直接夺门而出。

    墨水心眼珠一转,当即明白了其中的凶险。纳兰迟诺虽为他们家浩浩的好友,但毕竟也是堂堂映碧国显赫至极的世袭王爷,二人立场有别,身份对等,就算真的引为知己,相识相交,也不可能像平常人那般无拘无束,肆意洒然。

    纳兰迟诺的人在广贤王府出了事,这就很有可能不是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了。

    也许,墨水心是想也许,这或许会转化成两国间的冲突与矛盾也说不定,当然,前提是要在有心人士的挑拨之下。不过不论怎样,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好。

    墨水心脑中转了一圈,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拉起老乞丐,直接就追着君赢浩的身影飞奔而去。

    “喂……小子!”

    “老头儿,我再给你十坛兰生酒。”

    “好。”这回答应得倒是挺痛快。

    君赢浩从走廊当中匆匆穿过来,他神色凝重,步履急促,直奔往叶邵夕暂住的西厢而去。

    这边,叶邵夕依然靠在墙面上没有动弹,他面色苍白,眼帘轻闭,整个人十分安静。唯余腿间的血迹蜿蜒流出,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不小的一滩。

    “邵夕……”

    叶邵夕此刻呆坐在屋中,沉默地望着有血液从自己下体处汩汩流出,他感觉四肢麻木,精神也麻木了。

    深味骨肉离散之苦,叶邵夕不是第一次,却是最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一次。在这个过程中,叶邵夕甚至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哭泣的孩提声,像是不愿意离开自己身体一样的,凄婉,无辜,无助也悲伤欲绝。

    他为人父母,却只能杵在原地,无能为力。

    往事一幕幕涌来,叶邵夕笑了笑,笑容越发模糊不清,半响,他忽然道:“原来人生在世,比疼痛更可怕的……是清醒……”

    “邵夕……”

    慢慢地,叶邵夕已渐渐觉得不痛了,真的不痛了。他几近麻木。

    “有过……比没有过更痛苦。”叶邵夕忽然闭上眼睛,低低笑道,“我叶邵夕在此发誓……今后……再不会为人怀胎孕子,承受这妇人之痛……”

    酿就了感情之后再分离,这样的痛是如此的难以承受,倒不如茕茕然地活着,不去爱,就不会有痛。不去爱,也就不会有恨。

    这一刻,他突然醒悟了。

    “我终于明白……”

    “我终于明白……锦娘在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自尽……果然……痴迷情爱,最终会使一个人失去自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叶邵夕刚明白,原来所谓的情情爱爱,才是这世上最刻骨、最罕有的毒物,其毒性远远超过砒霜、鹤顶红之流。若是不小心沾染,它虽不能立马让你见血封喉,但却会慢慢地折磨,啃噬人的心智,最终会让你穿肠肚烂,万劫不复。

    “若是曾经的叶邵夕,策马红尘,仗剑天涯,该是何等快活……若是曾经的叶邵夕,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落到这般下场……”

    曾经的叶邵夕,生就了一副铜皮铁骨,面对生活的捉弄与不公,他始终抬头挺胸,从容直面,不会灰心也并不曾嫉恨。因为他始终坚信,愤世嫉俗或是怨天尤人,那是弱者才有的表现。

    人生无所谓公平不公平,只要你足够强,就可以把所有的不公平变得公平。而他叶邵夕,虽不会自诩强者,但他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马负行囊,在江湖上漂泊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男人,应当有更加博大的胸襟与气度,能够坦然并清醒地面对一切伤害和背叛,以不屈的气节来应对世事,做了便做了,他绝不会回头,也始终无怨无悔。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愿意,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得了自己,包括如今一身强权的宁紫玉。

