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叶邵夕将江棠支开。然后,他告诉宁紫玉说,他可以代替他云阳山上的兄弟去做人质,只求宁紫玉放他兄弟一条生路。
然而宁紫玉却拒绝了。
理由是,君氏皇帝想保梁千等一干云阳山数众,但未必会想保叶邵夕。而叶邵夕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说不定君氏皇帝更希望他死了才好。说简单一些,就是宁紫玉认为叶邵夕没有一丝一毫的价值,值得他去做交换。
宁紫玉说,叶邵夕的出现,可以向世人揭露之前的一段往事。会让人一步一步地发现,其实当朝皇帝君赢逝,只不过是成贤帝的一个皇侄而已,而只有广安王君赢冽,才是先皇唯一的亲生骨肉。
他才是最有资格与条件继承这个王朝的人。
君赢冽本就位高权重,掌握煜羡境内所有的兵力,他是三军统帅,兵刃天下,早已招来当朝皇帝的忌惮,而现下,叶邵夕的事又冒了出来,更加证明这位煜羡皇帝君赢逝继承大统,名不正言不顺,如此一来,试想,他又如何会放任叶邵夕再存活于这世间?
叶邵夕闻言冷笑,只道:“这是他皇家的事而已,与我何干?”
“当然与你有关系,而且是莫大的关系。”宁紫玉道,“如果不是你,世人谁会知道这段秘密?如果不是你,君赢逝何必更忌惮君赢冽?如果不是你,君赢冽何必因为兄长的猜忌而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叶邵夕……虽然赢冽并不知道你,可你知不知道,无形之中……你已经妨碍到了他!”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宁紫玉的指责,让叶邵夕想仰天大笑。
“好。既然我妨碍到了他,那不如我现在就去找煜羡的皇帝陛下自首,说我就是叶邵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要他不要再难为君赢冽。”
“哼……你现在才说这种话,你以为有什么用?他都已经立下军令状,此战不胜提头来见,难道你不知道,他刚刚怀孕,身体受不得一点闪失吗?”
宁紫玉对君赢冽的关心溢于言表,叶邵夕有时候想,即便自己在宁紫玉面前对君赢冽表现出一点妒意,在宁紫玉看来,怕也是错的。
他心里又无自己,只怕自己说什么,做什么,字字是错,句句是错,从无对过。
叶邵夕闻言只能笑,无力做出其他表情:“好,好,那你想让我怎么做?我怎么做才能不妨碍君赢冽?而我也确实不知道他怀孕了,我也不知道,怀孕会让他的身体变得这么不好,必须要小心翼翼地伺候,禁不起一点折腾。”
“是,你武功高强,别说是怀孕,就算是小产,我看对你来说,也没有半点影响。”
“是,那对我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叶邵夕低头自嘲一笑,神情淡淡的。
身如在,死若生。人生一世,于极悲极乐中来去,于生死存活间纵横,于成败消磨间遨游。这个时候的叶邵夕,不禁回想起了以往的岁月。
当年的叶邵夕,仗剑能笑万里峥嵘,策马能踏山河岁月,如果不曾遇见宁紫玉,不曾知晓自己的身世,这一生,他该多么快意?
叶邵夕早就知道君赢冽,他早就知道,在不远的煜羡,自己有一个名唤君赢冽的亲兄弟。虽然未曾见面,虽然并不曾相认,但血浓于水,他仍然希望君赢冽可以过得很好,可以有人一生一世地陪在他的身边,完成自己一辈子都再不可能完成的事,可以有人和他白首相约,不离不弃。
而这个人,即便是宁紫玉,也无所谓。
如果一个人的不幸可以换来两个人的幸福,倒也值得。
虽然也许,君赢冽以后,甚至是永远,都很有可能不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自己这么一个异姓血亲的存在。他们就如此天地两级,永无交集,也没什么不好。
“他当然不比你,赢冽身体尊贵,吃不得苦受不得寒,况且,我何尝忍心?”宁紫玉道。
何尝忍心?是的,何尝忍心。君赢冽怕是只要被碰一个小伤口,宁紫玉的心上都要疼一疼。
叶邵夕沉默很久,才问:“他腹中胎儿……还平安……么?”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叶邵夕,你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情再说,而且,你千万不要妄想对他做什么,否则,你失去的,可不仅仅是你腹中骨肉这么简单!”