    说什么兄弟被困,说什么不能离开,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留在他身边的借口而已。

    如今看来,这借口荒谬而可笑。

    说到底,是自己给了他伤害自己的机会。

    说到底,是自己摧毁了自己本有的人格和气节。

    说到底……该怪的……其实是自己。

    “叶大侠,闭上眼,好好休息休息。不论怎样,还是身体重要。”王太医看见他的样子,一时竟有些不忍,不由得出声劝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再等一等……什么就都好了……我以前诊治过很多这样的病人,这胎儿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你不要负担太重……这事……过去……便过去了……”

    “过去?……”叶邵夕沙哑地笑,声音干涩而无力,过了半响,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许多过去……梗在心中,永远也过不去……”

    “我就要这样看着,看着他是被我怎样害死的……”

    一生九患,不是别离就是死难。叶邵夕不曾想,自己会有一日,必须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胎死腹中。他除了等待,除了旁观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这种可恨的无能为力,多么令人生厌。

    他时日尚小,甚至连这个尘世都尚来不及看一眼,就不得不这样离去。

    纳兰迟诺看到这里,突然心下一软,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刚刚的选择是对是错,只得轻声安慰他:“不必可惜,宁紫玉不值得你为他这么做,没有了便没有了,他这样的人,定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叶邵夕不说话,任由殷红的血珠却由他腿间不断滚落,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别担心。”纳兰迟诺刚安慰一声,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匆匆行来,脚步急促,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他略一沉吟,心中盘算一番,便猜出了大概,还未想出如何应对,门口便已有人急冲进来,飞一般地掠到跟前。

    “怎么回事?有刺客!?怎么伤成这样!?”

    君赢浩脸色青青白白,十分难看。他看叶邵夕满身血迹的样子,一时没想出是怎么回事,直觉是被人刺杀,抵挡不及所致。

    “哦,不要紧……”纳兰迟诺刚答一声,便听到有人敲门,一位下人端着药碗进来,恭恭敬敬地请安道:“奴才给六王爷请安。纳兰公子,药熬好了。”

    “好,多谢了。放这边来吧。”

    君赢浩本来想问是什么药,瞧大夫没有,可他刚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但见仰靠在墙壁上的叶邵夕身躯一颤,眼睛刹那间闭得更紧了,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接受,却不得不接受一般。

    “邵夕,来。用药吧。”纳兰迟诺吹了吹,送到叶邵夕面前。

    “邵夕?”

    叶邵夕在纳兰迟诺的叫唤之下,过了很久才睁开眼帘。他动作缓慢,连伸手接过药碗都十分艰难,双手一直颤抖,四肢好似灌了铅一般的沉重。

    这碗药沉甸甸地端在叶邵夕手中,他不知道自己怔怔地看了多久,他看到汤药的涟漪在碗中荡开,也同样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孔映在荡开的汤药中,那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就像瞬间将自己的脸孔撕碎一般。

    那一瞬间,叶邵夕觉得,被撕碎的,其实也不止是自己映照在汤药中的影子了,还有自己的心。

    他不知出神了多久,久到药都有些凉了,直到纳兰迟诺在一旁忍不住提醒了一声,才见叶邵夕深吸口气,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仰头闭上眼睛,作势就要将碗中的药饮下。

    “且慢……”君赢浩忍不住出声,却在这之前,有人的声音比他更快一步幸灾乐祸地传来,“喝吧喝吧,喝下去可就真的没救喽……”

    叶邵夕听罢微微一颤,双手一抖,睁大双瞳猛地看向他,大半碗药洒出来都浑然不知。

    纳兰迟诺寻声望去,不由脸色一暗,当下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你懂什么!?我们这里有太医在,还用得着你在这里班门弄斧么?还不快点退下去!”

    老乞丐听罢嘿嘿一笑,当即耸耸肩,点头如捣蒜道:“正好正好,老匹夫我现在就要离开,喂!臭小子!兰生酒呢!?快点给我!”