叶邵夕苦笑着想说,除了孩子之外,我还有什么好可失去的?他身边还有什么值得宁紫玉一一夺去?
面对宁紫玉的咄咄逼人,叶邵夕没有说话,也不再反驳。说到底,宁紫玉还是不懂他,无人知道,于他来说,对亲兄弟下手,比死还要难受,那种感觉,像是一场永远都不会醒的噩梦,叶邵夕绝不会做。
也许那个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弄懂自己吧。叶邵夕平静地想。
想必,连君赢冽腹中的胎儿,也都是宁紫玉的……吧……否则他为何会这般担心。
叶邵夕想到这里,轻笑一声偏开头去,努力压抑住表情,装做一副漫不经心,正在欣赏风景的样子。可细细看来,他眉目当中却如同上了把深锁,找不到钥匙来拆解,而唯一能做的,亦不过是不再望对方一眼。
既然伤心往事不能真的拿起笔来一笔勾销,那他主动远离……总可以吧?……
他在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剧目中唱不下去了,也不想唱了,与其待在这里继续格格不入,倒不如识相一些,趁早退出,兴许还能为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宁紫玉觉得警告得他差不多了,抬头望天,心里盘算着君赢冽也该出来了,便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随即一转身,很是怡怡然地走开了。
叶邵夕在他离开很长时间后都静默着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刚刚被他二人支开的江棠实在是等不下去了,绕了宫墙一圈又转了回来,他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一连唤了好几声,叶邵夕才回魂。
叶邵夕眼帘一颤,在他的叫唤声下,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来,神色一时有些惶然:“我今日才知道,我竟有小侄子了,有点突然,不知该送些什么才好……”
江棠差点被他呛到:“这么长时间,你居然就在想这个!?”
“是啊。”叶邵夕点点头,“不然,你以为我还能想些什么?”
是啊。除此之外,他还能再肖想些什么?……
那些做梦都梦不到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拼尽全力也握不到手中的东西,想了,就会变成你的吗?
自然是不能。
“你在这里闷头想这个,倒不如跟我一起去街上转转才知道!正好兄弟我也饿了,咱俩凑成一对,找个好地方吃酒去!”
“好啊,你请我。”
“啊!叶兄弟你!……唉……好吧……”
“得了!用不着你!”叶邵夕飒然一笑,一侧头,示意他跟上来。他自己则率先转身,跨步离开。
“哎!叶兄弟等等我!”江棠愣了一下,然后猛地反应过来似的,小跑着追出去。
“等等我喂!”
叶邵夕背对着江棠转身离开的瞬间,笑容隐去,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冷凝沉寂了下来。他的右手攥紧剑柄,告诉自己,也许是时候,他该选择离开了。
煜羡的街道,十分宽阔平整,两旁杨柳夹道,茶楼酒肆,商铺林立,好不热闹。
江棠与叶邵夕从皇宫出来,换过招摇的侍卫服,一边说笑,一边顶着太阳在大街上转了几圈,想找一个好地方吃饭。
说是说笑,其实大部分时间也只是江棠在那里喋喋不休而已,叶邵夕一路上默不作声,不见兴奋也不见失落,偶尔点头,也只是在被江棠反复高叫了数声之后,才略微有了点反应,回过神来,笑得一脸勉强。
“叶兄弟!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在讲什么啊!”
“有。”
“那我刚刚说了什么?”
“……”
江棠无语,刚想要抱怨他一顿,一抬头,却发现叶邵夕的注意力又不知道被什么吸引走了,视线径直穿过自己,直勾勾地望着街道的对面。
那是一个小商贩,二十出头的样子,年纪不大,儿子却都五六岁了。那小童在他脚边玩耍,肉嘟嘟的脖子上系着把小银锁,样式虽然简单,看起来却十分别致。此时,那银锁正随着他一跑一跳的动作,撞击出一阵阵叮铃当啷的声音,很是悦耳动听。
叶邵夕不知是联想到了什么,一时之间,竟是看得痴了。
那小商贩脚下,整整齐齐摆放着几排,都是一些要往出卖的东西。叶邵夕大致看了看,发现这其中,也有一把同样的小银锁,小巧精致,和那小童戴着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长命锁,小孩子都要戴的。有人说没有长命锁的小孩就锁不住命,魂魄很容易被孤魂野鬼勾走的。”
叶邵夕轻轻一震:“锁不住命……是说……很容易夭折么?”