    “老头儿!不要随便出声!惨啦惨啦!我要被浩浩骂的!”墨水心就差跳脚。

    “纳兰兄,他是……”君赢浩不由要为老乞丐辩解。

    “六王爷,我不管他是谁,我现在只要邵夕好好地喝下这碗药,平安无事地离开。不希望有人打扰。”纳兰迟诺此刻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十分强势道。

    谁知本来晃悠悠已颠出几步路的老乞丐听到这话却忽然停下,只见他闭目嘲笑一声,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平安无事?练了摩诃邪功的人从来都心机深沉,心怀叵测,你当真是想要他平安无事?莫要笑掉老夫大牙了。”

    “你!”

    纳兰迟诺听罢气急,一甩袖恼羞成怒道:“六王爷!这便是你广贤王府的待客之道么!?如此,本王恕不奉陪!”

    他本想将叶邵夕抱起来离开,期间却不知怎么摆弄了下他的衣袍,露出他胯部嫣红如血的胎记。

    凄艳的胎记因为小腹的凸起而稍显变形,虽然如此,但仍不难看出它本来的形状,花叶连理,盘根错节,枝枝叶叶反卷如龙爪,舒展得恰到好处。

    谁知那老乞丐看见这胎记却脸色一变,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的,猛地冲上来,一把箍住叶邵夕的右臂,震惊似的问他:“你是龙爪谷的后人!?你叫什么?你是谁?!”

    老乞丐说到这里缓了一缓,忽然垂下眼帘,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一般,语气悲伤难遏:“那么……叶曼殊呢?叶曼殊是你什么人?叶漪呢?……漪儿又是你什么人?……”

    叶邵夕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怔了怔,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回答。

    谁知那老乞丐继续道:“漪儿……是你什么人?你和她有什么样的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可还恨我?……”

    老乞丐对这件事似乎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他紧紧地箍着叶邵夕的手臂,一直追问,语气急切,眼眶通红,整个人像要控制不住地哭出来一样,早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乞丐不断地呢喃,轻闭下眼,不知想起来了什么,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侵湿长满褶皱的眼角。

    往昔一别,道阻且长。此时看去,他哪里还像是一名襟怀磊磊,逍遥人世的隐者模样?鬓角沧桑,白发凄迷,眼前的这位老者,显然并未从红尘中真正地解脱开去。他不知是为爱情伤怀,还是为身世悲伤,但叶邵夕可以明明白白地从他衰老的眸子中读到刻骨的忧伤,丝丝入扣,寸寸沁心,感伤之深,强烈得令人不忍回眸。

    叶邵夕咬紧牙关,强行忍住小腹的疼痛,一点一点地抬起眼来,反复打量他。

    “在下……叶邵夕……敢问前辈……”

    后来,那老乞丐一直漪儿漪儿地低唤,长时间陷入回忆里,任凭怎么也解脱不出。

    这几声轻唤,满含悲戚,却如倒刺一般,猛地深扎进叶邵夕的心坎里,牵动着他身体内部的某根神经,跟着紧绷绷的疼。

    他和这个人之间,好似有种莫名的关联,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形容。

    而这种关联,只因为一个人,那便是他的生身之母——当今成贤太后,叶漪。

    “前辈是……呃!……”

    叶邵夕心下奇怪,刚想开口询问他是何人,却忽然身躯一颤,整个人不知怎么了,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可怖,额上青筋隐隐,快要跳爆似的十分吓人。

    老乞丐神色一紧,赶忙上前扶住他,整个人不再嬉笑怒骂,反而是难得一见的正经,语气十分严厉道:“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准进来!”