“是啊。为了以防万一,父母都给孩子们戴的,叶兄弟,你要不要去买一个?”
“不,不了。”叶邵夕最后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有点挂心似的,转身离开了。
二人之后进了一家酒楼,刚捂热凳子点好菜,叶邵夕却在桌子对面好一阵坐立不安,眼神时不时地向窗外望去,也不知在担心着什么。
“我说叶兄弟……”
江棠心里奇怪,刚想问他句怎么了。谁知叶邵夕却一拍桌子站起来,撂下一句“不行”之后,也不打声招呼,猛地就冲出座位跑远了,喊都喊不回来。
他按原路匆匆返回,一脸焦急地行了片刻,终于找到了那个卖银锁的小摊。
那商贩虽然并未收摊,却根本无暇顾及生意,一心只在摔倒的儿子上。
“乖,不要哭了。”
“爹爹抱……呜呜……”
小贩将儿子抱起来,一脸宠溺地擦擦泪,搂在怀里轻拍。
叶邵夕出神地望着,在一旁徘徊了许久,始终都没有接近。
那商贩笑笑,挠着儿子的小脖子刚逗弄两下,却突然感觉一阵急风从身边掠过,转瞬又消失不见。他不由打个冷战,以为大白天自己遇了鬼,可再定睛一看,地上那把要卖的银锁居然转眼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锭明晃晃的银锭子摆在脚前。
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锭银子反射出刺眼夺目的光芒。
“果真……见鬼了……”小贩嘟囔。
叶邵夕飞一般地掠进酒楼,将手里的银锁小心轻收入怀中,用力按了按,这才心安似的抿唇一笑,大步跨上楼梯,一撩衣摆坐回原位。
“叶兄弟!去哪了?!”
“没什么。”
“对了!刚刚在宫里和你说话的人是谁?”江棠好奇心很重。
“喝你的酒。”叶邵夕满杯给他斟上,递过去,眼帘却垂了下来。
这酒楼倒是别出心裁,客人们在二楼用饭,一楼的大厅上安排了众伶人来唱曲儿。这些伶人们,个个都是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甫一开口,只觉得她们字如贯珠,余音绕梁。在座的众人,也无不被这天籁似的声音瞬间就夺去了心魂,听得如痴如醉,久久都无法回神。
叶邵夕摇头一笑,听了会儿曲儿,夹了口菜,因为心情很好,又低头饮了杯酒。
江棠不满,一把将他手中的酒盏夺过来:“叶侍卫,别忘了你现下的身子,你这样不顾惜自己,日后怎么办呢?”
“我今日高兴,只小酌了几杯,当是庆祝,不碍事的。”
“天上又没掉银子砸到你,你高兴什么。”江棠撇撇嘴,小声咕哝。
叶邵夕“哈”了一声,并没有再回答他,反而是给自己悠悠然地倒了一杯茶水,一仰身轻靠在椅背上,不知在想着什么,一边摇头嗤笑,一边自顾自地饮下。
江棠放下碗筷,好不容易吃饱,二人结过账正要离开,忽听一楼大厅内一阵叫骂声传来,间或伴有女子低低的啜泣声,不知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一样,听来好不心疼。
叶邵夕脚步一停,听着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我,我不能……”
女子一身白衣,在身旁大块头的威吓下,颤颤发抖。
“不能什么!我呸!你以为你是个什么!妈的不过是老子花了一两个钱买来的!现在就让你上个台!你以为你是什么大小姐啊!”
他不仅是叫骂,嚷着嚷着又对那女子拳脚相向起来,叶邵夕回身望到厅内的情景,目光由不得一沉,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叶兄弟?怎么?”
“你看。”叶邵夕朝那边抬了抬下巴。
那女子被他揍得眼角淤青,毫无还手之力。大汉一个巴掌抡过去,那女子直接便被扇倒在地上,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叶邵夕眼神一暗,正要出手,却没想到江棠比他更快一步地飞掠而出,对着那大块头的男人结结实实地就是几拳,直打得他哭爹爹告奶奶,祖宗祖宗地求饶,才总算结束。
他走过去将那女子扶了起来,二人目光相撞,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叶大哥!是你!真的是你!”那女子喜极而泣,一飞身猛地扑向叶邵夕,像失而复得一样紧紧抱住,好长时间都不肯松开。
叶邵夕被她撞得气息一乱,好不容易才稳住身体,抬手之前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揽住了她。
“梁小姐……”他叹了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
“叶大哥,爹爹他们已经被押送到了战场上,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救他们啊!”
梁怡诗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形容憔悴,面色苍白,看见叶邵夕就声泪俱下道。
叶邵夕见她这般惨状,就知道大哥他们一定发生了什么,然而想必说来话长,叶邵夕就先请梁怡诗随他一同回到王府,再作打算。
三人出了客栈,回到王府,梁怡诗梳洗之后,不再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但她眼角的淤青,像是很严重似的,不知多久才会散去。
此时,她紧攥着叶邵夕的衣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说了事情经过,又不断乞求道。
“映碧与煜羡要开战了,宁紫玉下了命令,要将我们押至战场,以威胁煜羡的皇帝陛下。在押解的途中,我好不容易找准机会才逃了出来,一路返回,打听了很多人才知道你又去了煜羡,路上几经波折,一不小心又被骗进妓馆,她们叫我接客,叫我唱曲儿,我不肯,于是就被打成这样。”
“梁小姐,你受苦了。”
“叶大哥!我怎样都好!重要的是我已经找到了你,求求你!快去救救爹爹他们吧!只有你才能救他们了啊!煜羡的皇帝根本不会管他们的死活的!这就是暗卫!一旦被抓住,是生是死,就只能认了!”
叶邵夕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抬起头来道:“好,我现在就收拾东西,不日启程。”
“去救大哥。”他一字一顿,十分坚定道。
次日,叶邵夕在拜别过君赢浩和墨水心之后,正要离开,却被墨水心唤住。
“叶公子,老头儿的信,你看了没有?”
“哦……一时还没来得及。”
“那你现在看看,等到老头儿问起的时候,我也好交代。”
叶邵夕点点头,找了半天才将那封信从包袱中翻了出来。他撕开信封,轻轻一抖展开信纸,眼神瞟了几瞟,很快就将它通读完毕。
他读完之后,一时并未说话,过了片刻,才将它原封不动地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之中。
墨水心看了看他,猜测他会如何反应。
谁知,叶邵夕却只是垂下眼来摇头一笑,冲他一点头,十分平心静气地道了声“知道了”,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墨水心微一挑眉,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愕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叶邵夕在看过这封信之后,居然还可以用这么若无其事的声音,说出这么平静无波的话。
毕竟,这种事,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
叶邵夕忽而一笑,伸出两指倒提起信封,将它放到烛火前,点燃一角。
之后,他半垂下眼帘,目光冷凝地望着那信一点一点在自己手中燃烧殆尽,最终“呼”地一下,化成灰吹走。
他走后,君赢浩很是好奇地问墨水心:“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墨水心沉默很久才对君赢浩道:“信上说,他血脉逆行,身体结构已被破坏,今后,怕是不能再孕了……”
君赢浩震了一震,也和墨水心一起沉默下来,半天都不说话。
“那他腹中的胎儿……”
“将是叶邵夕此生唯一的骨血。”
“如果再保不住,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墨水心声音拉长,语尾渐轻,远眺的神情中,说不出的黯然。
这边,在一摇一晃渐行渐远的马车中,叶邵夕收紧左手,用掌心将那把小银锁稳稳地握在手中,严严实实的,再无一点缝隙。
他始终记得,它叫“长命锁”。
锁住了,便不会死,会平平安安,会长命百岁,会依偎着自己,聪明伶俐,健康活泼地长大。
可谁知,命运有意无意,再一次作弄了自己。
这一次来得很匆忙,走得又很匆忙。
叶邵夕这二十多年来,关于母子相认的画面,他梦都不知梦到过多少次。可终究,他还是没能和叶漪母子相认。