    他一把扶起叶邵夕,冷冷睇了众人一眼,在墨水心的帮忙下,将叶邵夕小心翼翼地搀扶到床面上,让他仰面躺下。

    叶邵夕强忍痛楚,背部一挨到床,整个身体登时反射性地一颤,就像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痛苦一般,捂着小腹蜷缩起身体,痉挛得十分厉害。

    “水心,你留下来帮忙,将其他所有人都请出去。”

    老乞丐坐到床边,眯眼凝视叶邵夕,波澜不惊地道。

    “好。”

    墨水心点了点头,见他眉目紧锁,一脸厉色,语气更是难得的冰冷和肃穆,不留任何情面。他知道老头儿好不容易认真起来,已恢复了当年任人瞻仰的模样,他心里一喜,心想着总算可以好好见识一番,便不由分说,乐滋滋地将众人赶了出去。

    君赢浩倒是很合作,二话不说,问也不问,领着众人率先退出房门。

    可如此紧要关头,救命之际,纳兰迟诺反而显得过于固执,一改之前谦和有礼,进退有度的君子模样,不论墨水心怎么游说也不肯合作,说什么也要待在屋内,执意不肯离去。

    “本王说不许便不许,叶邵夕是本王带来的人,你本事再通天,也无非是个老乞丐而已,有什么资格随意碰他!?这虽不是映碧,但本王说话好歹也有个分量,你们再随意,也要有个限度!”

    这和以往的纳兰迟诺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实在是不像,很难不让人匪夷所思。

    王太医拧眉望着纳兰迟诺坚决的身影半响,犹豫着出声试探道:“纳兰王爷……依老夫之见,反正这胎儿已经是穷途之末,倒不如死马当活马医,先让这乞丐救治一番,如若不成,再另觅他法……”

    纳兰迟诺向后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太医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当即便垂下头来,拧住眉头,不再言语。

    一前一后,同样是针对叶邵夕腹中的胎儿,在救与不救之间,纳兰王爷的态度和行为转变之大,无法不令人称奇。但纳兰王爷心思缜密,从来都有一番计较,自己听从便罢,王太医又想。

    “喂!我们是要救人哎!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难道你就那么想他肚子里的孩子死吗!?”墨水心看不过去,不由出声责怪道。

    纳兰迟诺神情一寒,动了真怒似的,脸色变得漆黑。

    “看什么看?我说的哪里不对了!?”

    君赢浩猛地上前,一把将墨水心护在身后,警告似的瞪他一眼,暗示他不要莽撞出声。之后,他又转向纳兰迟诺,微微一笑,彬彬有礼,却据理力争道:“水心是小孩子心性,说话口无遮拦,求王爷不要责怪。但此次之事,事关人命,君赢浩既然碰见,便不会漠然视之。”

    纳兰迟诺与君赢浩相比,气势很明显地稍逊一筹,输了不小一截。

    想想也并不难以知道,这毕竟还是在煜羡,君赢浩的地盘,而非映碧。不论纳兰迟诺如何气势汹汹,毕竟他后力实在不足,若是硬撑,最终还是要败下阵来。他在这里,一无军队二无势力,此刻与君赢浩硬碰硬,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纳兰迟诺心中掂量片刻,尽管再怎么不服不愿意,也不得不闭口不言,按照老乞丐的意愿退出房门。

    不算宽敞的房屋一时间总算是安静下来,屋内静悄悄的,唯余叶邵夕辗转难安的痛哼声与衣衫摩擦的窸窣声。

    老乞丐坐在床边,一手撑开他的上下眼皮观察半响,另一手则并成三指,反复在他肚脐周缘按压,就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一边轻按还一边问他疼不疼。

    叶邵夕哪里都疼,牙关咬断,几乎要就地打滚。

    “是这里了。”老乞丐皱眉点头,再次确认似的按去,但见叶邵夕浑身一颤,呼吸当即变得粗重急促,整个身体像被电击了一样,不受控制地抽搐痉挛。

    “水心,去拿几条结实的绳子和烛台来。”

    “好。”

    “等等,绳子要他挣不开的,烛台上一定要点着红蜡,另外,去烧些开水来。开水里合着蜈蚣三钱、山甲二钱,全蝎一钱、血竭一钱、朱砂三钱、雷公藤一钱煮沸,然后再转成小火,约莫半柱香的时候,将这个加进去,然后灭火即可。”