这虽然很遗憾,但叶邵夕想着,来日方长,机会还有很多。等他大事一了,顺利将各位兄弟救出来之后,很快就再会回来。叶邵夕想,他要跪在生母的面前,向她磕一个头,唤一声母亲,认一次错,道一句孩儿不孝,如此种种,只为能求得她的原谅。
这相认或许是感天动地的,亦或许是催人泪下的,然而,诸如此类,这毕竟只是叶邵夕一厢情愿的自我开解而已,不仅算不得数,就算真算得了数,可到那时,在那种千钧一发、刻不容缓的情况下,上天,或者说命运,还会再给他机会,容许他回头去看一眼吗?他怎么就不想,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他甚至连自己都保不住,他甚至连命都没有,又何谈什么负荆请罪,母子相认呢?……
太奢侈了……不是吗?……
一路行来,叶邵夕和梁怡诗因为各自的身体原因,一直待在车内很少出来,也很少说话。而江棠作为车夫,则是尽职尽责地昼夜赶路,片刻不停。这些日子,眼看着离战场越来越近,三人也不知为什么,都不约而同的,变得越来越沉默。
他们都不是几岁的稚童,叶邵夕在江湖拼杀这么多年,江棠在朝堂周旋这么多年,而梁怡诗,从小又是煜羡出了名的才女。一份心思七窍玲珑,对于他们来说,很多事情,其实不是不明白,只是因为各自有各自的苦衷,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就像叶邵夕这一步的选择,何尝不是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条,还要不知死活地走下去。
江棠看天色已晚,驾车“吁”了一声,待车停稳后,才一转身撩开车帘,对他二人道:“天色不早,今日怕是赶不到客栈了,我们只能在野外休息一晚,车上还有些粗食,没办法,随便充下饥吧。”
“好。”叶邵夕一点头,将装干粮的包袱找出来,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中翻出一个白面馒头,给梁怡诗递了过去。
“梁小姐。”
谁知,梁怡诗却既不抬眼也不伸手,一个人不知在较劲什么,垂首静默,故意给他冷眼。
这种情况不是一两天了,他的身体情况瞒得了一时,却瞒不过一世,梁怡诗成天和他待在一个马车中,心思细腻,又怎么会看不出他身怀有孕的事?
想当然,梁怡诗是不可能接受的。
试想,她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居然像个妇人一样的怀了孩子,而且还是怀了这么个十恶不赦、大奸大恶之人的孩子!她就是不明白,她就是无法理解,宁紫玉有什么好?!他到底是哪里吸引了叶大哥!?
要说他风流倜傥,俊美无俦?那天下间俊美无俦的人多得是!要说他一手遮天、位高权重?那世界上位高权重的人也有得是!要说他武功高强,身手不凡,那江湖中身手不凡的人又何尝会少?!
他就算是不要自己,他就算是喜欢别人……但也不该……是宁紫玉这种人……
梁怡诗想到这里,闭上眼睛身躯一抖,露出痛苦的神色。
“梁小姐。条件简陋,你暂且忍耐一下吧。”叶邵夕见状,并没有多做计较,反而是眼帘一垂,静了片刻,再抬起来,又冲她递了递。
“要救大哥,还要保重身体。”
梁怡诗微微睁眼,看见他摊开的包袱中,所剩的干粮早已不多,而这其中,大部分又都是些硬邦邦的窝头,看起来很难下咽。而和这些相比,他递过来的馒头,倒实在可以算得上是珍馐美味了。
梁怡诗眼睫一抖,鬼使神差的,接过他递过来的东西。
叶邵夕见她接住,才微微一笑,颔首道了声好好休息,从座位上起来,撩开车帘,似乎是想要跳下车去。
“叶大哥!”梁怡诗见他要走,心里一急,不由自主地出声唤道。
叶邵夕愣了一愣,回过头来:“什么事?”
“叶大哥你、你……就吃这个吗?这……对你的身体……不行的……”她指了指他手中的窝头,眉心一拧,语气很是别扭。
“不碍事。”叶邵夕闻言,对她笑了一笑,一摇头,就要掀帘出去。
“叶大哥你要去哪?!”
叶邵夕又是一笑,没有正面回答她:“明早还要赶路,你好好休息。”
梁怡诗怎么可能不知道,叶大哥下车,其实是忌惮她身为女子,怕二人走得过近,传出去污了她的名节。
她知道叶大哥是为她好,但他现在的身子,确实是和常人不大一样,娇气得很,哪怕是一点小风小寒,都很有可能落下病根。她虽然一直对他腹中的孩子耿耿于怀,但她喜欢叶大哥那么多年,气愤归气愤,不理解归不理解,但这和那是两码事,再说这么冷的天气,她又如何忍心,看他出去吹一晚上冷风呢?