    老乞丐从袖中掏出了什么,嫣红艳丽的样子,叶邵夕躺在床上眯了眯眼,冷汗沾在睫毛上,一时看不清楚。

    墨水心脸色微变:“这、这可都是出了名的毒物……”

    “照我说得去做,切记,熬制时间不可长不可短,药量不可多不可少,火候不可大不可小,绝对不允许有一点差池。否则,非但不能力挽狂澜,救活胎儿,连他本人,也定当身中剧毒,七窍流血而死。”

    叶邵夕从床上挣扎着抬头,强撑起身体,喘息粗重,脸色很是不好。

    “孩子,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若要反悔,还来得及。”

    叶邵夕咬紧牙关,勉强点了点头,似乎已用尽所有力气。

    “龙爪谷人体质特殊,异于常人。有很强的繁衍能力与庇护胎儿的能力。是以,当初君乾弘服用朱果之后,仍然能令龙爪谷女子叶曼殊怀有身孕,并在十月之后,诞下叶漪。这个好处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你腹中胎儿能挺到现在,也与这有绝大部分的关系。”

    “那……那又……怎样……”叶邵夕疼得闷哼一声,喘息不定地问道。

    “要保住这个胎儿,你必定要体质受损,毁坏自身以血养胎,这种改变很有可能是致命的……那便是……你从今之后,极有可能无法再孕。”

    “而且作为医者,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现在腹中的胎儿因为受创过重,天然发育欠佳,即便是保下来,也难以与常人一样。而且他,极有可能……是你今生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你……会后悔吗?”

    叶邵夕轻笑一声,竭力喘息着回话:“叶邵夕……不悔……”

    若是要后悔,他早就后悔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有劳……前辈了……”

    他的声音虽细弱蚊叮,但态度却异常坚决。

    这刹那静得出奇,连老乞丐都禁不住微微一怔,严重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一般,拧着眉头又问了一遍。

    “你肯定你不后悔?你肯定你听清了?”

    老乞丐说着顿了顿,急促的语气稍稍一缓,随即又十分无奈地叹息道:“你可知道?这人生,行错一步便无法回头,上天永远不会给你更改的机会,此事关系重大,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叶邵夕眼帘紧闭,期间无力说话,只有被汗水沾湿的睫毛在空气中抖动,尚能昭示他还有神智,并将此话听了进去,但却再不会改变主意。

    “孰优孰劣,相信你能比我分辨得更清楚。孩子,你听我句劝,骨肉离散固然令人心痛,但这一掷如梭的岁月,是抚平伤疤的最好良药。你现在虽会对这个胎儿念念不忘,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由痛……变得不痛了。”

    老乞丐一脸慈爱,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突然心下一软,他深沉的瞳孔里影映出叶邵夕阖目喘息的侧影,不由叹息一声。

    “孩子,人生如道路,有无数的岔口。古人常说行路难行路难,最难的,便是为自己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一旦选错了,便不可更改,无法回头。”

    “可……行路难……仍要行……即便错了……也要行……”

    不知过去多久后,才听叶邵夕喘息着答道。

    此刻的他,衣衫遍湿,冷汗淋漓,衣不蔽体的下身被触目惊心的血迹染得绯红一片,和汗水黏答答地混在一起,看起来好不触目惊心。

    初夏的暮气,一点一滴,都渗透到他几乎无悲无喜的情绪里。

    虽说人生无奈,悲喜无常,但此时的叶邵夕,也许真的是太过于平静了,总让人觉得不正常似的,不由得跟着担心。

    这一身血胆,再被刀光剑影、爱恨情仇反复锤炼之后,不仅没有成金,反而变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除了一身皮囊之外,好似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再剩。

    “呵……过得了这一关……人生再有什么大风大浪……我……我叶邵夕……也不……不怕了呃……”叶邵夕苦中作乐,自己打趣自己道。

    老乞丐闻言眉目一软,伸手按住他,让他不许再乱动。

    “好,你若这么说,那我便不再为难与你,可是,你日后,也莫要为你今天的行动后悔。天下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龙爪谷人的习性和特征,你这么做,无疑是自毁前路,你!你!唉……”

    气了半天,又拗不过他,只得妥协。

    “老夫现下便为你行那逆天之术,这逆天术需要在人体上开刀。五石散虽有迷幻之效,可以减轻你术中疼痛,但对胎儿却是受损极大,你可愿用?”

    “叶邵夕……挺得住……”

    叶邵夕又是一笑,这笑容却如黄昏日尽时一般,苍薄无力,冷漠冰凉,让人忍不住紧跟着心下一颤,不由得为之叹息,为之心伤。

    老乞丐抚了抚叶邵夕的鬓发,一连叹息几声:“好……好……真不愧是漪儿的孩子,这性情……果然是一样的……”

    他刚说完,忽听门扉一响,不过片刻,墨水心就已经准备妥当一切,手里端着托盘推门进来。

    “毒药、绳子、烛台、红蜡、剪刀、针线,我都准备好了,你看看还缺什么。”

    “可以了。”老乞丐点了点头,看向叶邵夕,说话的语速微微一停,“首先,我和水心需要把你的四肢束住,以防你挨不过疼痛,手脚挣扎。”

    “我……可以忍得住……用不着……那种东西……”

    “因为胎儿的缘故,不得有片刻的闪失和马虎,为了保险起见,还是……”

    叶邵夕当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很快截断了他的话,出声同意。

    他手指不着痕迹地收紧,用力攥住被褥,似乎在竭力忍住不抵抗一般。

    老乞丐知道以他的心性,根本受不了在人前被人如此束住,但为了诸事进行得顺利,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常年不曾动刀,手生眼疏,如果一旦有什么闪失,一尸两命,这是他不论如何也追悔莫及不来的。

    他已经害了曼殊和漪儿,让他二人一个遗憾离世,一个被仇恨折磨得生死不能,这是他一辈子的痛楚与无奈,所以……对于眼前的这个孩子……他决不能……再重蹈覆辙。

    老乞丐和墨水心二人一阵动作,互相合作将叶邵夕的手脚固定在床栏上,绑得死紧。在这期间,叶邵夕始终紧闭眼帘,一动都不动,没有半点反应。

    “好了,去将红蜡点上,取些蜡油,记住,只取它燃烧的前半部分即可,直接滴进你刚刚熬好的毒水中,等它凝固。”

    “好。”墨水心倒是很麻利,老乞丐一吩咐,他便动作极快地架好烛台,将一根红蜡固定在上面,随即“刺啦”一声燃起火折,点燃烛火。

    火光扑朔,跳跃变幻不停,将每个人的神情动作都缩小汇聚,毫无保留地倒映在了那一点随风飘摇的焰心之中,看起来朦胧而又离散,严肃而又沉静。

    要是让老乞丐来形容,他完完全全将这场逆天术看成是一场浴火重生的蜕变过程。

    说是蜕变,那是因为这种做法倒行逆施,悖天而行,借用外在之力,强行改变人的经络走向,血脉分布,用母体充足的血液精粹,去直接喂养,灌溉他的胎儿。

    这种方法,大大提高了龙爪谷人保胎育胎的能力,是他接近耄耋之年,又一呕心沥血的巨作。可以说,这种方法,才是他研究了一辈子龙爪谷人生育秘密的集大成之作,他所有的才学与所长,在这种方法上,都尽数得到了回归与诠释,令人闻而皆叹,啧啧称奇,不能望其项背。

    与此同时,在老乞丐看来,如今备受世人推崇的《龙爪医解集注》,跟它相比,也不过是若若尘埃,根本难登大雅之堂、分毫不值。

    开刀所用的刀片在烛火上被烤炙了片刻,变成了通体炭红的,薄薄的一片。而老乞丐的眼神在这种或明或暗的烛火中,变得沉着而理智,强悍威肃得令人害怕。

    他烤透了刀片,估摸着样子差不多了,再伸向一旁剜了些膏状的物体,涂抹在刀身上。随即,他又抬起头来,对着叶邵夕道:“这膏油里混着五六种毒物,可暂时分散人的疼痛,让人手脚瘫软,无力挣扎,是我特意针对龙爪谷人研制的,对着血液的倒行有着近乎神奇的效果,而且药量适中,并不足矣致死。”