“我不碍事的……叶大哥若是不嫌弃……今晚就在车里凑合一宿吧……”
“我……我……”梁怡诗结巴了一下,脸色蓦地变红,低低地垂了下去。
“梁小姐。”谁知,她刚吐出一个字,叶邵夕就忽然开口,猝不及防地打断她,“我和江棠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就喊我。”
梁怡诗一怔,刚到嘴边的话又猛地打住,她微微抬眼,一眼便望进叶邵夕深重的眸中,而不知怎的,她唇齿之间的话,又缓缓流回了肚里。
“叶大哥……”
梁怡诗眼看着叶邵夕放下车帘,将二人的视线缓缓阻隔开,她一低头,黑暗中睫毛一抖,一颗眼泪,就这么颤巍巍地落了下来。
“叶大哥……我对不起你……可……他是我爹爹……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得救他……”
梁怡诗明白,她从第一天的第一句话起,就在叶大哥眼前,完完全全地露出了马脚。她跟叶大哥说,她是在被押往军营的路上,趁人不备伺机潜逃出来的。其实单看这一句话,就漏洞百出,破绽很多。试想,叶邵夕是单枪匹马,真刀实剑在江湖上闯荡回来的,其阅历之丰富,经历之错综,见过的听过的,又如何……会比她一个小女子少?……难道叶大哥会不知道,在那种大军行进的过程中,武功高强如她爹爹,都没有本事化险为夷,逃出生天,更何况……是她呢?……
她空有一腔才学,却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那日,她是被一个称作纳兰王爷的人放出来的。他只暗中放走自己,却并没有施手救其他任何人。梁怡诗多么聪明,当即便明白,这个纳兰,恐怕是要利用她办事,事成,爹爹就还有救;事不成,爹爹必死无疑。
一路遮掩躲藏,纳兰王爷好不容易才带着自己逃出映碧大军的视线,刚开口暗示了句叶大哥在煜羡,不想一旁的草垛上却起了些窸窣之声,好像是有人躺在上面,正巧翻了个身,才发出这样的声音。
纳兰王爷闻声猛地收声,眼神一寒,忙警惕地看去,却见一个年轻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笑意吟吟地由草垛上坐了起来。他看见纳兰,竟一点都不紧张似的,招呼了一声好晚,还怪他让他等了太久。
梁怡诗还记得,纳兰王爷看见那人之后眼睛微微一沉,才开口唤了他一声,郁丞相。
映碧名相——郁紫,人说他神机妙算,智计百出,和陈青一样,分别为宁紫玉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的肱股之臣。
“纳兰王爷真有本事,知道哪种人就该用哪种招,最会对症下药。”名相郁紫从草垛上跳下来,微微笑着漫不经心道。
梁怡诗记得纳兰王爷听罢这话之后还是在笑,很温柔,很真诚,笑得规矩标准,一脸善意。可梁怡诗却在他这种笑容之下,脊骨一寒,手脚愈发地冰凉起来。
她不得不想,她来找叶大哥……这一步……究竟是走错了?……还是走对了?……
梁怡诗这晚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她躺在暖和的马车之中,脑中久久回荡着叶邵夕刚刚说的那几句话。什么质问都不是,什么质疑也都没有,他只是淡淡地安慰自己,声音语气都如同往常一般。
这样的叶大哥,让梁怡诗眼眶一红,险些就落下泪来。
她还记得,那天在王府,她一把抓住叶大哥的胳膊,声泪俱下地央求他救救自己的爹爹之时,叶大哥似乎一瞬间就沉默了,在安静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再次抬眸,十分坚定地跟自己保证道,好,去救大哥。
“叶大哥……”
梁怡诗久不成眠,时不时地都要坐起来看看。她掀起车帘,向外望去,一眼便看见叶邵夕拿着树枝,坐在篝火旁,和江棠有一拨没一拨地聊着什么。
翻腾不息的火焰将他左半边脸映得绯红,疑似凶灾的血光,染红夜空。
梁怡诗心中“噔”的一声,一下子就后悔了,半晌,只见她收紧手指,缓缓地攥紧手中的车帘,不轻不响地呢喃:“叶大哥……我们回去……好不好?……”
寒风如一条河流,孜孜不倦地撩起跳跃的火光,不断地向半空翻涌,将夜色染红。
江棠将一根枯枝丢进火堆中,沉默了半天,忽然问:“叶兄弟,你可知道,你前面的……是什么路?”
叶邵夕笑了笑,将手里的树枝也扔进火里,一脸的坦然不惊,道:“死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还去!?别人是生是死关你何事!?谁来求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邵夕闻言,缓缓转过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再低头,哑然一笑道:“不去,我会良心不安。”
“良心?!”
江棠之后差点蹦起来,他真想戳着他的脊梁骨大骂,良心!?你对别人有良心,那别人呢?别人对你有没有良心!?别人都有各自的大事要做,都有各自的任务要去完成,谁会管你一个江湖小卒!哦,他们有难了,被抓了,就知道找你,那万一他们加官进爵,领功受赏了,还会找你吗!?叶邵夕,你别傻了!
江棠在后来回忆,其实叶邵夕当时,并不是没有生机。相反,如果他能不顾梁怡诗的请求,干脆利落地一走了之,恐怕世事……又会是不同的模样……
相比于江棠的激动,叶邵夕却是一脸的不温不火,他静了静,用手中的枯枝撩了撩已渐渐弱下去的火焰,看都不看他,只道了一句,江棠,你不懂江湖,你不懂兄弟情义。
江棠立马怔住了,之后不再说话,两人的这段对话无果而终,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躺在地上轻轻睡去。
叶邵夕却因为腹中的胎儿作祟,一直难受得厉害,根本睡意全无。他脱下外衣给江棠披上,自己则换了个地方再次坐下,仰头背靠在树干上,软下背脊,希望能让自己轻松一点。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不代表心里不会想。尤其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他时常会掏出怀里的小银锁摩挲一阵,然后一手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准备了半天,才干咳几声,一脸很僵硬很不好意思地说:“爹爹……嗯……给你买了礼物……”
“等你出来看……喜不喜欢……”
腹中的胎儿像回应他似的,忽然一动,轻踢在他的肚皮上。
叶邵夕身体一僵,不由地“嘶”了一声。
“好啊……你……”
他佯装不悦,一抬手在小腹上惩罚性地一拍,这可还没怎么着,那小东西就马上老实巴交地安静下来,动都不动,惹得叶邵夕心中一暖,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叶大哥。”
叶邵夕闻声一怔,马上淡去笑容,他抬头看见梁怡诗款款走了过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梁小姐。”
梁怡诗看见江棠披在身上的外衣,抿了抿唇,十分不是滋味:“叶大哥,辛苦你了,你这样的身体,还……”
“江湖漂泊风餐露宿,从来都是饥一顿饱一顿,以天为被,以地为枕,早就习惯了……”
“叶、叶大哥……我前几天不理你,你生气吗?”
“怎么会。”
“我、我一直想问……叶大哥你为什么喜欢宁紫玉……”她闭了闭眼,像是很不甘的,“他……他根本没有一点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叶邵夕一震,沉默半晌才叹道:“梁小姐……”
“叶大哥,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呵……那梁小姐你呢?……为什么会喜欢我?”
“因、因为……”
“我无钱无势,居无定所,也没什么高远的胸襟抱负,更不可能一朝为官报效朝廷……”
“够了!叶大哥够了!我明白了……”梁怡诗猛地站起来,一脸苦涩,“你是要告诉我……你这么做,你喜欢宁紫玉……都是没有原因没有根据的……你喜欢他……”
“就像我喜欢你一样!”
叶邵夕当时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只是慢慢地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等待天亮。
可谁又会想到,他到最后,却是一步一个血印,沿着这条路,一意孤行地走到了尽头。
然而,如果说,在一切都还未发生,一切又都尚有转机之前,叶邵夕倘若能够预测到,他所选择的这条道路,困难重重,艰险重重,也和即将要到来的战争一样,处处都充满了鲜血和死亡,流血与牺牲,更甚者,要令他付出比常人高几倍、几十倍,甚至是几百倍的代价之后,他还会如此义无反顾、一往无前地去吗?
可惜的是……叶邵夕毕竟不是神,他臆测不到意料之外的结局,又无法对世事料事如神,更不知道如何掌控未来,他唯一所明白的,就是不论怎样……他都不能眼看着兄弟送死而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做的话,他说,他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可是谁又知道,为了这颗世人中早已寻不见、摸不见的良心,叶邵夕在之后,又付出了怎样深痛到惨重、惨烈到绝望的代价?……
毕竟、战场越来越近了。
近到……早已没有时间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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