    “嗯……”

    叶邵夕只点了一点头,那老乞丐便一手用力,将薄薄的刀片,侧切入他右髋的胎记之中,然后划开肌肤。

    虽只开了一个小口,但血珠很快沁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砸落,密密麻麻,汩汩而出。

    叶邵夕呼吸一重,猛地咬住下唇,额头上大滴大滴的冷汗很快沁了出来,形容不出有多么狼狈和疼痛。

    “别动!把呼吸调稳,努力控制住,不要挤压下腹,否则胎儿会被你强行挤压出胎盘,那便没救了。”老乞丐声音一重,严厉警告道。

    叶邵夕眼帘紧闭,面孔苍白,虽然并未回答,但显然已经将老乞丐的话听了进去,开始努力地控制呼吸,小心翼翼地试图将其调整得轻缓绵长,无声而又无息。

    但疼痛终究是疼痛,人可以对所有的伤害麻木,但唯一不行的,便是疼痛。

    人一旦受疼,呼吸加重,身体战栗,这是天经地义,近乎本能的反应,又怎么能够仅凭一线理智,强行控制得住?

    “呃……”

    “不要动!稳住稳住……”老乞丐也出了一头薄薄的细汗,他的眼神晶晶亮,不停地变换左右手的位置,又时不时地拿墨水心递过来的棉布擦一擦,生怕手一滑出什么差错。

    他刀下得很慢,动作也很轻,血口也并不深,也许是怕触及了腹内的胎儿,动作十分小心谨慎。

    一切似乎只在薄薄的肌理层下进行,叶邵夕隐隐地能够察觉出有什么细长的东西摸索着探进自己的体内,它徐徐地开拓,很缓,很慢,很稳,直到抵达自己身体深处容纳胎儿的地方,才最终停了下来。

    他不禁一慌,出于本能反应,想要保护自己腹中的胎儿,便不由得睁开眼睛,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终于找到了……真不容易……”

    叶邵夕甩甩头,又努力地睁了睁眼睛,可他的睫毛被汗水打湿,触目可及的全是湿漉漉的一片,就像浸泡在雨幕中,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手腕、脚腕上早已被勒出淤痕,这样一动,一时间更是痛得厉害。

    墨水心也许是怕他忍耐不了痛苦,随便乱挣,结果使了过大的力气绑成这样,却不想还是有些狠了。不过片刻,叶邵夕全身的血液已流通不畅,手脚发青,四肢犹如被麻痹了一般,动都不能动,尤其是他的手腕与脚腕处,被绑出了勒痕,并呈现出一种接近沥青的可怖颜色。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红烛燃尽,月上天幕,天边一颗接一颗的星子闪烁而出,老乞丐才最终一叹,用丝线将穴口缝合完毕,做完最后一道手序。

    “终于好了……”他擦擦汗,抬起头来,本欲安抚叶邵夕几句,却看他四肢发青,脸色苍白地昏迷在汗湿重衣之中,气息微弱,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断气。

    “孩子!怎么会如此?!我这就帮你解开!”老乞丐见状,慌忙将他手腕上的绳索解开,心里担心坏了。

    过了很久,才见叶邵夕睫宇一颤地半睁开眼帘,他看了半天,不知是不是认错了人,忽然神志不清地低喃:“如果不是你的……我这样保着……又是何必……”

    “你……还拿什么别人……来羞辱我……”

    老乞丐一怔,心中忍不住柔软若水,十分动容,他再低头望去,却见叶邵夕不知何时竟已神智全无,头颈软软地垂向一侧,早已完全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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